第一卷 一卷全

将少许美酒加在献给虚无的供物上,

少许倒入海中。

——P·瓦勒里

——献给那些人们

序章

1莎乐美之夜

黑色天鹅绒帘幕轻轻晃动,在痉挛似的微幅震动过后,随即缓慢起伏,逐渐往左右滑开。晕开的白光转眼收束,成为舞台上鲜明的光圈。光圈中出现一名妖精似的年轻舞者,纤细双脚套上芭蕾舞鞋,丰满的下半身裹着只及腰间的轻纱,大胆的打扮称得珍珠似的肌肤极端冶艳迷人。

一九五四年十二月十日,户外被淡淡雾霭笼罩,月色柔美。入夜的热闹时段过后,下谷龙泉寺的「阿拉比克」酒吧已开始进行忘年会的余兴节目,店内处处响起酒杯互碰的声音,并满溢紫烟与人们吐息的炽热气流。

龙泉寺并非位在因《比肩》(注:明治时代的女作家樋口一叶的名作)这部小说而出名的大音寺附近,而是面朝日本堤的三之轮一隅。这一带的商店都由蒟蒻店、烤饭团店、手工面包厂等低矮房舍组成,十足升斗小民的生活圈,因而显得夹杂其中的酒吧(或酒廊)格外不协调,但在当地土生土长的老板并不在意这些。

老板的老家原本位于龙泉寺町的一角,该地区在战争期间被重翻为日本堤之前,距离吉原的大篱、大文字与山口巴(注:吉原是江户时代至明治时期最著名的红灯匹,大篱、大文字与山口巴都是当时的著名茶屋)很近,因此老板可说是从小就在脂粉味浓厚的红灯区长大。

他白天经营法国香颂咖啡店,夜晚在暗巷里挂起「BAR.ARABIQ」的柠檬黄霓虹招牌的生活已经过了两年。

当时——能正确记住一九五四这一年发生的事件的人,现在应该不多,以和历来说,即是昭和二十九年——发生许多悲惨的事件,根据警视厅的调查,包括未遂案在内,这一年内的杀人事件共有三千零八十一起,每天大约发生八起之多,创造了前所未有的记录。换句话说,日本在这一年内,有那么多人认真地思考如何杀死他人,并确实执行这样的想法,不仅如此,让这一年更别具意义的是新的杀人型态不断出现,譬如年初的二重桥事件(注:元月二日,日本天皇居所前的二重桥涌入三十八万人向天皇拜年,却发生十六人在混乱中被踩死的惨剧)、春天的福龙丸五号核尘埃事件(注:三月一日,美国在马绍尔群岛的比基尼环礁进行氢弹试爆,使当时在附近的日本远洋渔船二十三名船员受到落下的放射性尘埃之危害)、夏天的黄变米事件(注:日本战后粮食短缺,米粮需从国外进口,当时政府发现这些进口米发霉,决定不发放,后来因囤积过多,拟掺入白米发放配给,但被《朝日新闻》揭发,引起大众哗然),还有秋天十五号台风来袭时出航的洞爷丸翻覆事件(注:九月二十六日,北海道青森至函馆间的渡轮洞爷丸号因台风而翻覆,死伤人数多达千人)等。

这些确实都是「杀人」!其中政府企图混入发霉的黄变米作为米食配给的事件,比起杀害镜子的坂卷(注:昭和二十九年四月十九日,午仅七岁的细田镜子被发现陈屁在其就读的小学厕所内,凶手为当时二十岁的坂卷脩吉。坂卷潜入该小学如厕之后,遇到正要进入厕所的镜子,遂临时起意将之强暴、绞杀,坂卷被逮捕后,于昭和三十二年处以死刑)与持卡宾枪抢劫的大津(注:同年六月十四日,大津健一伙同三人持卡宾枪抢劫保安厅技术研究所会计课长夫妇后逃逸,之后在七月二十一日以强盗罪嫌被逮捕)等人所为的恐怖事件,还要更骇人听闻,但在厚生省环境卫生局的大幅消毒之下,许多人对此事的记忆都已逐渐淡化。当然,就连参加今夜忘年会派对的客人也都是一脸轻松,悠哉地注视舞台,将这年发生的所有事全忘得干干净净。

这天的余兴节目稍微特殊,是由店员君子表演以前学过的现代芭蕾,虽然是业余表演,内容却是模仿目前正在日本的舞者克莱特·玛夏(ColetteMarchand)所演出的《七纱舞》(注:是《莎乐美》中颇负盛名的一幕。莎乐美的故事题材源自《新约圣经》,在各艺术领城中激发许多创作,王尔德将之写为剧本,理查·史特劳斯则将之改编为歌剧)——这是妖姬莎乐美为了向希律王要求先知约翰的首级而跳的舞蹈。在伴奏上,或许是觉得播唱片太过普通,遂找来称为「花婆」的三味线乐手在舞台旁弹琴。

虽说是舞台,其实不过是用黑色帘幕在店内角落隔出的一块空间,再由店内小弟拿着半边包覆厚纸板、半边包覆玻璃纸的灯泡从地面由下往上打光。此时在聚光灯下的君子正展现女神游乐厅式(注:Foliesbergere,是法国巴黎的一间咖啡厅,于一八九○年代至一九二○年代达到鼎盛,店内的表演以华丽的服装与排场、异国风情著名,且时有裸体表演)的裸姿,双唇衔着一枝黄玫瑰,这或许是下层阶级独有的特别服务。虽然不晓得这种表演风格是学自哪里,但这时的灯光突然转为鲜黄,八成是为了呈现《莎乐美》中的月圆之夜吧!

随着花婆将单膝前挪,如理查·史持劳斯般奏出乐曲,君子的肢体也尽情舞动,并将黄玫瑰自唇间取下,突然抛向闪烁点点烟头火光的客席——那似乎不是人造花——浅黄色的花瓣缤纷散落,正好掉落在光田亚利夫的脚边。

「唉呀!这根本就是故意抛过来的嘛!」

弯身自对面座位拾起玫瑰的奈奈村久生低声说,并顺势碰了一下亚利夫的脚。

奈奈村久生脱下黑白分明的长大衣与绿色皮手套后,白皙的手与素颜在微亮的照明下显得很年轻,但实际上,她年纪比亚利夫稍长,而且是日本少数拥有沙哑嗓音的法国香颂歌手。不过,她才刚出道,其艺名「余余绯纱绪」尚不具知名度,而她本人似乎也不急于出名。她的正职是广播剧作家,偶尔提到自己的志向时,总认为自己的侦探才华高于歌唱才能,日后终会解决困难的事件,完成自传式的推理小说。会说出这种悠哉的话,大概是因为她那人在巴黎的未婚夫牟礼田俊夫将在近期内回国与她结婚吧!

奈奈村久生与亚利夫因彼此父亲是多年好友而结识,而且她也是对方目前唯一的异性知己。

「亚利夏,你似乎还蛮常来这间店的嘛!」奈奈村久生都这么叫亚利夫,「是因为那个叫君子的人吧!虽然Pirouette只是芭蕾的基础动作,但能这样一直旋转也很了不起了。」她啜了一小口鸡尾酒,眼神仍追着舞台上的人。

「因为君子一星期练三次舞。」亚利夫怜惜地将瓣缘染上淡桃色的黄玫瑰凑近鼻尖,强烈香气随即从层层花瓣的深处窜出,「君子是老板引以为傲的招牌,舞技与音色皆有职业水准,你要好好学学人家,才能让自己更出名。」

「谢了,但我也说过,我的个性比较适合当侦探。而且,想拥有这样的才能要费很大功夫,可惜我做不到这一点。」

表现七层轻纱的灯光随舞蹈由黄变红、红变橙,尽管比不上穿着金绿色紧身衣的玛夏,看起来仍有几分传神,或许是因为充分掌握住玛夏如美少年似的潇洒吧——说到像美少年,事实上,不论怎么观察,都无法在舞者君子的胸部找到女性特有的丰满柔软,因为,今夜的莎乐美没有最重要的乳房。

2牧羊神之群

没有乳房的莎乐美。

君子裸露的腿部与肩部线条如巴旦杏般圆润,犹有少年身躯特有的余韵,就连肌肤的光泽也有别于女子,带着微露酸甜气息的光辉。没错,今年刚满十九岁的君子是这间店的服务生。

「阿拉比克」是浅草地区的同类型场所中,最受欢迎的同志酒吧。当时东京只有三十多间这种店,不到十年内,光是浅草与新宿两地就分别增加至三百多间。这在战后将享乐视为日常生活的世界来说,并非特别稀奇。男同志个个花技招展地在街上出没,像亚利夫这种平凡的上班族,就算带真正的女子进入他们的堡垒,顶多只是受到漠视,并不会特别遭排斥。

舞台上的君子做出绚烂的arabesque(单脚站立,另一只脚向后打直),最后在湛蓝光线中,以手持约翰首级的动作趴伏在地,幕也随之落下。接着,吊灯亮起,瞬间照亮观众席中诸多人影,有海马公主、御牧之方、三田之局、托雷米哈夫人等拥有各自花名的古典美人。

这些人与被称为「亚利夏」的亚利夫一样,不论身家或外貌,实际上都是很普通的上班族,虽然都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但用「隐花植物」这种譬喻来形容他们似乎太过了,但说他们是聚集在暗色池边追求「没有女神的午后」的牧羊神(注:此处应是改用自法国象征派诗人马拉美(StephaneMallarme)之诗作〈牧神的午后〉),则似乎又有些不足之处。

亚利夫并不属于两者。虽然不知道久生怎么看他,但亚利夫自认不讨厌女人,却也不像同事们认为女人是唯一的慰藉与救赎,他可说是游走在两性之间的真空地带,以这个社会的惯用语来说,他不是纯粹的异性恋,也非纯粹的同性恋。亚利夫最初并非为了找伴才在这种店出入,但现在他逐渐对一名最近才出现、脸上犹带稚气、名叫「阿蓝」的年轻客人产生兴趣。阿蓝总是穿蓝色短大衣,一口白牙闪烁干净的辉采,他似乎也对亚利夫带有外国人轮廓的容貌颇有好感,两人从一开始的交换羞涩笑容,到现在已能熟络地互相交谈。

阿蓝非常喜欢法国香颂,上次两人谈到这个话题时,阿蓝曾提到目前的日本歌手中,只有淡谷律子与越路吹雪两人的歌能听,至于新人,唯有奈奈绯纱绪还算差强人意。听到此事的亚利夫很意外,因为他与奈奈从小认识,便立刻将此事告诉奈奈。

「这么说,他一定是看到我唯一一次在『黑马车』的演唱了。没想到我也有歌迷,真像在作梦!有机会的话,让我也见见他吧!」

那时奈奈一脸感激地说完,紧接着又说早想参观同志酒吧,便趁势要亚利夫今晚带她过来,但直到《莎乐美》的表演结束,仍不见阿蓝依约出现,亚利夫问了服务生,才知道阿蓝直至刚才都还在酒吧里,现在却不见人影。不过,初到同志酒吧的久生因为相当兴奋,早已忘了这件事。

「你看!这里的火柴盒真有意思,上面印着似乎是穆罕默德·阿里的倒立黑人少年,而且,为什么这间『阿拉比克』除了这个,几乎没有阿拉伯式的设计或装潢?(注:「阿拉比克」的英文是arabiq,与「阿拉伯式的」之英文arabic谐音)」

没多久,她听到夹杂在喧嚷声中的音乐声,又立刻传出惊呼。

「咦?是琳恩·柯薇吗……一定是!亚利夏,你听到了吗?她是我很欣赏的老歌手!」

听起来像早期歌舞秀表演盛行时,利用鼻腔共鸣唱高音的唱腔,似乎是战前的流行歌,而且唱片的磨损也很严重。

「这首歌叫做〈比可怕疾病来得好〉。真难得,这里竟然有道张唱片。我一直很想听听她的〈阿方索〉,搞不好这里也有。」

「我不知道有没有,你不妨直接找老板问问看。」对老歌没兴趣的亚利夫冷淡地回答,「听说他搜集了很多以前的法国香颂歌曲,还蛮齐全的,话说回来,阿蓝究竟怎么了……」

久生直起身,伸了个懒腰,这才突然想起似地左右张望。

「对了,我居然忘记我最重要的歌迷。」她环视店内一圈后,突然转移话题,「亚利夏,你说阿蓝是冰沼家的人,那你听过有关冰沼家的奇怪流言吗?」

「奇怪流言?」

「每一代的当家主人都会遭到神灵作祟……」久生放下蛋酒酒杯,抛出一个奇妙的眼神。

亚利夫虽然不知道这种带有古老迷信色彩的事,但大约六年前,在就读旧学制末期的T高中时,他认识了下一届念数理甲组的资优生冰沼苍司,两人因为从同一所中学毕业,所以碰面的机会很多。后来,亚利夫在「阿拉比克」认识阿蓝,知道他本名是冰沼蓝司,与苍司是堂兄弟时,亚利夫心中的感觉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突然涌生一股亲切感,让他忍不住想用力抱抱对方。

当然,他与苍司的交情仅止于高中的点头之交,进大学后,对方进入理工科的应用数学系,他则是念经济,两人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往来,所以在得知苍司的亲人于今年秋天的洞爷丸翻覆事件中过世后,亚利夫也只是寄了一张明信片致哀,而苍司也未回函。

那时亚利夫问过蓝司,才知道洞爷丸翻覆事件中,遇难过世的不只苍司的双亲,还有他在札幌经营饰品店的叔叔婶婶——亦即蓝司的父母。于是,突然成为孤儿的蓝司在处理好札幌的住家之后,便于十一月初被带到位在目白的冰沼家。除了这些,蓝司就没再多说什么。

就算真的代代受到作祟,难不成连洞爷丸事件也是如此——亚利夫回望久生的脸上写满讶异与疑惑。

「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像迷信之类的。」

久生看到他的表情,含糊地说完,正抽出一支烟打算点燃时,突然有人双手圈住燃起的火柴凑向她面前,一看,原来是已换上乳白色套头衫、脸上堆满笑容的君子。

「嗨!亚利夏,好久不见,看了我的《莎乐美》吗?」

君子的脸颊几乎要贴上久生的脸。他频频眨着假睫毛,睫毛膏浓得仿佛快滴下来。如果没化妆,他应该会是一个眼神清澈的美少年,但不论何时见到他,他都是一脸浓妆。或许,他在床上——当一号时——会意外地强势,甚至还有点流氓气息吧!不过因为今天扮莎乐美,眼角还残留蓝色眼影,感觉有点像个滑稽的小丑。

「嗯,看到了,也谢谢你的玫瑰。」亚利夫的语气反射性地变得轻佻,拿起桌上的黄玫瑰说。

「是你捡到的?我好高兴。」

君子说着说着便紧挨亚利夫坐下,久生则不疾不徐地朝君子脸上喷出一口烟。

「你知道吗?黄玫瑰的花语不是很好喔,它表示嫉妒或不贞洁。」

「哎呀!」君子大为惊讶地直起身,虽然最近常有女子光临同志酒吧,但对初次见面的女客人,多少还是会本能地产生戒心。「你说真的吗?但妈妈桑很喜欢黄玫瑰,听说它代表和平,在战后的法国成为最有名的花,而且这一朵又比较晚开,我可是很小心才剪下来的。不过,对女人来说,嫉妒与不贞洁都是不该有的行为。」君子说话时,双眼仍直盯着一身黑衣的久生,最后似乎认为她不值得顾虑,便放心地笑了。「你是第一次来吧?真是漂亮的人。」

「已经快变成老太婆了,你大可放心。请多多指教。」久生以天生的沙哑声音回道。

「不行,同性恋太不洁了。」君子却撇撇薄唇,温柔地推开久生伸出的手,随后站起来物色新对象,仿佛忘了这两人的存在。他眼尖地发现一名正走进店内的青年,立刻高声呼叫,「啊!是阿蓝!你是来看我的《莎乐美》吗?你来得太晚了。」

「啊,结束了吗?」阿蓝——冰沼蓝司的眼神仿佛正凝视远方。

3月夜散步

一如其昵称,阿蓝总是穿深蓝色短大衣搭配同色长裤,衬得他有如豪华贵公子,被冷风吹过的脸上透出淡淡血色,让来自北方的白皙肤色更为醒目。听说阿蓝拥有与亡父堇三郎同样的纤瘦身形与谦虚个性,但他父亲从年轻时就开始蓄胡,阿蓝至今则仍是一副清爽干净的少年模样。

阿蓝在高中三年与一名叫做罗娜的同龄少女感情很好,本来他还庆幸升学性向测验自今年起废止,两人能一起准备东京大学的入学考,如今他却留下札幌的少女,独自在东京流连于这种场所。不过,阿蓝这种心情,亚利夫并非完全不了解。

当初一接获洞爷丸号发生船难的消息,在大伙从东京赶到之前,阿蓝早已与店里的人在七重滨、有川栈桥、中央医院与大森公园之间来回奔走,从陆续打捞上来的尸体中寻找自己的双亲与伯父伯母。后来虽然找到父亲与伯父浑身是沙的遗体,并送到新川岸边的灵堂,但母亲与伯母的遗体却迟迟未能寻获,只能认为她们与洞爷丸号同在水中安息。隔天早上,阿蓝眺望七重滨海域的美丽彩虹,却觉得脚下的世界仿佛迷失在另一空间。当这名丧失生存意义的少年为了寻找哭泣的场所而走入电影街的暗处时,一名错身而过的陌生男子的手悄悄接近,在他耳边以不可思议的温柔嗓音低喃,让他从此抛弃现实,进入非现实的世界……

此事暂且不提。这天,阿蓝穿了一双尚属罕见的狄西兰爵士黑鞋,立刻吸引住君子的视线。君子也不问阿蓝去了哪里,随即蹲在他脚边,催促他快脱下,并露出自己鲜艳的袜子,套进他的鞋,与自己的土黄色小牛皮鞋比较。可能因为年龄与身材类似,那双鞋合脚得就像他自己的鞋。

战后男人流行的服装或言谈皆从同志酒吧开始,更何况君子总是站在流行的最尖端,无奈的阿蓝只能抓住对方肩膀,不知该如何应付这种场面。幸好这时在里面招呼乡下客人的妈妈桑——本地长大的老板——及时蹙眉走出来。

妈妈桑的花名是「兰铸」(注:金鱼的品种之一,这种金鱼的体型呈蛋形,无背鳍,短尾,头部与双颊的肉瘤发达),有如猪颈的脖子上顶着一张长满疣的脸孔,确实一如其名。他身穿花色华丽的衬衫,走路时摆动的双手就像在游泳似的。他走近君子低声说:「那个乡下人又来了,看样子今晚无论如何都要定你了,就看你的啦!」

「妈妈桑,你太大声了,客人都听到了!」君子终于放弃阿蓝的鞋,不情愿地站起身。

见到这情形,一名坐在吧台的高脚椅上的高大男子厚颜地转头望向这边,挥手示意。他的外套下摆被压在屁股下,口中叼根雪茄,头发抹得油亮,年纪已届中年,远远看来似乎非常高兴。

「又是那个鲶鱼头?真是受不了。」君子毫不避讳地喷了一声,「没关系,照平常那样就行了。不过,妈妈桑,你可别又像上次一样,说什么喝太多酒对身体有害,叫人改喝『阿拉斯加』之类的话,鸡尾酒根本一点赚头也没有。」

「看你这么替店里的生意着想,我真高兴。」老板轻笑出声,「吃的或喝的都行,能敲得愈多愈好,我也希望能早点买一双好鞋呢!」

两人如退潮般回到吧台后,阿蓝露出非常抑郁的表情在亚利夫身旁坐下。

「约我出来有什么事?」

「嗯,是有一点……」

「你好,我们握个手吧!」久生促狭地伸出手,「我姓奈奈,但我就要结婚了,所以希望你能叫我的名字,久生。」

教养良好的阿蓝露出羞赧的微笑,与久生握手,然后一口气喝光服务生送上的冷饮。阿蓝与久生都是健谈的人,亚利夫本以为他们应该会很合得来,畅谈有关法国香颂的话题,但阿蓝的表情明显是遇上很不寻常的事,而且就连久生都在掏烟了。

「你今晚不太对劲,刚才去哪里了?」

「你说什么?啊,刚才吗?」阿蓝露出不想说明的神情,犹豫着该怎么回答。「今晚的月亮好像很大、很近,所以我忍不住去散个步,顺便赏月。」

听他这么说,亚利夫才想起今晚正好是满月,外面当然是明亮的月夜,但看他头发与衣服的凌乱模样,事实似乎不如他所说的那么风雅。

「提到月亮——」久生默默点起烟,戏谑道,「王尔德有一出剧本也叫《莎乐美》,同样描写月圆之夜,里面的侍从有一句台词是『月亮正在寻找死者』,也许今晚的月亮也是如此吧?」

下一瞬间,阿蓝以锐利的视线瞥了久生一眼,又立刻垂下眼。

「抱歉,你最近一直遇到不好的事,我不该讲这种话的。」久生体贴地看向对方,却又突然说出令亚利夫意外的话,「你叫阿蓝吧?我的未婚夫是牟礼田俊夫,你听过他吗?他现在人在巴黎,应该是你的远亲,而且与苍司很熟。」

「是纪尾井町的牟礼田家?」

「是的,牟礼田是苍司的母亲、也就是你伯母的娘家,虽然与你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但也不算陌生人,对吧?」

「原来如此,如果是那位牟礼田先生,确实与苍哥常有往来……」阿蓝的表情终于转为柔和,「很久之前我曾见过他一次,感觉是个相当聪明的人。不过,久生小姐,你刚才说了很奇怪的话,你是知道什么才这么说的吗?是牟礼田先生告诉你的?」

「不,他什么也没说。」久生反而觉得疑惑,「看你的表情,好像被我说中什么似的。其实我对冰沼家的事一无所知,只是听说冰沼家似乎有什么作祟而使历代当家离奇死亡,而且每个人的死都与北海道有关,但我觉得现在这种时代应该不会有那种因果循环的事……」

「没错,我也觉得诅咒或作祟这种传言很可笑,但是,或许这种事真的存在于我们这个家族吧……」阿蓝的眼神转为思索,终于开口说出今晚发生的事,「今晚的满月真的大得很奇怪,而我也不是去散步的,你们听了可能会觉得荒谬吧……稍早前,我因为觉得里面的空气太闷,便稍稍打开这扇窗,发现那家伙又在那边的巷道徘徊……」

「那家伙是?」

「满脸胡髭、穿传统服饰的爱奴人。我立刻夺门而出,但追到泪桥附近就追丢了……」

4蛇神传蜕

「你说什么?」久生当场愣住。

「你说爱奴人,是指北海道的那个爱奴民族?」亚利夫不禁反问。

「没错。」

「那应该是三明治人(注:sandwichman,像三明治一样,前后各挂一块招牌四处宣传的人)或之类的吧!」话才说完,亚利夫却又笑了出来,「因为真正的爱奴人哪可能到这附近闲荡嘛!」按着,他灵光一闪似地补充道,「还是花屋敷(注:位于东京浅草区,是日本历史最悠久的游乐园)正举行什么活动?」

亚利夫的脑海中浮现一名身穿蓝纹传统服饰的爱奴人在月色皎洁的日本堤街头狂奔,穿蓝色短大衣的阿蓝则鬼鬼祟祟地追在后面的画面,不论怎么看,他都觉得这情景突兀得非常好笑。

不过,阿蓝回答的语气仍旧很凝重。

「仔细想想,从我到目白后,包括今晚,我已经是第二次见到那家伙了,这绝不会是偶然。我在札幌从没见过爱奴人,一到东京就连续两次遇见相同身材、相同长相的爱奴人,这不是很奇怪吗?没错,那家伙刻意出现在我面前,一定是要告诉我,霍雅鸟·卡穆依的使者已经来了。」

「我不是很懂你在说什么。」久生虽然这么说,却仍很有兴趣似地探身向前,「你的意思是说,那个爱奴人是基于某种理由才出现在你面前,有如带来不祥的使者,甚至刻意穿爱奴族的传统服饰到龙泉寺町的同志酒吧,我没说错吧?」看到对方沉默不语,她继续道,「你刚才有说到一个词,好像是卡穆依还什么的,对吧?」

「霍雅鸟·卡穆依,洞爷湖的蛇神。」阿蓝语气苦涩地重复道。

蛇神——这是爱奴族流传已久的一则传说。爱奴族的信仰是自然崇拜,不论是熊、狼或猫头鹰等动物,都被视为大自然的一部分而被当作神,但在蝮蛇聚集蠕动、散发浓浓臭味的岩山,或在拥有连蛇都难以进入的温泉所在的胆振·日高地方,爱奴人对蛇并不像内地山阴地方的白蛇崇拜那样又敬又爱,而是源于实际的恐惧。举例来说,观光导览手册上虽然没提,不过,爱奴语的「夏克·休摩·阿雅布」除了意指「夏天,不得说出」,也有「恐怖的蛇神」之意,代表这个地方对蛇非常恐惧,甚至连传统的叙事诗《尤卡拉(yukar)》也因为里面描写到蛇,所以绝不会在夏季唱颂。

「啊!如果是蛇神,我也知道一些。」久生脸上浮现诧异神情,「上次去北海道时,当地朋友告诉我,一到夏天,洞爷湖里会有成群的蛇从馒头岛游到中岛,而且蛇神是那里最恐怖的神,但……」突然,她像喉头哽到什么似地住嘴了。

假设蛇神传说属实,应该也只在残留下的极少数爱奴人轻轻拨响五弦琴、拍打膝头吟唱的歌曲中出现,就算冰沼家与爱奴人之间有所关联,现实世界里绝不会出现霍雅鸟·卡穆依的使者。然而,阿蓝仍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

「这是为什么?害怕爱奴人的不是我,是红哥,为什么却是出现在我面前……」阿蓝低声喃喃,接着发现眼前两人担心地看自己,勉强挤出笑容,「不要紧的,你们不用摆出那种脸。我只是奇怪,家族里真的相信有爱奴人的诅咒或作祟的人是苍哥的弟弟红司,但也许是体质或其他原因,听说在他年纪还小,不太懂事时,曾在某处原野被蛇神使者唤去作客,所以洞爷丸事件后,他只要一听到爱奴或蛇之类的字眼就脸色大变。既然如此,为什么那家伙不出现在红哥面前,却要让我看到,而且,那究竟是谁……」

「我能这么说吗?」久生突然挺直腰杆,直视阿蓝,「冰沼家从以前就一直畏惧爱奴人,换言之,是从以前就受到洞爷湖蛇神的作祟,就连今晚出现的爱奴人似乎也是蛇神的使者。当然,这也许是因为冰沼家历代家主都死于非命才有这种谣传,所以我想请问一下,冰沼家与爱奴人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冰沼家本来是来自北海道吗?」

「不是的,不过,我们的曾祖父诚太郎当初是开拓使的官员,担任克拉克博士的翻译官,冰沼则是曾祖母娘家的姓氏。」阿蓝再度说出令人意外的名字。

W·S·克拉克以一句「少年啊!要胸怀大志」在日本大为出名,而且对日本的新式教育有极大贡献,但之后他也展现身为学者的能力,在植物生理学上开启崭新研究。阿蓝的曾祖父诚太郎会担任其翻译官,主要是因为他在明治三年赴英留学时,克拉克博士正好是他所就读的麻州安默斯特州立农业学校的校长。不过,在大岛正健所著的《克拉克博士与他的学生》一书中,却误将诚太郎写成与克拉克博士一起回到日本,实际上,诚太郎于明治七年就已回国,并以开拓使的身分在青山实验场工作,直到明治九年,克拉克博士来日本之后,才一起在札幌工作。

博士回国后,诚太郎出现在东京的英语学校内,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当时还很年轻的两个学生——内村鑑三与新渡户稻造——前往未开发的北海道,但不到半年,拥有时下新知的诚太郎却出现心理问题,与开拓使长官黑田清隆发生剧烈争执,并被一纸调至长崎的命令下放至高岛煤坑而下落下明,最后传回在函馆娘家的妻子耳里的,是诚太郎回到故乡因酗酒过度而发疯死亡……

阿蓝在久生的追问下,语气沉重地做出以上说明,久生却更加不解。

「但若是克拉克博士的学生,应该也会是虔诚的基督徒,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心理问题?」

「所以才会与爱奴人扯上关系,只不过,两者之间是真的有关联,还是有人穿凿附会,那就不得而知了。」阿蓝回答。

「但这种说法会流传下来一定是有理由的,不是吗?告诉我们吧!发生今晚的事之后,你不能再置之不理了。」

于是,阿蓝不情不愿地开始说起往事——

明治十年末,诚太郎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开始对爱奴人进行疯狂的教化。从屯田军队时常构筑严密要塞以防御爱奴人攻击的事实也能知道,这时的和人对爱奴人的暴行与复仇,比起松前藩时代并不逊色,就连狩猎爱奴人这种残虐的行为也屡见不鲜,因此当时可说是正史背后一段令人鼻酸的时代,而那时的恐怖行动在过了八十年后的现在,仍留下不少阴影,因为深居内陆部落的爱奴人只要一见到和人,就会立刻叫孩子回家躲起来。

在这其中,尤以诚太郎的手段显得极为偏激。诚太郎深信北海道土人容貌丑陋、语言低俗,这种优越感让他对待爱奴人的方式有如欧洲中世纪的异端审判,将祭祀火神者推进火里、祭祀水神者推落水中,更将某个信奉蛇神的部落的幼儿全抓起来,毫不在乎地丢进赤蝮蛇所在的山谷。

这件事被揭露后,就连从西南之役归来的黑田长官也大为震惊,遂将诚太郎放逐。不过,这其中有哪些是事实,又有哪些是恶意诬陷?若是后者,会是谁刻意为之?这些至今仍是个谜……

「从此之后,冰沼家的人就都不得好死。狩猎爱奴人若是事实,那也只能说是报应。像我祖父,他在大正时代是有名的珠宝商,昭和九年回故乡函馆开分店时,却遇上火灾而被烧死……」

昭和九年三月二十一日晚上,函馆大火夺走了两千多条人命,阿蓝的祖父光太郎也在其中。他留下的三男一女中,先是长女朱实与丈夫、孩子在广岛原子弹爆炸中丧生,而今年这起洞爷丸翻覆事件则让长男紫司郎与三男堇三郎两对夫妻葬身水中——这些都不是个人的离奇死亡,而是被卷入日本灾害史而导致的无妄之灾,但对冰沼家而言,这全是因为命运丝线的无形操弄。如今目白宅邸中的第四代家主苍司与他弟弟红司,以及同住的阿蓝、叔叔橙二郎夫妻,他们脑海中随时都会出现那些被残杀的幼儿的亲人们咬牙切齿、誓言复仇的情景,无法抹灭。

「当然,除了红哥以外,其他人都不相信这种事,但今晚的事还真的有点诡异,因为我上次也是在月圆之夜看见爱奴人。久生小姐,你刚才说过:『月亮正在寻找死者。』我认为那或许是真的,下一次,也许就轮到我了……」

5冰沼家杀人事件

「我有个想法,你不妨听听看。」

默默听着冰沼家阴惨历史的久生谨慎地开口。推理完全是久生的嗜好,如果她不是狂热的福尔摩斯迷,又喜欢模仿福尔摩斯讲话的口吻,她应该也可说是十兰迷,成为久生十兰作品中的理想人物。这时面对受蛇神诅咒的家族末裔,她体内与生俱来的侦探特质迅速勃发。

「你刚才说的话里,重要的是你曾祖父突然失常的原因,这一点有深入探讨的必要。另一方面,惊悚或推理小说中常有这类情节,譬如诡异的传说复苏,或百年前的预言实现,实际上却是极亲近的人所犯下的罪行,而且还老是使用『某某家的惨剧』这类老掉牙的名称,因此,很难说不会有人真的将书中的杀人手法具体实现……阿蓝,你难道不觉得这搞不好是有心人计划的『冰沼家杀人事件』?就今晚的爱奴人这件事来说,假设有个熟知冰沼家内情的人雇用他来威胁你,这种想法岂不更合理?只要去哪里的廉价劳工旅馆区,应该可以找到许多看似爱奴人的人。」

「我当然也这样想过,所以才会想追上对方问清楚。我祖父那一代还很难说,但就我目前所知道的人里面,没有人会仅仅为了威胁而做出这种荒唐行为。」

「这就令人不解了。」久生似乎有点亢奋,「会做出这种行为一定是有什么理由。抱歉,请原谅我问你一些私事,也请你务必回答——冰沼家的财产应该相当惊人吧?听说光是宝石的数量就非常多,所以若是有人企图夺取家产……」

「一点财产都没有。」阿蓝立刻否定,「我祖父是珠宝商,我们也获得与各自名字相关的诞生石,但仅止于此。坦白说,紫司郎伯父本来应该继承祖父的珠宝店,却因为热中植物研究而成为学者,到了战后,生活似乎变得非常拮据。他九月会去札幌,也是为了找我父亲讨论是否该重新经营珠宝饰品店,希望我父亲能一起回东京,好借用他的人脉。不过,因为前年木星号发生了那种事,伯父害怕搭飞机而改搭船,才导致四人同时罹难。」

「啊!你是说那起珠宝设计师罹难的事件?」

昭和二十七年,日本航空木星号撞上伊豆大岛三原山的惨剧,留下许多与珠宝相关的种种话题,在珠宝界造成极大震撼。

「不过,就算对方的目标不在财产,但今晚爱奴人会在这里出现,还是表示有个幕后黑手就在你们身边。」久生似乎仍不放弃自己想到的「冰沼家杀人事件」,不断左右寻思,然后突然看向亚利夫,「亚利夏,你去过目白的冰沼家吗?」

「不,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听了这些话,我总觉得冰沼家应该有像黑死馆内那种大楼梯与古董钟室。」她看出亚利夫验上的疑惑,「原来没有啊,其实我从以前就一直想去冰沼家看看,就算牟礼田是苍司的远亲,但我以牟礼田妻子的身分贸然前往,总是不太好,所以,亚利夏,你觉得呢?」

「觉得什么?」

对亚利夫来说,从刚才开始的所有对话都让他太过意外了,他完全整理不出什么感想。看到他充满困惑的脸,久生的鞋尖朝他的小腿飞去,似乎觉得他太迟钝了。

「父母过世,苍司一定觉得很难过,再说他的朋友又不多,你何不去安慰他?」久生以若无其事的语调说完,接着道,「阿蓝,亚利夏去你们家会很奇怪吗?当然,是在隐瞒你们在同志酒吧认识的事为前提的情况下。」

看样子,久生似乎想学柯南·道尔的〈退休的颜料商〉,让亚利夫扮演华生,代替福尔摩斯前往探查冰沼家的内情。

「嗯,随时欢迎。」阿蓝似乎没发现久生的企图,率直地回答,「不久前我才对苍哥提过亚利夏的事——但我说我们是在朋友家认识的——他不但记得你,还希望能与你见一面。亚利夏,洞爷丸事件后,你曾寄吊唁的明信片给苍哥,对吧?他说他的高中友人里,只有你写信给他,让他觉得很窝心。」然后,一抹怪异的笑容浮现他的唇角,「而且我也不担心同志的事曝光。苍哥对这种事完全没感觉,而且红哥比我还夸张。」

「夸强?怎么说?」

「红哥虽然不曾出入这种场所,但他与我一样,与某个游手好闲的流氓有暧昧往来。再说,苍哥对我的事似乎也略有所闻。」

「唔!」久生似乎有点退缩,但仍继续道,「亚利夏,这不是很好吗?既然苍司还记得你,不如你明天就去拜访他,趁今晚先拨个电话过去吧!」她似乎有意煽动,而且表现得像是自己要去一样,然后转头问阿蓝,「冰沼家有电话吧?」

「有,但我刚搬进去不久,还不记得号码。」阿蓝掏出记事本,边看边念,「池袋的……我现在就去拨。明天是星朋六,明天晚上好吗?」然后,阿蓝看向久生,「我刚才听你提到古董钟室,但冰沼家只是位在郊外的文化住宅,你最好不要有什么期待,如果是玫瑰园倒是有一座。」

久生目送阿蓝走向放置电话的柜台的背影远去,表情忽然变得非常严肃。

「亚利夏,拜托你也机伶点!我今晚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参观同志酒吧或悠哉地聊法国香颂,而是因为阿蓝是冰沼家的人。前阵子牟礼田的来信中写了很严重的事,说是最近的冰沼家有死神徘徊。他那么聪明的人,说的话一定不会错,而且他就要回国了,我希望能在他回来之前,好好保护苍司。他另外还写了『历代死者累积下来的怨孽一旦爆发,绝对无法与之对抗』一类的话,我虽然不懂他的意思,但也没必要坐待杀人事件发生。先一步找出凶手是我一贯的作风,所以我希望你能代我探探情况,只不过,我有点担心你是否有那样的能力……」

6磷光之馆

出了国铁的目白车站,从站前的大马路往千岁桥方向走,右侧是学习院绵延的围墙,左侧则是川村女子学院与目白警局,若以左方远处的池袋车站为顶点,刚好能形成一块倒三角形的宽广斜坡。这片斜坡幸运地未受战火波及,因此仍保有战前栉比鳞次的老旧住宅与纵横交错的狭窄巷道,可隐约想见东京的昔日面貌。不过,若是不熟悉当地的人,一定都会有置身迷宫的错觉。本以为是一条死巷,却突然来到一段狭窄的下坡,不知不觉地就走到大马路上;明明走进三岔路,却莫名其妙地进入单行道,而且这些路不是被高大的砖墙遮掩,就是被茂密的林木隐蔽。在这座自然迷宫的中心,就是丰岛区目白町二丁目一千六百××番地的冰沼家。

昭和四年,冰沼光太郎因长孙苍司的出生而心情大悦,便在此地建屋,过着半隐居的生活。因为他没什么特别或怪异的嗜好,所以这座宅邸的格局平凡无奇,并无久生所期待的尖塔或了望台之类的东西。这里因为逃过空袭残存至今,所以近五百坪大小的庭院满是茂密的枹树、柞树、山毛榉等树木,即使是白天,也会觉得阴森昏暗,但若从外面看,则是一种壮观之感。在洞爷丸事件后,寂静笼罩整座宅邸,但苍司他们仍在死者留下的冷郁空气中,继续过着朴实的生活。

在「阿拉比克」达成结论的翌日晚间,旧历十六日的月光皎洁灿亮。光田亚利夫怀着些许狼狈的心情出发,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冰沼家,当他站在大门前东了一口气时,苍白的月亮正透过飘浮在树林上方的云缝间,阴森森地窥看下方。进入大门后,四周仍无人烟,只有庭院深处的西式宅邸屋顶与玻璃窗在月光下闪动冷冷光辉,整座宅邸仿佛绽放青色磷光的生物般蛰伏不动。

因为是临时做成的决定,亚利夫的心情异常沉重。他在日本桥本石町的贸易公司上班,正逐渐习惯在早晚的交通颠峰期专注地阅读体育报纸,中午休息时间敞开背心在室町附近闲晃的上班族生活,对他而言,这当然是排遣无聊的大好机会,但造访一座发生种种不幸的宅邸,毕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而且他也很担心会被看穿与阿蓝认识的过程。

下过,来到玄关迎接老友的苍司似乎完全不在乎这件事,高兴地招待他进屋。

苍司穿着令人印象深刻的萨摩絣做成的外套,从敞开的襟口能看见里面的洁净白衬衫。他这种有如明治时代的文人穿着,以及澄澈湖水似的深邃眼眸,几乎都与六年前一样。苍司对父亲非常敬仰,所以洞爷丸事件对他的打击非常大,听说他曾像其他众多遗族一样,面向黑暗的海面,呆坐在夜晚的沙滩上,整整一个多月消沉得让人担心地是否会自杀,虽然最后终于稍微振作,但整个人就像在中空的雪花石膏里点灯般,只有脸颊透出淡淡的红晕。

苍司表示,他不久前才从研究所毕业。他读的是应用数学组,正式名称为工学院应用物理系数理工学组,主要研究流体理论的矛盾。听了这些话,亚利夫只觉得苍司与去年春天成为上班族的自己,简直就像不同星球的人,如今的重逢只能说是缘分。

虽然两人读同一所中学,但时值战争期间的动员时期,亚利夫根本没印象下一届有这样一个人;战后,他就读的旧制高中——T高中——因为被战火烧毁,不得不与驹场的一高合并至三鹰的临时校舍上课,就在这时,亚利夫第一次见到苍司,而这个有如甜美诱惑的回忆,从此令他刻骨铭心。虽然当时学校因粮食问题恶化而经常停课,但有课时,亚利夫总是会在远处凝视这张有如催眠师般神秘的脸孔……

可能因为太过感伤吧,这个晚上,两人都只是谈些不着边际的事。但另一方面,久生却像对这还不确定会不会发生的杀人事件抱持极大期待,隔天一早就打电话给亚利夫,约他到自己住的公寓碰面——位在西荻洼南侧出口附近的「壁画庄」,但亚利夫却没什么可以报告的事。

「总而言之,昨夜的月色皎洁明亮,屋顶有如蛇鳞反射湛蓝光辉,感觉就像前往坟场。你也知道那一带是早期的住宅区,到处都是老旧的房子,冰沼家正好位在中央,满溢没落华族旧邸的情趣,宽阔的庭院四周围绕饱受风吹雨淋的绿苔围墙……」

「等一下,那是诗吗?虽然很难得,但若要吟持,请你晚一点再来。」朝天花板吞云吐雾,眯起眼聆听的久生模仿起福尔摩斯的语气说,「也就是说,宅邸外面有高大围墙?」

「没错。那里就像一座迷宫,我一开始还找不到,不知该怎么办,后来看到门边的号码,想到电话号码的区码,才确定是那里……」

「亚利夏。」久生的声音温柔得有如怜悯,「所谓的探探情况需要冷静的观察力,这些有如垃圾的废话根本无济于事。你只顾着欣赏皎洁湛蓝的月光,重要的事怎么办?还是说,你根本没将爱奴人的威胁放在心上?」

「要我一下子就带到这个话题,我实在没办法……」

「这根本不是问题。」久生一脸了然,「担任华生的你,一定要记住一点,在这起杀人事件里,最先出现的蛇神诅咒,绝对是近在咫尺的凶手正企图运用合理方法杀人的证据,所以……」

「我还没答应要担任华生的角色。」亚利夫苦笑,「更何况你期待的杀人事件未必会发生,我还没听过有在事件尚未发生前就行动的侦探。」

「我从没说过自己期待杀人事件的发生。」久生将香烟在烟灰缸内捻熄,坐直身体,「小说里的名侦探,都是等凶手恣意杀完人之后,才会展开有如神明般的知名推理,但这已是快二十年前的老旧模式。我是个有良心的侦探,无法等到杀人事件发生才行动,所以我才需要在事件发生前,先搜集相关人的状况兴心理,设法详细指出未来的凶手与被害者,以及杀人的方法与动机。虽然我不想像白棋女王(注:是《爱丽丝镜中奇缘》的角色)那么说,但若能藉此让凶手不会犯罪,岂不是很好?虽然这件事很困难,但冰沼家的登场人物很少,值得放手一搏。好了,你现在可以说说自己见到的事了。」

7未来的凶手

「这有可能吗?」被对方气势压制的亚利夫口中喃喃,然后才说,「如果要说谁可疑,首当其冲的应该是他们的叔叔橙二郎吧!他是中医师,本来在大森执业,洞爷丸事件发生后,医院突然发生电线走火,引起火灾,便藉故暂居在冰沼家,但感觉上似乎别有目的,所以红司非常讨厌他。而且,一般人印象中的中医师通常都是蓄胡、穿羽织裤煎煮人参之类的药材,橙二郎却是医大毕业的绅士,不过,他的身材矮小,感觉像使用魔法的妖婆,并热中奇怪的占星术,总是说些谁与谁的本命星相冲,这个月的几号会如何如何之类的话,明明是快五十岁的人了……」

「但他妻子不是很年轻吗?」

「没错,不过她是第三任。她是护士出身,虽说还没入籍,但红司认为她的动机并不单纯,因为她老说肚子里的小孩就要出生,但预产期早就过了,人却还在板桥的医院久住。这阵子橙二郎也都几乎待在医院陪她,昨晚难得回家,还立刻帮我占卜。还有红司,虽然他可能有些奇怪嗜好,但还不至于太难相处。他是早稻田英文系的学生,人还蛮健谈的。再来是一位叫做吟作的老人,他从大正时代就在宅邸里做事,经常发呆,说他是个怪人也不为过。其他的就剩下苍司与阿蓝。奈奈,你是认为这些人之中,有谁雇人打扮成爱奴人并企图杀人吗?」

「与冰沼家有关的人不会只有这些。还有谁是经常在冰沼家出入的?」久生仍不放弃。

「我问过了。洞爷丸事件后,冰沼家涌进了许多人,有些甚至是血缘关系很远的远亲,但在得知冰沼家一无所有后,几乎都迅速消失,只剩一位叫八田皓吉的房地产仲介。他常到冰沼家帮忙做些形同管家的工作,但我昨晚并没看到他。」

「那么,据说与红司交往的那个游手好闲的人呢?」

「我没问到这点,毕竟这与「阿拉比克」的事不同,不能乱问。」

「亚利夏,你真糟糕!好不容易让你代我前往,却都没注意到最重要的事。」久生说出福尔摩斯的台诃,把玩土耳其蓝的天鹅绒家居服,在钮扣上写了什么后说,「算了。接下来是杀人的现场。你应该清楚观察过隔间或房间的结构吧?会在冰沼家的何处杀人,绝对必须事先确定。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凶手就会像国王的使者(注:大学南校,自江户时代延续下来的教育机关,明治年间一度改为此名,是现今东京大学的前身),等同现在已经入狱了。」

「隔间的话,我倒是掌握住了。」亚利夫得意地取出拜托阿蓝绘制的冰沼家平面图。

[图]

阿蓝虽然说冰沼家顶多只能算是郊外的文化住宅,但它实际上是昭和初期的流行建筑样式,内外玄关面向西并列,西南角落则是约十叠大(注:日文中以榻榻米数量用来计算面积大小的单位,二张榻榻米约有三点三平方公尺)的客厅,从这里开始是面南的六尺宽走廊,并连接八叠的客房与六叠大、有嵌入型暖桌的起居室,东南角落是六叠的日光室,向东再过去是木质地板的八叠饭厅,设有凸窗的厨房在东北角,宅邸北侧依序是储藏室、通往木板后门的脱鞋间、约四叠半的磁砖浴室、三叠大的更衣室、厕所,以及本来是仓库,现在则为吟作老人的房间。

从内玄关走一步就能进入走廊,随即可看到左侧柜子上的电话与右侧的楼梯。楼梯连结了二楼的书房与书库,就如图上看到的一样。

「什么嘛!这么普通。」久生以指按过一间间房间,发出感到意外的声音。

「没错,但奇怪的是各房间的装饰。二楼的房间都以每个人名字里的色彩为装饰。」亚利夫凝视自己手边,接着说,「大致上来说,不论苍司或蓝司,他们的名字都源自其诞生石的颜色。这种命名习惯是从他们的祖父光太郎为二月出生的长男依其诞生石紫水晶而取名紫司郎开始的。苍司出生于四月二十八日,涎生石为蓝白色的钻石,红司的生日是七月十二日,诞生石为鸽血色的红宝石,现在霸占在二楼书房的橙二郎是八月出生,诞生石是红缟玛瑙,却因为先将未出生的婴儿命名为绿司,所以将书房布置成绿色的。十二月的诞生石是土耳其石,有时其中会搀杂绿色条纹,所以命名为绿司其实也不为过,但男孩通常是出生后才决定名字……」

久生听了,忽然发出怪笑声,立刻又恢复若无其事的样子。

「绿司是稗官野史中经常出现的名字,看样子,橙二郎这人也没什么品味。」然后,她撇下嘴角道,「听你这么一说,二楼倒有看看的必要了。红色的房间……红司也真不简单,居然能若无其事地住在里面,要我就不行了,光是看见路边的红色邮筒,我就感到毛骨悚然,若是走过类似涂上黏稠红漆的地藏王旁边,更觉得随时会有一辆车从我背后撞过来,讨厌得无法忍受。」

「只有红司的房间因为说过绝不让任何人进去,所以我也没看过,但应该不会全是鲜红色才对,因为苍司与阿蓝的房间虽然是蓝色,却都以不同色调的蓝予以调和,原为紫司郎房间的书库还保持原样,所以沙发与窗帘都搭以不同色调的紫色,感觉非常协调,书房也是,天花板有一盏据称仿自凡尔赛宫的紫水晶美术吊灯。若要说还有没有什么怪异的地方,应该就剩那道通往二楼的楼梯了,因为过度老旧,踩上去会发出风琴般低沉声响。总之,我看到的就这样了,接下来该你了,只凭这些资料,你能指出未来的『冰沼家杀人事件』的凶手与行凶现场吗?」

「当然可以,这太简单了。」久生若无其事地回答。

8被害者名单

「刚才我也说了,你只是看过冰沼家,并非『观察』。我虽然坐在这里,却能用心眼看透全部,譬如为何橙二郎在孩子出生前就替其命名绿司。亚利夏,你说过冰沼家的人皆依其诞生石命名,而橙二郎的目的就在此。依照这不成文的规定,七月出生的孩子会得到红宝石,取名红司;九月出生的孩子会得到蓝宝石,取名蓝司;反之,若先取名绿司,将得到的并非土耳其石,而是绿色系宝石中最贵重的绿宝石,或许还更胜苍司的钻石,而这绿宝石应该还没有人得到,所以橙二郎才会企图夺走原本属于五月出生的孩子的东西,从这里殷能大概知道他的为人了。他与前两任妻子离婚,一定是因为她们无法生育。我不是胡乱猜测,而是有前例可循,不然我再说一件事吧,那位吟作老人应该从苍司祖父那时起,便在宅内帮忙,并与橙二郎互看不顺眼,对吧?」

「没错,苍司确实提过这件事。」亚利夫一脸不可思议,「你怎么知道?」

「这很简单。光太郎最疼爱的是长孙苍司,吟作老人若从那时就在冰沼家帮忙,一定是疼爱另一个孩子红司,全心照顾他。你刚才说红司与橙二郎交恶,于是吟作老人为了红司,自然也会与橙二郎对立。这么一来,一个围绕绿宝石所有权而导致血亲对立、相互憎恶的犯罪模式就成立了,虽然这模式尚未接近『冰沼家杀人事件』的核心,但它就与爱奴蛇神一样,只是攀爬在事件表面的藤蔓,事件真正的本质则在重重外壳的包裹下,踡曲在深浓混浊的黑暗底部。因此我虽然能告诉你这些事,却还无法列出被害者的名单。」

「什么名单?」

「目的冰沼家还活着的人里面,虽然有被害者,却没有加害者。若详细调查冰沼家八十年的历史,就能发现『冰沼家杀人事件』中,最奇怪的一点是,凶手在早已去世的人里面,活着的人都只是预定的破害者。而且重点是,那些死者中,是谁、用什么方法将生者拉入死亡?但目前因为八田皓吉的出身不明,与红司交往的流氓也还没查出来,导致被害者名单目前还不齐全,进而无法解明这个问题。所以,虽然辛苦,我仍希望你能再深入调查些。」

「这就是牟礼田所说的死者的怨孽吗?」亚利夫蹙紧眉头,「虽然我不知道牟礼田这个人在想什么,但我认为他太爱幻想了,当然,你们会是很相配的夫妻……我问过苍司是否与牟礼田俊夫很熟,结果他竟然相当惊讶,还一脸不可置信地问我怎么认识牟礼田,所以我稍微提了些你的事。我承认牟礼田的脑筋很聪明,但他在巴黎做什么?」

「他从事广播与报纸相关的工作,在欧洲总局帮忙——他做什么不重要,亚利夏,你在冰沼家受欢迎吗?昨晚知道的资讯实在太少,如果可以常去……」

「那倒是没问题。」亚利夫显得相当有自信,「苍司似乎缺少谈话对象,经常寂寞得想哭。他很认真地对我说,希望我每天都可以去。」

「太好了,那你能想办法帮我问清楚八田皓吉与那个流氓的背景吗?在你调查活着的人时,我会查清楚那些已故的人,然后告诉你一切。老实说,我这边只剩一个死于广岛原子弹爆炸的朱实还没查清楚。亚利夏,我想你也发现了,我在『阿拉比克』只是装糊涂,实际上,我封冰沼家的关心已经不是一、两天的事了。这是我大展身手的最佳机会,说得夸张点,这一个月来,不论睡着或醒着,我脑子里想的都是冰沼家的事,所以,拜托你一定要帮我。」

「一有任何消息,我会向你报告。我改变想法了,我会做出不逊于华生的详细纪录的。」亚利夫苦笑回答。

四、五天后,亚利夫果然照约定前来向久生报告,并模仿八田皓吉的模样与讲话方式。

那个身穿运动外套、四十出头、身材圆滚的男子,是在苍司祖父去世前后、苍司还穿着学生服的那阵子经常出现的老面孔,今年意外地再次出现,并频频造访冰沼家。紫司郎会决心重新开业并前往北海道,听说也是因为有他在背后推波助澜。他讲话带有大阪腔,处事圆滑,妻子早逝后就未曾再娶,独自过得逍遥自在,因此在洞爷丸事件后,他负责照顾起那些不谙世事的遗族,甚至代理主持东京地区的遗族会,不知不觉中,俨然成为冰沼家的对外代理人,但实际上,他与他们的关系却相当暧昧。

那天晚上,亚利夫照往常被招待至有嵌入式暖桌的起居间,刚好遇上正准备离去的八田皓吉——他过来通知橙二郎所期待的男孩「缘司」终于出生,但因为严重难产,不得不在未施麻醉的情况下进行剖腹生产。

苍司向八田介绍亚利夫时,他立刻歪过猪脖子,很努力回想似地反复低念「光田、光田」,并慇勤询问亚利夫父亲经营的生意,一听到是在小舟町经营染料店,随即夸张地用力击掌。

「原来是光田商事!我知道,贵宅就位在目黑的不动明王前面吧?原来如此……老实说,我目前虽然经营不动产买卖,但以前也曾从事过染料这一行,常到小舟町的贵店叨扰,真有缘。」说着的同时,他又跪坐下来,弯下腰,郑重地打招呼,「敝姓八田,目前也多少帮忙整修房子,请多多指教。寒舍刚改建完。还没完全整理好,有空的话,欢迎光临指教。」

「这人真有趣,连名片都没给,就要大家去他家玩。」等对方匆促离去后,亚利夫笑说。

「他一直都是如此,他的经营方式就像外国那样,自己先住进要出售的房子,做过改建后再卖给买主,就像蜗牛似的,总是背着房子搬家。找应该有他目前的住址,我记得有张名片……」说完,苍司找出名片。

八田商事总经理八田皓吉

总公司千代田区九段上二之六

电话九段(33局)二四六二

亚利夫带着印上堂堂头衔的名片回家,问父亲时才知道,对方从以前——当然是战后——就是跑单帮的掮客,在六年前的染料管制时代,曾大量走私红色染料rhodamine,赚了一笔后洗手退隐,有很长一段时间完全见不到他人。

「穿运动外套,猪脖子,像球一样圆滚滚?」久生低声喃喃之后,首度称赞亚利夫,「亚利夏,你的大阪腔模仿得真不错。希望你一直保持在这种状况。接下来只要查出红司正在交往的对象是谁,被害者的名单应该就能完成。我这边的调查也还算顺利,差不多能说明是谁会被如何杀害,不过,这次事件与一般杀人事件完全相反,所以——你也知道,每当一起事件结束时,福尔摩斯都会说:「赶快换衣服,现在去亚伯特厅应该还能赶上第二幕。』但现在除了事件以外,并没有较特殊的音乐会,所以我想一个人去旅行,只是去散散心,没什么特定目的地。可能是这阵子地球太暖和,东京的圣诞节根本不会下雪,而我偶尔也想当一名诗人,在雪中点一盏灯迎接圣诞夜。我会离开一星期到十天左右,在这期间,请你查清楚红司与那流氓之间的关系。红司似乎有搜奇癖好,从这里下手,或许会有意外收获,拜托你了。」

在这之后,久生似乎真的离开了东京。一想到她究竟投入多少心思在自己幻想中的「冰沼家杀人事件」,亚利夫这位新扮演的华生就觉得她非常不可靠。

9在井底下

「今晚很冷,想喝杯热葡萄酒吗?」

红司随兴地穿着砖红色夹克、双手插在长裤口袋,走进起居室。一发现亚利夫在里面,便客气地打招呼,坐进暖桌内。当然,他拿过来的只有红茶,没有葡萄酒。

与专攻数学的苍司相反,红司是藉早稻田派的杂志《诗世纪》,沿袭诗人日夏耿之介的风格创作的文学青年,但两人毕竟是年纪相差不到一岁的兄弟,像这样并坐,便能发觉他们无论是身高或体格都极端酷似。不过,若说苍司的个性有如湖水,那红司应该就是火山了。红司因为长年的心脏毛病使得脸色异样苍白,却不知何故,只有嘴唇非常红润,导致眉眼更显浓黑,感觉就是个性格火爆的人。

亚利夫在冰沼家出入已将近十天,虽然获得红司心脏不好、耳朵有毛病、与橙二郎交恶之类的资讯,但关于那个流氓的消息,却仍一无所获,而且红司本人也没有他在「阿拉比克」见到的那些人特有的阴柔姿态,只是听说他有强烈的洁癖,就连吟作老人也不能碰他的贴身衣物,每次都是他自己随手丢进洗衣机洗好,从这一点看来,他似乎确实有那方面的倾向。

算算时间,久生也快回来了,所以亚利夫很希望能在今晚打探清楚流氓的事,但暖桌旁不但有苍司,还有带参考书进来准备考试却又不时打盹的阿蓝,让他根本无法贸然提出这个问题,如果像久生说的,从红司的猎奇嗜好切入,对方会有什么反应,他根本无法预料。亚利夫凝望红司垂覆额际的碍眼黑发,淡淡地开口:

「这里二楼的房间相当特别,我记得爱伦坡的小说中也出现过这种房间。」

「没错,是〈红死病的面具〉。」红司立刻接腔,「我们并非刻意模仿,只是依每个人的名字进行装潢,不知不觉就变成这样了,而且这篇小说里的『红死病』是从东侧依序穿越蓝色、紫色、绿色、橙色、白色、紫罗兰色、黑色等房间,我们家则不一样,这都是因为叔叔那家伙做了奇怪的事,才会无法分辨。」红司屈指说明家里的蓝色房间也是朝东,「虽然目前书库仍保持紫色装潢,但以前就连书房都是依家父的名字布置成紫色典雅的房间,后来被橙二郎叔叔占用,又看哥哥人好,硬是将房间的装潢整个变成绿色,所以那两人一起可算成绿色与橙色两个房间,阿蓝的房间则是紫罗兰色,结果就是,我们家没有〈红死病的面具〉里的白色与黑色房间。」

「可是小说里也没有红哥的红色房间。」阿蓝以困倦的声音从中打岔,视线仍停在翻开的参考书上,「如果红哥的房间改成白色的房间就刚刚好了。」

「即使这样,还是缺少最重要的黑色房间。」说着孩子气的话语之时,红司的心情似乎愈来愈好,而且好像将亚利夫当成同好,「光田先生好像也很喜欢推理小说。」

「嗯,还算喜欢吧!」

亚利夫回答得暧昧,但红司丝毫不介意。

「不论怎么说,爱伦坡的推理小说是经典中的经典,如果要选出一部代表作,应该还是〈红死病的面具〉,再来是〈亚夏家的崩塌〉。前阵子近代美术馆的映像典藏室刚播映过法国导演艾普斯坦根据原作改拍的〈亚夏家的崩塌〉,你看过吗?」

「你该去剪头发了。」一直沉默不语的苍司频频看向弟弟垂覆额前的头发,打岔道。

「你好烦,别管我。」红司头出不回,准备继续谈论电影的话题。

「提到这些东西,你的答案永远都一样。」苍司却泼他冷水,「爱伦坡的三大杰作就是〈红死病的面具〉、〈亚夏家的崩塌〉与〈乌鸦〉。不论问几次,你都是相同答案,简直酷似那只大乌鸦。」

「什么叫酷似?」红司不满地说。

「不是酷似大乌鸦。」此时阿蓝又像说梦话似地道,「红哥是酷似大乌鸦遇到的那个学生,『总是作着人们梦不到的梦』,对吧?光田先生。」

「什么?」

当时很不巧地,我正好忘记〈乌鸦〉是爱伦坡的代表诗作,所以完全不懂什么酷似什么,而且看这情形。今晚大概也问不出有关流氓的事了,只好死心地准备离开。

「现在几点了……糟了,已经十点半了!」

看了一眼苍司递过来的腕表,我慌张地想站起,却被阿蓝制止。

「苍哥的表总停在十点三十九分,时间还早。」

「没错,你再多留一会儿吧!」苍司急忙收回腕表、亲切地说。

「这是正确的时间。」红司递出自己的表,歪着脖子,反过来看表面。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将表反着戴,接着。他便一脸担心地脱下表,放在耳旁摇动,「我的表也坏了,停在六点。」

「苍司,你是故意将表停下来的吗?」亚利夫疑惑地问。

「不是,它本来就不会动了。」苍司显得很不好意思,「不过,在这里不需要知道时间,这里就像古井底部,什么都停滞不动,时间并非缓缓流逝,而是沉积在此。」

「十点三十九分是洞爷丸号沉没的时间。」红司忽然贴近亚利夫耳边低语,不给他震惊的机会,旋即又刻意大声说,「我来告诉你『新的时间』吧!」

红司一脸不在乎哥哥心情的表情,拿起一度放在小茶碟上的腕表,像刚才一样反过来戴上。

「像这样反着戴,每次看时间就会觉得讶然,仿佛自己打扰到时间的流逝,又仿佛能进入异次元的幻想空间,很有趣喔!你可以试试看。」

很久以后,到了樱花绽放之时,亚利夫都逻深深记得这段漫无边际的奇妙对话,然而,当时因为错过离开的时机,不得已只好随口重提之前乌鸦与学生相似的话题。

「你们说的爱伦坡的〈乌鸦〉是什么?」

「那是日夏先生很有名的译作,『从前一个荒凉的子夜里……』」红司立刻引用诗句说明,「那是一首叙述在某个暴风雨之夜,一名学生想念已故恋人的名诗。正当那名学生『似是浅尝酒香而昏昏欲睡』之际,突然有一只大乌鸦飞入——」

「蓝司又睡着了。真可怜,他一定很累。」

苍司低语,再度打岔,不晓得是否因为不喜欢这个话题,但红司仍不以为意地继续。

「大乌鸦突然飞入,不论学生怎么询问,它只回答:「不再。」到最后,那人终于不耐烦,对它大叫:『快回你的黄泉国度!』但那不祥的凶鸟仍静静停伫在房间的雕像上。」

红司轻闭双眼,背诵起日夏耿之介的译作,深浓睫毛形成长长的阴影,嘴唇鲜红得近乎诡异。

那双眼里,有正在作梦的魔鬼,

流泻在它身上的灯光,将其身影投射在地。

「你听过这首诗吗?」

「好像曾经听过。」亚利夫无奈地回答。

「底下还有喔!」可能因为听力不佳,红司很自得地继续背诵。

而我的灵魂,将会从那笼罩地面的谎言阴影中

不再被拾起……

「不再……这首诗是我的最爱,其中最迷人的地方就是自己绝对逃不出乌鸦的影子,也因为这样,我打算写一部名为〈凶鸟的黑影〉的超长篇推理小说……」

直到此时,亚利夫终于发觉,红司很容易在提到大乌鸦的话题时,转而吹捧自己的小说,而且大家似乎都已听到耳朵长茧,就快无法忍受了。其中,首先发难的人是阿蓝。

「不再、不再、不再……吗?」阿蓝趴在参考书上,嘴里说着梦话。

「红司,既然提到推理小说,抱歉,我得泼你冷水了。」苍司露出一抹微妙的笑容,「你的小说永远都是同样内容,以四起密室杀人贯穿全局,对吧?老是在说凶鸟的黑影与密室什么的,我们听的人早就听腻了。藤木田先生应该已经从新潟出发了,你等他来再与他尽情地聊好了。」

说完,苍司便突然站起,大步踩上会发出风琴般声响的楼梯爬上二楼。

10〈凶乌的黑影〉前篇

阿蓝仍在打盹,红司则露出讶然的神情,舔了舔鲜红的唇,喃喃令人不解的话。

「那家伙怎么搞的,这样不就违反约定了?」说完,红司也不理会一脸困惑的亚利夫,迳自继续道,「当然,〈凶鸟的黑影〉我连一行都还没写,但我非常以其中的诡计自豪,也就是在四间密室发生的四起离奇杀人事件。你知道许尼兹勒的《轮舞》(注:亚瑟·许尼兹勒,ArthurSchnitzler1862-1931,为奥地利著名的剧作家、小说家。《轮舞》为许尼兹勒最具代表的剧作之一。在此隐喻为轮番登场之意,后文出现者亦同)吧?就是那种轮舞曲式的杀人事件——舞台背景是某处位在红土丘陵上、可远眺海面的精神病院,蓄留黑色胡髭的院长全副心神都放在栽种新品种花卉上,另外还有A、B、C、D四名病患。个人病房以水泥墙与铁格子隔开,里面空荡荡的,而且还上了锁,然而,A却被B杀害,然后依序是B被C杀害,C被D杀害,最后则是D落入A遇害前所设下的圈套而死,接着就照固有模式进行揭穿『骇人的真相』的大逆转……」

如果是推理小说迷,单听这些叙述应该就会觉得很有趣吧?听着红司兴致勃勃的声音,亚利夫不禁想像,如果是久生在这里,将会演变成何种乱局?对久生而言,红司只是在「冰沼家杀人事件」中登场的一个角色,但若让久生这个女子也在红司的「凶鸟的黑影」中出现,情况会如何演变?一想到这里,亚利夫的唇角不自觉地浮现微笑。

红司误以为对方听得入迷,于是说得更起劲。

「……而且只是单纯的小说很无趣,所以我想利用歌舞伎(注:日本传统艺能,融合舞蹈、对白、歌唱、器乐为一体)的形式呈现。狂言(注:此处的狂言是歌舞伎脚本的一种,日文为「通し狂言」。从前观赏歌舞伎属于要花上一整天的休闲活动,所以演出的狂言会分成许多场,以时代物(取材自江户时代以前的故事)与世话物(取材自现实生活的故事)交相混杂,形成复杂的故事。另一种为「みどり狂言」,只挑选很受欢迎的桥段演出)第一场是仿自人偶剧的义太夫小调(注:歌舞伎借用自人形净琉璃(人偶说唱剧)的曲调,通常是由一名三味线奏者与一名歌者坐在舞台旁吟唱伴奏),搭配具有时代感的怪奇传说,中幕的串场是快速换装、一人分饰多角的舞踊剧(注:是歌舞伎作品的一种,以舞蹈为主,故事性很强),第二场的生世话(注:生世话,是前面译注的世话物的一种,生动写实地演绎出江广时代的庶民生活)则是第三起密室事件。说到这个,至今的推理小说总是能贴合时代,但我一直觉得奇怪,因为现今的世局不是比过去要往前许多吗?不过,我也不是说那些贪渎罢工等有如发生在现今的事从后面追上来,而是在创作时,让小说里的日期与现实的日期一致。也就是说,要将刚好发生在第三起事件那天的事,不论什么都行,巧妙地移入小说里,并塑造成密室杀人,然后,照歌舞伎的规矩,结局的大逆转又回到古代,并加上乐器伴奏。这里的曲目当然不是〈凶鸟的黑影〉,就像爱伦坡的小说,精神病院的院长当然从一开始就是个疯子,但他不是培育出新品种的花卉吗?所以就转而衔接上花的形状与植物学创始者林奈,而曲目名称就是这个,你觉得呢?」红司拿来阿蓝的笔记本与铅笔,得意洋洋地在上面写下七字。

花亦妖轮回凶乌

红司撕下该页,递向亚利夫。亚利夫却未搭理,只是漫应一声,茫然看向他苦心写下的曲目名称。这时,红司终于发现面前这家伙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便伸手轻捏阿蓝脸颊。

「起来了,蓝司先生!不要只是猛睡,说话!」他的口气有点粗暴。

「我没睡,你说的我都听到了。」阿蓝缓缓抬起脸,唇际浮现某种僵硬的、像苍司刚才露出的那种笑容。「但是,小说的舞台背景为什么要设定在乡下的精神病院?干脆明白写上我们家的名称不就好了?而且紫司郎伯父也真的培育出很多新品种的花卉,所以干脆就改成:『很久很久以前,在目白一幢老旧宅邸的井底住有三兄弟苍司、红司与黄司,而非三姐妹艾尔希、蕾西与缇丽。这三人靠着啃噬流体理论、血液学与柠檬派维生……』」说到这里,阿蓝突然收起笔记本等物件站起来,立刻离开并关上纸门。

还有些发愣的亚利夫惊愕于小说里的精神病院确实与冰沼家很像的同时,也慢吞吞地将身体挪出暖桌,准备回家,却突然发现阿蓝的话不太对。「怎么会是三兄弟?你们还有一位兄弟?」

「不,没有人了,只有哥哥和我两兄弟。」红司不知何故突然变得低潮,茫然地回答。

说要在雪中迎接圣诞夜而立刻出远门的久生,返抵东京是十二月二十六日星期日晚上。她一抵达东京,立刻打电话至亚利夫家中。

「哈啰!是我。我刚到上野车站。他们没发生什么事吧?流氓的事问得如何了?」

「奈奈?是奈奈吧?你晃到哪里去了,笨蛋!」亚利夫紧抓话筒大叫。

「没一开口就骂人笨蛋的道理吧!我问你,大家都还好吗?还有那流氓——」

「流氓的事查清楚了,包括与红司的关系,和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但这都是小事,现在不能再拖拖拉拉的了,真的有人死了!」

「死……」久生重复,下一刻才反应过来,「你再说一遍!谁被杀了?」

「不是被杀,是死了。」亚利夫焦躁地重复,「总之我们先见面再说。你能来涩谷或新宿附近吗?对,就是现在。」

「我知道了,你到涩谷的『泉』等我。」

然后,话筒里突然响起冷静的声音,

「让我猜猜,被杀的人是红司,对不对?你问我为什么知道?因为被杀的人除了红司以外,不会有别人,这是早在二十年前就已决定的事。没错,我当然也知道凶手的名字。」

第一章

11第一名死者

——一九五四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三。

这天晚上,冰沼家在九月的洞爷丸翻覆事件后,再度挂上白幡。

虽然事实正如久生的猜测,被挑选为第一名死者的人确实是红司,但亚利夫会坚持「不是被杀,是死了」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红司的死因怎么看都只能认为是病死。

这天晚上,红司进入浴室后,不论外面的人怎么叫,他都没有回应,门也自内侧锁上,其他人于是敲破玻璃门,这才发现红司趴卧在地,人已气绝。虽然有些疑似犯罪事件,但调查后,发现浴室是完全封闭的密室,任何人都无法进入,尸体身上也没发现任何致命的毒物反应或外伤,根据主治医师岭田博士的诊断,死因只能认为是心脏的老毛病突然恶化,若要请法医验尸则得有特殊理由,所以尽管有些许疑点,仍由岭田医师开立「因急性冠状动脉阻塞引发心衰竭致死」的死亡证明书,在久生回来的二十六日这天,将红司下葬。

在「泉」听取大略说明的久生似乎对此无法认同,过程中频频咋嘴,最后终于忍不住打岔。

「不论什么死法,那还是密室杀人。未送解剖就举行葬礼,我一定要控告那个岭田医师!」

「那是不可能的。奈奈,我希望你不要到处声扬那是他杀事件或什么的。只要看过现场,你一定会同意医师的判断,何况藤木田先生说……」

「藤木田?那是谁?别净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将那天晚上的事依序仔细说明。」她拿出铅笔与记事本,摆出女记者的架势,「当天晚上,冰沼家有哪些人——也就是事件的目击者?藤木田又是谁?」

「冰沼家以前的管家,从新潟来的。除了他以外,还有我、阿蓝、橙二郎与吟作老人。」

「苍司呢?」

「苍司去九段的八田皓吉家,好像是因为藤木田先生来访才刻意出门。」

……老实说,那天傍晚,苍司本来与亚利夫约好在新宿车站碰面,然后一起用餐、看电影,却因为彼此搞错时间而错过。入夜后,亚利夫前往冰沼家拜访,苍司却还没回家,他忽然灵光一闪,打电话到八田皓吉家,发现苍司刚好绕去那里——果然,苍司后来只好自己去看美国版酷斯拉的《深水水怪》。苍司笑着说完这件事后,又压低声音接道:

「藤木田应该到了吧?他从以前就像我们家的军师,这次我特地请他从新潟过来,就是为了调解红司与叔叔之间的冲突。今晚他会好好开导他们,我想我不在会比较好,所以才找你出来,没想到……我正好有点事要在这里处理,但很快就会回家,你能等我吗?我有事要告诉你……」

因为这样,原本打算回家的亚利夫再度回到起居室,并趁机观察那位昨天来到东京、有一头漂亮银发的老人藤木田诚。

藤木田诚应该已经超过六十岁,但是气色绝佳,身材较常人高大,加上穿着深色西装,予人长期居住国外的印象。一问之下才知道,他与苍司的祖父光太郎是同行,而且还常一起到世界各地旅游,最近已经退休,并回故乡新潟定居。他从以前就是冰酒家不可或缺的人,即使没有血缘关系,但只要冰沼家出了重大问题,他一定会出面协调,换言之,是个有如家臣的人。

其实亚利夫也发现橙二郎与红司的关系非常糟,但可能是藤木田已训完两人,难得从医院回家的橙二郎竟乖乖呆在二楼书房,吟作老人巡视完家中门窗后,也默不作声立刻回房,所以起居室里只有红司、阿蓝、亚利夫与藤木田老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此时,刚剪完头发、显得很年轻的红司,忽然像想到什么似地开口:「昨天晚报刊登的一则新闻很不错,『松泽精神医院病患踹死同房病患』,可以用在〈凶鸟的黑影〉中。」

「有这则报导吗?」用新潟腔说完后,藤木田老人慌忙轻咳几声以示威严,并推高老花眼镜盯视红司的脸,改变口音道,「松泽医院大概也已客满,无法隔离那种会突然发作而变得狂暴的病患吧!其实现今的日本也一样,但因为日本人本来就没有当坏人的资格,所以才相安无事。」

「又来了,又要开始讲『日本人』了。」

红司低声打岔,老人仍是若无其事的表情。

「看了最近的报纸,我不禁对这个国家感到愈来愈失望。在酒店吵架,盛怒之下杀死对方;谈判分手不成,恼羞成怒而行凶;临时起意劫车而杀害车主。不论哪一种情况,都是粗糙如枯叶的杀人行为。是谁都无妨,为何没有人能完成有如西方推理小说中极尽巧妙能事的不可能犯罪?这样我就能立即挺身解谜了。」

亚利夫低头心想,看样子,这位老人似乎与久生一样,都想成为名侦探。如果每个人都像这样喜欢惊悚小说,犯罪者也得加把劲,免得落于人后了。

「说到推理小说中的不可能犯罪——」果然,阿蓝也加入了对话,言语间充满讽刺,「最近尽是些不足为奇的密室作品。事实上,没有比『密室杀人』更没意义的诡计了。就算是利用机械装置从某个缝隙射出短刀之类的手法,仍旧很愚蠢。如果不是凶手亲自进入密室行凶,就会显得这个诡计既无趣又可笑。」

红司微笑聆听,哼了一声,突然起身拿来纸笔,开始在纸上写些像数学公式的东西。

「由外将内侧的门锁锁上,虽然有些异想天开的方法可行,但顶多是用镊子或绳子的老套诡计,就不知道红哥的〈凶鸟的黑影〉是如何了。」阿蓝斜眼注视说。

「看这个。」红司得意地将写好的公式递到阿蓝鼻尖,「这是我拜托数学老师写的,绝对是让你看不出破绽的诡计。」

[图]

亚利夫稍后也仔细看过这个公式,却觉得莫名其妙。

「别拿这种东西给我看,光是考试就够让我头痛的了。」阿蓝不予理会。

「呵呵呵,也就是什么等于什么吗?」藤木田老人将纸片拿在手上,不停反复细看。

「虽然是很简单的诡计,却相当有趣。」红司兴奋地说,「这个密室需要两具尸体,而且,被害者尸体被发现时,发现者通常都会慌张地抱起尸体然后放下,对吧?我的着眼点就在这里,只要尸体被稍微动过,诡计的痕迹就会什么也不剩……」

就在红司再度高谈阔论惊悚小说时,楼梯发出低响,应该是二楼的橙二郎下来了,但他没有直接过来起居室,而是先到洗手间,因为洗手间往两侧滑动的门轻轻晃动,持续发出声响。不知何故,红司立刻拿回写上数学公式的纸片,放进口袋,刻意大声改变话题。

「光田先生,你好像不太喜欢与输赢有关的事?」

「呃,可以这么说。」

「那太遗憾了。西洋棋呢?完全不会?」

「西洋棋是会一点,但像麻将一类的就完全不会了。怎么了吗?」

「那也不错嘛!」藤木田老人毫不在意红司突然转变的态度,高兴地说,「我嘛,不谕是麻将或扑克牌,只要有关输赢,我部喜欢。我有一次在洛杉矶狂赌大赢,结果这件事至今都还是美国西岸广为流传的话题。」

「那我们来打麻将吧!」好玩的阿蓝似乎想甩开考试的烦恼,在暖桌内踢了踢亚利夫的脚,「可以吧?光田先生今晚可以睡在这里。」

此时,洗手间的门又喀啦摇晃,然后一个滑动似的脚步声接近,接着纸门就被静静拉开。

「红司,你洗好澡了吗?唉呀!藤木田先生,你还没洗吧?」橙二郎如巫婆般静悄悄地伫立在门边,阴沉的视线从金边眼镜内侧拂过众人的脸,「你一定累了,偶尔泡个澡可以好好放松一下。」

「你应该知道我讨厌洗澡吧?」藤木田头也不回,口气不悦地回说,「日本人不晓得要珍惜水源吗?老是拼命想洗澡……」

「啊,已经十点多了。」红司打断藤木田的话,将身体挪出暖桌外,虽然也劝亚利夫去洗个澡,却不等他回答便接着说出意味深长的话,「今天我就特别开放我的房间让你看看好了。里而有棋盘,你可以与藤木田先生下盘棋。对了,我有一本书想让你看看。我先去拿来。」

红司步履轻快地走上二楼后,错过回家时机的亚利夫也起身,再度打电话到九段给苍司。对方表示已烧好冬至的柚子汤要泡澡。但他很快就会回家,请亚利夫无论如何都要等他回来。

「要在九段那儿洗澡?苍哥也会吓一跳吧?」下楼的红司知道电话内容后,唇角扭曲,浮现奇妙笑容。

自从前阵子听说八田皓吉的事后,亚利夫也不禁在意起苍司在那边洗澡一事。

八田皓吉虽然高挂八田商事的招牌,从事住宅掮客一行,实际上却非一般的不动产买卖,而是采取国外的作法,自己先住进要出售的房子,依买家要求进行改建之后,才将房子交给买家。亚利夫记得苍司那时还说自己曾调侃八田:「这也不错,反正你也很乐在其中。」对方听了却生气地答:「你错了,如果我没有先住过,根本无从了解对方的需要。」说完,八田便接着道出实际情况,原来时常会有外国人向他订购小型淫荡的罗马浴池,而且要求浴室与卧房合并,「事实就是这样。这些买家都很注重形象,不想让改建的事被张扬出去。所以我才得先住进去,照买家的意思装修,之后他们再若无其事地买下。苍司,你或许认为这工作很轻松,实际上却相当辛苦哪!」八田眨着给人好感的小眼睛,接着抱怨起自己因为没有房子才无法再婚、安定下来,「而且,内人虽然过世,但岳父岳母还健在,内人的弟弟又是不可救药的流氓,更是让人操心……」

亚利夫本来还不知道九段那边正在改建中的浴室会是何种模样,听了红司别有深意的回答,他能想像那绝对是淫乱放荡的浴室。

不久,阿蓝、亚利夫与藤木田老人三人爬上二楼,橙二郎也紧跟在后,就在此时,一楼的电话突然响起。

亚利夫听到拿起话筒的橙二郎不客气地大声说「打错了」,并立刻挂断电话,然后是红司从更衣室大声唤来吟作老人、吩咐他什么事的声音。但是,在亚利夫三人进入红司房间、橙二郎回到书房后的约莫三十分钟内,楼下并未传来怪异的声响,二楼的四人也都无人下楼……

「红司就在那三十分钟内被杀——照你的说法是『病死』。」久生停住手上的笔,「不过,虽然你说没人下楼,但你们在二楼的四人并不是聚在一起的,对吧?」

「没错,但我之前也让你看过平面图。二楼的窗户全装上铁格子,阿蓝房间外的露天平台虽然接着逃生梯,却是折叠式的,平时都是往上拉起收着,所以若不经由会发出低沉声响的楼梯,任谁也无法下楼。我曾试过,无论脚步怎么轻,还是会发出声音,睡着时就难说,但只要醒着,不可能没发觉有人上下楼。更重要的是,我发现藤木田老人不是个简单人物。」

亚利夫第一次见到红司的房间。地板铺上深红色厚地毯,窗帘是充满古典风味、几近黑色的红天鹅绒,电暖炉发出令人昏昏欲睡的淡鲑色光芒,桌巾则是用深绯色的绸缎,多种色调巧妙调和,在房间内创造出「红色的交响曲」。不只如此,红司似乎还是一名藏书家,桌上放的应该就是刚才说要拿给亚利夫看的书,包括将三十六部合订成五册的诗集《游牧记》,其中首度刊载目夏耿之介译的《大乌鸦》,以及黄眠堂主人(注:是日夏耿之介的别号,以下的「撒罗米」即为「莎乐美」)译的《院曲撒罗米》大型本。

亚利夫忘了下棋的事,专注欣赏《撒罗米》的插画时,背后忽然响起藤木田老人的声音。

「插画里的莎乐美是不错,但君子的莎乐美也令人印象深刻。当时你带去的女伴是谁?一个女人进入同志酒吧实在……」

12十字架与球

「你说什么?他知道我?」久生惊讶地问。

「没错,他清楚知道你的事。」

藤木田老人这句话让当时正在翻阅《莎乐美》的亚利夫与正在摆棋子的阿蓝同时愕然回头。在红色房间妖冷的光线中,藤木田老人仿佛变成另外一个人。

「唉呀!没什么好惊讶的,我们只是同一天去了『阿拉比克』。可能因为我有稍微变装,所以你们才没注意到吧!我曾向阿蓝挥手,他却没发现我……」

经藤木田老人这么一说,亚利夫想起了那位被君子称为「鲶鱼头」的乡绅。没错,他的身材确实与藤木田老人十分相似,但他应该是黑发蓄胡的中年男子。

「你是说这个?」藤木田摸了摸漂亮的银发,「只要有一顶假发,要变黑不是什么难事,而且一洗就掉。对了,你们应该也被推销了圣诞节的舞会券,一起去吧?」

「可是……」亚利夫沉吟,「大概从今年秋天起,我就常看到你,但你昨天才来东京……」

「新潟到东京来回只要半天。」

「这么说来,那天晚上你和君子上床了?」阿蓝因为过度惊讶,不自觉说出唐突的话。

「不不,没的事,到了这年纪,已经没那种兴致了。」藤木田老人瞪大眼,用力挥手,「我只是喜欢那种气氛,那天晚上也只是吃顿宵夜就结束了。当然,我是买了鞋子与洋酒给他……算了,先来下盘棋吧!」说完,他便一屁股坐在桌旁,面对棋盘。

「真是吓了一大跳。」一旁的阿蓝喃喃自语,又突然接着说,「啊!『巴黎的街头』播出时间到了!」说完便转身冲入对面的自己房间。

多亏这个广播节目,后来才能正确推定红司的死亡时刻。这是LF电台每周三晚间十点卅五分播出,由名乐评家芦原英了解说,大日本制糖赞助,专门播放法国香颂的节目「巴黎的街头」。

当时,阿蓝一回到房间,亚利夫他们立刻隐约听到一阵哀伤的男子歌声。后来才知道那首曲子叫〈有如一朵小小的虞美人〉,演唱者是前年以这首歌夺得唱片大奖的穆鲁吉——在这首歌与歌手广为人知之前,只有这时刚好回国的石井好子频频演唱,一般人对此尚无深刻印象,后来才终于带起穆鲁吉与这首歌在日本的名气。

接下来播了什么音乐,亚利夫不记得了,只知道大约过了五分钟,橙二郎慌张地走出书房,好像想起什么事,跺着风琴般的楼梯下楼,中途却又突然改变心意,用足以令人吓一跳的声音大叫:「阿蓝!你在房间吗?阿蓝?」而且还不停在楼梯上上下下,声音大得有如发生什么骚动。

亚利夫于是放下棋子,探头看向楼梯口,但橙二郎似乎刻意背向他。那个背影看起来仿佛一个极狼狈的老太婆,给人异样的感觉。

终于,阿蓝也从自己房间以不输橙二郎的音量大声回应:「干嘛?我正在听法国香颂!」虽然如此,他仍关掉收音机走出来,随橙二郎进入书房。

在这之后,不论楼上楼下,都没有令人特别注意的动静,但就在这段时间内——从众人上二楼的十点二十分左右到大约三十分钟后的十点五十分——红司在被锁上的浴室内成为一具尸体。

十点五十五分,吟作老人脸色惨白、口中叫喊着什么跑上楼,嘴唇颤抖地对一起走出门外的四人说:「我照红司少爷的吩咐去买洗面乳,刚刚才回来,但不论我怎么叫,少爷都没回应,门也从里面锁上了,该不会是心脏病发作……」

「好,你立刻去准备强心剂。」橙二郎的神情非常悲壮,似乎早有预料……

[图]

「亚利夏,你的说明很详细,却让人听得很生气。我不懂的是,那间浴室为什么会是严密的密室?我当然知道浴室可以上锁,但那通常是很简单的扣锁,不是吗?」

「没错,但我会这么说是因为今年十月左右,红司在浴室两扇门各装了一个牢固的镰型锁。」

「什么是镰型锁?」

「就是将镰刀形铁片卡入嵌进门板的凹槽的一种锁,而且只能从门内转动银光闪闪的扁平转柄才能开启或锁上。一开始,我们也认为红司被杀害,想尽办法要进入浴室,但是浴室门根本无法移动分亳,阿蓝也从脱鞋间出去,试着从外面打开窗户,但窗户外部有装铁格子,就算没有,窗户也是牢牢锁上。最后因为面向厨房的那扇木板门太厚,所以大家就打破连接更衣室的玻璃门。虽然费了一番工夫,但还好没让玻璃门破得太碎,我才能伸手进去打开镰型锁。浴室里,洗脸槽的水流个不停,日光灯就像……你应该也常看到吧!就『滋——』地忽然亮了起来,『啪——』地熄灭了,然后又是『滋——』地亮起,又——」

「我知道啦,白痴!问题是尸体!提到浴室杀人,最先想到的应该是电气浴池(注:在日本约西元一九四○年代初出现,藉由在水中产生微量电流以制造某些疗效)或西式浴缸,固定模式都是拉起双脚让头部浸在水里溺死,不过,我猜红司的死因应该是瓦斯中毒,对吧?」

「瓦斯中毒?不可能。」亚利夫露出诧异的神情,「热水是靠瓦斯燃烧没错,但里面完全没有瓦斯味,后来岭田医师也说不是瓦斯中毒。我刚才也说了,红司是因为心脏麻痹之类的原因才倒在磁砖地板上,当然,他一丝不挂,但……」

也难怪亚利夫迟疑,毕竟当时那一幕实在太过怪异。大家都挤在更衣室往浴室内探看,因为正好逆光,加上日光灯闪烁不定,无法看得很清楚,只见倒卧的红司右手拿着爱用的刮胡刀,左手握拳,背部仿佛被赤蝮蛇缠绕,隐约浮现奇怪的十字架斑纹。红司想必是为了隐瞒这个秘密,才会连浴室都谨慎锁上,因为随着双眼逐渐适应昏暗光线,任谁都看得出那有如红色蚯蚓的十字形交叉是残酷的鞭笞痕迹。

刹那间,亚利夫近乎痛心地明白了这些鞭痕的意义。红司绝对是受人忌讳的被虐狂,而且对象绝非故事里那种穿黑色紧身衣的美少女或淫荡的贵妇人,而是阿蓝提到的那个流氓。虽然不是每个人都有实践的胆量,但无须读过霭理士(注:H.HavelockEllis,英国二十世纪初期的性学权威,著有《性心理学》)的书,身为受者的性倒错者自然会有根深蒂固的特殊欲望,希望能受到水手或流氓一类人的虐待,而红司想当然是顺从了自己的欲望。

「真是……难以置信。」就连久生也难得地紧蹙眉头,不发一语。

然而,对在场的发现者来说,当下根本能法顾及其他,吟作老人想冲上前抱起红司,却立刻被藤木田老人粗壮的手臂拉回来。

「绝对不能碰触现场。」藤木田老人说话的同时,还用自己庞大的身躯挡住更衣室的门。

橙二郎因为是医师,所以迳自走入浴室,以熟练的动作握住红司的左腕开始把脉。几秒钟的屏息等待后,橙二郎转过冷漠的脸,眼神黯郁地开口:「已经死了……」

当然,这一切都发生在极短的瞬间,从敲破玻璃门、打开镰型锁到此时,可能还不到两分钟。

「不用报警了,立刻打电话给苍司与岭田医师。」

听着藤木田老人从背后传来的吼叫,亚利夫在冲向电话之前,再度回头牢牢记住眼前光景。

白色磁砖砌成的浴缸没有盖子,澄澈的洗澡水冒着热气;左边的洗衣机盖子被打开,从里面冒出的肥皂泡泡正慢慢破灭;左右拉动的两片式玻璃窗以插拴锁至最底,窗户上方的狭窄气窗也紧闭着;洗脸台的水龙头没关紧,但流出的水势还不至于溅出水花,摆饰在上方架子的小花瓶里有一枝温室栽培的纯白剑兰,静静地映在昏暗的镜中。在明灭不定的灯光下,红司的遗体倒卧在地,背上背负有如同性恋烙印的十字架形丑陋鞭痕……

然而,不知为何,刚才还能打出去的电话竟突然打不通,又因为藤木田老人指示不要惊动到邻居,亚利夫与阿蓝只好在夜路上奔跑,冲向并列在目白车站前方右侧的两座黄色公用电话亭。一开始一直是通话中,后来好不容易接通,令人心焦的铃声响了一会儿后,话筒那端终于传出八田皓吉低沉粗浊的嗓音。

「光田先生,抱歉,我把苍司留这么久。他刚才还打电话回家,可是一直是通话中……」八田的声音原本还很悠哉,接着却突然变了调,「什么?这可严重了!请你等一下……」

电话另一端先是传来慌慌张张的声音,紧接着响起苍司的声音。

『什么事情严重,发生什么事了?』冷静的声音听到话筒另一端的回答,立刻道,『红司?难道……』但此时,呻吟似的悲痛嗓音不再言语,仿佛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

「反正你尽快赶回来……什么?在浴室,就在刚刚……」

亚利夫焦急地接着说明情况,然而,苍司一听到岭田医师还没到,橙二郎准备帮红司打强心针时,随即泄出半哭泣的声音。

「不行不行,光田,不可以!在岭田医师赶到前,别让叔叔动红司。你也知道他们两人的关系如何。说红司已死的是叔叔,你们其他人都没确认过,不是吗?如果红司其实还没死呢?快,你赶快回去看看红司,我现在立刻坐车赶回家。」

这个焦躁的声音所暗指的,大概是怕自己的亲叔叔利用红司陷入假死状态的机会,将原本的强心针换成某种毒药吧!但亚利夫没想这么多,回答完「没问题,有藤木田先生看着」后,便迅速挂断电话,跑回冰沼家。不过,或许是刚才那番话所留下的疑惑太深刻了,亚利夫觉得冰沼家似乎笼罩着一股更甚于前的异样气氛。

首先,应该留在浴室的藤木田老人不知何故却站在楼梯顶端,交抱双臂地观察比较二楼与浴室的方向。问他在做什么,他只是自言自语地说些「因为橙二郎回书房拿麝香」这类不算回答的回答。他与阿蓝都因为藤木田老人放着尸体不顾而吃了一惊,一到浴室,发现水龙头已经被关起来,但日光灯仍闪灭不定,光线昏暗,红司也还维持趴卧的姿势,脚边则铺了一条毛巾,吟作老人就盘坐其上朝尸体双手合十,口中诵念经文。

善男子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一心称名,观世音菩萨即时闻其音声,皆得解脱。若有持是观世音菩萨名者,入大火不能烧……

亚利夫毅然屈膝,学刚才的橙二郎,将手轻轻握住红司的左腕。下一个瞬间,他感觉到一股陌生的沉重与冰冷,红司的手腕也讽刺地颓然垂下。亚利夫忽然回头,发现吟作老人身旁有个奇怪的东西——一个湿濡的红色小皮球。

「这是怎么回事?」亚利夫摇动老人的肩膀问。

「本来就在这里的。」老人只是呆然若失地答。

但亚利夫确定,直到刚才,浴室内都没有这个东西,而且那是在一般杂货店都买得到的小皮球,很难说是凶器或凶手留下的东西,不过亚利夫还是先收起来,后来拿给藤木田老人看时,对方也猜不透这东西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亚利夏,你真是的!」久生听到这里,用克制着不上前揪起他衣领的声音说,「这怎么不是被杀?怎么会是病死?这是如假包换的杀人事件!你人在现场,居然连这个也不知道?」

「在这之前确实是这样,但接下来就整个翻盘了。」亚利夫辩驳道。

亚利夫进入浴室不到十分钟,先是苍司冲进来,接获阿蓝电话通知的岭田医师也接着赶抵,最后是晚了一步、频频念着「不好了」的八田皓吉。原本充满不祥气息的红司之死,在这二人到达后,突然转为平淡无奇的病故事件。

水龙头早被关上,闪烁的日光灯也由了解电力的苍司循着线路检查,立刻发现是供电表出问题,但不是被人动手脚,只是因为太老旧导致的偶发意外,经苍司简单修理后,随即恢复眩眼白光。突然不通的电话当然也不是因为线路被剪断,只是卡座内接触不良,亚利夫稍后拿起话筒,惊讶地发现刚才一直打不出去的电话,如今却完全畅通。另外,因被认定是杀人现场,所以没人碰触尸体,岭田医师却认为就这样将红司放在地上未免太没常识,遂立刻指示将之移到客厅。

当然,红司早已气绝,虽然无法断定正确死亡时间,但应该是在十点半左右。初步检查并没在尸体身上找到任何毒物或药物的残留痕迹,背部的残酷鞭痕也是几日前所留,与死因没有直接关系,因此,将红司留在冰冷的地砖上,四处奔走打电话,或许真的不是正确行动。岭田医师最不满的也是这一点,别人还没话说,橙二郎却是经验老道的医师。因此他严厉质问橙二郎为何不在第一时间就注射强心针或做心脏按摩等急救,特别是为何只凭把脉就轻易断定红司已死。

橙二郎的狼狈样确实很不寻常。自从亚利夫回来后,他就一直待在二楼,任凭大家怎么叫都不露面,后来不情愿地下楼,却看也没看红司的尸体,电话一修好就打电话至医院,确定绿司是否平安。他显得很浮躁,但亚刊夫看不出来他在恐惧什么,抑或是因为憎恶的红司过世而压抑不了内心的兴奋。尽管老医师再三诘问,橙二郎仍露出无所谓的微笑,表示他当然知道只有把脉不行,也曾想回房间煎煮福寿草,无意中想到妻子圭子的手术,遂无心煎药,让人听了直想生气。

岭田医师从苍司的祖父光太郎还健在时,就一直是冰沼家的主治医师,与藤木田老人是老棋友,对冰沼家的事当然也一清二楚,所以从橙二郎的狼狈样与众人异样的亢奋中,他立即明白今晚此事的意义,冷漠辛辣地抱怨几句后,便与苍司留在尸体旁开始商量。

亚利夫等人被叫到客厅集合已是十二点过后。岭田医师低下头,再度将手伸向红司的胸口与下颚,检查扑倒时撞伤的痕迹,脸上浮现露骨的苦涩神情,头也没抬地粗暴拉起红司的手臂,露出上面明显的注射痕迹。白皙手臂上处处是煤褐色的针孔痕迹,另外还有两、三块似是最近留下的小小四方形贴布。

「我也知道他滥用K他命与安非他命。最后一次帮他做诊疗是今年九月发生洞爷丸那起不幸事件之前,那时情况还没那么严重,但难保将来不会突然发生心肌梗塞,所以我要他每半个月来复诊,但他从没出现过,我就知道终有一天会发生这种事……」

岭田医师转头依序看向众人,语气立刻转为尖锐,

「我是第一次见到红司背部这种蚯蚓状的伤痕,很难断定是什么造成的,但若有人说那是鞭笞的痕迹,我也不会否认。为求慎重,刚才我还向苍司求证,才知道似乎真有此事,让我大吃一惊。我无法确切判断那是何时留下的伤痕,但至少也有两三天了。虽然与死因没有直接关系,但我仍不敢相信他至今还有这种行为……你们都不是外人,所以我就坦白说了,红司从小就有受虐狂倾向,但我没想到他会持续到现在……」

禁忌的秘密被揭开,顿时满座噤声。

「事到如今、追查施虐者是谁虽然没什么意义,但我们也不该放着这种疯狂的人不管。苍司好像也不清楚这人是谁,你们若有什么线索,请说出来,譬如他有无正在交往的女孩……」

岭田医师停下,静待众人的回答,却都无人开口。看到苍司低着眼,亚利夫知道他也没勇气说出对方并非女子。

「唉,没人知道吗?好吧,反正对方总会找上门,届时请苍司一定要通知我,好吗?」接着岭田医师改变口吻,「死亡诊断书也不用特别写什么了,不论是冠状动脉阻塞或狭心症,反正只要是以急性心脏衰竭为由就好,如果有人还有疑虑,想请警方进行彻查,请现在说出来。红司背部的伤痕究竟是不是鞭笞的痕迹,经由解剖应该能确定,如果我们猜测错误,立刻就能洗刷红司的不名誉,但我担心,一旦红司的受虐倾向属实,那事情就很严重了。对我来说,我与冰沼家的关系从冰沼家的前两代就开始了,很不希望你们在遭逢重大不幸之后,又成为媒体狩猎的目标。我言尽于此,你们如果有什么意见请提出来,不必有所顾虑。」

过了一阵子都没人开口,最后是由苍司代表众人发言。

「其实,我也稍稍察觉了红司的性向,却没想到他背上有这样的秘密,还为此在浴室装上镰型锁。现在回想起来,确实偶尔有陌生人打电话来家里,红司接了电话就立刻出门……」

「镰型锁是什么时候装的?」藤木田老人问。

「这个嘛,应该是十月左右吧!」

「这么说,红司是在那时邂逅了对方?」藤木田老人喃喃。

「关于今晚的事,我听说红司是倒卧在锁上镰型锁的浴室内,虽然感觉有些异样,但我还是认为将死因断定为心脏麻痹会比较好,所以……」苍司不理会对方,迳自道。

「在浴室处于完全的密闭状态,红司身上也找不到外伤或中毒迹象的情况下,的确能照苍司说的,断定为心脏麻痹或其他毛病致死,而非他杀。可是,若情况完全相反呢?也就是说,成为密室的浴室其实可以进出,那就必须视为杀人事件了,毕竟在电气浴池内导电或将空气注入静脉之类的老式手法,都能将他杀伪装成病死。」藤木田老人提出异议。

「这……」苍司难得露出惊讶的表情,「你们发现尸体时,镰型锁不是自内侧锁上吗?」

「的确是锁着。」藤木田老人也不看场合,立刻回答,「尤其是那种镰型锁。你们都知道那种锁要靠捏住圆扁的柄转动才能开关,两扇门又都没有丝毫缝隙,不论是用穿好线的镊子或水笼头的水压等特殊手法,都无法从外面将门锁锁上。假设镰型锁只能靠人的手从内侧锁上、开启,这就表示无人能进出浴室,但……」

「喂,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摆脱不了幼稚的侦探扮演游戏?」岭田医师一脸为难地打断老友的话,「那种无意义的辩论稍后再说,现在最重要的是,要不要让红司背部的秘密公开,我希望大家针对这点做决定。」

事已至此,没人对岭田医师的话表示异议。最初的氛围虽然极酷似杀人事件,橙二郎的举动也很怪异,再加上还有红色十字架与小皮球所产生的疑点,但最终还是只能认为,红司是在准备刮胡子时,日光灯突然开始闪烁,接着心脏病猛然发作,来不及出声就向前仆倒气绝。众人低声交换意见后,苍司综合所有想法,表示岭田医师若不认为红司的死有疑点,那就不要报警,并将红司下葬,而事情就到这里告一个段落。

「我懂了。亚利夏,你会坚持红司不是被杀而是病死,就是因为要守护冰沼家的名誉吧……不过,这或许正是凶手的目的,为了利用冰沼家不希望鞭痕秘密曝光而选择隐瞒事件的心理,故意挑在浴室行凶,真是太狡猾了,凶手现在或许正张嘴大笑吧!真是的,只因为旅行时间拖长了点,就被先下手为强,一切都反过来了。不过,那也无妨,反正我已经知道凶手的名字了……」

「你在电话里也说过这种话。当时你立刻说出被杀的是红司,让我吓了一大跳。如果你连凶手是谁也知道,就别再吊人胃口了,赶快告诉我。」

「如果我没说明事件背后的原委,你是不会了解的。不过,被害者既然是红司,凶手一定就是那家伙了。对了,藤木田怎么说?他好像说过知道凶手诡计之类的话吧?」

「嗯,他充满莫各的自信,说很快就会揭开浴室密室诡计。」

「别开玩笑了,这名凶手的动机在于冰沼家的重大秘密,我虽然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但密室诡计没那么容易解开。我看,我该去见见他,顺便与他一较高低好了……」

「他应该会很高兴。」亚利夫微笑说,「我告诉藤木田先生你的事了,包括你的名字、上次一起去『阿拉比克』的事,以及在什么都还未发生前就预言『冰沼家杀人事件』,并为此事四处奔走追查的事。他听完后。表示很想见见你这位女侦探,听听你的意见。你的意思呢?你刚旅行回来可能很累,但方便的话,我已经与阿蓝约好明天傍晚在目白的『萝勃塔』咖啡店碰面……」

13〈凶乌的黑影〉后篇

十二月二十七日,四人自第一次在「阿拉比克」碰面后再度相见。这天的温度自午后开始逐渐转冷,雨丝在不知不觉间变成白色雪花。先到的亚利夫正与藤木田老人交谈时,发现久生与阿蓝正好在门口遇上,两人互拍肩膀,笑得很高兴,接着鱼贯而入。见到此景,亚利夫不禁心想,若只是为了表达再见面的喜悦,这种动作也未免太过夸张。

到了年底,学生也少了,店内空荡荡的。久生难得拿手提包出门,身上是漆黑色的亚斯特拉罕小羊皮大衣与黑金色交杂的混纺围巾,手套与麂皮高跟鞋也是黑色的。等她优雅地在内侧靠窗位子坐下后,藤木田老人连客套话也省了,立刻迫不及待地开口。

「我从亚利夏那里听说了你的事。能在杀人事件尚未发生前就先透视凶手的身分,实在是相当了不起的能力。听说你一接到电话就知道遇害的人是红司,能告诉我理由吗?」

「理由?」久生以无辜的语气说,「因为这是二十年前就决定好的呀!」

「呵呵,二十年前,红司才四岁,光太郎也才刚因函馆大火而过世,难道是与这些事有关?」

「可以这么说,但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昭和十年十一月以后——藤木田先生,我也很好奇你为何在事件发生前就已偷偷来到东京,这让我觉得,你似乎早已知道杀人事件会在何时发生。」

「不,我来东京的理由很简单,纯粹只是为了让这把老骨头好好休息,而且新潟也没有令人眼睛一亮的同志酒吧。话又说回来,福尔摩斯小姐不仅知道凶手是谁,似乎也已经掌握其行凶手法,实在很了不起。看样子,或许我已无用武之地了。」

「你太过奖了。」久生温柔地笑了,「我会对这次的事件这么感兴趣,主要是因为警方完全没有介入,再者是只有我们知道这是经过详细计划的密室杀人事件。当然,这么一来就没有警方代劳采集现场指纹、勘查后院是否有可疑脚印等搜证工作,但若像推理小说写得那样,迳自找搜查一课课长出面,也会造成对方困扰,所以我希望这次的「冰沼家杀人事件」能在没有警方或记者介入的情况下圆满解决。」

「你的意见很独特,但我很难赞成。」藤木田老人深思道,「最近的警察已有十足进步,也有像户高事件(注:西元一九五二年六月二日,大分县菅生村的派出所一发生爆炸事件,在场埋伏的警察立即逮捕两名现行犯,事后又逮捕三名犯人,这五人皆是XX党党员。据称教唆他们的是当时的巡察部长市木春秋,追查后发现此人本名户高公德,是受命化名潜入XX党的间谍。此处虽然称为「尸高事件」,但日本较常见的名称是「菅生事件」)那样,在事件发生前就查明凶手的实例。不,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我想请教有关你所认定的凶手一事。你是根据什么,才会说出若在事件发生前揭穿犯人凶行,犯人现在已经在牢里之类的话?」

「真是的,亚利夏对这种无聊事的记性总是特别好,竟然连这个都说了。」久生轻轻皱了皱脸,「看过《爱丽丝镜中奇缘》的故事吧?在《爱丽斯梦游仙境》里的疯狂帽商与三月兔这次成了国王的使者,而帽商在犯罪前就已经被关进了牢里。我那些话,不过是从这里想到的玩笑。」

「真巧!」阿蓝突然激动地说,「上次我们刚好举行过『疯狂茶会』,但亚利夏你可能没发觉吧!不过,帽商这个角色果然还是要给八田先生比较好。」

亚利夫完全不懂这两人在说些什么,问了之后才知道,他们口中的「疯狂帽商」总是带着奶油面包与茶杯,头戴一顶大帽子走在街上,因为很像总是随着让售房屋搬家的八田皓吉,名字也有谐音(注:八田的日文发音为hatta,帽商的原文为thehatter,两者音近),所以本来打算让他扮演「疯狂茶会」中的帽商。

「我还是自首吧!那个晚上,大家因为觉得『亚利夫』这名字念起来很像『爱丽丝』(注:亚利夫的日文发音为alio,爱丽丝为alice,两者音近),所以决定捉弄亚利夏——就是红哥背诵他最得意的〈乌鸦〉的那天——我扮睡鼠,红哥是三月兔,然后由扮帽商的苍哥主持『疯狂茶会』。大家照预定依序说出喝葡萄酒、剪头发、乌鸦与桌子为什么很像、住在井底的三姐妹等台词,最后是说出密室、凶鸟的黑影、谋杀等等以M开头的名词,可是苍哥本来就不想这么做,所以中途便宣告破局。但亚利夏无意中说出爱丽丝的台词时,真的很好笑。」

「慢着,那个井底住的是三姐妹艾尔希、蕾西与缇丽吧!」久生露出微妙的严肃神情反问,「而你们将之取代为苍司、红司与黄司三兄弟?提议开茶会与想出这些台词的人是谁?」

「谁?当然是红哥了。他是很敏锐的人,他说亚利夏似乎不是单纯来我们家玩,而是受人所托来家里窥探,所以不如反过来捉弄他。我没办法,只好……」

听到这里,亚利夫虽然大致了解了「疯狂茶会」的前因后果,但仍不明白帽商与三月兔是怎么回事,只好笑了笑。

「不,如果与《爱丽丝梦游仙境》有关,那可能性就更大,也让『冰沼家杀人事件』更具本格推理的形式。今天我们既然聚集在此……」

藤木田老人单膝前挪,仿佛至此才终于决定进入正题。

「就是为了找出这起离奇死亡事件的真相。各位都知道,红司是以急性心脏衰竭为由下葬,但这是在浴室是完全的密室、无人能进出的前提下才能成立。换言之,只要有一丝能进出浴室的可能,就代表可憎的凶手有杀害红司的机会。所以我们的当务之急就是找到进出浴室的方法,解开凶残犯罪的真相,揭露杀人魔阴险巧妙的密室杀人诡计。问题是,浴室的两个出入口皆以镰型锁自内侧锁上,窗户插拴牢牢锁紧,窗外的铁格子没有异状,就连没上锁的气窗也嵌上间距仅两寸(注:日本度量衡单位。一寸为三.○三公分)的铁格子,顶多只容幼猫通过——我查过了,这部分没有诡计施展的痕迹——此外,天花板、墙壁、磁砖地板等等,不但毫无疑点,更没有让凶手躲藏的空间。这也就是说,浴室是绝对的密室。目前只剩死亡时刻还有若干疑点,也已肯定橙二郎并未以毒物之类的东西杀害一息尚存的红司,所以只能确定红司在我们进入浴室前,的确已经死亡。」

藤木田老人开始故作姿态。

「听说红司打算写一篇名为〈凶鸟的黑影〉的超长篇推理小说,但阿蓝查过他房间,并没发现任何一行已写好的内容,也没发现相关的笔记或日记等资料,这是真的吗?」

「咦?你说什么?我没仔细听。」

「我说,红司那篇〈凶鸟的黑影〉连一个宇都还没写。」

「啊。对呀!我到处找过了,却什么都没发现,不过他自己也说过还没动笔。」

「所以,我们可以这么想……」藤木田老人轮流看向在座的人,「虽然红司尚未动笔写作,却被凶手借其身体完成小说的前篇,所以我们必须拆穿凶手的诡计,完成后篇,也就是解决篇,献给死去的红司。」

「可是,根据当时他所说……」话一出口,亚利夫忽然想到一件事,「对了,他死前写下的数学公式呢?」

[图]

「在这里。」藤木田老人若无其事地从衣服暗袋取出那时的纸片,手指轻敲那道数学公式,「我那天晚上就从红司脱下的衣服口袋里偷拿出来了,而且也立刻拿给专攻数学的苍司看,他很惊讶地说:「红司那家伙是从哪里找人帮他写出这种东西?」你们大概也知道这里的P指power,也就是能量,e是指数exponential,好像是什么特殊对数的底,μ是摩擦系数,θ表示角度。苍司虽然说他也不太清楚这道数学公式的意思,但应该是为了让力量A与力量B维持平衡所需的条件式。话虽如此,也不能就这么认为那天晚上的浴室有不知名的力量在作用,所以这道数学公式应该与事件无关。」

「但我记得红司曾说〈凶鸟的黑影〉里有四起密室杀人。」亚利夫回想前些天晚上的情形,语气激昂,「A、B、C、D四个疯于轮流杀死对方,最后D被A死前留下的诡计所杀。这起事件不会是一个开端吗?如果红司是A,那么这个数学公式就是让目前身分未明的D……」

「你意思是按照情节杀人?太老套了!」藤木田老人立刻驳斥,「而且四个密室实在太乱来丁!你不知道诺克斯的『推理十诫』的第三诫是,绝不可使用一个以上的密室或秘密通道吗?」

「才不是这样,那是指秘密房间,而不是指锁上的封闭房间。」阿蓝似乎对此有深入研究。

藤木田老人却视若无睹,「不论如何,密室杀人光是那间浴室就很够了,重点在于如何破解这个有如铜墙铁壁的诡计。福尔摩斯小姐,你觉得呢?你大概还没看过冰沼家吧?从这里过去不用十分钟路程,何不代牟礼田先生前往吊唁?就算不知道现场也能预测出凶手的身分,但……」

「我无所谓。」久生一脸无事状,「虽说是福尔摩斯,但我的个性倒是与他哥哥麦克罗夫特相似,并不擅长讯问铁路局员工或拿放大镜到处观察之类的事。而且我有亚利夏画给我的冰沼家略图,这样就够了。」久生取出上次画有冰沼家平面图的纸张,「不过,慎重起见,我还是想请教一、两个问题。听说要从二楼下来,唯一的方法就是利用会发出有如风琴声的楼梯,因为二楼的窗户全嵌上了铁格子。不过,为什么要将宅邸弄成像是松泽医院?」

「什么松泽医院!」阿蓝有点生气,「我们只是为了防小偷!当初建造房子时,我们家仍在经营珠宝业,窃贼都以为屋里到处是珠宝,络绎不绝地来,所以才——」

「只有你的房间外有逃生梯吧?从图上看,连接逃生梯的平台与晾衣台是相通的,而平台正下方就是浴室。虽然刚才藤木田先生说浴室的气窗与诡计无关,但若是从晾衣台下手,或许能够有所作为。不过,事件发生时,你人也在房间内——」

「我就是因为这样才讨厌安乐椅侦探。」久生意有所指的话令阿蓝很不愉快,执拗地从中打岔,「你何不亲自去看看?我的房间只有三叠榻榻米大小,本来是用来放置换洗衣物的。外面的平台是露天的,晾衣台如今也没在使用,会设置逃生梯是因为我们的窗户都嵌上铁格子,消防局认为太危险而要求的。听你刚才的话。似乎是认为有人利用逃生梯上下楼,从晾衣台往浴室的气窗动什么手脚,而且,那个人刚好就是我?」

「我没说是你呀……」

「没关系,用不着客气。不过,那天晚上,我回房没多久就被叔叔叫去书房,之后如何我不清楚,但在那之前,绝对不是我。我没量过从晾衣台到气窗的距离,但若要动些什么手脚,势必得吊在半空中才行。那道折叠式的铁制逃生梯早已锈蚀大半,单凭一个人的力量要将它拉开就很吃力了,更何况就算顺利下楼,又要怎么进出浴室?」

「所以我才没说有谁——甚至是你——靠逃生梯上下楼之类的话,我只是认为或许还有这种方法。」久生深感困扰地辩驳。

「如果要像这样怀疑每个人,那么,在座的四个人里,最可疑的就是久生小姐你了。」或许是心情不佳,阿蓝仿佛要将久生大卸八块似地反击,「推理小说中,不也常有看似没有动机又有充分不在场证明的人才是真凶的例子?事件发生当天,你说要在雪中迎接圣诞节而出门旅游,但你说不定就在东京,而且还安排好了二十二号晚上的不在场证明吧?」

「你的话真的很有意思。」久生也认真起来,坐直了上半身。

「好了好了,要内讧也等晚一点再说!」藤木田老人慌忙打岔。「『推理十诫』的第七诫说了,侦探本人不得是凶手,所以我们四人必须先排除在涉嫌者之外。好了,你还想问什么?」

「是关于后门的问题。」久坐指着冰沼家平面图,「假设凶手是从外面潜入的人,当然不可能光明正大地从大门进入,而要到浴室,就属从后门进入最近。所以我想知道当时后门的情况,以及它通往哪里。」

「没错,这也是重点。」藤木田老人一脸深有同感的表情。「后面的木板门只有一个简单的扣锁,只要从围墙外伸手进来就能打开,轻忽得让人惊讶。后来问过原因,才知道冰沼家的人几乎不从这里进出,而且门外是邻居的私有道路,基本上不会有人通行,所以才这么放心。不过,从后门到浴室的路上都铺以石板,就算有人走过也不会留下脚印,这一点不尽快改善不行。从后门出去是一条狭窄坡道,虽然能通向前往池袋的大马路,却是连猫也不会在晚上经过的地方,许多大宅后面常有这种荒凉的小路。那一带都是大门深锁的住宅,根本无法知道里面是不是有人居住,后门斜前方那幢老旧宅邸也是,而且,日本人为什么部不喜欢挂上门牌……」

「周边的说明已经够了,接着是浴室里的情况.水龙头开着可能是正准备刮胡子,但日光灯闪灭不定的原因呢?」

「我对这方面不太了解,但好像是点灯器还什么的太过老旧,苍司换了以后就妤了。」

「反过来说,也可能有人刻意换上老旧的点灯器让日光灯闪灭不定?」

「这我也不确定。」

「真是不可靠的侦探。先前我听说红司有点洁癖,所以内衣裤都自己洗,这次洗衣机里冒出泡沫也是因为如此?」

「依吟作老人与苍司所言,应该没错。」

「唔,还有什么呢?」久生的手指沿平面图移动,「对了,浴室的窗户是使用磨砂玻璃吧?嗯,那就好……中间隔个脱鞋间的储藏室里有什么?阿蓝,你知道吗?」

「不久前我曾打开过,都是一些旧椅子或夏天用的纱门、电扇之类的东西。」

「但事件发生当时,储藏室以挂锁锁上,应该与事件无关。」一旁的藤木田老人补充。

「所谓的事件发生当时……」久生的语气像是终于要结束询问,「我从亚利夏那里知道了事件的前半部,但他后来去车站打电话,所以我无从了解后半部的情形,譬如橙二郎为何急着回二楼?浴室为何会出现红色的小皮球?我做了一张这次事件的时间表,现在就念给你们听,如果有误请告诉我。人名方面,我都用名字第一个字代替:

事件发生前藤、蓝、红、亚,楼下的起居间。

橙,书房。吟,自己房间。

苍、皓,九段。

十点二十分橙,前往起居间。亚,打电话给苍。

红,去浴室。吟,外出购物。

藤、蓝、亚,前往二楼的红色房间。

有人打错电话。橙,前往书房。

都可以理解吗?那我继续了……

十点三十五分蓝,回自己房间听广播『巴黎的街头』。

十点四十分橙,找蓝。蓝,前往书房。

十点五十分吟,外出购物回到家。红,没有回应。

十点五十五分吟,到二楼叫众人。

总而言之,红司是在十点二十分至十点五十分之间遇害。

十一点整发现尸体、红色十字架与其他。

接下来是电话突然打不通,亚利夏与阿蓝于是跑到目白车站。假设中途没有停下,所以单程时间为五分钟,

十一点五分亚,打电话给苍。蓝,打电话给岭。

十一点十分蓝、亚,回到宅邸,橙在书房。

藤,在走廊。吟,在浴室。

发现红色小皮球。

十一点二十分苍回家。皓,赶抵。

大致上就是这样,问题在发现尸体的十一点过后。简单地说,我想知道亚利夏与阿蓝跑去车站后,藤木田先生、橙二郎先生,以及吟作老人都做了些什么事——虽然只是我的揣测,但就连昨吟作老人也曾离开尸体旁边,换言之,大约有一分钟的时间,整个浴室完全净空。」

或许是不懂久生话里的意思,藤木田老人凝视她的脸好一会儿后,才佩服地低呼出声。

「真是个观察力敏锐的女孩!的确,约有一分钟的时间,浴室里完全没人。你是怎么知道这一点的?」

「这不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吗?」久生若无其事地回答,「否则不可能会出现一颗红球,最重要的是,原本躲在浴室内的凶手也将没有逃走的机会!」

14透明人的呢喃

久生以女王似的笑容制止了微微惊呼的三人。

「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无论光线怎么暗,浴室内绝对只有红司的尸体,也没有任何可供躲藏的地方,对吧?浴缸里的水清澈见底,窗户牢牢锁上,又不可能将身体紧贴在天花板角落,地上的磁砖也未动过手脚——不过,凶手确实躲在浴室,并趁众人离开的短短一分钟内飞快逃离,留下尸体……不,凶手是如假包换的人类,红色皮球则是当时凶手留下的东西,那是为了让自己变成透明人所用的小道具。想像力的可贵就在于即使没看过现场,也能立刻识穿凶手的诡计。只要听了我的说明,你们就会知道那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我们先继续之前的问题,藤木田先生与橙二郎先生留在宅邸做了些什么事?」一口气说完后,久生开始自顾自地在手提包内找烟。

「换言之,你也认为当天晚上除了我们以外,浴室内还有一个透明人?」阿蓝凝视她的脸说。

「是的,利用红色小皮球当道具成为透明人……」突然间,她注意到了一件事,「你刚才说了『也』?阿蓝,你也这么认为?那个诡计应该没这么容易被识破才对……藤木田先生,你对凶手屏息隐身在眼前的说法有什么看法?」

「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但是……」藤木田交抱起双臂,「暗杀者自外而巧妙地潜入浴室再如风似地逃出是不争的事实,但凶手杀害红司后仍躲在浴室的说法,在我看来只是无意义的幻想。下次我会让你们知道凶手是如何在有如铁盒的密室进出。现在我先回答你的问题。关于我与橙二郎之后做了什么事,因为只有我们两人知道,或许会被认为是事先串通说词,但若不坦白说明,对你们的推理也不公平,所以希望你们都能相信我所言属实……」

发现尸体后,人在走廊的藤木田老人听到电话突然打不出去,便大声回答,要求亚利夫他们跑到车站前打电话,而且不要惊动到邻居,之后立刻检查浴室的另一个出入口——紧邻脱鞋间,面向厨房,位在洗脸台旁边的木门。他拿出手帕试着开启镰型锁,并小心不留下自己的指纹,却发现捏住银色转柄的指尖若不用力,根本难以顺利操作,比起亚利夫他们破坏门而开启的锁要花上更多工夫。当然,门与地板之间也没有足以让绳线穿过的缝隙。藤木田老人接着走到外面,进入脱鞋间察看,当然,在做这些事时,他也不时注意身后的橙二郎在做什么。

橙二郎明明应该准备注射强心针,不知何故却像个笨蛋似地呆愣在尸体旁,而吟作老人则仍茫然地坐在门槛上,仿佛被什么附身似地凝视尸体。橙二郎发现后,突然怒斥对方,要他立刻到二楼煎煮福寿草。福寿草的确有治疗心脏疾病的功效,但橙二郎的行动仍是有些可疑,所以藤木田老人决定降低他的戒心,以便观察他接下来的举动,遂先回到尸体旁,确认红司已无脉搏,顺手关掉水笼头,从木门走至脱鞋间躲藏。

就在藤木田老人留意着浴室里的动静,并检查储藏室门上的超大挂锁时,他听到某个不像人声的低喃传来,接着发现橙二郎起身从更农室走到走廊。他迅速望向浴室,确定里面没有任何改变后,赶紧追在橙二郎后面,刚好吟作老人正从二楼下来,他遂厉声要求对方绝不可离开尸体旁边,吟作老人似乎愣了一下,只是呆站在原地与他对望。这段时间虽然不到一分钟之久,但至少也有四十到五十秒的时间。假设吟作老人说的是真的,他确实在之后迅速回到浴室,并发现尸体旁掉落一颗湿濡的红球,那么,对于藏身在意外之处的凶手而言,要逃出浴室并遗留一颗红球,即使是极短暂的时间,仍是不可或缺的……

「不可或缺吗?」久生充满自信地说,「各位简直是特地为凶手铺了一条通往脱鞋间的逃走路线。还有,你听到的那个莫名声音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会是橙二郎发出来的吗?」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

藤木田老人皱眉说,在只有一瞬间的情况下,人类的耳朵最不足以倚恃。当时因为浴室只有橙二郎一个人,所以他便单纯地认为那声音是来自橙二郎,但若如久生所言,浴室里还有一个透明人,那么那声音要从何处来都行。此外,那声低喃又极端模糊不清,勉强要说的话,语尾听来就像「……yaru」,但感觉上与日语里要做什么的「做」(注:此处的原文是「やる」,念为yaru,通常译成「做……」之意)又不太一样。

虽然这些话极不足以采信,但藤木田老人不断强调并发誓说,他躲在脱鞋间的时间几乎只有一瞬间,愣愣站着的橙二郎想趁机以电光火石的速度在红司身上施打特别药物——也就是在昏迷的红司身上注射连岭田医师都检查不出的毒物,置他于死——是不可能的事。换言之,红司在众人敲破玻璃、打开镰型锁往内看之前,早己死亡。

「这种事在尚未解剖以前无法确定,不过就先这么认为好了。然后呢?橙二郎去哪里了?」

藤木田老人吩咐吟作老人不可离开尸体之后,在走廊旁的楼梯正下方追上橙二郎。当时橙二郎正不停拨着电话机的号码盘,口中不住喃喃:「婴儿、婴儿……」他猛地抓住橙二郎肩膀询问怎么一回事,橙二郎只是一脸严肃地表示,无论如何都得打电话到绿司出生的医院,接着又说电话一直无法打通,要去隔壁的堂前家借电话,说完便从内玄关准备外出。

藤木田老人随即劝道,「都过了深夜十一点了,而且又是红司死亡的这个时候,如果惊动到邻居,事后不是用红司病死的说词就能了事的。」但橙二郎固执依旧,表示既然如此,那他要去车站打电话。藤木田老人遂喝斥说,刚才出去打电话的两人应该也会打给故障台,要求对方立刻派人来修理,反倒是红司,怎么能就这样放着他不管。因此橙二郎才又急忙跑上二楼,嘴里说着如果福寿草不行,麝香应该有用之类的话,在药物柜不停翻找。最后,藤木田老人不得已地站在楼梯下方,在亚利夫他们回来前,同时监视浴室与二楼的动静,并思考究竟是何事让橙二郎急着想打电话到医院。他知道橙二郎本来就是个怪人,时常出现脱轨的举止,但这天晚上的行为真的很不寻常。

电话后来不知何时已好了——话虽这么说,其实是站在楼梯下方的藤木田老人突然听到电话发出喀嚓的清脆声响,心下一动,拿起话筒一听,才发现电话已经通了。这么一来,橙二郧终于如愿打电话至医院,确认了绿司的平安,也才稍微冷静下来,向大家解释自己刚才的怪异行为。这段说明,亚利夫他们也听到了。

「我后来没替红司注射强心针,一是因为量完脉搏后就知道他没救了,而且也不想再看一次他背部那恐怖的伤痕。你们也知道,圭子生绿司时,因为胎位逆转,不得不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剖腹生产,我则握住她的手陪到最后。不论对医师或对一位丈夫来说,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我怎么也忘不了当时那刺鼻的血腥味,所以一见到红司背上的红色十字架,立刻联想到那时的情景,心中突然感到很不安,担心绿司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说来丢脸,我都这把年纪了才第一次当父亲,所以不论如何也要打通电话确认绿司的平安……哈哈,你们一定觉得很可笑吧?」

橙二郎虽然干笑着说了这些话,但他当时极力避免见到红司尸体的态度绝对另有隐情,问题是,在这之后他就躲到医院去了,根本极少在宅邸内露面。找警察帮忙当然可以,但就目前的情况来说,除非找到什么关键性的事实,不然也没办法让他说实话。而臣,那天晚上藤木田老人受苍司所托来解开他与红司的心结,他却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

藤木田老人的用词逐渐尖锐,表示橙二郎是冰沼家唯一的污点,难保不会因为欲望而杀人,「他那死于广岛原爆的姐姐朱实,虽然非常吝啬,但至少个性开朗、橙二郎却无可救药,明明与紫司郎的感情极差,自己的医院烧毁后,竟然还能厚颜无耻地回到宅邸……」

由于他的话逐渐带有攻击意味,至今一直默默聆听的亚利夫终于开口,似是打算求证。

「所以橙二郎冲出浴室时,口中正『婴儿、婴儿』地反复喃喃?」也不等对方点头,亚利夫又立刻接道,「这该不会是另有原因吧?实际上,他根本不是担心在医院的绿司,而是在昏暗浴室某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看到那颗红球,一时错看,误以为那是畸形的婴儿,而在事后掩饰说担心绿司?」

「这是什么意思?」藤木田老人反问。

「亚利夏,你在说什么呀!」久生从旁打岔,「你的话虽然挺骇人听闻的,但重点是红司背部的十字架。关于施虐的人有什么消息吗?我听说是某个地方的流氓,但真的有这个人?」

——这是不论是谁都会在脑海中产生各种想像,却又刻意回避的问题。既然都已留下如此鲜明丑陋的伤痕,那么此人的存在绝对无庸置疑,不过,除非那个人怀疑红司的猝死而主动前往冰沼家,否则就只是传说中的一抹影子。

「我记得……」阿蓝垂下视线,压低声音道,「苍哥曾接过一通找红哥的电话,对方的说话方式很粗鲁,自称是『genji』还『kenji』的。后来苍哥问红哥那家伙是谁,红哥浅笑回答是在外头混的。此外,吟作老人曾有一次发现红哥的鞭痕,问他怎么回事,他却大怒而没回答。吟作老人担心地找苍哥商量,才推测出这个叫知道kenji还genji的流氓与红哥有不正常的暧昧关系。可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之后就再也没接到这种电话了,就连红哥死后也是……」阿监语气抑郁地说。

「如果每件事都像这样一知半解,『冰沼家杀人事件』就无法解决了,虽然还有其他不是很必要的事,譬如扮成爱奴人威胁阿蓝的人。」久生语气轻快地接道,「那家伙之后还有出现吗?对了,还没到下一个月圆之夜嘛——像什么爱奴人、流氓,或橙二郎的怪异举止,干脆都趁机一并解决,而且我不认为红司的遇害与这些事有直接关联,不至于令真相扭曲。」

她会如此确信,显然是对自己的调查相当有自信,已有把握指出凶手。

「不能说一定没有关联。」藤木田老人自有一套独特见解,「不论如何,我们都还不知道至今所知的事究竟是不是不得要领,但我们没有那个流氓的任何消息,以及橙二郎在浴室的怪异举止的这两件事之间,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关联。说起来,推定红司死亡的那段时间,橙二郎确实待在二楼,不曾踏入浴室。虽然他在十点四十分左右冲出书房叫唤阿蓝,但他并未下楼,当然也不可能接近浴室,所以就不在场证明这一点来说——」

「请等一下!」亚利夫不满地打岔,「有件事我怎么也不懂。如果红司真的死于他杀,我虽然能接受有个怪家伙躲在浴室的说法,但也不见得必然如此吧?凶手也可以在浴室外制造声响或什么的,吸引红司离开浴室到后院附近,然后再加以突袭;红司受袭后,仓皇逃回浴室,从内侧锁上镰型锁,却突然心脏病发而死,不是吗?红司手握剃刀,或许就是因为害怕凶手的袭击。而且,就算是密室杀人,为什么凶手一定得进出密室?」

「咳咳。」藤木田老人似乎终于恢复气力,轻咳两声,「凶手从密室外给予里面的人痛击,或被害者害怕遇袭而躲入谜室上锁,然后死亡。不论何者,都属于上乘的密室诡计。不过,亚利夏,」老人的声音变得无比严肃,「这些在从前的推理小说中皆有先例,你以为冰沼家的邪佞凶手会不要脸地使刚过去的诡计?不,我认为凶手会使用史无前例的狡狯手法进出浴室,让红司的死亡看起来像病死的,然后让他顺利下葬。今天我们聚集在这里讨论、推理,就是希望完成各自的〈凶鸟的黑影〉后篇,供奉于红司的灵前,以及揭穿凶手的诡计。」

「没错,没有凶手进出的密室杀人太可笑了。」

虽然阿蓝帮腔似地补充,但亚利夫仍对杀人是否都需要使用崭新的方式抱持极大疑问,而对聚集在这里的人来说,这一点却刚好是他们最关心的事。

「其中尤以机械装置之类的诡计格外幼稚。既然称为密室诡计,那么不论怎么严密,都必须让凶手能自由进出——藤木田先生,你说的推理竞赛何时开始?还有,规则与场地怎么决定?因为是〈凶鸟的黑影〉后篇,只要口述就好,应该不用写在稿纸上吧?」阿蓝问。

「那是当然。」藤木田老人屈指算了算,「今天是二十七日,年底大家都忙,公开的时间就订在从今天算起的十天后,也就是明年的一月六日。至于地点嘛……这里虽然也很安静,但应该没办法坐太久,所以就去「阿拉比克」好了,而且那里还是我们四人初次见面的地方,你们觉得如何?那里的二楼正好有个供人休息的厢房,我会事先预约。此外,当天叙述的推理必须是能让每个人都认同,而且是任何推理小说皆未曾有过的例子。这样不会太难吧?」

「我都无所谓。」阿蓝立刻回道。

「规则是,凶手没有利用机械装置杀人,没有驯养任何可利用的动物,只是个普通人,而且必须能自由进出浴室。」

「可是,怎样才算是没有前例的诡计?」久生提出疑点,「我们不可能读遍世上所有的推理小说,很难信心满满地宣称自己的推理绝对没有前例可循。」

「这一点就不用担心了。」

藤木田老人充满自信,似乎想举出什么书为例,却被久生打断。

「在我看来,只要行凶方式或动机有新意就够了。因为早在行凶方法之前,我就先发现了凶手的动机,而且,我能断言,这次事件的起源,肯定是世上绝无仅有的动机。」

「你的说法当然也对,毕竟寻找动机并不是很容易。好啦!这么一来,事情就变得很有意思了。久生小姐绝对是福尔摩斯小姐。阿蓝的话,虽然我希望让他当波特莱德(注:出现于莫里斯·卢布朗《奇岩城》里的高中侦探,身材高大。下文的白罗与梅利维尔分别是阿嘉莎·克莉丝蒂与狄克森笔下的名侦深),但看他体型,就当丘勒·白罗吧!白罗虽然出生于比利时,却是在英国大放异彩的神探。至于我自己,我名字的缩写字母是H·M,成为亨利·梅利维尔也是当然。这次『冰沼家杀人事件』能集结这些名探共同解决,实在非常壮观。此外,亚利夏就扮演三人份的华生。因为你从初次拜访冰沼家那天起,就费心写下了详细的纪录,不是吗?因此,明年昭和三十年一月六日那天晚上,请你务必记录得更为详尽,免得日后要出版回忆录时出错。如此一来,我的……」

「藤木田先生。」亚利夫唇际浮现前所未有的微笑,「华生的角色我当然可以接受,不过,我也有自己的看法。」

「哦,说来听听。」

「是关于杀害红司的凶手。听了这么多,我总觉得你们的说法过于高尚,也太趣味化,与实际的杀人有一段距离。你们认定这起犯行具有犯罪史上前所未有的动机与手法,但凶手从未这样宣布,不是吗?所以,我是这么想的……」

「谁都会想的。」

久生拒绝聆听,口气有如福尔摩斯。藤木田老人随即举起单手制止她,催促亚利夫继续。

「我的意思是,就算是很普通的凶手所做的很普通的行为,应该也可以掌握事件的核心。譬如吟作老人,各位对他完全没有疑心,但——」

「绝不能是老人!」藤木田老人用令人吓一跳的声音说,「不能以老人或女仆为凶手也是诺克斯——不,是范达因的推理小说二十法则之一。总之,吟作老人绝对没问题!从大正时代光太郎开始雇用他时,我就认识他了。那时他才十八岁左右,是个活泼的俊美少年,可惜从光太郎离奇死亡的那一年起,他便开始信奉不动明王,但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像现在这样痴痴呆呆的。」

「没人说吟作老人是凶手!」亚利夫也有点动气,「可是,尽管他对冰沼家无比忠诚,却也不能因此被排除在外。提到杀人,每个人都认为一定是坏人杀死好人,但这观念未免好笑,我不是暗指红司是坏人,但橙二郎冲出浴室,吟作老人随即像算好似地来到尸体旁也是事实。」

「或许吧!但在你回来前,我一直站在楼梯不注意二楼与浴室的动静,如果是从脱鞋间旁边的门出入就另当别论,但他完全没有从更农室踏出一步,为什么——」

「因为吟作老人最后朝尸体跪拜念经。我已经能稍稍了解他这么做的意义了。我本来以为他只是跪拜尸体,但事实上,他是跪拜那个红球。」

「你这想法真奇特。然后呢?」

「假设如此,那凶手绝非单纯的坏人,而且还对吟作老人非常重要。搞不好他会认为红司是被不动明王所杀,因为他特别疼爱红司,不是吗?我怎么看都不觉得他悲伤,反而有一种暗自欣喜、完全放下心来的神情。」

「亚利夏,你真厉害!」阿蓝佩服地说,「连这种事都能察觉到,让你当华生太可惜了。」

「我也直接问过吟作老人,当然,他不可能坦白告诉我,不过,我却因此发觉这次的事件牵扯到某种晦暗的因果关系,绝非一般的杀人事件。」

「所以我不是说了,那是死者们累积的业。」久生将沾上口红的烟蒂插入烟灰缸,「我虽然问过后门、浴室内的情形,但这些其实都无关紧要。就像我之前说的,这次事件是死者所为,是自红司的曾祖父起,延续四代、经过八十年的积累的冰沼家秘密所产生的事件。」

「不,不只是八十年,而是一千年。」亚利夫很难得地反驳道,「我要说的是更古老的因果关系!早在千前以前,或许已有五座为冰沼家堆备的坟墓,所以他们才一一注定要被埋葬其中。总之,若我的发现是汇确的,红司的死便不能说是他杀。而只是当然的约定。」

「真是的,你这些话都是从我这儿拿过去的吧!」久生不以为然地说。

「无妨,无妨。」藤木田老人立刻接口,「这样等于又多一位侦探了。但是,亚利夏,你认为的凶手应该是能利用物理方式进出浴室、终结红司生命的人,而不是穿墙幽灵什么的吧?」

「嗯,这一点我也想过了,不会有问题。不过,我也说了,我猜不透凶手的真正身分,但我认为,那一定是我们所熟识的某人受到某种启示而行凶!严格说来,这并不能称为『凶行』,而且我读过的推理小说不多,也不知道我想到的诡计是否至今从未被用过。」

「对于这一点,我倒是有一样好东西。」

藤木田老人迫不及待地从大衣口袋取出方才来不及拿出的一本书递给亚利夫。那是今年六月由早川书房出版的江户川乱步《续·幻影城》,书皮上的脏污应该是他随时带在身上的关系。

「书里有一篇〈密室诡计集成〉,至今出现过的重大诡计几乎都被网罗其中,嗯……⑴『行凶时,凶手不在室内』是说凶手杀人时不在现场,这一项不符合我们的条件,不用理会它,重要的是⑵『行凶时,凶手在室内』,这一项里面有各种例子,虽然乱步自己说尚未周全,但其实大致上都齐全了,你拿回去好好做功课吧!」

突然被塞来一本书,亚利夫只好无奈地翻开天蓝色的书皮。

此时,阿蓝突然开口:「乱步的全集已经出版了,从新年号那一期起,他也开始着手写两部长篇,我已经读过〈化人幻戏〉,但〈影男〉还没看过,不晓得是什么样的内容?」

「与之前的作品一样充满喧闹气氛,内容描写在一栋镜屋里,有个影子男从镜子后拍下某市豪的怪异行为,并以之威胁那名富豪,而且有些字句还提到影子男大概是富豪的爱人,总之,是可以期待的作品。」

就这样,随口讨论起推理小说的四位推理游民开始着手解明「冰沼家杀人事件」,而且很奇妙地,四人各自提出不同的行凶手法。

15五具棺材(亚利夫的推理)

昭和三十年,一九五五年来临,一月底解散国会,二月底大选大致底定,去年年底民主党、自由党、鹰派、鸽派的政党纷争仍延续至今,仿佛要配合这世上的动荡似的,犯罪件数也持续攀升,而且主要都是凶残的犯罪。根据当时警视厅的公布,这些犯罪的杀人手法都极端残忍,不同以往常见的冲动杀人,而是计划性行凶,因而也特别引人注目。另一方面,东京都内创下一天发生四十二起火警、八十起交通事故的新纪录,而且还开始流行一种肉眼看不见的热病,谁都意识不到自己罹患此病,也不知道自己在何时早已痊愈。

即使是新年的正月,冰沼家仍大门深锁。正月二日,亚利夫有事询问吟作老人而前往时,正好遇上刚卖掉九段的房子、搬至麻布町的八田皓吉。八田虽然担心一旁沉默的苍司,但仍对亚利夫轻轻点头招呼,同时自言自语似地低声说:「再怎么样也该说声新年恭喜吧!」

此时的苍司端坐如修行者,看起来就像木木高太郎《青色巩膜》里描写的主角般,身上背负沉重的悲剧,与初次见面时相比,简直只剩一具空壳。洞爷丸事件后,他经常出门小旅行,平时则都过了中午才出门,很晚才回家。大家还在想他去了哪里,其实他不过是在电影院里呆坐上好几个小时。他曾苦笑着说,他只有在仿佛昏暗船舱的地方静静坐着才能感到救赎,因此,他的眼睛瞎了或许会比较幸福。如今,继最敬爱的父亲之后,唯一的亲弟弟又遇害身亡,苍司似乎已完全丧失生气。如果红司的死真是他杀,凭苍司的敏锐头脑,应该能立刻想到凶手是谁,不然至少也会有个底,但问题是,他的精神状态大概无法承受怀疑他人的后果吧!

所以,看到他什么都不愿去想的憔悴样,亚利夫也小心翼翼地不去谈到这方面的话题,更何况,若告诉苍司他们四人的推理竞赛,他绝对会不悦地蹙眉,认为他们将死者当成消遣的玩具,因此亚利夫什么也没对苍司说,也没与他商量。

就这样,时间来到约好的一月六日。这天是「小寒」,也是各行各业开工的日子。早上天气非常晴朗,气温却相反地低,到了傍晚,亚利夫准备要出门时,也不晓得是不是季风夹带来的,外面天空与十天前一样下起了雪,而且大到好像会立刻出现积雪,但可能是地区性的问题,他抵达「阿拉比克」时,雪已经停了。

普通上班族的朴素西装已足以突显亚利夫的西方脸孔,如今刚好又在新年期间,他于是特别仰换了一件以单扣裹身的法兰绒外套,搭配去年十一月在帝国饭店走秀会上展示的浓灰色轧别丁长裤,不过,久生的打扮更华丽迷人,一脱下有如雪之精灵似的纯白丝绸大衣后,随即出现一袭绿色的和服,腰带上是以朱漆色与银线织成的远山霞云,令熟客们惊叹连连,疑惑着久生是男是女的同时,眼神也随他们移向二楼。

如果兰铸或君子在店里,一定会闹成一团,还好他们好像去看电影还是购物而不在,只剩弹三弦琴的老伯——他自称「花婆」——看店。

「是的,我知道。大家都已经到了。唉呀!这件和服上的圆案是手绘的吧?还有腰带,真是美呀!」花婆亦步亦趋地跟过来说。

「我刚从茶会回来,今天那边举行新年会。你们应该也开工揽客了吧?」久生微笑回头,说出大家闺秀不会说的话,随即当着被吓了一跳的花婆面前刷地拉上纸门。

四人围绕充满初春气息的华丽暖桌坐下,饮料也连杯带瓶地端上桌,并吩咐没有唤人就不要来打扰。然后,藤木田老人随即兴致高昂地催促亚利夫发表其推理。今晚的藤木田老人仍做与上次相同的装扮,头发染黑、贴假胡子,看起来年轻许多。

「亚利夏,你的〈凶鸟的黑影〉后篇顺利完成了吗?合理说明一切现象,并利用全新诡计的解决篇?不过,比起这个,我更想听听你那千年前就已为冰沼家准备好的五具棺材的说法。」

「我还不知道那能不能称为合理的说明。」亚利夫以双手暖和干邑白兰地的酒杯,开始叙述自己的「奇妙发现」,「红司的葬礼结束时已经是晚上了,但我决定再次仔细观察浴室,那时我才注意到,浴室里,不论地板、墙壁或浴缸,全贴上白色磁砖,洗脸台、天花板也是白的——这一点,我想你们应该也知道——再加上事件发生当晚,白色外壳的洗衣机里冒出肥皂泡泡,连架上的花瓶都插了一朵白剑兰。换句话说,那个晚上,浴室里的一切都是白的,是在爱伦坡〈红死病的面具〉里出现,但冰沼家却没有的『白色房间』!而背上有红色十字鞭痕的红司则代表出现在白色房间中的『红死病』!」

百年前、那场在修道院内产生自爱伦坡卓绝幻想的华丽假面舞会,如今再度重现于冰沼家,一个已消失的房间也再次复苏。亚利夫啜了一口酒,微笑看向藤木田老人。

「我已读过诺克斯的『推理十诫』。其中第九诫写着,担任华生角色者,不论想到什么都不得隐瞒,而且绝对要比读者稍微低能。但是,你不觉得能发现白色房间很不简单吗?而且我还知道另一个消失的『黑色房间』在哪里,所以说,让我担任华生的角色不会可惜了点吗?」

「可是,亚利夏!」阿蓝的语气略显焦急,「红哥自己曾想过『红死病』的意义吗?」

「当然想过。」亚利夫意气风发地昂首道,「不是在他老挂在口中的〈凶鸟的黑影〉,而是其中歌舞伎形式的〈花亦妖轮回凶鸟〉。我对歌舞伎虽然不是很清楚,但第一场狂言通常一定是古装剧,也必会伴随义太大小调出现金碧辉煌的宫殿等场景,换句话说,出现在其中的杀人场景会模仿过去的故事或传说,而这起事件里的浴室代表『白色房间』,红司代表『红死病』,绝对就是指〈花亦妖轮回凶鸟〉的第一幕第一场狂言。虽然红司还留下一则意义不明的数学公式,但他一定是疯子A、B、C、D中的A。

「但我觉得奇怪的是,躲在某处、依照红司构想的情节杀人的凶手,未免太过好事。知道红司故事梗概的人只有极少数,若真有这种人,必是红司自己,所以红司说不定只是装死,吟作老人也才没有给人悲伤的感觉,但红司确实已死,因此有一阵子,我完全搞不懂怎么回事……

「我之所以会知道隐藏在这起事件背后更深奥、更晦暗之内幕并非肇因于百年前的故事,而是有更久远的因缘,主要是因为另一个『黑色房间』。当我想着它会在哪里时,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你们知道在哪吗?是在我家,很怪,对吧?我家在目黑,冰沼家在目白。「目黑」这个地名源自目黑不动明王,所以我猜想会不会有目白不动明王,便去询问吟作老人,他说在千岁桥对面确实有一尊不动明王,而且在千年以前的武藏国共有目青、目赤、目黄、目黑、目白等五色不动明王,那正是冰沼家的守护本尊。我又问目黄与目赤不动明王在哪里,他却笑而不答。

「假设目白的『白色房间』是红司之墓,那么我家某处或许会突然出现我从未注意到的「黑色房间」,而且搞不好还是预定给苍司的坟墓。此外尚有三尊不动明王,冰沼家的男人也还有阿蓝、橙二郎与绿司三人,也许这便是自远古以前便预定给他们的坟墓,所以我们必须尽快找出五色不动明王与冰沼家的关系——」

「别再说了,我不想与不动明王殉情!」说完,阿蓝转过喝下碳酸威士忌而泛红的脸庞。

此时,大家都认为这些话只是亚利夫的突发奇想,谁都没料到,阿蓝的话竟会完全命中自己的将来,而藤木田老人似乎对这类「不合理的开端」非常感兴趣。

「原来如此!不是狄克森的『三具棺材』,而是千年前就为冰沼家准备好『五具棺材』?」

「没错。所以我立刻去供奉目黑不动明王的寺院,但那里只有贩售开运筷子、葫芦护身符之类的东西,无从了解不动明王的背景,所以我便到寺院办事处询问目赤与目黄不动明王的事。对方说,青、白、赤、黑、黄五色依序代表东、西、南、北、中九个方位,而非佛像眼珠的颜色,而且目黑不动明王是一千一百五十年前,天台宗第三代宗主慈觉大师所设置的,至于为何要以周遭都是茫茫草原的武藏国为中心设立五色不动明王,对方则说得不清不楚,只说目黑不动明王因为德川幕府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的垂青而拥有华丽的寺院,香火鼎盛,可能是因为这样才产生其他不动明王云云。但我反问,一开始应该不可能只有目黑不动明王单独出现,对方却无法回答,结果也不让我看佛像本尊,害我白白损失五百圆的香油钱。」

「原来如此,不过,先不说五色不动明王的缘起。」藤木田老人立刻转回主题,「重要的是了解他们与这起杀人事件有何关联,这才是你的责任所在。不合理的开始与合理的解决正是本恪推理小说的固定模式,红司不可能是触怒了不动明王才猝死的。」

「嗯,就这方面来说,我也认为这不是一般的杀人事件,红司并非被杀,而是得到救赎。我曾就此事向吟作老人确认,结果他神情严肃地说,事实上,那天晚上出现了来自北国的秽神——也就是爱奴蛇神——企图杀害红司,于是冰沼家的守护神不动明王便派矜羯罗与制吒迦两童子前来相助,不过,他那口气简直就像在说不动明王亲临——」

「不用在意他的胡言乱语。」藤木田老人忽然露出不安神情,「虽然可怜,但也是时候帮他找一间适合的医院了。橙二郎的躁郁症,吟作老人的精神分裂症初期症状,都与红司的小说设定完全符合,但矜羯罗与制吒迦两童子则是继文觉上人的苦行之后,闻所未闻的荒谬事。你也差不多该说说你的密室诡计了,你总不会真的信了吟作的梦话吧?」

「或许吧!但不同的是,吟作老人认为是不动明王降临,我却认为来者是受其启示之人。」

亚利夫拿出乱步的《续·幻影城》,翻开至「⑵行凶时,凶手在室内」。

「我读过的推理小说毕竟不多,因此对这里提出的简略说明感到有点不解,但目前先就归类至此项的诡计依序看下去,

甲.房门的机械构造:凶手在杀人之后离开房间,利用绳索或镊子从外将门锁上,但这方法在这里行不通,因为浴室的两个镰型锁都无法从外扳动,而且也确实锁上了。

乙.将行凶时间伪装成比实际时间晚:这应该是在房间尚未形成密室时杀人,然后在有人监视该房间时,制造出被害者的惨叫声,或让人见到玻璃上映现移动的人影,但一进入房间只见尸体,不见凶手。不过,在这次事件中也不适用。

丙.将行凶时间伪装成比实际时间早:这一点还比较有可能,破坏密室进入,迅速杀死被害者。不过,根据藤木田先生说的,橙二郎没有做任何小动作的时间,在他冲出浴室后又有吟作老人接着在一旁守着红司,不可能有人能动手。接着岭田医师来了,大概是十一点二十分至三十分之间,对吧?虽然没有解剖验尸,但若岭田医师判断无误,红司至少已经死亡一小时,那他就是在浴室完全封闭的状态下死亡,而这一点也就无法成立。至于这一项后面附注的利用密室的部分或全部制造缝隙,因为工程浩大,所以也不可能。接下来的方法虽然幼稚,却也是最后一个。

丁.凶手躲于门后,趁命案发现者涌入之际逃出:唯一的方法只剩这个诡计的变形。也就是说,我们进入浴室时,凶手还躲在里面,但不是门后面,而是更令人意外的地方。上次奈奈曾提到同样的事,所以我再继续说下去就对她不好意思了。」

「没关系,你就说吧!放心,你的表情不像是想到我推出来的诡计。」

「那好,就是洗衣机里面——」

亚利夫话还没说完,就被久生挥手打断。

「我就知道你要说的是这个。真是荒谬,你居然认为我会考虑那种地方?」

「洗衣机是不可能的。」藤木田老人满脸诧异,「你量过洗衣机的大小吗?那是最新的涡流式305型,水槽长一尺(注:日本度量衡单位,一尺约等于三○.三公分)、左右宽一尺二、深度有一尺高,顶多只能容得下刚出生的小婴儿。」

「没错,凶手就是像婴儿的畸形家伙!那天晚上出现的矜羯罗童子的体型就是如此。」亚利夫神情严肃地回答,脑中倏地掠过如黑云般的疑惑与一闪而逝的真相。才想着太过荒诞的同时,也在瞬间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矜羯罗童子」代表了什么。一发现另外三人以诡异的神情注视自己时,亚利夫慌忙压下刚才的疑惑继续说明,「如果是婴儿就能躲在洗衣机里了。你们也知道,红司有些微洁癖,所以贴身衣物都是自己洗的,但那是进入十月以后才开始的事,因此这或许与他背上的鞭痕有关。吟作老人一直为此感到痛心,那天晚上留在红司尸体旁,哭着伸手进入洗衣机内想取出红司的衣物时……」

「便发现里面藏着矜羯罗童子?」

「他的回答很暧昧,我只知道当时他的手碰到的是那颗红球,无法确定红球是真的在洗衣机内,或者只是象征躲在里面的矜羯罗童子。总之,那天晚上有个体型似婴儿的人比红司先进入浴室,杀了他之后,再躲进冒着泡泡的洗衣机里……那家伙可能咬着吸管呼吸吧!当他以为四下无人而探出头时,却被茫然呆愣的橙二郎瞥见而发出小小的惊呼,藤木田先生听到的声音或许就是这个。而且,橙二郎冲出浴室时,口中喃喃的『婴儿』应该不是指绿司,而是从洗衣机露出头的矜羯罗童子,而代表童子的红球……」亚利夫取出吹气孔已被拔开的泄气红球,放在暖桌上。

众人均讶异地注视将随处都可买到的红色小皮球当成童子化身的亚利夫。

没多久,藤木田老人摇晃肥胖身躯,豪爽地笑说:「我还以为你会说些什么,原来是五色不动明王派遣矜羯罗童子或制吒迦童子潜入冰沼家浴室,而且还无处可逃、躲进洗衣机内。真有意思!矜羯罗童子与最新型的洗衣机,亚利夏,你大概也与吟作老人一样,有宗教性妄想症的倾向了。五具棺材的构想虽然不简单,但解谜上必须绝对科学,无法解释的超自然力量也是诺克斯在『推理十诫』的第二诫严格劝诫的。」

被这么轻易驳斥,亚利夫也噤口不语,此时久生却优雅地坐直身子,用冷冷的语气开口。

「亚利夏的话虽然不能当真,但那天晚上红司在浴室内与某个人碰面却是不争的事实。明明留下了清楚的证据,但各位似乎都没注意到。」

16玫瑰的控诉(久生的推理)

久生瞄了一眼露出和服前襟的怀纸与绢布,将因参加茶会而没涂上指甲油的青葱五指交握,语气充满自信。

「不在现场的我,好像还比你们这些在现场的人更清楚那天晚上的情况……不,我所谓的证据并非这种泄了气的小皮球,如果用这种东西当作暗号,密会的对方一定也会感到很奇怪,所以不是这个,而是连对方都难以察觉的东西。亚利夏,你刚才说洗脸台上插了一枝白色剑兰,虽然现在应该已经丢掉了,但它就是证据。有一个约定俗成的习惯是,因为剑兰的花语是『幽会』,只要根据花朵朵数就能知道幽会时间,换言之,假设时间订在十点半,花朵就会有十朵加半朵。此外,剑兰的英文是swordlily,所以它还有谨慎的意思。红司很可能将这两种意思合并,暗指『十点半在此与某人见面,要小心』,但到头来,他仍是被人杀害。」

藤木田老人发出「喔喔」的奇妙佩服声,但久生视若无睹地继续。

「只要知道红司与谁见面,应该就能拆穿密室之谜,但对方并非这世间的活人,而是死者。不,我的意思是被认定已死的人,不是吟作老人那种恍惚的梦呓。我已经对亚利夏说过好几次,这次的事件就算调查那些活着的人也不会有结果,因为这是必须彻查冰沼家八十年的历史才能了解的悲剧!坦白说,我说要在雪中度过圣诞节是假的,从九州搭机到北海道拼命蒐集冰沼家的资料才是真。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与亚利夏用区区五百圆得到的内容不同,关系也更重大,所以希望你们能用心听。对了,阿蓝,红司被杀的二十二日晚上,我在札幌见到你老家店里的店长百门濑先生,如果对我的不在场证明有疑虑,不妨问问他。

「话说回来,冰沼家实在是个令人惊异的家族,母系方面的资料仿佛完全断绝,极难追查,只查到牟礼田是母系那边最近的亲戚,其次则是八田皓吉这个远到不能再远的远亲。为了能让你们了解得更清楚,我制作了一张简陋冰沼家家谱。」语毕,久生取出了一张纸。

诚太郎┬光太郎——┬紫司郎┬—苍司

└绫女(妹)│└—红司

├朱实———黄司

├橙二郎——绿司

└堇三郎——蓝司

「现在,我将扼要叙述历代死者的罪业。你们不妨猜猜红司被杀的原因是哪个。」

久生单膝前挪,胸前的樱花与菊花图样在灯光下更为鲜明。

「冰沼家到苍司这一代是第四代,从曾祖父算起,总共有三项罪业。第一项当然是诚太郎与爱奴蛇神的纠葛,但这与此次的杀人事件似乎无关,因为从之前那个晚上到现在,那个蛇神的使者就不曾再露面,浴室里也没遗落蛇形的刀子或头巾等东西,不过,我在这里就顺便解开八十年前,诚二郎为何突然失踪的秘密吧!

「不论我如何调查,都找不到诚太郎狩猎爱奴人的确实证据,但我也无法确定他是不是被诬陷,因此我便先排除此事,针对他这个人进行调查,发现确实如阿蓝所说,他在明治三年赴美,四、五年后与克拉克博士先后抵达日本,并担任开拓使的九职等官员,为博士翻译。明治十年四月,诚太郎为返美的博士送行,六月至东京的英语学校发表著名演说,引荐新渡户稻造等人至北海道,这些事全记在《内村鉴三传》与宫部金吾(注:植物学者,与内村鉴三是札幌农校(今北海道大学的前身,该校首任训导主任即为克拉克博士)的同期学生)的札记中。接着,大概过了半年或半年不到的时间,诚太郎与黑田长官发生冲突,被下放至九州。因此,这半年内一定发生什么事改变了他,就算不是狩猎爱奴人,至少出让他突然产生杀戮之心。我左思右想,认为原因一定出在与他一起赴美的某个人出了事,换言之,诚太郎赴美期间,冰沼家的悲剧已开始酝酿。

「诚太郎出身长州藩,怀抱理想前往江户,明治元年在神田锦町的森有礼家当过书僮,这一点,阿蓝,你知道吗?没错,就是后来成为第一任文部大臣的森有礼。明治三年,森有礼成为少弁官赴美之际,本来是带大学南校(注:自江户时代延续下来的教育机关,明治年间一度改为此名,是现今东京大学的前身)的教授矢田部良吉与桥和吉郎随行,但诚太郎硬是从旁插入,最后挤下桥和吉郎,前往美国。这个桥和吉郎就是后来成为大藏大臣,并被称为『达摩藏臣』的高桥是清,从他的《是清自传》可以发现他在口述这件事时的语气并不愉快。

「充满斗志赴美的诚太郎大概正处于意气风发的顶点,但就像森有礼与矢田部良吉日后死于非命一样(注:森有礼后来被暗杀,享年四十二岁;矢田部则于游泳时发生意外溺死,享年四十八岁),诚太郎的悲剧自此展开,而且又与同辈的矢田部一起,更可说是气数已尽,因为他是个非常强大的竞争对手。赴美后,矢田部进入康乃尔大学,诚太郎则就读麻州的安默斯特农业学校,当时的校长是克拉克博士,因此在他至札幌农校赴任时,诚太郎仍跟随他学习植物生理学,并充满开拓新天地的热情,即使克拉克博士在八个月后留下一句『少年啊!要胸怀大志』便回美国,被留下的诚太郎仍热情未减。

「当时的北海道还是个可以用溪水洗脸,而鲑鱼与鳟鱼就近在眼前的未开化之地,某天诚太郎忽然清醒,体认到这个事实,又想到自己虽然已有妻小,却被骤降为九职等官,但前年回国的宿命对手矢田部,先是突然被任命为东京大学的生物系主任教授,接着被推举为第一任理学院院长,另一方面又出版《新体诗抄》,将文才展露无遗。与他相较之下,诚太郎的心境如何,你们应该多少都能了解。发觉怎么也赢不过对手而落为『二流人物』的悲惨下场,很可能就是导致他人格遽变的原因,但我之前也说了,我不清楚他是否因此开始猎杀爱奴人,又或是被诬陷,也或许他是为了野心而疯狂。

「所以冰沼家的第一项罪业并非蛇神的诅咒或秽祟,而是诚太郎的自卑感,不过,阿蓝在月圆之夜见到的爱奴人是数个偶然的重叠?抑或是谁刻意乔装?而红司之死是否与蛇神绝对无关?这些问题的答案我仍无法确定。刚刚亚利夏得意地声称浴室是『白色房间』,若从蛇神传说的角度来看,蛇神的守护神有水神与火神,那么,那间浴室或许也能被称为『水的房间』,这样就能解释为何洗脸台的水龙头没关紧;另一方面,若苍司在『黑色房间』被杀,那么该房间同时也是『火的房间』。为了重新审视蛇神传说,我接着将说明大正时代,也就是冰沼光太郎时期的第二项罪业。经常与光太郎前往印度、中国旅游的藤木田先生应该很清楚这些事,我在此只是顺便说明,如果有误,请务必指正。

「与黑田清隆发生争执的诚太郎失踪后,新婚妻子只好带着才三岁的光太郎与刚出生的绫女回函馆娘家。光太郎的妹妹绫女虽然嫁给派驻某国的大使,却因亲戚不多,目前住在户塚的老人安养院,年纪已将近八十岁,双脚行动不便,即使如此,她仍告诉我种种往事,还说『冰沼』是袭自函馆娘家的姓氏。藤木田先生,你也应该认识她吧?那是一位气质非常高雅的老妇人……

「这就不多谈了。光太郎继承父亲血脉,同属积极往外拓展的人,年少时便怀有远大梦想,虽立志成为珠宝商,却不像一般工匠只满足于落在眼前的金银珠宝,而选择成为当时日本罕见的探险家,虽然是受社会轻视的职业,也比不上德日进(注:Teiharddechardin,1881-1955,法国神学家,同时也是探险家,曾参与中国周口店的考古工作,发现北京猿人)或塔维尼耶(注:Jean-BaptisteTavernier,1605-1689,法国珠宝商,数度远赴印度与波斯,带回一颗重达一一二克拉的钻石,由路易十四买下,并称之为「大蓝钻」),但在大正时期仍以南方为主,四处游历。绫女女士说,光太郎到国外必会冠上『日本皇室鉴定人』的头衔,真是个大胆的人,此外,年长十多岁的光太郎与藤木田先生在横滨的一土会(注:星期六的的日文为「土曜日」,此处是指固定在每个月第一个星期六举行的聚会)邂逅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总而言之,在大正七年留在日本养育三男一女的妻子过世前,光太郎总是四处旅游,并留下庞大财产,会形成冰沼家的第二项罪业也不足为奇,说不定,藤木田先生,你也参与其中?」

「这种话怎么能乱说?」见矛头突然转向自己,藤木田老人慌忙坐直。

「因为有福尔摩斯《四签名》的先例。若光太郎曾与谁约好均分有如亚格拉宝藏的秘宝,很难说对方不会在他死后下手杀害他的家人,就像跟在强纳森·史摩身边,长相丑怪的桐加所做的一样——从天窗以吹箭杀人——虽然违背必须进出浴室的规则,但若从浴室通气窗射入小小的毒针,同样能令红司致死。我想说的是,光太郎留下的意外秘密,极可能就是这次事件的远因。」

「我确实曾与光太郎环游世界……」藤木田老人笑得讽刺,「你找到的秘密与冒险故事实在值得另眼相看,但我也能发誓,绝无均分亚格拉宝藏之类的事。你的仔细调查的确令人佩服,但我不认为追查这些陈年过往有什么意义,接下来呢?应该还有下文吧?希望你能尽快说明这次的事件与密室诡计。」

「别急,这个晚上还很长呢!」久生不愠不火地答,「听完我的说明,你们自然就会明白这个诡计。接着是最重要的部分,刚才的三男一女指的就是紫司郎、朱实、橙二郎与堇三郎,他们顺利地长大成人,加上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景气极佳,座落于银座的新店面也急速成长。在当时,『七彩堂』这名字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其名声可与大阪的与田忠、东京的角谷并列,而这时冰沼家尚未发生祟弄之事,非常兴盛。

「昭和四年四月,苍司出生,翌年七月,红司出生,或许是孙子的接连出生让光太郎开始感到疲惫,他宣布将一切交给紫司郎,自己则隐居至目白新落成的住家。但你们也知道紫司郎喜欢植物,不擅经营,而光太郎与生俱来的创业天性让他在昭和九年回故乡函馆开分店,衣锦还乡,却在三月的大火中被烧死在新川边。对了,洞爷丸事件时,紫司郎与堇三郎的遗体是被运至大森公园的火灾受难者慰灵堂吧?相隔二十年的父子再会,一方是烧死尸体,另一方则是溺毙尸体,虽是偶然,却也太过悲惨,而沉船后的翌晨,七重滨海边出现的美丽彩虹简直就是象征受到爱奴诅咒却无能为力的冰沼家。不过,红司被杀与这两项罪业无关,而是因为发生在光太郎死后的昭和时代的第三项罪业。虽然这是在你出生前的事,但阿蓝你——啊,睡着了?这孩子也真是的。

「刚才亚利夏还提到剑兰,而这次事件中,花当然也扮演了重要角色。苍司的父亲紫司郎对经商一窍不通,将七彩堂交给他人负责后,便专注于植物的研究,而他也不愧继承了同样血统,带着采集筒便四处旅游、蒐集植物标本。虽然只是业余的研究者,但在发生某桩事件后,他突然决定研究学术界悬而未决的问题,『花的颜色由何决定』,希望能从中发现新的遗传法则。

「我曾听牟礼田说过,冰沼家二楼的书库有兰伯特·多登斯的《药用植物史》、德雷纽斯的《苔藓植物志》,还有全世界不到五本、一七五四年版本的林奈的《植物的种类》等稀有书籍,因为不具学术价值,所以会将书库锁上还让人挺纳闷的。其实,这时的紫司郎己不是单纯的植物爱好者,他的研究也不再限于色素,而是致力于将植物的生态融合当地风俗、气候等因素,进行有系统的分类,譬如在平地开出蓝色花朵的堇花,在高山会开出黄花;乌头属里有一种花有时被称为黄乌帽子草,有时又被称为丽人草;在表日本(靠太平洋的一面)开紫花的桐花,到了里日本却变成开黄花。不只如此,他还在家中庭院进行花朵的培育试验,目的是为了证明同一品种的花不会具备三原色的自然界事实,谁知却演变成红司遇害的原因。

「你们应该也知道,同一品种的花开出的颜色绝不可能蓝、红、黄三色齐备,玫瑰与日日春有各种颜色,偏偏没有蓝色,翠菊与牵牛花也绝无黄色的花,换句话说,不论哪一种花都会少一种原色,但今年,不,是去年,麦克里迪、柯迪斯、梅杨这三位英、德、法的知名玫瑰培育家均首度发表培植成功的蓝色玫瑰,分别是Lilactime、Magenta,与Prelude。此外,世田谷鸟山的尾崎经过几十年的研究,似乎也勉强培育出色泽近乎黄色的牵牛花,但要等到开花才能确定。对了,听牟礼田说,其实梅杨的Prelude似乎也还不能称为真正的蓝色。

「我认为,在红司遇害的一九四五年,英、德、法三位玫瑰培育名家同时培育出蓝色玫瑰一事,具有相当重大的意义,而在这个念头闪过脑海的瞬间,我也完全明白一切。如果我的推理正确,这应该称为『玫瑰的控诉』。」

17第三个罪业(久生的推理·续)

「前言拖得长了点,现在开始进入正题——紫太郎热中研究的契机始于昭和十年与妹妹朱实的一场大争吵。藤木田先生应该也很清楚,年轻时的朱实是走在流行尖端的女孩,她留下的照片中,有一张是在炎热夜晚穿晚宴服的照片,妖冶得足以当一名女间谍,而环绕在她身边的追求者不知凡几,听说八田皓吉也是其中之一。八田现在的体型虽然像小了一号的河马,当时却只是略为矮胖的可爱学生。如果浑身散发女王般光彩的她能这样过完一生还好,但或许是受到当时流行的『红色恋爱』(注:俄国女革命家柯仑泰(A1exandraKollontai)写的小说《红色恋爱》,提倡无产阶级的爱情,亦即男女平等的自由恋爱)影响,她竟与XX党员田中私奔。若对方是仪表堂堂的男人就算了,偏偏是一脸穷酸相、极无趣的瘦弱男子,不论怎么看都像披上华丽大衣的猴子。八田当了几次说客,但她仍坚持己意,表示无法再忍受身为珠宝商之女的社会阶级,自己必须工作,女工才是未来的女王,毅然与田中到广岛建立家庭。这件事被XX党的报纸大肆报导后,冰沼家的人当然非常生气,从此禁止她出入冰沼家。不过,朱实本来就不是能刻苦工作、忍受贫穷的那一种人,在昭和九年父亲光太郎去世后,眼见紫司郎独得庞大遗产,她遂开始无法接受,虽然当初她果决地抛弃资产阶级,如今却积极地想办法争取部分遗产。

「阿蓝的父亲堇三郎是光太郎最宠爱的孩子,他在光太郎还在世时,就得到相当多的资金前往札幌开设饰品店,而朱实与橙二郎是最不受宠的孩子。由于当时仍处于旧民法(注:日本旧民法有所谓的「家制度」,由家主与其亲族组成「家」,家主掌握整个家的决定权。继承的优先顺序依男女嫡庶长幼而分,继承者不但承袭家主之名,也继承所有财产)时代,朱实就算想争取遗产,却也无计可施,而且也不可能整天都在考虑如何谋害紫司郎,于是只能怀抱妒意度日。翌年,昭和十年,朱实怀孕了,她认为好运来了,遂大腹便便地回到目白的娘家,一开口就说肚里小孩的预产期是十一月十日左右,名宇因该月的诞生石而取名黄司,大概会是个像王子般的可爱男孩,所以希望冰沼家能依惯例给他黄色系的宝石作祝福,虽然黄风信子石、黄宝、黄橄榄石什么都行,但黄司也有得到店里引以为傲的黄玉『东方之星』的权利。如果父亲还在,他一定会答应将它送给这么可爱的孙子之类的话。

「朱实是那种一喝醉就龇牙咧嘴、忘记礼仪教养的大姐型的人,加上因辛苦持家而有衰老之相,已不见过去的美貌,吵起来相当可怕。不过,平常好说话的紫司郎这时却断然拒绝朱实,主要是因为小孩尚未出生,是男是女都还不知道,竟然还说什么像王子般可爱。朱实听了便说,既然如此,她就在目白宅邸住下,直到孩子出生。结果到了要生产时,她真的连医院也不去,就在现在的『红色房间』生下一名男孩,幸好有橙二郎的帮忙,以及姑姑绫女居中协调,情况虽然混乱,但总算安然度过。然而,冰沼家的人因诞生石而取名的佳话,其意义从此改变,透露出利欲熏心的一面。这次橙二郎会先将未出世的孩子命名绿司,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

「大家本以为朱实带着孩子待在娘家不过是为了取得黄玉,她却表示自己的目的不在珠宝,也不是拿回自己出嫁时应得的嫁妆,而是希望冰沼家无论如何都能接纳黄司。她哭着说自己不但让冰沼家蒙受污名,又是主动离开,就算饿死在路边也是自找的,唯独不想让无辜的孩子拥有不幸的将来,无法忍受他承龚田中那落魄男人的姓氏,一定要将他抚养成优秀的人才。紫司郎本来就是个好说话的人,因此也无法出口反对,不但答应她的请求,还给她一笔钱,所以户籍上才会是苍司、红司、黄司三兄弟。亚利夏在疯狂茶会上听到的井底三兄弟就是指这件事——真是的,这家伙睡得跟什么似的。阿蓝,快起来。不然我要捏你了。」

「好吵喔,干嘛啦!」平时不大喝酒的阿蓝喝光了一杯鸡尾酒,正舒服地趴睡着,却因为耳朵被拉扯而抬起皱眉的脸。

「听一下别人说话好吗?阿蓝,你见过你朱实阿姨吗?听说她与你爸的感情也不是很好。」

「那个住广岛的阿姨?我不认识。」

「我想也是,因为这件事演变到后来变得很糟。黄司一顺利入籍,朱实随即故态复萌,扬言黄司既是冰沼家的人,身为他的母亲,她应该有权拿回以前失去的东西。于是冰沼家的人便认为她打从一开始就是抱持这种居心,从此与她断绝关系。不过,有一点很有趣,当朱实要离开时,紫司郎却抛给她一颗猫眼石,说是用来代替黄玉。在我看来,紫司郎这么做只是出于愤怒,而那颗石头也有不吉祥的意义。先不论有没有瑕疵,猫眼石本身就意味着趋吉避凶,反过来说,这也表示它随时会招来困难或危机等诅咒。此外,从朱实硬要让黄司入籍一事来看,即使她不打算杀害所有人,却也绝对不怀好意,可以想见紫司郎有多么懊悔自己的决定,所以才孩子气地企图用同一品种的的花不会开出三原色的现象证明黄司不该入籍。

「紫司郎拼命调查这种现象,终于发现一个普遍法则,「一般情况下,同一品种的花不会开出蓝、红、黄三原色,通常都是红蓝或红黄的组合,只有黄蓝两色的品种并不存在。』所以干菜提到的高山堇花或表日本的桐花均纯属例外中的例外,是很难得的研究。不过,这个法则并非单纯红色具优越性的问题。虽说花的颜色取决于色素,实际上却是产生自决定红、蓝色的花青素,以及决定黄、白色的类胡萝卜素两者的微妙组合,连学术界对此组合规则也尚无定论,就算他们透过试管实验已有部分程度的了解,但在生体实验上能有多少成效,只有老天才知道,所以想证明这个发现无异缘木求鱼。因此,依紫司郎的盘算,冰沼家已有苍司与红司两兄弟,如今就算取名黄司、如愿入籍也没用,因为冰沼家原本就没有这个孩子。紫司郎就抱着这种心情专注在研究花朵上,也不管生意了,只要蒐集到新资料,便附上佐证寄到广岛,说起来,他也是个怪人。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战争末期。八月六日,还是小学生的黄司正从避难处返回父母身边,在他即将抵达广岛纸屋町的家门时,原子弹却在此时爆炸,由于该区正位于中心,一家人就像枯叶般碎成粉末。而且,那天早上从广岛车站离开的人中,确实有人见到黄司笑着说要回家。后来消息传回冰沼家时,已成为珠宝鉴定人的紫司郎不禁变了脸色,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就是冰沼家的第三项罪业。你们应该知道我想说什么了吧?如果黄司从原爆中活下来,后续会如何?那种情况下,就算想救人都无从救起,但并非无前例可循。假设黄司在大火与黑烟的漩涡中奇迹获救,他会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如果他顺利地活到战后,他的想法会产生什么变化?朱实应该从黄司小时候就常对他说『你是冰沼家的人,却被赶出来』之类的话,让他对冰沼家心怀怨恨,如今又因为战争而如紫司郎所愿,自己从户籍上被除名,所以他会报复冰沼家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而他首先要杀的人就是红刘,除掉可憎的『红』,让冰沼家家谱绽放只有『蓝』与『黄』两色、世上绝无仅有的新品种花朵。亚利夏,你现在应该明白为何我会知道被害者是红司的理由了吧?反过来说,若是红司遇害,凶手绝对是应该早已死于原爆中的黄司。」久生一口气说完冰沼家历经明治、大正与昭和三个时期的秘话后,疲惫似地放松身体。

「这么说,黄司还活着?」方才被叫醒的阿蓝以不悦的北国口音说,「然后呢?那天晚上黄司迳自去家里的浴室杀害红哥?真是太荒谬了!」

「不,这是事实。黄司可能已经充分调查过冰沼家的情况与建筑物格局,完成事前准备后,随即打电话叫红司出来。红司拥有比常人更强烈的猎奇兴趣,更何况对方自称是十年前死于原爆的黄司,不论是谁,都会想见见对方。不过,因为附近没有适合谈话的咖啡厅等场所,便与对方约晚上十点半左右在木板后门等待,时间一到,红司会来带他前往浴室。

「为了以防万一,黄司从附近打电话至冰沼家,假装拨错号码。你们知道让对方的电话拨不出去最简单的方法是什么吗?就是从这边打电话过去后,不要挂断,将话筒搁在一旁即可,冰沼家的电话会突然不通又突然恢复正常,就是凶手来自外面的最佳证据。只要知道电话不通的时间有多久,就能推出凶手打电话的地方与冰沼家的距离。就我的估算,应该是在只有两、三分钟路程的距离内,搞不好是后门外的那幢老旧宅邸。

「另一方面,知道朱实阿姨与父亲过去心结的红司,对这次与黄司的密会还是有所顾虑,便插上拥有『密会』与『谨慎』花语的剑兰以防万一。当然,若没有像找这样的人,大概无法识破这其中的意义吧——阿蓝,你从刚才起就在笑什么?」

「真是明察秋毫。」一直静静听着的藤木田老人打岔道,「你这个红司与某人在浴室密会的说法真是非常独特。这么说来,是找上门来的黄司对前去接他的红司骤下杀手啰?但当时红司不太可能全裸,还是说他是泡在电气浴缸里?或是……」

「很遗憾,我对法医学没兴趣,所以还无法确定行凶手法。不过,在延髓插入一根致命针,应该算是史无前例吧!对了,那台洗衣机的电线是从哪儿接过去的?」

「更衣室。只有那里有插座,利用延长线穿过墙上的洞,接到插座……」亚利夫回想道。

「也就是说,电力可以轻易地引进浴室。」久生轻轻颔首,「那么,凶手应该是利用某种方法欺骗红司,经由红司的嘴唇,使之触电身亡,虽然只是嘴唇,但只要有点水渍,就能轻易令心脏不好的人休克死亡。不过,法医似乎已查过红司的嘴唇,没什么问题,而且我也问过法医室,对方表示最近有很多二、三十岁、身体状况不错的人都莫名其妙地死亡,经过解剖检查,发现他们从中枢神经到呼吸器官都没有任何异状,最后只能用猝死解释,红司的情况,或许就像这样。诺克斯『推理十诫』中的第四诫说,不得使用未知的毒药或必须做冗长说明的杀人方法,但现实中的确有科学无法解释的尸体——」

「我明白、我明白。所以黄司用某种方法杀了红司后,便像个透明人躲藏在浴室某处,再趁我们都不在时逃走。请问,他躲在哪里?洗衣机内的可能性已经排除,浴缸的水清澈见底,天花板、地板与墙壁也都彻底查过,连个机关都没有,难道还有大家都没想到的藏身处?」

「还有窗户。」久生淡淡回答,「请听我说——黄司先剥掉红司的衣服,让他一丝不挂,任谁看了都会认为他是心脏麻痹致死,再来只要让浴室成为完全的密室,谁都不会怀疑这是他杀,而大家一看到现场,一定会急着先将尸体搬出,自己就能趁隙逃走,于是他设法让日光灯闪烁不定,锁上两扇门的镰型锁,然后躲在窗户与窗外的铁格子之间。窗玻璃因为浴室的氤氲热气而模糊不清,只要关上窗户,缩在角落不动,就没人会发现。问题是,你们检查浴室时,窗户已用插拴锁至最底,对吧?不过,请你们看看这个,这里的窗户也是插拴锁……」久生离开暖桌,走向窗边,做了某些动作后离开。

亚利夫他们看到窗户的插拴确实已锁上。当久生拉动拖曳式的窗玻璃时,插拴虽然不动,窗户却开了,并从玻璃重叠的接缝间掉出揉成球状的怀纸。

「你们看,两扇玻璃重叠的地方还有缝隙能塞入薄纸。将这处撑开,塞入东西,这样一来,插拴虽然插着,看起来也已上锁,实际上却不然,不论从内、从外都能拉开,当然,我已经在家里实验过好几次了。大家都因为窗户外是铁格子,以为那里不会有人,却作梦也没想到凶手竟悄然无声地躲在该处,而且,躲在那里的黄司还说了句语尾听似『做……』的话,我想那应该是腹语,而且是出乎橙二郎意料的过去秘密,让他误以为是红司所言,大惊失色地逃出浴室,接着是藤木田先生迅速尾随他而出,就在吟作老人回到浴室前的短暂空档内,黄司从窗户回到浴室,将窗户锁好,从脱鞋间逃往后门。他塞在窗玻璃缝间的东西就是这颗小皮球,这大概是他在路上随手捡来的吧!这颗球原本应该是被压得扁扁的,可能是黄司离开时,不小心掉落洗衣机内,也可能是他觉得有趣而丢进去的,反正它后来因为热胀冷缩作用又膨胀了。这些就是事件的真相。橙二郎的奇怪举止完全是自认听到尸体开口说话的缘故——阿蓝,你这样太失礼了。」

「可是,真的很累啊!」阿蓝忍住一个大大的呵欠道,「出发点不同,居然会出现如此不一样的观点,实在是太惊人了。从你得意地提到剑兰的事时,我就觉得很无趣,所以才睡着的。其实,插上那朵剑兰的人不是红哥,是我。我只是觉得冬天有白剑兰很难得才买回来的,与密会或谨慎什么的花语根本没关系。至于浴室窗户,我应该告诉过亚利夏,当时因为镰型锁打不开,所以我曾从脱鞋间走到室外看过,很不巧,浴室窗外的铁格子根本没藏任何人。我没见过黄司,只知道他很喜欢吃柠檬派,但他不可能还活着,重要的是,红哥背部为何会有那些红色十字伤痕?你们虽然都认为红哥是被虐狂,身上的伤疤是受某个流氓鞭笞留下的痕迹,但是,这个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18密室与祭坛(阿蓝的推理)

阿蓝双颊泛着樱花色泽,黑曜石般的双眸闪烁着光芒,先是一举推翻久生的论点,接着又说出令人意外的话。

「因为没人知道那家伙住在哪里,也没人见过他与红哥一起出现,更没人见过鞭笞的现场,但大家却不自觉地认为一定有这个人,并在这次事件背后肩负某个角色。仔细想想,这些其实都是红哥的刻意安排与误导,而且他自己也多次说过暗示似的话,甚至上次那个打电话来、粗声粗气地自称『ken』或『gen』的人,一定也是红哥拜托朋友这么做的,因为红哥不会用『相好』这种粗鄙的字眼,连他背上的鞭痕大概也是故意让吟作老人看到的,因为将浴室用镰型锁锁上、绝不让人进入自己房间,反而会激起他人的强烈好奇心,觉得若能看一眼也不坏……

「换言之,红哥故意让大家以为虚构的流氓确实存在。因为红哥过世快两个多礼拜了,却从没有过疑似那样的男人在家门口徘徊,也没接过奇怪的电话。如果真有此人,至少也会打电话来询问红哥为何突然断绝联络吧!但实际上什么都没有,这就表示,红哥的畸恋对象根本不存在。

「问题是,红哥为什么要创造这个角色?而且还认为光用讲的没说服力,记录下来才能让大家相信——这就是为什么那一晚他会让我们参观『红色房间』,目的是让我们能不经意读到那些文字。」

说到这儿,阿蓝拿出一本很厚的大学笔记,放在暖桌上。

「这是红哥的日记,我在他死后从他的书桌抽屉内找到的。上次你们问红哥是否有留下笔记或日记等东西时,我本想拿出来给你们看,却又考虑到你们的推理或许会因此偏离了方向,所以忍住不提。虽然诺克斯的『推理十诫』第八诫警告侦探不得隐藏获得的线索,但这东西还是不读的好,因为那是为了诱惑我们的假日记。」

阿蓝迳自断定后,开始翻阅日记。藤木田老人却露出难以认同的表情。

「为什么你说它是假的?难道那不是红司的笔迹?」

「不,当然是红哥的笔迹。我对照过他大学上课笔记的笔迹,完全相同。日记从十二月十日开始写,写到十八日,共有九篇,但十日之前的日记完全找不到,唯独这一本被放在抽屉里的最上层,而且抽屉也没上锁,仿佛刻意让人偷窥。由此可知,他并非为了下棋或让我们看《院曲撒罗米》才让我们进他房间,而是要让我们看到这本日记,所以我认为最好别相信上面写的东西,虽然有那流氓的名字——鸿巢玄次,但红哥的目的应该是为了让我们相信真有此人。与其说这是日记,不如说是随笔札记。我们先大致浏览各篇吧!第一篇十二月十日是有关赫胥黎的梅司卡林幻觉体验……」

亚利夫后来也仔细读过红司这本以工整钢笔字书写的日记,发现里面都是以大量汉字、旧式平假名等古文体写成的各种观念,充分表现出红司对不存在于这世间之事物的憧憬。

内容从去年二月出版的阿道斯·赫胥黎的梅司卡林体验记《众妙之门》读后感开始,文中引用正冈子规的俳句「玫瑰易绘叶难描」,并在一旁注解「明治三十三年五月十五日之作」。另外还写到他自己的色彩幻觉——并非由梅司卡林之类的药物引起,而是清醒地在这世上迎接「亚当的早晨」、探寻伊甸园入口的亲身体验——其中之一是某男子在街上被错身的男子搭讪说:「要不要一起喝杯咖啡?」因迟迟没得到回应,便找了许多理由劝诱,终于,被搭讪的男子用清脆的声音答:「怎么?找我谈赚钱的事?还是做那档子事?」他看见此景,发现若无这两名男子以这种方式的结合,同性恋会更伟大美好,此外,一旁还加上「比挨揍更凄惨」的但书。看到这里,亚利夫根本无从得知哪些部分与阿蓝接下来的推理有关。

除此之外,上面还写了各种奇怪的自杀方法,也反复赞美世上最灿烂的人际关系就在主人与奴隶之间,然后又写到他再次到街上寻求「屈辱的荣耀」之实验。就在这时,阿蓝低声念出今年九月中旬,红司与鸿巢玄次在放映完午夜场的电影院邂逅的回忆。

……他伫立墙边,在昏暗光线中,那种难以言喻的孤独眼神抓住了我,经过数度手指与手指的碰触交缠,我的指尖传来不曾感受过的体温……

「接下来是这样。」阿蓝虽然继续念下去。但也不禁露出了一些难为情。

他转身走出电影院,我毫不犹豫地跟上。在转角处,他猛地回头,用几近憎恶的眼神睥睨地注视我说:「鸿巢玄次。三十二岁,以前是水电工人,现在是个无业之徒……」

「后来虽然没写明地点,但红哥就跟着到他位在某处坡路上的公寓,而这就是鞭痕的由来。接着还写到他当承受的一方的喜悦、迎接光芒闪烁的『亚当的早晨』等等,但就如我先前所说,这一切都是虚构的,红哥背上的红色十字架并非源自他的受虐性癖。」

「那是为什么?」

「这与接下来要说明的密室诡计有关,因为凶手能进出浴室的方法应该只有一个——」

「那就请你快点说吧!」藤木田老人等得不耐烦了,皱眉催促,「各位的说明,前半部都言之凿凿,但诡计的部分都平凡无奇,希望阿蓝的不会也——」

「请等一下。这本日记有个很重要的部分……唔,这里『希望能尽快完成〈凶鸟的黑影〉,成为献给这个时代的虚无供物』之类的梦话就算了,最后是十二月十八日,如果略过这部分,各位可能不太能了解我的说明。」语毕,阿蓝立刻阅读以下「献给亡母的信」。

十二月十八日星期六

妈:

距离那艘笨重船只沉没已过了八十多天,您仍沉睡在水底,而背弃承诺的我却还在这里,眼看就要二十六岁了。

究竟是为什么呢?从幼年起就不断地说着,也坚决地发誓,如果年轻的母亲死了,自己连一瞬间都活不不去,想不到我竟恬不知耻地苟活至今,吃喝陋食、呼吸混浊的空气……我已有惩罚降临的觉悟,就算那奇形怪状的神派遣它的奴仆找上门,我也不会逃避。我想,那个异形霍雅乌·卡穆依很快就会出现在我眼前,将我带走。

在那之前的短暂时间,我致力于一项唯一的尝试。您也知道,我的身体已开始风化,心脏比以前更差,到了最近,连耳朵都像有锥子插入般刺痛。在呼啸的北风中,我蜷缩戍愈发瘦小的丑陋猿猴,全心持绩思考一件事——谁都不曾尝试过的「死亡」,可撇开生与死的区隔,在两者间自由往来的方法。若我说此事已接近可能,妈,您应该会露出微笑吧?

灵能师所谓可与灵界沟通的魔术原本就不存在,在物理上不无可能的说法也很滑稽,但是就连柯南·道尔与哈利·胡迪尼也无法获得的成就,现在似乎能由我逐步达戍,届时就会像卡西勒所言,人将能自由往来于密室与祭坛之间。没错,只有在完全的密室中迎接死亡时,死者才能获得不可思议的翅膀。

自幼年起,我便略微察觉这个与地球紧密贴合的异次元空间。假设将这个常在神秘宗教与科幻小说中被提及的世界换成黄泉之国,则它与现实世界之间的界线将意外地容易跨越,而方法只有一种,死者与生者同时处于同一空间,因此,我不过是让自己变成那只拍打漆黑羽翅的诡异大乌鸦。

不论我说些什么,您总是露出那种困惑般的笑。不过,这确实是真的,也是唯一不会背叛您的方法。吟作老人也非常赞同,还说这样便不必担心会受到北方异教之神的阻碍,而且还能让善童予矜羯罗与恶童子制吒迦若疾风般降临救赎。不过,此事无法单独完成,所以我只能与爱人暗中不断研究。

我的爱人是无视世俗的人——是的,虽然不曾告诉过您,但您似乎早巳知晓,露出了哀戚眼神。当他冷笑着听我讲述计画时,漆黑羽翼也逐渐从我的腋下长出,攀向肩胛骨。

鞭痕、齿痕,与恣意切割的伤痕所流出的血,瞬间化为天鹅绒色的飞羽。啊!一想到能冲向冥冥暗夜,自由往返世间所无的密室与祭坛之间,我就由衷地感到快乐。

妈,即使这样,您还是一直沉睡于水底。

「这篇文章是怎么回事?」一等阿蓝读完,方才被挫了一鼻子灰的久生立刻说,「如果鸿巢玄次是虚构的角色,那这篇文章与这本日记就是你的创作了吧,阿蓝?」

「愚蠢,这确实是红哥的笔迹。」

「就算是红司的笔迹好了,但今晚说好是推理竞赛,我希望文章朗读可以就此结束。」一旁的藤木田老人也开口,「结论呢?不会是红司倒下时,背上长出了黑色翅膀吧?」

「说不定正是如此。」阿蓝神色自若地将红司的日记推向众人面前,开始说明诡计,「如日记中所述,这个异次元空间的存在绝非不合理,红哥倒卧浴室死亡是这世上的事实,但谁说那不可能是两个死亡影像的重叠?其实那个红色十字架的意义不在指出鸿巢玄次这个流氓真的存在,而是让我们将两个死亡看成一个的诡计。」

「你的话太抽象了,我不明白……」藤木田老人用他的大手搓揉脸颊,「就结局而论,究竟是谁杀死红司?」

「所以我才说不能有这种想法。那天晚上十点二十分左右,红哥进入浴室,十一点左右,尸体在浴室被发现,在这四十分钟内,浴室的门从内侧牢牢锁上,天花板、地板、墙壁与窗户也都毫无异状,由外而来的凶手绝对无法进出,换言之,除了红哥以外,任何人都无法进出浴室。

「刚刚亚利夏好不容易发现浴室是『白色房间』,红哥则是『红死病』,结果却偏离主题,转向五色不动明王的蠢话。红哥很清楚浴室就是『白色房间』,才会用自己象征『红死病』,因此,这次事件若有凶手,一定就是红哥自己。」

「这么说来,红司是自杀的?」亚利夫沉吟反问。

「不对。基本上,你们都被事件的舞台与布景所惑,请将情境简化,不要将它当成浴室,而是一个有如箱子、单纯的四方形房间,里面除了尸体以外,什么都没有,也没有窗户,门从内侧锁上。假设这时发现者破门而入,他会在里面看见什么?当然只有尸体,因为里面无处供凶手躲藏。但是,凶手必然会进入浴室,既然凶手没有走出浴室,也无法如烟雾般消失,这不就代表凶手就是那具尸体?若接着推敲凶手伪装成尸体的方法,就能断定这次事件完全是红哥自导自演的独角戏。红哥的日记上清楚记载:『死者与生者同时处于同一空间。』也就是说,当我们破门而入时,红哥虽倒卧在地,却还未死亡。让日光灯闪灭不定、水笼头开着,有一部分是为了酝酿异样气氛,但最主要的目的是不让人察觉自己仍有呼吸。」

「抱歉,我打断一下!岭田医师说红司已经死亡约一个小时了。」亚利夫说。

「没错,红司总不可能像印度苦行僧那样,能暂时停上呼吸。然后在前往火葬场的途中,从棺材里逃出吧?」藤木田老人也从旁接道。

「当然不是。我现在就要说明死亡经过一小时是怎么回事。浴室的温度比室温还高,若经过正式解剖勘验,结果或许不只一个小时,很可能在更早之前,甚至是我们还在起居室里聊天时,红哥就已经过世。不过,藤木田先生,我想请问一件事,为什么当时橙二郎叔叔只说了一句『已经死了』,你查也不查就相信他的话?」

「也不是柑信……」藤木田老人突然支吾其词,「不是,我绝不是相信,我只是很直觉地认为那就是他杀,你们应该也一样吧?而不得随意碰触杀人现场是基本常识,所以……」

「没关系,我不是怀疑你或指责你,因为这也在红哥的计划内。之前红哥写那道算式给我们看时,曾说:『我的着眼点就在这里,只要尸体被稍微动过,诡计的痕迹就会什么也不剩。』照他的安排,这应该是第四个密室诡计,同时也是对我们的暗示,所以我们才会谨记『绝对不能碰触尸体』。由此看来,更能确定这次事件是经过红哥周详计划的犯行,再加上只要看见他背上的红色卜字架,任谁都会认为那是他杀。我曾拜托朋友裸身趴卧,仅仅一眼就觉得那很像尸体而感到恶心,若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定更难分辨,所以一眼就能判别是死是活的说法应该是骗人的。

「红哥的目的并非蒙蔽我们的双眼,而是更为远大,其中还包括拆穿橙二郎叔叔的真面目。一旦有人倒卧在昏暗的浴室内,任谁都会认定是杀人事件而不会贸然碰触尸体,只有身为医师的叔叔一定会先上前检查脉搏与呼吸。在检查瞳孔放大程度前,若叔叔在测量脉搏时发现红哥还活着,应该也想不到那其实是圈套,反而认为是大好机会。叔叔最希望的就是让绿司取得绿宝石。为此,他必须先除掉红哥,如今刚好有这个机会,再加上红哥背上的红色十字架有相乘效果,应该能让大家误以为红哥是离奇死亡,便告诉大家红哥已死,将众人赶出浴室,打算趁隙向红哥注射某种药物,让他真的死去。

「在红哥的计划中,若能趁此取得叔叔企图杀害自己的证据,无疑将是他的胜利,事实上,一切也真如他所预期,当叔叔趁藤木田先生走向脱鞋间,正要迅速注射某种药剂之时,红哥却突然抬头说:『我拿到证据了。你准备下地狱吧!』之类的话,让叔叔大惊失色地跑出浴室。你们想想,自从岭田医师来了之后,叔叔的态度一直都很怪,无论如何都不相信红哥已死。那是因为他亲耳听到红哥说话,害怕红哥又突然起身责问自己。但坦白说,红哥的目的不在威胁叔叔,而是要让浴室空无一人,才能独自进行诡异的犯罪计划……

「从这本日记来看,鸿巢玄次不过是用来说明红色十字架的虚构角色,却也因此得知红哥对于企图暗中抹消自己的存在并前往异次元空间拥有异常的热情。这可说是一种变身的欲望,从去年九月那起事件以来,我们全受到这种欲望的蛊惑,我会来这间同志酒吧,也是因为这里是另一个世界。楼下的客人大概也都与我一样,白天可能是公司里的课长,家中有幸福的妻儿,到了夜晚,却化身为苦闷的同志。

「有一件事我很确定,红哥确实没靠迷幻药寻找他的伊甸园,但他那需要行动力的企图却出乎我意料,若他真的去搭讪路过的男人,其目的绝非为了探究人际关系的本质,而是为自己的计画找寻长相、身材都与自己极相似的替身。后来虽然顺利找到,但做为替身的青年因罹患腮腺炎或某种疾病,导致背部有红色十字架状、类似蚯蚓攀爬的痕迹。换言之,红哥并非被虐狂,只是因为替身的背部有这样的痕迹,所以他也得忍痛在自己背部留下相似的鞭痕。那名替身应该只是东京街头的高级流浪汉,就算失踪也不会引人注意,而且应该也想不到红哥会做出这种事——」

「等等!等等!」藤木田老人突然惊讶地大声制止,「我还以为你会说些什么,原来是说那天晚上红司还活着,趁浴室没人时,从某处拖出酷似自己的替身尸体,然后变成大乌鸦飞入异攻元空间的暗夜里?哼,这比矜羯罗童子还糟糕,诺克斯的『推理十诫』第十诫中明白写着『不得使用替身尸体或容貌酷似者』——」

「用不着管诺克斯如何了。」阿蓝的声音非常冷静,「你应该知道第五诫是『不得让中国人出场』吧?在他们眼里,我们与中国人没两样,如此一来,日本人不但能阅读,也能写作本是依照盎格鲁萨克逊人的思考方式而发展的本格推理小说,岂不显得非常可笑?根本没必要拘泥什么十诫或二十原则,不想听的话,我也不用说了。」

「阿蓝,何必生气呢?」发现对方的推理并不比自己精采,久生坏心地说,「别停在最有趣的部分,接下来呢?红司要替换尸体应该需要一些时间吧?」

「时间多得是,因为吟作老人是红哥的同伙。藤木田先生尾随橙二郎叔叔离开浴室,直到我与亚利夏回来为止,有整整十分钟的时间,浴室内只有红哥与吟作老人。那天晚上的情形是这样的,老人谎称出去购物,与红哥合力杀害依约在十点半抵达后门的青年,并将尸体藏在脱鞋间旁的储藏室,接着红哥便趴卧在反锁的浴室内,老人则担任发现者,将大家唤来浴室。之后,两人趁浴室没有他人的空档,从储藏室拖出尸体,放在红哥本来趴卧的位置,红哥则躲在老人的房间或某个事先准备好的地方。这颗红色小皮球在《续·幻影城》也出现过,是用来挟在腋下好造成脉搏停止假象的小道具,而老人跪拜、诵念经文只是因为对那名当红哥替身的青年心生愧疚。我曾问吟作老人,红哥现在在哪里,结果他脸色大变,什么也没说。」

「我了解了。」久生只有表情温柔,话锋仍然尖锐,「所以大家不过是为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男子举行葬礼,而且还是莫名其妙多出的尸体,这还真是糟糕,不是吗?对了,储藏室不是用挂锁锁起来了吗?」

「红哥不足以右手拿刮胡刀,左手握拳的姿势趴卧吗?那是为了方便立刻爬起来开门,所以将钥匙摆在手里。」

「是吗?藤木田先生曾查过储藏室吧?就算之后将挂锁恢复原状,但里面放过尸体,一定会留下痕迹才对……藤木田先生,储藏室内的情况如何?」

「非常湿,有一面墙都是血。」藤木田老人眉头深锁,严肃地说。

「但也可以这么想吧?」亚利夫忽然道,「其实刚才我也稍微提到这一点——将阿蓝的论点反过来推想,也可以是凶手假装成尸体,储藏室里的则是被杀的红司……」

「我也分析过这一点,但是不可能。」阿蓝屈指数道,「第一,没有动机。第二,若凶手真的长得与红哥一模一样,他只要找个地方藏起尸体,假冒成冰沼红司即可,没必要冒着以浴室为舞台的风险。再者,就算身材神似,凶手也不可能事先在背上弄出相似于红哥极力隐藏的鞭痕,也不知道红哥会在何时进入浴室。更重要的是,吟作老人不可能坐视他人替换尸体。」

「话是没错……」不耐的久生发出最后一击,「你的推论很有趣,虚构的流氓鸿巢玄次,以及红司背上配合替身特征而做出的鞭痕,不过,若要付诸实行,还是有很多困难点,很遗憾,你的推理漏洞百出。」

「既然如此,为何吟作老人看起来一点都不悲伤?如果真的有鸿巢玄次这个人,为什么连一次都没出现过?」阿蓝半羞半恼地反问,并喝了一口掺水威士忌。

藤木田老人缓缓坐正,眼神扫过众人一圈,讽刺地说:「吟作老人虽然可怜,但你们不认为这是他罹患精神分裂症的初期症状吗?至于流氓的事,只要听过我的说明就能明白。不过,各位还真是令人惊讶,今晚的规则明明要求必须符合逻辑,你们的推论却都充满神怪幻想。」

19哈姆雷特之死(藤木田老人的推理)

「关于事件背景或动机的追求,你们虽然都有些卓越的见解,但最重要的凶手却是矜羯罗童子、死于原爆的黄司,还有红司自己,这样根本称不上解决。我的推理方法很简单,却绝不会出错,亦即藉由史上所有名侦探所使用的消去法,先列出所有涉嫌者,再一一删去绝对无辜者,除非删除法有误,否则,最后剩下的绝对是真凶。」

久生把玩垂在腰间的珊瑚坠子,心不在焉地听着,亚利夫频频在意休闲裤的绉摺,阿蓝可能是喝多了酒,连耳垂都红得发烫,眼看着就快睡着了,只有藤木田老人得意洋洋地咬着刚点上的雪茄,模仿亨利·梅利维尔的动作,开始揭明红司命案的凶手。

「关于涉嫌者的部分,有劳福尔摩斯小姐的深入调查,应该与死者无关。但仔细想想,这次事件的凶手必须满足一项严格的条件——知道当天晚上红司会在几点入浴。久生小姐可能认为红司在昭和二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晚上十点二十分进入浴室是二十年前就已决定好的命运,而黄司打电话来、两人约好密会的想法虽然相当有意思,却没有任何证据。其实,红司在那时进入浴室并不是因为那是『白色房间』或『水的房间』,只因为那是很普通的浴室。所谓的事实通常都平凡到不能再平凡,但若从平凡的事实往前追溯,所得到的涉嫌者将屈指可数,再加上若依约剔除我们几个侦探与吟作老人,几乎能见到凶手正站在我们面前微笑。」

「可是,岂有……」久生与阿蓝同时出声。

「这么说好了,凶手是黄司的说法或许突兀了些,但这起事件背后确实具有这层衍生意义,而您刚才明明赞成红司与某人在浴室密会的说法,如今又这么说,这不是很奇怪吗?假设红司真的在那时与某人约好碰面,那么,符合这个条件的人并不多。」

「不错,根本是不负责任的说法。」阿蓝补上一句,声音听起来真的很像睡鼠。

「什么不负责任的说法?」藤木田老人的声音愈发冷静,「不论我怎么赞成密室论点,仍无法认同从二十年前找出凶手,而且我是根据纯粹的推理得出『密会』的结果,而非倚赖剑兰那种不可靠的偶然,诺克斯的第六诫也说『侦探不得获得偶然的援助』,啊,这不能说……」

但阿蓝已经连抱怨的气力都没有了,有如孩童的睡脸正趴在暖桌上。

「咦,真的睡着啦?算了——关于红司进入浴室前吩咐吟作老人去买洗面乳这一点,阿蓝虽然说吟作老人说谎,但事发翌日,我曾询问过车站前的化妆品店,对方表示吟作老人确实曾去过店里,但他要的牌子正好卖完,得再等两、二天才有货,而且稍早之前,大约傍晚时,红司也去买过,当时也已经对他说过这个情况。懂了吗?红司是故意支开吟作老人去买已卖光的洗面乳。可怜的吟作之后大概又找了两、三间店才回来吧!根据这一点,加上红司突然大方展示从不让人进入的房间,还要我们在里面下棋,不难推知红司希望单独一人在浴室进行某事,所以才连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吟作老人都支开,也因此,一开始我才会赞成「密会」的论点。此外,从支开吟作老人这一点来看,红司应该不是与什么危险的人见面,而是展开一场秘密、快乐的『幽会』。没错,这本日记并非如阿蓝说的全属捏造,尽管其中泛滥不必要的诗情,却绝对基于事实而记述,就算鸿巢玄次是假名,但这个人绝对存在,而且就是红司幽会的对象。」

「这样的话,日记最后『自由往返于密室与祭坛之间』又是怎么回事?难道只有鸿巢玄次这个人是真的,其他都是所谓泛滥的诗情?」亚利夫提出理所当然的疑问。

「的确如此。」藤木田老人不以为意,「爱幻想的红司很可能平时就不断寻思死后的生命应该就像古埃及人那样丰富多样,并写在日记上,甚至向吟作老人灌输这种观念。所以深信不疑的吟作老人至今仍认为红司没死,仍能笑得出来,等他发现红司真的死了,大概得被送去松泽医院了吧!他的家族有精神病病史,所以他才一直没结婚。刚才阿蓝也稍稍提及,如果真的有鸿巢玄次这个人,至少也会来看看情形,不过,玄次应该早就清楚红司死了,当然连电话也不会打。

「不过,我目前说的都是自己的猜测,是否与消去法的结果相符,我们就接着试试看吧!先将爱奴人的诅咒、亚格拉的宝藏与三原色放到一旁,只要调查事件发生时的相关人物,自然就能找出凶手。我们几个侦探与吟作老人可以从涉嫌者名单中剔除,但阿蓝毕竟是冰沼家的人,还是应该列入,另外,为了预防万一有我们都没发觉的凶手,就将其列为怪人X。」

藤木田老人说话的同时,也挥动短短的铅笔,在《续·幻影城》的余白处写上相关人物——涉赚者——的姓名,总共是以下七人:

苍司、红司、蓝司、橙二郎、皓吉、玄次、X

「这个X就是指恶童子制吒迦或黄司,但非现实的凶手无法犯下凶行,也不可能有个我们全然陌生的家伙毫无动机地杀害红司,而被杀的绝非某个来路不明者,绝对是红司,因此剔除这两人应该不会有问题。也就是说,凶手就潜伏在剩下的五人之中。」他用铅笔画掉两个名字。

苍司、蓝司、橙二郎、皓吉、玄次

「若一一检讨这五人的动机、不在场证明与行凶手法。将可立即辨明黑白。首先是苍司,虽然将他列入有点不妥,但以动机而论,他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嫌疑。在这本《续·幻影城》中有所谓异常犯罪动机的类别,但无论在感情、利欲、异常心理、信念皆无符合者,至于钱财方面,也没有值得杀害红司企图独占的遗产,更非除了自己的珠宝外,还想急于取得红司的红宝石的珠宝狂。而且尽管是数学专家,应该也未具备那位『主教』般的杀人哲学,更不似福尔摩斯小姐方才所言,因为三原色的花朵如何如何而除去『红色』的疯狂,就算正常得稍微有些过头……」

「不过,有一项动机可纳入考虑!」不知想到什么,久生眼晴发亮,「虽然最原始,却足以撼动任何人心灵的单纯且强烈的动机,你们应该明白吧?那就是,只因为红司是『弟弟』!没有忌妒、自卑感、利害关系之类,只因为红司是弟弟而将他杀害。不管是谁,所有当『哥哥』的,都会有因为该隐之血(注:亚当与夏娃的长子,他是个农夫,弟弟亚伯则是牧羊人。上帝接受了亚伯的祭品,而拒绝了该隐的礼物。该隐于是杀了亚伯,结果受到惩罚永远过着流浪生活)骚动而杀害弟弟的时候,这是不是该算是最完美的动机呢?」

她以兴奋的语气说着,巡视众人。「我以前听牟礼田说过,史坦贝克有一篇最新的小说『伊甸之东』,好像也拍成了电影……就是这样的主题,亦即该隐杀死亚伯后,逃到伊甸之东诺德之地的现代版,不过改编成电影后却变成弟弟杀死哥哥,所以丝毫没有意义。只不过,詹姆斯狄恩的确是个性一流的新人……」

藤木田老人站起身,空咳一声,打断她说话。「好啦好啦,假设那是百分之九十九剩下的百分之一吧!关于詹姆斯狄恩,日后有空再慢慢听你说明。」之后,他继续接着,「本来,关于不在场证明方面,苍司的确有点可疑。虽然那天晚上会出门,主要是因为和我讨论过,决定最好还是不要在家,但与光田未能碰头还是令人不解。你们到底约好在哪里碰面?」

「这……,我想应该是在新宿车站南侧出口。我问他『是在〈二幸〉旁边吧?」他只是茫然回答说『就约在剪票口』。后来他说一直在甲州出口等我。」

「嗯,原来如此。那么,没有决定要看什么电影吗?」

「不,没有。后来我去新宿剧场看『爱之泉』,他则去新宿日活看外国影片『金刚』。但就算约好碰面的地点不同,应该也没什么可疑,稍觉得奇怪的倒是他那天晚上并未从九段返回。我抵达目白正好是……对了……是电台转播力道山和木村的职业摔角赛结束以后,所以是九点半左右,但是……从当时到十一点之间,他到底和八田皓吉谈些什么事呢?」

「我也试着问过他。」藤木田老人交抱双臂,「可能阿蓝也不知道吧!他表示讨论的是打算在最近出售目白的宅邸。各位可能都稍微察觉了,冰沼家到了第三代的紫司郎完全没落,当然也未留下值钱的珠宝,唯一剩下的只是那栋宅邸与五百坪的土地,所以会找房地产仲介的皓吉帮忙也是难怪,而那天晚上就是讨论这件事情才耽搁很晚。

只不过,这是他个人的辩解,所以我也用自己独特的方法调查过他的不在场证明。所谓九段的皓吉住处,虽然他本人并未搬到麻布谷町,不过既然无法依约脱手,表示房屋状况非常糟糕。地点就在靖国神社正面右侧九段高校正后方一隅,地址同属二丁目六番地的数十家房屋其中的一间。我小心的测量过从该处至目白的冰沼家最短距离开车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发现单程正好需要八分钟。

不过,光田先生在事件前后曾经以电话和苍司联络两次,不可能两次都是利用电话录音吧?不,大家不要笑,我一贯的态度就是,无论是谁,既然列入涉嫌者名单,就必须彻底清查,否则使用消去法就毫无意义了。就算使用电话,如果这儿是某处深山里,也能够利用假电话机在附近接听,但是在东京市中心区,又是按键式拨号,不可能自由移动位置,因此,一旦接听电话的声音和态度没有疑问,又是本人无误,即表示苍司是在皓吉家,要往返目白至少需要十六分钟车程的距离。

根据久生小姐制作的图表,光田先生打电话时间是最后上二楼前的十点二十分,然后则是发现尸体以后的十一点五分,这中间约莫是是有四十五分钟,要往返目白或何处都绰绰有余,问题是,眼前要决定是否有嫌疑的关键点只有一个,只要这点说得通,那绝对就是清白的。亦即,他是否知道红司会在那段时间进入浴室,也就是说,光田先生打电话给他的时候告诉他,『红司现在正要进入浴室』。」

「怎么可能会那么无聊!」亚利夫苦笑着回答,「我只是说『你不能够早一点回家吗』。这时,他回答『我正要准备浸泡柚子浴,等浸泡后才回去』。」

「原来如此。这样的话,八田皓吉当然也不知道了,而且苍司应该也无法趁浸泡柚子浴时,匆匆溜出到目白来杀死红司,至于皓吉这个男人也颇疼爱红司,不太满意橙二郎,更别担心会被收买。如我一再所说,凶手的条件只限于熟知红司在何时会进入浴室,也就是会去迎接『幽会』的凶手者,如果未持有『幽会』的游行证,该浴室是像铜墙铁壁的密室,不可能轻易潜入。就算八田皓吉的身世有稍微深入调查的必要,凭他那张海狗脸,应该是无法想得出此次这种犯罪行为吧!根据以上的调查,这两个人可以剔除在名单之外。接下来是阿蓝……」

蓝司、橙二郎、玄次

他边用铅笔尾端敲著名单上的阿蓝名字。「他虽然睡着时脸孔如此可爱,不过生气时却非常可怕!如果知道被列入涉赚者名单,真不知道会如何反应,所以还是尽快解决好了。如略图上所看到的,他房间外面的平台有折叠式逃生梯,所以上次久生小姐提及时,他以为自己受到怀疑,反应相当剧烈。问题在于,那个逃生梯并非轻易花一点时间就能就不到地面。而且,假定利用绳索或其他东西辅助下达地面,十点三十五分打开收音机,约莫到了四十分吧?当橙二郎叫他出来时,中间仅隔七分钟,也无法潜入浴室、不留丝毫痕迹杀害红司,又再度爬回楼上房间。还有,在这期间,电台确实播出『巴黎的街头』节目,而且播放的法国香颂歌曲是……什么歌名?」

这种专门性的问题,久生当然含笑回答:「我出门旅游所以没有听广播,但是阿蓝说过,当时播放的曲于是穆鲁吉唱的〈有如一朵小小的虞美人〉,应该是这样唱的吧?」

她得意洋洋的低哼出声。

「没错,就是这这首。接下来,不在场证明已经解决,不过,关于动机方面,福尔摩斯小姐有什么新的建议?方才你说过他好像受到变身愿望所惑,却总不可能是杀害红司变身为杀人凶手的愿望吧?何况,就算对密室诡引的机械构造不满意,他也不是会去实地实验自己发明的人……这当然是开玩笑,反正,在钱财方面,札幌的店里仍旧有人经营。截至目前为止,应该比目白的冰沼本家还实质富裕,动机方面绝对百分之百没问题。」

从常识方面分析,虽然同样也找不到苍司或阿蓝会刻意花费时间杀害红司的理由,不过藤木田老人得意洋洋地似乎想继续进行他的消去法。

亚利夫好不容易苦着脸开口,「刚才藤木田先生说过,大家只是提到导论,可是,方才那些话似乎也差不了多少,所以我希望最好开始进入合理的密室诡计的说明。」

藤木田似乎觉得很难得,微笑望着亚利夫。「没问题!所以,暂时将阿蓝当做侦探伙伴,剔除于涉嫌者名单之外。接下来……」

橙二郎、玄次

他露出猎物当前、忍不住舔舌的表情。「我调查这两个人,在揭明诡计之前,有些事情无论如何必须问阿蓝,所以虽然可怜,却还是必须叫醒他。」

被亚利夫摇动肩膀,醒来后的阿蓝显得有点发楞。「怎么啦?要回去了吗?藤木田先生的故事讲完了?」

「不,才刚刚要开始。」久生怜惜似的说,「他好像以消去法找到嫌犯了,不过现在还有橙二郎和那个流氓。似乎鸿巢玄次这个人物确实存在呢!之所以没有到目白查询,是因为已经知道红司死亡了。」

「接下来,那晚十点四十分,橙太郎匆忙冲出书房,边跺着手风琴楼梯边不停叫着阿蓝,然后缩回书房,两人秘密谈话,而我想知道的就是,到底有何火急要事?你们又谈了些什么?」

「原来是这件事!」阿蓝仍是一脸发呆样,「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唠叨说一些『如果想要考东京大学,最好晚上不要出门玩乐,好好用功』或『你不打算上医学院吗』之类的。就因为那家伙自以为是我父母,我才讨厌他。」

「也就是,没有急事?」

「嗯,完全没有。」

「我也想到可能是这样。」藤木田老人心满意足似地颔首,「橙二郎没有重要的事情,却在十点四十分找阿蓝,将阿蓝留在身旁,原因之一是制造红司命案的不在场证明,另一则是完成密室诡计,真正的凶手就是当时人在二楼的橙二郎。」

「可是,他没有下楼……」亚利夫说。

藤木田制止亚利夫,「正确应该是并未下来到楼下吧!但这中间却隐藏着恐怖的诡计。你们那是什么怪表情?难道像罗莱尔夫人考虑到的,认为只要踩踏手风琴楼梯发出声音,藉着水管装置,就能将氰化钾喷到浴室?我说的可是人如何进出完全密闭空间的方法!

听好,当时我们坐在起居室的暖桌旁,红司发现时间到了,匆忙想将大家赶上二楼。对此,我前面推定过,那是为了到浴室与玄次幽会,但别忘了特地劝人进入浴室的是橙二郎。虽然确定遭拒绝后,他也劝我进入浴室……亦即,红司单纯只是为了寻求刺激和冒险,找鸿巢玄次到家里的浴室,却被橙二郎知道了这次幽会,因此才故意若无其事的叫红司,希望催促两人在约定时刻碰面,原因是,橙二郎详细传授玄决策略,要他背叛红司,让红司成为密室杀人的活牲。

两人是如何搭上的呢?若问橙二郎如何能够查出玄次的住处,那么,他虽然不可能派出心腹手下跟踪红司,可是,你们很可能不知道,橙二郎在军医时代的跟班卫生兵吉村与妻子都在那家妇产科医院里工作吧?吉村戴着墨镜、满脸雀斑,我们可以设定橙二郎要他找出红司日记上写的『坡路上的公寓』。只要找到地方,因为玄次本来就是无业的市井小流氓,收买他非常容易。选择二十二日晚上十点半没有月亮之夜幽会,应该不是红司决定,而是玄次主动提议的吧!

红司作梦也没想到橙二郎与玄次之间会有暗中交易。接近约定时间后,立刻设法让大家离开浴室更远一些,支开吟作老人外出购物,赶着我们上二楼。当时可能正好是玄次从车站前或什么地方打电话来吧!表示自己照约定马上过来,橙二郎接听后刻意装成若无其事,解释为有人打错电话,然后自己缩回书房。刚才久生小姐说过,从电话不通的时间到恢复的时间可以知道凶手的藏身处……错了,只要利用公用电话,然后不挂回话筒,再贴上故障之类的贴纸就行了,不见得一定能够测出藏身处的距离。

接下来,正好十点半,玄次从后方木门潜入,轻敲浴室窗玻璃为暗号,于是,爱伦坡的『大乌鸦』中的『忽然轻敲来访』的诗句就再次实现了。接受橙二郎的恶意企图,趁着暗夜前来敲窗的玄次,应该是不祥的大乌鸦化身吧……

红司正巧打算刮胡子,高兴得全身赤裸迎接玄次进入。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个男人会背叛他前来杀害他。虽然可怜,却也是怪异嗜好过度的报应。玄次冷冷望着喜悦的红司,当然没有脱掉衣服,而且为了预防万一,还表示怕有人偷窥,希望熄灭灯光。你们也看到了,日记上写着『以前是水电工人』,这已经足够证明他实际存在了。我曾经试着问过如何能够让日光灯那样昏暗而又闪烁不定。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如苍司所说的,故意换装老旧的点灯器。而会这样做的绝非一般外行人。

玄次完成上述的动作后,提出说『为了避免因为强烈刺激造成心脏负担,所以最好先像往常一样注射强心剂』。从红司手臂上的累累针孔可知,这种事在彼此之间应该如家常便饭。红司很天真的伸出手臂。但我认为,因为灯光变暗,红司也没注意到所谓的强心剂却是……不,当然不是橙二郎给的汉方毒药,而只是一般的油脂吧!

侦探小说里常出现静脉注射空气的手法,但是否具有实际效果却有很大的疑问,至少,注射五十毫升左右绝对不会致死。发生气胸之类症状时,一些赤脚医师确实会采用这种方法而引起脑栓塞,但是效果方面就值得怀疑了。而如果是使用油,只要少量即可解决。橙二郎应该是判断,反正只要见到背部恐怖的鞭笞痕迹,医师或家人都会有所顾忌不会报警,更何况是在完全密室中伪装成无外伤的自然死亡,很可能没人会认定有他杀之嫌吧?结果玄次真的如他指示的,为红司的静脉注射油脂之后,在针孔痕迹上故意贴一些污旧的贴布。

接着、各位可能已经明白玄次如何逃出密室了吧?他当然是利用红司平常就不想被人看见鞭笞痕迹秘密的心理。玄次注射后迅速收妥器具,完成随时能够离开的准备时正好是十点四十分,如事先约定好的,橙二郎在该时刻准时冲出书房大力踩踏手风琴楼梯,大声叫喊确定会在房里的阿蓝,让玄次知道马上就可能有人会前往浴室,所以玄次一听到脚步声,立刻叫着「有人来啦,赶快关门」,自己则从面向厨房的木板门逃出。红司反射性地不希望被人看见自己赤裸的身体,立刻锁上镰型锁。然后在闪灭不定的昏暗灯光下,一面心跳急促地凝神倾听,一面为了让心情平静而开始刮胡子。他可能认为玄次躲藏后,很快会再传来暗号吧!于是轻松地扭开水龙头,手上握着日本剃刀,就在此时,注入静脉的油流到心脏动脉,连呻吟出声的机会都没有就向前仆倒。

这么一来,这颗红球的意义就很简单了,可以认为是玄次为了让橙二郎知道自己到来,背着红司偷偷丢进正在冒泡的洗衣机内。使用小皮球的确是可笑的暗号,但把这种挤掉空气的东西放入口袋里,然后再利用浴室的热气使之膨胀,也算是一种绝妙构想。当然,这都是无聊琐事……玄次逃出浴室后,因为吟作老人不在,应该是关闭脱鞋间的门后,蹑手蹑是由内玄关逃出。也就是说,我们听到橙二郎的叫声,抬头望着楼梯上的平台想知道有什么事时,那家伙正悠闲地穿越过我们下方。

不过,另一方而,站在橙二郎的立场,尽管发现留下红球暗号,却完全无法知道玄次是否依照自己吩咐的顺利进行,让红司成为尸体,所以,他进入浴室后,随便测量一下红司的脉搏,立刻向大家宣告『已经死亡』把众人赶开,遂行两段式杀人计划,预备如果红司未死,立刻再注射予以致命一击。当然,那天晚上我的慧眼也很明亮,加上光田先生又出乎意料前来,橙二郎大概也非常胆怯吧!在最初,他自己都悸动不已,自然无法测定别人脉搏,不过稍微冷静以后,立刻趁我踏出浴室外的一瞬间,再次仔细确定,很高兴发现红司完全气绝。同时伸手进入洗衣机内,也摸到了红色皮球。如此一来,当时我听到的声音自然不是什么透明人的声音,应该是橙二郎情不自禁发出『太好啦,终于死了』的声音才正确,而他打电话到医院确定绿司是否平安,也必须视为事先约好通知红司死亡的暗号。橙二郎接下来的异样态度,当然是为了隐藏内心高兴得不得了的心情……

仔细想想,冰沼家根本就是艾西诺城,红司这位哈姆雷特在对叔叔克罗迪亚斯连一剑都未出的情况下好计败漏,横尸于自己制造的密室中。」

20「献给虚无的供物」

谈话途中虽然想提出心中一些疑问,但是等到藤木田老人说完喘一口气时,众人又觉得这是最合理的解释而沉默不语。尤其是亚利夫,不得不辗转想像看来逐渐确实存在的鸿巢玄次这个男人的长相。

久生似乎也一样,喃喃自语:「如果是所谓的流氓,至少也应该像『窃贼日记』里的史迪里塔诺,或是『蛭川博士』里的混血儿朱立安那样的人物才有看头,像这种的就太可笑了!」

藤木田老人面对仍旧无法释然表情的阿蓝,晓谕似地说:「如何?这样应该可以明白玄次为什么没来探听冰沼家状况的原因了吧?因为,是他亲手杀害红司的。」

说着,藤木田开始悠哉地点着雪茄。

但是,阿蓝并不认同,嘴里喃喃叨絮。

「怎么回事?难道还有疑点?」

「可是……」阿蓝似乎终于整理出头绪,「藤木田先生的后半部分论点似乎出只是臆测。如果鸿巢玄次这个人确实如红哥日记所述的真正存在,没关系,就算叔叔查出他的住处,用金钱收买他也没关系;那天晚上故意用力踩踏楼梯乃是制造密室的诡计,让我完全遭到利用,一样没关系。问题在于,我们根本不知道玄次是否真的被收买!如果只是拿了钱,很可能会告诉红哥也说不定,然后两人反过来一起拟妥破坏叔叔计划的手段。所以,接下来我的推论才正确,红哥和尸体互换乃是靠着玄次帮忙,而尸体并非被放入储藏室,而是玄次十点半从后木门送人的。」

阿蓝的神情非常严肃,可是,久生立刻发出花朵般灿烂的笑声。「别开玩笑了,又不是百货公司送货,运送尸体哪有这么简单呢?阿蓝好像执着于自己的推论,所以我也顺便补充一下……假定如你方才所言,玄次将一切告知红司,然后两人密谋破坏橙二郎的诡计,这当然是很有可能的事,不过,接下来我的推定应该正确,不是吗?也就是说,黄司察觉两人秘密的计划!假设玄次住在某个坡路上方,黄司从以前也住在该处,完全知道一切情形,因此特别拟定另外一个密室诡计。结果,三个人三种不同的诡计在当天晚上一起上演,剩下的只是红司的尸体……」

「不,不能说是三个人三种!」藤木田老人似乎抓住话中矛盾点,「如果像这样逆转今夜的推理竞赛,倒不如光田先生最先说的矜羯罗童于降临的论点更接近事件的真相。无论如何,四个不同的凶手同时运用四种不同的诡计,导致结果出现当天晚上的密室,若只是嘴里说说无所谓,但需要能被证实的诡计说明才足以成立。如何?其他还有比我指出的更合理的方法吗?」

经藤木田老人这么一说,三个人再度沉默无语。于是,藤木田老人继续开始对其合理方法下注解。「大家都知道,所谓密室诡计最近有了愈来愈难得一见新奇的趋势,但我拆穿的这项诡计却史无前例。我不知道光田先生是否注意到,『续·幻影城』中的⑴和⑵,亦即〈凶手是否在室内〉并无关联,反而应该符合⑶的〈命案发生时,被害者不在室内〉这项。在此,记述为〈被害者自己制造密室,不是为了庇护凶手,就是害怕敌方的追击〉。

但是,这次的事件,被害者并不打算庇护凶手,原因是,他并不认为自己会遭杀害,只不过被人巧妙利用希望守住自己秘密的心理,所以,在这里就必须加上另外一个新诡计。对此,终有一天我会写信给乱步提出要求,但在此希望表明的是,橙二郎决心玩弄如此诡计杀害红司的动机何在?这并非仅仅因为两人平时感情交恶、视对方如眼中钉般的单纯,当然,也不是橙二郎一直隐藏的某项秘密终于被红司察觉,甚至几乎快被掌握确证,问题是,各位知道吗?」

「这种事太简单了。」久生伸手按住火烫的额头,「应该是为了所谓绿司这孩子的事吧!也就是说,橙二郎并未生下这个孩子,事实上绿司这个孩子并不存在。」

「哦?你的观察力确实不简单!不过,福尔摩斯小姐,你是从哪里推断出来的?」

「应该也算是『玫瑰的控诉』吧!虽然荒正人先生常会说出不可思议的言词,不过,他也说过『这个世界上没有绿色花朵』。」久生略带开玩笑似地回答,却又立刻接道,「即使这样,听说英国的鸟尔曼家族正在极力培养绿色的菊花,所以或许如黄色牵牛花一样,很快就能够见到也说不定,但是,至少在目前,在这个地球上尚不存在。不存在很可能是因为花朵并无那种颜色的必要吧!反正,这种绿色素的研究相当专业,尽管一般的理科书籍都有述及,紫司郎也从事与铁和锰有关的特殊研究,不过如果真正想投入,却还必须钻研量子力学和高分子化学,因此,简单的说,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绿色的花,那么,像植物精灵般的冰沼家族,自然也就必须忍受无法生出名叫绿司这孩子的『玫瑰的控诉』……」

「我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藤木田老人怜惜似的望着久生,「这应该算是福尔摩斯小姐独特的『绿色研究』吧?事实上没错,橙二郎的秘密就是,绿司这个孩子并未出生——虽然动了剖腹手术,孩子也生下来,却是死胎。不过,身为侦探,绝对不能说出什么绿色花朵不存在、绿司也不存在之类的话。我比你们优异的地方就是,既有卓越的直觉,却又不怠于缜密的调查。以我在板桥那家妇产科医院直接和间接调查的结果,目前在医院里哭泣的婴儿并非橙二郎的孩子,而是昔日橙二郎手下卫生兵吉村的孩子。还有,医院院长是橙二郎医科大学迄今的亲密朋友,而且吉村的妻子圭子的预产期也在同一时间,更早就住院,加上院方说明圭子的孩子死产,因为乳胀得非常痛苦,所以让她为绿司授乳,一切已经很明显。亦即,橙二郎认为,无论是谁的孩子都无所谓,反正只要是能够命名为绿司的婴儿就行。为求预防万一,加上彼此预产期接近,才要求吉村带着自己老婆住进同一家医院。

虽然不知道橙二郎付给对方多少钱,和吉村互换婴儿命名为绿司乃是事实,而这个秘密既然被红司掌握,他会不定决心除掉红司也就不是为奇……像各位这样的怪奇浪漫派,完全不在乎背后存在的血腥现实或关系,只是叙述随性想到的玫瑰或大乌鸦之类,虽然轻松无比,可一旦成了真正的侦探,事情就没那样轻松了。最重要的证据是,据说圭子手术后的恢复状况很糟糕,至今没有出院的迹象。其实理由很简单,因为婴儿丝毫不像橙二郎和他老婆,反而与吉村的老婆几乎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当然无法让他与亲生母亲分开了。

这样的消息问八田皓吉应该也可以知道,不过,各位就算毫无顾忌地到妇产科医院去查清楚也没关系。当然,我去的时候虽然不是很狼狈。可是如果被拆穿而知道不可能取得绿宝石,橙二郎绝对会黯然伤神吧!」

藤木田老人独自不住点头地指明红司命案的动机后,神情转为严肃。「在此,对于这桩极端困难的事件在我顺利识穿而揭明真相之后,剩下的当然就是如何收拾善后了。关于如何处置类似凶鸟的暗杀者玄次和主嫌橙二郎的问题,各位有何严肃建议?即使现在向警方报案,因为没留下任何物证,也只不过是让红司不名誉的性癖好曝光,反而让岭田老医师受到指责。再说,想靠这些状况证据正面谴责,别说凶手会认罪,甚至很可能推称自己完全不知玄次的居住处所。

最有效的方法当然是煽动起吉村老婆的母性爱而让他自白,这样虽然可以确定婴儿已调包,但圭子应该不会坦承有关红司命案的一切吧!所以,我考虑到一点、对方既然是利用心理诡计杀害红司,我们何不也反过来加以应用,让他自己招认呢?然后再让他们自行选择如何补偿罪孽。事实上,对方在尝到红司命案的成功滋味后,很难说不会再针对阿蓝或苍司下手……

接下来是关于让对方自己招认的方法……在此,既然我们自认为侦探,最好也展现出不逊于菲洛·凡斯(注:范达因撰写的推理小说中一名业余侦探)的手法。你们应该也知道,在『金丝雀杀人事件』的结尾部分,不是有菲洛·凡斯集合三位嫌疑人。边玩扑克牌边探寻隐藏的心理证据,同时比较行凶手法以猜测真凶的部分吗?由于直接模仿算不上什么功力,所以修正为日本方式,再插入「罗杰·艾克洛命案』中环绕夏波医师(注:阿嘉莎·克莉丝蒂小说申的第一人称主诉肉色)的场景,与橙二郎一起打麻将,『罗杰·艾克洛命案」中的麻将场面虽然与主题无关,我们却可藉此当作是心理动机。」

听到麻将二字,阿蓝仿佛会错意似地,突然露出微笑。「可是,怎么进行呢?我可没有放水的能力。」

「笨蛋,谁说要使用那种小人手段?各位只要全心全意打牌就行,这中间,我会从他的举动掌握住不可撼动的心理证据。反正,橙二郎这个人本来就喜欢赌博更胜于吃饭,只要邀约,一定会立刻上钩。什么?以他的个性,绝对不会孤注一掷豪赌的,何况体力又差,应该也没办法玩通宵吧!凭我的眼力,只要打个三、两圈,应该就能让他露出马脚,毕竟如菲洛·凡斯所说,漫然交际还不如围坐在赌桌前更容易端详出人性本质。」

藤木田老人的意思应该是,以今天指出的状况证据为基础,效法「金丝雀杀人事件」,并不利用扑克牌,而是藉着打麻将的输赢欲念掌握心理证据,再从中找出像行板乐曲一般牢不可破的证据,从而让对方无可遁逃。在「罗杰·艾克洛命案」中,夏波医师和姐姐一面邀集朋友前来打牌,一面互相谈论事件的经过,由于在当时(一九二六年)麻将才开始流行,所以引入小说中的确相当有趣。但是,虽然同样是医师,橙二郎会展现出什么样的反应呢?

不过,众人此刻都已经很累了,甚至连异议都懒得提出,让藤木田的气焰也因而消灭不少。只是,谁都没料想到,这项提议如果实现,将会造成暗杀者惊人的意图与异样的杀人手法完全暴露的结果。

就这样,这天晚上的怪异会议结束了。四人懒洋洋地起身下楼,发现不知不觉间店内热闹异常,已经回来的「兰铸」穿着鲜艳的旗袍,一脸灿笑的跑过来。

「嗨,各位圣诞节怎么没有过来呢?虽然在这种不景气状况下,与去年相比是寂寞了些,不过,至少还有脱衣舞和化装舞会的。」

「妈妈桑,正好呢!」有如骄傲的白色孔雀、披着纯白丝外套的久生点了上次话题中断而未听到的曲子。「你们店里应该会有吧?虽然很古老了,但是如果有的话,我很想听听琳恩·柯薇的『阿方索』呢!是琳恩·柯薇,战后被称为柯蕾薇儿。」

然后,她回头望着阿蓝,「你知道吧?角田喜久雄的『拥抱怪奇的壁』中也有加贺美探长聆赏『阿方索』的场景呢!糟糕,谈这种老掉牙的事,实际年龄都曝光了。」

「嘿,你知道琳恩·柯薇的『阿方索』?」妈妈桑露出夸张的喜悦姿态,从头到脚打量绑着大髻的久生。「A面是贝卡的『康加·布利科迪』,琳恩·柯薇的『阿方索』是B面的曲子,想不到却非常流行。现在虽然开始推出黑胶盘之类方便的产品,不怕裂开,可是上次搬家时却……当时我还有『拉·达达达』和『阿里巴巴』等好几张唱片,现在却只剩下『总比可怕的疾病来得好』一张了。请坐,我马上去找出来……」

「不,我想算了吧!」见到穿着绉巴巴旗袍的妈妈桑拿出满是刮痕的唱片,似乎非常怀念的样子,久生慌忙说。

「啊,大姐也喜欢古老的法国香颂歌曲?」一旁的君子向阿蓝搭讪。

可能是从岁末上片的电影「红与黑」马上学来的吧?只见君子身穿崭新的黑色俄罗斯室内上衣,领口稍微露出鲜红色的绢丝围巾,鞋子也是大胆染成红色掺黑色的最新款式。

「我讨厌法国香颂呢!湿湿腻腻的,虽然那首『红樱桃与白苹果树」还不错……阿蓝,那首歌曾改成曼波,你听过吗?裴瑞兹·普拉度唱的,会令人麻痹呢!」

「普拉度又怎样?」久生头也不回,「法国香颂的品味小孩不会懂的。什么曼波嘛……」

这时店内所有人全部瞪大眼睛,互相窃声交谈,讨论她是不是真正的女人。久生发觉后,还是难免感到羞赧。

「嘿,真是一群奇怪的客人……看这种情形,我本来想在同志酒吧开业当女侦探,现在可要重新考虑了,对不?亚利夏。我出去一会儿,你等我。」说完,她慌忙跑出店外,站在寒夜冻结的柏油路上,呼出一口白色气息。

即使如此,今晚的推理竞赛为事件解决了什么?到底是像日光灯闪灭不定的昏暗浴室里,红司全身裸身趴卧的尸体仍在原地不动一般,这四位业余侦探碰触到的一切就是事件真正的内幕?抑或如同瞎子摸象,他们并未触及事件的核心?

其余三个人不得不承认,述及最关键要害的人是藤木田老人,如果依照他的论点,凶手应该就是橙二郎的理由虽然解释得通,但共犯鸿巢玄次是否真的存在?当天晚上是否真的来到浴室?关于这点却还是无法确定。红司的笔记的确是亲笔所写没错,可是,为何在命案发生前才突然开始急着进展,而且还刻意回忆与玄次最初的邂逅?如果一定要怀疑,可以认为是因为有某种必要而特别捏造出这样一个虚构角色,但就像呼出的气息和灵魂都称为psyche一样,从红司的日记或今天晚上几近幻想的推论,不仅是玄次,连黄司或恶童子制吒迦仿佛都突然被赋予生命,开始行动的从后门来访……

有生以来首次面对疑似真正的杀人事件,因担任侦探角色之一,亚利夫不断地反复思索,却因为业余的悲哀,完全猜不透该将线索中的什么与什么连结在一起进行推理,而且内心不停地想着,如果把这些各色各种的疑惑告诉苍司,情况会变成如何?自从「阿拉比克」之夜以来,亚利夫想要知道苍司内心对于弟弟的死亡有何感受的愿望逐渐强烈。虽然无法将众人在同志酒吧推理竞赛的意见明白告诉对方,却非常想知道在苍司敏锐的脑袋里,究竟如何反映死因及其前后的怪异现象。

尽管藤木田老人提出一些令人费解的言论,像是「尽管是数学专家,应该也未具备那位『主教』般的杀人哲学」;可是,听说苍司放弃研究所的学业,完全是因为对于塑性论的矛盾埋念与教授的意见对立。谈到这个,亚利夫可说完全不懂,他只知道,所谓的塑性,简单说就是弹性的相反。例如,拖拉物体时施加的力量与展延的比例关系会崩溃。在美国,汉基等人提倡的变形理论和布勒加等人提倡的流动理论似乎从以前就对立。理论上虽然是后者正确,实际上却是前者符合。这种在应用数学界已经成为议论主题的矛盾,苍司去年就已完美解开,并提出崭新的理论。因此,如果能够确立体系,在学会上发表,苍司立刻会因为新理论而闻名全世界,但出人意料之外,途中却有人强出头,导致苍司无法公开发表,他同时也被逐出研究所。

这是谣传又再谣传,辗转传入耳中的说法,苍司本人并未详细说明原因,亚利夫自然无从了解真相如何。然而,毕竟过去曾有助教利用医学院唾手可得的药剂毒杀教授的实例存在,所以在学院藩篱的深处也可能因为卷入某种斗争漩涡,随时面对忌妒与反目成仇的攻击。当然,也可能是错在苍司自己也未可知。即使如此,对聪颖异常的他来说,若真有陷害红司的诡计,应该很轻松就能解明吧!更或许像四个人在「阿拉比克」讨论的情节,他可以轻易拆穿其中存在着「第五种手法」也说不定,甚至到了最后关头。其中的内情更是难胎启齿呢!

理由之一是,红司的死亡带给冰沼家的蹂躏,或许远比想像中还要不堪。普罗斯佩罗公爵的城堡出现「红死病」后,灯火消失、时钟也不再响起,任由黑暗与荒废支配;冰沼家同样也陷入颓废与难耐的阴森。

事件发生后,橙二郎几乎都留在妇产科医院,苍司可能也因为得不到教授的推荐而无法谋得好工作吧?或者是不想外出工作?经常独自外出看电影或小旅行。阿蓝也放弃考试的的准备,沉溺在麻将间。家中也未曾打扫,加上秋天找不到园艺工人,庭院的树枝已经杂乱伸展。常绿树维持枯萎的色泽,兼为温室的日光浴室积满尘埃,龙血树和兰花之类散乱置于肮脏的花盆内。

亚利夫第一次造访冰沼家时,由于期待其他事件,对于异样的气氛,感觉上看起来也具有多少活力,可是那一点点的活力现在也已经消失了。尤其是一月中旬,不知心中在想什么,苍司不顾橙二郎的反对,也不在乎耗费巨资,开始将二楼的房间全部改建,坚持改变外貌,结果让冰沼家更变成平凡的中流阶级住宅。

阿蓝的房间本来就只有三席榻榻米大小,像储藏室一般。红司死后,苍司挪开一个房间,搬入原来的「红色房间」,把「蓝色房间」让给了阿蓝,却将所有红色窗帘、地毯等全都改装。如此一来,亚利夫好不容易发现的「消失的房间」就毫无意义,而接下来就算出现「黑色房间」也没什么用处了。另外,原有的手风琴楼梯也被整修得完全不会发出声响,尤其是橙二郎急于装饰的「绿色房间」,苍司也采取强硬态度,要求橙二郎「若不愿让出来,那就搬出去」,强迫他搬回书房,改变成寻常壁纸和地毯的平凡房间。亚利夫一问,苍司即表示,在八田皓吉的仲介下,他要逐步进行出售这屋子的计划,虽然因为地点关系,买家局限于学校或是宗教团体,不过最近已经有对象开始前来看房,所以必须拆除过度突兀的装饰。但是,在亚利夫心中并不认为理由仅仅只是这样。「一定花了不少钱吧?」很长一段时间未曾来访的亚利夫,对于过度的改变惊讶不已,于是毫无顾忌地问道。

苍司脸上浮现往常一样的哀愁笑容,静静回答:「可是,我这么做也很无奈。」

与往年相同都是连续的晴朗日子,岁末迄今,说到下雨,也只不过是一月十九日晚上下了一场让路面湿漉的小雨。在季风狂吹下,创造了新纪录的火灾,礼拜一也因为电力不足,晚上连霓虹灯都熄灭。虽然时序已经到了「大寒」,气温仍旧暖和得维持在八度左右的某日,亚利夫表面上悠然前来,却因为内心抱着想确定苍司真正的念头,反击说道:「即使这样,总是好不容易完成的特殊装璜,未免也太可惜了。」

苍司似乎不太想触及这个问题,站起身来,「天气不错,要到庭院走走吗?我让你看看红司栽种的玫瑰。虽然只有一株,却是从枚方(注:日本大阪府东北部,也就是位于京都府、奈良县交界处的一座城市)那儿拿来的试作新品种,如果能够顺利开花,听说在玫瑰花界是一大革命。」

苍司边用木屐踢平霜土,边带领亚利夫走向双重篱墙围住、阳光照射良好的空地。

一看,所谓的玫瑰,只是一根绿茎插入土里,约三十公分露出地面,没什么特异之处。

「就是这个?」

虽然依阿蓝所言,此宅邸与「黑死馆」尽管不同,至少也有个玫瑰花园,可是,只栽种一株未免太孤单了些。

「不错。听说是朱红色,不过与一般朱红色不一样的是花瓣会发光。你看,正在抽芽了。」

发光的玫瑰……经苍司这么一说,亚利夫仔细看,发现绿茎各处有节,节处有如出现小小的红色肿瘤一般,露出点点新芽。

「红司说过,如果开了花,要把它称为『L'offrandeaunéant』(献给虚无的供物)。我虽然不清楚,但梵乐希(注:PaulValery,1871-1945,生于法国塞特,为法国重要诗人)好像也有这么一首诗。」

——献给虚无的供物?

亚利夫对此也不太懂,后来问别人才知道,是一首题为〈失落的美酒〉的诗。

我悠游海洋,

(已经忘记那是何处的天空下)

为了当成「虚无」的供物,

倒下少许美酒入海中。

呵,酒呀!是谁想让你消失?

是我们依照占卜而为?

抑或点点流出似血?

甚至为我胸中秘密?

瞬间有如玫瑰色的烟雾,

转眼又如寻常,

清澈的流入海中。

你说这酒仅只是空虚?……浪潮已沉醉,

只见海风中倒立坠入、

海底深处的淡影。

(堀口大学译)

亚利夫虽然听过那首诗,却不明白意义为何?就算现在从苍司口中听到「献给虚无的供物」几个宇,也只是茫然想起,在红司的日记上也有着类似的文句而已。但是,那小小的红芽,却有如不痛不痒的一公分左右膨胀的脓肿,奇妙地留在内心深处。

「怎么说都算是红司最宝贵的东西,我非常希望能够设法让它开花,不过,玫瑰似乎相当难栽种,听说如果施肥的方法错误,即使发光,状况也不一样。」

「但是,所谓花瓣发光究竟是什么状况?总不会是像日光灯那样……」

「那当然。虽然开花前无从得知,不过,郁金香现在也出现能够发出金属光泽的『红皇帝』品种,大概就是那样的感觉吧!」苍司说着起身,环视除了这株玫瑰之外,没有任何东西的荒芜冰冷空地。

亚利夫虽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但总觉得这种也拉了管线、接上水龙头的地方好像废墟;更奇怪的是,为何要用双重篱墙环绕这样的空地。

苍司仿佛察觉他的心思,「以前这里整片都是花圃与温室,家父专注创出珍贵的新品种,像是三色堇、最近四处可见的瑞士巨人系统属于大型变色,或是像涂上金箔、甚至是朽叶的品种多得是。风信子之后,就是各种三色堇,整个五月都是繁花锦蔟。」

他仿佛以朦眬的眼神眺望那些虚幻的花朵,接着说:「即使那样,却保持极端的秘密主义,连我们都不准看,对于想要求取花苗或球根者更是严禁,以这种双重篱墙围住,简直就像只属于自己的秘密花园。战争愈来愈严峻,他还是不愿改成菜园,而坚持维持花圃景观。只不过,家父并非为了赏花、卖花,而好像是让花开只是为了制作诅咒的稻草人一般,直到诅咒对象死于战争之后,他才突然放弃栽培。」

苍司的语气虽然淡漠,不过,所谓的对象应该就是死于原子弹的黄司吧!前些天晚上,久生所提及的,为了得到冰沼家更少不得有「黄司」这个人的怪异证明,曾经将庭院改成实验栽培场,难道就是指这里吗?

亚利夫重新打量四周。即使是在空袭期间,一心憎恨某人的紫司郎仍旧全心全意地走在缤纷撩乱的花圃中,的确是属于居住在异度空间的人物,所以红司会让紫司郎在「凶鸟的黑彤」里担任精神病院院长,也没什么不可思议之处。

「那些花实在真美……」苍司的眼神还是凝视着远方,继续说:「美得令人不禁想说怎么如此之美呢!一直到了最近,我方才明白其中理由。也就是,因为家父持续憎恨一个人,其憎恨在花中结果所致。亦即,只靠着憎恨就已经能够让花朵燃烧得那样美丽……你虽然不断说改变二楼的房间非常可惜,但是,就是因为了解这点之后,我也开始讨厌色彩了。从祖父那一代起,冰沼家的人连名字都染上了色彩;然而,事实上,色彩真的非常恐怖。该怎么说呢?没错,色彩乃是生命力的象征,却具有毒性,有了憎恨的支撑,可以增加其辉采。我就是有了这样的想法,才会毅然下定决心改变家中的装璜……」

苍司首度说明心事。亚利夫听着听着,也逐渐感觉确实是如此没错,继而产生一种几近祷告的心情,认为无论是红色房间或绿色房间,最好不要加深血亲之间彼此的憎恨。而也因为如此,看着脸色憔悴说话的苍司、从刚刚就一直说不出口——你对于红司的死有何看法?以及黄司这个人会不会还活着呢——的质问,直到最后还是没说出来。

只说道:「我只不过是偶然卷入这起事件,所以对于你家内部隐情不想过于深入,但是,你有想过红司是被谁杀害的吗?」

尽管心中认为苍司应该不会太介意,但还是觉得说这些话会伤害到对方。

这时,苍司开始朝主建筑物往回走。「我打算最近召开家族会议,届时希望你也出席。」

「家族会议?」

「是的,讨论卖掉这栋房子之后的事,以及吟作老人的事。老人的样子有点儿不对劲,我认为应该找他住在千叶的亲戚带他回去……」

「家族会议是不错,不过,我出席妥适吗?」

「没问题!何况如果没有一个外人在场,很难达成协议。如果牟礼田能够早些回来,应该可以俐落地协助解决,可是,听说他那儿的政府出现政变,回国时间大概必须延后了。」

对了,还有牟礼田俊夫这号人物存在。他下了老式预言,表示「冰沼家有死神徘徊」之类,接获红司死亡的通知后,也只是告诉久生说马上会回国,并未表示任何意见。但他一旦回国,应该会说明为何会说出「死神徘徊」,或是「死人累积的怨孽爆发」之类的说词吧!但是,这位牟礼田也如苍司所言,因为进入二月后,重复信任投票的曼德斯内阁倒阁,加上苏联的马连可夫辞职,欧洲的电台广受牵连,他也硬是被留了下来。

在这段期间内,尽管苍司尽力而为,冰沼家却呈现一种奇妙的活力,开始笼罩着像是精神病院般的浓烈翳影。

第二章

21黑月的诅咒

一九五五年二月六日,星期日。

时序正常的朝春天迈进,冬日里,烟雾般细枝交错的杂树林对面,仍旧澄亮的水蓝色天空尽管冰冷,仔细一看,却已开始略带淡紫色,相信再过不久,就会溶入金色与红色,如美妙的合唱般扩展。报纸上,异常干燥或电力危机之类每年必定出现的话题也逐渐消失,开始听到大岛的樱花如何如何的讯息了。

虽然先前苍司就已经告诉过光田亚利夫「五日星期六打算召开家族会议,希望你能够在场见证」,但是到了当天,他仍然特地打电话来,表示「能否早些过来呢」,因为语调非常沉重,所以亚利夫中午就前往。苍司和往常一样,穿着似是沁入肌肤的湛蓝萨摩织和服,见到亚利夫,仿佛松了一口气,立刻带他到二楼自己的房间。

「又发生烦心的事了……」

「怎么啦?和令叔有什么冲突吗?」亚利夫问。

苍司轻轻摇头,「不,是吟作老人的问题。上个月发现他犯了严重的事,所以虽然可怜,还是决定要他离开……因为他弟弟住千叶,表示很乐意收留他……」

「这件事情你说过了。但是?」

吟作老人是苍司的祖父光太郎在大正中期雇用的,因此在冰沼家已经生活了将近四十年,苍司他们就这样送走他是否妥当呢?他弟弟会答应收留,应该也是考虑到能够拿到一笔钱财吧?所以亚利夫以为是找自己商量金额问题,但结果不是。

「老人有点奇怪,光田先生应该也注意到了吧!」

「这……藤木田先生说过,好像因为有遗传的精神分裂症而没结婚,那是真的?」

「是的。送他到千叶之后,还是决定让他住院,但昨天他寄来这张明信片,内容虽然可笑,却又令人忍不住担心……」

苍司递出的明信片上,乃是用淡色铅笔写满字体端正的文字:

……承蒙特别照顾,实在感激不尽。为了回报,敝人特别告知——「黑月的诅咒」正在等着作弄你,同时必定会实现……

在如小学生用力书写的文字中,未曾听过的所谓「黑月的诅咒」绽放出铅笔痕迹的钝光,似乎正传达着另一个世界的思维。无论它具有什么意义,应该也是与吟作老人信奉的不动明王有关吧?亚利夫默默望着这则来自异度空间世界的讯息。

苍司的神情转为黯郁,「重点就在这里。上个月二十五日,我十二点左右上床,却不自觉的担心楼下状况,心想,老人的样子真的很奇怪,所以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吧,我下楼,打算重新确定门窗是否紧闭,果然不出所料,老人不见了,只见后玄开门敞开。我走出庭院……」

透过林木之间看到红色火苗阴森的一闪一灭时,苍司马上认定发生火灾,可是停住脚步仔细一看,火苗只是在低处爬行般的燃烧,不仅如此,火苗前面还蹲着一道红色人影。他蹑手蹑足地走近,原来是身穿白衣、打扮怪异的老人。

「你认为他在做什么?我因为是第一次见到,只是隐约觉得应该就是那样,想不到实际上正是那样,亦即,老人正在进行所谓的『降伏法』,也就是进行诅咒杀人的祷告。」

压低嗓门不停念着的绝对是真言密术的咒语,挂在树干上的破旧挂轴中,色彩斑驳脱落的不动明王像,正在火苗光彩中露出獠牙摇曳。本来,如果施行降伏法,通常是借用降三世忿怒尊之力,法坛也是黑色三角形,但大概时间不够吧!吟作老人只设置了急就章的护摩坛,满脸颦眉怒目的形相,很严肃地进行降伏魔魅、恶鬼、人非人之类的秘密术法。

术者必须选择被称为黑月的一个月中的下半月,而且是星期二的半夜进行,术者净身之后,面向南方,以自己的右脚跺住左脚,口中宛如吐出忿怒火焰,这是因为术者本身随同阎王、罗刹等鬼神的眷属,代替踩踏在大自在天脸上的降三世明王施法,将目标中的恶徒追至坛上,烧净其孽业。这是源自所谓黑色弥撒的密术,苍司后来虽然只记得老人嘴里叨叨念着的顺序,但是看见他反复煽火、注水、撒供花、结手印的背影,仿佛看见老人已经狂乱的大脑切面,内心首先感到难过,待认为适当时间后,立刻招呼老人,请他熄灭火苗、收拾破烂的挂轴,带他进入家中,诚恳地与他对谈。可是,这天晚上的老人却只是很顽固的摇头,无论对他说什么都不理会。

——吽、四明、阿喜尔、大恶人所为的一切尽悉消灭,喝吒。

如吐血般唱颂的降三世真言,究竟是想要降伏谁,苍司当然非常清楚。在吟作老人歪斜的脑袋里,谋害红司的可恨敌人身影应该逐渐清晰明显了吧!刚开始相信红司并非死亡,而是获得不动明王救赎的老人,应该终于明白事情的真相了吧?尽管如此。只是在寒夜里蹲着施行咒术倒还无所谓,但若让他继续如此待在家中,哪天钻牛角尖毒杀了橙二郎,事情可就无法挽回。所以,苍司明确要求老人第二天就离开这个家。

老人若无其事的笑了笑,回答说,在贪、瞋、痴三恶被消灭之前,就算自己从冰沼家消失,不劲明王的忿怒还是不会消失,因为,他在今夜已经得到确证了。

确实如先前藤木田老人慨然提及的,那是初期的精神分裂症,这样的症状会导致逐渐无法分辨现实与幻想,等到看见遍地独股羯磨的曼荼罗之类的时候,就已经不能坐视了,所以即使明知现在让吟作老人离开,衣、食、住各方面会造成相当不便,却仍旧不得不让他由千叶的弟弟家收容,自己这儿则暂时找上下班的女佣来帮忙。

「想不到接获这张明信片。我很放心不下,特别详加询问,获知吟作老人的确已经被送去住院了。依此看来,明信片很可能是住院前寄出的,不过……」

苍司说到这儿,神情晦黯地打住。

站在亚利夫的立场,自从发现「白色房间」与目白不动明王的关系,自然而然对不动明王抱着一种亲密感。更听说五色不动明王中,青莲院青色不动明王、明王院的红色不动明王和三井寺的黄色不动明王,都是温柔慈祥的画像,因此早就打算前往参拜。当然,那也只是几近于好奇的心理,根本与吟作老人无法比拟。何况,见到脸上浮现明显黑眼圈的苍司那种憔悴表情,忍不住就认为必须予以安慰。

「但是,所谓的黑月咒术,如果是精修佛法的出家人正式举行,可能会有效果,但是像吟作老人那点修行,不可能会有作用的。」

「那是当然。」亚利夫凝视着苦笑的苍司眼眸,「看你这阵子相当劳累,我想,等天气稍微暖和一点,我们一起到大岛或伊豆附近走走。虽然家中还有阿蓝,但是他最近一直往外跑。」

「嗯,大概是想让自己振作,不是到闹区喧哗,就是单独出门旅行……大岛吗?嗯,倒是很想去看看茶花。」

苍司站立窗畔,俯瞰只有寒雀飞舞的荒芜庭院,白皙的脸颊浮现淡淡的微笑。见他如此,亚利夫内心有股热流涌上,觉得除了真的陪他一同出门旅行之外,自己无法进一步做些什么。

的确就是如此。目前虽然像这样以苍司的好友角色凡事提供意见,但若说到实际帮肋,顶多也只是一起旅行,设法让他心境开朗而已吧!毕竟参加晚餐后举行的家族会议即可知悉,冰沼家的财务漏洞非常严重,到底不是像亚利夫这种人所能负担的,难怪苍司会愁苦困扰。

阿蓝方而,由于名义上的掌柜百百濑精明能干,札幌的店面经营相当顺利,就算接下来都游手好闲也不愁吃穿,但是目白的老家因为紫司郎死亡,再加上自战前就沉迷于研究植物,情况可谓相当凄惨。尽管还好没有负债,但无论接下来苍司从事什么工作,只凭一介上班族,根本就无法维持生活。

至于洞爷丸的赔偿金之类的,更是不足倚恃,倒不如趁尚未确定国铁有否责任之前,和解会更有利。所以,在家族会议中,所有人几乎也持相同见解。

十一月才好不容易拨下来的慰问金,失去双亲的冰沼家分配到一百万圆,虽然一开始,苍司与红司都坚决不接受,但最后还是靠着这笔钱才勉强度过难关。结果,最终的决议依然只能卖掉这个家,否则毫无办法。当苍司事先说明今天开会的目的时,众人都保持异样的沉默。

虽说是家族会议,却也只是还活着的苍司、蓝司、橙二郎等几个亲人,再加上八田皓吉、藤木田诚与光田亚利夫三个外人。而且,提到卖掉这个家的话题,更只有皓吉一个人能够开口,他提出自己四处奔走获得的结论。众人皆沉默不语地望着他,仿佛要他继续说明。

皓吉还是身穿皮夹克,拿出某些像是备妥的文件,正想开口时,唇际浮现奇妙微笑的苍司阻挡般地先开口了。

「关于这个家,我有这么一点点的意见,也就是在眼前的窘状下,即使价格低些也无所谓,最好是能找原本就有亲密交情的人买下。」

其他人不知道他接下来会说出什么话,开始低声哗然。

他接着说:「八田先生应该也有意见才对,不过,坦白说,目前与PR教团的洽谈已经到了接近定案的阶段,对方估价是一千五百万圆,只不过还有两、三百万圆差距……但是,如果是家人、彼此关系又很亲近……」

「关系亲近的人?」藤木田老人好像最早察觉苍司话中的含意,刻意用平缓的声调反问。

「我希望叔叔能够买下。」苍司静静回答,「我经过一番思考,觉得叔叔如果在这里经营医院应该最合适,因为总比成为新兴教派的总部或什么的,从早到晚敲锣打鼓好太多了。」

——什么好太多?

亚利夫几乎脱口而出。已经有适当的买主正在洽谈,却打算让给橙二郎,未免过于烂好人。

「苍哥,你是真心的?」阿蓝终于忍不住话中带刺。

苍司却不予理会,「我和叔叔也略微谈过。他似乎也赞成……对吧?如果融资方面有困难,年付或月付都无所谓。」

听他这么说,可以猜测两人之间已经私下讨论过了。

既然苍司如此明说,橙二郎也无法不表示意见,因此原本埋坐在沙发上的他,忽然露出卑猥的笑容。「上次虽是听苍司提及,毕竟事出突然……不过,难得的好意我自然不得不接受。因此我也不希望苍司有所损失,经过相当考虑后,我认为即使以一般市价行情购买也无所谓,同时不必什么年付或月付,我打算向银行贷款……」

橙二郎说着,用力点头。的确,以橙二郎而言,这件事等于帮了他一把,他根本没有融资的必要,只要像以前的医院藉着火灾保险就可以解决,绝对是最佳的买卖。

但是,在此之前拚命奔走、试图让苍司占得有利条件的皓吉却愣住了,连从手上滑落的文件资料也不想捡拾,只是频频挥手、瞪眼,最后终于忍耐不住坐正身子,严肃地开口:「不过,我说苍司,我认为这件事最好还是仔细考虑。当然,你说要出售给自己的亲叔叔,我当然没有办法劝你不要,只是,事情的决定总需要更周详些。」

「那是当然啰!」苍司冷静的转身,「一向承蒙八田先生照顾,我不会毫无回报的,何况,虽然这么说,也不可能马上定案,只是,这个家如果是在商业区,是还能够适合料亭或什么的经营,但……」

苍司尽管带着歉意,可是皓吉也毫不退缩,立刻开始辩驳说,确实,以地点而论,不适合经营料理店或是饭店。虽然不适合,也并非就不能有这样的选择,何况,医院也不是最合适的。新兴教派如果不喜欢,卖给公司当员工宿舍也不错,否则找上美国的财团,要对方买下来当做教堂的建地也不错,没有必要现在就急着脱手。再说,这儿离山手线车站只需要五分钟,就算只当住家使用,一年后很轻松就能够涨价到超过两千万圆。

事实上,由于没人能猜透苍司为何会有如此意料之外的提议,阿蓝气愤得表示不满,藤木田老人也大声表示反对,直到将近八点才告一段落。将最后的决议延至明天,并且附带但书,也就是,即使出售给橙二郎,价格也要尽量接近市价。同时,一切手续委托皓吉办理,手续费就依照其他买方的应付金额一样。

最高兴的人是橙二郎,他哼着歌快步登上二楼,大概是不想被听见他打电话到医院吧!

留下来的人开始异口同声表示不满,藤木田老人甚至相当露骨地指出,橙二郎乃是红司命案的凶嫌。

苍司静静地打断他说话。「我明白!各位刚才所说的事情,我并非没有考虑过,也知道绿司是否真正出生还是疑问,但我不相信藤木田先生说的,连红司死亡的原因都与叔叔有关。至少,叔叔应该不可能会有企图对红司不利的居心。」

苍司的语气非常肯定,但藤木田老人却认为他这种烂好人心理乃是造成悲剧的原因。「像你这样天真的个性,我这个监护人可就难为了,你应该也注意到,那个贪得无厌的家伙住在这个家中的企圆何在……」

「正因为如此,我才考虑到公开把这个家让给他。」苍司似乎早就等着这句话,「没错,叔叔的确是很贪心,所谓的贪心也是人类本身的热情之一,那又有什么不好?而且,各位或许已明白,我对这个家开始感到恐惧了,仿佛家中充斥着疯狂般恶念与死人的罪孽,让我很希望尽快迁居到公寓,尽快逃离冰沼家这个牢笼。话虽如此,与其放弃祖父建造的这份产业,我又想到还不如就让叔叔居住,亦即,如果这个家有罪孽纠缠,就让叔叔一肩承担。这就是我会如此建议的真正理由!因而,即使一千五百万变成一千万也无所谓,对我来说,一切已经是够。」

22死人的生日

沉默持续着。

死者的怨孽!这是牟礼田在遥远的巴黎指出的说法,经过久生具体调查过而明朗化的事实。可是,对于实际承受罪孽血缘、持续居住在这座宅邸的人而言,绝对有着旁人所无从窥知的苦恼与恐惧,据此,苍司最后也将成为罪孽的牺牲者。所以,从他刚才说出的话语可知,无论是否出售这座宅邸,最重要的是如何尽快逃离这个牢笼。

苍司本来还打算说些什么,但此刻橙二郎又从二楼下来,所以他假装谈话结束,回过头讽刺地说道:「打电话到医院吗?今天是周末,又要玩麻将?」

「不,不是。」橙二郎难得羞赧的笑了,在空椅子坐下。「我本来确实想约人,可是他们已经开始玩了。反正明天还要继续讨论这件事,今晚我就睡这儿好了。」

橙二郎很遗憾似地说着,可是一听到「麻将」二字,藤木田老人认为最佳时机到来,就在想伸伸膝盖、即将开口之际,似乎也颇好此道的皓吉就先打岔道:「今年几乎完全没好好过春节,各位,怎么样,今晚大家来摸一圈吧?」

可能因为手续费已决定与一般买方可以收到的相同,所以皓吉的心情也转为轻松吧?但这实在是个求之不得的提议。因为藤木田老人后来也坦白,他本来这天就打算找橙二郎玩麻将,好实现一个月前在「阿拉比克」谈妥的内容,现在由皓吉主动提及,真的再好也不过了。

由于提议完全没人回答,皓吉以为大家都兴趣缺缺,因此怂恿似地弹了一响手指。「蓝司,怎么样?虽然听说你的技术不错,但我年纪这么大,还很少输过呢!」

阿蓝慌忙轻咳两、三声,「可是八田先生属于战前派,老借口说什么是在昭和六年订定的规则中成长,碰了白皮多赢两百就大弹吆喝。可是,现在时代不同了。」

已经完全放弃进入东京帝大就读,整天沉浸于麻将馆,阿蓝好像也动心了。

「我们都玩两番的规则,也就是宝牌(注:日式十三张麻将规则之一)多一番,满贯是六千九千、七番八番则增加五成,役满(注:基本上是指日式麻将局中所谓的满台)加倍。现在到处都是以这样的规则进行,和你们以前不同,所以……」

「胡说,我也早就改打两番的规则了。」皓吉也似乎有点窘了,「何况,大阪的规则还更严苛呢!满贯是八千一万二,你可别吓坏了。怎么样,要试试吗?」

听了两人的对话,橙二郎打岔道:「看样子好像大家都很有自信,那就开始吧!」说着,忽然注意到似地,「可是,人数好像多了。」

「不,我刚刚学会,不够资格参加。」亚利夫慌忙托词。事实上,他从小就经常打麻将,也有自信无论这些家伙何等厉害都能抗衡,不过,在此还是顾虑些才好。

「人数太多的话,可以轮流换人呀!」阿蓝回答。

一旁的藤木田老人也对说他已经差不多忘光规则的苍司表示,「没问题,我会好好教你。」

加上皓吉笑闹着推波助澜,气氛与刚才完全不一样了。这个家很难得出现热闹的笑声,六个人从客厅往起居室的暖桌移动。

趁着皓吉与苍司个别打电话到几个地方或到房间拿香烟的纷乱之际,藤木田老人找亚利夫到饭厅,表示今天无论如何都想打麻将,而且已经做好万全准备,然后递给他一张纸条。那是横边画细长的直线,纵边写上经过时间的备忘纸,似乎也不是谁输谁赢的计分表。

「知道吗,你和我尽可能轮流休息,填好这张表,不要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填法很简单,只要用○或●的符号就行了。」

「但是,应该填入什么内容吧?」

「什么都可以,在打麻将途中留在记忆上的任何事都可以填上。不,且慢,应该是没有留下记忆的比较重要!也就是,谁上了洗手间,或有谁离席时,立刻在这个时间位置打上●记号,制作出所有人的行动一览表,当然,我们自己的行动也别忘了。」

「这么说,谁赢得满贯、得到多少分也要记下来?」

「不,那只要另外制作计分表就可以。这张表主要是在麻将结束时,能够帮助记忆在第三圈的南风二时,谁做了什么事之类的,如此一来,事后我只要看这张表和计分表,就可以对每个人进行深层心理学的解剖分析,一旦顺利,或许能轻而易举说明冰沼家事件中的根本悲剧因子。与『金丝雀杀人事件』不同。因为嫌犯只有橙二郎一人,他的心理证据不需一圈就能掌握,但如此详尽的话,才可能不出错。」

亚利夫很难理解藤木田老人究竟有什么样的盘算,不过,对方所提的「金丝雀杀人事件」,他前不久才大略读过。内文开始是被称为金丝雀的舞女在完全的密室内遭人勒毙,接近事件的大结局时,名侦探菲洛·凡斯因为三名嫌犯赌巨额扑克,比较分析胜负的手法与杀人的手法,掌握住真凶的心理性证据,当然,凡斯还事先利用诈赌高手,一方面了解对手的底牌,一方面进行赌局。

藤木田老人只是反复提醒,「你休息的时候也得注意橙二郎的手部动作,绝对不能忽略他是否发出类似暗号。」

与扑克牌不同,打麻将时可以靠着位置和洗牌的手法,对于对手的底牌有某种程度的了解,可是,一切真的能尽如藤木田老人所预料吗?

反正,这天晚上的麻将牌局是待帮忙的女佣回去以后的八点四十分才开始,大略的纪录和经过如下,根据战后的规则,以东南半圈为一圈,略记的人名依照该次得分顺序记下,括弧内则是休息观战者的名字。

第一个四圈,八点四十分至九点四十分

橙、蓝、皓、藤(苍、亚)

开始前,藤木田老人好像模仿「金丝雀杀人事件」般,表示是否要把赌注稍微提高一些。只有皓吉表示无所谓,其他人全部反对,结果决定为一千点为一百圆。如果要学凡斯,最好是一千点为一万圆比较恰当,但最后无法坚持这点,与侦探的格局有落差。

即使只是家庭麻将的金额,没自信的苍司和亚利夫还是在一旁观战,但已决定每四圈更换两个人。事实上,从砌脾手法而论,皓吉、阿蓝和藤木田三人完全不同,其中以皓吉在摸牌时,圆胖的手指只是在牌堆上轻轻一摸,一张牌就已在掌中,同时把不要的废牌随手一丢,双手一合,面前的牌列马上整整齐齐,感觉上根本不是一般外行人能够对抗的对手。

亚利夫边制作得分表,视线很自然的专注于橙二郎丢出的牌上面。藤木田老人想要识破的究竟是什么?在「罗杰·艾克洛命案」中,夏波医师轮到庄家时,南风圈一开始就是天听,可是,汉医橙二郎的目标呢?既然如此重视「绿司」,照理说应该先来一局「绿一色」吧?可是,如果喜欢「青发」而讨厌「红中」,就算自己没下场玩牌,从他的表情和态度也能发现迹象,但是,他仍旧与平常一样神经质似地默默低头望着下方,根本就无从判断。还有,从他完全不吃牌、不碰牌的牌风看来,也勉强可窥出他的谨慎和阴险。

不论如何,这第一个四圈只是前哨战,至少,亚利夫不认为牌桌上会出现爆出火花的心理斗争。

藤木田老人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除了在东风二自摸一把之外,完全悠哉悠哉模样,所以胜负逆转,由其他三人进行微妙的互相领先,可是在北风前的重要关键时刻,阿蓝杠牌后,不知何故少掉一张牌当相公,首先退出领先群。他并非忘记补牌,也非连打两张牌,原因完全不明,只能说很不可思议。结果,最后在藤木田老人一把小自摸后,橙二郎取得最领先地位。

第二个四圈,九点四十分至十一点整

苍、橙、皓、亚(藤、蓝)

每个四圈有四、五分钟的休息时间,较琐碎的事情在此略过。

因为规定一次换下两个人,所以阿蓝虽然不太甘心,但还是改由苍司及藤木田老人强力推荐的亚利夫代替。与虽有自信、却不脱学生麻将领域,出牌非常冲的亚利夫相比,苍司判断敏锐、出牌犀利,展现出无人可及的彪悍,尽管橙二郎保有运气、皓吉牌技一流,仍旧只能被甩得远远的。橙二郎似乎认为不应该会这样,经常勉强听牌,结果受创愈深。不过,到了北风圈,苍司有如着魔似地打出扣在手上、海底犹未出现的「青发」,被橙二郎开杠后杠上开花。他似乎因此非常高兴,即使计算好各人的得分后,他还不停地解释说,他不相信自己的手气会持续坏下去,所以毅然打掉万子,并且不听对倒的开杠,终于能够自摸加杠上开花。

藤木田老人休息时,立刻仔细端详亚利夫交给他的备忘用纸,不久,他上洗手问回来后,一脸若无其事状地在自己的名字划上●记号。

亚利夫在旁偷看,觉得非常滑稽,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笑出来。

先前也提及,橙二郎的手法之类,可能因为第一个四圈一切都很小心翼翼,所以并未发现丝毫启人疑窦的动作。名侦探凡斯藉着玩扑克排而有所发现,乃是因为「金丝雀杀人事件」的凶手具有专注于赌博的个性,而藤木田老人可能也完全窥知能够证实红司命案的心理性证据吧?

因为在第二个四圈结束后,橙二郎像是很不甘心地放开摸着四张「青发」的手,仿佛首度发现地说道:「嘿,轮到我退场吗?我知道这把赢了也只是第三……真的好累!」

他边揉双肩边起身,「今天晚上我就玩到这里吧!虽然心情轻松多了……但是,明天还要讨论房子的事,各位最好也不要玩通宵。」说完,他开始准备返回二楼。

然而,藤木田老人并未阻止他。

橙二郎本来就没什么体力,亚利夫也早就知道他不可能玩通宵,可是,目标人物橙二郎回房睡觉,亚利夫还是无法释怀。

休息四圈的阿蓝一副忘掉已经谈妥之事的态度,完全热衷于麻将,专注收妥筹码,「我们继续玩吧!」

看样子,他因为方才藤木田老人所说的不只是橙二郎的心理证据之事,其中还横亘着冰沼家底层的内幕,所以也只是默默目送橙二郎上楼。

气势不错的苍司也难得很高兴似地,「晚安!那就明天吃午饭的时候继续讨论。」然后,他驱邪般地关上纸门,微笑回头,「轮到蓝司吗?我一直以为你技艺稍有进步,可是刚才一看,好像还是有点问题呢!虽然可怜,但只好继续欺负弱者了。」

第三个四圈,十一点整至十二点二十分

藤、苍、蓝、亚(皓)

尽管亚利夫表示自己要在旁观战,但皓吉似乎有所顾虑地坚持应该轮到自己休息下场观战。只不过,他是那种常见的啰唆型人物,在苍司背后觉得无聊时,马上开始指指点点提出建议。虽然经过刚才的四圈,他应该已了解苍司的牌技如何,却还是在意与自己的打法不同。例如,苍司打算单吊,他马上认为应该听两头,而大声说「应该听双头」;苍司准备打某张牌,他又用粗大的手按住苍司,干涉说「打这张会放炮」,结果苍司实在受不了,硬是把他赶开,「拜托,你到一旁去吧,不必教我。」

经此一来,皓吉沮丧地缩在廊间角落,拉开大衣披盖,低头烤着炉火。他那模样,让人感觉非常可怜!

阿蓝可能经过休息后气势已经用尽,这回同样显得有气无力,而且还有困意,等到东风圈结束后,终于对皓吉说「你帮我排一下牌」,自己则冲向浴室开始洗脸。

「没问题,继续。」他大叫。

不久,他边用冰冷的毛巾用力擦脸边走了出来。也不知是否有效,后半圈他开始开朗地哼着擅长的法国香颂,而且连庄好几把。但仍比不上藤木田老人豪放的独听主义,以及苍司精密机械般的听牌,只好保住第三名地开始收集筹码。

备忘纸上记着阿蓝去浴室洗脸,以及十一点左右,无事可干而一脸无聊的皓吉到厨房去烧开水。为了与上洗手间区分,使用○,不过,亚利夫总觉得那是白费气力。

第四个四圈,十二点二十分至两点整

皓、亚、蓝、藤(苍)

第五个四圈,两点整至三点三十分

皓、蓝、藤、苍(亚)

在第四个四圈休息的苍司,因为吟作老人不在,所以再度去巡视门窗是否紧闭,以及因为和服不便,到隔壁房间换了夹克和长裤。不过,之所以没有注明正确时间,主要是因为这样并无大碍,以及亚利夫的运气出来了的缘故,再加上皓吉同样时来运转,展现出绝妙的牌局。

在东风底到南风起之间,皓吉勉强听牌,但是因为三色牌又无花没什么意思,只有碰掉一对风牌,变成混一色听牌。而且有时候本以为他手上的底牌是条子,想不到却是万子;有时候以为是筒子,没想到却是条子,愈猜测愈是被玩弄于掌中,老是出乎意料之外。

虽然看皓吉开始时的动作,就很清楚如果砌牌时用那如魔术师般的手指动手脚,根本就没希望赢他。但问题是,无论把牌搓洗得多干净,也特别注意他排列的手部动作,他还是能够自由自在地摸起「白皮」或「青发」,然后眨眼间就完成门前清。像这样的气势,如果是刚学会麻将的人还有话说,都已经是内行人的现在,根本就无法置信。或许,皓吉是利用偷牌、搭牌、换牌等各种高级手法将众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也未可知。

亚利夫几近愚蠢的战术虽然稍许扳回劣势,但是仍旧连败三个四圈。至于藤木田老人的多年苦练绝技,同样也没有起色。

在第五个四圈发生略微奇妙的事。正好是二点半左右,从方才就一直进牌不顺的藤木田老人以困倦的声音说:「至少也泡杯茶吧!不喝点浓茶,连牌都在打盹了。」

输到休息的亚利夫站起身,走向厨房。

皓吉紧跟在他身后,边说「我去小便」,边大步走向洗手间。

亚利夫从厨房回来时,对方那肥胖的身子已从走廊被吸入洗手间,只剩下门板还在摇晃。而就在这个时候,走廊的电话突然发出一声清脆的「滴铃」声。亚利夫立刻望向昏暗的走廊,但电话前却不见人影。

皓吉也立刻从洗手间出来,疑惑问道:「刚才是什么声音?」

的确是电话铃声没错。话虽如此,应该没有人会在凌晨二点半这种时刻打电话,更何况,只响了一声就不再有任何声响。

亚利夫放在炉火上的水壶水烧开后,苍司很快就去拿下,顺便把可可罐与茶杯放在盘子上端过来,要求亚利夫泡茶。

像这样,直到天亮为止,备忘用纸上留下附图所记的●○圆圈记号。其中,最后两个四圈与表上标示的「重大证据」之间没有太大关系,顶多只是苍司说自己很累而裹着毛毯在一旁睡觉之类的。不过,还是顺便记下来。

第六个四圈,三点三十分至五点整

皓、蓝、亚、藤(苍)

第七个四圈,五点整至六点三十分

蓝、亚、藤、皓(苍)

[图]

而从第三个四圈的十一点过后不久缩回二楼的橙二郎,似乎一直毫无异状地在睡觉,但是等到麻将结束的时刻,他却已在书房的床铺上气绝了。

正好是二月六日紫司郎生日当天的早上!

苍司从壁橱拿出毛毯,裹在身上睡觉前,也曾寂寞地喃喃说着:「已经是六日了,是爸爸的生日呢!」

也不知是否黑月的诅咒之一在「死者的生日」成真,橙二郎这位「贪婪者」已成了摘下金框眼镜、尖鼻朝上、脸上浮现鲜明红斑的尸体。而书房还是几乎过度慎重的严密密室,门窗也全都从内侧紧密锁上。

23凶手们的合唱

一开始,亚利夫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在不知不觉间被牌局的动向所吸引,热衷于胜负。在六点半第七个四圈结束时,已经是累得精疲力竭,只是茫然望着正吵着是否要计算总得分的众人。

这时,忽然从楼梯方向传来上洗手间的皓吉发出异样尖亢、凄厉的叫声。「我好像闻到瓦斯味,各位不来看看吗?」

听到声音,藤木川老人首先脸色遽变站了起来。苍司也踢掉毛巾一跃而起。主张再玩四圈、牌况不错的阿蓝也丢下得分表,冲出走廊。大家挤在楼梯口,抬头望向黑漆漆的二楼。

也不知是否心理因素使然,或是真的在某个地方有瓦斯漏气,感觉上周遭漂浮着瓦斯稍带甜位的不安气味。

有人打开电灯开关,上面的楼梯台一片明亮,同一时间,每个人争先恐后冲上阶梯,理所当然似地拍打橙二郎入睡的右侧书房房门,并且异口同声叫着。但是,没有回答!房间门从内侧牢牢锁上,拚命转动门把手也没用。静谧的房间里仿佛有无数条眼盲的蛇在爬窜,瓦斯好像仍在漏气,而且感觉上味道愈来愈浓。

一向谨慎的橙二郎不可能半夜里会踩脱瓦斯管,而且如此大声的骚扰仍未醒过来,应该可以确定已经出了意外。

「这里进不去,从书库那边绕进去吧!」动也不动的房门让苍司非常生气,他说着,带头绕往走廊,同时立刻大叫:「原来是这儿漏气!」

苍司伸手指向化妆室。

那是在洗手间旁边、约莫一张榻榻米大小的木板小房间,里面只有洗脸台和左边一个稍大的瓦斯开水炉,从细管引出的母火火焰已经熄灭。看样子好像持续漏气很久,狭窄的化妆室溢满了浓浓的臭味。

亚利夫后来问过才知道,这个瓦斯开水炉最近几天状况不太正常,应该不会有人使用,可是也不知是幸运或不幸,因为房门半开,臭气味道才得以传到楼下。否则,也许尸体要在相当时间之后才会被发现。在穿过冷冰冰的书库,企图打开通往书房另一边的房门后,这才发现这扇门同样也从内侧被锁上,整间书房有如密闭的盒子,连瓦斯臭味渗入的缝隙都没有。

此刻,几个人都惶惶不安地不知该如何进入书房。苍司则冷静思考,考虑到楼梯那侧的房门不但有钥匙,还装上门链,除了破坏,根本无法打开;而这儿的房门因为平常无人出入,应该都是将钥匙插在锁孔中,只要小心插入备用钥匙,将门把拉高,试着将插在锁孔中的钥匙推出另外一边,就可能打开房门。

结果,在一番尝试之后,终于顺利打开房门。但才踏入房门,尚未开启电灯,众人立刻因为房里充满瓦斯而仓惶退出走廊,而且果然不出所料,书房已成了死亡房间。虽然仅是一瞬间,但任谁都清楚看见,瓦斯暖炉栓与房间角落的瓦斯开关全开,暖炉不断咻咻的喷出瓦斯,而橙二郎捲缩床上,即使门外汉也知道,那绝对已经死了好几个钟头,根本就无法挽回性命。

接下来,亚利夫只是呆然望着漂浮的骚乱景象,只有胸口的悸动清晰传达耳中。他拚命想抹去自己心中一股声音,那声音执拗地反复诉说着某项恐怖的事实,他完全不想听到的事实……

苍司打电话找岭田医师。皓吉楞楞地坐着。阿蓝与藤木田则用湿手帕蒙住脸孔,如敢死队般冲入书房,一一打开紧闭的窗户,也不理会所谓「不可碰触现场」的禁忌,搬出身穿睡衣、捲缩如老太婆的橙二郎。确认已经完全死亡后,骚乱总算告一段落。

但是,亚利夫内心的骚动却愈发强烈,甚至感觉呼吸困难。究竟是谁惹出这样的祸事,不用说,他现在已经非常确定了。

当亚利夫黯郁地环顾沮丧的众人之际,突然听见苍司锐利的声音。

「打麻将时,没有人碰触厨房的瓦斯总开关吧?」

亚利夫内心反复思考——如眼前所见,既然书房两具瓦斯炉栓全开地喷出瓦斯,那么,若非半夜有谁偷偷潜入打开,或者橙二郎自杀;那就是橙二郎不小心开着暖炉睡觉,却有人不知情,半夜里在楼下关掉总开关后,又另外有人再度打开……

很长一段时间无人回答,不久,皓吉怯怯地开口:「是我关掉开关的……」

「关掉?为什么……」苍司几乎神色遽变,但可能是想到第三个四圈正好十二点左右,轮到休息的皓吉到厨房烧开水的情景吧?只见苍司咬紧下唇,低声喃喃,「在我们家,是绝对禁上碰触瓦斯总开关的……」

由于以前有一次几乎出过同样的意外,所以在二楼装上烧水炉之后,冰沼家人对于房间的瓦斯开关都抱着万全的注意,更严格禁止碰触厨房的瓦斯总开关。

「我应该要提醒的……」苍司反复地说道。

「是吗?可是……」皓吉露出疑惑的神情,但随即明白自己所为的严重性,脸色霎时转为苍白。不过,仍旧很肯定地解释说,通常为了小心谨慎,他在家里一定会在睡前关掉瓦斯总开关,而且每一个家庭应该都有这样的习惯,何况他在半夜去烧开水的时候,作梦也没想到橙二郎会开着瓦斯暖炉睡觉,所以才会依照平日的习惯关掉瓦斯总开关。

听到皓吉自若的解释,亚利夫认为皓吉最主要是在辩称若是无人再度打开瓦斯总开关,就绝对不会发生这种意外。所以,他忍不住轻轻握紧口袋里的备忘用纸。不必掏出来,他眼前就可清楚浮现第五个四圈的二点半左右,藤木田老人要他去厨房时的景象。不是别人,是他自己在放上水壶后划亮火柴,炉火却点不着,这才发现瓦斯总开关关闭,因此他毫不迟疑地打开,点火。

十二点整,瓦斯总开关被关闭,橙二郎忘记关上的书房瓦斯暖炉火焰熄灭;二点半,亚利夫打开瓦斯总开关,暖炉再度喷出瓦斯。因此,直接杀害橙二郎的人就是亚利夫,这个真凶的名字与行凶过程,完完全全由凶手自己亲笔写在备忘用纸上……

另外,如果是亚利夫自己拿下开水壶,或许还会顺手关闭瓦斯总开关。然而,苍司为了顺便拿可可罐与茶杯而提来开水壶,仍依照本来的习惯而未关闭总开关,当然就漏出是够造成沉睡的橙二郎致死的瓦斯了。这可说是不幸的偶然重叠所造成的结果,假如当时藤木田老人没表示要烧开水,亚利夫也未付诸行动,那就绝对可以避免眼前的意外!而且,别说是两人合谋的心理性证据,连无可撼动的物理性证据,都由他们亲手写下。

——凶手并非别人,就是自己。

藤木田老人和亚利夫同时注意到这点。在两人的视线略微交会的一瞬间,彼此眼眸里互相搜寻的畏怯眼神,就已足够说明一切。

亚利夫有所意识地身体开始轻微颤抖,终于开始朦胧地察觉,橙二郎为何会死在如此严密的密室内,以及正好二点半左右,不该响的电话铃声为什么会响的意义。

总而言之,两人是遭人设计了,恰似有人巧妙地拟定计划,分配好由两人下手。话虽知此,此人到底又有何企图?究竟是谁能反过来利用不可能会知道的备忘用纸,甚至达成如此讽刺的结果呢?而且,假定有谁能够进出那样严密的密室,究竟又是使用何种诡计?

无论亚利夫如何思索,眼前都只是旋绕着团团漆黑的浓雾,完全一无所知。谁?在哪里?是什么样的表情?他也毫无头绪,只知道皓吉在耳畔唠叨似地反复说着同样的话。

「这下事情严重了!橙二郎如果真的未关闭暖炉就睡觉,问题就糟啦!」

藤木田老人像合唱般地接口道:「是我造成这种结果的……」

「啊,怎么办?怎么办?这可是过失杀人罪哩!」皓吉不断拍击额头,反复说着。他仿佛在指控亚利夫:你一样有罪,不,你才是真正的下手者。

不久,表现同样沉痛的藤木田老人忽然像是想到什么,突然碰的一声跪在苍司面前,低下头说道:「是我不好,如果我不多事,或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苍司,原谅我!还有,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向光太郎道歉……」

很令人惊讶的,藤木田老人脸颊不停颤抖,似乎真的在哭泣。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吧!是一连串不幸的偶然。」苍司也吓了一跳,反过来安慰。

但是,藤木田老人仍旧无肋地直叩头。

苍司不知该如何是好,走出房间,但藤木田老人仍然紧跟至隔壁房间,近乎异样地娓娓诉说着。但无论怎么致歉,这次却非只要保密不说就可了结,有许多事情必须在警方到达之前就要磋商妥当。

亚利夫与藤木田老人都不知该怎么办,皓吉也垂头丧气呆坐在椅子上,阿蓝还是非常亢奋,仿佛变成另一个人似地浮现凝思的表情,在书房和书库之间踱步。苍司神情令人惊讶的严肃,打电话到妇产科医院,找出吉村夫妻,扼要告知橙二郎骤然死亡的消息后,吩咐在警方调查时,圭子夫人该如何应付,以及与银行方面连系房贷相关事宜、面对报社如何发表讯息。

之后,他回到房间,以冷静的口吻说:「我希望各位能够有所觉悟,这回我们都脱离不了关系了,一方面和房子的买卖有关,另一方面则是红司刚死没多久。所以,或许我们都会被怀疑集体谋害橙二郎叔叔。因此,应该只能说明整个事情的经过吧!但我担心的是,届时红司的事又会遭重新调查。我不想替岭田医师造成困扰,所以在此希望各位别对警方说出任何臆测之词……譬如,听了昨天讨论的问题,就说好像是叔叔对红司如何又如何之类的。事情可不是闹着玩的,我虽然没时间详细说明,但叔叔绝非那种人。藤木田先生,你明白吗?」

「嗯,明白。」藤木田老人有气无力地点头。

在此之前,一直思索着一件事的亚利夫终于提出疑问,「可是,橙二郎先生真的是开着瓦斯暖炉睡觉的吗?」当他还想提出是否有人动手脚时,发现众人的严厉视线集中在自己脸上,于是慌忙接道:「书房那种状况,应该没人进得去,所以我并非有所怀疑,只不过……」

「你认为又是密室杀人?」可能同样有所疑惑,苍司的语气毫无顾忌。「这件事情等警方人员稍后赶来,绝对会调查得让大家心烦。」

但是,对于橙二郎的突然死亡,无法坦率认同是意外致死的人并非只有亚利夫一人,阿蓝声音沉痛地开口:「这次最好是把一切完全调查清楚。」

「什么一切?」苍司回头。

阿蓝的声调仍旧带着沉痛,「就是一切。」他从尸体被发现开始,脸上就浮现从未见过的可怕表情,好像有所发现似的。「你可以再去书房仔细看一遍,将会发现疯子般的凶手所遗留下的东西……我也不明白为何下得了手,可是,尽管不明白……」

「你说什么?」苍司也以前所未见的果决,甚至是以几近挑衅的锐利表情说:「这么说,阿蓝,你的意思是叔叔也是被人杀害?而且,包括红司和爸爸、妈妈,都是因为爱奴蛇神的诅咒而像狗一样被杀?」

「可是……」阿蓝一脸哭泣的无助神情,「那东西不该在那里!若真要拿进去,除非是红哥才办得到。」

「等一下!」刚开始,苍司似乎认为阿蓝又要说出什么业余侦探推测的内容,打算以明确的逻辑予以说服,但在见到阿蓝因打击导致神态有些怪异时,苍司又颇为担心地注视着他的眼眸,严肃说道:「红司又怎么啦?你跟我来一下。」

带着阿蓝离开房间后,二人低声谈论着什么。阿蓝究竟想说什么?苍司又如何说明?事后因为阿蓝可能已冷静下来,什么也没再说。但亚利夫很在意,这中间又再次前往书房仔细观看。

还充满瓦斯异臭的房间,在天色大亮的清晨户外阳光,以及方才打开的美术灯光照射下,内部明亮非常,静谧无声。

阿蓝言下之意,应该是凶手遗留或带入的某种疑似证据之物。可是,指的到底又是什么?亚利夫在敞开的窗户吹入的冷风中瑟缩着身躯,缓缓环视书房里面一切物件。

靠楼梯的房门现在已经打开,可是发现尸体当时却扣上门链,更从内侧锁上,上方的气窗虽然有小小的拉门,但外面嵌着铁条,而且从灰尘堆积状况判断,丝毫没有被拉开过的迹象。与书库相通的房门也同样由内侧锁上,钥匙插在锁孔中;同时,两扇房门都找不到任何缝隙。

西向的小窗、南向的三片玻璃大窗,扣锁也都紧紧扣上,没必要再找刚才打开窗户的两人求证。而且,外面是森严的铁格子,宛如牢狱般严禁有人进出。

试着触摸上个月中旬才改为寻常图案的壁纸与地毯,应该也无异样。天花板上吊着看起来无比牢固的紫水晶美术灯,地板上则放置有旧式装饰图案的瓦斯暖炉、舒适的桌椅、搬走橙二郎后保持凌乱的床铺。壁橱里摆着上面各自贴了标签的海金砂、南蛮毛、皂荚、白刀头、苏铁实、地黄、川骨、天麻、香附子、白南天等等干燥草根树皮的几十个玻璃瓶。整个房间里呈现奇妙的静寂,昔日「绿色房间」的景象已完全消失,只有这个壁橱还是绿色油漆,反而更给人一股阴森的感觉。但是,阿蓝说「那东西不该在那里」的东西到底指的是什么?

亚利夫用手帕捂住鼻子,站在美术灯正下方,小心翼翼环视四周。忽然,他注意到了壁橱和桌上摆放的奇妙土偶。大概是橙二郎出于兴趣而蒐集的吧?只有单纯眼睛和嘴巴与稚拙手脚的土偶,应该属于原始时代的美术品。亚利夫拿起来一看,发现脚底贴则写有「绳文后期·群马县」或「墨西哥·哈里斯柯省出土」等字样。另外,更让人觉得异样的是与这些怪奇古拙土偶摆在一起,桌上有一只在百货公司玩具卖场经常可见到的崭新士兵玩偶,身穿鲜红色上衣,脸上露出可爱的笑容。

不可能是为了刚出生的绿司而买的吧!亚利夫正要伸手向这个应该是阿蓝所指的玩偶时,楼下传来岭田医师激动叫着跑进屋里的声音。

橙二郎的死因很明显是一氧化碳中毒,但是,这次却无法比照红司死亡当时擅自处理。经过检讨前后的处置措施之后,首先将尸体送至医院,然后再向警方报案。将近正午时刻,名片上写着「真名子肇巡官」字样的刑事,带着两位眼神锐利的男子抵达冰沼家。

24令人难堪的嫌犯(亚利夫的日记Ⅰ)

二月七日(星期一)

理所当然的,今天向公司请假。

下午开始又要前往目白,帮忙准备守灵夜及明天的葬礼事宜。奈奈寄来明信片,悠闲地表示因为流行性感冒病倒了,无法前来探望。但是,如果让她知道冰沼家发生第二桩杀人事件,她绝对会大惊失色吧!虽然想若有时间应该去看看她,但还没有与人谈及这件事的心情,毕竟,连我自己都被卷入事件,饱受嫌犯的捉弄。

很担心目白那儿的状况,方才打过电话询问,说是警方尚未传来任何表示。但我终就会被传讯吧!苍司说,因为担心警方调查昨天的事,并未要女佣到家里帮忙,这很令他困扰。我认为女佣不是问题,既然警方接手,那就绝对需要自己去查明真相,洗刷污名,因为在未破案前,我也被列为杀人嫌犯。昨晚我整夜未曾合眼写日记,由于连续两晚通宵未眠,脑袋朦朦胧胧的,但无论如何还是要继续写下去。

真名子刑事是年龄约莫三十岁出头、连手腕都长满汗毛的男子,但是,另外两人并未拿出名片,而且几乎没开口说话,根本无法知悉身分,可能是鉴识人员或法医吧!

原以为会遭到密集约谈,出乎意料的是,警方却只是一般性的详细调查,综合各项事实之后再提出结论。事实上这也理所当然,警方好像已先找过岭田医师,了解苍司说明的前一天晚上的状况,以及我们彼此间的关系,因此最先调查的是瓦斯管线,这一点,和我们预想的完全不同。

关于瓦斯管线,先是从厨房的总开关延长到天花板通往二楼,衔接至化妆室、书库和书房三个地方。化妆室是连接在所谓「富士A3号」的烧水炉上,如我们所发现的一样,母火的火焰已熄灭,犹自冒出瓦斯,原因应该与书房的暖炉相同。由于十二点楼下的总开关关闭而熄灭,二点半再次被打开。只要考虑到这个烧水炉,也可以明白为何不可碰触瓦斯总开关的理由。

书库西北隅有瓦斯龙头突出。可能是为了有人时而会在角落的沙发上阅读而设置了暖炉。但也是早就拆下管线,目前,瓦斯龙头的出口也以塑胶盖堵住,似乎很久未曾使用。苍司也注意到这点,在警方抵达前就已自行检查,却未发现松脱或漏气的异状。阿蓝虽然不断提及这个瓦斯龙头,但不可能与事件有关,所以并无任何引起警方怀疑之处。

在出问题的书房,靠书库侧的房门附近,有家庭用的3/8吋瓦斯龙头突出,以还很新的塑胶管连接大型瓦斯暖炉。这个瓦斯暖炉是从紫司郎时代使用迄今的旧型暖炉,炉台上掉落一、两根新划亮过的火柴棒。根据推测,可能是橙二郎十一点回到书房后,因为房内空气冰冷,所以立刻点燃暖炉取暖,却在打盹之际熟睡。不过,从他换上睡衣,又留下惯常服用的「普洛姆勒」安眠药迹象看来,以他平日的小心谨慎态度而言,未曾事先关掉瓦斯暖炉,实在是一大疑点。

「这个瓦斯总开关和连接的暖炉开关都是全开的吗?」警方弯腰试着开闭两个开关。「这两个开关很紧,即使睡袍衣角勾到,应该也无法开启,只有用手才转得动……但是,点燃着瓦斯暖炉睡觉,以前曾经有过吗?」

「这……他的个性相当小心,以前应该从未有过,只是……」苍司若有憎恨地说道,「在我们家,一向规定不得碰触厨房的瓦斯总开关,到上个月为止,吟作老人还在,对于这一点他非常注意,可是,现在请假……」

「原来如此,昨晚的访客不知道有这项规定……」说着,感觉上仿佛困倦欲睡的眼眸在所有的「访客」脸上掠过。

但无论如何,由于知道冰沼家这项规定的人只有苍司与阿蓝,因此警方在问过开关瓦斯总开关的时间和人名之后,就未再追究这件事,转而开始调查门窗问题。

「因为闻到瓦斯味,所以你们跑上二楼,可是当时这扇房门是锁住的,怎么敲打也没有人回应……应该有备用钥匙吧?」

「有,不过房门不只是锁上,连门链也扣上了。」

「哦,门链也扣上了?」刑事试着用力打开又关上楼梯侧的房门,脸上仍旧无表情。「然后呢?你们绕到外面,从那边的房门进入……中途,发现化妆室的瓦斯也漏气?」

这是一种时间的双重映现。苍司不再像那天早上一样焦急,只以抑郁的步履绕向走廊,在刚才检查过的化妆室前稍稍停下后,这才进入书库。我们远远跟着他走,但在此刻,我眼前突然浮现了一种舞台魔术。

是在魔术秀中看过的「漂浮空中的美女」的秘密。当然,观众无法看见美女是如何被吊在天花板上的,而魔术师则假装毫无机关地双手拿着铁环,让漂浮空中的美女身躯穿过铁环。因为机关重点就在这里,所以绝对必须让身躯来回穿过铁环三次,一来一回后,又再穿过一次,如此铁环才能脱离吊住美女身躯的细线,但在观众眼里,只见魔术师小心翼翼地让身体穿过铁环。

书房内会不会也有类似的设计?亦即,必须绕经书库乃是与这种魔术有异曲同工的作用?我专注地思索着这件事,结果是完全想不通。

回过神来,只见苍司正以备用钥匙,重现开启书库侧房门的过程。这扇门也是几乎留下擦掠更低些的书库地板痕迹才能勉强开启,由于是以整片的坚固木板制成,不可能有特殊设计。顺便一提,书库北向的窗户也都是长期间紧闭的,没有打开过的痕迹。

刑事再度站在书房中。这次是绕了一圈后,从书库侧的房门进入。

我脑海里再次浮现方才的奇妙念头。感觉上,在我们绕了一圈之后,这间书房仿佛变成某个不同空间的场所。当然,实际上应该没有任何变化,美术灯和绿色壁橱仍旧维持原貌,可是,只有一样东西不同。发现这一点之后,我感到莫名兴奋,只不过,很遗憾的,刚才从楼梯侧的房门观看时,并未见到该物品是否存在。可是,早上我独自上来时的确存在、我还打算拿起来细看的红色上衣玩偶,却已经不在了。

「那张桌上不是有红色的玩具饰偶吗?」我趁机低声询问苍司。

苍司心不在焉似地回答:「喔,是吗?」

或许这不是重点。说是红色上衣,却只是漆上的,或许是锡铁制造或什么的玩偶,外型就像白金汉宫的卫兵,头戴黑色棉帽,身穿紧身短衣,似乎是外国产品。尽管不是多精致的东西,更早时确实存在,现在却没见到,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然,从那之后这儿就是敞开的,谁都可以进入。圭子夫人与医院院长也都来过,就算有谁带走也不是为奇,但阿蓝一直说的到底是不是这个?我问他,但是他冷冷地回我说不知道有那种东西。

红司死亡的时候出现红球,这次却是红色上衣的玩偶消失,难道具有某种深刻的意义?或者纯粹只是毫无意义的偶然?

我茫然思索问,警方大致检查过窗户,面对屋外牢固的铁格子苦笑。「真是白费气力。」紧接着,忽然提出理所当然的疑问,「但是,为何要如此谨慎的紧闭门户入睡呢?」

声调悠闲,却有着只要对方的回答有问题,随时都会收紧法网的慎重。尽管如此,很明显,警方并非意识到所谓的「密室杀人」而提出这种问题。这么说虽然对奈奈是有点伤害,但警方的辞典里好像没有这样的名词。

何况,在如此严密的窗户、门锁和铁格子的保护下,加上床铺枕畔的采光小窗都以链锁扣住了,假设橙二郎仔细关紧瓦斯开关后就寝,绝对没人能从门外利用工具开门,更何况不应该有人出入,警方根本不会想到密室诡计是合情合理的。因此,他感到疑惑的应该只是,在日本并无将卧室如此严密上锁睡觉的习惯。

对于警方认为橙二郎可能是害怕某人才会这样小心谨慎而提出的问题,苍司回答说,书库侧的房门本来就一直是上锁的,窗户铁格子则是身为珠宝商的祖父那一代装设的,目的只是防盗。另外,橙二郎是中医师,房间壁橱内摆放的药物中也有想像不到的毒药与剧毒,所以人不在家的时候,总是将房门上锁,可能睡觉时也有同样的习惯。结果警方未再追问,只表示接下来想要针对每一个人稍作问话,于是一群人下楼。

对于苍司之后,我比谁都先被传讯,坦白说,我觉得很愕然。本来,面对这种眼神犀利、怀疑每个人都是坏蛋的人物,我都有点儿畏怯不安。平常走在街上,经过派出所前面时,内心也同样紧绷,如果与巡逻中的警员视线突然交会,然后静静地目送我离开,心情都会紧张无比,好像自己是个通缉犯。

真名子刑事把玩自己取出的香烟,在目前已是阿蓝房间的昔日「蓝色房间」等待。

他看也不看我递出的名片,收下后,开口问:「你和这儿的年轻主人是学生时代的同学?」

「是的,从中学、高校到大学都在一起。」

第一个声音毫无颤抖地顺利滑出来。

刑事似乎想不到我们中学时代相差一年,根本就互相不认识。接着开始询问昨夜的家族会议到打麻将的经过、橙二郎上二楼前后的情况。我也尽量不让对方觉得过度详细而淡淡回答,如此的胆识令我自己都感到惊讶。但是,当他突然提出下述问题而我也坦然回答的瞬间,我忽然注意到真名子刑事的手腕,发现他连指甲都有黑色的卷毛爬上,以及粗壮的手腕戴着K金手表。

「你知道去年岁暮,这里有个叫红司的人死亡吧?」

「知道,我当时正好也在场。」

「哦,你也在场呀……」刑事突然转为重新评估的眼神望着我,声调也转为严肃。「那么你一定很清楚了?病名是急性心脏衰弱,据说以前心脏就有毛病,因为在浴室忽然昏倒,因此很危险……好像没有人在附近,只听到发出声响……」

「是的,很不巧因为大家都在二楼……」

「当时呢?昨晚的访客有谁在场?」

「这……我和藤木田先生,就是年纪较大的那位,那时他刚好从新潟来东京。其他就是这个家里的人阿蓝,也就是蓝司。苍司当时去找八田先生,并不在家。」

「原来如此。然后呢?」

「当时我们都在二楼,对了,今天死亡的叔叔橙二郎也在。外出购物回来的吟作老人因为红司入浴而去叫他没有回应,因此上二楼来叫我们。我们赶去后,一看,红司倒卧在浴室的磁砖地板上。由于橙二郎叔叔是医师,立刻请他检测脉搏,却已经没有救了。」

一旦开了口,就立刻一口气把这些事实说完,但我也知道自己神情僵硬,声音也绝非现在写出来的这样顺畅。

不知刑事会如何判断,只见他缓缓点着香烟,「这么说来,并未发现有何异常了?」

「是的。只不过……由于事出突然,实在让人吃惊。」回答后,终于感觉心情这才完全恢复平静。

没什么好害怕的,若说有何怪异之处,那么,一切都很怪异,但目前在这里就算说出冰沼家受到爱奴蛇神的祟拜、提及黑月的诅咒、诉说玫瑰的控诉,对于这位习惯日常犯罪的刑事而言,可能也只认为是宗教性质的妄想吧!警方想问的并非这种异度空间的魑魅魍魉现象,而是珠宝商后裔家中的现实利害关系,以及亲戚间财产争夺关系。若果真如此,我自己也已有所准备。

事实上,虽然迂回进行,警方也很快就触及这问题,而且对于在我之后被传唤的八田皓吉等人,更是锲而不舍地追问与房子买卖相关的问题。但是,循财务关系追查,是绝对不可能查出与冰招家有关的丝毫内容。若认为橙二郎是死于他杀而要抽丝剥茧追出真凶,那么坟墓里的红司、住在精神病院的吟作老人、甚或传说中的爱奴后裔等等,应该都不是警方在意的嫌犯。

但从死于完美的密室这点来说,他杀并不可能。至于自杀,更是早被排除在外了。

假设不可能是他杀,也不是自杀,那么剩下的解释就是,平日小心谨慎的橙二郎犯下出乎意料的过失,这天晚上睡前未关闭瓦斯暖炉,导致在楼下通宵打麻将、又不知道这个家庭习惯的访客们,关闭之后又打开绝不可碰触的瓦斯总开关,终至酿成不幸的灾难。

真名子刑事不知是否如此认定,反正,他昨日并无特别的指示就离开了。但我却有一项重大的使命,那就是我必须靠自己找出这起事件是他杀,而且真凶可以自由出入书房密室的证据。

再说一次,因为在我能够掌握证据之前,我也是双手染血的杀人嫌犯。

25皱纹累累的眼珠

但是,亚利夫的这种决心,短时间内也只是空白度过。

不出所科,警方果然松手了。当然,他和皓吉两人又被传唤至警局反复接受侦讯,不过,橙二郎的遗体并未送往解剖,而是以单纯的意外死亡处理。之后,亚利夫依自己的誓言绞尽脑汁,重新组合当夜的状况,然后又再度拆解,却始终无法找出潜伏暗处的真凶,甚至穿越奇妙的异度空间也未能「相遇」,仍然无法以自己的双手洗刷贴在身上的污名。

不知警方未深入追查,对冰沼家是幸或不幸,但假设有了彻底的调查,结果或许也相同。橙二郎的死因,再怎么详细调查也只是明显的一氧化碳中毒,服用的安眠药并未超量。而且,从同样是在这一年——昭和三十年「多明尼加糖事件」的意外看来,也是因为瓦斯中毒致死,很快就被送往火化,直到几年后被重新提及为止,并未引起任何怀疑,可知当时的调查常识认为,瓦斯被利用从事犯罪是相当罕见的案例。这也难怪,与红司的状况不同,警方对于毫无犯罪气氛的橙二郎死亡案件,会导出这样的见解。

另一方面,虽然从开始频繁发生瓦斯意外的翌年三十一年起,媒体终于对瓦斯中毒致死产生兴趣,也经常以极大的篇幅报导,但这个案子大概还不到有新闻价值的程度吧?报章杂志上并未出现报导,只有一家报社刊登五行「冰沼橙二郎(四十七岁)住在目白的亲戚家,因瓦斯中毒致死」的消息,位置是三版的最下栏,字体很小,却也是「冰沼」这个姓氏传达世间知悉的一切。

冰沼家族的崩溃就这样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一边受到邻近住户的同情与疑惑所包覆,一边却又以隐密且正确无误的方向持续进行,更随着庭院深处唯一一株玫瑰新芽增加红色脓包般的光辉而加快速度,在残酷的四月到访之前,完全未曾停止下来。冰沼家无从得知的莫名怨孽,逐步企图将苍司与阿蓝一起埋葬。事实上,这个目的已经因为橙二郎的死亡而接近达成。

事件发生后,这两个人与其说是病人,不如说是半个死人。阿蓝恍如变成另一个人般地愁眉苦脸,几乎不言不语;苍司虽然在葬礼之前打起精神,但是到了橙二郎要下葬时,却到了已经无法忍耐的地步而全面爆发,整个人心碎断肠地趴在棺木上,一面呼叫最敬爱的父亲名字,一面不知是悔恨或诅咒地放声恸哭。其实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双亲、叔叔和婶婶、然后是弟弟,现在则又是一位叔叔,从去年九月迄今的一百数十个日子里,亲人们一一遭夺走、难怪他会像小孩一样嚎啕大哭。见此情景,许多人也忍不住哭了。一些先前闲言冷语的邻居,心疼地上前轻拍他的肩膀安慰。

但是,不管如何,冰沼家必须处理的事仍然堆积如山,绿司的问题就是其中之一,橙二郎的妻子圭子、医院院长与吉村夫妻,从事件当天至葬礼为止陆续露面。可是,对于橙二郎的阴谋,他们插手到何种程度?对此,亚利夫等人感到怪怪的。因为这些人流露出一种诡异的感觉,恰似残障者参加化装游行的怪异印象,但看起来又没什么企图或阴谋。

医院院长体型稍胖,一张油光满面的脸孔,说话习惯夸张挥手,蓄着典型的山羊胡子,一副标准乡下医师模样。吉村则像藤木田老人咒骂的一样,麻脸、戴着深色眼镜,感觉上略带骗子的邪气,但与他交谈之后发现,他和他老婆都有着严谨的气质。只有圭子,苍白的皮肤,感觉上非常粗糙,眼眶有浓浓的黑眼圈,显出自甘堕落的个性,可是却又手持念珠,看起来不像是会狮子大开口的人。

依据藤木田老人的推理,绿司本来就非圭子怀胎十月所生的孩子,真正以帝王切开术取出的「绿司」已经死亡,而橙二郎早巳预期会有这样的结果,蓄意拿出巨款让同时住院待产的吉村老婆所生的小孩假冒「绿司」,却因为这个秘密被红司发现,才唆使鸿巢玄次杀害红司。如果这是事实,那么圭子与吉村就绝对不可能乖乖放弃继承,一定会用尽各种手段、甚至不惜威胁取得大笔的金额。但两人非但没有这种迹象,甚至只提及橙二郎的遗产事宜,表现出今后的处置,完全会依照与冰沼家讨论之后再做决定的态度。这一切的一切,似乎完全是自己判断错误。

整个谈判完全由吉村与皓吉负责。这时,吉村也表示,圭子吩咐「绿司身体本来就虚弱,加上又罹患恶性眼疾,自己实在没自信能抚养长大」,如果冰沼家人不介意,希望由吉村夫妻收养绿司,让绿司得以顺利成长。虽然吉村的故乡在四国,属于偏远地方,但也经营一间小杂货店,亲子三人生活绝对不会有问题。当然,相对的,吉村绝对不会要求赡养费用,纯粹只是为了报答橙二郎的恩情。因此,只要立刻让绿司办理户籍迁移,他立刻就会带着绿司回故乡。

「这……到底有何居心?」在皓吉询问大家意见的席上,亚利夫忍不住开口问。

看对方这么想带走「绿司」,可见藤木田老人的推理有一半正确,但圭子能够乖乖放手,同时绿司也可以顺利受到抚养长大,对冰沼家来说,未免也太过完美了,以橙二郎生前的所作所为而论,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阿蓝与藤木田老人似乎也赞成亚利夫的质疑。像是制止二人一般,苍司缓缓说道:「所谓恶性眼疾,是什么样的毛病?」

「呃……」皓吉显得有些犹豫,压低了声调,「绿司的眼睛入夜后会像猫一样发光。」

「眼睛发光?」

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惊呼出声。真有这种婴儿眼珠像《密威治的怪人》(注:英国科幻小说家约翰·温德姆(JohnWyndham,1903-1969)于一九五七年完成的作品。描述一英国乡村女子,因外星人使其怀孕产下小孩,结果子女的心理与情感都与常人相异,气氛令人不寒而栗。于一九六○年、一九九五年分别改编成电影《受诅咒的村落》与《准午前十时》)一书中描述的怪小孩一样发光的怪病吗?

皓吉点头,「因为有些恐怖,所以带去给医师看,医师说那是一种胶肿病,若不尽快割除,眼球会逐渐变硬,最后会变成像豌豆一样皱皱的绿色硬粒。」

这种病症的特徽是,婴儿的眼球会硬得像干扁的豌豆,而且只留下刺眼的深绿色彩。在阴暗病房里有一双像萤火持续发光眼睛的绿司,对圭子而言的确就像恐怖的鬼小孩吧!而且又听说天生衰弱的体质无法动手术,只能暂时观察,对执着于绿宝石的橙二郎来说,绝对是残酷巨极的因果报应,所以绿司在他死后才病发,也算是一种救赎了。

「绿宝石如何我不清楚,但干扁豌豆的话,那就太可怕了。」皓吉继续刻薄地说。

其他人则没有反应。

苍司黯然开口,「连八田先生也这么说……」接着,他说出谁都预料不到的话。「如果这件事早说清楚,应该就不会有误会了。尤其必须在藤木田先生从新潟前来之前就说明,但叔叔却坚持不说……」他提醒似地接道,「要知道,叔叔这个人个性的确很怪,但绝对不可能想要取得绿宝石,所以再怎么说,也不会因为红司的阻扰而杀害红司。没错,他确实憎恨红司,不,应该说他是害怕红司而极力想避开争执……」

看见举座哗然,他晓谕似地接着说:「请各位仔细想想,洞爷丸事件之后不久,他自己的医院也烧毁,在相隔不久的时间内,他就遭遇了水火两大灾厄,内心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呢?虽然在那之前,叔叔的确对我们家不怀好意,但也绝对因此而深深体会到冰沼家的罪孽因果。火灾发生后,叔叔立刻来找我商量,说他自己是医师,尽管对植物的知识只限于药草,仍旧很希望能够以某种形式继承哥哥紫司郎耗费一辈子对于色彩的研究,也算是对一向疏离的哥哥的一种回报。当时我并未深思,只对他说,婶婶不久就要临盆了,希望最好是生个儿子,无论将来能否成为植物学者,何不取名绿司?这样就可以让世上不可能存在的绿色花朵,永远地在冰沼家族谱上开花,对家父也是无上的慰藉。

我说的话似乎对叔叔是强烈的启示,当时他非常高兴,回答说,这样最好,这也是今后生存的价值。于是,在我的劝诱下,带着妻子一起来到目白。但是,不知内情的红司却非常不快,而且房间在二楼对怀孕的妻子也是一大负担,不得已才转到交情不错的院长经营的那家医院。

各位明白了吧?生下绿司对叔叔而言,乃是抱持着能否重振冰沼家的关键心境,问题是,目前还没有办法利用科技随心所欲生男生女,而且根据调查,胎儿的胎位也不佳,虽然没想到可能死产,但一向小心的叔叔却费尽心思找到了那对吉村夫妻。和吉村商量,表示若有任何万一,就要交换婴儿,并且当着我面前收养吉村的小孩,假冒生下的绿司。这一切我完全知情,只不过,我的想法是,既然如此地为冰沼家着想,应该……」

「但是,问题在于……」藤木田非常顾虑似地打岔,「这些我是第一次听到,只能说令人吃惊。然而,橙二郎真的是为了冰沼家设想而打算创造出绿司吗?会不会在他内心之中另有某种不良企图……」

「为了取得绿宝石吗?」苍司冷冷地打断藤木田老人的推理,「叔叔也说过,如果遭人这样误会也无所谓,在绿司诞生的悲痛心愿完成前,他什么都不想辩驳……要知道,我家不仅没有绿宝石,连我的钻石、红司的红宝石也没了。否则,战后的艰苦时期,在没有丝毫收入的情况下,又是如何熬过来的?珠宝全转移到美国去了。这件事,我虽然没告诉阿蓝和红司,但在很早以前就告诉过叔叔了,因此,请各位务必了解,绿司这个名字绝对不是为了绿宝石而取的。」

出乎意料之外,冰沼家不仅没有绿宝石,甚至任何一颗珠宝也没有。这点,日后查明完全属实。而橙二郎既然知道这件事,却仍将孩子命名绿司,只能认为,藤命田老人的论点确实没有意义。同时,事件的本质似乎应该彻底回头重新思考。

「结果,『绿司』和那玫瑰一样,都是『献给虚无的供物』。如叔叔所害怕的,吉村虽然生了儿子,圭子的小孩却胎死腹中。于是叔叔痛哭恳求吉村,请他暂时让小孩当作是自己的儿子,如果自己还能让妻子怀孕,下一胎绝对会还给他……叔叔让我清楚知道一切,却打算瞒着大家。他甚至开始沉迷于诡异的特殊占星术——将西洋占星术与中国命理学合而为一,很认真地相信绿司的主星是射手座的某颗星,经常受到红司的星座所左右。不过,阿蓝的星座很强势,只要能在阿蓝身旁就不会有问题。

想想也对,我也听说过,十二月出生的射手座,蓝宝石是幸运之石……反正,红司过世那天晚上,乃是对绿司最凶险的日子,也就是所谓的『天中杀』,而『天中杀』在法语中与『虚无』同样意义。叔叔希望,在两人年、月、日都重叠的夜晚十点半至十点四十分,无论如何阿蓝都能够在身旁,否则婴儿的性命会有危险,所才会大声叫阿蓝上楼。后来可能自己觉得羞愧吧,也可能因为红司代替绿司死亡转而无法相信吧,他自己也说那种占星术完全是骗人的把戏……

所谓占星术究竟有多少真实性,我并不了解,重点在于,我家并无值得窃据的珠宝或遗产。洞爷丸事件之后,生活非常穷困也是事实。藤木田先生,你进行什么类似侦探游戏的行为是你的自由,可是,请你不要再把橙二郎叔叔称做是凶手了,他虽然个性拘谨、脾气像小孩,但称他是凶手也未免太可怜了。」

经过苍司这样补上最后一句话,不仅是藤木田老人,连亚利夫都愣住了,不由自主地重新回顾至目前为止所发生的事情。如此一来,红司与橙二郎的死亡真的只是病死和意外致死吗?戴着深色眼镜、雀斑麻脸的幕后人物之一的「吉村」,其实是有情有义的严谨人物。另外,尚未正式露面的「鸿巢玄次」,其实与红司忌讳的鞭笞痕迹毫无关系?虚构人物的虚构犯罪,还有虚构的侦探们所谓的「冰沼家杀人事件」,一开始根本就不存在!

仅管亚利夫有这样的反省检讨,吉村夫妻还是依照先前的约定收养了绿司,三个人一起返回故乡四国。圭子则拿到适当的金钱,从此与冰沼家毫无关联。而彻底溃败的名侦探藤木田老人,也结束长期的饭店生活返回新潟。

返回新潟时,亚利夫独自前去送行,但也不知藤木田的戏瘾到底多严重,只见他仍穿着与来时一样的白色福尔摩斯裤,就这样两人静静面对面坐着。

临开车前,藤木田老人如「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纸衣绅士般弯曲着身体,喃喃说道:「不必担心我的事,不论谁说什么我都不在乎。但我想你最好也该收手了,就在这里买回家的车票,趁死人尚未继续繁殖之前。」

「可是,藤木田先生。」亚利夫不懂对方话中有话,严肃地说:「我总认为,冰沼家真的有些异样!红司与橙二郎难道只是毫无意义的就这样死了?或者……」

「笨蛋!冰沼家发生的绝对是斩铁截钉的杀人事件。只不过,我到最后为止仍旧无法了解,那种事件是否应该存在于这个人世间。」

就在发车铃声响起之际,藤木田老人的表情掠过一股难丛言喻的寂寞阴影。

「但是,最后我还是要说,在『阿拉比克』的推理竞赛中,你说的话最接近真相,这点绝对错不了。不久之后,你应该就会见到真正的制吒迦童子与不动明王!届时请替我致意,并且说我早就完全知道一切了。」

藤木田老人留下似乎很不甘心的这句话后,亚利夫慌忙跳下月台。

列车缓缓开始动了,眨眼间疾驰离去。自此之后,这个老人再也没出现在任何人面前。

「他到底来东京干嘛呢!」面对躺在双人沙发上、因感冒犹未痊愈而裹着毛毯的久生面前,亚利夫不得不这么说。

今天阿蓝也在一起,直接坐在地毯上,低头抱膝。

事件发生后也不知已是第几次的概略报告了,但久生总是发着高烧,只剩下眼睛闪闪发光,好不容易像提起镰刀般地将头从枕头上抬起,病奄奄地说道:「一切果然如我所说的吧!冰沼家还是发生了瓦斯杀人事件。」然后,感觉上仿佛立刻就要长篇大论,但紧接而来的却是剧烈的咳嗽,实在无法顺利开口说话。

经过一个星期的今天,她表示发烧已经退了,所以我们再次前来,但亚利夫内心非常寂寞,忍不住在想,继续如苍司说的进行「侦探游戏」是否有意义呢?

「先别管藤木田先生的事了,他终究是上两代光太郎的好友,应该不可能希望冰沼家会有不利或受损的结果。不过,事实上他才到达东京就与事件扯上关联,却又无法收拾残局,还造成了我们的困扰,所以顶多只能算是二流侦探吧……反正,不要再管他了!今天,我们就先来确定一项事情,亦即证明橙二郎绝对不会未关暖炉就上床。在那之前,我想请问阿蓝,你在事件发生后马上说『那东西不应该出现在书房』之类的,究竟是什么东西?现在应该可以告诉我们了吧?」

久生的声音很温柔,但阿蓝还是沉溺于自己的思维中,茫然摇头。

「真是令人搞不懂……亚利夏,你说与那个奇妙的玩偶无关,但结果还是没发现它?」

「喔,发现是发现了,却牵扯到藤木田老人身上。虽然我只见到过那么一次,但苍司说那是老人从美国带回来送给他的礼物,非常宝贵,所以这次他转送给绿司……」

「是吗?算啦,那东西应该是没关系才是。我还是得问阿蓝一声。听说凶手带入某种东西,若是事实……」

「也只能这么认为了。」阿蓝好不容易开口。

「如此一来,表示凶手再度自由进出密闭的密室了。也好,假设这件事属实,那就算是橙二郎关掉暖炉就寝的直接证据……你说,凶手遗留下来的东西是什么?」

「凶器,这次事件的凶器。」阿蓝喃喃自语似地回答。

26算术的问题

「凶器?」久生仍旧一脸困惑。

「凶器就是凶器,譬如短刀或手枪……」

「所以呀,到底是什么……」

「还需要问吗?如果叔叔是心脏被刺中致死,尸体一旁掉落沾血的短刀,那把短刀一定就是凶器吧?可是叔叔是被瓦斯杀害的。」

「你说什么?难道……」

「没错,凶手留下的凶器就是那个瓦斯暖炉。以平常就非常小心谨慎的叔叔而言,与其说他会忘记关掉瓦斯暖炉,还不如说他应该不会在卧室里使用瓦斯暖炉来得自然,不是吗?那个暖炉并非书房之物,本来是装设在隔壁的书库里,我只能认为是凶手将它拆下,带到书房。」他的语气坚定,但声调极端平静。「我也很少进入书房或书库,却知道这件事。你们也知道,红哥死亡的时候,叔叔曾经叫我,带我进入书房,而那天晚上,瓦斯龙头也套了橡胶盖,并未使用,只使用电暖炉。我说『只开电暖炉太冷了』,他诡异地笑了笑,回答『瓦斯太危险了』。但是,等他死后一看,书库的瓦斯龙头盖着橡胶盖,电暖炉也放在书库内,相反地,书房的瓦斯龙头却换装上瓦斯暖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当然,我完全未向警方提及。」

「请等一下。」一开始发楞的久生,仿佛终于回过神来僵硬地露出微笑,「橙二郎毕竟是这种人,应该会小心谨慎不去使用瓦斯暖炉才对,可是他的小心谨慎照理不是针对自己的过失,而是针对红司吧?而且若是真的担心,他早就找瓦斯行来封死龙头了。更何况,红司死后,他已经完全安心,觉得何必因此受寒,所以一定是自己换装书库的暖炉搬到书房吧!虽然不知道凶手是谁,但难道你认为是凶手抱着沉重的瓦斯暖炉潜入书房?而且是从内侧锁上的书房?那绝对是橙二郎自己做的。」

「苍哥也这么说。」阿蓝笑也不笑地说,「他说他也很在意,试着去检查书库瓦斯龙头的橡胶盖,尽管不是内行,无从得知是什么时候、谁换装上的,却绝对是叔叔所为。苍哥很生气地叫我不要胡说。可是,直到现在,我仍旧觉得是凶手所为。」

「嘿,我还以为是何等重大的发现呢!」久生缩缩脖子,「如果确定有谁能够用某种方法出入书房,那样的幻想倒是有趣,但别开玩笑了,阿蓝!在眼前已经有两个人遇害的关键时刻,请你务必振作起来……亚利夏也一样,被凶手利用,让凶手躲在背后偷笑。可是,你发现了任何线索吗?上次皓吉虽然说出怪话,但他不可能以那么巨大的身躯,亲自趁着打麻将之际,跑上二楼迅速执行杀人行动吧?更何况,橙二郎若是确实关掉了瓦斯暖炉,再怎么打开厨房的瓦斯总开关也没用吧!」

「话虽如此没错,所以不是他自己,而是由他暗中接应的某人潜入二楼。」

这是亚利夫最近一个星期来已经打消的想法,他自己也知道是无法成立的假设,却又是不得不说出口的疑问。皓吉真的是认为危险才关闭瓦斯总开关吗?难道不是正好相反的企图?而且,二点半他上洗手间时,为何会响起电话铃声?

「又是那个『某人』?」她怜悯似地望着亚利夫,「你的坏习惯就是,只要遇上难题,就立刻找个凶手来。亚利夏,你写的备忘用纸给我看看,我会指出你观念错误的地方。」

久生把亚利夫曾经揉成一团、打算丢弃的备忘用纸摊开,指着说:「所谓皓吉有问题,应该就是这个吧!第五个四圈的二点半你去厨房,他马上跟着上洗手间,电话铃声同时响起。也就是说,你到厨房去,将事先关闭的瓦斯总开关打开,皓吉知道这件事,立刻以某种方法让电话铃响通知潜伏在二楼的『某人』共犯,表示瓦斯已经放出来了,于是那家伙用某种方法潜入书房,悄悄打开瓦斯开关……亦即,八田皓吉之所以关闭瓦斯总开关,主要就是为了让你打开。」

「你的意思是,若我真的中人圈套成了凶手,这说法就成立吧?也就是说,事先关闭瓦斯总开关的人就是真凶。」

「或许吧!可是,他为何知道接下来你会去厨房?也可能是苍司忽然想要烧开水泡茶!那样的话,苍司马上会注意到是谁关闭总开关的,更可能为求慎重起见而叫醒橙二郎。如此一来,一切心机岂非白费?如果我是凶手,就绝对不会采用如此笨拙的方法。」

「以人数而论,接下来去厨房的人是我或藤木田的概率是百分之五十……」亚利夫辩驳道。

但是,久生不想听,迳自说道:「再说,电话铃声是给二楼的暗号又是怎么回事?因为皓吉确实进入了洗手间,只有在电话机旁才可能让电话发出铃声吧?」

「这诡计很简单。」亚利夫的声调稍显气势,「上次我问过电信局的人,对方说若想发出铃声,只要让铃声回路通上电流就行了,而那个电话机是以切换式的方式连接二楼,所以很简单。楼下的电话机旁有圆形把手开关,往左扳是通往二楼,往右扳是切换至楼下,只要先往左扳,再缠上细绳,自己进入洗手间拉动就行。把手往右扳切换的同时,电话机就发山铃声,细绳也会滑脱回到自己手上。只要看这张备忘用纸就知道,皓吉是在那之前进入洗手间,此时洗手间门发出轧轧声响,那是因为皓吉在拉动系在把手上的细绳。」

「亚利夫,我告诉你。」久生怜悯地说道,「我想问的不是这种会发出洗手间臭味的无聊诡计,而是凶手为何要刻意送暗号至二楼?不是这样吗,你所谓的『某人』,也就是潜伏在二楼的共犯,虽然不知他是从哪儿潜入的,但绝对是可以自由进出上了锁的书房的神秘人物,对不对?既然如此,皓吉不就没必要那么辛苦拉动细绳、让房门轧轧出声,为的只是让电话机发出铃声?凶手随时都可以潜入,再加上橙二郎睡得很沉,根本没必要打开暖炉开关,只要踢掉瓦斯管线就行了。无论瓦斯是否稍后才泄露,因为你终究还是会打开瓦斯总开关。那么做,看起来不是更像意外死亡?明白了吧?他不必耐心等待瓦斯漏气,橙二郎更无利用电话机传送暗号的必要。」

亚利夫沉默不语。

久生予以最后一击,「就算皓吉是真凶,要故意塑造你与藤木田先生为台面上的凶手。也未免太自找麻烦了吧?如果他真的打算杀害橙二郎,应该没必要碰触厨房的瓦斯总开关、让自己受到怀疑吧?他只要置之不理,让瓦斯开着,既然二楼躲藏了精明的共犯,一切交给对方下手就够了。或者,亚利夏,你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认定他是凶手?」

「当然不是,只不过我很不甘心必须怀疑每个人。」

「话虽如此没错,却也未免瞎猜过度了。再说,如果要怀疑,只从行凶手法去推断也毫无用处,我们还需要追究动机。动机总不可能是前一天在家族会议中,因为苍司突然表示要将目白的房子让给橙二郎,所以必须立即杀死他这样单纯吧?」

「你在查出的冰沼家历史中有何发现?所谓与皓吉有关的内幕又是如何?」亚利夫羞赧似地带着讽刺口吻。

久生神情严肃,仿佛正在回想过去的纪录。

「呃……根据光太郎的妹妹绫女所言,他是在光太郎死前不久才首度出现,至于为什么有所连系,并无清楚述及。当时他身材矮矮胖胖的,穿着学生服,模样相当可爱。因为时值冰沼家的全盛时期,也是朱实的花样年代,他或许也是环绕朱实的追求者之一,大致上就是这样……从他现在的外貌,很难想像吧!可是,不仅是他,根据今天所谈,似乎必须重新认识橙二郎这个人,过去的他应该也是个纯情男。所以,一切很可能必须全部推翻,从头开始思考……坦白说,今天依你们两位的状态,我很清楚尚未到达这个阶段,但是我又未能完全摆脱感冒的纠缠……这样好了,牟礼田不久就会回来,届时大家再聚一聚……」

「回来?什么时候?」

「十八日晚上。大约还有五天,到时我的感冒应该已痊愈,那我就能仔细分析了。是我拍电报叫他尽速回来的,电报才拍出,立刻就接到他的信,表示『希望在下落合租房子,最好是可以立即入住,因为打算一回国就与你举行婚礼』。我很生气,回信给他说要问亚利夏才能决定。你们也知道,这原就是他预言的杀人事件,我骂他不该放手不顾。好不容易,昨夜接获他说『十八日晚上会到』的电报。这样一来,我总算松了一口气,毕竟有人能代替我……不过,要到何时才结婚呢?无论如何,必须先把这起事件解决。」

不知她想到了什么,或者纯粹只因为亚利夫与阿蓝述及的内容毫无结果,而认定在牟礼田返国之前见面也没用。这天,她说完这些话之后,就匆匆催促两人离开。

事实上,牟礼田尽管请了婚假,却如久生所预期的,没那么容易付诸实行。主要是因为,星期四从巴黎起飞的法航定期班机,在二月十八日星期五晚上载着牟礼田俊夫回到羽田机场的前一天,对冰沼家来说很难堪的阴森杀人事件,突然朝着意外的方向发展。亦即,死者的怨孽尚未结束,冰沼家父系家族最后残存的人物——祖父光太郎的妹妹、得享高龄的绫女——在户塚的老人安养院圣母园里,与九十几位老妇人同时被烧死,场面凄惨。

二月十七日,各晚报头版都出现大幅标题,以及被火炎包围燃成灰烬的圣母园照片,详尽报导了整起事件。根据报导内容,起火时间是十七日凌晨四点半,随着惊人的爆炸声响起,火舌肆虐左右侧建筑,熟睡中的老妇立即陷入炼狱。根据横滨市调查一课与户塚警局联合设置的特别专案小组总部调查,直到最后并未发现纵火疑点,于是起火原因以「怀炉灰烬不慎引燃」结案。

绫女会被送进这处偏僻——虽然是特别房——的老人安养院,本来是因为距离冰沼家很近,而且与她原本在目白的圣母医院分院住院有关,可是,却与正好二十年前兄长光太郎一样在函馆大火中烧死,在火舌与黑烟折磨下迎接痛苦,这究竟是怎样的因缘?

冰沼家人怎样也无法相信这桩事件的真正原因只是因为「怀炉灰烬不慎引燃」。事实上,警方也在焚毁的现场,发现了很难认为是人类世界会发生的令人不解的事实。

当时的报纸不知何故,对此事实只宇未提,而且事后也未造成话题,只有「朝日」新闻在后来昭和三十一年七月七日的早报概略叙述记者的观点。但谈话中发现存在着必须一致却未能一致的算数问题。也就是从常识看来,被烧死的尸体,扣除所有幸存的收容者人数后,理应与安养院的数目相同。但无论算过多少遍,受害者人数却多出一人,而且迄今未能查明。

27预言者回国

「我没侦探的资格,无法因藤木田先生退出,就像彼得·甘斯(注:《TheRedRedmaynes》(红发雷德门家族)一书中出现的侦探,该书作者为伊登·菲尔波兹(EdenPhillpotts,1862-1960,享年九十八岁),英国推理小说作家)那样担任解决事件的角色。」久生驾驶的法国车「标致203」开上京滨国道后,牟礼田俊夫自言自语说道。

虽然相貌酷似的弟妹与报界友人都到羽田机场接机,他却要求他们先行离去。搭上我们的车后,也未停靠纪尾井町的住处,反而直接前往目白探望从昨天就病倒在床的苍司。由此窥知他对冰沼家的关心程度,另一方面,也可说是因为他的怪预言导致一切事件的发生。

但是,他之所以会说自己没有当侦探的资格,是意味着不想因为从事侦探工作而浪费难得的三个月结婚假期?抑或是从法国回来的他,已习惯于盎格鲁萨克逊民族习惯,不喜欢过着几点几分与谁在哪里、什么时间做什么事情的生活?无论如何,与彼得·甘斯在《红发雷德门家族》一书中,看着布连顿警官尝到惨痛失败后,边闻嗅鼻烟,边悠然登场、鼻形宽大的绅上相比,牟礼田还是年轻了些。而且,最重要的鼻子也太精悍挺直了。

坐在驾驶座旁的亚利夫,时而从后照镜窥看着这位年长的新朋友。每当对向来车强烈的大灯照射的一瞬,镜内就会浮现他的身影。久生让亚利夫看过他的照片,当时感觉上约莫是三十一、二岁,可是从羽田机场的海关出来,出现在大厅的阶梯上时,却给亚利夫一种炫眼的印象。

牟礼田与媒体友人交谈甚久,之后,亚利夫被介绍时,牟礼田的脸上却毫无笑容,只是随便说了声「你就是亚利夏」,然后伸出手来。那炽热的眼眸与暖和的手掌,再加上可能因为身材本来就算置身外国人之间也很显眼的高大,感觉上非常可以倚恃,而且,会说出「亚利夏」这个名字,表示连「阿拉比克」的事情也知道,所以,亚利夫忽然脸红了。

——对了,自从推理竞赛之夜以后,就没再去过那家店了。

亚利夫茫然想着之间,与牟礼田并肩坐在后座的阿蓝,似乎忍不住想问地开口道:「圣母园事件听说了吗?」

「嗯,到了马尼拉才知道。另外,刚才通讯社方面的朋友也告诉我详细经过。」

「你也认为那是纵火?」

对方虽然没回答,但阿蓝还是声音沉重自言自语似地接道:「苍哥知道事件后,完全被击垮了,倒卧病床……但我实在无法明白,到底谁会杀害姑婆?甚至还为此纵火烧了圣母园……」

阿蓝好像已经认定是某人为了让冰沼家香火完全断绝而做出这事件。其实,亚利夫也不认为那只是寻常的失火,只不过,一口咬定是杀人事件,总觉得突兀了些。

「但是,今天早报却说失火原因是怀炉灰烬不慎引燃,警方似乎也不认为是纵火。」

各家早报都刊登家人趴在裹着尸体的草席上恸哭,以及手持念珠祷告的照片,同时报导「关于起火原因,横滨市警局一课、二课、鉴识课与户塚警局的联合专案小组总部,同一天早上开始进行调查,至同一天下午九点半为止,查明原因为怀炉灰烬不慎引燃。之后,还包括专案小组主任的谈话,以及内政部消防署长对于防火设施的谈话。

根据内容,有生还者目击指出,失火原因是现场一楼厨房的某女士在十七日清晨更换怀炉灰烬不慎,导致引火焚烧。另外,从火灾遗迹中也挖掘出身上有怀炉的遗体。

「怎么可能是怀炉!」阿蓝继续说道。

「我的朋友刚刚也说了一个奇怪的现象。」牟礼田颔首说道,「圣母园内好像因为多了一具尸体而困扰下已,但是全日本的报纸完全不想报导。就算是怪谈,应该也……」

「到底是怎么回事?」亚利夫不自觉地回头。他想起昨夜买回来的晚报,同样是在四版,A报写着死亡九十五人,B报是九十三人,C报纸则是九十六人,死亡人数完全不同,可是都未报导死亡人数多出一人的怪消息。「如果有这种怪谈,为何……」

「没错,以结果来说,死亡人数不符。安养院方面集合幸存者计算后,宣布死亡人数为九十八人,因为总收容人数是一百四十四人,幸存者人数是四十六人,这是非常简单的减法,不太可能出错。但特别专案小组从火灾现场搜索尸体后,发现总共是九十九位死者,多了一个人。因为只搜集颚骨确认,绝对不可能有错。也就是说,不知何故,加法与减法的答案不同,因此各报社或许还在静观待变。毕竟,安养院不可能搞错收容人数,而且也查清楚外宿者和职员人数。另一方面,警方不可能连猫狗的颚骨也加上去,所以双方坚持不下。这样一来,结论上只能认为其中多出了一位不知来自何处的死者。」

车子忽然紧急右偏,久生瞬间回转方向盘将车身导正。可能是因为从刚才就一直想开口,结果由于车子是借来的,耐住不敢开口吧!

「可是,这明明……」亚利夫因几乎擦掠右颊而过的卡车吓出一身冷汗,却仍轻叫出声。

阿蓝更加兴奋,「是真的吗?这么说,果然是纵火。什么怀炉灰烬不慎引燃。如果是那样,不可能发出爆炸声,火舌也不会向左右两侧蔓延,对不对,牟礼田先生?一定是有人不仅想要杀害姑婆,而是还打算处理掉另外一具尸体,所以才会纵火烧毁安养院,企图一石二鸟。」

因为冠上园田的夫家姓氏,几乎无人知道绫女与现在冰沼家的关系,但是,在年近八十岁的姑婆都被烧死了,或许阿蓝如此断定也很正常,而亚利夫却仍很难认同。假设如牟礼田所言,突然增加一具来路不明的尸体,因为报纸并未因此哗然,可见双方的认知程度有所不同。就算确定是事实,也可能是偶然加入的一位前来探视的病人。即使真的是纵火,更可能解释为某个疯狂的厌世自杀者,毫无理由挑选圣母园的一群老妇为伴纵火,之后自己再跳入熊熊大火……

「反正,主观认定是为了冰沼家而发生的犯罪事件,还是有问题吧!」亚利夫怀着说给自己听的心情说,接着又道:「要知道,如果真的像阿蓝所言,那就是某个残忍的凶手在杀害红司与橙二郎之后,接下来烧死绫女夫人,而且是先杀害另外一位身分不明的无辜者之后,为了处理掉尸体才在安养院纵火,对吧?像这样,就算纵火,也可能很快就会被扑灭,采用这种不太能掌控的方式处理尸体,难道不觉得奇怪?」

「无法掌控?」阿蓝似乎更加不快了,「你仔细想想,圣母园是只收容手脚不方便的老太婆的安养院,在她们热睡的半夜或拂晓纵火,结果会是如何?简直是再清楚不过的事了。当然,凶手并非趁深夜潜入,而是事先有所准备,装设可确实掌控的自然引火器材,将尸体搬运进来,所以只要彻查前几天进出的家伙,应该马上就能查出来……」

也不知牟礼田是否在听两人的对话,他将颀长的身躯埋在座位上,悠闲开口:「却斯特顿(注:《穴布朗神父探案系列》作者R.K却斯特顿(GilbertKChesterton,1874-1936)曾经有过过类似的故事,为了处理一具被杀害的尸体,将军刻意发动战争,导致阵亡者堆积如山。在小说中还谈到机智或情趣,但如果实际在安养院纵火,那就太离谱了。」

根据久生的语气,仿佛只要牟礼田回来,一切问题都能解决,但亚利夫仍觉得不太可靠。立刻问:「可是,牟礼田先生,为什么你人在巴黎却能够知道冰沼家会发生杀人事件?是你知道某些我们所不知道的特殊原因吗?」

「并非特殊原因,而是任何人皆可察觉的原因。」牟礼田虽然淡淡回答,却坐正身子,「关于冰沼家开始发生什么事?何事已经结束?事件的本质究竟为何?这些问题,最近我会找个日子与各位互相讨论。事实上,从我开始写信给奈奈时,就已完全明白冰沼家开始将出现什么事,而且并非突然的察觉,甚至还可以感受到连应该已经死亡的人都正要采取行动,在事件中担任一定的角色。对此,待我更加确定后,再邀集大家说明。」他忽然改变念头,转移话题,「当然,所谓死亡的人还活着,这也是常见的情节。目前,即使是巴黎,高蒙电影院也正在上映导演克鲁梭的这类电影。我想,阿蓝如果看过,应该会很高兴吧?片名为『恶魔般的女人们』,是诺瓦尔影片公司的代表作,风评相当不错。」

「牟礼田先生,我知道。」阿蓝眼睛发亮,「前不久在『读卖新闻』上有报导,很轰动呢!应该是西蒙·仙诺(SimoneSignoret)主演的吧?是什么样的杀人事件?」

「命案现场是浴室,可是高潮却是后来挖出眼球的场景。影片一开始叙述一位非常残暴的丈夫。虽然身为学校校长,却堂而皇之强迫妻子与情妇居住一起,两个女人后来无法忍受,终于合谋将那家伙溺杀于别墅浴室的浴缸里,之后把尸体拖进车内,趁夜运回学校,打算伪装成不慎溺死在游泳池中。但不知何故,明明丢进游泳池的尸体消失了,即使放尽游泳池水,也未能发现。因此,事件演变成怪谈,本来应该只有两个女人知道的命案,开始有第三者知道,而且陆续发生不得不相信那男人依然活着的许多事情威胁着这两个女人。最后的场景则是浴缸里浸泡一具男子躯体,身穿命案当时的服装,那男子突然站起,自己挖出眼球——虽然是义眼,结果心脏本来就衰弱的妻子因为这个冲击而晕绝。对了,听说红司也是死在浴室内吧?」

「听起来情节的确有趣。」虽然一直没出声驾驶着不习惯的车子,久生这时终于开口。明明已经几年没见面的未婚夫回来,她还是不含感情地用感冒未愈的沙哑声音接着说道:「结果如何解释?总不会是纯粹的怪谈吧?」

「当然!但是,我如果在此揭开内幕,届时电影进到日本上映,你们一定会觉得无趣。」

「没关系,在这时候,只要能视为『冰沼家杀人事件』参考的内容,我什么都想听。」

「真是的……影片上有注明,就算看完整部片子,也不可将结局告诉他人。算了,其实很简单,那男的并未真的被杀害。也就是,情妇假装与妻子合谋,事实上,情妇与那男子早就为了杀害妻子合谋诈死。」

「嘿,原来是这么回事。」久生颇为失望似地,「这件案子如果改变组合去思考的话,对冰沼家事件应该也是一大教训。但……事件方面改天再谈。阿蓝,我带了一张不错的唱片,尤蒙顿(注:YvesMontand,1921-1991,曲风以法国香颂著称,为法籍意大利裔演员兼歌手)的……里面有『LeGalRien』这首歌。」

「真的?现在带着?」阿蓝笑逐颜开。

从这时候起,经过七年后,尤蒙顿才出现在日本的舞台上。当时顶多只是在电台广播能够听到他的歌声,好不容易进口一张专辑,在银座的山叶唱片行总是造成乐迷抢购,所以说是喜从天降的礼物并不为过。

久生尽管自豪,仍旧一副不太有精神的笑脸。「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事可做了,你只要平安守住苍司就可以,至于专辑,以后绝对会送到你手中。现在就绕往目白,可以吧?」

亚利夫听她这么一说,才注意到车子已进入品川的站前大街,车窗外开始有灯火流逝。

车子抵达目白已经是十一点过后很久了,但苍司仍坐在二楼的自己房间,亦即昔日的「红色房间」床上等待着。久生因为内心早就决定要到事件解决之后才踏入冰沼家,因而表示因为感冒尚未痊愈,希望留在车上,但被牟礼田训了一顿后,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上楼打招呼。

当然,她马上和阿蓝到隔壁房间听新专辑唱片,所以,陪伴老友重逢的只有亚利夫一个人。苍司下巴埋在棉被中,压抑地忽然恸哭出声。不是怀念也并非寂寞,可以想像那是因遗憾而泣的眼泪。若真如此,大概是这个视死亡如家常便饭的冰沼家怨孽,让他承受了一身的痛苦吧!

「已经没事了。」牟礼田弯着上身,凝视苍司的脸,一个字一个字用力说:「因为我会解决一切。但你必须暂时离开这个家,看是要去伊豆,或是你也知道腰越的北小路先生的别墅?那里有玫瑰园,可以看到大海,而且应该有一座偏院……」

之后,又谈及处理这个家的方法和进度等私下的话题,因此,亚利夫有所顾虑地到隔壁的阿蓝房间。结果发现久生与阿蓝因为不想让唱针伤到新唱片,正在将歌曲转录到录音带上。只不过隔着一道墙,苍司因为一身承担冰沼家怨孽与枷锁而卧病在床,而这个房间则热衷于法国香颂的男女,却连音量也未关小地迷恋听着尤蒙顿的歌曲,实在是强烈的对比。

在既甜美又悲伤的「LeGalRien」歌声回荡中,亚利夫茫然站立。

回国后的牟礼田,接下来好像忙碌于某些事情,除了向亚利夫借用扼要记载的日记外,有一段时间毫无连络。后来因为告一段落,到了约莫十天后的二月二十八日傍晚,才终于有了连系,表示希望重新讨论冰沼家的事件。

28杀人问答

这一年同样是暖冬,以往经常见到的早春风景,例如在风很冷的阴霾日子,灰色柏油路上摆放的卖花车上,重叠的花朵一起颤动的景象,仿佛已被遗忘了。尤其是二十日过后的那个星期,气温暖和得令人难以置信,花菖蒲陆续长出黄色和紫色花蕾,沉丁花的红晕也增浓了。

前一个星期日,也就是众议院总选举的投票日,很难得下了一场小雨,不过到了隔天,也就就是将迈入三月的二十八日,一大早就开始倾盆大雨下了一整天,街上贴出的选举快报「确定成为民主第一大党」或「东京只有一位自由党」之类的粗黑大字,完全被吹成黑鸦鸦一团,被雨淋湿的免费号外丢在檐下。天空也是乱糟糟的,从中午开始有点微亮的天空,到了午后已转变为像是四月中旬气候的好天气。

原有的住处虽然在纪尾井町,但是为了结婚而迅速在落合租到的房子,乃是位居高台的小型休闲渡假屋式的西洋宅邸。也不知两人之间是如何讨论,牟礼田把似乎还没打算举行婚礼的久生留在西荻洼,自己却一个人在这里生活。

「你看,就在那边。」

从高田马场车站前搭车进入派出所旁的狭窄商店街,过了桥不久,在一间小小的神社前下车之后,久生伸出手,指着位于崖壁半腰的白色住家。面南、工坊风格大型窗户突出的房间内,芥末色的窗帘旁有黑色人影晃动。

「从这里开始又是崎岖曲折的狭窄上坡弯道,如果是在这里,应该能够施展『凶手自己在远处目击杀人行为』的诡计吧?你没读过吗?『续·幻影城』曾经刊登的。你看,窗帘旁边的人影好像是阿蓝,从这个距离正好看不清脸孔,只能凭身材判断。先杀害阿蓝的凶手可以留下替身,站在这里与其他目击者一起注视虚拟的犯行。何况再稍走几步路,又看不见了。」

看她身穿银鼠灰和黑色交织的套装,兴奋地说话,亚利夫不得不佩服久生真的是喜欢侦探的女孩。依眼前的情形判断,短期间内应该还不可能有结婚的念头,说不定待会儿到了牟礼田家,又会立刻拉着亚利夫站在工坊风格的客厅指出刚才的神社位置,到了天黑之后,又会对阿蓝炫耀从高田马场至新宿一带的漂亮夜景。当然,就算是突然心血来潮,也不可能明天就成为这个家的女主人!

月亮排开暗郁的云层,好似即将露面。可能白天阳光太亮丽,外面笼罩着厚厚一层夜幕。

牟礼田独自准备着酒,却可能因为其他三个人一直眺望户外而忍耐不住,一手拿着干邑白兰地出声招呼道:「我们边喝酒边谈吧!对了,能不能把窗帘拉上?」

久生拉着窗帘的饰绳,只见芥末色的窗帘立刻爬行似地左右闭上,房间里终于充满了适合谈论杀人事件的灯光气氛与酒杯交错。

久生今晚好像已决定自己当主角,轻啜一口酒后,露出灿烂笑容。「今天是要讨论事件的本质,不过,在此有必要重新回顾到目前为止的经过,而且也希望能稍微讨论一下杀害橙二郎的诡计。不只是我,亚利夏和阿蓝好像也有所掌握,这些稍后再轮流叙述。所谓的本质到底是什么?首先,我无论如何想要知道的是,当然,亚利夏上次也提及,为什么你人在巴黎,却能发出划时代的宣告,表示冰沼家有死神徘徊出没,历代的亡者们已经爆发累积的怨孽?在车上,你说任谁都可以察觉到,但很不巧,关于这点,我怎么分析也无法理解,因此请你从这里开始说明。」

牟礼田的视线停在取出香烟把玩的白皙手指上,以熟练的动作迅速划亮打火机点燃。「所谓的死神或者怨孽,只不过是使用你喜欢的词句罢了,至于什么划时代的宣告,那完全只是招呼性质的言词。」

「不是划时代的宣告吗?就因为这样,我从北海道到九州四处奔走,而且如你预言,从红司到绫女都死了。」

「这话不对,红司的死我并未预料到,即使到了现在,虽然不能说不清楚他为何会是那样的死法,或是……」牟礼田的声音有点结结巴巴。

久生却毫不在乎地追问,「哦,为什么?这么说,你预定谁会遇害?」

「我没说过谁会遇害,只是认为遇害的可能是橙二郎或苍司。」

「那又为什么?」

牟礼田仿佛难以忍受。「奈奈,你是否曾考虑过冰沼家事件的性质?从光太郎到绫女,冰沼家的人是如何死亡,你应该已经调查清楚才对。那么你可以考虑其中存在的特征,之后再去思索为何连红司与橙二郎都必须死亡的理由。」

「那就是事件的本质吗?」久生似乎惊讶于牟礼田强烈的语气喃喃说着,却好像还不完全明白其中的意义。

「阿蓝应该懂吧?」牟礼田上身探前,「我所谓死人的怨孽也是在此。死法的特征……阿蓝是当事者,应该充分领略到才是,那是根本,却也是一切。」

冰沼家的死者,光太郎是死于函馆大火,朱实一家是死于广岛原子弹爆炸,紫司郎、堇三郎夫妻是死于洞爷丸事件,绫女则是死于圣母园火灾,这一系列不幸死亡,绝对是形成日本灾厄史的一部分,但牟礼田想说的究竟是什么?

阿蓝无从理解,不安的反问:「特征?」

牟礼田望着阿蓝,「简言之,那应该就是连续的完全『无意义的死亡』吧!没有任何一位是正常人的死亡方式……像这样连续的无意义死亡,导致冰沼家潜伏力量爆发也没什么不可思议,当然也会产生压抑的动力。但我害怕的却是这个,这种力量就像吟作老人畏惧的不动明王,感觉上仿佛会展现狂暴的破坏力,果不其然,红司与橙二郎两人牺牲了。但我在巴黎的时候,只是顾虑到苍司不要被卷入其中,所以写信表示,希望奈奈能够守护他……」

牟礼田所言确实有一半触及事件的核心,但另一半却完全不明。虽说是潜伏的力量或动力,可是,应该不可能有谁像梦游症病患那样,在无意识之间四处杀人吧?

「可是,如此一来……」亚利夫怯怯地打岔,「依你方才之言,果真在某处有个杀人犯,在努力设法执行冰沼家的『无意义的死亡』期间,杀害红司与橙二郎?这种事尽管怪异,但还能够解释得通。可是,假设那家伙还干出圣母园的火烧事件,不就太可怕了?」

「太可怕了?什么太可怕了?」牟礼田不可思议地追问。

「因为,如果圣母园的纵火案是那家伙所为,不是很可怕吗?那种养老院,住的全是无依无靠、中风或神经痛的老婆婆,就算为了匿尸或什么的,难道就可以容许纵火行为?以人性而言,这绝对是无法想像的。尽管我们知道绫女乃是冰沼家的一份子,而会考虑其中原因的可能性,但是若从一般常识来说,只能认为太可怕了,而且很不真实!」

以亚利夫的立场,仅仅只是叙述最一般的感想,但牟礼田脸上却浮现怜悯的神情。「你是认为,圣母园的事件不需要有凶手存在?」

「没错,至少我不想有凶手存在。」

「那等于是冰沼家的事件也不必有凶手了?」

亚利夫开口想说什么,却被打断了。

「不错,像圣母园这样的事件,并非象征冰沼家事件。选择杀人或是无意义的死亡,乃是冰沼家的问题。你要知道,虽然你认为圣母园纵火案过于可怕,将近百人死于因怀炉灰烬不慎引燃极端无辜的意外,却又无法说明为何会多出一具尸体,这岂不是更加可怕?如果说哪一种才是适合人类世界发生的事件,倒不如解释为某处有个凶残的杀人犯,计划性纵火、遗弃尸体,却还能获得救赎一事,更适合在人类的世界发生,不是吗?我很希望圣母园事件是杀人事件、是纵火事件……不,与其说希望,不如说是为了人类世界的名誉,我宁可断定这是犯罪事件。」

不清楚牟礼田想要表明什么,他非常热切的继续说着,「冰沼家的情形也同样是两种情形之一。亦即,认为众多亡者无意义的死亡太可怕呢?或是暗地里有个邪恶凶手持续进行血腥的犯行比较好?若不希望圣母园事件有凶手存在,则冰沼家的事件也没必要有凶手存在。」

「可是,我不明白。」亚利夫更加摸不着头绪,「这么说,凶手是认为亲自杀害红司与橙二郎比较好而行凶?也就是说,反正冰沼家人都将面临无意义的死亡,因此不惜亲手杀害……」

「看来我们是说不通了。」牟礼田一脸遗憾神情,「我说的并非一般所说的杀人事件,只是说,若要认为冰沼家众多亡者的死是无意义的死亡,还不如将之视为血腥的杀人致死。圣母园的事件也一样,如果没有凶手,也必须创造出凶手才行。我们需要有个凶手使用狡猾的诡计愚弄我们、在我们背后伸出血红的舌头。你们在进行推理竞赛塑造凶手时,并不在乎谁是凶手。我一直认为的,应该也是这个意思,但……」

「听起来我们是被奚落了。」不太明白牟礼田话中意思,只是焦躁抽烟的久生,似乎找到了插嘴的机会。「结果到底是哪一种?假设红司或橙二郎只是寻常病死或意外致死,由于无意义的死亡令人感觉可悲,我们为了道义,还是必须扮演侦探找出虚构的凶手?我不想这样,这种说法连听也没听过。」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牟礼田神情严肃,「无论如何,我认为方才所说的乃是事件的根本,也是悲剧的唯一原因。不过,状况真的很诡异,红司的死亡与圣母园事件都一样.出现许多无法解释的部分。也许我的观点有严重的错误.或许这真的只是一般的杀人事件,若是如此,就不是我有能力探讨的……」

「可以稍微具体说明吗?」对于自以为了解一切的牟礼田,亚利夫难以忍受。「以圣母园事件为例,假设必须有凶手,那究竟会是谁?而这是否算冰沼家的第三起杀人事件?」

「应该不是第三起杀人事件吧……」拚命努力想让众人理解事件本质的牟礼田,发现除了阿蓝沉默不语外,其他两人仿佛毫无感觉,显现出反而因此轻松的态度。「如果你希望,那么我指出凶手也无所谓。不过,你应该知道地点在什么地方吧?」

「不,我只知道是在户塚……」

「是吗?奈奈就很清楚。所谓的圣母园,正好位在户塚与藤泽之间,交通工具只有巴士。最近如何我不知道,但在以前,只要提到在那附近的国立户塚医院,印象中只是一栋荒凉建地中的孤单建筑,护士住在停尸间。因此,可说是最适合犯罪的偏僻地方。我们假设这次事件是杀人与纵火,而且在夜间进行,那么『凶手』不是自己有车,就是顺利拦搭上夜快车。不过,既然还要搬运尸体进入安养院,当然是自己有车子才对。无论哪一种,『凶手』必须是年轻体健而且身手灵巧的人,甚至如果他的目的是一并杀害姑婆绫女,那就一定要具备从以前就曾出入圣母园、与绫女见过多次面、互相了解个性的条件,更应该是我们就算没见过面,却听过名字的人。」

牟礼田以「虚构的凶手」为蓝本,逐渐缩小描绘某个特定人物。

「但是,另一方面,那具被搬入的尸体,遭杀害后又弃置于圣母园的死者,应该也和凶手熟识,甚至有亲密交情。从焚烧后的颚骨鉴定出是个老人。假设事先排除肉体上的特征,则不必然是老太婆,就算不是女性也无所谓,却当然是与冰沼家有关系的人。而我们认识、同时又与冰沼家有关系的老人,就是这次事件另一位遇害者。」

「可是……难道……?」

久生与亚利夫同时惊呼出声。提到与冰沼家有关系的老人,究竟是谁已经非常清楚。可是,这事情也未免太突兀了,令人难以置信!

牟礼田似乎也明白其中意义,嘴角浮现奇妙的微笑。「那实在太可怜了!吟作老人住进市川的精神病院后,听说就乖乖唱诵圣不动明王经;藤木田老人隐居新潟,应该正在写回忆录吧!所以,虽然我不认为离开上野的人刻意改变行程,结果成了圣母园内的骨骸。但如果你们担心,最好是问个清楚……只是,与冰沼家事件有关的老人,真的只有他们两人吗?」

牟礼田的声音似乎在诱导其他人思考:不是还有那个人吗?难道你们忘了他?

一瞬间,感觉上似乎也能想到,但再怎么绞尽脑汁,除了吟作老人与藤木田老人外,却就想不出还有哪个老人与冰沼家有关系。

「我想不出来。」沉吟良久,亚利夫终于叹息出声。

「不久就会想到的。」牟礼田语气怪异地安慰道,「当然,这只是目前的一种臆测,毫无具体证据。重点是,掌握不住任何肯定的事实,证明凶手为了何种动机导致必须做出这样的事。但是,假设前提放在圣母园事件绝对属于计划性的犯罪,那就会浮现某种程度凶手的模糊影像,尽管你们还无法察觉这个人是谁,但这个人的确存在。

整个冰沼家事件都有这种恐怖奇妙的特点,如果这个判断错误,自然无话可说,但不论红司或橙二郎,依我的感觉,表面上简直就是病死与意外致死,刚才提及的本质问题,还包括另一项被真正的杀人凶手杀害致死,是三种死亡重叠在一起。其中哪一种是真相,坦白说,我到目前为止也不知道。

虽然今后若未解明其中纠葛,一切都很难有定论。但凭现在的感觉,似乎最好不要再深入追查下去,毕竟『无意义的死亡』总是情非得已。若继续坚持下去,情况或许会更加严重,就像藤木田老人曾断定橙二郎是凶手,结果导致橙二郎被逼而亡。我很不希望再出现牺牲者……阿蓝。你认为呢?」

阿蓝被牟礼田这么一问,长长睫毛畏怯似地挑了挑,却又立刻低下头去,淡淡回答:「因为已经明白各种情况,所以我也这么认为。」

「阿蓝,你到底怎么了?完全畏缩了?」久生语气坚决,「虽然我还没彻底了解一切,但身为重要人物的你都这么说,我们真的只好放弃了。问题是,尚未弄清冰沼家究竟是否发生杀人事件前。在很不甘心的状况下就缩手,让我无法完成自传式的侦探小说,也未受到喝采……」

牟礼田不理会她的不满,面向亚利夫,「你的日记相当有趣,可称之为杰作,不过,其中有许多细腻部分存有疑点。例如在打麻将途中,阿蓝莫名其妙的少一张牌,对吧?你虽然提到其中有存在着某种原因,但是,知道真正的原因何在吗?」

经如此一问,亚利夫困惑不已,良久后才回答:「是的,我知道,只是,说出来对阿蓝……当时因为继续开杠,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藤木田老人趁隙从阿蓝的牌堆中抽走一张牌。」

29傀儡戏偶般的死亡

阿蓝的表情霎时剧变。他自认为是独当一面的赌徒,却丝毫没发觉被如此戏弄,一定为此感到是莫大的侮辱。

亚利夫慌忙安慰,「我当然也非常惊讶,几乎马上出声,但一考虑到他为何这么做时,就立刻明白……因为当时如果没这么做,你一定单独领先,橙二郎或许就会退离牌桌。」

确实,当时阿蓝忘记之前的约定,完全专注于麻将牌局。他自己似乎也想起来了,忍不住苦笑咋舌。

「我想也是这么回事。」牟礼田以诡谲沉重的声音说,「打那场麻将的人都是自认不输别人的高手,可是其中却有一个人是高手中的高手,算得上是老千级人物,我能够想像大家都被这家伙控制了……」

他忽然起身,走进隔壁房间,也不知干了什么,很快又回来。「通常都留在医院的橙二郎,会因为打麻将而在冰沼家过夜,结果就这样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当然,他持续留在医院里也很可疑,但我问过院长,知道他似乎有所谓的『拟似分娩』的现象,这是一种只存在于原始民族间的风俗,也就是说,第一个孩子即将出生,他觉得不应该只是让妻子独自承受分娩的痛苦,而感受到自己也一起分娩般的痛楚……虽然不正常,却也因此得知他无与伦比的真情。」

「等一下。」从方才就不满地独自猛抽香烟的久生打岔道,「像这样拉拉杂杂说了一堆堆,永远都不可能解开绳结。既然你好不容易从巴黎回来,怎么不用自己的眼睛大致检讨一下事件的经过?最后再叙述我们对于橙二郎命案诡计的想法。如果你能证明这些诡计无法成立,而且检查结果确定事件经过并非犯罪,那我也会死了心,放弃「冰沼家杀人事件」,尽快举行婚礼当你的新娘子。可是像这样半途而废,我拒绝。」

牟礼田好像也受不了如此的指责,表情复杂地沉思着,然后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让事件落幕,以类似悲剧的悲剧结束,当然是我最求之不得的希望,但那样只是等待时间的到来。好吧!那我们现在就先回顾事件的经过……」他的话给人的信心不足,同时表情晦黯。「事件应该是从阿蓝遇见爱奴服装打扮的人开始吧?但对此我完全摸不着头绪,也不认为会有人这么做,或是找人这么做。不过,后来如何?月圆之夜,又在什么地方遇见过吗?」

「再也没见过了。」阿蓝凝视牟礼田的眼眸回答,却是以理所当然的口气说出。

「我想应该也是这样吧……一般说来,以蛇神的守护神而论,所谓的火神或水神,是一种很怪的说法,我从未听过。即使在后来的事发现场,也完全没有令人联想到爱奴人的形迹,这应该也是确定的吧?」

「嗯,好像确实如此。」

奇特刷毛编织的胸口可窥见可爱银链的久生,露出稍显控制的神情,「我有一点非常在意,也就是在红司死的时候,藤木田老人调查储藏室的大锁头时,听见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而且不是日本话的声调,像是在说『总之去做……』,但那会不会是说『洛伦布亚鲁』呢?也就是爱奴人的祭祀窗,听说那是家中最神圣的地方……那间浴室里有通风的高窗吧?不管是谁说话,假设可以听到那样的声音,我觉得应该就是指那扇高窗。而且,红司背后留下的红色十字架,以及那颗红球,说不定与爱奴的秘密有关……」

「爱奴的祭祀窗?」牟礼田神情略显诧异,却立刻笑出声,「喔,就是祭祀时让供物进出的窗口?可是,那种窗户绝对必须朝向东方,朝北的高窗根本不行。而且所谓的十字架乃是英国传教上巴奇勒抵达北海道之后才出现,而爱奴族也没有玩球的习惯,只有玩一种名叫『加里普·帕西迪』的转圈游戏。对我来说,这些所谓的序幕,除了光田先生第一次造访冰沼家时,见到的电话号码牌在蓝色月光下发光的景象有兴趣之外,其他都不太有兴趣。大体上,爱奴族的诅咒或是蛇神的作祟,都是因为曾祖父诚太郎突然失踪而起。但事实上,奈奈应该已经证明,那与狩猎爱奴人无关,而是起于与矢田部良吉的竞争。只不过,那也不能说是正确……」

「哦,为什么?关于诚太郎后来的事,史实上有纪录吗?」由于大多观点都被否定,久生一肚子火气。

「没错。我这次回国,偶然取得昭和十二年的『一高同学会会报』,上面有个人名为中井猛之,他并非冰沼家后代、却也算是诚太郎的子孙,他在上面写道,诚太郎并非就此失踪,而是成为三高或一高前身的学校教师,姓氏也从赴美前的内藤、赴美后的堀,再度因为结婚而更改。根据其内容,他不但未与矢田部角逐,相反地,彼此还非常志同道合。明治十七年,矢田部负责管理植物园时,就立刻找他前来协助担任助手,也就是代理园长。明治二十九年发生了箕作派的事件,两个人同时被逐出东京大学。所以,虽然奈奈很辛苦地调查出结果,却绝对不是由于二流人物持续不断的自卑感所致。诚太郎是明治三十五年因胃溃疡病殁,大概是饮酒过量吧!不过若说是酗酒过度导致狂乱致死,也未免也太可怜了些。他虽然最早留下将芹菜、西洋芹、包心生菜等等引进日本为园艺植物的功绩,但可以确定的是,他完全没有猎捕爱奴人的事实。」

牟礼田淡淡驳斥奈奈调查的「第一怨孽」之后,立刻回归现实问题。「接下来是八田皓吉与藤木田诚两位人物的登场。谈到藤木田为何前来东京、经历反复的挫败后狼狈似地逃回了新潟?我想很可能是在中途发现了事件的本质吧!当然,就算他从一开始就有某种程度的察觉,也是要到正式卷入其中之后才会注意到真相,结果只有逃避一途……在临上火车前虽然对光田先生说了冰沼家发生的绝对是杀人事件,但与我的看法有异,因为我仍无法肯定这是杀人……喔,阿蓝,要上洗手间的话,就在那边。」

他转过脸,对忽然站起身的阿蓝指着玄关的方向后,回头接着说道:「皓吉这个人物,我还不是很了解。听说现在又从麻布町搬回三轩茶屋那儿了。红司死亡当夜,他应该与苍司在九段,是在九段的什么地方?」

「我有记下地址。」亚利夫急忙取出记事本,「他给的名片不知塞到什么地方了……是……千代田区九段上二之六,电话号码是三三-二四六二,八田商事总经理。」

「区号三三的话,确实是九段.」牟礼田蹙眉,沉吟不语。

目前东京的区号都是三位数,许多数字无法猜出是在哪里,可是当时只有两位数,提到二四区号就是日本桥,四二区号则是世田谷,立刻能够知道是什么区域,三三区号绝对就是从九段至神保町一带。

也不知牟礼田在想什么,只见他频频摇头。「我也见过他,感觉上……是个比想像中还不错的人。对了,他虽然随着房子四处搬家,但是在三宿有一间小事务所,电话是四二-三七四五,因为读音类似『一切亨通』而非常高兴。对了,冰沼家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池袋区号是九七吧?也就是九七-二五二三。可是,电话有什么问题?」

「没有……阿蓝,怎么啦?哪里不舒服吗?」

的确,今夜的阿蓝,不,与其说是今夜,不如说从橙二郎死后,阿蓝仿佛就死气沉沉地沮丧不已。他从洗手间回来,神情阴郁地在沙发坐下。「也不是身体不舒服……」然后,忽然转为促狭似的眼神,「波特莱尔说过『这个世界上除了罗苹和侦探故事之外,还有大学学位』,明明还要参加东京大学的入学考,实在是受不了目前的情况……罗娜说,无论如何都要和我一起参加考试,昨天启程前来了。」

阿蓝说出在札幌曾经同窗的青梅竹马恋人名字,深深叹了一口气。

亚利夫也因为被卷入事件中而完全忘了东大文学院的第一次考试日期是三月三日,考试科目为英文、数学、国文,如果过关,十四日开始的三天,将继续进行第二次考试,也难怪身为高校学生的阿蓝会忧郁了。

「是吗?我忘了。」牟礼田也有些慌张,「那今天的讨论就到此结束好了。」

「啊,等一等。」久生很明显受不了就这样落幕,慌忙打断。「虽然对阿蓝来说很抱歉,但也不能就这样把事件搁着,更何况,刚才阿蓝的口气好像已经明白橙二郎命案的诡计,我们很想知道,所以既然上船了,那就让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没关系,不必担心我的事。」阿蓝的声音也勉强恢复气力,「我也想过,牟礼田先生回来之后,可以让我窥知事件的全貌,所以还是继续吧!至于我的许多看法稍后再说。」

「好,那接下来简单说明。刚才提及皓吉与藤木田老人的出场,然后就是『疯狂的茶会』,谈论红司以M开始的话题,但是他所构思的长篇小说『凶鸟的黑影』或『花亦妖轮回凶鸟』中叙述的四桩密室杀人情节,目前确实依照内容进行。不过,若真有人依照剧本演出的观点来观察,最好是放弃吧,因为如果依照预言内容,剩下的两人,在吟作老人所谓黑月的诅咒下,应该是瞋者与痴者,但如果四个人都是在密室离奇死亡,就算侦探在场也无能为力,只能祈祷那是偶然的一致。接下来,终于到了『腊月严冬转眼来临』,也就是十二月二十二日的红司死亡。」

牟礼田瞄了时钟一眼,「他死前留下的算式,既然无从知悉是找谁写的,那就暂时不探讨。不过,第一个密室的怪异之处也太多了,只能认为在场的所有人都按照某种思维行动,连红司自己也一样。假设如藤木田老人所调查的,红司叫吟作老人外出购买明知道没货的洗面乳,的确可以认为他希望所有人远离自己,但是,那绝不限于所谓的『幽会』,相反的……」

「什么相反的?」久生不耐烦地催促突然沉默的牟礼田。

「不,这也只是我的臆测,还是等稍作实际调查之后再谈。但在那起事件里,是谁?为何需要密室?之类的问题点,我觉得应该略作分析才是。」

「但那应该只是为了让杀害红司看起来是病死吧!」久生再次焦躁反问。

牟礼田并未回答,迳自说道:「橙二郎当天晚上的行动虽然也相当怪异,但他知道冰沼家并无绿宝石,为了振兴冰沼家而想创造出『绿司』,这应该也是事实,因为他本来就是那种人。只是,他沉迷于占星术却是我第一次听说。但可以肯定,他不是那种会玩弄诡计杀人的人。

藤木田老人的推理关于这点并不正确,可是,这位老人有可能是为了不让你们接触真相,而故意有如此的言行,所以行前在临回故乡的列车上,才会炫耀自己知悉一切。那么,他那配合状况创造出的伪推理就极端不简单了,绝对不能说他是二流侦探。

即使如此,我真希望自己能够参加那场推理竞赛。每个人都有不错的着眼点,只不过叙述内容却出了问题,结果出现什么鸿巢玄次啦、黄司啦之类虚幻的人物。若是这些人实际存在,侦探反而会大吃一惊吧!而且,奈奈提出的玫瑰的控诉,也只是根据受到曼瑟教授指责的错误的三原色论;至于光田先生的五色不动明王因缘,更是与冰沼家无关。当然,我认为玫瑰或五色不动明王的论点并非只是突然想到的推测,而是具有某种深刻意义。问题是……反正,目前被套上奇特名称『献给虚无的供物』后院中唯一的一株玫瑰,绝对是比什么五色玫瑰还更重要的问题点。与其说是红司的遗志,我感觉那仿佛是正在培育某种邪恶的东西……这些算是第二密室之前重新审视的概略经过,而各位可能因为过度重视红司的『花亦妖轮回凶鸟』,行动俨然如傀儡。当然,傀儡戏偶远比血腥的冒险更加阴森凄惨,因此傀儡戏偶般的死亡并非毫无意义,但奈奈刚才说过已经明白杀害橙二郎的诡计,这么说不会有问题吗?若徒然再让应该已经死亡的人苏醒过来,那就令人难过了。」

「那绝对没问题。」久生忽然变得充满活力,「相对的,你自己虽然觉得很有趣,但是,今夜在此真的能够清楚了解凶手名字吗?也就是,橙二郎的尸体被发现当时,有人在书房里做出某种动作,此人到底是谁,至少在这儿的两个人应该知道,因此尽管不好意思请问此人名字……」

「不,没有顾虑的必要。」牟礼田干脆回答,「但我希望先提醒一点,如果第二桩密室是杀人事件,那么凶手应该是事前就计划在那天晚上打麻将的人,而且应该知道藤木田老人无论如何都想与橙二郎打一场麻将,因而早就等待这个机会。否则,为何能如此巧妙地塑造藤木田老人与光田先生成为过失致死的凶手?我必须再度提醒,在推理竞赛结束后,藤木田老人为了揭穿凶手身分,应该提过打麻将的计划吧?而知道内情的只有你们三人。同时,藤木田老人更不可能告诉任何人才对,但尽管如此,凶手却事先知情……」

「你又在瞎说什么?」久生不悦地打断,「这岂非意指我们三人之中有谁是凶手?」

「我并没这么说……」

「别开玩笑了,就算亚利夏被巧妙的塑造成过失杀人的凶手,也不能因此肯定真凶了解你所说的那些内情吧?如果净说些没有确实证据的瞎猜之言,我们也不会输给你。」

「真是莫名的自以为是……我的意思是,如果第二密室为真正的杀人事件,应该是我说的那种状况。根据刚才的说明,我确信至少第一密室并非杀人事件,虽然不知红司为何必须死,但那却与为何那间浴室是密室的意义相同。因为我的心情是,可能的话,很不希望第二密室是杀人事件,就算真的是,也不想称之为杀人事件。算啦,先听奈奈说出她自傲的诡计吧!」

「不是只有我明白,亚利夏也因为电话疑点而知道整个情况。来到这儿之后,连阿蓝都说他已经解开密室诡计了。对了,还是从亚利夏开始吧!依上次的推理竞赛同样的顺序,怎么样?你在电话中不是得意地说连『续·幻影城』里也未曾出现过吗?」

「话是这样没错,但凶手是谁?为何杀害橙二郎?关于这一点我仍是一无所知。至于诡计方面,现在看来,感觉上也很幼稚……」

「你在说什么嘛!目前我们面对的最大障碍,在于橙二郎确实关掉瓦斯暖炉后就寝,但有人打开暖炉,而房间却是完美的密室,绝对无法从某处空隙开启瓦斯开关吧!所以,至少能够掌握突破障碍的线索就行。反正也没人会把你的推理当真,你就轻松说出来吧!」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要说出来也容易些。」亚利夫转脸面对牟礼田,「我想到的也许只是机械装置的诡计,也就是说,所谓在封闭的室内能自动驱动的物件,在那间书房里只有一个,就是穿上红色上衣的玩偶。如果与百货公司贩售的机器玩偶一样是无线操挫的话,那就可以利用遥控器从室外控制,要开启瓦斯开关就非常简单,说不定也可以利用来锁上房门门锁。因为,在美国听说已经出现可以相隔一公里操控的遥控玩偶。所以,只要调控得不错,从楼下应该也可以自由操控。也就是说,这起事件并非傀儡戏偶般的死亡,而是傀儡戏偶般的杀人。」

30畸形的月亮

牟礼田终于再度站起身来,走向隔壁房间,迅速回来后,站着说:「这么说你没有拿起那个玩偶仔细观察?」

「且慢,你从刚才就在干什么?」久生在一旁眉头深锁,「站站坐坐的,半点都不稳重。」

「是的,那天早上我首先注意到那个玩偶。」亚利夫毫不理会地回答,「当我正想拿起来细看的时候,岭田医师刚好也来了……后来藤木田老人也看到了,只说那是廉价的锡铁玩具,可能是MadeinJapan的粗糙杂货,不知道的人却刻意从美国买回来,所以我也未做进一步的确认。不过,只要问一下苍司,应该就可明白。」

有人在楼下遥控,橙二郎熟睡的书房内,红色上衣的傀儡起身,缓缓走到瓦斯暖炉前,面无表情地扭开瓦斯开关,然后右转,离开瓦斯喷口,走回原来的位置,在黑暗的角落静静地听着瓦斯喷出的声音,书房则一步步成了死亡房间。这样的想像对亚利夫而言,是一幅非常生动的直觉情景,不过,那个玩偶究竟是否有天线,是否有遥控装置?都因为已经随着绿司而消失无踪了,根本无从确定。

「那玩偶或许是廉价货。」首先提出异议的还是久生,「你的推理还是一样不成气候。想想看,锡铁制造的傀儡就算能够摇晃步行,两个瓦斯开关应该都是牢牢锁紧的吧?傀儡的手臂不可能会扭转,而且,又如何能爬回桌上?提到傀儡,亚利夏,你至少认真地阅读一递《黑死馆杀人事件》吧!MadeinJapan并不见得只是廉价货。」

久生简单驳斥亚利夫的推断后,唇际浮现惯见的得意微笑。「若模仿藤木田老人的说法,那么第二密室就存在着绝妙的心理诡计。但是,因为我去年就已经知道冰沼家会发生利用瓦斯杀人的事件,因此事先就调查清楚其中的诡计。记得吗,亚利夏,红司被杀害的时候,我马上就怀疑死因是否为瓦斯。」

「你这么一说,好像有……」

「真是靠不住的华生!至于我为何会怀疑瓦斯……」

「没多少时间,要演讲的话,等下次吧!」牟礼田冷冷打断她,「你想说的应该是这样吧?以著名的侦探小说而论,克劳夫兹(注:福里曼·克劳夫兹(FreemanWillsCrofts,1879-1957)英国爱尔兰侦探小说家)或诺克斯的长篇作品中也有利用瓦斯的密室杀人,但以诡计来说并非高级,但是你却发现史无前例的诡计……现在,导论就省略下来,请从主题开始。」

「也不是史无前例。」久生的神情仿佛谁怎么说都毫无感觉一般,「克劳夫兹或诺克斯的前例我是不清楚,但是,柯南道尔也有类似的前例。问题是,我绝对不是浪费口舌,例如,问题中的书房应该还残留一处可能警方也没检查过的地方,各位注意到了吗?我上次去的时候,虽然没刻意到书房查看,但你们都不知道,对吧?我当然不认为凶手会戴着防毒面具潜入书房,可是,如果凶手打算躲藏,确实有能够完美藏身的宽敞空间……」

「你指的若是床铺底下,我调查过了。」亚利夫淡淡开门,「那是交错拉开的木板门,里面是积满灰尘的空洞……不可能躲在那种地方吧?」

「讨厌,亚利夏,你调查过?」久生稍显狼狈,「很不错呀,连那种地方也调查……关于这次的密室,我认为的确存在,也就是说,无论什么地方都没有嫌犯出入的痕迹。因此,嫌犯绝对是装做若无其事、在楼下打麻将的人之一。我准备在这里指出他的身分,所以希望各位耐心听我叙述导论。」

她重新坐正身子,「如我刚才所说的,我从以前就预料到冰沼家会发生瓦斯杀人事件,你们也知道,最初我请亚利夏代替我打听冰沼家的状况,对吧?虽然那是模仿柯南道尔的『退休的颜料商人』,但亚利夏却说出酷似小说中华生的台词,甚至连杀人情节也都符合,这不是很不可思议吗?所谓的情节就是,被害者被封闭于金库内,再利用瓦斯杀害,而且,诡计是将裸露的瓦斯管藏在金库天花板有拼花图案的石膏底下,只要在外面突然打开开关,瓦斯立刻喷出。所以我想像到,冰沼家事件的凶手或许就是利用同样的诡计,在书房的某处装上可以一边在楼下打麻将,一边轻易控制开关的瓦斯喷孔,至于位置在什么地方,绝对是在天花板的中央,而书房天花板中央却吊挂着大型美术灯。」

「嗯,没错。」途中露出略显有兴趣神情的阿蓝,凝视着久生,说道:「满是紫水晶花饰,可以让一个人挂着摆动的牢固美术灯……」

「真正的瓦斯喷孔就在那里。」久生断言,「我暂时还不说出凶手是谁,但行凶手法一定就是这样,美术灯的花饰中绝对有瓦斯喷孔,你们调查后就知道。事实上,大家的目光完全被瓦斯暖炉所吸引,应该都没想到凶手人在楼下,却能透过美术灯对着书房喷出瓦斯完成杀人计画。瓦斯暖炉只是为了让人以为是意外死亡,因此各位都陷入了魔术师在舞台上使用的错觉诡计之中。明白了吧?冲进书房,发现里面溢满瓦斯,马上认定是瓦斯暖炉的开关和瓦斯总开关被打开,这是理所当然的推测。其实所有开关都正常,如同事后冷静下来时所看到的一样,两处的开关都是锁紧的。在状况紧急的场合里,这样的诡计最有效,也因此,最先冲进书房后就跑向瓦斯开关、假装关闭开关的人就是凶手……所以,到底是谁呢?」

短暂的沉默流逝。亚利夫在那阵发现尸体的骚乱中,并未一一记忆谁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但是,如果最先冲向瓦斯开关转动的人就是久生所谓的真凶,那么亚利夫现在仍能指出,因为当时的景象太鲜明了。

不过,阿蓝首先开口:「冲向瓦斯开关的人是我……」接着突然发起脾气似地,「你别自以为是了,难道你忘了上次你是怎么解释白色剑兰的?太可笑了!警方最先调查的就是瓦斯管线,他们已很清楚从二楼的什么地方延伸、又是如何接出来的。如果你想知道,自己爬到天花板上面就可以知道,否则又如何能一眼就看出房间的瓦斯开关是关闭或打开的?什么魔术或诡计都不可能存在,因为凶手确实曾经进出书房,不可能辛辛苦苦地在美术灯中间拉管线。」

「是吗?你如何肯定凶手曾经进出书房?」好不容易想到的论点遭人否定,久生挑战般地反击道:「无论你是否认为密室杀人必定是凶手出入现场,但现实世界里,不见得可以如此顺利。而且,尽管从门外锁上的案例极多,但那多半是门下方或什么地方有缝隙。如果确实如警方仔细调查过的结果一样,书房绝对未施加任何机关,那么诡计应该也无用武之地吧?或者,你还是认为,凶手抱着瓦斯暖炉自由潜入?」

「不只是瓦斯暖炉,凶手还搬运叔叔的尸体进去。」阿蓝一口气说出之后,声音仿佛终于恢复了气力。「看来女人真的不适合扮演福尔摩斯的角色。嘴上一直说什么金库室如何如何,却完全不知道放在冰沼家的什么地方。你知道吧?提到金库室,应该马上可以注意到,最适合的地点绝非宽敞的书房,而是二楼的化妆室……一叠大小的空间、门窗完全关上、让烧水炉的瓦斯大量冒出,任何人都可在两、三分钟内办到。事件发生前的两、三天,烧水炉的状况就不太正常,所以瓦斯总开关绝对已关紧,结果却只在那天漏气,这不是很奇怪?想必凶手事先已经动了手脚。我认为叔叔绝对是在那里遭杀害之后,才被搬到书房床上的。」

阿蓝充满确信的语气让久生也感到挫折,只见她结结巴巴的,「也许是……可是……」

「让我开始怀疑的,是因为就算那天早上化装室本来就有瓦斯味,但味道也未免太浓了。心中在想,若只是母火熄灭,味道应该不会如此浓烈,所以我立刻明白了一切。若依序说明,打麻将的人之中的确有共犯,也就是在这个人的协助下,有人当晚潜入二楼!那家伙从我以前居住的房间进入、不知躲藏何处,在十二点之前或二点半过后,也就是瓦斯总开关还开启时,估计叔叔已经熟睡后,出现在书房里。方法稍后再说,只是很简单的诡计……熟睡的叔叔已服用安眠药,但那家伙更用麻醉剂让叔叔昏迷不醒,然后再搬运到化妆室。叔叔身材瘦小,就像个老太婆,连我都可以轻松扛起来。之后,那家伙吹灭烧水炉的瓦斯母火,让瓦斯大量漏气,再关闭房门。

整个过程应该在五分钟内可以完成!估计叔叔已经断气后,迅速关掉瓦斯,只留下烧水炉母火,再将尸体搬回书房,放在床铺上,然后拆下书房的电暖炉,从书库搬来瓦斯暖炉,打开瓦斯开关后离去……像这样,就算被人撞见,叔叔也只是因为在书房意外死亡,而且化妆室漏出的适量瓦斯,正好可以让人提早发现尸体,加上又有包括共犯在内一起打麻将的不在场证明……」

「等一下,关于这点……」亚利夫受到一股莫名的不安驱使,忍不住打岔。「如果可以那样自由进出书房,就算没有所谓的『某人』或『共犯』,麻将牌局中的任何人,也有办法藉故暂时离开去杀人……」

「那天晚上有这种人吗?」阿蓝对此似乎很有自信,「尸体搬进搬出约需五分钟,暖炉的调换也需同样的时间,再怎么说,也都需要十分钟吧!」

的确如此。那天晚上的人物动静表,亚利夫已经深烙脑海中。当时上洗手间的每个人都只离开两、三分钟,即使在有问题的十二点与二点半到厨房的亚利夫自己、苍司与皓吉三人,也都很快就回来。另外,十一点半左右虽有阿蓝去洗脸,一点左右苍司离座去检查门户上锁,但两人顶多也是五分钟左右就回来了。阿蓝是边用毛巾擦脸边出现,苍司则在隔壁房间一边与这儿交谈,一边更换衣服。尤其在一点前后,厨房瓦斯总开关关闭的时刻,并无任何人离座。

事实上,就算亚利夫没在脑海里搜寻记忆,从时间上而论,当时在楼下的几个人之中,不但没有任何人能瞒过众人的眼睛跑上二楼,轻松自若地进出上了锁的书房,更别说是扛着橙二郎的尸体往返于书房与化妆室之间了。

但是,这次久生似乎相当佩服,「不过,阿蓝,你虽然坚持以瓦斯暖炉替换电暖炉的论点,可是,如果橙二郎自己事前已经替换使用,岂不是没有花费十分钟时间的必要?凶手只要潜入书房打开瓦斯开关就行了。」

「不可能!」牟礼田神情严肃,「我虽然不明白你们为何要如此认真的把冰沼家事件塑造成杀人事件,但如果一定要这样,最好先探讨凶手的心理。凶手会采取这种打开瓦斯开关,却无法确认对方会不会死亡的不确定杀人方法吗?凶手的目的绝对是要实际感受到,对方确实会死在自己手上。如果认定是杀人事件,那就可以认为橙二郎是在化妆室遭杀害的。只不过,一切都必须假设有办法进出书房……」

「关于进出书房的方法。」阿蓝开始淡淡叙述,「我认为是这样。那间书房没有通风口,也无足以藏身之处,窗户都被铁格子与锁扣封阻,楼梯侧的房门还扣上门链,所以若要能动手脚,绝对是在靠书库侧的房门。而且书库地板降低,没有容纳绳子或纸张穿过的缝隙,应该也只能在钥匙或钥匙孔上动手脚。没错,凶手事先准备了那扇房门的备用钥匙!虽然是镀铜钥匙,但那只是经过研磨,让尖端露出铁质的备用钥匙,只要拿原版钥匙给锁匠,很简单就可以打制。若使用备用钥匙,潜入的时候可以用它推掉插在钥匙孔内的原版钥匙。最后关上房门时,再从内侧插入备用钥匙,关门后,从外面钥匙孔插入圆棒状的强力永久磁铁,然后只要转动磁铁,备用钥匙也会跟着转动将房门锁上,接着再将磁铁拔出……这是先前之所以会推测有共犯存在的理由。事实上,那天早上苍哥推掉的正是备用钥匙,由于当时的状况谁都不会把注意力放在钥匙上面,所以凶手有机会调换原版钥匙,也顺便处理了逃出的出口问题……」

「这样的诡计行得通吗?」久生冷冷说道.「在化妆室杀害橙二郎,将尸体搬运至书房,过程是没有问题,可是关于什么磁铁和铁质钥匙,感觉上会不会太无趣了?你自己以前不是常说.镊子和绳子都是老掉牙的东西?」

「诡计如何无关紧要。」阿蓝并未反驳,「我只想知道真相。基于很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提出这样的一种可能性。今天听了牟礼田先生说的话,感觉他犹豫着是否该揭穿真相,甚至让我觉得他还认为凶手就在冰沼家人之中……因此我从刚才就客观地重新分析,发现自己与苍哥绝对不可能杀害叔叔……怎么样?这种无意义的死亡难道是冰沼家人创造出来的吗?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如果牟礼田先生知道一切真相,我希望现在就说出来,说出全部的事实……」

「说出全部的事实……」牟礼田喃喃重复着,眼眸里瞬间露出异样的神色,似是冲动与踌躇交杂的微妙表情,然后转身面对阿蓝。「刚才我也说过,选择杀人或是无意义的死亡,是个重要的分歧点。我的意见是,让事件就这样收场,远比再惹出更邪恶血腥的杀人来得好……但这么说各位可能无法理解,所以我现在从反面提出质问。阿蓝,假设一切如你所说的发生,先别说楼下的共犯,你认为到底是谁会抱着橙二郎往返于化妆室和书房之间,同时还调换暖炉?现实上,不仅无人能够做出这种事,连所有我们认识的人都不可能是凶手。当然,若是已经死亡的人、例如红司还活着,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诚如牟礼田所言,冰沼家事件愈深入追查,愈会发现根本缺乏成为最重要的「凶手」的人。若是来路不明的人物潜入,动机不明地持续杀人,情况自然又不同。可是,提及与事件有关者,目前只有在这里的四个人与苍司、藤木田老人以及皓吉,剩下的则是已亡故的死者们。

此时,阿蓝抬头说道:「我也曾如此考虑,尽管不知是何等人物,有着什么样的动机,但发现有一个人适合成为凶手,那就是红哥日记中提到的鸿巢玄次。无论怎么分析,感觉上红哥好像是故意让人想像有玄次这样的人物存在,不过我觉得,这似乎是双重的复杂诡计,目的是为了掩饰真正的玄次存在。」

鸿巢玄次,这个人的存在真的很暧昧,不知道这个名字是否真实,也不知道红司日记上提到的居住在某处上坡公寓、曾经当过水电工人之类的描述是否属实,即使这个谁也未曾见过的人物就是掌握一切关键的凶手,整个事件还是无法解决,但阿蓝显然很认真!

「鸿巢玄次?」久生带着笑意,「提到玄次,问题就更难懂了,难道圣母园的事件也是玄次开车去纵火的?」

「关于玄次……」牟礼田似乎已经预期阿蓝的说法,「这么说,你好像已经掌握了玄次这个男子确实存在的证据了?换句话说,如果有了他是虚构人物的证据,那么你就认同所有冰沼家的事件并非杀人事件?」

见到阿蓝不情愿地点头,亚利夫此时打岔了。「可是,我倒觉得就算真有鸿巢玄次这个人也无所谓。」

「哦,就算真有此人也无所谓,此话怎说?」

「因为……」

就在亚利夫迟疑时,阿蓝接着说:「没错。虽然线索只有红哥的日记,但玄次曾经当过水电工人,对不对?这种人不是很常见吗?牛仔裤臀部低垂,宽皮带像是快掉下来,上面插着螺丝起子和老虎钳,这样打扮的年轻人……我总觉得玄次就是这样的打扮。」

「不,有点不一样。」

虽然腰间松松垮垮缠着插上大小螺丝起子和老虎钳的皮带、身穿蓝色牛仔裤的年轻打扮,但还是有一点不同。亚利夫眼前浮现的则是眼神锐利、状似流氓模样的脸孔。

「至少两眼黯淡无神吧!就像非常喜欢人类、依赖人类,在住家四周徘徊,却莫名其妙被杀害的野狼一样。」

「是吗?」久生似乎又有另外的想法,「在我的想法中,应该是像爱奴族的青年那样,全身长很多毛,唯有眼睛澄亮的那种类型。当然,他的腰一定要很有力。」

「算了算了。」见到三个人三种不同的观点,牟礼田从中打断嘴,肯定地说道:「虽然你们各有意见,但很遗憾,这个世界上并无鸿巢玄次这号人物,这是唯一可以确定的。当然,现实生活中或许在某处公寓有类似『鸿巢玄次』的男子,也就是这类典型的家伙。可是,在红司有同志兴趣的对象中,绝对没有像玄次这样的性虐待狂。」

「为什么?」

牟礼田轮番望着三个人脸孔,以理所当然的口吻接着说:「红司背上的痕迹并非什么鞭笞的痕迹……岭田医师已经确定了。虽然那天晚上受苍司之托,不得已指称是鞭答痕迹,事实上那是一种寻麻疹,是因为红司有特异的过敏性体质。」

这句话就像最后一张王牌!

在日光灯闪烁不定的昏暗浴室内,突然目睹那样的红色瘢痕,任何人肯定都会以为那是丑陋的鞭笞痕迹;也正因为如此,所以苍司和岭田医师才顺口说出虚构的谎言吧?

「我昨天去腰越探望苍司,他表示,无论如何想要解释一件事情。也就是说,他当时不惜伤害弟弟的名誉,让大家误以为是鞭笞痕迹的原因,主要是无法忍受包括藤木田老人在内,每个人都像侦探一样,抱持强烈的疑惑眼光。而且他也认为,这样对红司来说也比较幸福。十月中旬左右,红司让他看过背后的瘢痕,表示身上长出这种东西,红司更哭泣说道,一定是上天对自己苟活下来的惩罚,真想现在就自杀。事实上,比谁都爱着自己的母亲死了之后,背后立刻出现红色十字架瘢痕的稀有过敏性症状,任谁都会想寻死吧!苍司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说些还好你不是同性恋,就足以获得救赎之类的说词。结果,红司紧抓这这句话,表示自己若必须背负着这种瘢痕生存下去,有必要让人错觉自己是丑陋的同性峦者,否则只有马上自杀……明白了吧?也难怪红司会设法创造出虚构的对象。虽然不清楚他是从哪里找到鸿巢玄次这个名字,反正从那天之后,他每次洗澡就用镰型锁将浴室门锁上,又拜托朋友打电话到家里,甚至最后还写在日记中,努力让自己认为『鸿巢玄次』确实存在……苍司看了虽然心痛,可是,过敏症状并非来自食物,而是受气候寒热所左右,那也是一种因缘。更何况,也无法自己注射维他命……对了,我还忘记一件事,藤木田老人好像说过什么注射油脂之类的,而且还有静脉注射与皮下注射,可是你们应该实际见过红司的手臂吧?

那种过敏症状死后会留下多少?移入客厅后,苍司好像也没再注意。不过,到了被埋葬时,那症状可能已经不见了吧!然而在那天晚上的气氛下,苍司突然考虑到,如果当场说出那是一种寻麻疹,任谁应该都会理解红司的悲哀,但既然所有人都见过了,倒不如让人以为是鞭笞痕迹就此埋葬,或许红司反而会觉得幸福。所以与岭田到其他房间说明原委后,为了故意保密,直到红司死后仍留下虚构的人物……这就是『鸿巢玄次』,亦即『凶鸟』的真面目。」

就这样,牟礼田抹去最后一位「凶手」。

事实若与刚才说的一样,红司在失去最爱的母亲之后,身上长出了神的烙印般的十字架,终于无法承受而逃避进入愚蠢的梦幻世界,结果苍司也确实持续庇护着他。就算周遭的人继续追查错误的「凶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因痛苦的幻想而产生的「鸿巢玄次」已如云雾般四散,而「冰沼家杀人事件」也归为泡影了。

没人开口。牟礼田准备走向隔壁房间,却忽然回头望了久生。「你的表情好像很不舍,但只要再听我一次话,应该就会完全明白。为求慎重起见,我在隔壁房间有录音,你想听吗?」

久生不自觉地起身,「真受不了!我还以为你从刚才就走来走去的不知为什么,原来……」

茫然望着两人并肩进入隔壁房间,阿蓝的神情更显黯郁,于是站起身,走到窗边,开始从窗帘缝隙往外望。

亚利夫也无事可做,站立阿蓝身后,「牟礼田刚才所说的话都是真的吗?这所有的一切真的都只是我们的错觉?」

阿蓝不想回答,却忽然像是注意到什么,将窗帘拉开一道缝:「你看那红色的月亮,简直就像正在笑着。」

两人几乎挤在一起仰望天空。春天脚步近了,站在屋里也能感受到屋外温暖的夜晚空气。西南方天际漂浮着圆形的赤铜色月亮。正好有蓝灰色云朵流过月亮表面,就位于月亮两只眼睛和嘴唇的位置上。随着云朵的飘移,嘴唇边缘扭曲、歪斜,的确如阿蓝所说的,畸形的红色月亮正在笑着。

牟礼田他们也过来了。

久生似乎看呆了,「这简直就是『红月亮』嘛!」

「没错,那首歌一定是为了这样的月亮而作。」阿蓝的声音亢奋,「在法国香颂歌曲中,我最喜欢这首歌了,歌词也美得不得了。」

「阿蓝,唱唱看。」久生勉强挤出笑容,伸手扶在阿蓝肩上。「『冰沼家杀人事件』虽然以不同的方式落幕,但至少我们两人来合唱一首歌吧?『红月亮』正好合适。」

两人宛如感情亲密的姐弟般开始低声合唱。

一切真的宣告结束了吗?或者,这只是一切正要开始的讯息?一九五五年二月二十八日晚上的红色月亮,在众人的注视下永远继续地笑着。

到了隔天的三月一日,随着昭和女子大学的大火事件,照理不该存在这个世界的鸿巢玄次突然出现了,却又立刻在奇异怪诞的犯罪事件中消失。这一切,当天的报纸都有详尽的报导。

第三章

31没有脸孔的脸庞

——一九五五年三月一日,星期二。

从本乡的动坂都营电车招呼站爬上往追分方向的宽阔缓坡,右手边有一间庙堂,供祀听说只要指定期限祈求就非常灵验的「日限地藏」。因为这里在战前就另外设有草堂,本来所谓的「地藏」只不过是挂着褪色红布条的路旁石佛,但是到了昭和二十年四月的空袭过后,状况骤然改变了,信徒增加不少,香火和鲜花不绝。

进入转角的巷内之后——由于后来在一九六○年的重新规划,这一带的外貌大幅改变,如今已经看不到当初的景象——有一栋木造的两层楼公寓「黑马庄」,房间数极少,都隔成只有六席榻榻米大的套房,每间套房都有壁橱和衣柜,还有瓦斯与水龙头俱备的小厨房。而且租金低廉,想要人住的人很多。但房东个性却颇怪异,从来不给正当的上班族好脸色看,租屋的条件特别啰唆;学生生活拘谨不行;年轻夫妻很快会生育子女不行;虽然不拘泥职业,但是对爱干净的单身男子要求甚严,即使只是妹妹来访,负责管理的老太婆就会唠叨絮念,因此居住起来并不愉快。而且,通常会将尚未成名的艺人、乐师、酒保等夜间工作者安排住在二楼,裁缝师傅、绘图者、推销员等白天工作者则住在一楼,所以就算是被廉价房租所吸引的住户,也很快就会气冲冲地搬出去,玄关随时都挂着「公寓出租」的牌子。

这天,三月一日上午十一点过后,公寓玄关被轻轻丢进一叠邮件。这公寓并未设置个人的信箱,虽然报纸最近会送达每个房间,但若是信件的话,邮差因为懒得脱鞋,总像这样整叠丢在玄关的木板走廊,住户发现后会捡拾起来,放在管理员房间的收发窗口。不过,到了最近,这件事成为居住在楼下最右端房间的裁缝师傅伊豆金造的工作。这是因为一方面这时刻楼下几乎无人,另一方面则是金造觉得,比任何人早一步看到寄给别人的信件是一种乐趣。

在欠缺女人气息的公寓,这个皮肤白皙的矮小男子总是担任蒐集信件的工作,一旦发现信件中有寄给二楼乐团乐师之类的人物、信封颜色比较鲜艳者,就立刻正面背面地反复仔细看着,而且牢记寄件人姓名。他之所以记下,并非为了想向谁吹嘘,只是觉得当场记下乃是一种乐趣。至于明信片,无论是寄给谁的都会马上阅读内容,有时还会小声念出声来。

当时,金造也因为管理员阿丰婆婆正好在井边洗衣服,于是立刻丢下了手边的将棋,穿上拖鞋,快步来到玄关,蹲下来仔细观查六、七封邮件。不久,忽然发觉背后射来一道冰冷的视线,身体立即僵硬——他不必回头也知道,背后站的人绝对是「那家伙」。

就是住在玄关右侧的房间,平常静寂无声,年龄三十岁出头,表面上看来颇为严肃,但眼眸却露出古怪的神色。去年十月初迁入,自称是傀儡玩偶画师,经常会有批发商寄送装满硬纸箱的压模面具,等他在而具上画妥眼鼻之后再寄回去。金造一直觉得这家伙绝非善类,一定有某种不便透露的过去。证据就在领米证,这家伙以跑区公所很麻烦为托词,迄今仍未登记领取。另外,他从未在附近的公共浴室露过脸,一定也是因为身上刺满了刺青。

一想到这儿,金造心中思潮起伏了,更何况这家伙有时候好像也随时都在注意自己的举动,因此,这个懦弱的裁缝师傅金造,忍不住对来路不明的傀儡画师有所顾忌。

——那家伙这几天应该不在才对,难道是昨天深夜回来的?可恶,为什么在他的房门前没看到拖鞋呢……

邮件拿在手上,若无其事地抬起头,由下往上看,先是见到没穿拖鞋的红色袜子,然后是亮色毛织长裤,接下来是砖色的华丽衬衫,最后,果然不出所料,正是那张黯郁的脸孔,冷漠的眼眸威吓似地往下看。默默站在无人的走廊就已够阴沉了,再加上那副有话要说的冷漠表情,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杀气,金造不禁惶恐地站起身。

「这几天很暖和……」金造喃喃打招呼。同时把邮件排在收发窗口后,便慌忙想转身离开。

但那男子似乎早就站在那儿等着金造了,「伊豆先生,我有事找你,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可以来我房间吗?」

「喔、呃……」伊豆金造仿佛领口被抓起,楞在原地。

人如其名,金造一向在河内的「在之温泉田园」一带混日子,嘴皮子非常犀利,在同伴间有所谓「江户阿金」之称。但实际上,他本人却胆小无比,像这样被人大声叫唤,全身立刻就莫名其妙的微微发抖。

「抱歉,请。」男子打开自家玄关旁房门,专注地望着金造,只有声音是柔和的。认命的金造胆怯怯地弯下腰,正准备进入时,管理员阿丰婆婆双手湿濡的从后门上来,可能是过来拿肥皂的,只见她神情怪异地想避开,却马上注意到那家伙。「呀,你回来啦?你不在的时候,我帮你保管报纸,要不要我现在就去拿来?」

「没关系,待会儿我自己过去拿。」男子略显慌张地回答道,还推了金造一把,强行(这是金造的主观感觉)把金造推入房间后,随手转动钥匙,喀擦一声锁上。

金造心里发毛呆立原地,虽然不知是俱梨迦罗或泷夜叉图案,但只要一想到背部全是刺青的流氓接下来不知会对自己做什么,就忍不住想,为何不趁现在大声向阿丰老婆婆求救?如果是上次在大分山上赶牛的健壮老太婆,或许真的会大声求救。这时……他又考虑到紧急时也许能从窗户逃走,但瞄了一眼,发现两扇磨砂玻璃窗也紧密上了锁。

一想到为何连房门也上锁,金造全身便直打哆嗦。「我想,没必要锁上……」

「锁上?」听到金造异样的沙哑声音,男子讶异地望着自己手上的钥匙,「喔,对不起,竟然习惯性地锁上了。」

金造还以为这家伙立刻会开锁,没想到他竟然若无其事地把钥匙塞进口袋。

「因为有些不方便,还是锁上好了!喔……请坐。你这么紧张,事情就很难谈下去。」

「可是,我……」

以一个男人居住的屋子来说,房间算整理得很干净,整个六席榻榻米空间全铺上了浅红色地毯,左边靠墙是衣柜与书橱,靠窗则摆了一张小桌和两张椅子,右边的狭窄厨房也整理得干干净净,瓦斯炉上水壶正冒着蒸气。金造忽然想到整栋静谧的公寓里,今天一楼似乎无人在家,只听到烧开水声音、全身不自觉地再次颤抖,因为从刚才被叫时,他就知道「那件事」曝光了。

即使如此,他早就知道终有一天会面对这样的局面。自从这个家伙搬入隔着一个房间的住所后,金造自己也感到很不可思议,不知道为何会如此不安,随时都在监视这家伙的一举一动。原因之一是,新房客明明有某种无法言喻的过去,自己却对他一无所知,这有损金造自认是消息灵通人士的面子。金造很想找出任何内幕,好博得大伙儿的惊叹,所以积极暗中调查。可是,眼前这家伙除了星期三、星期五绝对会外出之外,就从来没人寄信给他,也没人打电话给他,根本就无法掌握丝毫线索。这令金造感到很不是滋味。十二月的某日,发现这家伙难得有访客,就试着在走廊上徘徊。不久,终于无法忍耐,趁着两人之间一直没人人住,而且没上锁的空屋,蹑手蹑脚地潜入之后,伫立在只有一墙之隔的厨房窃听。

很不巧,谈话声音很低,除了知道访客似是年轻男性之外,什么都听不到。尽管如此,金造仍因好不容易深入这家伙的秘密一小步,而有了不可思议的满足感,边按揉发抖的膝盖,边打算走出空房间。也不知是行踪泄了底,或纯属偶然,没想那家伙竟然突然从房门探出头,以锐利的眼神环视四周,两人正巧四目交会。

这时,求神念佛已来不及了,那家伙从金造慌乱的态度好像已喑知金造在窃听,但他却一句话也没说就把头缩了回去,即使后来有碰面交谈的机会,仍是连一句讽刺言语都没说。

今天突然要金造进入房里,而且将房门锁上,很难说不是为了这件事。一定是的,一定就是为了「那件事」!虽然现在口气还客客气气,但马上就会大声恫吓,然后不是亮出白刀子,就是拔出手枪。想到这儿,金造虽然坐在窗畔的椅子上,腋下却早巳冷汗直冒。

所谓的「那件事」……

但是,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这家伙悠闲地从厨房拿来两只杯子放在桌上,口中边说是「用来代替茶」,边打开威士忌酒瓶开始倒酒。然后,做出伸手推向金造的姿势。

「你说有事,究竟是什么事……」

「喔,是这样的,」这家伙起身,把头伸进壁橱,取出一匹非常高级的西装布料,轻松地在金造脚边摊开。「事实上是,这东西你可以尽快帮我处理掉吗?」

「啊?」

「我急需用钱。」

「请问这是……?」金造胆怯怯地伸手触摸,发现是一匹市价五千元的进口毛料,但还是无从估计对方为何突然说出这种话的心意。

「说出来很不好意思,但我急需一笔钱,而处理这种东西毕竟需要内行人,所以……虽然很冒昧,但希望能够尽早处理掉……」这家伙也在金造对面的椅子坐下,「这布料来源没问题,是我本来过不久想找你裁制而买下的。怎么样,能靠你的人脉帮一下忙吗?」

尽管低声下气,但金造仍旧只是「喔」、「嗯」地不置可否,此时,这家伙的眼神忽然转为冰冷,「伊豆先生,你大概是想偏了吧?我请你帮忙处理的东西,并不会替你带来麻烦……那就算了,你不愿意也无所谓……」

这家伙虽然这么说,但金造很清楚他额际早已是青筋暴跳。

「很早以前我就注意到了,你每次见到我,总是用怪异的眼光瞄我,而且一直在隔壁房间窃听我房间的动静,以后最好别这样。」

如预料中事,这家伙冷冷说完之后,遗憾地望着金造。「那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可以忍住内心的不快,但你居然趁别人不在家侵入房间搜查,这未免也太过份了吧!我想请教,到底是谁拜托你这么做的?」

金造像开始游泳一般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本来想说「开玩笑,怎么会有这种事」,但舌头好像打结了说不出话来。这家伙果然发现「那件事」了,发现我在四天前潜入这个房间……但我可以发誓,我什么都没动过,只是进来随便看看,很快就出去了……

大概五天前的星期四,这家伙神情开朗罕见地说要去旅行。出门后,金造开始坐立不安,内心不断在想,就是现在,除了现在,再也没有机会能够窥探那家伙的房间了。于是,趁着白天无人注意,毅然下定决心拿自己房间的钥匙试着开启对方房门,想不到,竟然很轻松就打开了。也就是像一般廉价公寓惯见的一样,所有房间钥匙都通用。

但是,终于进入房间随手关上门之后的那种恐怖……尽管只是六席榻榻米的套房,大白天里关闭遮雨窗,一片黑暗静谧的室内,却漂浮着冰冷的空气。凝神细看,书橱与衣橱都仿佛是黑色怪物一般正在呼吸。慢慢向前一步的同时,一直感觉壁橱或厨房某处躲了人的气息更加浓厚,而且缓缓朝自己进逼,几乎无法抑制内心不断袭来的恐惧。

就是在这时候,他发现有东西掉落在地毯上。习惯昏暗的光线后,金造眼前逐渐浮现那个东西的朦胧轮廓。他将脸孔贴近,想确定是纸层或是信件时,立刻因为恐惧而缩成一团,恰似被人抓住脖子般慌张狼狈地冲出房门,连房门也没上锁就逃回自己房间。因为地毯上掉落的是一张没有脸孔的脸庞——没有眼睛、没有嘴唇,只是有张凹凸不平的白皙脸孔。

后来仔细回想,其实没什么大不了,那只是身为傀儡书师在工作上所使用的材料,也就是在方形布板上铺着白色薄绢,然后再从上面压出模子的素色面具。但眼睛、鼻子和嘴巴只有凹凸,还称不上是脸孔的傀儡脸孔,当时却静静盯着天花板微笑。

无论如何,既然曾经偷偷潜入别人的房间,此刻受到对方责怪也毫无辩解的余地,只是一想到当时的恐怖,那根本算不上什么搜查房间;事实上,连碰一下房间里的东西都没有。

「潜入别人的房间?其实,我……」金造摇摇手结结巴巴地说着。

对方仍以阴郁的眼神望着金造,紧接着突然站起身来,「如果是警方搜索房间,也未免大安静了……或者是趁我不在时,有人偷偷进入我的房间,我很想知道当时的情况!伊豆先生,事实究竟如何?」

这家伙的声音冷静得让人头皮发麻,感觉上似乎立刻就会扑上来掐住自己脖子。

「不是的,没有其他人来过,我也没做什么,真的,我什么都……」

金造胸口郁闷,有想吐的感觉,几乎忍不住想呼叫救命。

男子凝视金造极度惶恐的表情,良久,缓缓开口:「是吗?真的不是你?」

声音的回响里似乎隐含着无论如何也要让对方说实话的残酷决心,这让金造不自觉地用力闭紧双眼。但是,对方的声音就此消失。金造畏缩地睁开眼睛,发现对方在厨房里发出声响,而自己眼前的威士忌杯子已经不见。正想着到底是怎么回事之际,男子马上又双手端着怀子出现,而且杯中浮着切成厚片的柠檬。同时,在金造的杯中滴入剩下的柠檬片仔细挤出的汁液,然后拿来煮沸的开水蛊,当着金造面前注入开水,推到吓得缩成一团的金造面前。

男子客气说道:「真的很抱歉!因为发现我不在家时好像有谁进入,所以一直认定是你……我一向就没什么耐性。」然后唇际浮现笑意,「关于刚才的事,你能够帮忙处理掉这匹布料吗?价钱不高也无所谓。」

「没问题。」金造回答,但是见到在鼻尖前冒着热气的威士忌,他的身体很自然地又开始发抖了。心想,我知道,这种在掺柠檬的威士忌中加入氰酸钾的手法,以前在报章杂志上都读过不知多少次了,所以,此刻被推到面前的杯子中,绝对掺入了那种剧毒。这家伙为了遮掩氰酸的臭味,还特别在我的杯中加入柠檬汁,他的灰黯眼眸深处闪着像毒蛇一样的寒光,显示出无论干出何等残酷无情的事也不在乎,所以,像蛇一样张大嘴咬住我,注入毒威士忌,根本不可能会改变脸色。凶器不是尖刀或手枪,而是眼前的毒药。

——问题是,我到底做了什么?我的确窥视了你的举动,也曾经窃听,而且还散布不实的谣言,更趁你不在时潜入你的房间。但我可以发誓,我绝对没有捡拾任何东西。难道你那个白色面具、那个不是脸孔的脸庞亏傀儡,是不得暴露的秘密?若真是这样,只要你交代我别声张,就算我有再大的胆子也不可能说出去的,只要你下个命令,我绝对会守口如瓶。大哥,在此之前,我之所以会做出无聊的行为,真的只是想要成为你的同伙罢了,就算当个最低级的小瘪三也无所谓,我只是想体验一下血腥的黑道世界。

——拜托你了解我的心愿。我的生活价值只有「别人」!二楼的乐团乐师与经常写信给他的峰子之间的事,就等于是我的事。我是无聊、小心眼的男人,没有女人,也没有胆识,只要住在楼下最边间的小白脸推销员抱着公事包出差,我也会跟着出差,他若是在酒店二楼抱着旅途上认识的女人,也等于我抱着女人。因此,这次大哥的幽暗秘密也等于是我的秘密。我只是希望你能稍微拉我一把,难道这样就必须在莫名其妙的状况下被杀死吗?

金造忍不住哽咽了,口中说着没什么意义的话。「大哥,这样太过份了。」

「过份?」男子惊讶似地笑了笑,「不会吧!那么,这件事就暂且不谈,先喝酒再说吧!这是我费心调制的!」

怀中的热气往上冒的同时,鼻孔里闻到的,确实是氰酸臭味。

「怎么啦?喝个一口不要紧吧?」男子端起自己的杯子,边暖和着双手,边阴森森地说。

——完蛋了,就算如此表现出真诚,这家伙还是打算杀了我……我为什么不摔破这掺了毒的酒杯?眼前,这男子凶恶扭曲的脸孔放大,金造只听到自己念着「我会被杀」、「我会被杀」、「我会被杀」的声音宛如夜快车般地驶向黑暗。

「喂,你要去哪儿?」这家伙的确这么说!

一瞬间,就在金造觉得背后匕首发光时,隔壁玄关突然响起叫唤「鸿巢、鸿巢」的声音。

金造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男子也在一旁疑惑似地静听。但是,他手上并未握着应该已经刺伤自己的沾血短刀,房间地毯上也没有滴落血污。

——看样子,我还没被杀……

玄关的访客迅速脱鞋上来,在走廊上大步摇晃经过这间房门前,接着四处敲响每个房门。当然,其他房间都没有人,不可能有人应答。随后,好像找到了在井边洗衣服的阿丰老婆婆,大声询问玄次的房间后,往回走来,开始用力敲门。

刚开始,玄次好像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却似乎想不到对方会找到这儿,神情比金造还更诧异,待听到敲门声,立刻迅速将地毯上的布料丢入壁橱,然后摆出警戒姿态,大叫:「谁?」

「是我,皓吉。」

也不知原因何在,突然造访鸿巢玄次的人竟然是八田皓吉。听到回答后,玄次慌忙从口袋里取出钥匙,小心翼翼地将房门拉开一道细缝。「姐夫,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

32瞋者之死

的确有鸿巢玄次这个人——虽然在一番虚构或存在的争辩之后,牟礼田俊夫断定这个人绝对不存在。玄次不仅居住在本乡动坂坡道上方的公寓,更还是八田皓吉已故妻子千代的弟弟,两人之间有姻亲关系。知道这件事之后,亚利夫他们愕然了。但记得皓吉曾经发过牢骚说「内人的弟弟是个无可救药的流氓」,应该指的就是鸿巢玄次吧!

但是,对于冰沼家或其他事情一无所知的金造来说,皓吉却是能够让他渡过眼前难关的救赎之神。只见他迅速越过仍一脸无法理解皓吉为何会找上这栋公寓的玄次身旁,说了声「那我先离开了」,擦拭一身冷汗地逃回自己房间。有好长一段时间,金造全身乏力地趴在布料裁剪台上,一会儿,拖着身躯来到厨房,嘴巴搭上水龙头,狠狠冲洗整张脸,这才总算恢复了还是个人的感觉。之后,他慢吞吞地换好内衣裤,胸口的悸动总算平息下来。这时,他忽然又产生了想要窥知离开后,鸿巢玄次房间里有啥动静的念头了。

虽然只是擦身而过时瞄了一眼,却清楚看见对方是左手提着鞋子,腰间抱着包袱包,身上穿着皮夹克的肥胖男子——感觉上像极了最近名气非常响亮的「力道山」的小一号家伙。听说是玄次的姐夫,金造当然是第一次谋面,因为在此之前从未见过。比这个更重要的是,那杯掺了氰酸钾的威士忌就这样放着,又是为了什么?如果被所谓的「姐夫」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喝了,岂不就糟糕了?而且,凝神静听后,发现两人好像开始发生口角,很不寻常的话语片段传入耳际。

刚开始,金造站在自己的房间里聆听,渐渐地终于无法忍耐走出走廊。还好,隔艳空房间的房门像平常一样打开,于是他蹑手蹑脚地进入,耳朵贴在厨房墙壁上。

当然,即使如此费尽心机,由于所谓的「姐夫」是用快速的大阪腔调说话,玄次则是以低沉的声音回答,无从听出整个谈话内容,尤其是玄次,更是只能听到「别胡乱批评我姐姐」或「警方正在找我」几句。假设所谓的「姐夫」说的没错,那么应该是大约五天前,在玄次老家南千住发生阴森凄惨的杀人事件,而这位「姐夫」正在劝玄次勇敢出面自首。

「我知道除了你以外,没有人能干下如此残酷的杀人案。因为你将自己的亲生父亲用麻绳捆住,再用电线勒死,然后把尸体随便丢入壁橱,企图伪装成强盗杀人。」他恨恨瞪着玄次,「早知道千代有你这样的弟弟,谁敢娶她?她长期间生病已经替我带来很大的麻烦了,想不到她死后你又干下如此冷血的杀人案。如果传出去了,我的信用立刻一落千丈。」

「别胡乱批评我姐姐!」玄次眼眸里的邪恶光芒骤然增强,仿佛心意已决。「这么说,条子现在已经开始找我了?」

「还有闲功夫扯这些?快,趁尚未被逮到前,干脆去自首。」

接下来,金造突然听到互相推拉撞击的声响,然后两人似乎又再度低声激亢对话。

此时,金造万万没想到隔壁房间的争执会与早上的新闻报导有关。他当然看过三版的「今晨世田谷大火——昭和女子大学等处烧毁五千五百坪」,以及另一则配有图片的如下报导:

「警方通缉勒死老父、将尸体藏入壁橱,素行不良的次子」

二十八日晚间九点卅分,住在荒川区南千住町三之七○,目前无业的川野松次郎(六十七岁)四天前忽然失踪,从事房屋仲介业的长子广吉(四十三岁)发觉家中状况有异,向南千住警局提出通报。会同警员搜查之后,在用钉子钉死的壁橱内发现被人以细麻绳绑住又遭勒毙的松次郎尸体,立即与警视厅调查一课连络展开进一步的搜查,根据广吉的证词,目前研判离家出走的次子元睛(三十二岁)涉嫌杀人,警方已发出通缉令。

以上是该篇报导的大要。之后,某报又刊登广吉的言谈:

元睛因为窃盗而遭到警方纠正后就开始成为不良份子,父亲为此经常教训他,两人之间纷争不断。

其他的报纸又报导:

根据调查,元晴并无固定职业,而且身为不良份子,经常窃取家中财物,据猜测,应该是与父亲吵架争执后发生凶案。

晚报更报导说,连母亲遭殴打致死的尸体也被发现。如果这些真是他犯下的凶案,那么,对于本名川野元晴、别名鸿巢玄次的他来说,的确己陷入逃生无门的窘境了。只不过,被误以为是长兄广吉的八田皓吉,立刻提供元晴的照片给警方,而报纸也据实刊登,但那张照片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元晴,所以包括金造在内,黑马庄的住户,以及位于藏前与五反田一带经常送傀儡面具过来的批发商,就算看了今天早上的报纸,当然也不会注意到眼前的人是谁。

即使如此,鸿巢玄次真的敢犯下这般残酷的杀人案吗?后来才知道,仿佛刻意与推定的行凶日期相符合般,鸿巢玄次托称出门旅行,从黑马庄消失到被通缉的翌日返回,立刻找来金造强迫筹钱,这一切都可视为他是回来准备远走高飞的。但另一方面,却又有他与事件毫无关联的一些迹象。亦即,他之所以奇怪皓吉会找上门来,可视为他真的到过什么地方旅行,所以没看报纸,也没听收音机广播,完全不知情的缘故。但没隔多久,玄次转眼又被断定是杀害双亲的凶手,主要完全是因为金造在隔墙窃听,突然导致的意外破局。

对于不寻常或充满杀气的气氛比一般人还敏感的金造,一想到两人之间开始起冲突,就已耐不住性子了。虽然牙齿不断打颤,他还是让耳朵离开紧贴的墙壁,赤脚从走廊跑到后门,以手势叫唤井边的阿丰老婆婆。老婆婆边擦拭双手,边不出声询问「什么事」地走过来。两人再次走入空房间,静静站在厨房,却立刻听到玄次令人血液冻结般的嘶哑大叫。

「就算是我杀的又如何?也好,那就连你一起解决!」

皓吉也不服输地回以更大的怒吼,「你这杀害父母的白痴终于承认了吧!你以为我会那么愚蠢就找上门?想杀我?来呀!」嘴里虽然这么说,但可能玄次的决心非常可怕,皓吉立刻转为软弱无力的颤抖声,「我可是带来了十几个警察过来!如果不希望上手铐,我会说服他们等你乖乖去自首。不信的话,你可以往外看看。」

当然,关于这点,皓吉后来表示那是在情急之下说的谎。事实上,当时根本就没有任何警察在场。但阿丰婆婆与金造却在了解事情的严重性后,知道这不是窃盗之类那么单纯的案子,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都必须尽速找人设法解决。所以,当两人跌跌撞撞的想冲出走廊时,忽然听到有人倒地的哗啦声响;同时,皓吉的尖叫声响彻整栋公寓。

「他喝下毒药了!真糟糕,快来人呀……」

二楼没出门的住户都带着惺忪睡眼齐聚楼梯口观望。金造与阿丰婆婆比他们还快一步跑向玄次的房门前。此时,仅往内拉开一道细缝的房门,被身体粗暴地从内侧撞击,似乎遭背部顶住砰的一声又关上了。钥匙孔上的钥匙仿佛传达手掌的颤抖,钥匙孔中发出轻微震动声地锁上房门,也就是在金造与阿丰婆婆正往内看的鼻尖前,房门从内侧牢牢锁上!

那一定是刚才皓吉尖叫说玄次喝下毒药后痛苦挣扎的结果。隔着一扇门,可以听见激烈的喘息,以及断气前的痛苦呼喊。然后,身躯沿着房门滑下地面,好像一面剧喘仍一面拚命努力一寸一寸朝某处爬去。不久,听到衣柜抽屉拉开的声音,最后则是蛇在草丛爬行似的声响,接着无论怎么呼叫,屋里只剩一片静寂。

「快来人呀!」阿丰婆婆完全不像平日的坚强,颓坐在走廊地板上大叫。

即使她不叫喊,从二楼冲下来的住户也已经轮流敲打房门,反复叫着「鸿巢先生」、「鸿巢先生」,但房内就是无人应答。另外也有人冲出大门,绕到屋外,打算从窗户观察房间内部,但两片磨砂玻璃从内侧锁得紧紧的,怎么也打不开。甚至也有人拿来垫脚台到走廊上,从房门上方的气窗设法观看屋内动静。在如此的骚乱中,金造在原地傻住了,持续思索着一件事情。

阿丰婆婆可能因为过度惊吓没注意,但刚才在房间里用关西腔调喊叫「他喝下毒药了!真糟糕,快来人呀……」那个穿皮夹克、自称是「姐夫」的猪脖子男人,到底怎么了?听到叫声时,我确实从隔壁房间望向走廊,然后立刻冲到玄次房间门前。所以,那个自称是「姐夫」的男人,绝对应该还在房里。假设用颤抖的手锁上房门钥匙、痛苦爬行的人是玄次,目的是为了不让人目睹自己痛苦死亡的模样所做的最后挣扎,那么,为何自称是「姐夫」的男人就这么毫无声响?

这栋公寓的所有房间全都是六席榻榻米大小的同样格局,因此金造非常清楚,除了房门与窗户之外,就完全没有出入口了,也没有可以藏身的天花板或地板,但房里之所以会如此怪异的安静,会不会是那个猪头男在大叫「快来人呀」之后,为了想让心情平静,不小心喝下那杯掺了毒的温威士忌,结果却在一瞬间气绝?

金造摇摇头,再度回想。应该没错!「赶快来人呀」的叫声在自己把头探出走廊时,肯定听到的是从玄次房间传出来的。因此,自称是「姐夫」的男子当时绝对在房里,之后也确定没有人从房门走出来。但……等一等……就在金造反复思索同一件事情,眼球不停眨动时,玄关前已围满了路过看热闹的人群,扰嚷谈论着这桩大白天发生的事件。一位巡佐气喘吁吁跑过来,穿着沾满泥泞的鞋子直接冲上走廊,用身体冲撞房门,确定无法撞开后,怒喝「快拿备用钥匙来」。更有两位巡佐跟在他身后冲入,但让金造忍不住怀疑自己眼睛的是,夹在巡佐之间不停喘息的,却是应该还在这个房间里的八田皓吉——亦即自称「姐夫」的那个男人。

金造看着巡佐以备用钥匙打开房门。杀害双亲的凶手鸿巢玄次就仆倒在被拉开一半的衣柜抽屉前,已经完全气绝。一只威士忌酒杯掉落身旁,是玄次绝望时喝下的,这就是金造担心掺入氰酸钾的那杯威士忌吗?事实上,玄次的确死于氰酸化合物中毒,半开的衣柜抽屉深处也藏了一包氰酸钾粉末。但是,令巡佐惊讶的却是,堆积在粉末上方无数还没有眼睛与眉毛的傀儡面具——那种在方形布板上铺着白色薄绢,然后再从上面压出模子的素色面具。

[图]

这几百张不成脸孔的脸庞,在吐血窒息的玄次身旁,每一张都同样扬起可爱的唇角,继续露出幽幽的微笑。

现在如果拿出当时报纸的缩印版出来,都可以看到三月一日各晚报详尽报导世田谷区三宿町的昭和女子大学大火的讯息,以及这起从荒川区南千住延续至本乡动坂的杀人事件。根据报导内容指出,被杀害的不只是父亲松次郎,就连母亲阿梅(六十五岁)也同样惨遭杀害,尸体是在同一个壁橱的上层被发现。

关于本案,南千住警局寻求警视厅鉴识课协助,一日清晨再度进行现场搜证,结果发现松太郎的妻子阿梅(六十五岁)后脑遭到钝器重击,横尸同一壁橱的上层。

该警局认为行踪不明的次子元晴涉有重嫌而展开追缉,同日上午十一点卅分左右,接获长子广吉(四十二岁)通报,突击元睛化名为鸿巢玄次藏匿的文京区动坂一○一公寓黑马庄(管理员千田丰),结果元晴因为知道无法逃脱,畏罪喝下身边携带的氰酸钾自杀,送往同区驹込医院途中不治死亡。

报导还述及元晴是无业流氓,经常返家要胁父母拿钱,每次都与父亲发生争执,所以这次警方研判他也是因遭父亲拒绝,一怒之下杀死父亲,更因被母亲察觉,进而连母亲也一起杀害。

不过,此一案件存在某种微妙的判断差异。任何与事件有关的人——包括鸿巢玄次本人——都有令人陷入严重错觉、像是白天见鬼的现象。不只是许多报纸将「姐夫」误植为「长兄」,某报将「氰酸钾」报导成「安眠药」,另外也有将「殴杀」报导为「勒毙」的情况。这些或许还可以说是因为晚报的截稿期限逼近。将从事「傀儡画师」职业的鸿巢玄次报导成无业流氓,这就未免说不过去了!

事实上,大约在五年前,川野元晴的确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就算被说成流氓也无可奈何,但他目前是专职的傀儡画师,和在南千住渔肉良民的凶神恶煞,最后服毒自杀的「鸿巢玄次」简直是两个不同的人,而这也是令人相当不解的疑点。

本来,持续注意冰沼家事件的人,在听到鸿巢玄次意外出现,以及突然死亡的消息时,虽然认为这才是真正以无人的白昼公寓为舞台、极端大胆的第三起密室杀人事件。但如果真的这样,又无法断言八田皓吉就是凶手,也不能就此确定再度突然出现的「鸿巢玄次」就是与红司日记上述及——大家费尽心力搜寻,却终于确定不存于人世——的那个玄次是同一个人,只是更煽起了强烈的困惑与不安。

虽然同样是密室,但这回可不是外行人杜撰的蒐证,而是内行的刑事与鉴识人员以追捕猎物的手段层层抽丝剥茧,确定这栋公寓极其平凡的六席榻榻米房间没有复杂的机关布置。当然,这也并非为了发现什么诡计,只是为了证实玄次为自杀死亡而展开的搜查。但为了慎重起见,还是做了以下的记述——

首先,房门绝对是在金造与阿丰婆婆眼前关闭后锁上。窗户是两扇交错拉开式,上面的旋入式锁扣完全锁紧。此外,虽然几乎没有行人经过,面对白画的道路墙壁或天花板当然也没有其他的怪机关。另外,全以白色水泥漆涂死的三尺宽壁橱内、厨房、衣柜上,连一条线可以穿过的缝隙都没有。整个六席榻榻米房间地板铺上浅红色地毯,再以榻榻米钉牢牢固定,拔掉钉子、掀起榻榻米,底下则扎扎实实铺了垫上旧报纸的木板,每片木板都紧密接合无法松动。约莫只有半席榻榻米大小的狭窄厨房也一样。

采光的小窗也关闭,灰尘堆积。流理台底下的整理橱内放置着瓦斯表与空的清酒玻璃瓶,地板也是所谓的「龟甲铺」,非常坚固。衣柜里面与底下塞满脏衣物的抽屉也完全拉开,连内侧都用铁锤敲打调查,确定都是完全密实不通的。壁橱里面,棉被、行李与玄次慌忙丢入的布料也全部取出来检查,发现地板或墙壁木板连一片也无法松动。当然,也未发现任何一枚可疑的指纹,这绝对是完全的密室。

但是,金造至今仍旧确信,而且向警方坚称,那个肥胖的男人的确是先在房间内尖叫,之后再现身于室外。至于八田皓吉,同样也否认有这种蠢事,所有指控一概推卸到底。两人彼此僵持不让的供述如下。

33闭锁的房门

〈八田皓吉的供述〉

唔……我是八田广吉,今年四十二岁,本籍在大阪市阿倍野区松虫街三丁目十三,目前的住址是世田谷区太子堂町四五二,最近才刚从麻布町迁入,因为我从事房屋仲介行业。大阪并无亲人,妻子病逝,目前单身。什么?名片上的名字是皓吉?那是因为需要好兆头,做生意时所使用的名字,而且两者的读音相同。

内人千代大约在四年前过世,不过还留下双亲。是的,就住在千住的川野家,我答应内人要照顾她的双亲,到现在,每个月我都还固定汇给他们生活费用。我这个人最重视人情义理,绝对不会做出违背人性的事……这次事件真的是令人痛心!元晴是千代唯一的弟弟,是的,应该已经三十岁了。在我和内人结婚的七年前,他是个水电工人,看起来非常认真生活,其实却是个无可救药的家伙,你们也都知道了,只会为父母带来困扰。

不,我虽然从事房屋仲介行业,其实是住在求售的房子,加以改建后再出售,因此必须经常搬家,很少有时间住在千住的家。昨天(二月二十八日晚上),我本来打算与往常一样汇款,可是转念想到这么久了也应该露个脸,所以前往一看,结果发现包括遮雨窗或什么的都被钉子牢牢钉住,屋里一片静寂。试着问邻居,他们也说像这种情形已经有四天了。所以我觉得奇怪,撬开门进入一看,岳父岳母都不在,于是在屋里绕了一圈,以为是有强盗侵入,不久,在里面的六席榻榻米房间发现了疑似血渍的痕迹,我心里发毛,慌忙冲向派出所。

两位巡佐跟我一起过来,我们进入后四处搜寻,在壁橱下层寻获岳父被残杀后裹在棉被里。岳母虽然到了今天早上才发现,但你们也知道,都已经是死亡多日的尸体,实在令人不忍卒睹。

后来这件事也造成了轰动。如果是窃盗杀人,事后的收拾也未免太整齐了,何况这里的位置很偏僻,应该不可能有窃贼上门。只有那个混帐东西,虽然已经多年未回家,而且完全不知道他住哪儿,但最近却经常偷偷回来向岳母榨取零用钱……是的,邻居们也时而会看到他。

所以警方立刻发出通缉令。不过,我今天早上回家一趟……不,不是太子堂的家,坦白说,我在三宿还有一间小事务所。什么?对不起,我没告诉警方,因为我认为与事件无关。我一回到那儿,也不知道是谁、从哪里得知我的电话号码,马上打电话过来……好像早就在等我了,连我都感到不可思议……说是元晴住在本乡动坂的黑马庄公寓里,化名为鸿巢玄次。是的,是女性的声音,但我完全想不出到底是什么人。该不会是那家伙的情妇吧?可能是在一起腻了,没说出名字,只听得出声音有些沙哑。我懒得拖延时间,听完之后就一口气跑到本乡,也没通知警方,真的很抱歉。但毕竟只是那种女人打来的一通电话,无从确定元晴是否真的在那儿,总觉得如果真找到人了再通知警方也还来得及……是的,对不起,我太冲动了。

我找到他的房间冲入时,他正在和一个长相猥琐的男子喝酒。不过,那男的一见到我,马上就偷偷溜走……我想,大概不是他的同伙吧!错了吗?不,那就好。反正,我进去之后,立刻大声怒骂他:「你这个可恶的弑亲凶手,快站起来,至少要像个男人去自首。」刚开始,他完全推称一无所知,最后才终于伏首认罪。然后……我现在回想起来都还觉得可怕呢!他开口说:「干脆连你也一起杀掉!」说完就站起身。我当然不甘认输,马上回答说:「有十几个警察在外面监视,你有胆就动手!」想不到,他随手抓起桌上的威士忌酒杯,仰头一口喝光,然后立刻就仆倒在地……这……酒杯在哪一边?管他是右边或左边,还不都一样?也许他是在喝的瞬间掺入毒药的吧?不,我倒是没看到。

接下来就是翻白眼、痛苦挣扎。我也拼命喊叫:「他喝下毒药了!真糟糕,快来人呀……」,同时提着我自己的鞋子冲出门外,直接跑向派出所。因为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恐怖的情况。

什么?走廊上有人看到,说我大喊「他喝下毒药了」之后并没有跑出那个房间吗……呵呵,我一直在房里,没有从房门出来……哪有这种白痴啊?我可是直接跑到派出所的呢!那个人一定是听错了,不,是没看到,因为我大叫之后就马上冲出去,所以他没看到……

〈伊豆金造的供述〉

……因为他急着要用那匹布料向我借钱,所以我拒绝了。但是,接下来他马上说我搜过他的房间……是呀,根本没这回事:我当然不认输地反击,回答说:「因为觉得你的房间怪怪的,所以才会到你房门前,结果被你拦住了。」他却威胁说:「只要借钱给我,我就不追究!」但我仍然说:「虽然很遗憾,但我还是拒绝。」于是他才调制了那两杯威士忌。

是这样没错,当时他是打算杀我的。因为,警察先生,像我这种不随便妥协的人,等于是那种家伙眼睛上的毒瘤……是的,一开始就冒出氰酸钾的异味、就算我从来没闻过,也可以马上知道是那种味道。是的,我坐在进入房间后的左边椅子,那家伙坐在厨房边的椅子。是这样吧!警察先生,那家伙是喝了左边的威士忌而死的吧?啊,真是可恶的家伙!他一直要我喝,还好我没听他的话。什么?衣柜抽屉里有氰酸钾?你在开玩笑吧?我怎么可能掺入氰骏钾……

是的,虽然我没说出来,却真的很想告诉他:「有谁明明知道掺了氰酸钾还喝下去的?如果你真的打算杀我,就直接动手吧!」因为到了那种地步,我绝对会豁出去的。那家伙好像电稍稍退缩了。就在这时候,那个胖「姐夫」来了……没错,在此之前从来没见过的人。川野元晴那家伙也吓了一跳,还问说:「你怎么会知道这里?」

真是的,早知道那家伙这么可恶,我至少会协助尽快抓到他。因为,警察先生,你也看过今天早上的报纸吧?上面的照片和本人一点都不像。不只我,公寓里的住户也没人注意到。是的,四、五天前确实出过门,虽然没听说他去什么地方,一直没回来的确是事实,到了昨夜似乎很晚才回来。在那之前,好像行动有点鬼鬼祟祟的。不过话说回来,像这种有案在身的家伙,本来就都是这样的。所以,他对我总是看不顺眼。

呃……像他那样的家伙嘛……有一、两个情妇也不是为奇,但我倒是没有注意到他曾经带过女人回来睡觉。不,我不知道。信件?警察先生,寄给别人的信件我不可能会偷看,一方面是,我一向不在乎别人的事,另一方面,我也讨厌背后批评别人或是闲言闲语。

接下来?对了,那个穿皮夹克的「姐夫」来了,我也暂时抑制了内心的气愤迅速返回自己的房间。这时候,像我刚才说的,里面开始大声喧哗,只不过当时我还未想到那家伙居然是弑亲凶手,只以为是兄弟吵架,为了打算到了紧要关头才过去劝架,所以去找来管理员老婆婆,从隔壁的空房间偷听,结果竟然听到那家伙用粗厚的声音说:「那就连你一起杀掉算了!」是的,我确实听得一清二楚。那个「姐夫」同样毫不一不弱,大叫说「带了十几个警察过来」之类的。之后,状况一片混乱。我心想,必须马上排解才行,在冲出走廊的瞬间,听到有人大叫「喝下毒药了」的叫声。我跑到房门前,原本半开的房门却砰一声关上。警察先生,你怎么一直问相同的事呢?我没有机会窥见房内的情形,而且那个家伙从里面锁上之后,就缓缓地滑落地板,在地板上爬行去拉开抽屉……是的、不错,绝对是那家伙,因为发出气喘吁吁的声音……

所以,我也觉得不可思议。那个「姐夫」大喊「喝下毒药了」的时候,我已经把头探出走廊外了,在他高喊「快来人呀」时,我几乎已经到达那家伙的房门前了,绝对不可能听错。说不定是我还在隔壁空房间的时候……喔,不对,确实是我已经出来到走廊上的时候。等一等,可是当时我是这样的……警察先生,反正怎样都无所谓,不是吗?只不过是那家伙输了。

喔?管理员老婆婆是这样说的吗?听到叫声之后吓一跳,然后才把头探出走廊?当时的我脸色发白,全身发抖?我吗?可恶的老太婆!明明是她自己吓得都走不动了……

——的确,阿丰老婆婆是吓得坐倒在走廊上,但是她的供述毫无金造那种自我吹嘘。可以这么说,川野元晴自杀前的一切景象,以阿丰老婆婆的供述最为可信。虽然她是「大分之在」这个地方出生的,但这个地方位于「久住山」山谷间,是个非常偏远的乡下地方,只因为是屋主的远亲,大约一年前才被找来东京担任管理员,乡音腔调浓厚,加上又被事件发生时蜂涌而至的警方与媒体人员吓到,不断叙述「真是太可怕了!对啦,为什么会来了这么多的车子和人呢」之类的多余感想,令人有点难以忍受。

而且,她对鸿巢玄次似乎有相当的好感。「是的,不,鸿巢先生是去年十月搬进来的,态度非常亲切善良,房租也都准时缴交……不,警察先生,完全没有女人或不良份子来找过他,像这样的人竟然会杀死父母,真的是作梦也想不到。」

然后,她口中连连叹息道:「实在令人无法置信!」

之所以知道玄次在二月二十四日出门,主要是因为玄次不在时,送来的报纸全都请她保管的缘故。当时,玄次满脸愉快的纯洁笑容,说是要去温泉区玩个四、五天。然后在昨天深夜或是今晨一大早、反正是无人确知的时候回来,今天上午十一点过后领着金造进入他的房间,当时好像也是顾忌着什么似的四周观望,感觉上的确有点怪,但老婆婆不在意地继续回到井边洗衣服,才刚刚蹲下,那个从未见过的胖男人就来访了,大声询问玄次的房间在哪里。之后,又经过大约十分钟,赤着脚、牙齿不停打颤的金造比手划脚叫唤她,两人一起到隔壁空房间凝神静听,发现来访的胖子和玄次正在口角,玄次大骂「干脆连你也一起杀掉」,因为胖男人操关西腔,而且讲话速度很快,所以听不太清楚,但内容应该是「我带了十几个警察」的意思怒叫,紧接着就是「他喝下毒药了」。虽然当时已经没什么害不害怕的,却还是拖着不停发抖的双脚跑到玄次的房间门前。可是,本来半开的房门突然被用力关上,尽管看不见里面的情形,却能够听到玄次痛苦的爬行,然后轻轻拉开抽屉的声音。关于这个重要关键点,两个人的供述内容完全相同,毫无矛盾。

不过只有一点,亦即「他喝下毒药了」和两人冲出走廊,到底是何者为先?阿丰与金造的供述确实有所不同,可是如阿丰老婆婆所说的,金造本来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弱男人,不可能会那么勇敢立刻从空房间冲出来,因此应该是听到「快来人呀」之后,才好不容易畏畏怯怯地从房门探出头吧!假设皓吉在房间里喊叫后,并未冲出房门,警方因为认定可能是能从其他地方出来,跑向派出所,所以刚开始并未重视这个问题。后来皓吉说他虽然完全不记得是在什么地方发出喊叫声,但如果有人在走廊目击,那目击者看到的我肯定不是在房间里,而是一面在玄关穿鞋,一面回头喊叫。尽管两者的供述内容有异,但也已经无关紧要了。因为两者之间虽然存在超乎常识的严重矛盾,而重点却是鸿巢玄次,也就是川野元晴离奇残杀父母以及突然的自杀,留下了许多必须查明的问题。

根据解剖结果,推定老夫妇是在二月二十四日晚间遭杀害。其中,松次郎是被电线绕两圈后勒毙,手脚同样也以电线紧密缠绕,草率丢入六席榻榻米房间的壁橱下层;阿梅的死因则为后脑遭钝器重击两处,身体朝上,躺在同一壁橱上层仔细叠好的棉被上面,双手交握于胸前,整理得非常干净,若不细看,根本能法想像尸体会藏在那种地方。这当然是延迟半天才被发现的理由,但如此收拾善后的方式,以及将壁橱以铁钉牢牢钉住,却让警方认定这并非一般的窃盗杀人,而是熟人下的毒手,也就是离家出走的不肖子元晴所为。

凶案可能是在与玄关联接的三席空间至内侧的六席榻榻米房间发生,花瓶与茶具散落枧塌米上,六席榻榻米房间则如皓吉所言,留下阿梅吐血的痕迹。很可能是元晴突然勒死父亲,再紧追震惊想逃离的母亲。但完全没有留下凶器、指纹等行凶关键线索。也就是说,虽然警方查出了被害者、元晴与皓吉的指纹,但最重要的尸体上的电线和衣物,还有壁橱内留下的指纹,却严重不完整,而且用来杀害阿梅的凶器,直到最后仍未能寻获。

从阿梅后脑的伤口与头发检测出凶器明显是铁棒状物品,但该凶器是否为元晴事先准备带来的?或是临时起意拿起顺手的铁器行凶?无论哪一种,都找不到符合的物件。无论如何,只要能够发现凶器,应该就可以清楚检测出指纹,也可以大致推定行凶过程。问题在于,疑似凶手逃走路线的道路,在到达隅田川之前,有无数的泥泞水池,估计凶器就是被弃置在这些水池里,虽然勉强搜寻了几处,但毕竟不是警力所能负荷的搜查范围。

凶器的搜索一直持续到最后才终于放弃。不过,如果这里不是南千住三丁目那座大型瓦斯储存槽正下方扩展的町区一隅,事件应该会有不同的样貌。在目前,地铁已经开通,隔着车站另一侧的七丁目建造了东京体育馆,非常热闹。但是,若来到连球场的吼叫声都听不见的三丁目,因为到处都是工厂与仓库,即使到了现在,仍像是被遗忘的世界一般僻静。

远处莺谷与田端的高台都得以眺望的两座大型蓝色瓦斯储存槽,中间挟着巴士通道,邻接隅田川货物车站的这一带,吹拂强烈污臭的河风,到处是低矮住家的贫民区景象。命案现场右邻是汽车修配厂,左边则是围了木板的空地,对于二十四日的凶残嫌犯而言,绝对是备齐了最佳的条件。再加上松次郎的固执,平日疏于与邻居交往,没有人听见惨叫或争执。而且,遮雨窗被钉住大约四天,也让邻居以为「我还以为川野夫妇两个人出门旅行呢!谁知道……」例如,后面住家颅骨高突的太太就露出了不安的眼神叙述,而她那矮个子丈夫也在一旁解释说:「这又不是我们的责任」。

深入询问才知道,川野家中,松次郎很难得地预定前往九州的亲戚家一个星期左右,留在家中的阿梅也隐约表示要外出散心,所以尽管遮雨窗被钉牢,仍然认定夫妇两人是出门旅行,并不放在心上。另外,阿梅也曾经透露说,儿子终于对自己孝顺之类的话。不过,她所谓的儿子究竟是指到目前每个月仍固定寄送安家费用已死的千代的丈夫八田皓吉?或者是虽然和父亲感情严重冲突,却躲着父亲来见阿梅的元晴?邻居们也无从确定。毕竟,松次郎个性顽固,既然已经认定元晴是好逸恶劳的流氓,不管什么事都只会批评恶骂。像上个星期,很难得见到元晴回来,本来想说几句好话,但一开口却是「又要回来挖钱了吗?」然后立刻转身进入屋里,对着一句话也没说的阿梅破口大骂。因此在旁人眼中,一向认为这个家庭很异常,邻居都不和他们打交道。

随着警方深入查访,终于逐渐了解这种异常现象的原因。亦即,这个原因让父子俩互相充满了恨意;几乎可以预料到,这个家庭总有一天会招来祸害。

34伊底帕斯的后裔(注:Oedipus,希腊神话中遭到命运捉弄的悲剧人物。伊底帕斯原是要追查杀害国王父亲的真凶,没想到真凶就是自己,而且当时杀父后进城娶的女人竟然是自己的母亲,甚至还生下小孩)

被杀害的松次郎颈上留有两道鲜明勒痕,依重叠的状况判断,应该是一度用力勒杀之后,重新解开,然后再扎实地勒绞一次,手法可谓非常残忍。但由此也可看出,凶手极度憎恨死者。一次的勒绞已经足以致命,但元晴却还用尽全力勒绞第二次,而且还缠绕手脚,如此的凶残特性完全遗传自父亲。

自铁路员工退休的松次郎虽然被认为是中规中矩的人,但一喝了酒,立刻就变成另一个人,成了家中的暴君。同时,他对孩子的教导几近于虐待。根据简单的葬礼中眉头深锁的亲戚和邻居闲话家常内容也可知道这点。其中,警方听到的是,元晴就像养子一般受到虐待的经过。

可能因为长子夭折,加上时代风潮的影响,原本就羡慕军人的松次郎,似乎希望严格锻炼这个不成才的次子,期望他能进入军中幼校就读,长大后成为长统靴霹啪作响的青年军官。但很不巧的是,害怕严父的元晴却学会了察言观色,一味的逃避,而且在校成绩也不佳,能够傲人的学科只有画图。小学老师虽然多次劝父亲认同孩子的画图才华,培养他更有自信,但松次郎却只是怒骂元晴软弱无能,甚至随口就说元晴的画「灰暗得令人无法忍受」,几乎都成了口头禅。

事实上,元晴画的只是从三河岛至白髭桥一带的幽静、人烟稀少的白天风景,也就是将工业废弃物与烂泥沉淀的污水河渠乌黑景象、锈蚀的货物置放场、红砖建筑的毛织工厂崩颓的一隅等等,那种沉郁的氛围直接绘入画中。不论是油画或水彩画,元晴都能运用自如,也曾想让绘画的色彩明亮一些。可是,顽固的父亲却连铅笔也不买给他,总是带着酒后红通通的脸孔,随手撕毁元晴的作品。

当时元晴的梦想是手上提着二十四色的粉腊笔——能够调和出微妙的色调——漂亮盒子,描绘出令人远眺叹息的晚霞,将淡淡的水色如湖泊般扩散,让金色、橙色与朱色云彩的岛屿呈现南国风情的光辉一刻,然后更画下仿佛可以食用的树梢、带着分不清是绿色或紫色光芒的柔软新鲜嫩叶。

元晴终于能够充分满足他那几近渴望的心愿了。但是,当他在床上抚摸着从文具行偷来的粉腊笔盒被发现时,若不是母亲、姐姐和邻居们拚命阻止,或许早就被父亲丢进污水河道了。经过狂乱的毒打一番后,松次郎拖着元晴去敲文具行大门,强拉着文具行老板一起将元晴送到附近的派出所,对警员说:「请立刻把这个小孩绑起来,铐上手铐,送到少年监狱去!」巡佐露出苦笑劝他,但是在众人的围观下,松次郎仍然一脚踹倒元晴,要他趴在地上,向天皇道歉,甚至继续臭骂他,要他当场切腹。

皓吉所说「从小时候流鼻涕开始,就因窃盗被逮」,没想到实情却是这样。被踹倒后仍默不作声的元晴终于抬起头时,远远围在派出所外的人群形成的一大片分不清是怜悯或冷笑的黑影,以及遥远的灯光,究竟教导了他什么?希望成为画家的心愿就在这一天完全放弃了。可是,自从被迫进入工业学校就读开始,随着体力的增强,他会转而成了不良少年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数不清的离家出走和伤害事件,加上服兵役……虽然败战后的几年间,如皓吉言,「元晴暂时靠着当水电工人糊口维生」,但从小养成的深沉个性愈来愈严重,一份工作也都无法持续太久,到了昭和二十四年,二十七岁时,在演出与松次郎最后一次的冲突之后,终于抛弃了工作与家庭。

后来,元晴是如何开始傀儡玩偶的工作?批发商方面也没有确实的记忆。但经过了三年的岁月磨练,他的技巧也成熟了,收费方面从普通脸型一个二十五圆提高到三十圆,若是十四号大小的脸型,则往上提高到六十圆,因此,他不仅已非昔日没有固定职业的混混,每个月的收入还相当可观。事件发生前的廿二日他会外出旅行,也是因为获得新工作收到了数万圆的订金。衣柜抽屉内被发现的许多半成品就是当时的成果。因为案发,池袋的批发商只好愁眉苦脸地回收了。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使用鸿巢玄次这个怪名字,但很可能是抱着取个雅号的心态吧!毕竟,至少他不希望一辈子只能背负川野这个姓吧!以前他住在「市之谷」阴暗坡道上的公寓时,也使用这个名字,在工作上也没说出真实姓名。星期三和星期六之所以固定出门,也是因为健身房书架上有许多与工作相关的杂志所以前往阅读,但其他人在那儿也只唤他「阿玄」。至于伊豆金造自己幻想的刺青,当然是完全不存在的。

就这样,累积佐证的查访,一点一滴逐渐了解元晴的为人之后,针对南千住的杀人事件,似乎有必要从另外的观点来分析了。以元晴每个月的收入而论,让人很难相信他是因为回家要钱遭拒,或是为了抢夺母亲的私房钱之类的动机而杀害双亲。他之所以背着父亲去见母亲,很可能是要给母亲零用钱。至于一个星期前那次的返家,应该也是要与母亲商量,打算趁松次郎前往九州之后,带着母亲到邻县的温泉去散心吧!

从解剖结果推定为行凶日期的二十四日晚间,元晴离开黑马庄表示要出门旅行,南千住家中的阿梅也收拾行李表示准备出门散心,据此也隐约得以窥知两人的计划。因此也可以认为,元晴当日是前来邀约母亲的,没想到应该已经前往九州的父亲松次郎还在家中,结果多年未见的父子起了冲突。从屋里留下散乱的饭桌很容易可以想像到,亲子三人可能一同用餐喝酒,但松次郎酒后原形毕露,造成阿悔的困扰,而元晴目睹最敬爱的母亲受责,自己也同样挨骂,一时之间凶暴的本性发作,上前与父亲争论,终将父亲勒死,然后因为想到一切都完了,所以干脆连母亲也杀害。基于自幼就不断累积的憎恨,他再次勒绞父亲后,抱着弃尸的心情,将手脚捆绑,丢入壁橱下层。但是,对于母亲的遗体,他则小心翼翼的安置于上层的棉被之间。之后,他总算清醒过来,便用铁钉牢牢封死壁橱与遮雨窗,带走凶器妥善处理之后,这才真的外出旅行。

但是,他到底前往何处旅行却始终无法查明。虽然从黑马庄找到放有盥洗用具和换洗内衣裤的旅行袋,却完全没发现可以显示旅行地点的车票、旅馆火柴盒、毛巾等物品。也不知是独自一个人,或者与「情妇」同行,反正最后把钱花光,二十八日深夜返回黑马庄。到了隔天的三月一日,不知是否知道自己被通缉,于是威胁邻居的裁缝师傅伊豆金造,计划筹钱逃亡。

当然,金造坚持那杯威士忌从一开始就掺入了氰酸钾,可以认定那是他害怕到了极点所产生的妄想。不过,元晴的确有自杀的决心。尽管如何取得的途径不明,但衣柜里的一包氰酸钾可以视为证据。在姐夫广吉,也就是八田皓吉突然来访之后,如供述内容所言,绝望的元晴一面与皓吉抗争,同时出其不意地拿起威士忌服下毒药,然后为了不让别人见到他临死前最后挣扎的难堪模样,于是将房门锁上,打算再取出氰酸钾大量服用以求速死,结果手才搭在衣柜抽屉上,就已经不支气绝倒地了。

警方苦心追查之后所得到的事件经过大致如上所述。但是,整个过程却有某种令人难以释怀的疑点,仿佛被淡微的雾霭笼罩一般。譬如元晴回到黑马庄之后的态度,尽管他已心灰意冷,却总是过于平静。他是弑亲的残暴凶手,当然可能很清楚警方已经开始深入查缉,但从皓吉与阿丰老婆婆的供述中,却隐约可窥出不符警方通缉的赚犯描述。另外就是,关于所谓的「情妇」与皓吉所述元晴在事件前后的行动,即使彻底追查过去的元晴,也完全查不出女性关系,至于突然打电话到皓吉的事务所那个声音沙哑的女人,则更暧昧了,是否真的存在还是一大疑问。

关于这件事,皓吉也遭到警方密切的追查。因为自三月一日再度进行现场搜证,到发现母亲阿梅的尸体为止,一切都与皓吉所述符合,全都指向是「离家出走、众所周知的不肖子」元晴犯下的案子。可疑的是,搜证结束,返回世田谷区太子堂住处之后,皓吉所表现出来的行动。

皓吉早就提出申请,表示他白天还有一笔无法推辞的交易必须离开,下午会再出面应讯。当时,调查主任也客气地微笑答应,但等他一离去,就暗中派人跟踪身穿皮夹克、低头疾行的肥胖身影。皓吉似乎早就料到会被跟踪,只见他不断转搭电车与计程车,但由于警方误判他会朝太子堂的住家前进,因此预先绕往太子堂,结果却出了状况。皓吉在三宿的小事务所附近消失。根据他的供述,他一回到事务所,立刻就接获元晴的情妇打来的电话。可是,元晴的情妇怎么会知道今年二月初才租用的事务所电话,而且打来的时间如此巧合,首先就让人难以置信,甚至可以说这绝对不可能。

会不会是皓吉早就知道元晴住在黑马庄?不但如此,就算南千住的杀人事件与元晴的突然自杀并非八田皓吉直接下手,但也极可能一切都是出自他的安排。

警方提出这项疑惑时,皓吉却连眉头也不皱,一脸疲惫的表情,「也难怪我会遭到怀疑,我想可能是因为这张名片吧!你看,上面刚着世田谷三宿町八五,电话是世田谷,局号是四二,对吧?也就是四二-三七四五。这是元晴给南千住的父母的,我是在那里拾获的。」

但是,见到警方怀疑神情依旧,皓吉困倦似的眼眸深处浮现一抹似笑非笑的寒光,口气转而严肃起来。「你好像以为我在瞎扯,但我有必要撒谎吗?请仔细想想,我从未听过什么黑马庄公寓之类的,更没去过。而且,元晴是到前一天深夜才回来,如果我没接获那个女人的电话,怎么可能知道他在家?」

确实如此没错。假设这次事件是皓吉写下的一出戏,就算警方怀疑他这样的说法是达成「完全犯罪」的凶手高唱的胜利之歌,进而指称杀害双亲也是皓吉的安排,因为某种必要原因而将元晴塑造成杀人凶手,因此以黑马庄为舞台,完成乍看之下是自杀的密室杀人事件,如此的结论未免也太不符合现实了。因为其中存在过多的矛盾。如皓吉所言,要在如此完美、紧密的时间配合之下,在准确的时间内到达从未到过的地方是不太可能的。若说真凶皓吉趁元晴因为旅途中没看报纸、未收听广播,不知双亲遭杀害,并藉此巧妙利用时机、玩弄复杂的诡计,杀害完全无辜的元晴,类似这样的幻想,与冰沼家有关的人或许可能有这种猜测,但警方就不可能这么想了。

只见皓吉开始认真起来,口气也转为沉重。「当然,我是元晴的姐夫,受到怀疑也没办法。但问题是,我在黑马庄让元晴终于承认,他大声怒喊『就算是我杀的又怎样?干脆连你也一起杀掉』,这应该有人听到吧?」

经他最后这么一说,警方也清楚,既然元晴自杀是事实,尽管还留下一些疑点,也只好放弃对皓吉的追究了。重点是,皓吉完全没有杀害老夫妇的动机!只要老夫妇无投保巨额保险,何况他每个月还寄送生活费。如此看来,警方无论如何都必须找出所谓的「情妇」了。可是,这也只能想像当她与元晴一起旅行时,对案情毫不知情,回到东京后见到报纸上元晴的通缉照片,经过百般考虑之后,仍犹豫着不敢向警方举发,所以才根据不知从何取得的名片,打电话到皓吉的事务所。之后,因为她担心被扯上关系,一直躲着不露面……所以也不能说皓吉在撒谎。

如此这般,警方在反复调查行凶过程之际,发现了一项严重的情况。这个情况不仅足以改变整个事件的性质,更可以说明元晴为何会如此平静的理由。松次郎的死因经过重新鉴定的结果显示,判定是吊死之后再遭勒毙,因而才会留下双重的勒痕。最初解剖时,由于主观上认为这是凶残的弑亲命案,办案人员是否特别留意自杀与他杀之间微妙的差异,实在是一大疑问。但是,在明白元晴并非恶行重大的流氓之后,整个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若在廿四日晚间元晴返家之前,松次郎临时获知母子二人计划出门旅行,于是残暴的个性发作,拿起手边合适的凶器杀害阿梅,会是什么样的情况?当松次郎回过神来,在考虑自首之前决意上吊,这也并非不可思议。自己绑住手脚上吊的先例很多。同时也可以判断,电线是松次郎自己选择用来上吊的工具。

元晴正好就在那个时刻回到家。看见母亲倒卧在血滩中的悲惨景象,他很可能在一瞬间就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呜咽地进入屋中,把悬在门框或其他地方已经将近死亡或死亡后的松次郎放下来;此时的元晴并未设法急救,而是怀着累积三十多年的恨意,亲手再度勒毙一次。若考虑元晴当时的心境,或许那是理所当然的行为。

的确,这是非常罕见的案例。相反地,将勒毙的尸体伪装成上吊死亡,或者乍看是他杀的上吊死亡案例相当多。但是,将自杀身亡的尸体故意以他杀的方式丢入壁橱的诡异手段,这是只因最亲爱的母亲死于眼前,导致精神错乱的伊底帕斯后裔才可能犯下的行为。而且,这样的伪装若在松次郎将要气绝时进行,就算元晴确实有犯意,但警方想要证实他是否可能行凶,想必也是非常困难的。

若是自杀,是否能找到松次郎利用哪根柱子或门框的痕迹也有问题,更何况元晴会将杀害阿梅的凶器刻意带走藏匿的心理也令人费解。另外,即使是双重勒痕,法医学上也出现了各种不同的论点;同时,元晴在黑马庄突然自杀、至今无法辩白,他真正的心意,目前也已无从知悉了。

唯一能说的是,川野家族体内流动的不祥鲜血,总有一天会以这样的型态爆发。尽管小时候想成为画家的愿望遭断绝,只能靠彩绘饰偶脸型慰藉梦想的川野元晴,亦即鸿巢玄次,无论是否为弑亲嫌犯,却就这样结束他三十几年的生命,这就是唯一的事实。

黑马庄的玄次房间暂时封闭,因为皓吉拒绝接受玄次留下来的家具,最后只好拍卖。虽然警方从一开始就没放在心上,但是在陈列了健身杂志和一些畅销小说的书橱一隅,却有一本感觉上不太相称、崭新的大开本红色画册——强纳森·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

35杀人日历

二月二十八日晚上畸形的红色月亮在笑什么?目前,冰沼家的人已经非常清楚,也就是「冰沼家杀人事件」并未结束,反而朝正确的方向一步步前进。然而,这次鸿巢玄次的突然出现与死亡,到底又该如何解释?凡此种种,绝非这些业余侦探所能掌握。若说是同一个凶手拟订的缜密杀人计划,也未免太缺乏关联了;但若视为连续的偶然,却又感觉背后似乎有什么黑色丝线贯穿其中。愈是一一考量炫眼杀人的每一个真凶、动机与行凶手法,就愈感觉到这都是一些极不合理且脱离现实的突发事件。唯一确定的是,红司所构思的未完成长篇作品「凶鸟的黑影」,已经不是用笔写在纸上,而是到了以尸体连缀,逐渐接近完成的阶段。直到狂人A、B、C、D的C为止,连续不断发生的「杀人轮舞」已是无庸置疑的了,如此一来,剩下的D,也就是「痴者」之死,就必须视为将是预定中会发生的事件。

黑马庄事件经过大约一星期的三月七日傍晚,亚利夫他们再度于下落合的牟礼田家聚会。牟礼田已在电话中一一说明从相关报社得知的事件详细经过,同时又表示,希望今天讨论紧急善后的对策。虽然明知他想讨论什么,但路痴亚利夫却想不起来只去过一次的牟礼田家要怎么走。不得已,只好在高田马场车站前与久生会合,结果却又有事耽搁了一些时间,只好匆匆忙忙搭上计程车赶去。一抵达车站,就发现这位脾气善变的「红色女王」戴着土耳其玉耳环显得非常焦躁,不时在站前的阶梯上爬上爬下。

她身穿珍珠桃红色套装,斜戴同色的钟形帽,乍看有如高级住宅区的大家闺秀般温柔,可是当亚利夫从背后打招呼,她就立刻瞪眼回头,也不管一旁还有很多人,便开口大声斥责:「你到底到哪儿瞎逛了?如果必须在这种吵死人的地方等十分钟,甚至十五分钟。我可还有很多事等着处理呢!知不知道?」

她把骆驼色风衣搭在小手臂上,就这样晃呀晃地穿越马路,到了派出所转角时,口气还是很不高兴。「刚才我很想自己先走!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忙碌的。十二月起,我常往冰沼家跑,结果把电台的工作都耽搁了,现在嘴角也因为火气大,都破了、干了。」

法国香颂唱片方面都还未成气候,正职的广播剧剧本也因为事件而怠懈下来,难怪她会唉声叹气的。但面对这样的情况,亚利夫也一样,近来常向公司请假。事到如今,也只能静观其变。然而,对于今后会有何变数仍感到不安,因此沉默不语。

过桥之后,久生心情似乎也变了。「若与阿蓝比较,你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因为他……」

「对了,他今天也是自己先过去吗?最近我打电话去目白,他一直不在家。」

「啊?你不知道吗?」久生讶异似地回头,「那小孩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

「没错。因为东京大学的入学考迫在眉睫,结果却发生这次的事件。虽然他本来就不打算参加考试,但多少也受到不小的打击,因此感到有些失落而离家出走,现在也不知道他跑什么地方去了。前些天,苍司好像回去过目白,后来又因为B型流行性感冒发高烧,返回腰越之后,就一直卧病在床。事实上,冰沼家已经呈现毁灭状态了。也不知道庭院的情况如何,若只剩下红司那株玫瑰独自成长,那就恐怖了。」

听久生这么一说,亚利夫也想起在荒芜的庭院深处,红司种下的玫瑰「献给虚无的供物」冒出红疮般新芽的画面。如果没施肥,也没修剪枝叶,照理应该不可能顺利成长。但只要在红司的执念笼罩下,新芽绝对会逐渐褪色,开始散发白绿色光辉,不久便会抽出嫩叶,伸展细小绿茎,像蜂蜜般透明的棘刺闪耀出生动的光彩迅速成长,终于长成血色的花蕾。在风中摇曳的这朵花,就是全世界仍无人培育出的「发光玫瑰」。可是,在花朵傲然绽放的那一天,莫非也正是红司的预言成真,「杀人轮舞」告终的一刻?

一想到为了让这么一天来临,玫瑰根须爬行于腐土之间,绿茎不断吸收养份,这让亚利夫有了着某种领悟;亦即,所谓植物开花的理所当然现象,实际上却孕育了极端残酷的意义。

久生仿佛也忘了自己说过的话,静静站立在熟悉的坡道上,为了昏暗中掠过鼻尖的一抹甘甜芳香,叹了一口气。「这个时节,到处都能闻到沉丁花香。」

出来迎接的牟礼田肩背微缩,神情黯郁,脸上甚至可以清楚见到翳影。让两人进入客厅后,立刻介绍已经抵达的一位客人。

是个身材瘦削的少女,怎么看都还是个女学生模样,散发肥皂香气的脸颊酡红,露出似辩解般的微笑。「我是月原伸子,今天是为了阿蓝的事来找大家商量。」

根据月原这个姓氏,她似乎就是被称为「罗娜」(注:发音与Luna同,有月之意)、高中与阿蓝同窗的青梅竹马恋人。如果与阿蓝并肩站在一起,怎么看两人都只像是一对兄妹。

她眨动乌黑的眼瞳,接着说:「牟礼田先生答应帮忙,因此我就不担心了。可是,我又很想见大家一面……东京大学第一次入学考是在这个月的十号,如果能和阿蓝一起参加考试,我的心情一定会更有自信。」

亚利夫杵在原地,痴痴望着正准备离开的少女她那汗毛发光的粉颈。

「好可爱的女孩呀!和阿蓝很配,简直就像玩家家酒的一对恋人。」互相握手,送对方出门后,久生似有所感。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久生将蓝绿色手套和小皮包丢在长椅上,在一旁坐下,对不安站立的牟礼田说:「你总该说点什么了吧!就在大约一个礼拜前,你说这个世界上没有鸿巢玄次这个人,也说过红司扮演被虐狂的可悲,还断言冰沼家并未发生犯罪事件,害我以为事件就要这样半途落幕了。但如今却有了这样的发展。如果你当时没刻意隐瞒,或许还来得及防止这次事件的发生……」

「别这样挖苦我!」牟礼田终于在一张沙发坐下,苦笑回答:「我并未隐瞒,只是当时作梦也没想到真有鸿巢玄次这个人,而且还是八田皓吉的小舅子。事实上,即使到了现在,我还是难以置信。我因为无法释怀,还特别向岭田医师再次求证,知道红司背上的瘢痕确实是过敏性皮肤炎,绝对是医学上的问题没错,所谓鞭笞他的流氓,应该是恐怖的幻想。但如此一来,红司又是如何知道鸿巢玄次的存在?为何将日记中的虚构人物取了这个名字、甚至还设定他住在坡道上的公寓?这就令人费解了。红司自己应该不认识真正的鸿巢玄次,也不知道黑马庄的存在,所以绝对是听过什么人提及。究竟是谁告诉他,鸿巢玄次曾是水电工人的事?关于这点……」

「你到底在说什么!」久生浮现怜悯的表情,「不认识真正的鸿巢玄次?为何如此断言?就算与被虐狂或虐待狂无关,但也可能是在某处偶然邂逅,彼此情投意合吧!假设玄次未表明自己是画师,那么红司会认定他曾是没事可做的水电工人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吧!问题不在这里,而是两人亲密的程度如何,玄次与冰沼家的两起杀人事件有多少关联。你在电话中提及,玄次每个星期三和星期六晚上都会前往健身房,但冰沼家发生的两起事件不也都是在星期三和星期六晚上?不可能有这么偶然的巧合!健身房方面应该也不会记得玄次前往的日期吧?」

「正巧,他们确实记得。」连牟礼田自己似乎也感到不可思议,「那是在有乐町天桥下的健身房。经过询问,健身房经理立刻就想起来,十二月廿二日是力道山选手与木村选手摔角比赛的日子。那天,从傍晚起,常来的年轻舞蹈家藤间百合夫也来了,和他的密友玄次一同前往银座提前庆祝圣诞节。藤间会与玄次搭在一起,感觉上很奇怪,但两人的交情似乎从以前就很不错。听说一直闹到将近十二点,所以只要深入调查应该就可以查清楚……。至于二月五日至六日虽然不记得,但我认为没有不在场证明的必要。最重要的是,红司不可能是在偶然的情况下邂逅玄次;也更不可能只是随手写了那些日记,正在思考要为虚拟的人物取什么名字时,忽然听到有人提起鸿巢玄次这个名字,就这样凭空拟订计划……」

「这……你的说法才是真正的幻想!没有证据显示两人并非直接认识。再说,若一定要认定红司是听谁提及的话,那绝对就是皓吉,除了皓吉说溜了嘴,还会有谁?」

「如果幕后还有我们完全不知道的第三者……」

「又来了,又是『第三者』?」久生极尽轻蔑地说,「你说过『擅自不断创造角色的侦探再多也无用』吧!实际上,在这次的黑马庄事件中,可以肯定的是,与先前的密室不同,重点在于凶手只有皓吉。就算暂时不管皓吉在第一起和第二起杀人事件中扮演什么角色,但我们还是应该先解开黑马庄的密室诡计。当然,他绝对早就知道小舅子川野元晴化名鸿巢玄次,就住在本乡动坂的黑马庄。但我认为,现在唯一的方法只有拆穿诡计,其余的就让本人自白。冰沼家的丑事曝光应该也是没办法的事吧!若置之不理,很难说不会再发生第四起命案……」

「能否顺利解开诡计仍是一大疑问。」亚利夫略带顾忌地打岔,「到目前为止,我们不是每次都失败了?每次发生事件就思索密室诡计,结果每次都找到判断错误的凶手。我想,我们不能再这样开玩笑了。就算现在发现了诡计,确定凶手的确是八田皓吉,但如此一来,一定会再发生第四起密室事件,而且死者绝对是八田皓吉。再说,『凶鸟的黑影』中,A、B、C、D的D是死于A留下的诡计,所以最后的凶手是最先死亡的红司,这样才真的变成永远无法解决的『杀人轮舞』。假设如吟作老人所言,贪、瞋、痴三恶,依橙二郎、玄次、皓吉的顺序灭亡若为完美的程序……不,依目前的状况来说,一定就是这样。所以,为了不让第四起事件发生,我认为最好暂时将密室诡计的思考挪后。」

「那你说该怎么办?」被泼了冷水的久生赌气说道。

「有个解决的方法。」牟礼田语气坚定,「由我们先创造出第四起密室杀人事件。」

「什么?」

「也就是搭乘时光机,事先观查未来的杀人现场!你可以不必摆出那种夸张表情。如果发生第四起命案,被害者是皓吉,使用的密室诡计是先前提过的PA等于PB的公式,而我们就根据这个公式,在实际命案发生前尝试组合,观察它会以什么样的状况进行。若有必要,我也可以用小说的形式写出来,只要当成实际一定会发生的情境去检讨,应该就可以浮现红司所谓的『骇人的真相』吧!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办法可以阻止这起事件的发生。」

所谓预先指出未来的事件与行凶方法,在事件发生前本来是久生最得意的台词,结果发生事件后却很快被戳破,难道牟礼田真能办到?

面对神情不安的两个人,牟礼田改变了口吻。「那天晚上我之所以说冰沼家没有犯罪事件,主要是认为既然橙二郎死了,应该不会再出现杀人事件,所以如果能收拾残局,我希望就这样收场,只要几年后有谁忽然注意到『原来是这么回事』,就已经是够,没必要继续深入追查下去。但如今玄次死了,就不能有这样的想法了,虽然不知自己是否真有能力,但我仍必须找出真相,毫无隐瞒告诉你们实情。只是鸿巢玄次真的存在,红司也知道这个名字,实在是很恐怖。另外,玄次住在本乡动坂的公寓,我也感到很不可思议,毕竟有太多怪异的巧合了……」接着,牟礼田仿佛有所察觉地笑了,「不,侦探应该不可以这样说话吧!但无论如何我想拜托你们的是,接下来我所说的话、做的事,或者要谁做什么事,无论看起来何等怪异愚蠢,都希望你们能信任。因为在找出玄次死亡的真相同时,还必须比凶手更早组合下次杀人事件的话,我或许就无法一一说明自己行动的意义了。」

然后,他突然起身,走向隔壁房间,拿着写有内容的纸条回来,但却又好像犹豫着是否要交给我们,边在手上把玩。「这是刚才说的巧合之一。若能撕下另一张与此相似的日历,你们就能了解我为何对玄次在动坂的公寓感到不可思议了……若只是看表面,这根本是毫不足奇的一般日历,因为上面只是从本月的三月一日到今天三月六日每日新闻上刊登的杀人事件标题。」

他递出的纸条上最先是一日的黑马庄事件。有如下的文字:

………………………………………………

三月一日残酷杀害双亲的次子自杀

横滨,杀害一家四口

二日老人遭蒙面男子刺杀

杀害亲妹埋在树下

以猎枪射杀养父

毒杀总经理

刺杀新婚妻子

三日新小岩路上的杀人事件

勒毙女高校生

五日银座,杂货商人命案

六日江东,泥水工遭枕木击毙

………………………………………………

「同样是六日,还有一则司机开车撞死人后,假装载送尸体前往医院,其实又载回原处弃尸的报导。像这样,无论你在脑海中如何描绘恐怖小说或侦探小说:在现实生活中,却写不满一张纸。现实生活中发生这样的案子已经快令人发狂了,只要一想到自己也在这个世界的一角呼吸,就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渺小了。」牟礼田补上这样的感慨。

正在阅读纸条的两个人,很难猜测这段话有什么样的意义,都露出诧异的神情。

事隔多年,迄今仍留在多数人记忆中的是,调查时间拖延很久的五日的银座杂货商人命案。但今年一九五五年三月初的杀人风潮,远远超过往年初春发生的异常犯罪比例,报纸也刊登「恐怖的连续杀人事件」【每日新闻.3.7】、「杀人事件已超过三十件」【读卖新闻3.16】的大幅标题,让人不禁为连日不断的凶案蹙眉。可是,明明去年才创下未曾有过的杀人新纪录,今年却又爆炸性地增加。拿一月到二月底为止的杀人或纵火案件来看,与去年同期相比,就已经出现二.五倍的成长。而且进入三月后,更是呈现血肉馍糊的惨状。

连续过度异常的杀人

案件调查赶不上案件发生的速度

等等报纸上的标题即使已在记忆中远去,但我们却千真万确地生活在这样一个疯狂时代。

本以为牟礼田取出的纸条会传达某种神秘的巧合,但在得知只是一般的报导内容后,久生立刻摆出推柜的动作。「虽然你费心拿出这张纸条,但这些报导我都读过了,没必要再看一次,重要的是,你不能快点想想办法吗?」

「快点想想办法?」

「真是的!虽然无法要求你像史上的名侦探那样快刀斩乱麻,但至少也该说一些让我们忍不住拍案叫绝的惊暴内容吧!」说着,久生用力朝牟礼田的身体打了一拳。

但牟礼田不当一回事,拿回纸条,摺叠成小方块。「你真的不懂吗?这张日历可是解开冰沼家事件的重大关键!这么说,奈奈,你是想先知道黑马庄发生了什么事吧?可是,如刚才光田先生说的,可能又会导致错误的判断……」

「所以啊,就不要有错误的判断嘛!」她的语气好像我们都很愚蠢,「黑马庄的公寓只是六席榻榻米的套房单间吧?而且,这次的事件与冰沼家的事件不同,既有目击者,又有警方介入调查,我认为无论使用何种诡计,都不至于会有太离谱的错误判断。换句话说,只要掌握了皓吉如何从那狭窄的六席榻榻米密室脱困……」

牟礼田厌烦地打断还想继续说话的久生,「如果你真这样固执,我也没办法,只好学学史上名侦探的方式说明了。首先,黑马庄虽然是六席榻榻米单间的廉价公寓,但我总觉得,那房间还有另外一个通往异次元空间的切面,也就是说,除了所谓构成房间的天花板、墙壁或地板的三度空间之外,肯定还有第四度空间的出入口,凶手可以从这里自由进出……明白我的意思吗?」

36第四度空间的切面

牟礼田不知何时收起刚才的纸条,然后像变魔术一样取出另外一张图。那是疑似黑马庄玄次居住的六席榻榻米房间俯瞰图。从天花板往下看,衣柜抽屉拉开、有男子仆倒在地。

牟礼田手指头弹着这张图,「虽然应该不需我提醒,但我还是要稍做说明,也就是天花板全漆上了水泥漆,墙壁也一样,连一条线穿过的缝隙都没有。窗户和房门也属墙壁的一部分不谈,地板则连榻榻米都掀起来检视过,每一块木板都没有移动过的痕迹。所以我们这么想,在这房间里,还有一个只有凶手才看得见、只有凶手才可以自由进出,像是任意门的开口……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怪想法?这并非没有道理。裁缝师傅金造是目击者之一,从他口中间出了不少事情。他说皓吉那天来到黑马庄时,他刚好也在玄次的房间里,玄次拜托他帮忙卖掉布料。这时,皓吉进入房间,所以金造离开。不过,根据他瞄了一眼的记忆,皓吉一手提着自己的鞋子,另一手确实拿着装有东西的包袱。因为记忆有些馍糊,感觉上好像是文件包,又好像包裹着某种细长形状的盒子。但提着包袱是绝对可以确定的。这么说来,玄次死了之后,皓吉将包袱放在哪儿呢?他不可能提着他包袱跑到派出所。假设他途中未丢弃包袱,那包袱一定就是留在玄次房里的某处吧?但据我所知,尸体旁并无留下那种东西的纪录,因可以得知只有那个包袱不知消失于柯处。常然,房门在警方人员抵达之前是从内侧锁上的,后来警方以备用钥匙开启房门……

这是一点。还有,皓吉大叫『他喝下毒药了』,金造和管理员阿丰婆婆跑到房间前面时,房里响起玄次用力关上房门,爬向衣柜,拉开抽屉的声音。根据金造所言,此时最后听到的声响不是拉开抽屉的声音,而是某种仿佛蛇在草丛中爬行的轻微声音,虽然短暂时间内确实听到,但毕竟因为事发突然,他自己也不太敢确定。然而……」

牟礼田忽然住口,凝神聆听的两个人也忍不住对望。假设静寂的白昼密室里,有东西发出沙沙声响经过吐血死亡的尸体旁,那……

「包袱或声响都只是金造这个脑袋不灵光的男子所见所闻,只凭这些,什么都还很难说,但是,如果吸入这两种东西,使之完全消失的地点就在六席榻榻米房间的某处,说房间里有四度空间切面或任意门之类的,就绝对不会是突兀的幻想。」

「所以呢?那个切面或门是可以容纳活生生的人进出的大小?」持续思索的久生,脸上表情像是终于想到了什么,反问道:「你的说法虽然酷似《犹大之窗》(注:这是美国作家约翰·狄克森·卡尔以「卡特·狄克森」的别名于一九三八年发表的作品)里的问答,但所谓的切面应该是四方形,就像保险库一样,在一片漆黑的密闭房间里突然张开一张大口吧?」

牟礼田没回答。

久生紧接着说:「我很清楚你的意思,也就是说,一切都只是你的幻想,对吧?如果真有那样的切面就好了……但是,知道吗?你提到包袱什么什么的,或许皓吉事后想起来,已经麻烦警方取回了也说不定。至于轻微的滑行声响,也可以说是玄次拉开抽屉的手从握把滑落、在榻榻米上无力游动。根本就没必要提出什么第四度空间如何如何的。」

「话是这样没错。」

「真是靠不住的侦探!」久生重新打量牟礼田,「最近我一直在想,你难道不认识哪位可以信赖的恩师吗?」

「怎么说?」

「没事!只不过通常自己没能力解决时,一般人可能就会马上跑去找认识的银发老教授吧?这时,老教授虽然在书房是不出户,却能像解开纠结的绳团一般,轻轻松松就把问题解决了。」

久生像平常一样掏出香烟,身体侧向左边。

牟礼田立刻递上打火机,温柔地开口道:「我在想.你何不也学学福尔摩斯退到幕后,开始写一些《蜜蜂的实用便览》之类的东西?」

尖锐的反唇相讥后,他恢复严肃的神情。「所以,我最初也曾说过,在冰沼家事件中,令人毛骨耸然的是,只要稍微深入追查密室诡计,马上就可以掌握似乎是线索的东西,但如果因此得意地循着线索追查,却立刻会看见完全判断错误的妖魔脸孔。这次的黑马庄事件也一样!我之所以提及第四度空间切面并非只是幻想,现实世界存在疑似的现象,也有许多作家利用这种现象组合犯罪情节。但这么做的话,事件的性质又会彻底改变,结果是已经消失的人突然出现,接二连三展开疯狂的杀人行径。但这不可能……」

「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问题是,现实发生的命案不也很疯狂?好了,别再拖时间了,希望你好好说明黑马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次,牟礼田像是看到稀有物品般凝视久生的脸庞。「但你应该也想到了吧?之前我应该已大致说明了概略经过,最后皓吉在房间里大叫『他喝下毒药了!真糟糕,快来人呀……』,金造和阿丰婆婆从隔壁房间跑向玄次的房间,但玄次的房门在两人眼前关上。之后发出苦闷喘息声锁上房门爬到衣柜的男子,奈奈,你认为那真的是玄次,或只是皓吉模仿的声音?」

从刚才一直默默听着两人对话的亚利夫,情不自禁抬起脸来。当时的情景虽然只能任凭想像描绘,但八田皓吉真的会在杀害玄次之后,刻意引来两名目击者,模仿玄次关闭房门,发出痛苦的喘息声爬行?然后在声音停止的下一瞬间,像施展魔法般让自己肥胖的身躯从房间逃脱,装做若无其事的模样跑向派出所?

久生停住夹着香烟的手。「我好像有点明白了,但是……」像是在脑海中整理一般,她继续说道:「皓吉的确从未去过黑马庄,这是事实。然后在接获某人通知前,完全不知道玄次刚旅行回来。这样的皓吉不可能在白昼,而且是在突发的状况下,完成魔术般的密室诡计杀人……这表示,那天那个时刻来到黑马庄的人的确是皓吉,也的确巧妙毒杀了玄次,一定……不,不对,皓吉确实到了黑马庄,可是后来……」说到这儿,久生仿佛害怕什么似地睁大了双眼。

「后来?」牟礼田诱导似地追问。

但是,久生突然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诡异地沉默不语。

牟礼田凝视她,反而因安心而放松双肩。「没错,调查黑马庄后终于明白,皓吉后来变成了与石魔葛雷姆(注:Golem,犹太教传说中,由泥土制作成的假人,只要在假人额头上写下某些字母,泥人就会有生命。此处引用的是一九三六年由法国导演朱里安·杜维叶(JulienDuvIvier,1896-1967)执导的「LeGolem」,他同时也是经典电影「翠堤春晓」的世界级导演)一样的泥人。但我害怕的是,因为这样也可以完全说明之前发生的案子。假设苍司与藤木田老人也早就知道有石魔的存在,坚持不愿交由警方处理,打算自行解决,这倒是可以理解的……我所谓今天聚在一起讨论善后,也是想商量知何把『石魔葛雷姆』送回土中。」

牟礼田虽然明确说出了石魔葛雷姆,但亚利夫还是一头雾水。不知什么时候,一家生意不佳的电影院举办名片大展,牟礼田去看过杜维叶的作品「石魔葛雷姆」。内容是被关在地牢里的石魔葛雷姆——费基南德·哈特饰演,也就是传说中的石魔冲出牢笼发威。的确,石魔的力量足以空手耍弄狮子,感觉上就像电影「金刚」或「巨猩乔扬」。但留在记忆中的只有最后阿里·包尔饰演的鲁道夫二世双手一闪,石魔葛雷姆巨大的身躯立刻化为泥石崩塌地面的场景。但我们现在讨论的事件与石魔葛雷姆有何关联?是说那个穿皮夹克的胖皓吉其实就是凶暴的石魔葛雷姆?即使如此,既然提到送回土中,那么谁又像阿里·包尔那样双手一闪?亚利夫无从猜测。

只是,从「苍司与藤木田老人也早就知道有石魔的存在」一语来推测,因为这就表示冰沼家的恶灵,绝不可能像中世纪传说里的石魔葛雷姆一样苏醒过来,所以苍司不得不放弃追查凶手,隐忍一切而容许死亡的发生。至于藤木田老人,他也察觉到了,因此才匆匆忙忙逃回新潟。虽然勉强可以理解,但若虑及为何还要在黑马庄杀害玄次,这就不是亚利夫所能明白的了。

「我虽然不懂什么石魔葛雷姆,但皓占究竟有何可怪之处?是像杰奇医生与海德(注:《化身博士》中具备双重人格的角色,杰奇医生本为善良的知名人士,却因喝了一种药水,成了人人厌恶的猥琐男子海德。作者为史帝文生(RobertLouisStevenson,1850-1894))一样,被另外的人格取代吗?」思索良久,亚力夫终于忍不住问道。然后不待回答又接着说:「但就算变成不同的人格,就算变成了泥人,杀害玄次之后,这个怪物又消失于何处?因为警方应该充分调查过,只要是活的、会动的、就算小猫也无法进出那个房间……」

「所以,是藉着第四度空间的切面消失的。」牟礼田又反复相同的回答,「如此分析起来,皓吉的背后总是隐藏着我们看不见的怪物,而那就是事件的主角。即使在黑马庄,那家伙也静静等待时机来临,在皓吉发出叫声冲出房间的刹那,不知不觉间取代了皓吉,金造与阿丰婆婆自然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第三者存在。但事实上,如果在两人眼前假装是玄次锁上房门,以及在榻榻米上爬行的都不是皓吉,当然就完全是其他人了,亦即我说的第三者。只有这个第三者有办法完成逃离白昼密室的大胆诡计。第四度空间切面乃是为了这家伙而开启和关闭的。至于衣柜的抽屉被拉开,之后又有轻微的爬行声响,在他的诡计中绝对有其必要性……」

但是……亚利夫本想开口,却又咬住下唇。就算这个陌生怪人替代了皓吉,那么这家伙究竟躲在黑马庄的什么地方?他到底是谁?为何要杀害玄次?而且,与红司、橙二郎吋死又有什么样的关系?

牟礼田朝一无所知的亚利夫点头,「也难怪你无法理解。而且,一直靠着这张图,很容易陷入安乐椅神探(注:虽曾有其他作家以安乐椅神探为主角撰写推理小说,但此处应是指美国作家雷克斯·史陶特(RexStout,1886-1975)以尼洛·伍尔夫为主角的版本)的窠臼。如何,最近找个时间到黑马庄现场看看吧?玄次的房间仍由警方封锁,应该无法进入。这个诡计不是什么特别的装置,在金造的房间应该也可以发现第四空间的切面!或许还能让你见到石魔葛雷姆躲藏的地方。」

「真的吗?」

「嗯,不只黑马庄,最好也到南千住的老家看看。另外,到皓吉位于太子堂的住处,或是三宿的事务所,我想应该也会有意外的发现。」

这个不愿再守株待兔的业余侦探打算进入还留着血腥气息的杀人现场提议,亚利夫他们当然非常赞成。当下决定下礼拜天的三月十三日下午,由久生借车前往。

「可是,这样没问题吗?」久生准备离开时有所不安地问道,「不,我是指接下来你自己一个人要如何解决……事件发生至今也已经七天了,不是吗?如果是石魔葛雷姆,应该已经开始计画下一次的杀人了……」

「所以,我刚才不就说过了?」牟礼田站起身,语气充满自信。「要让石魔葛雷姆回归泥土,我们就必须比凶手更早创造出第四起的密室杀人事件。要知道,如果发生下一起杀人事件,被杀害的一定就是A、B、C、D中的D,也就是八田皓吉。而且,试着观察截至目前为止的事件被害者死亡的方式,依序是密室中的病死、意外致死、自杀的形式,而人类死亡的方式最后已经只剩他杀下,所以皓吉必须是在密室中遭他杀,也就是最不具意义形式的死亡。其中使用的诡计虽然是红司所留下的PA等于PB的等式,但我已经逐渐了解这个公式的意义了。红司似乎是以冰沼家二楼的书房为背景而写山这个公式,第四起事件的现场自然会再度回到那里。虽然事先决定舞台有点怪,但我打算将那儿改建成适合最后的密室,比以前更严密地在两扇房门内侧加上门闩,并给予适当的装饰和设备。虽然最后缺少的只剩凶手……」

——若以到目前为止的事件经过来分析,或许下次出现的杀人事件会如牟礼田所说的那样。话虽如此,但真能预先设定杀人现场、准备使用的诡计,甚至预定被害者吗?

久生似乎担心了起来,颦蹙眉头,「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这时候岂能开玩笑?」牟礼田显得颇兴奋,「我是反复思索后才发现,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方法可以解决冰沼家事件了!若我们置之不理,也许会出现光田刚才说的,皓吉会死于下一个密室之中,而凶手只能是坟墓中的红司。为了阻上「杀人轮舞」出现,我刚才试着假设石魔葛雷姆的存在。问题是,想要拆穿真面目,仍然必须真正的创造出这起虚构的杀人事件……因此,开始动手前,我会先取得苍司的同意,请他实际找来皓吉住在书房。」

「让皓吉住在冰沼家?」亚利夫忍不住轻呼出声。

「没错。像那样的宅邸不该让它变成空屋吧!还有,目前正好和新的买卖契约扯上关系,加上皓吉一贯都是自己管理房子之后再出售,丝毫不会显得不自然。」

「真是的,这样一来,冰沼家终于成了疯狂帽子商人(注:在《爱丽斯梦游仙境》中出现的帽子商人角色)的新高帽了。」久生悠闲地说。

但亚利夫胸中又莫名产生一股新的疑惑。皓吉背后所谓的第三者石魔葛雷姆或其他泥人之类的,目前只是牟礼田基于假设想像出来的虚拟角色,这个角色唯一存在的理由只是为了解释黑马庄的事件是密室杀人。换句话说,是假设在金造与阿丰婆婆这两位目击者面前关闭房门的人并非皓吉,也不是真正的玄次,而是某个神秘人物。当然,这个人是从哪里出现的?消失于何处?而且有什么动机?这些都极端暧昧,也无法掌握他与关键人物皓吉有何关联。虽然牟礼田说是为了拆穿真面目而预先准备第四个密室,但真的是这样吗?或是……

心思一片混乱的亚利夫耳际又传来牟礼田得意的说明,说他自己在第四个密室中的功能。

「……所以,我的名字也不是现在的俊夫,而要改为敏雄,因为这会更符合侦探身分。」

37纵火日历

「皓吉好像真的进入冰沼家开始管理了!我今天试着打电话到目白,结果竟然是他接听,他说『你是奈奈村小姐吗?我常听到有人提起你』,一副好像跟我很熟悉的样子。」十三号礼拜天中午过后,在牟礼田家碰面。才刚见面,久生就惊讶地说道。

苍司还留在腰越,阿蓝仍离家未归,或许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但一听到八田皓吉已住进冰沼家,亚利夫就感觉,皓吉像一只阴森的蜘蛛张开了一张巨大的蜘蛛网,成了这幢宅邸的主人。真不知皓吉自己有何感想?牟礼田企图藉此拆穿潜伏在背后的阴谋者真面目,无论结果如何,本来计划今天一起前往黑马庄,亲眼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想不到牟礼田却愁眉苦脸表示「不可能了」。并且说明警方的搜证陷入意外的僵局,再加上南千住的松次郎之死,也因为疑似上吊之后再被勒杀,所以重新展开新的调查,因此在黑马庄与南千住的川野家进行无数次的反复搜证,目前还无法让业余侦探进入现场,更何况久生也没借到车。

「我们待会儿从三宿到太子赏绕一圈吧!对了,又发生更怪的事了。就是我上次说的奇妙巧合竟然通通到齐了,连我自己都觉得恐怖。你们注意到了吗?前天的晚报……」

「前天?」久生反射般性地反问,但似乎立刻想了起来。「我正想说呢!前天,也就是十一日,应该是那件事吧!『朝日晚报』刊登麦克里迪蓝色玫瑰终于进口日本的报导……」

红司死亡的去年,一九五四年,麦克里迪、柯迪斯、梅杨这三位英、德、法三大玫瑰栽培名家,同时宣布成功栽培出蓝色玫瑰。关于这件事,久生在那次的推理竞赛之夜已提及所谓的「玫瑰的控诉」。这会儿,她顺势指出当时的推测是正确的,「我心想,那会是谁进口的?于是立刻打电话到『朝日』报社查询,发现竟然是三宿花园。皓吉的事务所同样是在三宿吧!因此我随即想到,这一定是你所谓的奇妙巧合之一。」

她边说边注意牟礼田的表情。「喔?若不是玫瑰,那会是什么前天晚报上刊登的……」

「不,玫瑰也是其中之一。」牟礼田露出复杂的笑容,「另外还有类似的纵火事件。」

「纵火事件,怎么说?」

「我想,『每日晚报』应该是以最大的篇幅报导。三月一日,昭和女子大学的大火疑似纵火的报导……」

「啊,我记得!好像还在寻找嫌犯。那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烦耶,上次谈的是杀人,今天又要谈纵火!再怎么说,红司的第三密室事件发生,也没必要一直在意社会新闻吧!当然,玄次的命案与昭和女子大学的火灾都同样是在三月一日发生,很可能并非完全无关。」

「是与这件事无关,刚才提到的麦克里迪蓝色玫瑰也无关!你应该知道,最近世田谷连续发生纵火事件。」

「不错,我在报纸上看过。」久生含糊回答。

后来几乎接连好几天,社会版纷纷出现世田谷纵火狂事件,即使在风筝界极有声望的某位人士与另一位女性投书狂遭到逮捕之后,纵火事件仍然不见衰退。尽管警方也成立了专案小组,到最终还是成了悬案。结果在三月十三日的今天,这些案子已冷却下来,不仅久生,连一般人也都未特别注意。

「在这段期间我持续调查,发现这起事件对冰沼家而言并非偶然,相反的,或许这起纵火案会是解决冰沼家事件的关键。虽然事发地点在世田谷,却只是在三轩茶屋、太子堂、三宿相邻的三角地带连续纵火。请注意,八田皓吉从麻布町搬迁到太子堂是在一月底。但自二月一日起,三宿地区就突然开始出现新手法的纵火案。」

「怎么又来了,难道……」久生毫无顾忌地笑了,「难道皓吉会拖着那臃肿的巨大身材在半夜里四处来回纵火?」

「这就不清楚了。问题不在皓吉,而是他背后的人是什么个性的家伙!」

牟礼田再度提出身分不明的人物,但可能他自己也觉得还有疑点,辩驳似地接着说:「突然提出这个观点,也许你们无法认同吧?但从纵火手法推断,很难说彼此无关。反正,你们先看看这张表,这是这段期间的杀人日历,只要加入最后一张就完整了。」

他充满自信地取出号称调查过的匹田谷纵火事件一览表。虽然从牟礼田的口气可以窥知,这才是解决冰沼家事件的重要关键,只要杀人日历与纵火日历齐备,就算是掌握了凶手身分,但亚利夫这时还完全无法理解这张表有什么意义。

这张表以及牟礼田接下来针对内容所作的说明,和一个月后四月十四日「读卖新闻」晚报的报导内容相当类似。为了方便起见,在此将内容完整抄出,只省略去年的部分,记载的是昭和三十年以后的纵火日期、星期、地点。内容如下:

………………………………………………

一月六日星期四太子堂

一月十六日星期日太子堂

一月十六日星期日三轩茶屋

二月一日星期二三宿

二月一日星期二太子堂

三月一日星期二三宿(昭和女子大学)

三月六日星期日太子堂

三月十四日星期一三宿

三月十五日星期二三宿

三月二十二日星期二太子堂

四月三日星期日太子堂

………………………………………………

「读卖新闻」本来的内容是「谜样的世田谷纵火狂」、「犯案日期为星期二与星期日晚间」之类五段大小的标题——

△嫌犯势力勉之谜:世田谷警局上个月廿三日,在世田谷区太子堂町一三九家中,逮捕连续纵火案件唯一的嫌犯势力勉,因为在三月六日太子堂町二五四的木材商人福岛太平的木材堆置场发生纵火案件之际,现场遗留下来的女用木屐与头巾为嫌犯持有的物品。势力勉则矢口否认一切罪行,连警方都有人认为,势力勉涉嫌程度非常薄弱。(中略)势力勉被捕后,太子堂町、三宿町又各发生一起纵火案件,充分显示出,嫌犯除了势力勉之外,应该还有其他缣犯。

△犯罪手法之谜:调查当局认为,太子堂町一带发生的纵火案件,与女子大学附近及三宿町附近的纵火案件手法不同。在太子堂町一带,乃是木炭堆放场、餐馆厨房、木材堆置场之类的易燃物。相对的,三宿町新星中学的纵火,则是从二十五根竹扫帚中挑出其中的一根,与湿抹布放置一起点火,并且藉湿抹布阻止火势的蔓延。(中略)根据此一手法推断,太子堂町的纵火乃属积极性纵火,而三宿町的纵火则为消极性纵火。亦即,凶手极可能不是同一人。

△纵火发生日期之谜:区分今年迄今发生的十一起纵火事件,星期二有五次,星期日同样五次,星期四则有一次。因此,每到星期日晚上,当地居民就恐惧又会发生纵火案件。尽管警方完全无法掌握纵火嫌犯与星期二、星期日的关系,但固定在星期二与星期日休假的人最有嫌疑。因此,嫌犯的不在场证明成了为最有助力的资料。

△纵火嫌犯个性之谜:(略)

………………………………………………

这张表与报导内容之间虽然有两处矛盾,在此暂且不提。从「读卖新闻」二月十九日的晚报早就敏感宣告「太子堂再度发生纵火事件」的报导即可得知,警方业已深入调查。但是,「每日新闻」在四月九日与十八日,「朝日新闻」在四月二十二日与五月二日的报导,也很容易可以判断,这些纵火案件并非年初经常出现的歇斯底里女子错乱行为,或是中学生的恶作剧,而是深具某种特别效果的邪恶意图,而这也是牟礼田此刻所强调的要点。

「没错,这些纵火案件的嫌犯有两人,太子堂方面是一般的纵火狂,是个冲动型的变态狂。但另外一个人则利用这样的事件,企图夸示纵火犯罪的象征意义,这样的宣示并非只是针对冰沼家族,而是想要告诉我们某些事情……」

牟礼田的语气非常有自信,但久生却轻轻摇头。「这可难说了。另外的这个嫌犯是躲藏在皓吉背后的第三者,也是神秘现身黑马庄杀害玄次的家伙——如此将杀人与纵火罪行全都推到那家伙身上,方便虽然方便,但也很难令人信服吧?」

对于这个理所当然的疑问,牟礼田也沉默了好一阵子。但一直满脸深思表情的亚利夫,却仿佛确定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般地缓缓开口说道:「我以前也曾说过,我们的思考似乎跑太快了,方向也太偏了。大致说来,所谓皓吉背后另有其人,只适用于黑马庄事件中,关上房门的人并非皓吉或玄次的假设,对不对?这种假设是否正确?所谓第四度空间的切面是否存在?只要我们到黑马庄亲眼见过,应该就可明朗。这件事暂且不谈。我想,今天不如出去走走,彻底追查皓吉八行动路线,不仅是太子堂与三宿,连他现在居住的冰沼家,甚至以前居住的九段上的住家也一并调查,我怀疑那与事件也有某种关联。这不是比较实际?」

「没错,亚利夏说得没错。」很难得,久生也表示赞成。「与其聚在咖啡店看着什么杀人或纵火日期表,不如付诸行动还比较可能有收获。那就从目白开始好了!步行的话,应该十五分钟左右就可到达,而且很难得天气这么晴朗。」

有很长一段日子天气都阴沉沉的,但今天星期日却高达二二.四度,感觉很像初夏的气温,风势虽强,但才走没多久,立刻就流汗了。身穿水蛇腰清爽套装、胸口露出蕾丝手帕的久生走在两人中间,朝向目白的冰沼家走去。很不巧,皓吉好像出门了。按了许久的门铃,树林深处的宅邸仍旧一片静寂。「冰沼」二字的门牌也已剥落,只剩下固定门牌的两个小洞。这里已几乎是一片废墟了。

「我从以前就一直很在意……」感慨良多的亚利夫呆立门前,状似回忆。「后木门斜前方的房子还维持当时的状况吗?」

「为何有这种疑问?」牟礼田貌似讶异。

「没什么,只不过有点……」

「是吗?对了,从后木门开始就是坡道,听说通往池袋的大马路。我也得到那边看看……」久生这时也说道。

于是,三个人沿着长长的围墙绕了一圈走向宅邸后方。属于私有道路的狭窄坡道,散发出仿佛进入谷底的情趣,而且周遭更静寂了,每户住家即使在这样的大白天都像无人居住般静谧。

「你说的应该就是这栋屋子吧!」

已上锁的冰沼家后木门斜对面,也是高墙环绕的古老宅邸。的确如藤木田老人曾经发过的牢骚「为什么日本人总是不喜欢挂上门牌呢」一样,即使绕至前方一看,高大的门面也仿佛已经好几年没开启过一般,并无地址与门牌。

「好像没人住!」牟礼田说着,试着伸手推开一扇小门,这扇门正好斜斜对着冰沼家的后木门。出乎意料,小门不声不响地开了。探头入内稍做环视一圈后,牟礼田大胆地压低高大的身材进入门内,同时回头朝身后的两人打招呼。「你们也进来看看。」

「算了吧!不要随便闯进别人的家……」嘴里虽然这样说,但久失还是抗拒不了,兴致高昂地颤抖着双腿跨了进去。亚利夫也紧跟在后。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是宽阔的荒芜庭院。

虽然没有冰沼家广阔,而且主建筑有毁损的痕迹,但小门附近有个有像是茶室风格的偏院,周围还残留模仿某著名庭院的假山与水池,颇有优雅的情趣。只因欠缺整修而荒废。池畔沙地弃置一辆残破的婴儿推车,推车旁则有因风吹雨淋而泛白的洋娃娃和小皮球,一片寂寥光景。

「真蠢,干嘛进来这种地方!」进入时紧张异常的久生抱怨白冒冷汗的不满,「也不对,刚进来时,我觉得杀害红司的嫌犯助手也许会藏在这里,但像这种随时可能出现祖孙鬼魂的恐怖宅邸,看一眼都嫌浪费时间。看来皓吉曾经住过位于九段的房子,大概也无法抱太大的期望了。

但是,二人依然像侦探般在附近绕行,亚利夫心中此刻又升起另一种复杂的感慨。在日光灯闪烁不定的昏暗浴室里,全身一丝不挂仆倒在地的红司,背后红色十字架状的蚯蚓状肿起。晦暗的镜子与白色的剑兰,细碎泡沫消失的洗衣机……没错,十二月廿二日那个晚上,皓吉接下来就要返回九段住处留住苍司。或许那是为了制造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其间却找来隐匿身后的某个人前往冰沼家,巧妙杀害了红司。也就是说,的确有所谓的「第三者」?

但诚加藤木田老人指出的,红司当晚在那个时刻进入浴室,皓吉与苍司都不知道。就算知道好了,皓吉或那影子般的男子匆促前来,又如何将全身赤裸的红司不发出任何声响地杀害呢?

不错,一切就如藤木田老人所说的,有必要计算一下往返九段与目白之间的距离。

「藤木田老人的确说是八分钟。」来到大马路,上车后,亚利夫马上伸出手表说道。

「什么意思?」

「从这里到九段卜的住处所需的时间。」

「喔,这样呀!那我也来计算一下时间。」

车子从千岁桥进入目白街道后立刻左转,两眼无神望着窗外的亚利夫忽然急促出声:「就在那儿,就在那个地方……」

「干嘛鬼叫鬼叫的……」

「虽然只是一刹那,我看到很像是五色不动明王之类的招牌,你看,就在那边左上方。」

「那是目白不动明王。」年轻司机注视前方,淡然回答。

「与目黑不动明王相对的不动明王?」

「是在那边吗?藤木田老人曾说是在千岁桥对面。但……」接着,亚利夫突然加强了语气询问道:「司机先生,听说还有目黄与目赤不动明王,你知道在哪里吗?」

「不知道。不是只有目白与目黑不动明王吗?」

屯子驶下目白坡,在江户川桥左转后,来到饭田桥的十字路口,于市之谷广场前直行,穿越车站的栅栏下之后右转。一口气驶上斜坡。从晓星开始,九段高校后方一带,就是八田皓吉住过的九段上二丁目六番地。下车后,只见眼前亮白色的马路通达四面八方,电线杆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是个平凡无奇的街头景象。

「时间是九分三十秒。」牟礼田让两人看看手表。

「没错,我的表也大约这个时间。就算在夜晚,应该也差不多吧!」

「是呀,即使走另一条路,穿越神乐坂,时间应该也一样。就算以最快的速度,单程也需要八分钟。」

「等一等,你们说的二丁目六番地,有好多住户都是这个门牌。」久生朝着正面可以望见靖国神社的石墙走去,一家一家看着门牌。她似乎不知道这一带数十户住宅全都属于同一番地。

「就是那儿,那栋石墙建筑。」可能是事先调查过,牟礼田指的是一户已经完全崩坏、屋主完全弃之不顾、面向九段高校正后方的住宅。大门痕迹上有一块木板固定,石墙已经毁损,就算皓吉曾经住过这儿,目前看来也很难掌握任何线索。亚利夫两眼更加无神。此时,牟礼田在他身后轻轻出声。「发现红司的尸体之后,你可能是立刻打电话过来这里吧?当时,真的是由皓吉亲自接听电话吗?」

「啊?是呀!」

没必要多想,皓吉那低沉的声音悠闲地说着:「真是对不起,拖住苍司这么久。」这声音至今仍残留耳际。亚利夫猜不透牟礼田究竟想说什么,只是两眼凝视他。

牟礼田嘴角的谜样微笑更加扩散了。

「当然,直到你打电话为上,以时间上来说并非不可能,因此可以确定是他接听电话。但至少那晚红司死亡的时刻,皓吉并不在苍司身旁。这点,皓吉自己承认了,苍司也予以证实。只是因为有某种深层理由,两人都不愿公开。即使在最近这段时间里,你们也绝对不可要求皓吉或苍司说出来,因为如此一来,将无法进行后面的计划。」

由于事出突然,两人一时说不出话,待回过神想要反问时,牟礼田又平和地接着说:「在你打电话到这儿之前,皓吉到底在哪里?你们很可能以为他已经到过目白,潜入浴室吧!但你们错了。当然,也不是躲在刚才冰沼家附近的那些空屋里,而是更料想不到的地方……如果能判断红司死亡时,皓吉究竟在什么地方,那就可以发现这个事件完全不同的本质。」

38搭乘时光机(亚利夫的日记Ⅱ)

续接三月十三日(一)

……我们在灰白干爽的马路上呆立良久。在春天阳光无心映照下的这处废墟,曾经隐藏什么样的秘密?

到目前为止,皓吉与苍司在第一次事件发生时,的确在这栋屋子里,所以不可能知道红司在什么时候进入浴室洗澡,依常理判断,他们应该与红司的死完全无关,但牟礼田却淡淡地说这两个人并不在一起;甚至还说,只要知道皓吉当时的下落,事件的样貌就会因此完全改变。

忍住心中疑惑,似乎正在频频思考的奈奈,像是喃喃自语地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然后,严肃问道:「你从一开始就注意到这点了?」

「虽然不是一开始就知道……」

对于牟礼田暧昧的回答,我慎重问他:「牟礼田先生当然知道皓吉在哪里吧?」

「那倒是可以猜得出来。」

「我说……等一等……」奈奈简直像要哭出来一样,露出僵硬的笑容。「总不可能是皓吉与苍司合谋这样的蠢事吧?可是,如果不是,那苍司也应该追查皓吉的行踪呀!」

「但在那种情况下,若是你,你会怎么做?」牟礼田边曼步逛向靖国神社边反驳,「你非常熟识的亲密朋友,偶然在某个时间不加去向。但是,后来在那个时段发生了杀人事件,而你的朋友没有不在场证明,所以拜托你作证,说是和你在一起。这时,就算你感觉不对劲,对方若非值得信任的人,怀疑他可能是凶手,这还有话说,否则都会答应吧!而且,红司只是倒在浴室,警方也未深入追查,以为是密室杀人而闹成一团的只有你们几个人。」

虽然语带讽刺,却也是事实。我们完全没想到,九段的这栋屋子竟会隐藏着重大关键。即使如此,皓吉那天晚上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事情?我在脑海中不停地想像。

这时,牟礼田紧接着说道:「从九段搬到麻布谷町,但在麻布谷町时没发生任何事件,所以那个地方可以省略,接下来是前往三宿与太子堂。我希望让你们看看一件东西,或许更可以发现与九段截然不同的意外事实。」

——从涩谷搭乘玉川电车,第四站是昭和女子大学所在的三宿,再下一站是三轩茶屋,然后线路就此分开,向左是从驹泽往二子玉川,往右是经过西太子堂朝下高井户车站前进。我们首先在三宿下车,目的是参观「朝日新闻」报导的那座玫瑰园。

昭和女子大学正对面右手边,一绕过电车街上的皮包店转角,马上映入眼帘的就是进口英国名家麦克里迪的蓝色玫瑰「LilacTime」的三宿花园,放眼可见数百株玫瑰迎风摇曳。当然,我们目标中的玫瑰并不栽种于此。虽然管理员说川口或镰仓另有分园,奈奈却似乎已经很满足了,一个人不住点头。事实上,假设蓝色玫瑰就种在这里,开花之前,也不过和「献给虚无的供物」一样,只是一株绿茎的平凡无奇花苗。

皓吉声称租借的事务所就在附近,很容易找到,但门牌已经改了。牟礼田的话如果属实,那么隐身在皓吉背后的第三者,就是以此为根据地连续纵火了。就算纵火与蓝色玫瑰是一种奇妙的组合,但我还是感到很不协调。另一方面,皓吉曾住过的所谓太子堂四五二番地,虽然应该位于三轩茶屋与西太子堂之间,可是却到处都找不到。明明已在地图上调查过大致的位置,仍旧无法寻获。在随机找寻一段时间之后,发现香烟摊的红色招牌,只好进入询问。

看起来非常和善的老婆婆说:前面可以看见篱笆,对不对?到达后右转,有个不动神,但你们不要进入,就在不动神正前方右转的地方。可是,八田先生应该已经搬家了吧?」

「没关系。是在不动产前方右转吧?」一面说着,牟礼田忽然灵机一动,接着问:「是买卖土地的不动产?」

「不,不是。」老婆婆呵呵地笑了,「我说的不动神是指目青不动明王,是个叫『教学院』的寺院……」

我忍不住转头望向牟礼田。五色不动明王之一的目青不动明王,此刻突然与皓吉的住处同时出现,其中到底隐藏了何种意义?但是,只见牟礼田点点头笑着。从刚才就假装不知道皓吉住处而拉着我们团团转,该不会就是希望让我们亲自发现这件事吧?他说想让我们在太子堂看看一件东西,指的大概就是这个吧!

「居然会在这种地方。」走在寺院广阔的境内,我深深感慨。

蓝色玫瑰、目青不动明王、纵火,感觉上彼此简直扯不上关系。但我现在总算可以模糊领会牟礼田一直说的「奇妙巧合」的意义了。在那次的推理竞赛之夜里,提出五色不动明工与五具棺材的我,归纳出「玫瑰的控诉」结论的奈奈,热心制作杀人与纵火日历的牟礼田,这三个人目前会像这样站在此地,虽然只是偶然邂逅,却是受迫于仿佛见到某种非现实与现实双重映像的奇异思维。皓吉住过的这个房子,怎么看都只是不起眼的西式小屋,尽管已有其他陌生人入内,我们仍在教学院与这栋屋于之间来回不知走了几趟,最后我终于有了似乎已了解某种关键的感觉。

三月十七日(四)

最近接连几天都是阴灰却暖和的日子。算算从我卷入冰沼家事件迄今,大约己过了一百天。这些日子里,我都像这样简单扼要写下日记,但回头重读后发现,除了事件流程之外,较引人注意的是,事件经常是呈现双重映像——现实与非现实进行,自己仿佛被夹在其中,其实却是透过这两片玻璃,观查整个事件的进行。

在第一起事件中,红司一丝不挂因心脏宿疾死于自家浴室,背部似乎因某种荨麻疹而出现红色蚯蚓状浮肿,意外发生于从内侧锁上门钥的密室里。这是地面上的现实!

可是,在我们眼中,背后却映现活跃的魑魅魍魉各种姿态,出包括了各色的不动明王与鲜艳的五色玫瑰;同时,连应该已不存在这个世上的人也陆续出现。透过此一非现赏的眼镜,本来应该是凶手的橙二郎也因为忘了关掉瓦斯暖炉的意外而死于密室。这是第二起事件!

在此事件中,现实与非现实的界限并不明显。相对的,若接受了现实,因为并非别人,而是自己打开了厨房的瓦斯总开关,所以必须被冠上直接执行者的污名。若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那就必须前往非现实的世界找寻其他凶手。于是我们终于指出某个人,揪出他才是幕后黑手。这个叫鸿巢玄次的男子,是在第一起事件中因想像而登场的人物,所以立即怀疑他符合凶手的条件,但甚至也曾被否定他的存在。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冰沼家事件无法被视为犯罪。

当然,我们也不可忘记其间发生的圣母园事件。在这次的事件中,有将近一百位老婆婆因暖炉灰烬处理不当而惨遭烧死。但若认为那就是现实,就不得不承认多出一具焦尸的怪事。若又说绝对不可能出现如此的荒谬怪事,那就只好与冰沼家事件一样,必须戴上非现实的眼镜去追究真相了。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才有办法解答多出一具焦尸之谜。但如此一来,又会出现未知的新纵火狂与杀人狂。

然后,第三起杀人事件发生了。简直就像理所当然的顺序一般,在密室里完成自杀的,竟是被视为第二起杀人事件嫌犯的虚构人物。但他不仅存在这个世上.更是昭和三十年三月,也就是目前被称为日本空前杀人热潮中,最为残暴的恶徒。

一直这样叙述别人的家务事,不可能对案子的解决有所帮助;但问题是,在这次的事件中,现实与非现实巧妙重叠,真不知该相信哪个才好,让人充分体会到一种怪异的感受。虽然一切都只是牟礼田的推测,但在警方全力追查之下,结果证实南千住的案子并非玄次所为。罹患癫痫宿疾的父亲在一怒之下杀死母亲,待回过神来,惘然若失,结果下定决心上吊自杀。玄次,不,是川野元晴正好此时返回老家,由于持续累积三十年的恨意,便将已死的父亲放下,再度勒紧父亲的脖子。这样的猜测也许属实,如此一来,虽然不清楚法律上的刑责如何,但即使有毁尸和遗弃罪,应该还不算是杀人。只是站在元晴的立场,这应该没什么差别。受到姐夫八田皓吉,不,是广吉的责问,只好绝望地承认自己是杀害双亲的歹徒,因而导致自己洗刷污名的自杀行为。这种想法,我也可以认同。

但这只是根据地面上的现实。不,所谓的「现实」可能只是真相之前的新闻报导。受到「杀害双亲的残暴凶手自杀」报导影响的警方与记者绝对不在少数,如果这种论点遭推翻,就必须以密室杀人的角度重新分析。在元晴扮成玄次、广吉扮成皓吉之后,这个世界立刻转变为玫瑰与不动明王的巧合占了优势的「非现实世界」。这种说法是否比较接近真实?又或者,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不该出场的闲人?对此,可能还需要再经过一段时日才能证实。

但经过这样一连串回顾事件的过程,我总算也能理解在第一起事件中,如果八田皓吉真的不住九段,第二次事件中他故意关闭了瓦斯总开关,不必等第三起事件发生,一开始就可以推测就算他不是凶手,应该也是幕后的黑手;同时,在他身后还有个杀人狂、纵火狂的石魔葛雷姆。可是……「可是」却永远只是可是。

三月十九日(六)

昨天吹西南风,时而飘下毛毛雨,但今天只有风,天气很暖和。

傍晚,在目白的「萝勃塔」餐厅与奈奈、牟礼田碰面,想听听奈奈所谓「有重大消息」到底是什么。该不会是真凶主动出现,承认「所有案子都是我干的」吧!

进入店门之后,不出所料,所谓的重大消息,只不过是住在冰沼家的皓吉,把二楼书房改装成「黄色房间」。

「什么是『黄色房间』?」

「啊?你不知道?」奈奈脸上带着嘲讽说明

——所谓的黄色房间(LaChambrejaune),若说成是一八九二年十月廿五日发生于圣吉纳维芙(SainteGeneviève)桦木林旁一栋城堡里的离奇密室犯罪舞台并不正确。换句话说,那是法国作家卡斯顿·勒胡(注:GastonLeroux,1868-1927,法国名作家,同时也是世界名著《歌剧魅影》的作者)在一九○七年发表的侦探小说,是一部古典推理的代表作,通常一提到密室杀人,立刻就会举《黄色房间的秘密》为例。经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仿佛曾经听过这部小说里的名侦胡尔达必。

「提起精神吧!」奈奈表情认真,表示在一九五五年的现在,「黄色房间」忽然出现于冰沼家,绝对具有重大的意义。

我立刻说:「但不可能因为皓吉是卡斯顿·勒胡的书迷,所以就模仿他,为了某种原因而改装成那样的房间吧?」

「你说的没错。不过,刻意找人改装的其实是我。」牟礼田接着转头望向奈奈,「黄色房间确实具有各种复杂的意义……但是,奈奈你曾经想过吗?勒胡为何在那篇小说里,刻意将房间设定成黄色?」

「呃……」奈奈圆睁她那双大眼睛,「经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自己连想也没想过。没错,那个房间的地毯确实是黄色……」

「小说中虽然如此描述,但即使地毯与墙壁不是黄色,对犯罪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吧!勒胡之所以设定必须是黄色,或许是下意识受到爱伦坡的《红死病的面具》影响。也就是说在《红死病的面具》中出现了七个房间,选择蓝、紫、绿、橙、白、紫罗兰、黑七种颜色中没有的颜色,暗地里表现出对爱伦坡的仰慕和挑战。冰沼家的黄色房间,第一种的意义应该相同,当然,绝对不只是这样……」

「不只是这样?你不是说是你找人改装的?」

「嗯,我只是在一旁敲边鼓,但主动提出的人却是他。」

——皓吉进入冰沼家时,苍司就在场见证,牟礼田也以协助的身份陪在一旁。当时,皓吉说道:「这样吧,房间就用来当成书房怎么样?」同时像专家一样环视屋里每个细节,不久若无其事地又说:「这栋宅邸以前房间里有红色或蓝色之类的装饰,我觉得那样很有趣,后来为什么不继续呢?」没人回答他。

「我也希望有机会住一住那样的房子。」说着,频频窥探两人的脸色。

苍司背对着他,「一切都看你怎么处理。」

皓吉露出胜利的神色,「可是,如果完全像以前那样,那可就不怎么有趣了,最好是之前没使用过的颜色。」

随即一片静默。一会儿,仿佛才想到一般,「对了,以前没有黄色房间吧?黄色,嗯!黄色不错,那就改变为黄色吧!」

就这样,目前那间书房由皓吉亲手换上奶油色的窗帘。没多久,连壁纸也改成黄色,而且还订购了黄色地毯,预定不久之后就会完成亮眼鲜丽的「黄色房间」。

不仅如此,后来皓吉盯着牟礼田,自言自语地说:「门窗的安全也需要更加严密才行,最好是加上门闩。」

于是将那两扇门——面向书库的房门和靠楼梯的房门,都在内侧加上非常牢固的门闩,并以更换钥匙很麻烦为由,打算连钥匙孔也塞住。

冰沼家即将诞生的「黄色房间」,就这样成了名符其实的完美密室。总而言之,整个经过是有点儿扯。

「你所谓第四间密室的准备,就是指这个?」奈奈显得有些不安,「但皓吉很可能有一半是真心的吧!他为何这么做?该不会是打算进行下一起的密室杀人吧?」

「或许正有此企图。」牟礼田一脸若无其事,「你们可以想成这是他的计划与我的时光机何者较快的竞争。依我预定,后天廿一日晚上,第四起密室杀人应该就会揭幕……」

「关于这个第四间密室……」我不知道牟礼田究竟有多真心,所以忍不住追问。「搭乘时光机……你上次说的好像是以小说的形式往下发展,那刚才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事实上,我已经以『凶鸟之死』为题开始创作。虽然被害者、密室诡计、舞台背景都已经事先齐备,但密室里的他杀情节感觉上只具备了通俗的刺激,感觉很无聊。所以我要写的主题,是在此之前事实上发生过的三起命案,同时在阅读完毕之后,又可以感受到红司所谓的『骇人的真相』。目的当然只是让你们阅读,进而了解其中的真相。」

然后,他面向奈奈,我则望着要继续说话的牟礼田脸上的神情;此刻的我,仍然无法分辨他到底是在开玩笑或是玩真的。

「这么一来,红司的『轮回凶鸟』也将揭开序幕。然而,若真是『黄色房间』又如何?能保证会遵守约定,返回原来的时间入口吗?毕竟是在勒胡面前班门弄斧,所以我希望诡计可以耳目一新,再加上对爱伦坡的仰慕,我期待的是《红死病的面具》里没有的房间——以冰沼家现有的『黄色房间』来对抗,同时再加上原有的『红色房间』。奈奈,这样你明白了吗?就是我在这部小说中,名字之所以使用敏雄的意义。也就是说,我并非从巴黎赶回来的名侦探胡尔达必,只是假冒了胡尔达必。另外一点则是,希望藉这部小说最巧妙的情节,让『黄色房间』成为舞台。」

牟礼田到底在说什么呀?我逐渐担心了起来。「阿蓝到底上哪儿去了?说是离家出走,但如果就这样都不处理,会不会因此自杀……?」

「阿蓝?」牟礼田反而露出惊讶的神色,「怎么?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啊?连我也不知道耶!」

「我还以为你们知道了!阿蓝可不是发什么神经病离家出走的,他是在报纸租屋广告上找好了房子才离开的。」

「喔,原来如此。」奈奈这才有所了解地说,「这么说,阿蓝离家的前一、两天找报纸,是为了要看租屋广告?」

「脑袋不灵光的福尔摩斯!」牟礼田明显地蹙紧了眉头,「就算不看报纸租屋广告,也可以得知因为这次事件而有空出来的公寓,不是吗?」

「黑马庄?阿蓝?」

我和奈奈同时惊声,但立刻想到,就算有空房,应该也不敢住进玄次的房间吧!

牟礼田依旧冷漠地凝视我们。不久,他说:「但他现在也离开了,应该已外出旅行去了!对了,警方不久后应该也会放弃黑马庄吧!这样好了,后天廿一日是春分,大家都休假吧?苍司明天也会从腰越出来,后天下午上坟后就要回去,所以我们一起到目白,顺便看看『黄色房间』,然后再绕往黑马庄。坦白说,我的小说要等到大家都去过黑马庄之后才正式开始,你们若不去,情节就无法接续下去。」

听到这样的提议,当初只是苦笑,但现在试着仔细分析,总觉得牟礼田说的话有异样。他似乎已经明白了一切的一切。果真如此,为何不直接告诉我们真相?为何还提及什么时光机或什么小说形式之类的,而且还必须打造第四个密室?莫非是因为要用来怂恿皓吉,所以有必要实际打造出那样的舞台?

或许,真的是或许,牟礼田打算在这个舞台上进行真正的杀人!当然,他这种人不可能会亲自下手,一定会采取凶手自行毁灭的方式,警方也绝对无法察觉那是冰沼家事件的最后悲剧。问题是,此刻我的胸口,旋起了无数的黑色漩涡。那就是,牟礼田这回好像要真的去杀人,尽管不太可能,但到目前为上的事件真凶全都是他,奈奈则是故意表现无辜的共犯。这样的说法,确实也有一番道理。听了这次黑马庄事件各种问题的探讨,尤其令我无法释怀的是,八田皓吉返回三宿的事务所时,有个女人曾打电话过去,而这个女人的声音非常沙哑。而且,前一天晚上在「阿拉比克」的红月亮之夜,我们不是还谈论着三宿的电话号码吗?

当然,我希望这只是无凭无据的幻想。难道牟礼田会假装人在法国,其实却在日本;更难相信他还能若无其事地出现在羽田机场。不过,我不愿猜测后天廿一日会发生什么事!之所以无从预测这起事件的型态,是因为当我再度将黑马庄事件视为密室杀人时,其中存在着无论如何也解不开的矛盾。

39石魔葛雷姆的真面目

在亚利夫的恐惧与期待中,三月廿一日来临了。月初时疯狂的社会形势已有几分平静下来。十九日,杀害镜子的坂卷被判决死刑;十七日,杀害电动玩具店老板的疯狂凶手逃离松泽医院;十九日,第二次鸠山内阁成立。在这些重大事件里,还穿插了用扁钻刺伤九名女子的江户川街之狼;原子金刚怪盗集团、外国人汽车窃盗集团之类了无新意的犯罪,另外还有在银座杂货店命案中身穿白色厨师服的男子行踪等事件。这时候——

春天也降临了冰沼家荒芜的庭院。在细雨纷纷的日子、满天黄尘的日子、灰白阴霾的日子交互更替之中,沉丁花已经凋落,番红花与白菖圃遭风雨摧残,花瓣飘散。但相对的,木瓜花(注:Japanesequince,玫瑰科木瓜属五色梅,亦称「贴梗海棠」、「寒梅」)却似玻璃般闪闪发亮,白木莲、紫木莲也爽朗地举杯庆贺。不久,在它们也因风雨而逐渐暗晦的季节里,不见人影的庭院深处,山茶花开始艳丽绽放。前一天的雨,傍晚至深夜开始转为倾盆豪雨,今晨仍持续飘下小雨,到了中午逐渐停止,午后转为暖和的天气,苍司也独自上坟结束。

仍未见到阿蓝的身影,皓吉不在家。痛心憔悴的苍司在杂司谷的坟场低头祷告,身后的牟礼田、久生和亚利夫三人默默垂头不语,眼睛不停偷偷望着苍司急遽憔悴的模样。仅仅半年之间,完全失去至亲的他,难怪看起来像幽灵鬼魂般衰老,处境几乎是被迫孤立于断崖边缘。冰沼家族受到无形魔手的逼迫,只要再有人轻轻一推,绝对会坠落黑暗的无底深渊。

祭坟后,苍司表示要整理行李,于是一行四个人返回目白。但是,见到剥落的门牌,进入废墟般静寂的宅邸,苍司孤独的背影让人相信,冰沼家已经完全崩溃了。

橙二郎死后,在皓吉的安排下完成了契约,在这个月底必须搬走所有的家具与行李——但名义上已经过户。四月初,买主某某协会的理事,以观光名义从美国抵达之前,一切管理都委托代理人,这个家实质上已与冰沼家无关,问题在于,在那之前,后院那株玫瑰要任凭它腐朽吗?

苍司似乎也很在意。在进入宅邸之前,就邀亚利夫走向曾经伫立过的双重篱墙中。与当时不同,土壤看起来也略带紫色,「献给虚无的供物」也一一冒出绿叶,叶色白绿,只有边缘的棘刺部分呈红色。尖刺像音乐盒里的拨针一样硬,但不久就会像滴着密腊般澄清透明吧!苍司蹲在一旁,耐心地捻死蜂螂,拨匀土壤。没听过买下宅邸的美国人想在这里盖什么房子,但或许在花季来临前,这株玫瑰就已被拔除了吧!亚利夫颇为感慨地注视「献给虚无的供物」与苍司的肩膀。远远传来皓吉的声音,这才想起「黄色房间」,也才发现今天应该是奈奈与皓吉的第一次见面。

尽管两人都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但若如前些日子所幻想的,打电话到三宿的人是久生,皓吉只要听到声音,脸色应该就会丕变吧?但实情与亚利夫期待的正好相反,彼此的首次见面却没发生什么事。见到身穿黑色洋装、戴上珍珠项链的久生,皓吉立刻走来,非常诚恳地打招呼。

「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

「啊,你就是八田先生吧?」久生也客气地报以笑容。

但皓吉极尽奉承之能事,转身面向牟礼田说道:「果真是个漂亮又厉害的女士。」然后夸张地摊开双手。

牟礼田露出苦笑,随即进入屋内。

皓吉仍继续说:「而且对和服应该有不错的品味……」

久生的神情立刻严肃起来,打断皓吉说话。「八田先生,二楼的书房你改成什么模样?我很希望可以参观一下。」

瞬间,皓吉的表情变得很僵硬,却立刻又眯起双眼,像在说「走吧」,当先起身。

如先前所言,书房只有窗帘与部分的壁纸改成黄色,但因为颜色新颖,格外醒目,给人非常鲜明的印象。两扇房门也已装上又粗又大的门闩。

「喔……就是这里!」久生站在楼梯侧的房门往里看,楞楞说道。

亚利夫也跟着仔细浏览整个房间内部。天花板中央和以前一样,以牢固的铁链垂挂模仿凡尔赛宫镜子间的古典美术灯。在这些交叉图案里,根据久生的论点,应该隐藏了秘密的瓦斯喷口。但那也是纯属臆测。和以前有所改变的部分,除了窗帘和壁纸外,本来置于二楼走廊的电话机也移入房间,漆成黄色的电话机摆在桌上。而且,腰围比一般人大一倍的皓吉,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路易十五风格的大型扶手椅,同样也铺上了黄色绸缎。壁橱仍维持橙二郎改漆的绿色,地毯和大部分壁纸仍是寻常的图案。不知其中原委的人,绝对无法想像这个房间,即将是个适合密室杀人的「黄色房间」。

这个房间为何如此装饰,还加上牢固的门闩?亚利夫猜不透是谁拟定了这套固执阴险的杀人计划,究竟是皓吉或是牟礼田?但是,久生又不同了,她实际看了房间一眼,似乎立刻就了解笼罩其中的邪恶意图,甚至还毫无顾虑地询问站在一旁握着双手的皓吉,「想彻底把整个房间都改为黄色,看来八田先生的嗜好也很怪呢!以前橙二郎确实把这里漆成绿色,结果遭遇不幸。难道改成黄色就不会有问题?」

「什么?」也不知皓吉是否不太了解奈奈言词里的含意,楞了一会儿。「知道你这么为我担心,真的是感激不尽。」不愧在世面上混过,回答之中有弦外之音。

「不,我的意思是,八田先生也着实费了一番苦心,竟然还打算连地毯也改为黄色,创造出真正的『黄色房间』。你以前就这么喜欢黄色?」

看来皓吉也明白久生言词中隐藏的敌意与冷笑,而且苍司与牟礼田正巧不在旁边,细眯的眼眸深处瞬间闪现一丝凶光。

「哦,这房间不能改为黄色吗?」说话的同时,皓吉伸出粗大的手掌,弥漫意图掐住久生脖子的杀气。

久生立刻狼狈倒退,低声回答道:「我可没说这样不吉利呀!只是认为黄色应该具有某种特殊的意义。」

见到久生露出怯惧惶恐之色,皓吉恢复了原先的表情,调侃似地说:「这也没什么,只不过我特别喜欢黄色,因为黄色可以让人温柔冷静,只要待在这个房间,我就觉得快睡着了。」

「是吗?那最好了。」或许知道无法威胁,久生语毕转身,颐指气使地朝亚利夫说话:「走吧!亚利夏,这里已经没什么看头了,何不把时间花在其他地方?」话一说完,立即退出书房。

皓吉这时给久生的印象很恶劣。众人一起走出冰沼家,送走要回腰越的苍司之后,三个人又前往「萝勃塔」。才刚坐下,久生立刻开骂:「那家伙在搞什么嘛!」

「怎么?他好好款待你了!」牟礼田笑着说。

久生更气愤了。「我可不是开玩笑!之前我还觉得怎么可能,但一看到那房间,我终于了解事情的真相,所以才忍不住切入主题,问他是不是真的喜欢那个黄色房间。结果,他马上厚起脸皮跟我打迷糊……知道吗?之前你打算在那个房间将皓吉设定成被害者时,我还不太赞同,但现在我愿意尽全力帮忙。你真的打算杀他?可是,要怎么做才能顺利进行?」

说到最后,才刻意压低了声音。亚利夫也不禁吃惊,窥探两人的表情。亚利夫曾猜想,牟礼田真会在那个房间除掉皓吉,而久生也只能算是共犯;但现在看他们如此公开讨论,情况似乎有异。即使如此,亚利夫仍默默等待牟礼田,想听听他会如何回答。

但牟礼田却笑着岔开话题。「这不能开玩笑!药剂效力如果太强,反而很难运用……你可知道,这趟我回来,已经答应苍司要以最自然的方式去解决。为了承诺,我费尽一切苦心,不希望有任何不自然的结果。所以,奈奈你明白的所谓真相,应该是指那个房间的意义吧?说到皓吉为什么要造出那样的房间……」

牟礼夫带着避开问题的口吻反问。但久生或许也明白其中的含意,认真地点头。

「是的,到现在好不容易才明白,我真的是没当侦探的资格。但到底该如何解决呢?我真的很担心……」

听着两人一来一往说着只有彼此能理解的内容,亚利夫皱眉头,打岔说道:「等一等!虽然我不懂你们在说什么,但从一开始你们就认定皓吉是凶手,还考虑该如何处理,这不是很奇怪吗?关于这件事,我也有过各种考虑,目前只能说皓吉是幕后黑手。但是到目前一切命案的凶手真的都是他吗?我认为这一点有必要彻底调查清楚。」说着,缓缓移动视线,「第一起事件中皓吉如果不在九段的住处,那他到底在什么地方?做了哪些事?虽然很难认定他就是杀害红司的直接凶手,但他在这个案子里扮演什么角色?我完全一无所知。同时,我也不明白对于行动如此可疑的人,为什么苍司后来还让他随意进出宅邸。至于第二起事件,则更让人搞迷糊了。因为就算瓦斯总开关有人故意关闭,应该也没有人可以潜入二楼的书房才是。还记得吗?事后我指出皓吉形迹可疑时,强烈反驳的人是奈奈你,对吧?排除电话铃声是暗号、又老又臭的诡计如何如何,你认为二楼不可能有共犯躲藏。虽然你们指出,马上提出有『某某人』存在是我的坏习惯,但在这次的第三起命案里,自以为是地听信牟礼田提出所谓的『第三者』或『石魔葛雷姆』的夫唱妇随行为,我很不以为然。」

在一连串的严词表明之后,亚利夫将视线移回牟礼夫。

「因此,不久前,我开始重新组合整个事件,推翻原有的构思,然后又再度组合。假设第三起命案也是皓吉所为,也假设所谓第三者的存在,但若真是如此,那么在黑马庄事件中又会出现严重的矛盾。」

牟礼田静静打断亚利夫准备说出廿天来想到的结论。「的确存在许多诡异的疑点,所以你无法认同之处应该也很多,或许连你也怀疑我,认为我才是杀害皓吉的真凶。但希望你别误会……该死!如果现在到黑马庄看看、也许你就能明白,但时间还太早了些。尽管最近为了这些事忙得晕头转向,但我想最好还是简单说明一下。因为也该到了揭穿『第三者』真面目的时候了。」

说着,牟礼田身子前挪,似乎要解开亚利夫胸口的疑团,缓缓接道:「假设玄次并非死于自杀,而是很明显的他杀,那我们就可认定,凶手是基于某种动机,希望他死于自杀状态。所以,让他犯上弑亲凶手的罪名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换句话说,杀害南千住老夫妇的凶手不是玄次,而是同一个凶手。只是到此为止,一切都太异常了。因为无论隐藏着什么样的动机,除非患有淫乐杀人症,否则没办法残忍到这种程度。但我们暂且不理会这一点,接下来奇怪的是,凶手如何能在南千住逞凶?这可以有两种解释,一是凶手已经知道玄次要陪伴母亲外出旅游,所以在前一天晚上先到达南千住,不声不响地杀害老夫妇。情况如我们先前所料,杀害母亲、勒死父亲之后悬吊在门楣上,布置成自杀情境,然后等着目睹这种情形后会出现何种反应的玄次到来。果然不出所料,玄次以为是父亲杀害母亲之后自杀,于是玄次就把父亲尸体放下来,然后再掐勒脖子。之后的经过就如警方推测的一样。另一种版本则是,本来就没有玄次与母亲的旅行计划,玄次只不过是和另外一个某人外出旅行,这种情形,凶手还是最先知道,于是趁玄次外出旅行之际,立刻到南千住逞凶,布置成玄次行凶的场景。待玄次返回黑马庄之后,利用玄次还不知道发生命案,就趁机将他杀害,布置成自杀状。反正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想要成为这个凶手的资格都相当不容易。一方面是对于南千住家中的动静了若指掌,而且平常就要持续监视玄次的一切举动,随时知道他在何处、有什么样的约会。南千住老家的事,皓吉可能也会知道;但黑马庄方面,就不是皓吉能够轻易了解的了。换句话说,当然只能认为黑马庄潜伏了『第三者』。假设玄次的旅行是与这个『第三者』在一起,那么『第三者』的行踪不明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牟礼田的话听起来仿佛理所当然,但对亚利夫而言,却只令他更晕头转向。

「这么说来,会是这样吗?总不可能那个管理员老婆婆或金造是共犯吧?或者黑马庄另外还有其他人……」说着,亚利夫脑中霞光一闪,似乎有人迅速跑过身旁却又回头一瞄般,眼前浮现虚幻的白皙脸庞,紧接着立刻消失。

「若有个来路不明的共犯,以前就住黑马庄,藏在地板下或天花板上监视玄次的行动……」

「没错,的确是有。」牟礼田似乎正在等待这句话一般沉重答道,「假如皓吉行动的背后,隐藏了一个身躯巨大、如凶恶侏儒般的活跃家伙,那就是真正的石魔葛雷姆了,但实际上,那家伙应该是更矮小、像东加王国安曼达岛上的原住民或是你说的恶童子制吒迦……或许极可能是皓吉听从那家伙的指示行动。只要前往黑马庄,就可以亲眼看到证据,但根据管理员老婆婆所言,一楼玄次房间对面的边间,有个自称是某化妆品公司推销员的滨中先生从去年十二月初住进去,发生这次事件之后就立即搬走了。这个人经常出差,事发当天应该也不在家。但或许这只是个掩饰,在皓吉大声叫嚷进入黑马庄之前,他只要锁上自己的房门,不发出声响即可……」

「但是,怎么会……」亚利夫话一出口,就立刻住嘴。陌生的「第三个男子」现在已经逐渐显现身影。这次,已经不是像圣母园当时的虚构人物,而是确确实实的存在,管理员老婆婆和金造都看过他的样貌。

「那么,这个姓滨中的男子又是怎样的家伙?黑马庄的住户应该都见过他吧?」

「没错。名宇当然可能是假的,但是他身材瘦小,皮肤白皙,感觉上颇有身分。年龄大约是廿五岁,不过,年龄当然也说不准。」

「可是,那家伙为何要隐藏在皓吉背后?究竟有什么企图?如果真如牟礼田先生所言,那家伙应该是稀世罕见的杀人狂兼纵火狂的疯子,为什么要对冰沼家……」亚利夫无法置信地正想摇头,但一直冷静聆听的久生却凝视着他,最后也开口了。

「亚利夏,你今天见到那个『黄色房间』后,还不明白吗?冰沼家的『蓝色房间』有苍司,『红色房间』有红司,那么『黄色房间』是为谁而存在的?应该轻易就可以明白了吧!隐藏在皓吉背后的人就是冰沼黄司!」

40犯罪函数方程式

冰沼黄司——长女朱实的唯一孩子,因目白的「红色房间」卷入憎恨漩涡而诞生,他应该已在广岛原子弹爆炸中结束了短暂的生命,而让他从众多亡者中,复活成为红司命案凶手的人正是久生。但仅仅如此,就能马上看穿「黄色房间」隐藏的邪恶企图吗?然而,听她说得头头是道,亚利夫胸口更涌现较先前更多的怀疑。不只是鸿巢玄次,冰沼黄司——在推理竞赛之后诞生的井底三兄弟之一——事实上可能真的活着躲藏在黑马庄吗?而且和八田皓吉这家伙是在什么时候、为什么而搭档,连续进行无意义的杀人呢?

牟礼田似乎了解亚利夫的心情。「在黑马庄,他无耻的使用滨中鸥二(注:鸥二的日语发音与黄司同音)的假名……汉字就是海鸥的鸥,一、二、三的二,当然,那是取自田中黄司——他在广岛的名字。只要考虑到皓吉是朱实的忠实赞美者,那么,他会协助存活下来的黄司,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何况,这两个人应该也了解彼此的关系。」

「可是,原子弹爆炸时,黄司不是在爆炸中心吗?」好不容易恢复冷静,亚利夫反驳。

「并不是在爆炸中心的人就一定会死。」久生在一旁开口,「记得我也曾经说过有这样的实例。那是我也认识的一位女子,当时她被军方微调,任职设在福屋百货公司的陆军监督局,八月六日早上,她正在打扫时,突然被爆风袭倒。因为距离爆炸中心区只有六百公尺,当然,站起来后,周遭一片漆黑。可是,因为人在二楼,地板并未遭破坏,楼梯也没事,她就拚命往外逃,游过河川,躲进练兵场,再越过饶津山,走到对面的山谷,穿越炼狱般的风景,最后终于得救。到现在也没有白血症的征兆,身体很健康,最近即将结婚。所以不能说黄司没有同样的幸运吧?」

「但是……」亚利夫频频思索有何反驳的材料。

但久生似乎陶醉于自己的推测。「逃出的途中,到处都笼罩浓浓的黑烟,建筑倒塌燃烧。亚利夏,你应该也看过照片吧?身穿破烂衣服、披头散发、四处逃窜的受害者……黄司当时只是个十岁的小学生,那样的小孩如果能穿越宛如阿鼻地狱的战区废墟,会丕变成另外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可思议。这样看来,那天晚上的推理竞赛,还是我的论点最正确。虽然行凶手法与幽会的暗号不同,但动机却完全符合我的推论。」

亚利夫终于找到批判的间隙。「你指的应该是为了除去『红色』吧?但为何要杀害鸿巢玄次那种毫不相干的人?而且我也很难认同,一个十几岁的人会一直让内心的复仇心理无限膨胀。」

「这与我以前说的一样。」久生已经完全恢复冷静,「起缘于自己名字的色彩关系,那么容易就忘得掉吗?身为嫡系长房的紫司郎因为否定黄司的存在,因此不断坚持研究,陆续送回庞大的成果。你想想看,如果从小就一直在母亲朱实不断描述之下成长,这会让黄司对冰沼家产生何等深沉的怨恨?世上不可得的蓝色花朵和黄色花朵,只在冰沼家谱上开花的企图虽然显得突兀,但理论上,仍留下证据的不就只剩下苍司与蓝司?若问除去『红色』的构想得自何处?直接的关键应该是母亲朱实在黄司眼前悲惨死去吧!因此,想想也实在可怜。当然,虽然还无法理解为何连玄次也遭到杀害,但如果一切从『红色』必须消失的疯狂愿望来说,就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了。因为以花而论,『黑色』绝对比『红色』色素更深更浓……因此,接下来要发生的,也就是牟礼田打算进行的第四密室,我也终于能够猜得透。喂,对不对?黄司在这此之前,总是以皓吉为共犯持续杀人,但若为了纯粹的蓝色与纯粹的黄色花朵,皓吉已经对他造成了阻碍,那是因为控制蓝色与红色的是花青素Anthocyan,而控制黄色与白色的则是黄酮类色素Flavone……也就是说,为了留下纯粹的黄色,必须除去有「皓吉」(注:黄的日语汉字发音有两种,一为长音的O,一为长音的KO。在此,与「皓」宇发音皆同为长音KO)这个名字的家伙。基于这种意义,蓝司也有危险!或许预定为第四起密室的被害者并非只是皓吉,蓝司也包括在内。如何?我的推测是否正确?」

牟礼田一听,从刚才就蹙着脸望向一旁,但还是开口淡淡回答:「没错,反正红司留下的密室诡计中有两具尸体。」

「果然是这样!」久生不断点头,「如此一来,像这样在第四密室尚未进行之前,凶手、动机、诡计以及被害者都齐全了,剩下的只是有尸体装饰的房间。讨厌,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但亚利夫并不觉得可笑。如果冰沼黄司真的在原子弹爆炸正下方活下来,那才真的是冰沼家的恶灵,必须像石魔葛雷姆一样回归尘土,这才是理所当然的结果。但是,记得牟礼田提过「苍司与藤木田老人也知道」,牟礼田从法国回来,答应苍司的应该也是在不损及冰沼家的名誉之下消灭黄司吧?不过,在牟礼田的言谈之中,总隐藏了「世上应该没有这种疯子,但确实就有这样的疯子」之类的冷笑。即使此刻久生显得兴奋无比,牟礼田仍怪异地苦着脸沉默不语。

「但无论成长方式何等奇特,加上又曾经历过原子弹爆炸,难道就会这样为了杀人而到处杀人吗?就算黄司,应该也是人吧?」

「但是,从毒物的观点来说,」牟礼田转而面向亚利夫,「黄司也算不了什么!目前政府不是也想尽办法要让老百姓吃下黄变米(注:因变质而长出霉菌的稻米,这种霉菌会产生真菌毒素,对人体肝功能有极大的破坏)吗?」说出这种与场合不符合的社会批评之后,他忽然想到什么,又接着说:「刚才你说在黑马庄发生的事件有很大的矛盾,是什么矛盾?」

「不错,的确有很严重的矛盾。」亚利夫仿佛恢复了自信。关于这点,就算已知「第三者」是黄司,他还是很有信心。「在那之前,黄司如何查出离家出走的玄次的住处,进而迁入同一栋公寓,这是个疑点。话说回来,反正乔装成推销员搬进黑马庄也行,或是以某种方法监视玄次的一举一动也好。如此说来,打电话到三宿的事务所,通知皓吉立刻赶来的就不是玄次的情妇,而是你们所谓的黄司了?」

「也不知道电话里是否说『立刻赶来』……应该是通知说玄次已经旅行回来了吧!」

「所以皓吉驱车赶到,尽管明明知道是哪个房间,但还是故意大声嚷嚷到处寻找……之所以会去询问管理员老婆婆,目的是为了制造他是独自一人刚刚才到的证人,同时通知埋伏等待的黄司自己已经抵达。不过,刚才也说过了,黄司当时一直将自己锁在房间里。」

「没错。如果粗心把头探出走廊,一切机会都可能消失。我想,黄司离开自己房间是在玄次死亡、警方人员赶到、整个公寓乱成一团的时候。至于进出杀人现场则是完全不同的方法。」

亚利夫此时又是一脸茫然,但久生接着说明:「重要的是,我会感到奇怪是因为皓吉进入玄次的房间。无论是皓吉或是黄司,应该无法预料到玄次会找上金造,还准备热威士忌给他喝吧?如果现场没有威士忌,又打算如何下毒?」

「这一点我上次也说过,皓吉进入玄次的房间时,单手抱着包袱,当然可以认为里面是掺毒的威士忌或其他什么的。皓吉从一开始就打算利用这个包袱当作见面礼来杀害玄次,可是进入房间之后,发现桌上竟然有两杯冒着热气的威士忌,对于企图杀人的嫌犯而言,是很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不是吗?只要趁隙把另外准备的粉末状或液状氰酸化合物放入对方杯内,一切就告结束。例如,他只要说『帮我倒杯水』,应该很简单就可完成。」

假设牟礼田所言属实,那个未派上用场的包袱,的确必须在警方赶抵之前消失。另外,衣橱抽屉内的氰酸钾包也可以视为皓吉或黄司塞入的。而且,那个金造坚称放在靠自己这边的杯子里掺了毒,事实也是如此,玄次是端起左手边的酒杯喝下威士忌。然而,难道不是皓吉在瞬间动用了恶魔的智慧,在玄次猝死后,才调换酒杯位置吗?

关于这点,警方因为最初完全未怀疑玄次的自杀问题,认为只要将毒药先含在口中再喝下威士忌即可,所以无论是拿起左边或右边的酒杯都不会有问题,即使从掉在榻榻米上的空杯微量液体检测出氰酸反应,但警方也未将这个酒杯视为一开始就掺入毒药的关键,反而斥责金造坚持的『从一开始就打算杀我』。但皓吉果真连如此微妙的效果都计算在内?看来只有等他本人自白之后才知道了。」

久生仍满脸疑惑。「我想问的是,就算有办法在酒杯中下毒,如果玄次不喝也毫无意义。」

「这个部分只能凭想像弥补……」牟礼田的回答不是很自信,「但是,根据躲在隔壁房间窃听的金造所言,皓吉抵达时,并非立刻就与玄次发生争执。在争吵声音提高前,还有一些时间。这么一来,皓吉很可能是刚开始一边闲话家常,一边端着自己的酒杯,故意多次移到嘴边给玄次看,引诱玄次也自然而然做出同样的动作。不久,谈及南千住的事件,尤其刻意转移到足以刺激对方的方向,结果玄次一怒之下喝了一口威士忌想起身,却已经站不起来了……以皓吉的立场,玄次是否知悉南千住的事件,以及什么时候会喝下掺毒威士忌倒地,这些都不是问题。因为我认为所谓的两人大声争吵,只是皓吉与黄司演的戏。黄司当时已经穿妥衣服等待出场,皓吉要做的只是接住倒下的玄次,让尸体呈现与被发现时相同的趴卧状态,然后稍稍拉开衣橱抽屉,让玄次的双手放在把手上即可。因为这时候,等在外面的黄司已经冲进房间……」

「是从房门进入吗?」亚利夫加强语气。

「我说过好几次了,唯一的可能就是嫌犯从第四度空间切面出入,从不是入口的入口进入,不是出口的出口消失。总而言之,黄司轻巧地进入后,改变酒杯位置、拭去指纹、刻意留下不同的指纹后,开始布置这次事件最大的诡计……

不知道你是否已察觉,皓吉平常操着庸俗的大阪腔说话,那也是诡计的重点。在关西长大的人,包括神户人也一样,他们可以立即分辨腔调品味的高低,也可以区别出京都腔与大阪腔的明显差异,但其他地方的人根本就无法分辨其间的细微差别,只从音调就以为那些都是关西腔。也就是说,模仿皓吉的声音非常容易,但要欺骗听者却不简单。他们很清楚金造就在隔壁竖起耳朵偷听,皓吉与黄司当然事先已讨论过对话的内容了。最初黄司假冒玄次的声音,怒吼说『干脆连你也一起杀掉』。皓吉则回答『你终于露出马脚了』,边说还边窥伺四周动静,然后悄悄地溜出走廊,立刻下了玄关穿鞋,不让任何人看见冲出公寓。还留在房里的黄司则微微开启房门,接续皓吉的台词,回答『我带了十几个警察』……

金造与管理员老婆婆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另外一个人在房间里继续演出这出戏。就算发音稍有差异,就算说话不像玄次,金造与老婆婆因为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所以也被搞得惊慌失措了。在黄司方面,他只担心人群聚集。估计好时间之后,黄司大叫『他喝下毒药了!真糟糕,快来人呀……』只是时间迟了些。幸好,听到的人是笨拙的金造,所以没出问题……」

「等一等,牟礼田先生。」耐心等待的亚利夫以冷静的语气说道,「这个部分有相当大的矛盾。一般而言,就算是皓吉,想要人不知鬼不觉地离开黑马庄,那他的运气也实在是太好了。如你自己刚才说的,金造与老婆婆完全没料到黄司会进入玄次的房间。既然如此,那就应该完全没必要在中途接续台词,大可由黄司假扮玄次,从头说到尾就行了。另外,皓吉也不需要跑去派出所,只要在门前呼叫众人聚集,嚷叫着玄次坦承自己杀害双亲后喝下毒药。在众人一片混乱想要一探究竟之前,黄司关闭房门,上锁,接着假装是玄次的沙哑声音,大声说『我是罪人,所以要自杀,谁要闯进来,我下手绝不留情』,然后在地板上爬行,最后消失于不是入口的入口,或是什么第四度空间的切面,这不就行了?这样一来,皓吉根本就不会受到丝毫的怀疑……」

由于这廿天来,亚利夫一直思索着这个问题,所以听起来让人觉得理所当然。

「没错,正是如此。」牟礼田也神情平静地表示同意,「确实是这样。假股金造胆子稍微大一些,没逃回自己房间,而是在走廊边缘停下来,一直监视玄次的房间,那这个密室应该就更完美了。除了皓吉之外,没有人从房门进入,但房间里开始发生争执,而后只有皓吉大叫『他喝下毒药了!』接着冲出来,房里假冒玄次的黄司则边叫着『我要自杀』,边锁上房门后消失,即使警方进入,也只剩下玄次的尸体……这样的话,密室诡计将更加完美。但是他们,不,应该说是黄司却没这样做。让大家看见皓吉冲出房门的身影是最安全的方式,他却反而故意躲躲藏藏逃出去。至于房间里的黄司,明知道有人已经来到门口,却还模仿皓吉的声音大叫『快来人呀』……为什么会这么做?你一定感到奇怪吧!」

——那不仅奇怪,亚利夫还认为是严重的矛盾,所以才会提出来,若还被问「为什么」,唯一的回答就是牟礼田的推理根本就错了。但他被问的却是「你一定感到奇怪吧」,这也只能认为其中隐藏着某种理由。

「也就是说,黄司希望让皓吉看起来像是从密室逃出?」亚利夫边思考边喃喃自语。

「不错!这应该也是原因之一。身材肥胖的皓吉,不知从什么地方像烟雾般消失,或许并非针对警方,而是向我们挑战。但如果想得更简单,也可以说他们犯下了错误。」

「犯错?」

「若以戏剧来比喻,这起命案没有演出者,只不过是由演员用言语叙述的闹剧。」

久生也不解似地岔嘴道:「总不会是黄司他们临时想到情节,在里面念台词吧?」

牟礼田暧昧地点点头。就算黄司是所谓淫乐杀人症的畸形儿,但面对尸体时,应该也不可能即兴演闹剧吧?或者,另外有其他的含意?

亚利夫正在思考时,牟礼刚故意似地看着时钟,站起身来。

「喔,已经这么晚了,可不能等到天黑才去黑马庄!与其空谈理论,还不如现在就去有事实证据的黄司房间,看看所谓第四度空间的切面。而且如果管理员老婆婆或金造在公寓里,也可以问清楚黄司的长相。」

跟在牟礼田身后,亚利夫脑海里,再度浮现冰沼家二楼的书房。如刚才所见,由多种杂乱色调包围的空间,在与冰沼家有关的人眼中,成了刺眼鲜丽的「黄色房间」,苍司与阿蓝仿佛被迫离开,连门牌都已剥落的宅邸,只有那个房间充满不可思议的活力,甚至好像在呼吸。原因很简单,因为存活下来的黄司正躲藏于某处。

冰沼家终于被黄司占领了,针对在某个黑暗角落张开黄色毒蜘蛛网接连捕获猎物的黄司,牟礼田正想利用某种方法让他自我灭亡。

在前往动坂的车上,亚利夫在心中描绘着目前的情况。但是,牟礼田脸上却露出接下来的目的地似乎有什么欢乐事情在等着他们。

「我们这样跟踪黄司的犯行,企图拆穿密室诡计,那家伙应该也知道,正等着我们出现。因为臃肿的皓吉与瘦小的黄司,巧妙相互交替逃出密室的诡计,在江户川乱步的长篇作品里虽有先例,可是却仿佛暗示这种诡计一般,玄次房间里有一本大开本红色画册《格列佛游记》。当然,这不是玄次的书,应该是黄司故意留下来的。还有一点,黄司住过的房间,很明显留下了给我们的挑战书,稍后阿蓝进来,马上就可以发现……」

「关于阿蓝……」久生责问似地打岔,「黑马庄事件一发生,他好像就知道冰沼黄司躲在黑马庄某处利用皓吉杀人。这么快就搬到黄司住过的地方,动作也未免太快了……」

「应该不是马上就搬过去的吧!他那种个性,当然会耐不住性子独自前往黑马庄打听,结果却意外发现黄司果然住在那儿……重要的是,我对黑马庄屋主与事件,有另外不同的兴趣。屋主是战前名气响亮的电影解说员,后来因为声音坏了而退休,虽然拥有几栋公寓,却对住户有一些奇特的限制。出就是说,他只愿意让生活上有缺陷或类似游民的人居住,却不愿意让正规的上班族住进去。这样的人,我倒是很想见一面。」

「这么说,黄司符合他的标准?」

牟礼田并未回答。不过,有关皮肤白皙、乔装成气派推销员的黄司长相,金造或管理员老婆婆应该会马上告诉我们吧!甚至关于他活像手持吹箭的安达曼岛土著、难苦语恶者制吒迦童子的凶恶表情……

可是,好不容易在淡淡暮色中抵达本乡动坂,三个人来到高挂「高级公寓黑马庄」牌子的木造建筑物玄关时,很不巧,管理员阿丰老婆婆趁傍晚外出购物,虽然留话说会很快回来,但出来招呼的侄女是小女生,不管问她什么,都只回答「不知道」。

「那么,住在这里的伊豆先生呢?」

「伊豆先生也外出。」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不久,听到牟礼田仿佛喃喃自语说着「这下糟了」之类的,但脸上忽然又出现信任的表情。

「对了,有人曾经把这么大的纸袋放在婆婆那儿,小朋友,你知道吗?」

「我知道,是牟礼田先生的。」

「是不是麻烦你拿过来一下。」

一头清汤挂面的小女孩,慢慢吞吞取来的是很一般的牛皮纸袋。但是,牟礼田很慎重其事地接过来。「这就是刚才我说的,阿蓝在黄司之后租下那个房间时,从衣橱底下的抽屉里发现的东西,这是黄司唯一的遗留物,不,应该说是故意留下的挑战书。」

说着,牟礼田稍微打开袋口。那一瞬间,妤像看到袋底盘着可怕的鲜黄色毒蛇,但其实只是一只黄色袜子藏在里而。牟礼田立刻封住袋口,交还小女孩。「这样好了,在婆婆回来之前,我们就四处逛逛吧!」

随后催促亚利夫与久生,这两人本来把脸贴近玄关旁玄次房间外的窗户、想窥视关闭的窗户里有何动静。三人于是一起走出外面的大马路。

「老婆婆应该马上就回来,到时就可以好好观察房间,调查诡计了。不如趁现在天色还亮,带你们到附近看一样东西。我上次制作了杀人与纵火日历,应该还记得其中的一些巧合吧?而且与玫瑰、不动明王有关,你们也亲自见到世田谷有目青不动明王、蓝色玫瑰与纵火。虽然只有这些还于事无补,但事实上,战前在动坂上方,有一座名为『玫瑰新』的著名玫瑰园,因为老板战死或其他原因,目前已无迹可寻。不过,因为是鸠山首相曾经前来求取分株的著名园地,只要是长期栽培玫瑰的人都知道。我曾被人带来参观过一次,由于是在战前,代表性的花种是德国的柯迪斯培育的CrimsonGlory红色玫瑰,我记得是玫瑰群中特别高大的品种,就像在三宿有『未来的蓝色玫瑰』一样,这里也曾经有过『过去的红色玫瑰」。」

「等等,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久生也停下来,「动坂有柯迪斯的红色玫瑰,三宿有麦克里迪的蓝色玫瑰,这并没什么稀奇呀!难道说这是杀人与纵火的象征?」

「你还是先看看那个。」站立街角的牟礼田回首,摇指前方高处。

那个地方名为「日限地藏」,两人也注意到线香与供花装饰的神社位于角落,但是没看到更上方的小空地上竖立的一根标柱,上面用黑墨写着——目赤不动明王重建预定地。

有那么一会儿,两人还不明白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但很快就了解先前牟礼田所谓奇妙的巧合的意义了。

三轩茶屋的目青不动明王附近,英国的麦克里迪栽培出代表「未来」的蓝色玫瑰,今后也将持续进口,而在那一带附近,往后也会持续出现纵火事件吧!另一方面,昔日目赤不动明王所在的动坂附近,曾经有过德国的柯迪斯栽培出代表「过去」的红色玫瑰,而此地也曾发生命案。

目青不动明王、蓝色玫瑰、纵火。

目赤不动明王、红色玫瑰、杀人。

如此一来,接下来就算闭着眼睛也可以指出,在日黄不动明王附近,有法国的梅杨栽培出代表「现在」的黄色玫瑰,而——

目黄不动明王、黄色玫瑰、凶手。

换句话说,这根标柱显示了在这东京不知何处的天空底下,只要找得出安置目黄不动明王的神社,凶手黄司必然就躲藏在附近的黄色玫瑰背后。

牟礼田仿佛终于完成一项任务似的,悠闲诉说着往事与考证。

「战前我来的时候,日限地藏确实只是披着红色布条的路旁石菩萨,唯有目赤不动明王的香火非常兴盛。但在战后烧毁后,情况完全改变。本来『动坂』这个地名是『不动坂』的转音,主要是指目赤不动明王。」

如前所记,因为一九六○年十月的建地重划,这附近就完全改变了,稍高的空地被铲平,黑马庄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目赤不动明王与日限地藏同时复活,目前红铜色的神像就在新的殿堂中座镇。在知道了与过去因缘纠葛不清的玫瑰和不动明王之后,亚利夫显露忍耐剧烈耳鸣似的神情,沉默不语。

「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久生像见到不祥事物般,仰脸注视标柱。「我曾说的『玫瑰的控诉』与亚利夏说过的『五具棺材』像这样连结在一起,直到如今才告知凶手的所在……」

「也就是说,『玫瑰』、『不动明王』与『犯罪』之间有某种关系式成立。」牟礼田站在原地,取出记事本与铅笔。「这表示『不动明王』和『玫瑰』各具有蓝、红、黄的变数,「犯罪」则由各具备纵火、杀人、凶手三种变数的函数而成立。这样清楚吗……」

f(不动明王·玫瑰·犯罪)=0

牟礼田在记事本写上这样的关系式。

「若各别代入,则会出现九变数的犯罪函数方程式,只要将凶手视为x即可。但是……」说到这儿,他抬起头来,惊讶似地叫住亚利夫。「你想去哪儿?快停车!难道你不想看看黑马庄玄次的房间?」

「没关系!那房间以后再说。重要的是……」亚利夫焦急地伸手拦住计程车门,「我想尽快到目黄不动明王那儿!再怎么说,都要想办法逮到那家伙!」

第四章

41白晰手臂的主人

——一九五五年三月廿一日,星期一。

根颇犯罪方程式的引导,在亚利夫急促的催促下,三人驱车赶往目黄不动明王的时间正好是五点半。但是,再经过大约三十分钟,昔日的冰沼家,目前由皓吉居住管理的目白宅邸,有一道瘦小的人影从大门旁的小偏们偷偷潜入。

沉丁花的残香,弥漫得几乎窒息了整个黑夜。在芳甜无力的夜晚空气中,黑影恍如熟悉环境般穿越林木之间,举头仰望二楼书房黄色的灯光,站在玄关前,毫不迟疑地按下门铃,呆滞的铃声缓慢地响起。二楼突然传来有人的动静,书房小窗被打开,铁格子间可以看到皓吉的脸频频在黑暗中想确认访客,却始终看不到,于是生气地问了一声「谁」。但没有回应。皓吉咋舌,关上小窗。不久,楼梯响起慌乱的脚步声,下楼了。

紧贴门口站立似是访客的人影,随着脚步声接近,身躯越发僵硬。一脸思索的表情,肩头披着松垮垮的风衣,手上提着旅行袋。玄关灯光照出他憔悴的一边脸颊,才发现他是将近一个月来毫无音讯,感觉开始透出成熟稳重神情的阿蓝。

「怎么回事?这么晚了……」得知意外的访客是阿蓝,皓吉非常讶异,立刻引他进入宅邸。然后仔细瞧了几眼背后的暗夜,待确定没有同伴后,才将玄关门细心锁上。「这些日子,你是上哪儿去了?」

阿蓝依然没回答,迳自爬上楼梯,直接进入二楼书房。在淡紫色的华丽美术灯照射下的「黄色房间」,现在已经明确透露出异乎寻常的意图。阿蓝缓缓转过脸,望着这个几近完成的房间,脸上浮现讽刺的微笑,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像想起了什么事,将手上的旅行袋放在床上、脱掉风衣,只穿着一件蓝色尼龙夹克。这段时间里,皓吉好像已经习惯了,把刚才进入的房门锁上,再仔细插上门闩。见到这番情景,阿蓝锐利的眼神望向另一侧书库旁边的门,却发现虽然也装上了门闩,却尚未被锁上。

阿蓝的嘴角第一次蠕动,讽刺似地开口说道:「这是为黄司准备的房间吗?这回你打算在王子的宫殿里杀了谁?如果是我,那你可就要失望了。」

尽管阿蓝这么说,但皓吉显得毫不惊讶。

「你到底在说什么?」

他仍是一身皮夹克打扮,噘了噘肥下巴,表示要阿蓝坐到那边的椅子上,自己则把大屁股寒进铺了黄色丝绸的扶手椅,像哄孩子一样哄道:「为何突然说这种话?看来太用功了也不行。对了,参加东大的考试了吧?大家都很担心呢!」

「应该是会担心!」阿蓝走过去,坐到对面的椅子,小心翼翼地凝视皓吉。「这廿天里,我并未参加考试,而是四处调查,已经查清楚你们有何企图、曾经干过什么事。」

但皓吉神色平淡,似乎觉得很可笑地望着地板忍住笑意,随即又露出茫然的表情。「我完全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打算装迷糊装到什腰时候?」阿蓝胆子好像也大了起来,「我离开这个家之后,你以为我住哪儿?住在动坂的黑马庄,就是玄次被杀害的黑马庄,完全查清楚你们骗小孩的诡计了。」他语气骄傲地继续说,「自从从玄次被杀害之后,我就认为一定有空房间,果然不出所料。我就租在那个房间,就是那个无耻的家伙用滨中鸥二假名租的房间……该怎么说好呢?既然留下了那么明显的证据,你再怎么欺骗都没用。因为你杀害玄次的事实已经无法隐瞒了!」

皓吉浮肿的眼皮底下,眼眸骤然一亮。「哼,我还以为是什么事,是谁说我杀害元晴的?」而且似乎像是听到有趣的故事,「我为什么要杀害自己的妻舅?杀死那个无可救药的坏蛋,我又有什么好处?」

「是没有任何好处。但只要是黄司下的令,任何事你都能法拒绝,就算杀人也一样!」

「黄司?广岛那个?」他交替抱于胸前的粗大双臂,「黄司十年前不是已经死于原子弹爆炸了吗?若说他在黑马庄,而且下令我杀人,阿蓝,那就是你读了太多侦探小说,脑筋出了问题。好吧,看来你有很多话要说,那我就忍住睡意听你说。」说着,把肥胖的身躯靠向椅背,交抱着双臂,闭上眼睛。

「既然如此,我就说了。」阿蓝热切坚定地开始叙述,「虽然我不了解你和黄司究竟是什么关系,但你曾经追求过朱实阿姨,在阿姨和一个叫田中的男人私奔到广岛之后,你仍然经常偷偷去他们家,所以我终于明白。你并非以冰沼家的使者身份前往,只是为了继续给她甜言蜜语,结果终于说服了朱实阿姨。当然,阿姨那种人应该还有其他男人,只因为正巧将那年怀下的小孩托付你说『这是你的儿子』,当时你可能兴奋得全身都发抖了吧!因为连脚趾头都想亲吻的女王,居然会生下卑微的奴隶之子。黄司对你而言,打从他出生以来就是王子,既是你的儿子,又是光辉灿烂的太阳之子。

接下来就发生了战事。至于你们是如何潜逃回来的,我并不清楚。的确,接受原子弹爆炸洗礼的黄司,后来在何处生存、又与你在何处重逢,这些以后再请你慢慢说明。只不过,成长后的黄司拥有帅呆了的美貌,同时却又有无比残忍的畸形灵魂,心中想的只是如何收拾位于目白的冰沼家族,复仇成了他生存的价值。你喜欢跪在那个疯子面前,再次发誓当他的奴隶,开始假装若无其事的出入冰沼家……

这时,发生了求之不得的洞爷丸事件,你费尽心力帮忙,获得了苍哥的信任,也站在红哥这边,终于成了冰沼家的义务管事。于是,冰沼冢的内情完全被黄司知悉,在拟定何时、何地、杀谁之后,冰沼家杀人事件就此揭幕了。虽然很不甘心,但我还是不明白你们是如何杀害红哥的。至于橙二郎叔叔,我事先已有所察觉。接下来,为何要杀害毫无关系的玄次?我也不了解动机。因为再怎么罹患杀人淫乐症,除非真的发疯,一般人应该无法做出这种事。不过,在黑马庄使用什么诡计,我却非常清楚,如果你还想装迷糊,我可以详细说明……

依事先的计划,你到黑马庄时,金造这个无聊的目击者正在玄次的房间里,实在是求之不得的好运。在完全未提及南千住的话题,也未有任何争执的情况下,正好有一杯掺了氰酸钾的威士忌放在桌上,只要想办法让对方在不知不觉间喝下,一切就告解决。懦弱的金造逃回自己房间,还在喘息的时候,杀人行动就已结束。你扶起倒下的玄次,让他趴在衣橱前,在抽屉里塞入氰酸钾纸包,你有很充分的时间为酒杯上的指纹掉包。接下来,各用一条牢固的细绳勾在衣橱的把手上,再叫黄司进入,藉着互相改变声调,开始表演一场热闹的闹剧……

只要在黑马庄住过,就一定非常了解黄司的出入口。你们那样做,未免也太可耻了。因为黄司房间的榻榻米一掀开,就可以看到木条被切断了,人可以爬进地板底下。淡淡的脚印正好延伸到玄次的房间底下,不知道你们来回多少次了,而且是在衣橱正下方,抽屉凹入一尺的部分……

从玄次的房间看,抽屉深度看起来与衣橱相同,但实际上却是不是三尺深的抽屉,内部绝对还有相当的空间。没人刻意去测量过,只要里面钉上厚实的木板,任何人也不会想到里面还有大约一尺四方的空间。只是,如果可以拆卸里面的木板,抽屉里的空洞就成了是够容纳一个人出入的通道。玄次不在家时,黄司一定经常进出他的房间吧!

……所以,你迅速拉开抽屉,让瘦小的黄司潜入房间,两人搭档叫骂,吸引目击者的注意,然后你趁机溜到玄关离开。为何当时你不采取在走廊上大声召来群众,好让黄司在众人眼前消失的安全方法?我认为我可以理解。黄司一定说只是那样太无趣,希望像你这么胖的人也可以像烟雾般从房间消失。反正,最后是黄司独自留在房间模仿你的声音,估计好时间,大喊『他喝下毒药了』。但当时金造与老婆婆已经来到走廊,正要跑向房门前。所以他慌忙关闭房门,上了锁,假装是玄次,然后躲入衣橱底下,慢慢拉动方才挂在整理柜把手上的细绳,好掩饰抽动抽屉的声音,同时关闭衣橱抽屉。这是因为两者面对面才可能办到。最后,把细绳从缝隙间拉出,自内侧将外开的木板再度紧紧扣住,便完成了就算铁锤敲打也撼动不了的完全密室。虽然诡计很粗糙,但是让人没想到会有共犯这一点,应该还算可取。逃回房间的黄司,趁着骚乱之际从后门逃走,没被金造与老婆婆看到,让人以为他仍在出差,并未返回黑马庄。我问过老婆婆,才知道黄司打电话来过说是因为突然调职,希望能帮忙把行李送到货运公司,同时不忘留下放在纸袋里的黄色袜子向我们挑战。因此,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愚蠢或是大胆。只要我把地板底下的脚印痕迹告诉警方,你们也就完蛋了。如何?何不一起前往?还打算装蒜?我说,总该有个回答吧!」

阿蓝激怒的声音让皓吉微微睁开眼皮,似是已经有所决定地低声说道:「告诉你,阿蓝,那个黄司当时是藏在地板底下,中途再与我替换的。这一点,你的观察能力实在惊人。但你是自己一个人想到的呢?还是那个从法国回来的牟礼田告诉你的?」

「我自己想到的。」阿蓝骄傲回答。

皓吉的语调更低了。「那么,你还没告知任何人关于黑马庄的事?」

「当然啰!一切都是我自己调查的。你布置这样的黄色房间之所以很得意,我总算明白其中的原因了。依你的盘算,这样一来,冰沼家将成为黄司所有,但谁会让那种家伙……」

这时,皓吉缓缓起身,唇角浮现一抹令人畏惧的笑意,以机器人般没有表情的步伐,一步一步走近。

见状,阿蓝也反射性地站起身来,迅速背对房门,双手在背后摸索门闩。但是,只靠这么一点力量,门闩是动也不动。

皓吉脸上残忍的笑容愈来愈扩散了。「阿蓝,你的脑筋动得不错,但还是有一些缺陷。听你这么说明,好像对黄司很熟悉,不过,你知道他的长相吗?」

「长相?什么长相?」阿蓝立刻举起右手,指着另一扇们。「他不是永远躲在你背后吗?今天晚上应该也是在那里吧!」

阿蓝指的方向——面向书库的门,随着声音轻轻动了,从稍微打开的门缝间,有个身穿亮丽黄衬衫的瘦小男子,背向这里,轻轻滑入。

「不能出来!你在干什么?」

那男子仿佛没听到皓吉说话,缓缓插妥门闩后,转身。

「好一段时间没见面了,阿蓝,过得好吗?」

冰沼黄司——「阿拉比克」的君子,依旧露出白痴般的微笑,伸出白皙细致的手臂……

42第三玫瑰园

「刚才在黑马庄让我看到黄色袜子时,我立刻就知道是那家伙!」在前往「阿拉比克」的车上,亚利夫兴奋地继续说,「在去年岁暮餐会中,阿蓝和那个君子曾经换穿鞋子,当时那家伙的确穿的是鲜黄色袜子,而且……」

「而且还有很多怪异迹象。」久生接着说。「为什么不早点注意?那孩子穿乳白色套头衫,对了,还说过,睡前都会喝YellowChartreuse(注:黄色利口酒,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利口酒之一,呈现淡淡的黄灰色,也有人称之为「黄沙特勒兹」。起于一六○五年,由法国大查尔特勒修道院(Grande-Chartreuse)开始酿造)……」

「没错,那天晚上的莎乐美并非模仿克莱特·玛夏。当时丢下黄色玫瑰、揭幕时照出黄色投射灯,并非显示月圆之夜,而是表明自己是黄司,向阿蓝预告冰沼家的事件从那天晚上开始。只不过当时只有我们在座,阿蓝并未见到『莎乐美』,所以才会那样失望。」

「该怎么说……那朵黄玫瑰居然是亚利夏拾获。」

法国梅杨栽培出的不朽名花「和平」……若是高举代表「现在」的那朵玫瑰,以无言的方式宣告冰沼黄司的名字,那么,当时他应该已经预定在世田谷纵火,在动坂杀人了吧!

亚利夫一边回想着重叠的花瓣之门,以及从内部飘出的香气,一边首次醒悟到杀害玄次的真正动机。十二月的那个晚上,黄司当时或许尚未想得如此深入,掷出黄玫瑰也许只是当场的即兴表演,但是到了后来住在世田谷,知道附近有目青不动明王、接连出现纵火事件、三宿花园进口麦克里迪的蓝色玫瑰「紫丁香时光」,他才终于想要完成这些神秘的巧合。他在传闻有目赤不动明王的动坂寻找公寓居住,并且在偶然的情况下,得知皓吉的妻舅化名租了房子。不,正因为是偶然,所以他才锁定这个化名租屋的男子为牺牲者吧!在动坂这个地方,曾经出现过目赤不动明王与「玫瑰新」,眼前唯一缺少的只有「杀人」,这让杀人淫乐者产生了无论如何都必须亲自杀人的强烈欲望,而这绝对就是与冰沼家没有直接关系的玄次也必须死亡的动机。

「说起那个君子,他可是模仿音色与腔调的专家,可以在黑马庄演出一人兼饰两角的戏码也不足为奇。」亚利夫接二连三想起当晚的情景,接着又说,「可是,这么一来,那位藤木田老人一定早就知道君子是黄司,所以才会去『阿拉比克』吧?若是这样,他的确具有慧眼,最后知道无能为力才逃走,这也难怪他了。」

「这可说不准。」久生露出像是喝醉了的眼神,「即使这样,黄司那家伙也太可恨了。我说出黄玫瑰的花语,他竟然说是忌妒、不贞之类的,对女性不好。可是,亚利夏,有件事我觉得很奇怪。黄司为什么一定想让阿蓝观看『莎乐美』舞台剧呢?如果这样,就没必要雇用爱奴打扮的人去打扰阿蓝了呀!……那么,所谓那天晚上在『阿拉比克』出现的爱奴人到底是谁指挥的?你认为如何?」

一直没介入二人谈话,只是独自耽溺沉思的牟礼田,脸上忽然浮现恶作剧微笑。「记得我曾说过吧?那时为什么会出现爱奴人,我实在猜不透。但不管如何,爱奴人与事件没有关联,先前我也证明过,所以最好别想太多……重要的是,你们应该也打算总有一天要公开发表这次事件的纪录吧?若是以侦探小说的形式发表,就应该从那天晚上『莎乐美』的揭幕开始写,因为你们在『阿拉比克』进行推理竞赛时,不断提及诺克斯的『推理十诫』,似乎从第二诫到第十诫全都提到了;但是,只有第一诫的『真凶必须从故事最初出场』未曾触及……如果从『莎乐美之夜』开始写起,即使违反了其他项目,但仅遵循第一诫也是合格的。」

牟礼带着开玩笑的口气说着,但忽然又恢复了认真的神情。「我倒觉得有问题的是『阿拉比克』的妈妈桑,也就是老板。他原姓好像是加藤,但很难说他完全熟悉黄司的个性与来历。与他谈话时,感觉上是个不错的人,或许他真的什么都不清楚,也或许与事件毫无关系。」

与其说不知牟礼田何时调查,倒不如说他在法国时可能就已盯上了「阿拉比克」。因为,他接着又说出令人意外的内情。

「妈妈桑可以不提,但另一位以当地为根据地的乐师花婆,他应该有暗助黄司。」

「什么?那个弹奏三味线的?」

「没错,我再重复一遍,当初你们怀疑橙二郎,所以设局让橙二郎留下来打麻将,而杀害橙二郎的凶手,应该事先就已经知道这个计划了。不过,为了得知这项计划内容,就必须偷听你们在『阿拉比克』的推理竞赛中,到底谈论了什么,或者用录音机录下你们的谈话。那天晚上,妈妈桑和黄司都外出,只有花婆像主人一样留守。」

他的说明非常正确,但亚利夫只是一脸茫然,「用录音机录音……」

「没错,否则要杀害橙二郎,如何能一边顺畅无误地打麻将,还一边把你塑造成直接的加害者?嫌犯先是录下了你们的谈话,在录音里听到你们提出打麻将的计划之后,就开始拟妥计划、将计就计。我想,上次的化装晚会之夜,嫌犯可能已经提出暗示,点出录音带的话题,或许是没有人注意到……不过,问题在于那个花婆协助到什么程度。圣母园事件发生时,听说多出了一具老人尸体,我就忽然想到,难道真是黄司下的手吗?只不过我还是无法相信。」

「那你的意思是说,在圣母园事件中,多出的一具尸体就是花婆?」久生忍不住用司机听了也回头的音量问。

但牟礼田只是默默点头,似乎表示也只能往这个方向思考了。

任谁作梦也没想到,那个曾说过三味线就是老婆婆的花朵,脸烦瘦削、像老男妓的老头,竟然就是那个「多出来的老人」。但是,根据牟礼田的描绘,在化装舞会之夜里,虚构中的凶手画像是个年轻、身轻如燕、绫女也认识的熟人。假设扮演君子的黄司符合了这些条件,那么杀害对自己不利的协助者花婆,然后将花婆混入圣母园近百具的尸体中,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久生感慨说道:「对了,那天晚上,那个人啰啰唆唆地跟进来,因为我讨厌同性恋,所以就把他赶走。但也许他就是趁我们专注谈论之际,在房间里装上了录音的收音麦克风。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是啊,到底是怎么了?」亚利夫也跟着说。

亚利夫猜想,目黄不动明王一定就在附近,但他并不知道的,花型饱满丰郁的黄玫瑰所引导显示的「阿拉比克」才是凶手的根据地。自从推理竞赛之夜以来,亚利夫因为忙于事件,完全没再去过。

距离上次见面,有好一段时间没见到「兰铸」——脸上长肉瘤的妈妈桑——但兰铸似乎与事件无关。这次一见面,亚利夫就立刻询问君子的消息,妈妈桑回答:「君子?凭我的眼光,他大概是我唯一看走眼的人,这孩子完全没教养,很久以前我就要他离开了。」

「没教养……」

「呃……这……」妈妈桑支支吾吾,依旧一身非常艳丽的旗袍,若有若无地搧着羽毛扇。

「老板,你知道他的身世、住在哪里吗……」

「这……他只告诉我住在三轩茶屋附近。说那里太远了,不方便,希望搬到其他好地方。」

「三轩茶屋?」亚利夫质疑,「去年十二月也住那儿?」

「是的。一月中旬曾请假外出。之前就一直……也许他老公住在那儿!虽然他老公从未打过电话到店里来,我去他家时也没见到人。但是,像我们这样的人感觉特别敏锐……」

牟礼田突然岔嘴,「老板从来没见过他老公?」

「是的,没错。但有一点我觉得比较奇怪,他老公好像很喜欢黄色。应该是在十一月左右有老公的吧!从那之后,君子也只穿戴黄色的服饰,连酒也一样,只喝YellowChartreuse,自己还经常到批发市场蒐购呢!」

这位妈妈桑的话里有某些怪异之处,被称为老公的皓吉应该是一月底搬到太子堂;还有,如果两人早就打算破坏冰沼家,从十一月开始也很怪,难道其中还隐藏某种尚未被察觉的企图?或者等到万事俱备后,黄司才要开始显露真面目?

亚利夫脑海里千头万绪地思索着,表面却若无其事。「他在身世方面有说过什么吗?譬如,在哪里出生之类的。」

「这……好像是在长崎。因为原子弹爆炸失去所有亲人而成了孤儿,所以我也非常同情……但事实上他在东京有家,只是一向不学好而翘家吧!等一下,春子!」妈妈桑突然尖声叫唤一位服务生,「这几位客人是为了君子的事而来,记得你曾说过君子是在东京土生土长的。」

走过来的是春子,以前就认识了,以眼神示意「好久不见」,纯真的嘴唇一翘,「那是他自己说的,但我不太清楚。」

「最近没见过面吗?」

「真见了面我可不会放过他。」春子斜睨着眼睛,「那家伙借走我最好的一件牛仔裤,真是混帐!」

「是吗?那就好。」

春子转身想离开时,又被叫住。「好像什么时候我们在鬼怒川拍过照片,你还保留着吧?拿过来给我们看看,呃……借我们一段时间好了。」

老板让春子离去后,边打着笑脸,边递给亚利夫一张三个年轻男孩脸颊相贴的照片。「后面那个就是君子,没化妆。还认识吗?那张脸虽然漂亮,但内心却扭曲了,真是没办法!」

这是一般照片,站在后方露出脸来,就像略施薄粉时察觉的一样,他的确就是君子。轮廓很深,优雅的脸庞可能果然有冰沼家的血统吧?仔细看,发现确实与阿蓝和苍司有些神似。在这家店里时,他总是化着淡妆,但那并非男同性恋倾向或什么的,只是为了隐藏这张脸孔轮廓。

「这可以借我们一下吗?」

「没问题,拿去吧!」可能因为是初次来访的牟礼田提出的要求,老板显得很大方。

久生打岔,「你刚才说君子教养不好,到底是指哪方面?若不介意,能告诉我们吗?」

「很多方面,譬如,未请假就没来上班。而且,个性似乎很怪……」

「难道……」话才说出口,又有所顾虑。「对了,你们店里有个弹三味线的花婆出入,他现在怎么了?」

「没错,他也没再出现过。听说搬到新宿那一带去了,但最近没听过他的消息。」

「那位花婆和君子会不会两人联手干了什坏事?」

「嘿,这我就……」突然这么一说,妈妈桑颇显狼狈,求助似地望着亚利夫。

「没关系,我们不会告诉任何人。只是想知道,花婆是不是协助安装录音机。」

「你已经知道了!」老板似乎全身放松下来,停止挥扇动作。「我一开始就觉得你们应该是想打听这件事。坦白说,安装录音机偷偷录下客人的玩乐内容,实在很不像话,幸好我发现了麦克风,没让事情暴开来。但阿花脸皮也太厚了,我这么照顾他,劝他说,这种事情如果被发现,马上就会传开,客人就不敢上门。但他却还是……唉呀,糟了!」

这时,他像顾虑了起来,是不是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你们也真坏!若你们想听录音带内容,很不巧,当时我发现后就立刻丢弃了。」

「不是的。」亚利夫终于露出苦笑。

久生也院忙改变话题。「对了,妈妈桑,听说你擅长培育玫瑰,记得上次君子在舞台上投掷的『peace』,应该是你培育的吧?」

「喔,不是的。」妈妈桑高兴似地搭上腔,「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家父虽然在老旧的闹区成长,却喜欢高级玫瑰,其中里昂杜尔品种,更是他的宝贝。或许因为这样,我也从以前就喜欢黄色系列,虽然没什么好炫耀的,但也曾在展览会上得过奖,而且,店名也……」

他将那个深色皮肤少年倒立的店内宣传火柴盒递给久生,「这上面有ARABIQ吧?如果倒过来念,就是黄色玫瑰(注:ARABIQ反过来念则成了QIBARA,在日语发音中,为黄玫瑰之意)。其实是很无聊的小把戏。」

虽然没有找到与「三宿花园」、「玫瑰新」齐名的玫瑰园,但「阿拉比克」——毫无阿拉比克风格装饰的这家店,似乎是取而代之的第三玫瑰园。

亚利夫慎重地问:「这附近有目黄不动明王吗?就是所谓五色不动明王之一……」

「目黄不动明王?」稍微思索后,老板回答,「应该不是飞不动明王吧!喔,对了,过了日本堤,靠近三之轮那儿,确实也是不动明王,就是永久寺……但会是目黄不动明王吗?我只知道好像是叫鼠不动明王。」

「去看看吧!」亚利夫迅速结帐后,再度匆匆站起身。

这位和蔼的妈妈桑边摇动着肉瘤,边露出淫荡的眼神,直瞧着最后想离开的牟礼田。

43尸体升降机

…………………………

「我们握手吧!至少是表兄弟,对吧?」

黄司的笑容逐渐转为憎恨、冷酷。虽然外貌与阿蓝有点相似,但他的表情已经透露出一些非人类应有的邪恶;轻松站立的身影,宛如黑暗沼泽畔盛开的毒草。黄司净现像是横沟正史的「珍珠郎」——《新青年》连载第一回里,岩田专太郎绘制的妖美姿态插画,一步步伸出手接近。皓吉又回到椅子坐下,双手胸前交抱,好像很感兴趣似地,看着一对宛如恶童子制吒迦与善童子矜羯罗互相瞪睨的表兄弟。

背向房门的阿蓝本来是双手绕到身后,不断想拔起门闩,却忽然抬腿企图踹向黄司,「谁要跟你这种人握手!」愤怒的情绪激动地布满了整张脸,「我要告你们!」

门闩推不动令他很焦急,于是向后转,打算用双手推开门闩。但是,黄司像个身轻如燕的舞娘,绕了一圈,推开阿蓝,同时挡在门前,「告我们?未免也太无情了。」

趁着黄司扭曲雅致的身材,嘲讽地蠕动薄薄嘴唇之际,阿蓝冲向门闩。然而,不知黄司哪儿来的力气,轻轻就将阿蓝推开了。

「刚才你们谈的推理过程,我在暗中完全听得清清楚楚。虽然我并非歌舞伎,却……你说的完全正确,一切都是我做的。但我不会赞美你,因为是我故意留下线索,让你自己找到这儿的,想不到你真的找上门了。接下来,还会有更多令你惊讶的事呢!」

趁对方露出微笑,阿蓝随手伸向桌上的电话机,但皓吉却牢牢抓住他的手臂。

「稍安勿躁!请仔细看看我这房间,在完成这个『黄色房间』之前,我是花了多少心血啊!告诉你,这是为了夺回冰沼家,取回我的黄玉,破坏紫司郎那家伙得意发现的法则,孤注一掷所完成的房间,而这里即将发生前所未有的杀人事件。阿蓝,明白吗?这房间的两扇门将会就这样插上门闩,只留下尸体。至于我,则会漂漂亮亮地消失。这次我不会利用黑马庄那样的装置,而是苦思良久之后,独创出来的诡计。若不仔细观察是无法了解的,因为这是名符其实的密室杀人完美诡计。所以你最好趁现在鼓掌,只要鼓掌就好了。因为在这里被杀害的人就是你,阿蓝!」

这句话似乎是暗号,皓吉的手臂从愕然站立的阿蓝身后伸了过来,紧接着由黄司抱住阿蓝,用不知什么时候准备的湿布蒙住他的嘴巴。一股异臭扑鼻,阿蓝一面挣扎着想叫,一面拚命扭转脸孔,但他的身体很快就往前倒下,仆倒在地板上。眼前,黄司夹克的颜色逐渐扩散,在一片黄色的晕染中,像恶作剧似的,黄司持续露出微笑的脸孔忽隐忽现。

…………………………

永久寺。

可能因为最近五色不动明王之名逐渐为人所知悉,这座寺庙也开始高挂旗帜。不过,因为当时仍俗称「鼠不动明王」,所以门前还是竖立了叙述其由来的石碑。

虽说是台东区三之轮,但仅隔一条马路就已经进入了南千住,基本上算是深入了荒川区。距离发生惨剧的玄次老家,步行也不到五分钟。也不知何种因缘,以玄次的老家为顶点,连接「阿拉比克」与目黄不动明王的直线,正好构成了等腰三角形的底边。

面朝大马路、夜晚过往行人也不多、只打开一扇寺门的这间寺庙前,亚利夫不安地停下了脚步。虽然决定造访,却不知该从哪个角度切入问题。但或许是牟礼田已经事先打过招呼了,只见永久寺的年轻住持对于突然夜访的访客,仍露出亲切的态度招呼进入大殿。

「这就是目黄不动明王。」

在昏暗的电灯照射下,出乎意料的小座像泛着黑光。虽然不像秘藏在三井寺,自从昭和五年以来,从未被瞻仰过的那幅「目黄不动明王」画像那般可怕,但站在亚利夫的立场而言,却是感慨良多。住在「目黑」的他被卷入「目白」事件,受到「目青」的纵火与「目赤」的杀人事件引导,此刻站立在指示凶手为黄司的「目黄」不动明王面前,这应该也可以称为奇缘吧!同时,亚利夫不得不怀疑的是,尽管与事件无直接关系,但是这五色不动明王究竟是何时?以何为基准?配置于五个地点呢?对此,住持似乎也刻意避免说明。

事实上,若持有详尽的《五色不动明王缘起》就有可能。但是,从江户时代就持续遭受回禄之灾、进入明治时代历经废寺苦难,加上寺本身的灾厄,想要追究其中的真正缘由那就相当困难了。根据寺传,这五座寺庙皆是一千五百年前,天台宗三世高僧慈觉大师巡行东国之际,受灵梦所托雕刻不动明王尊像,配至于江户的五方眼,但其中只有目白不动明王因为弘法大师雕制的断臂不动明王受到歌颂而出名,至于这尊目黄不动明王,在「东京五千年史」记为:

〈本来尊奉于江户川区最胜寺〉

然而,最胜寺目前奉祀的是其他的不动明王像,却同样被称为目黄不动明王,根据古代史纠研判,说法亦同。

例如,在《江户名胜图绘》中,则有此叙述。目赤不动明王是〈位于驹入浅香町,伊州赤目山住持万行和尚返国时供奉的不动明王尊像。由于屡次显现灵验,民众惧其威灵,另雕目前的雕像,将彼像封藏,号赤目不动明王,于此地建造一宇,最初在千驮木设草堂安置,至宽永年间,大树(注:将军之意)御放鹰之际,于此赐地。至年中为了与目黑、目白相对,改为目赤。〉这与《江户砂子》的〈宽永年间,将军猎鹰途经此处,改赐为堂地,命名目赤〉相同。另外,遍览《愿挂重宝记》、《武江年表》、《御府内备考》等史料,也无法找到五色不动明王的缘起。

亚利夫非常兴奋,接二连三继续询问,但住持似乎也受不了。「所谓的五方眼,指的是认才论的五方五色,来自真言宗的世界观。是藉五大、五佛、五轮等将宇宙赋予系统的哲学用语,因此要说明现在妁配置已经不可能。我大学念的又是英文系,所以……」住持苦笑说着。

牟礼田说:「缘起如何以后再慢慢调查,今夜就告辞了。」

他在催促中领着两人外出。打从在「阿拉比克」起,牟礼田的神情就很不安,好像有什么事令他担心,一直很在乎时间,每次看到电话,就会拨一通不知给谁的电话。但在此刻,他终于下定决心停下脚步。

「我很担心!虽然以阿蓝为诱饵顺利诱出了黄司,但时间如果来不及……」

「阿蓝?」突然听到这个名字,久生仿佛不明白。「阿蓝在哪里?」

「这还用说?我叫他一个人前往目白,为了让『黄色房间』完成……但是,情况好像变得很糟糕,我们现在立刻赶过去看看,说不定已经彻底失败了!」

……………………

彻底失败了——牟礼田的话语中响起凝重的回响,但也或许完全被他猜中了。

陷入渗透般扩散的黄色世界中,阿蓝忽然想到,原来这里就是「黄色房间」。但这样的意识也像严重晕船似地摇晃不止,很快就沉入脑海底层,整个人变得完全没有知觉。

之后,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批警方人员赶抵,发现以奇异尸体装饰的「黄色房间」,不需从异样的状况逆推就可以想像,手法复杂、超越复仇领域的变态杀人淫乐者黄司,与他的父亲兼忠实仆人皓吉,在这个杀人作业现场展开的恐怖刺激光景。

……黄司白皙的手抱在胸前,简血就像是酒鬼唱歌、对倒在自己眼前的阿蓝说:「真可怜,你已经看不到了吧?阿蓝,你这么喜欢密室杀人,却无法亲眼目睹我是如何留下你的尸体,离开这个锁上门又插上门闩的房间,然后高声赞美我。不,或许临终前,你会稍微恢复意识。没错,到时候请你再醒过来。你将漂浮在空中,漂浮着,从上方快乐摇摆俯视这个『黄色房间』。从正上方观赏尸体血肉模糊的房间,肯定很刺激吧!插上门闩、没有任何人的房间,应该很怪吧!可能会思考一阵子,猜想我究竟做了什么!但接下来的瞬间就会明白,然后『哇』的惨叫出声。因为阿蓝的死刑是在这个没有人的房间、在那样的时刻执行的……好啦,已经准备好了,继续完成美妙的绞刑吧!」

他露出冷酷的笑容,冷冷说道:「快将他绑起来。」

等在一旁的皓吉马上取出麻绳,跪在地板上,依事先交代的怪异绑法,绑住阿蓝的身体。先将双手与双腿并拢伸直,然后将身体尽量前屈,与伸直的双手臂和双脚踝绑在一起。

但全身汗水淋漓持续动作的皓吉似乎仍感到不安,忽然停止动作。「但是,黄儿,上次听你的话连计划外的元晴也杀了,让我受到不少的质疑……所以这回最好不要搞成他杀。」

「没问题,你照我吩咐的做。」黄司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好不容易准备,若不采他杀形式那要怎么做?而且必须是极尽怪异的杀人手法才行,是警视厅成立以来未曾见过的怪异手法。」

「那样不行。」皓吉慌忙哀求,「黄儿,求求你。这家伙东大入学考试刚失败,所以只要随便找棵树让他上吊就够了,不是吗?考试失败后沮丧自杀。」

但不论皓吉怎么说,黄司完全听不进去,于是皓吉改为温柔的语气,斜睨着眼,「如果不喜欢上吊,可以送到东大去,让他躺在三四郎池边,胸口抱炸弹,轰一声,心情岂不舒畅多了。」

「虽然不错,但没时间让我心痒了。快,仔细绑好了吗?这一点如果不注意,就无法运用逃出密室的诡计了。」

黄司这么一说,皓吉无奈地坐在地板上,屈身在阿蓝身旁,开始迅速动手。黄司见状,双手悄悄戴上手套,绕向背后。皓吉什么也没注意,黄司手上不知何时已经握住一把刀长约有十五公分的厚背登山刀,隐藏于后、缓缓接近,确认目标后,一口气从斜后方刺入皓吉的颈项。

没有呻吟,未溅血花,登山刀深深插入猪脖子,皓吉的身体摇摇晃晃倒了下去。

完全没有表情,像是理所当然,黄司低头看了看,立刻以戴上手套的手取出另一条麻绳,蹲下将皓吉的双手与双腿并拢,与阿蓝完全一模一样地绑好。然后,他拿出另外一捆长尼龙绳,先是绑在皓吉身上,把路易十五世风格的扶手椅靠在书库侧的门旁,再小心不让皓吉尸体内的鲜血流出地缓缓拖动,用尽浑身力气搬到椅子上,同时以手扶住,好稳定会滚动的尸体,接着再拉动绑住的长绳另一端,搬来小椅子,站在上面,将长绳丢过美术灯突出的支架,试了试强度后,扯到地面,绑在阿蓝身上。

美术灯光映照出忙于进行恐怖作业的黄司身影,随著作业接近完成,这个杀人淫乐者的意图终于逐渐显现出来。接下来,黄司抱起阿蓝的身体,使劲拉动长绳的松弛部分,成功将身体吊上半空中。然后拿出另外一条绳索,圈在阿蓝的脖子四周,调整至到只要轻轻一扯,立刻就可以勒住脖子的程度,最后再将绳索一端,并未穿过美术灯,而是直接绑在皓吉的尸体上。

黄司到底在想什么?有何企图?此刻终于明朗了。在这里布置的机关是,藉着启动前的尸体升降机,也就是将路易十五世椅子扶手上的皓吉尸体倾斜置放,没多久因为不稳定而滚落地板;同时被吊起的阿蓝,身体会立刻被拉高到美术灯上、接近天花板,脖子上的绳索被扯动,就成了绳索嵌入咽喉致死的诡异绞刑。

就算完成了,那么黄司自己又要如何从这个封闭的「黄色房间」脱身呢?当然,可以看出他有充分的自信与万全的准备。当眼前一切安排都就绪后,他拍拍双手,满足地望着「黄色房间」的成果,然后用陶醉的声音对持续昏睡的阿蓝说话。

「我要告别了。只要你一死,冰沼家就只剩下『黄花』与『青花』了。紫司郎那家伙自以为得意的花的原则,从此也将完全粉碎。阿蓝,请你务必在最后一刻睁开眼睛好好欣赏。再见!」

44痴者之死

在前往目白的途中,牟礼田坐立不安。到目前为止,任何事都在他掌握之中,一副完全知道结果的模样。但只有这次的事态,他丝毫无能为力。只见他像祷告一样身体前倾,凝视着挡风玻璃,嘴巴里不断喃喃自语。「这次是孤注一掷,希望那家伙能够做得漂亮些。」

久生问:「这么说,阿蓝今晚是独自前往目白与黄司对决啰?虽然一切由你指挥,但为什么要叫他冒这种险?说不定黄司早就严阵以待了。」

「没错,就像布下天罗地网的蜘蛛一样,以『黄色房间』为诱饵,等待猎物的出现。我很清楚,黄司打算杀害阿蓝与皓吉,当做最后密室的活牲。所以这次我采用近身还击的方式,只要彼此身体贴近,反而可以让黄司自取灭亡。但是,如果失败的话……」

牟礼田的考虑完全正确。因为此刻阿蓝双手双脚被绑,吊在半空中,就算意识恢复了,顶多也只能大声呼叫。而且,如果他知道身体乱动,让皓吉的平衡重量落下,自己也将搭上直升天国的尸体升降机,那就绝对不敢开口大叫,而牟礼田期望的结果几乎是半点机会也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感到强烈的不安。既担心阿蓝,也放不开腰越那儿。因为黄司也很可能对苍司下手……上次的『莎乐美』舞台,刚开始是鲜黄色灯光,随后变成『红色』,对不?最后是什么颜色?」

突然被问,亚利夫一时沉默了。不久,那天晚上猥亵动作的最后场景清楚浮现脑海。没错,最后出现的是「青色」灯光,那应该就是黄司利用灯光预告杀人的顺序吧!

「真是这样吗?」牟礼田怒吼,突然要车子停住。这儿是距离冰沼家很近的目白警局前方。

一踏上夜晚的马路,他立刻说:「我现在就到警局求援,然后赶往冰沼家,但你们最好不要和我一起。能否尽快前往腰越去照顾苍司?那种位在台地上,门户也没上锁的地方,黄司应该反而不会出手才对,但为求慎重起见,希望你们今晚陪在苍司身边。」

「可是,接下来怎么连络?万一你那儿有任何变化……」

「说的是……那里连电话也没有……没关系,到时候当地警方会赶到,你们只要小心即可,我会让你们在纪尾井町也可以知道我这儿的情况。只是在我主动连络之前,绝对不可以告诉苍司今晚可能有一些变化。快走吧!」

两人在牟礼田的催促下,嘴里不满地发牢骚,一路赶往腰越。牟礼田到底在计划什么?阿蓝今晚真的听从他的策划前往目白,对上黄司与皓吉?而且,结果如何?两人全然不知。另外,苍司方面的确也让人担心。尤其如果「莎乐美」的舞台灯光的确有牟礼田所说的含意,那就更加不能置之不理了。

「我们搭车去吧!我真的很担心。」

「这时候怎有空计程车愿意去那种地方?」久生似乎一开始就死心了,「就算电车也一样。真希望自己有车。」

「上次那辆呢?」

「那种车很难借到。」

「那就快结婚,要牟礼田送你一辆吧!如果到国外,更需要开车。」

「关于这件事……」久生的口吻转为叹息,「我还有些地方不明白!牟礼田已经回来,他自己也知道必须四处奔跑,应该会有安排才对。他也说大使馆的人要廉让一辆雷诺『多芬』,但又不知借给了什么人。上次为了这件事我们也吵了一架。有时候我忍不住怀疑,那家伙真是为了打算结婚才回来的吗?」

回国前发生了圣母园事件,紧接着是黑马庄事件,然后又是一连串的纵火、杀人,也难怪对这位未婚妻无法情深意浓,但亚利夫对此同样很不满意。

「亚利夏,虽然我没跟你提过,但关于我们的婚事,其实是家父任职宫内厅时,两家之间为了利益结合而决定的,我也很清楚阿姨她们不断要求我们尽快举行婚礼。但牟礼田就是牟礼田,他反而很幸运自己在婚约期间被卷入这样的事件。他总是说,如果能顺利解决这些案子之后再结婚,那意义是何等深远啊!我对此也有同感,所以等案子解决后……如果假期能延到五月底,那么蜜月旅行大概就是直飞巴黎了。」

抵达腰越前,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未赶上前一班电车,结果从东京车站搭乘湘南电车花了五十五分钟,又在藤泽转乘花了大约十五分钟,这才抵达本来是某个子爵的别墅,目前则为苍司暂居的疗养所。两人先前曾经一起来过,房舍位于拥有广阔草坪庭院的山丘上,晴天时可以远眺海面上清晰浮现的初岛,只可惜距离东京稍远了些。

苍司平安无事。询问位在主房的老夫妇,得知他今天上坟回来之后表示非常疲倦,很早就回自己房间,和往常一样吃了安眠药就上床就寝。

稍远的偏院八榻榻米房间,极不重视门户安全,房门钥匙也没上锁,任何人都可以在主房人员末查觉的情况下自由潜入。但如牟礼田方才所言,苍司并非密室杀人的对象,尽管不见得非密室就不会被杀害,但至少不必担心黄司会以此处为舞台进行什么企图。

苍司在昏黄的灯光下盖了棉被沉沉睡熟。

「怎么办?要叫醒他吗?」

「反正先进去再说。」

两人悄悄坐在苍司枕畔。苍司原本拥有一张像催眠术师、带着神秘翳影的脸庞,此刻显得很衰老,苍白脸孔上尖削的鼻梁令人看了痛心,只有嘴唇还是颇有肉感、散发光泽。苍司静静发出鼻鼾声,也不知道梦见什么,漆黑的睫毛不明显蕴着泪光,然后化为颗粒,沿着脸颊滚下……这个今年廿七岁的青年,正如孩子般在睡梦中哭泣。

牟礼田敏雄留下自己一个人之后,两眼突然炯炯有神。他只是随便瞎编几句话,便打发了亚利夫他们两人。一切都按预定顺序进行,接下来的问题只是赶到冰沼家的时间。

他看了一眼腕表,深呼吸,然后用力推开警局玻璃门,面对桌前的警察,以听不太清楚的快速声音说:「我想前往这后面以前的冰沼家,可是打电话却发现不太对劲,接听电话的男子开口就喊救命,然后就挂断电话……之后不管我怎么拨打,电话都是通话中。」

听了牟礼田的话,里面有两三个人走出来,用怀疑的神情围绕牟礼田。

「声音我也认得,应该是一个叫阿蓝的表兄弟。按理说,他应该已经不在那儿了……一旁的家伙立刻抢走话筒,粗暴地挂断……」

——警方询问是几分钟前?电话号码是多少时,已经有人抓起另一支电话拨号,但通话中的讯号依然持续。

「冰们家的地址是?坐在桌旁那个警察仍很镇定,拿起铅笔。

「喔,现在已经不是冰沼家了……」牟礼田刻意说出买主的名字后,接着又说:「目前由经营不动产业的男子独自管理。我这次也是有事找那家伙,但感觉上似乎有抢匪侵入。你们哪位都行,可以陪我一起去看看吗?」

以随后即将发现怪诞杀人现场的情况而言,警方此时的应对态度算是非常迟缓。但话又说回来,突然有个人晚上跑进警察局,大声嚷嚷说大事不妙了,面对这样的人,警方当时所受的教育本来就是以让对方冷静下来为主。经过多次来回询答,好不容易由三位制服警察与便服警察跟着牟礼田来到以前的冰沼家,时间已接近八点。

黑暗静寂的屋宅,只有二楼一隅亮着一盏灯光。玄关门随手一推即开,四个人争先恐后朝溢出灯光的房间跑上楼梯。

这时,每个人都看到书房门前有一张小椅子,上面站着一个身形矮小的男子,正探头进入气窗窥视书房。随即,这个身穿黄夹克的矮小男子,立刻转过恐怖扭曲的脸孔,瞬间跳下椅子。

只有牟礼田知道那个人是黄司,但这男子脸孔异常丑陋、夹杂了畏惧与惊愕,满脸恐怖的表情,拔腿就想逃走。牟礼田在阶梯上跳向另一侧,登上左上方走廊,挡住退路。

一名警察则从正面扑上。无路可逃的黄司仿佛被逼急的野兽般龇牙裂嘴,瞬间转身,冲入昔日的「红色房间」,从房内锁上房门。

「还有另外一扇门!」牟礼田边伸手指着边大叫。但是,另一侧的房门也瞬间从内侧锁上,用身体撞也撞不开。

「有没有其他的逃脱路径?」

「没有了,窗户外面装了铁栏杆。」

可能是在危险瞬间失去了判断能力吧?黄司就这样进入无路可逃的牢笼,而且是十九年前自己出生的「红色房间」。

「这家伙是谁?」

「不知道,没见过。」

一名体型壮硕的刑事反复冲撞房门,「混帐,出来!」

但里面响起的却像是幽幽的嘲笑。这一切都在瞬间发生。在此同时,牟礼田走到书房门前,拨开小椅子,然后猛力拉开房门。

应该无法开启的第四密室——向卡斯顿·勒胡挑战的完美极致「黄色房间」——不知何故,轻易就被拉开了。在明亮的美术灯光照射下,暴露出血肉模糊的杀人现场。

[图]

靠书库的房门用门闩牢牢封锁住,门旁靠了一张披上黄色绸缎的扶手椅,皓吉状似从椅子上跌落,已经死亡,地毯上有一摊血。肥厚的猪脖子上刺了一把厚刃登山刀。阿蓝则被皓吉的重量吊起,悬挂在房间中央美术灯附近的半空中。两人的手脚皆遭捆绑,简直就像吊在肉摊贩售的猪肉一样,上半身往前弯曲。

「没问题,这个还活着。」牟礼田抬头往上看。

看来不仅是被吊起,脖子土还系了另外一条绳索,因为另一端绑在皓吉身体上,应该是已经被绞死了。但很幸运,可能皓吉从椅子摔落下来的姿势未臻完美,导致绞勒不完全,虽然瘀血严重,呼吸也几乎停止,但被扶起后不久,感觉上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

另一方面,黄司此刻正困在「红色房间」,刚开始还用尖锐的声音怒叫「我绝对不会让你们给逮到的」,但声音似乎不是来自房里,反倒像是从更远的洞窟里传出,而且逐渐远去,最后突然完全静止。两扇房门前分别有警察监视,不可能让他从密室中消失,剩下的可能手段应该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果然,当支援人员到达后破门而入,一看,黄司真的已经自杀了。

可能他最喜爱的小瓶装YellowChartreuse,平时也都放在口袋里吧!黄司一口喝下,身旁的酒瓶溅出了一大半的酒。调查残余液体后,检测出大量的紫苏醛诱导体。黄司虽然自信心十足,莫非也料到自己可能会被逼得无路可逃,所以随身携带芳香甜美的毒药?

但是,站在检方立场,认为这起案件超乎寻常。案发途中撞见警察,因而心生恐惧、仓皇逃走,任何人都会认定这个穿乳色夹克的年轻人就是凶手。但是,他为何要用尖刀刺杀「负责看守房子的不动产业者」,甚至连偶然来访的「冰沼家主人」之一的冰沼蓝司也绑起来吊在半空中?他究竟有何打算?当然,这绝非偶发的凶杀案,一定是经过仔细计划的杀人案件,但即使如此,整个案情也太异常了。

只要知道嫌犯的身分,应该就可以知道他与被害者的关系,以及行凶动机!但报案者牟礼田敏雄却表示自己完全不知情。还好,一整个晚上在病床上翻来覆去、持续梦呓的阿蓝终于恢复了意识,更幸运的是,他未罹患暂时性健忘症,一切过程终于明朗。翌晨,在医院里,阿蓝并非对着谁说话,只是勉强动动僵硬的舌头,结结巴巴说道:「那家伙现在怎么啦?他耀武扬威说自己是三游会的干部。那个小混混……」

「三游会?」

「好像是三轩茶屋的流氓组织。以前曾与八田皓吉吵架,面罩被扯掉,所以前来报仇。」

刑事之间霎时弥漫紧张气息。

「等一等!可以从头说清楚吗?」一位年长的刑事拉过椅子,柔声问道。

「从头……」阿蓝有气无力地闭上眼睛,再度梦呓似地说道:「他们在路上发生争执,八田皓吉先生扯掉那家伙的面罩,说『我记得你的长相』,然后一把推倒对方……所以,自从搬到这儿之后,对方不知上门几次了,还曾经说过,如果进不了门,就要烧掉房子!」

从断断续续的陈述中得知,以前住在三轩茶屋的被害者八田皓吉与年轻嫌犯曾因细故吵架,年轻嫌犯因而闯入目白的屋子逞凶报仇。虽然无法认定案子就是如此单纯,但警方立刻针对三轩茶屋一带展开彻查,结果轻易就查出了年轻嫌犯的身分。

嫌犯自称是战灾孤儿,出生于东京,本名斋藤敬三,目前居无定所,以前只涉入毁损公物一件案子,纯粹只是小混混。所谓的三游会,乃是盘踞玉电三轩茶屋车站周边闹区铃兰街一带的流氓集团,包括中学生在内有廿几人,平常五、六人一组,专找酒店出来的醉客麻烦,勒索财物。不过,斋藤并非干部。

「那小子经常有一些怪异行径。」

同伙之一啐了一口痰,说他没什么气魄,但只要闹事就立刻拔刀相向,大家都当他是疯子。但是,未曾听说他与中年大叔有过纠纷。

这个年代的不良份子,一般人很难搞懂他们在想什么,也很难预知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虽然只是面罩被扯掉的小事,也难说不会拿十五公分长的登山刀刺入对方脖子,但即使此,发生命案的地点是以前的主人家族一一离奇死亡的「死亡之家」,被害者又是今年三月初在黑马庄事件中,前往理应不知地址的妻舅住处,接着目睹妻舅玄次吐血死亡的人。依此判断,凶手不可能只是街头混混,动机应该也不只是打架寻仇。

本来就未完成的「黄色房间」,看起来不过是个色彩杂乱的书房。就算是眼光独到的社会记者,应该也无从得知那是「冰沼黄司」打造密室失败的房间吧?但是,背后关系的追查,却一天比一天更加紧迫了……

……牟礼田俊夫在实际发生第四起密室杀人案前代笔写下的小说《凶鸟之死》,虽然仔细加上了插画,另又追加「白色手臂的主人」到「痴者之死」等章节,却在写到约两万八千字左右,就突然中断了。

45非密室的密室

「请问,你到底有何打算?这部小说……」把一蛊暂时装订的原稿纸放到桌上,久生仿佛无法了解作品的意图。「那天我们确实从动坂赶往龙泉寺,也见过『阿拉比克』的妈妈桑,还拜访目黄不动明王寺的住持。到这儿为止,过程都类似,由于没想到君子就是黄司,所以受到惊吓也是事实。但从那之后到我们一起前往目白想逮住皓吉的阶段,你却说『等一等,坦白说,从一开始皓吉就不是冰沼家事件的幕后黑手,只是因为太善良,所以被凶手利用。关于这一点,我会在我的小说里详细说明,我现在正全力完成,请再等我一个星期』,所以我才耐心等到今天。但在小说里,他不就是幕后黑手?更有可能与黄司是父子关系,如果两人企图联手摧毁冰沼家族,到目前为止的事件经过也大致就是如此。我想知道的是,到底哪一个剧情才是真的?」

许久未曾露面的阿蓝也在一旁不满说道:「大体说来,我不喜欢这样的角色。吊在半空中被勃毙……而且,我一向不说粗话,就算和扮演君子的黄司对决也一样。」

听他的口气,似乎很不满意自己扮演的角色。

三月廿七日——

距离造访目赤不动明王一个星期之后,湿漉漉地持续飘下的毛毛雨难得停歇了,今天是个晴朗的星期天,三人再度于下落合的牟礼田家相聚。刚刚读完了牟礼田的苦心之作,但就如同久生所说的,阅毕之后,令人完全无法理解这部小说的意图。明明答应会有「第四密室」,但黄色房间并非什么密室,嫌犯黄司在情急之下逃入隔壁的房间自杀,这种结局让人难以释怀,结果贪、瞋、痴三恶灭亡了,「冰沼家杀人事件」与「花亦妖轮回凶鸟」也宣告完结,真是令人觉得遗憾透顶。重要的是,在现实中,尽管君子,也就是黄司行踪不明,但他父亲——被视为共犯的八田皓吉不但未遭登山刀刺毙,到目前仍安然住在目白的宅邸,而且已经完成买卖契约,还说在大阪找到新工作与结婚对象,打算永远住在大阪。所以等苍司一康复,立即就由苍司继续管理。皓吉希望可以尽快前往大阪。看牟礼田的态度,似乎也没打算挽留皓吉,因此所谓的《凶鸟之死》,这差距未免太大了,难怪三个人读完之后都露出不满的表情。

牟礼田略微露出苦笑,「看来我耗尽心力的作品,获得的评论很糟。事实上,要假设真正发生了这样的事件,同时解开真相或许很为难。但无论八田皓吉在小说里说了什么台词,都有他自己的理由。只是在现实中,他与一切犯行都无直接关系,否则怎么会让他去大阪?……但是,在这部小说中,我希望先确认违反事实的部分,因为若不这么做,就会愈纠缠不清。」

牟礼田说着,拿起稿纸翻阅,「首先,阿蓝住进黑马庄发现诡计这个部分属于创作,因为实际上不可能切断榻榻米下的粗木桩。根据管理员表示,滨中鸥二之前的房客,擅自将厨房地板改为可掀式地板,当做储藏格使用。如果要从那里进入,的确进得去。地板下全是混凝土,就算留下淡淡的脚印,外行人也看不出来。拉开衣橱下方的抽屉,拆下农橱后侧的木板,或许可以容人进出,但事实上能否办得到,这可就难说了。对不对?阿蓝。」

「好烦喔!可是……」久生以烦厌的口气反问,「黑马庄事件该如何解释?如果无法了解所谓的第四度空间是否真的可以使用,那么玄次的死也只是一般的自杀了。这不可能……毕竟黄司真的留下黄色袜子暗示了诡计,不是吗?」

「那双袜子是我买的。」牟礼田一脸不以为意的神情,「因为你们两人太急躁,所以我想,若让你们看到袜子,一定会想到君子……知道吗?在黑马庄事件中,有件事很重要,那就是这家伙的确是以滨中鸥二这个名字住进黑马庄,而且确实也在打探玄次的动静。但这件事必须与皓吉当时的到访分开判断。也就是说,皓吉与玄次并非同伙,皓吉很可能是接获真正的情妇或另一个我们完全不认识的人通知,所以才赶往黑马庄。假设他作梦也没想到,黑马庄另一个房间里有个叫滨中鸥二的家伙在暗地监视事态发展,那么情况会是如何?目睹喝下威士忌倒地的玄次,这个滨中鸥二肯定会高声大喊『有人喝下毒药了』,然后冲出房间吧?但是,预先在威士忌瓶内掺入氰酸钾,之后再趁机掉包,这种事黄司绝对干得出来。不知是幸或不幸,在无人目睹的情况下,皓吉冲出房间,黄司则适时推开衣橱抽屉现身。要假装成玄次,一个人应该就可能扮演。或许自始至终,皓吉就一直被人利用。不只在黑马庄,而是整起事件一开始就如此。」

「不过,那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久生好闹脾气似地摇头,「如果皓吉与黄司不是同伙,那为什么要在冰沼家打造一间『黄色房间』,还堵死钥匙洞,装上门闩?光是这些,就是很明显的证据了。」

「所以,那也和黄袜子一样。」牟礼田露出有点儿做得太过份的神情,「我之前也说过吧?那是我拜托打造的。为了这部小说,费用也由我支付,包括窗帘和壁纸。」

「你这也太……」久生首次发怒,「为何要模仿到这样的程度?一般来说,在黑马庄事件之后,表明皓吉是所有事件的幕后推手,然后再说明背后潜伏的真正主角是黄司也就够了。但现在听起来,好像连黄司也都是你硬生生创造出来的角色。没想到连黄色袜子都自己买,根本就是把人当白痴要嘛!」

「但无论怎么说,君子绝对就是黄司……」亚利夫从内口袋取出用纸包好的照片——如小说中撰写的过程,『阿拉比克』的妈妈桑将未上妆的黄司照片借给他——置于众人面前。「无论如何,这家伙的存在是绝对无法否定的。就算花婆与圣母园事件之间未有确实证据,但这家伙绝对有用录音机录下我们的推理竞赛内容。日后到了最后阶段,我们只要交给警方去处理,由警方正式搜寻他的行踪就行了。只要逮到他,逼他招供,应该就可以了解他到底是不是黄司,以及他在冰沼家事件中涉案的程度有多少。」

「牟礼田先生,你的意思呢?」阿蓝也转过头来,「在这部小说里,隐约谈到他是在东京土生土长,但真的有三游会吗?那个小混混到底是不是冰沼黄司?」

「三游会有是有……」似乎因久生发怒而受不了的牟礼田,面对背向自己的未婚妻,语气也转为哀求,「奈奈,你听我说,我不是为了好玩才写小说的,我只是为了让冰沼家的悲剧以悲剧的方式做结束。但在这个案子里,有太多我无法解释的巧合了。就以五色不动明王与玫瑰园之间作比较,应该就可以明白。算得上是真凶的,从红司死亡到第四密室,只有一个人有此可能,我应该也写在小说里了。为了让人读了之后,能够体会到『啊,原来如此』,所以到目前为上,我还一直塑造皓吉是真凶,但后来发觉,如果随便瞎扯,一定会以为我胡闹。我也说过好几次了,这部小说是以假设事实发生为前提。若是到处挑毛病,那我为什么要自找麻烦?」

「若要谈矛盾,那到处都是矛盾。」久生猛然转过身来,冷冷说道,「对不对?虽然在这里遭遇失败,但黄司企圆以『黄色房间』为舞台创造第四密室的构想本来就很突兀,不是吗?因为诡计虽然使用PA等于PB的公式.但红司只给极少数人看过那个公式,假设黄司将推理竞赛之夜的谈话内容录了音,而且反复听了不知多少遍,应该也无法明白其中的意义吧?对了,何况我们是在「萝勃塔」讨论那件事,那么黄司就更不可能派上用场了,这是其中一个矛盾。另外,无论怎么反复阅读,内文完全没见到皓吉与事件无关系的证据情节,只有身为作者的你加注说明皓吉是无辜者。那为什么又要写出小说里那些台词,让阿蓝受到痛苦的折磨?而且、若与案情无关,君子不是没老公吗?但妈妈桑告诉我们的实情也与小说写的内容一样,那应该不是随便写写的吧?对了,还有一项最重要的,迎接阿蓝进入屋内,皓吉又仔细锁上玄关门锁。但牟礼田敏雄与警方人员赶到时,似乎很轻易就打开了。再说,把黄司逼入他以前出生的『红色房间』,令他自杀的情节,从来没听过有如此容易锁上又开启的门锁。」

一口气说到这儿,她略感遗憾似地取出香烟。「算了,我会自己解决。」

然后,看也不看牟礼田递上的打火机,久生转身划亮火柴。

「关于这部小说……」亚利夫斜眼看着两人斗嘴,也开始提出自己的观点。「虽然还不知道结局如何,但在前半阿蓝昏迷为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也就是说,警方以为只是吵架寻仇,但实际上,躲在门后的君子、也就是黄司,没多久就现身了。后来阿蓝恢复之后才告诉我们,事情的来龙去脉是如何如何。」

「情节就是如此。」

「这么说来,阿蓝昏倒之后发生的事,都是作者自己的幻想?尤其是后来发现的现场,我们若以当时的场景完全相反的角度来思考,那就表示事实与小说中的内容完全相反啰?换句话说,根本就没有皓吉跪在一旁迅速捆绑阿蓝,以及黄司下达命令之类的情节?」

「是的,我希望读者能够了解这一点。」牟礼田似乎恢复了气力,「我让黄司戴上手套,主要也是为了这一点,警方就只在在两支门闩上发现他的指纹。我设想,如果没在别处发现指纹,那就可以从截然不同的角度重新审视这次的事件。」

「可是……」阿蓝还是不服气,「为什么我要被吊在半空中?皓吉为何从扶手椅上跌下来?没错,所谓尸体升降机的构想很有趣,但如果黄司无法如他自己的预告所言,漂亮地从插上门闩的房间脱身,那就不是很好的诡计了。」

「的确如此。」牟礼田声音用力,表示同意。「如果读者都有这样的眼力,那么作者也就会更加卖力了。奈奈有她的一套,帮我搜集了我希望被指出的一切矛盾,而光田亚利夫则直指问题的核心,至于诡计方面则如阿蓝所言,如果只是尸体升降机,那也算不了什么,当然。可以将它视为兼备了密室的诡计。」

「可是,那并非密室……」

「没错!但若想创造密室,其实很简单。亦即,黄司脱身的房门,并非一开始被发现靠楼梯侧那扇被开启的房门。而是插上门闩靠书库侧的那一扇……也就是说,靠楼梯侧的房门明明可以从内侧关闭,却不知何故是开启的,所以『黄色房间』依然还是密室。但是,最重要的一点是,它是『非密室的密室』。」

——非密室的密室。虽然不明白牟礼田究竟想说什么,但如果书库侧的房门可以自由外出,那么嫌犯黄司,为何不让楼梯侧的房门,保持插上门闩的状态?

「你又来了!」久生语带讽刺,「就算是小说,难道嫌犯不会从开启的房门逃出,反而故意绞尽脑汁从插上门闩的密室脱身?就是因为拼凑太多这种把戏了,所以才有人批评本格推理小说是骗小孩把戏的小说。什么完整蒐集所有的矛盾,真是太不甘心了……」

但牟礼田似乎毫不在乎,一脸漠视的神情。「若要说明这点,就必须解开红司留下的那个平衡公式。但就像在黑马庄利用皓吉的大阪腔调最明显的特征一样,另一项特征应该不可能不被利用!亦即,总是穿在身上的皮夹克,以及容易滑脱的斜纹呢长裤,红司一定也从这里获得启示。穿这种布料被绑住双手双脚,只要用力缩背,不就成了完美的滑轮?这也是阿蓝在小说中穿上尼龙夹克的原因。把这个人体滑轮吊在半空中,调整到适当的角度,挪动圆臀和背部,拉动门闩的绳索就可任意拉扯,关于这一点,只要看看小说里的附图就可明白。可是,在从扶手椅上跌落之前,皓吉大概是用臀部去磨蹭门闩吧!阿蓝则与他成直角被吊起。这是因为轻轻绑在门闩上的绳索,完全是从楼梯那个方向,也就是楼梯侧房门上方的气窗自由操纵这两个人体滑轮。所以,完成布置后,黄司将楼梯侧的房门从里而插上门闩,然后打开书库侧的房门外出,绕了一圈,在楼梯侧的房门外放置椅子。站上椅子后,才能从那里关闭对面的房门。图解在此。」

[图]

他取出事先画好的附图解说给两人看。把尸体吊在房间半空中,让臀部当成滑轮,操纵绳索关闭另一侧房门的构想,乃是红司想出来的。他曾说过「这个密室需要两具尸体,而且,被害者尸体被发现时,发现者通常都会慌张地抱起尸体然后放下,对吧?我的着眼点就在这里,只要尸体被稍微动过,诡计的痕迹就会什么也不剩……」而这就是他当时说过的巧妙装置。如此说来,凶手A、B、C、D四个人的杀人轮舞,难道就这样结束了?

「可是,楼梯侧的房门也是打开的吧!」阿蓝颇为心急。

对而的久生则故意接着说:「是呀!好不容易加入插图写出来的小说,结果却充满了矛盾,看来问题出在作者能力不足。就算可以完成这种诡计好了,瘦小的黄司,又如何把像河马一样重的皓吉抱上扶手椅?况且,还说什么绳索轻轻绑住门闩?说得很容易,但只要绑成一圈,就算用手拉近,应该也解不开吧?若是用铁钉或其他东西固定,很可能会掉下来。希望作者在这方面,可以稍微多花点心思。」

「我考虑很周详,但没时间写到那么细节程度。」牟礼田淡淡回答,「黄司的尸体上发现可疑的东西。他手上抓的是被关在『红色房间』时,打算从窗户抛上屋顶的绳索,因此可以假设很难找到。而我所谓可疑的东西不过是个腕表,但是他却戴反了……这并不是红司曾说过『让一切方向相反,好扰乱擅自逝去的时间』的意思。他的表是由一条老式皮革表带穿过腕表底下,用来固定在手腕上,但表本身却上下颠倒反着安装。通常,如果表带扣针在皮革外侧的话,那么表面的文字盘当然朝上,结果他的文字盘却上下相反。如果『牟礼田敏雄』在场,应该就会立刻发现,只要拆下表带,便可利用扣针系上绳索与门闩,同时成为仙境的入口……或许红司曾经将表反着装在皮带上,在东京街头闲逛,到处找寻可能是梦游仙境入口的黑暗小洞。根据我的想像,十二月廿二日当天晚上,他的确找到了,但也因为找到了而死亡。所以,如果这部小说写得很差劲,无法解决案情的话,那我们只要找到仙境的入口就行了。坦白说,也只有在那个地方可以隐藏《凶鸟的黑影》中的〈骇人的真相〉,顺便也可搜出『轮回凶鸟』……」

——梦游仙境的入口。那是红司在某次的「疯狂茶会」中首度提及,亚利夫本来认为那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但牟礼田仿佛暗示还有其他的人口,以热心的口吻继续说:「一起出动的话,应该很快就可以找到,所以我建议我们到向岛(注:地名,位于东京都墨田区)看看,反正都必须解决。」

虽然不知道他究竟在说什么,但感觉他好像立刻就要出发。所以,亚利夫茫然反问:「去向岛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赏花了。」牟礼田理所当然似地回答。

「赏花?」

的确,接近四月,报纸也开始出现,大约再过五天什么地方会有樱花盛开之类的报导,但从找寻梦游仙境的入口,急转直下变成了赏花。话题的改变未免也太大了。

「你大概还不明白,」牟礼田叹息似地,「冰沼家的事件完全不出红司的预言,这也算是异乎寻常的巧合。这样一来,『花亦妖轮回凶鸟』是不是也要按照剧本一样结束?首先,揭开序幕的默剧是『阿拉比克』的莎乐美舞台,然后是表现精彩、模仿爱伦坡『红死病的面具』的『白色房间』,接下来则是可以当成新闻报导的玄次命案始末,后续接上的是回溯过去,出现了『黄色房间』,希望以橙二郎的死亡构成中场的剧情。但是他错了,因为那只是延续柯南·道尔『退休的颜料商人』第一段的笑闹剧……这么一来,就等于漏掉了预定出现的中场剧目;讽刺的是,中场其实是由我们演出。请回想一下,你们在『阿拉比克』进行推理竞赛的那天晚上,虽然气象台没有纪录,但确实是个『飘雪』的夜晚。然后接下来是在我家,几个人在一起聊着推理话题,那天是个月圆之夜吧?既然有了『雪』和『月』,剩下的岂不是该搭配『花』吗?那么,难道不能认为,到什么地方去都无所谓,只要大家一起出门赏花,应该就可以立刻发现〈骇人的真相〉与梦游仙境的入口吗?」

听他这么一解释,的确没错,至少构成了「雪·月·花」的固定型态。莫非在不知不觉间,大家都成了「花亦妖轮回凶鸟」的登场人物?

牟礼田仍很在意情绪似乎好转一些的久生,「地点还是向岛好了!下个月五日……星期二,还好没什么事,所以也请光田向公司请假。但在那之前,请务必仔细想想,为何在我的小说里,『黄色房间』不是密室。奈奈所指出的矛盾,我都已经考虑过了。」

话题突然一转再转,牟礼田的方向常让人摸不清头绪。黑马庄事件后,他充满自信地表示要揭开真相,却企图用两万多字的小说解决,说明皓吉背后有黄司的存在,而且黄司就是「阿拉比克」的君子。但读过之后,却发现不仅未能痛快解决问题,反而更令大家混乱不清,现在又说,只要去赏花,一切疑点都会明朗,简直让人觉得被耍弄了。在此期间,他似乎认定了皓吉并非事件幕后指使者,而皓吉也依言前往了大阪。至于目白的宅邸,在四月廿四日让渡之前,从腰越搬回来的苍司与阿蓝,雇用每日上下班制的女佣,一起住进了目白的家中。

到了约定的五日,亚利夫他们三人半信半疑地在雷门集合。结果,如牟礼田所言,梦游仙境的入口确实存在。

46前往仙境的邀约

「春天果然真的到来了!」牟礼田说着走过言问桥。

一片悠闲的春天景色沿着河岸向远方扩散。眼前如《乘合船》一文所形容「筏在柳樱间」的隅田公园,可能因为是非假日,携带小孩的赏花客悠哉地来回漫步,绽放八分的花朵形成的花海彼端,淡蓝色的天空无尽延伸,四个人前后走在土堤上,有几个贩卖红色、黄色赛璐珞制的小风车贩子,只见所有风车同时转动,四个人就这样擦身而过。

对牟礼田来说,茶店的红色毛毯可能是他久未见到的日本格调吧?过了三围,在樱树大道尽头的外围茶店里,牟礼田兴奋吃着樱饼,还要老板再来一杯番茶,丝毫没有想离开的意思。

以下是题外话——亚利夫从这天以后,每年都会来到向岛赏花。有一次,他忽然注意到老树几乎全被砍掉,全面换栽幼树,外面茶店的红色毛毯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全是玻璃与混凝土建造、叫卖饭盒的建筑物。他走近一看,大概是昔日的著名老店吧?客人们坐在漆上塑胶涂料的椅子上,同样等着吃樱饼……没错,应该就是同一家茶店吧!

拉回主题。牟礼田看到三个人不安地围坐一旁,终于站起身来,「我们去找个可以安静谈话的地方吧!」

然后开始悠哉地往前走。不久,大家在不见人影的三围神社境内,由清浦奎吾(注:生于嘉永三年(一八五○年),殁于昭和十七年(一九四二年),为日本第廿三代内阁总理大臣。此处的普国,指的是普鲁士,也就是现令的德国)撰文的「普国警察上尉海恩君表功碑」的大石碑前坐下。

土堤上不停有悠闲的游客经过,在令人想困的春天这样坐着,所有阴沉的纵火与杀人日子,只觉得有如一场梦。说要带大伙儿到梦游仙境入口的牟礼田,好像也觉得这种大好天气不适合谈论杀人话题,只是一直抽烟。久生则焦躁地微微低头不语。

她今天是从大年初一以来第一次穿上和服。光琳风格的飞石图案织染外衣,不同菱形织成的内衬,搭配金色丝锦衣带,长内衣从袖口适当露出,因此脸上仍尽可能挤出笑容。但终于好像忍不住了,于是开口道:「到底怎么啦?怎么每个人都不说话?如果有顾虑,就由我来开口吧!那天以来,我很努力思考,但是仍旧找不出答案。也曾想到有一种可能,但因为太诡异了,连我自己都觉得毛骨悚然。」

说着,迅速瞄一眼一直神情凝重、低头不语的阿蓝,然后立刻再次催促牟礼田,「但因为今天你很可能解决一切,告诉我们『骇人的真相』,所以不要再把时间浪费在什么推理竞赛、思考问题上了,我看老师你就干脆宣布答案,把答案写在黑板上,请开始吧!」

听久生这么一说,牟礼田好像很失望。「什么?你回去没好好思考吗?那个问题里面蕴含了一切的意义呢!」念念有词似地,立刻接着又说:「算了。那老师现在就开始授课啦!不过,如果你们问『黄色房间』为什么不是密室,答案应该有四种,虽然其中只有一种是我想说的,但还是全部列出来好了。

1黄司想制造密室却失败。

2故意不制造密室。

3一开始就没打算制造密室。

至于最后一点,你们听了或许会觉得奇怪,那就是,

4黄司的确制造了密室,却被某人打开了。

……小说的情节大家都已经知道,黄司在我与警方赶到时,从楼梯侧房门上方的气窗专心窥探著书房内部,接着露出非常害怕的表情,回头想要逃走,却被逼入『红色房间』死了。在这四种状况中,哪一种比较接近真相?想要猜中应该不困难吧?」

「虽然不困难,但是……」久生仿佛终于了解牟礼田想说的了,「你一定想说,至少不会是前三种吧!但真有那样可笑的事吗?确实是黄司自己从内侧插上楼梯侧房门的门闩吧?而在他从书库侧房门绕一圈出来之际,楼梯侧的房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他却还不知道而继续利用人体滑轮的诡计,要关闭对面的房门!这不可能吧!因为当时房间里只有被杀害的皓吉,以及昏迷不醒的阿蓝,如果有人打开房门,难道是阿蓝当时没昏迷,也没被吊在半空中?这也是我想问的重点。也就是说,在小说里,牟礼田敏雄与阿蓝事先已经串通好一切,例如几点几分会带警方人员前来,在那之前,你想要……」

「是这样没错……」牟礼田从方才就很在意冒冷汗的阿蓝表情,「牟礼田敏雄最重要的作用就是,事先判断黄司会从气窗窥探书房内部,就在他正好窥探的时刻赶到。不过,这与奈奈想说的完全不同……」

「这时候,说话最好别那么嗳昧。」久生立刻冒出冰冷的声音,「看样子,我觉得最后还是找不到梦游仙境的入口了。亚利夏,上次你说过,小说前半段是阿蓝的故事,后半段则只是阿蓝昏倒后的故事,还说故事的发展完全不同。没错,而且不只这样,如果前半段根本就是谎言,那又会有什么结果?阿蓝与皓吉之间没有冲突,君子也就是黄司也未从门后出现……最重要的是,小说写的是完全不一样的过程,小说里会出现两具吊在半空中的尸体。不,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么说,所以才故意用小说的形式表现吧!对不对?」

久生想逼问牟礼田的真正意图,但是,到目前都脸色苍白、沉默不语的阿蓝勉强挤出笑容,打断她说话。「如果你想说什么,就明白说出来!但牟礼田在小说中想要表现的意思,与你的说法完全不同。虽然你一直以来就喜欢危言耸听,但也应该自己检讨先前说过的每一项矛盾吧!」说着,立刻起身,弯下一根手指,像是在计算什么。「黄司不可能理解那个平衡式的意义。因为并非每个人看到那个平衡式,就能具体了解人体滑轮的诡计。但如果黄司听了那个诡计的创造者说明,应该很容易就能理解吧!若真如此,就必须以皓吉与事件无关为前提,并且假设说过上述的台词,怪是很怪,但还必须假定幕后有一个人,告知皓吉说『光田亚利夫与蓝司那些人似乎在怀疑你,要不要让我真的把你塑造成凶手,这样比较好玩』。善良的皓吉一被煽动,就会答应对方要求,依言照做,结果却遭杀害。是不是有这样的可能?」

「很抱歉,那好像太勉强了。」久生露出冷笑,「这说法似乎站不住脚!你该不会认为,连与皓吉搭档的君子也不是什么黄司吧!」

「皓吉与君子实际上还未碰面。」阿蓝站在原地望着着土堤上的游荡人群,「所以在『阿拉比克』的时候,若说君子有老公,那肯定完全是另外一个人。反正,牟礼田在小说中想要表达的是,事件背后隐藏的不是什么黄司,而是另外一个家伙,他才是『黄色房间』的主角。警方赶抵时,可以轻易打开玄关门,这也意味了那家伙早就先逃跑了。谢谢你,牟礼田,因为我总算发现梦游仙境的入口了。今天就先回去吧!」

「回去也好……」牟礼田露出罕见的严肃表情,「但是可别一个人胡思乱想。」

未给对方回应,阿蓝立刻朝三围神社石门方向跳上石阶,混入土堤上的游客之中。

「让他这么说好吗?」久生似乎很不高兴,「你怎么说?就算皓吉与君子未见过面,如果你一直这样自以为了不起,那我会设法找到证据,无论如何都要让他自己承认……可是,为什么我之前都没有注意到?」

像是明白了一般,久生不住点头。

看着眼前莫名的发展,完全愣住的亚利夫怯怯问道:「好怪呀……奈奈,从刚才我就静静听你们对话。感觉上,你的口气简直就像知道真凶是阿蓝。不过,在牟礼田的小说里又是如何?难道他不认为那是『故事』?如果考虑现实发生的事件。应该不可能这么离谱吧!」他对假装一无所知的久生提醒似地说道,「红司死亡时,假设阿蓝的确在自己房里听收音机,直到橙二郎去叫他时才出来,这大概应该也有五分钟吧!摸第二个八圈时也一样,阿蓝和我们一起打麻将,不要说是二楼,他连厨房也没去过。更何况事件发生前,他也未到过黑马庄……不管怎么说,若要怀疑阿蓝或苍司这种好不容易活下来的人,我希望能提出确实的证据。牟礼田,对不对?我虽然不懂你在小说里想要表达什么,但我认为也该是全盘托出的时候了。」

「我真的没想到,大家的意见竟然会如此分歧……」听到亚利夫不太高兴的说话,牟礼田苦笑道。「我再说一遍,冰沼家的事件有太多偶然的巧合,多到令人厌烦了。但事实上,接下来我本来想带大家去看最后一个东西,真的,我打算带大家去真正的仙境入口,但……连我的小说似乎也出现了连作者也不知道的巧合,这可麻烦了,如果奈奈……」

「不,我已经受够什么巧合巧合的了!」久生抱起与和服鞋搭配的佐贺锦提包,毅然地站起身子。「应该还是什么地方有不同颜色的玫瑰之类的吧?三宿花园的确进口了麦克里迪的玫瑰,但仔细想想,这也未免太不可思议了,看到我眼睛都花了!」

「很不巧,我们要看的不只是玫瑰……」牟礼田露出一抹怪异的微笑,「当然,在这次的事件里,玫瑰确实有它的作用。雷蒙·阿索(注:RaymondAsso,1901-1968,法国抒情诗人)不是有一首诗吗?

Lemyosotisetpuislarose

Cesontdesfleursquidissentquelquechose……

『若说勿忘朝与玫瑰,这些花都会有异议……』奈奈,你不是也常常在唱吗?」

「什么?」嘴里反复哼唱Lemyosotis的久生,忽然悲痛似地提高了声调。她似乎无法停止发抖的双手,就像眼前笼罩的浓雾才消失,却又发现自己站在断崖边一般慌乱,拚命镇定内心的悸动。不久,久生厉声质问亚利夫:「亚利夏,橙二郎死去的那天晚上,当时阿蓝是不是一边打麻将,一边唱着法国香颂?有,对不对?至少是用哼的……你记得是什么歌吗?」

她的声音尽量柔和,但情绪却紧绷得让人受不了。亚利夫的语调却很迟钝,「呃……是有唱什么歌没错……」不用翻看日记,总算找出记忆里的一个单字。「虽然旋律忘了,但我记得他一直唱着Confiance、Confiance、Confiance,应该是信任或自信的意思吧!」

话刚说完,久生立刻叫道:「那个畜生,竟然……」

这是女孩不该有的用字——根本不像是昔日在补习班玩接字游戏时,轻拍对方肩膀说「不行啦」的那个女孩。虽然一样美丽,却已经忘了礼仪。身穿光琳风格的飞石图案织染外衣,不同菱形织成的内衬,搭配金色丝锦衣带的久生,穿过三围神社匾额,和阿蓝一样,混入了土堤上樱花大道的人群里,转眼就消失无踪了。

亚利夫完全不明白阿蓝唱法国香颂有什么问题,只能茫茫然目送久生消失的背影。

「这女孩太莽撞了,最好不要又闯出什么祸来……」牟礼田露出担心的表情,拍拍屁股站起身来。「没办法!看来就我们两个人前往真正的仙境入口吧!因为那个『骇人的真相』可能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要去哪儿呀?」

「那地方有点儿远。」牟礼田恶作剧似地露出微笑,并不打算说出来。

不过,所谓的仙境入口,该不会是像运动场那样到处可见的地方吧!

「可是,一般提到仙境入口,应该就是指『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神奇王国』吧?我虽然曾经在疯狂茶会中扮『亚利夫梦游仙境』,却是笨手笨脚的。」

「这可没那么悠闲,又不是要去游乐园或花园宅邸。」牟礼田又恢复了严肃脸孔,「去了之后如果明白真相,可别叫出声来,直接进去就是了……因为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在市川,就是那个老管家住进去的精神病院。」

47玫瑰与经文

市川国府台的S精神病院。

虽然位在千叶县,但是从秋叶原搭乘国铁,花不了多少时间就可以到达这家医院。亚利夫也听说过,吟作老人今年二月初开始住院之后,渐渐出现分裂症的征兆,还听说总有一天会变成废人。但是,牟礼田为何会说这种地方是仙境入口呢?还说这里隐藏了「骇人的真相」!自从抵达医院之后,亚利夫的心情逐渐转为苦闷不安。

两人被带到可能是病房大楼内的诊疗室。木造房间里除了简单的药物柜与简陋的桌椅,就只有放在垂挂白色布帘后方的病床。

牟礼田似乎认识这里的一位医师,在柜台说出这位医师的名字之后,立即在护士的带领下来到这个位于深处的房间。外面的病房大楼与这儿之间有严密的隔离,刚才经过时,背后随即就听到「砰」的一声,橡木大门完全阻隔了走廊。那扇厚重的木门完全切断了与人类世界的联系,将我们封闭在这儿。换句话说,这里已经是完全疯狂的世界。

这栋大楼安静得出奇的某处,一定藏了忧郁病患的视线。在学生时代,亚利夫好像在哪本书中读过,在解剖他们的大脑之后,可以看到状似蛋白上掺杂血丝极其微量的出血,而此地弥漫的无形疯狂气氛,如果化为有形,那肯定到处都潜伏着那样的血丝吧!

……牟礼田严肃沉默的表情,似乎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苦闷,这让亚利夫更加不安。今天被带到这里,会不会是因为自己在不知不觉中也发疯了?不,不是「今天」,而是因为所谓的冰沼家杀人事件全都只是自己的妄想,很久以前自己就已经住进这家医院了,持续梦到红司命案、黑马庄事件、玫瑰与五色不动明王等等怪异的梦境,结果陷入长时间的昏睡,直到今天才稍微恢复正常。是这样吗?对了,大概是在中学生时代吧!向同学借阅梦野久作的《脑髓地狱》,内容也是像这样在精神病院的病房里醒过来,也不知到目前为止反复做过多少次相同的事,然后慢慢发现离奇神秘的犯罪,结果又回到疯狂的世界。确实,冰沼家事件这种一直无法解决的疯狂事件,不应该发生在现实世界里,解决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从一开始就已经发狂?没错,如果不趁现在逃走,就要再度接受电击治疗,然后像野兽一样狂吠,在地板上到处闪躲爬行,还是尽早趁这个姓牟礼田的人不注意时逃跑吧……

亚利夫脑海里不停涌现无谓的妄想,感觉上如果静止不动,自己真的想要大声喊叫。呼吸开始困难,想要假装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就在此时,走廊彼端响起拖鞋脚步声,而且逐渐朝这个方向接近,终于在房门前停止。从微微开启的门缝可以窥见白色衣服,不声不响地似乎在窥伺这房间里的动静。

就在亚利夫这样想时,一个年约三十岁出头,戴着无框眼镜、身穿白色上衣的医师,面带微笑走了进来,额头已经全秃,开口说:「上次很感谢。我把他带来了,最近稍微好了一些。」

牟礼田介绍亚利夫后,医师却只是点点头,好像以前就与牟礼田很熟络般开始轻松聊起来。

亚利夫放心地垂下双肩。我果然没疯,所谓的「他」,一定就是指吟作老人。但一瞬的错觉似乎在告诉我,如果在冰沼家事件中我发疯了,就算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那么这个案子本身大概也是几近疯狂的事件吧!红司的长篇小说《凶鸟的黑影》,舞台背景会选择沿海偏僻的精神病院并非偶然,而最要不得的是,冰沼家的窗户,应该也和这里一样安装了同款式的铁格子栏杆。

独自茫然沉思的亚利夫忽然回过神来,听到医师与牟礼田的谈话中经常出现「玫瑰园」的名词,于是立刻竖耳聆听。听到他们在讨论吟作老人住院问题时,谈到了这家S精神病院有面积很大的玫瑰花园,而且由症状较轻的病患栽种,大约有一千五百株。或许两人都喜欢谈论高格调的玫瑰话题,所以才会交往吧!另外,这个医师好像也是著名的诗人,只见他用舞台演员般的姿态谈论着这件事。

「如果是我,当然会把『CharlesMallerin』(注:一种很接近黑色的暗红色华丽玫瑰品种)命名为『命运』,如何?你赞成吗?」

「命运嘛……」牟礼田也很专注地点头。

「没错,树势姿态那样寂寞,加上令人悲伤的多刺。一想到它逐渐迈向黑玫瑰的生涯将会更为严苛,让我不得不将它命名为『命运』。」

自从了解那个犯罪方程式以来,亚利夫对玫瑰也有了几分了解,所谓的「CharlesMallerin」就是栽培出「和平」的法兰西斯·梅杨,以他恩师之名命名的暗红色玫瑰。虽然没见过实物,但若真的像这位医师所言,那绝对就是相当罕见的品种了。

「就树势而言,也是如此。」仿佛在眼前描绘出幻想的花姿,「因为看到它那鹤立鸡群般的高度,简直就是名符其实的『孤傲的巨人』。牟礼田先生,你在法国应该见过梅杨吧?」

「嗯,去年五月。」

不知是否引出了兴致,牟礼田也像在某个文艺沙龙聊天似地摆出优雅的手势。「虽然一方面也是法国气候的缘故,但当时他让我观赏的『NeigeParfum』(注:这是一九四二年培育出来的白色玫瑰品种。在法文里,Neige是白雪的意思)还是非常美艳,没有平常惯见的乳白斑点,而且盛开……」

「你说的是『芳香之雪』吧?」医师陶醉似地闭上双眼,由衷同感地说道:「的确,这个品种即使在我们国内也是最高级的芳香品种。若要提到战后的白玫瑰,我认为在芳香方面,大概就让人感到不满了……」

——亚利夫听着两人上述的交谈,又产生了与先前的错觉完全不同的怪异困惑。

两人讨论的话题主要是黑玫瑰与白玫瑰。没错,玫瑰除了红、蓝、黄之外,一定也有「黑」与「白」。牟礼田现在应该是希望藉这个机会告诉我吧?而且,不只是玫瑰,不动明王也是从一开始就有五色不动明王,红、蓝、黄之外,当然只剩下黑与白了,那……亚利夫的思考开始快速运转了起来。

经过目赤不动明王、目青不动明王与杀人、纵火的连结,接着再从九变数的函数方程式中分析,然后是目黄不动明王,最后发现了握有黄玫瑰的凶手黄司,由于种种的神秘巧合太令人感到震惊,所以当时并未做更进一步的思考。但是,现在听到了玫瑰与不动明王也有黑白之分,那就可以推想,所谓的「犯罪」,其实并不只是杀人与纵火,而且,除了表面上的凶手之外,应该还有真凶与共犯。也就是说,那个方程式必要的变数不是九,而是十五。如果只用九个变数解题,答案当然一定是错误的。

——至少真正的凶手不是黄司!就在亚利夫愕然沉思时,病弱的吟作老人由一位男护士领了进来。身上穿着绉巴巴的睡袍,像是随便套上去的,眼神也已经无法见到属于人类世界的光采。或许还记得亚利夫的长相吧!只见他立刻兴奋地开口:「嘿,真难得,你居然特别过来看我。」

对方熟悉的招呼,又让亚利夫产生厌恶的错觉,缩缩脖子,只是点点头行注目礼。

「哦?你认得这位先生?」医师也很意外。

吟作老人把手上的经书——非常破旧的薄书——宝贝地以双手放在桌上,「他是红司少爷的朋友。怎么样,那次之后,你见过矜羯罗童子吗?」

令人出乎意料的问话。亚利夫默默摇头。

吟作老人好队很失望,蹙紧眉头。「还没见到啊?……这可不行,若是讨伐了歹徒,矜羯罗童子也会很高兴,必须尽快见到他。」然后,忽然像要说悄悄话,脸伸了过去,在亚利夫耳畔低声说:「对了,那家伙死了吧?企图迷惑红司少爷的那个流氓……最好已经死了,非死不可,和贪婪者一样下地狱。」

口臭迎面袭来,亚利夫受不了转过脸去,但吟作老人丝毫不以为意。

「我说呀,真正的大恶人还在,他才是世上难得一见的痴者……」

看到吟作老人面无表情站在那儿说话的模样,亚利夫渐渐感到恐怖。这个老人在冰沼家度过了漫长的岁月,终于恍恍惚惚地进入了疯狂世界,这是今年一月底至二月初发生的事。在橙二郎死亡之前,因为还很正常,所以有可能约略记得发生过的事情。但应该不至于连三月一日发生的玄次命案都知道。更何况,任何人应该都不会告诉他有关冰沼家后来的状况,就算有人告诉他,他也不可能真正理解。然而,吟作老人简直就……亚利夫不禁不安了起来,用眼神询问医师。

医师摇摇头,小声回答:「这是宗教性妄想症……上次车礼田来看他的时候也是这样,但好像不会伤害其他人。」

可是,吟作老人完全不在意周遭的气氛,继续说道:「连不动明王都没办法让这个大恶人改过向善,唯一的方法就是消灭他,像这样用降魔利剑猛刺……」

老人立刻高举右手,摆出用短刀向前刺去的姿势,仿佛自己变成小说中的真凶,以登山刀自斜后方剌入八田皓吉的颈子……

「然后,再用绳索紧紧绑牢那家伙。不动明王把那家伙吊在半空中……嘿嘿,就这样,恶人就全都消灭了,红司也可以安心返回目白的宅邸。」

他简直就像亲自阅读了「黄色房间」的虚构犯罪内容,接着很快地翻开经书,开始迅速念诵起来。那一定与很久以前在红司尸体旁念诵的是同样的经文。

善男子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

闻是观世音菩萨,一心称名,观世音菩萨即时闻其音声,皆得解脱。

……………………

不会错了,吟作老人一定是藉着某种方法「知道」内情。如果只是单纯的宗教性妄想症,又如何能够得知玄次命案的正确详情,以及虚构的「黄色房间」杀人事件。

「吟作老爷。」亚利夫以沙哑的声音鼓励似地说道,「关于你刚才说的,用短刀刺入脖子,还有用绳索捆绑的事,都写在经书里吗?」

「当然、当然。」吟作老人一脸理所当然的神情,合上经书,抬起恍惚的眼睛。

「对不起,可以借我看看吗?」

「这个吗?」吟作老人突然不高兴,眉头紧锁。

亚利夫伸出双手「拜托」。即使这样,吟作老人还是先抽回经书,然后才慎重递出。亚利夫缓缓翻阅封面几乎散落的《佛说圣不动经》薄书,仔细阅读艰深的假名文字与汉字。不久,脸色遽变,差点儿要叫出声来。最后的奇妙巧合——真正的「骇人的真相」的确隐藏其中,然而并非五色不动明王的神秘。

尔时大会有一明王,

是大明王有大威力。

开始,在只有数行的经文中,详细记述了冰沼家的一切悲剧,甚至连被杀害者、杀害方法、真凶姓名……

后来仔细想想,是亚利夫太愚蠢了。只要提到不动明王,任何人都知道不动明王的外观是背后有大火炮,右手握的是俱梨迦罗龙盘旋降魔利剑,左手握的是三昧索,因此吟作老人当然能精确猜中皓吉命案的虚构犯罪。如「大日经」或「秘密陀罗尼经」中更详尽描述的「以绢绳缚系大力魔,藉利慧之刀断其命」情景,真言密宗修行者不必窥阅「黄色房间」,就可轻易想像出来。

在那次的推理竞赛,因偶然想到而说出关于五色不动明王的机缘,由此机缘而被带领前来的精神病院内部深处,亚利夫发现的「仙境入口」正是变相地狱的「曼陀罗图」。此后,亚利夫就没再见过吟作老人。但是,今年六月十八日星期六,据说S精神病院因为漏电而失火,引起木造病房大楼与壮丽的玫瑰花园完全烧毁,造成近二十位死者与失踪者的惨剧,详细的内容报纸已有报导。吟作老人仿佛受到「大智慧故现大火焰」不动明王的威力重击,烧死于牢笼里成了焦尸。

在覆盖尸体的草席上,华丽地插上未被烧毁的玫瑰,被命名为「命运」的黑玫瑰与高雅片香的白玫瑰,一起悼唁吟作老人的死亡。

48三张唱片

根据真言秘法的神咒,只有大慧根者才得以见到真正的不动明王愤怒相,中等慧根者,顶多只能见到其手下的二童子,「下根者因为心生恐惧而不能见」。像亚利夫这样的人,可能属于下根者吧!在脑科病院的精神分裂病患指出骇人的真相前,无法看穿任何启示,虽然已被告知真凶的名字,而且还有各种的言词表达,却仍无法发现究竟是谁。

四月十一日。

前天九日,虽然已是比往年高出七度的异常天候,但今天甚至是最高气温达到三十度的晴朗日子。即使到了公司,亚利夫也不想工作。自从赏花以来,他脑子里总是会出现异次元世界的使者如影随形的蠢动,不动明王与其随从,时隐时现又异常融合地与现实世界随性互动。本来,尔时大会——金刚手菩萨因火生三昧而立,妙吉祥菩萨现不动明王之初,即无非青、非黄、非赤、非白、非红、非紫等种种颜色,故可化为各种型态出现,有时候甚至「化作如童子模样的亲密朋友服恃行人」。未能注意到这些差异,乃是亚利夫没有信仰的报应。

他从公司早退回家,正茫然回想事件经过时,久生很难得来了电话。

牟礼田那天带领众人赏花,三个人都各自发现了不一样的仙境入口,其中,久生一听到某首法国香颂的歌词,便立刻蹬着佐贺锦草履跑掉了。她究竟进入了什么样的奇妙国度呢?电话里的声音带着沉痛的回响。

「你立刻出来!我一切都明白了。」

「我也终于明白了。」

亚利夫很想告知对方圣不动经的美妙,但是对方的语气好像不将他当成对手。

「反正你出来就是了。亚利夏,我要告诉你不知道的事,新宿的『梦卢波』、七点。」

对方的声音亢奋,应该是发现了重大的关键吧!但应该不会超过精神分裂症的岭作老人告诉我的真相才对。当亚利夫抱着要令对方吃惊的心情,前往新宿二丁目「深渊」斜对面的法国香颂咖啡店「梦卢波」时,久生已经不耐烦等在那儿了。

「有什么新发现?看你那么焦急。」亚利夫充满自信,环视空荡荡的店内,在她对面坐下。

久生没回应,用发抖的手抽出「和平牌」香烟,似乎非常兴奋。但很不巧,烟盒已经空了,她气愤地捏成一团,朝端水过来的女服务生说丁一声「麻烦你」后,抽出亚利夫的香烟点燃,这才好不容易冷静下来。「亚利夏,你大概也发现我们从一开始就犯了很严重的错误吧?」

「错误?」

「没错,严重的错误。我们的思考方向一开始就被凶手狡猾的布局引导至盲点。」她说出亚利夫不解的话语后,独自叹息。

这时候,咖啡送来了,但服务尘似乎忘了香烟一事。久生也未再催促,尽管烟屁股还在烟灰缸里冒烟,她又伸手向亚利夫的烟盒抽出一支。

「什么盲点?」亚利夫打算稍后要好好向对方解说真言密教,因此刻意温柔反问。

久生低头点火,忽然抬起脸,露出微妙的笑容。「你听过那个吗?」

「听过什么?」

从一进来就觉得耳朵怪怪的,原来原因在此。接近门口置于棕榈树后方的电唱机,是所谓加拉德七五——Garrard75自动式唱机,可连续重叠几张唱片一一播放。亚利夫注意到时,正好播放穆鲁吉(注:MarcelMouloudji,1922-1994,法国香颂歌手)的「有如一朵小小的虞美人」,哀怨唱完,唱针不停左右移动后,落在下一张唱片上。

正当时的日本,法国香颂由哥伦比亚公司独占,在LP唱片还很稀罕的时候,大部分的人都是使用78转的SP唱片。接下来这首歌也听过,歌名是「莱诺伯先生」,随即响起爱迪琵雅芙(注:EdithPiaf,1915-1063,法国著名香颂女歌手,电影《玫瑰人生》即为她的人生缩影)极为沙哑的嗓音唱着Confiance、Confiance、Confiance,乐音消失后,接着是年过五十岁的帝诺·罗西(注:TinoRossi,出生于法属科西嘉岛的法国香颂歌手)开始悠悠唱起「红月亮」。

其实,久生刚才说的「麻烦你」,指的并非香烟,好像应该是意味着「请按照事先准备的顺序开始播放唱片」。亚利夫立刻拿回自己的烟盒,放回口袋疑惑地问道:「那是阿蓝唱给我们听过的歌……每次发生杀人事件时……」

「没错!」久生冷冷回应,「不过,亚利夏,你不知道这三首耿曲的歌词吧?」

「不知道。莫非……」

「嗯,正是如此。」久生断然肯定,「阿蓝挑选了三首适合三起杀人事件的歌,故意播放给我们听。牟礼田也说过,『若说勿忘草与玫瑰,这些花都会有异议……』这是第一首歌的第一句歌词,接下来是『发生什么事都无须讶异,但我只喜欢虞美人草』,之后的歌词则是……」

她熟练地取出夹在唱片套中的解说——印有译词的纸张,开始念了出声:

「我第一次来访时,

她睡着了。

在青青的麦田里,裸露肌肤,

沐浴在夏日的阳光下……

心脏跃动温柔的阳光,

让那儿的一朵花开放。

有如小小的虞美人草,

有如小小的虞美人草……

明白吗?可是,有个男人单恋着那女人。

翌日,我来访时,

她睡着了。

……………………

但是,她并不是睡着了、而是被杀害,死了,『心脏位置的三滴鲜血,犹如小小的虞美人草般绽放』……怎么样.没有比这个更适合红司命案的法国香颂了吧?所以,阿蓝是藉着送葬曲的意义播放这首歌……」

「等一下!」亚利夫在中途注意到,于是笑着说,「我还以为你想说什么,想不到你终究还是个迷糊侦探。知道吗,那首歌并非阿蓝故意挑选的,而是那天正好是星期四,有个叫『巴黎的街头』的广播节目偶然正好播出那首歌而已,就是歌手穆鲁吉的……」

「重点就在这里。」久生的声音冷静得令人害怕,「那天晚上我正在旅行,到现在我还气自己一直没注意到这个疑点。那天晚上,十二月廿二日的『巴黎的街头』,应该是播放圣诞节的法国香颂特辑,不应该播放穆鲁吉的歌,没错,确实如此。」

这个意外的事实,真的是太意外了!

「因为上次在三围神社第一次注意到这个疑点,所以就立刻调查当天的广播节目表,果然是这样。为求慎重起见,我也试着向LF查询,结果还是没播放穆鲁吉的唱片。这么一来,可以得出怎样的推测?那天晚上,阿蓝说『巴黎的街头』时间到了,进入自己的房间,随后马上听到穆鲁吉的歌,那应该是他假装在听收音机,其实是在播放事前的录音!而且那不仅是意味着适合红司死亡的歌曲,因为他进入自己房间时,是否真的是『巴黎的街头』播放的时刻也很值得怀疑。在橙二郎叫他到再次露面之前,我们认为的只有五分钟之间,可以猜出他究竟做了什么。」

——假设真的如久生所言,不,没必要求证,这一点应该不会错。这样一来,所谓十点廿五分的时刻也不足采信了,在橙二郎叫唤阿蓝之前,离开的时间并非只有五分钟,说不定超过十分钟以上。可以想像他在这段期间,有是够充分的时间去做「某件事」。阿蓝确实有录音机,能够迅速录好牟礼田带回来送他的唱片,所以穆鲁吉的歌应该是录音机播放的没错。但是,真的含有红司的送葬曲的意思吗?阿蓝会装出一副毫不在乎的表情,这令亚利夫实在难以置信。

但是,久生仿佛巫女般,以充满确信的语气继续说:「第二首歌曲『莱诺伯先生』就让意图更加明确了。这首歌是在描述一位妻子将莱诺伯迷昏后,为他换上睡袍,捏住鼻子,然后打开瓦斯开关睡觉的故事。最后歌词所谓的Confiance、Confiance、Confiance,就是意指莱诺伯先生呀,你未免也太相信人了。里面还有『到了明天,一切大概都结束了吧』的歌词。你想,那天晚上的那个时候,为什么阿蓝还能若无其事地唱这样的歌?那是因为他已经知道所有的一切……到了明天,橙二郎将会因为瓦斯而变成尸体。」

睁大了双眼,仿佛在问亚利夫「你还不懂吗」,然后又说:「亚利夏看过吧?片名是『五根手指』,由詹姆斯·梅森与戴尼尔·达洛主演的英德之间尔虞我诈的间谍片……那部片子里也是以这首『莱诺伯先生』为音乐背景。用在电影里还无所谓,但每次真正杀人时,都故意唱起适合死法的法国香颂,这也未免太惨了吧!听到这首歌时我还不清楚,直到那次我们一起合唱第三首的『红月亮』一出现,终于让我明白了,阿蓝完全知道玄次隔天会遭人杀害,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会那样对着红色月亮唱歌……

………………

月光姑娘,夜晚的女王啊

知道我们的疯狂,

夜半时分躲藏云里的你。

………………

你现在了解我想说的是什么吧?」

「的确没错,每次发生案子时,都唱着适合该情景的法国香颂……」

「你真的很迟钝耶!知道吗?与黄司同谋的并不是八田皓吉,而是一开始就是阿蓝。牟礼田也一直在说,皓吉只是个善良的胖男子。我刚开始的时候出不明白,事实上,他只是人太好了而被利用。」

「但是,先别说法国香颂。目前到底有没有阿蓝行凶的确证?」似乎仍与圣不动经所宣告的连想在一起,还没有其他新的灵感,亚利夫的声音显得没有自信。

「要多少有多少,不是吗?没错,我也知道他杀害所有人的全部诡计。现在就慢慢说明给你听。所谓密室杀人,我们对此就有盲点存在,不,应该说是被盲点给耍了……真不甘心!」

深深吸了一口气,马上又深深吐了出来。久生进入的仙境,似乎并不逊于亚利夫。

「不过,这次让我不得不佩服牟礼田的聪明。不,我是指那部小说『凶鸟之死』。刚开始虽然觉得这是什么东西嘛,但在知道自始就是阿蓝与黄司合谋后,重新仔细阅读,发现他真的一切都考虑得很周详……当然,如上次我说的,故事的前半段是阿蓝的谎言,后半段简直也是完全不同的过程,而两具尸体吊在半空中的状况,则完全隐藏在故事背后。诡计与那个数学算式无关,是以前无法利用的新型态诡计,而且故意在结束时让它失败。甚至黄司最后在『红色房间』自杀的发展,也让人很失望不是吗?但事实上,如果仔细阅读,绝对可以明白,那并不是自杀,而是掉进阿蓝的圈套遭到他杀。」

仿佛抑制不了自然涌现的想法,久生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但是在注意到亚利夫露出困惑的表情时,她立刻换成了温柔且怜悯的口吻。「对了,突然说这些,对亚利夏你来说,的确是艰深了一些。其实,阿蓝为什么会与黄司合谋,企图摧毁祥和的冰沼家族,这我也不明白他的动机。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们本人供出实情。而且,到底是从『阿拉比克』的第一次见面时就开始了呢?或是更早以前就开始了?我也同样不明白。因此,亚利夫,你无法理解其中的来龙去脉是理所当然的事。但那两人今年三月初,曾经严重对立也是事实。这表示从很久以前就决定了……」

「决定?什么决定?」

「三月吵架的事……明白没?亚利夏,这起所谓的冰沼家杀人事件,的确是从一九五四年十二月至一九五五年三月之间在这个世界上发生。但你不觉得吗?这中间同时又充满了很难认为是现实的奇妙巧合,就像迷失在一群疯子居住的森林中。就是这样,事发前不知何种偶然,举行了由你扮演爱丽丝的『疯狂茶会』,而那次的茶会仍然持续着。这次的事件,整体而言并非『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戏码,可是在这里,大家都是疯狂的……」

「这我知道。」从真正的精神病院回来的亚利夫用力点头。

「知道的话,那就好好仔细听我的话。」久生的口气宛如〈红色女王〉,接着又道:「即使大家扮演的角色,也是事前决定的!疯狂的帽子商人并不是八田皓吉而是阿蓝。三月免如果认为是黄司,那么在『疯狂的茶会』里,帽子商人不是悲伤地摇头吗?用汤匙指着三月兔说『我们在今年三月吵架,正好是那家伙发狂之前』。后来在三月十四日,盛大举行了一场没有尽头的邂逅茶会。牟礼田的小说会将日期定于三月廿一日,也是基于这点。阿蓝与黄司不知道什么理由,在三月初发生了严重的争吵。此后,表面上虽然和谐地讨论下一起杀人事件——杀害皓吉的计划,内心却都是思索着如何将对方塑造成凶手!在那部小说里,阿蓝是险胜了,而黄司则死于『第五密室』,关于这一点……」

「这些我都已经充分明白了。」在久生进入的奇妙森林深处,亚利夫苦笑说道:「先前的我已经完全了解,所以请尽快说明那部小说的真相,以及现实上为何连红司与橙二郎也遇害了。」

「没问题,请你注意听,」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之后,久生终于开始说明「凶鸟之死」所隐藏的情节——其中显示了〈第四〉与〈第五〉两个密室诡计。

49童子变相图

「皓吉在毫无所悉的情况下,依言打造了『黄色房间』,神情茫然地坐在房间里。这时,如小说所述,阿蓝来访。但事实上,黄司后来也悄悄潜入,没锁上玄关门锁,躲在二楼书房附近。阿蓝与皓吉正在书房里闲话家常、大声笑闹。所谓的杀人计划,只是为了让皓吉大意,转身蹲下或弯腰就行了。趁此际,瞬间潜入的黄司立刻将厚刀登山刀刺入他脖子。但即使是小说,这个部分也稍嫌勉强。不会出血的致命一击,绝对需要相当干净俐落的手法。

算了,暂时就忽略这一点吧!之后,捆绑尸体手脚,两人协力把尸体抬到那张路易十五世风格的扶手椅上。并未使用什么人体滑轮的诡计,书库侧房门的门闩从头到尾都是插进去的,一次也未曾打开过,因此,皓吉的臀部此时朝向哪个方向都无所谓,只要用长且牢固的绳索再绑紧皓吉,另一端挂在美术灯上,接着再依照原来的计划,按皓吉同样的方式捆绑阿蓝。到此为止,小说中描述的状况与实际见到的相同,但接下来就不一样了。不是吗?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黄司,再怎么用力拖拉,也没办法把阿蓝的身体吊在半空中吧?没错,阿蓝是双手双脚被绑,还躺在地板上。假设这时皓吉正好从扶手椅上滑下来,阿蓝顶多只会被拉高一尺。当然,脖子并未绕上绳索!但被发现时,阿蓝为何被吊到接近美术灯的高度呢?小说中隐藏的诡计就在这儿……

明白吗?事先被吊上半空中的人并非阿蓝,而是皓吉。用力拉动绳索,如果能够把皓吉吊上中空中,而且能够依照被捆绑的形状让皓吉落下来,那么阿蓝就无需一口气被吊至美术灯附近。而是缓缓上升,对不对?可是,连阿蓝都无法吊高的黄司,又如何能够吊起笨重的皓吉?这真的是难题。但藉着利用某种力量,却可能办到。牟礼田想要识破的也就是这个。

可是,这样一来,很遗憾的,这个『黄色房间』就不是真实事件了。你可以想像一下阿蓝与黄司此刻的心理状态。两人内心相互憎恨,阿蓝虽然被缚住手脚,却已经完成杀害对手的一切准备。至于黄司,尽管处于可自由思考如何杀害对手的立场,但直到最后的瞬间仍未能醒悟,一心只想巧妙地杀害阿蓝,完成史无前例的密室杀人。两人表面上友善交谈,但事实上,彼此却是暗谋杀机,小心翼翼地防备对方……

反正,在那一刻来临前,黄司抱起被捆绑的阿蓝,同时紧紧抓住楼梯侧房门的门闩。即使姿势受到拘束,但手腕到指尖的力量仍然是够,因此就这样抓住门闩,黄司一点一点的用尽全力将房门向外推开,因为他着眼于房门是向外推开的。以黄司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无能为力,但是藉着开门之力,却足以将皓吉拉离开扶手椅,顺利吊上半空中。一旦吊到必要的高度,再缓缓把房门关上即可。此时可以将多出来松弛的绳索勾在门闩上,谨慎地让皓吉停在半空中。明白了吧?皓吉就这样被吊在半空,多余的绳索则让阿蓝紧紧握在手中。接下来,黄司慢慢关闭房门,刚开始的时候,只要勒紧绳索,就可以不让皓吉掉下来,然后外出,从外面紧闭房门。在房间里,阿蓝用受到拘束的手腕搭在门闩上,绳索仍握在手上,接着突然松开刚才黄司勾在门闩上的绳索,皓吉就会因为自己的重量缓缓地掉落地板。相对的,阿蓝则被吊上美术灯附近,之后只要将绳索松开即可。像这样,被发现的时候,纵使阿蓝的脖子没被勒住,至少手脚被绑住吊在半空中,谁也想不到他是共犯,再加上房间是完全的密室,结果,完美的『黄色房间』应该能够完成。但如你所知,房间并非密室。明明轻易就可办到,但为何要以『非密室的密室』结束,这也是牟礼田啰唆提到的重点,他还举出从一到四的理由。但亚利夏,你知道吗?正确的答案是二,也就是『故意不制造密室』。

在这里,我认为牟礼田实际上也是自找麻烦。小说中,为何房间不是密室,阿蓝脖子被勒昏迷不醒,隐含着方才所说的三月兔与帽子商人的争吵。房门开启则是阿蓝故意没关上,至于脖子被勒住,乃是黄司从外面推门,在最后一瞬间,不知不觉间另外一条与皓吉尸体绑在一起的绳索一端绕成圈状,正巧套在阿蓝脖子上……当然,也可以在阿蓝未注意的情况下办到,只要用多出来的绳索让阿蓝动弹不得,那就更加完美了。毕竟不可能永远抓紧门闩,万一松手,皓吉绝对会往下掉,而阿蓝就立刻被处以绞刑,黄司则消失于门外。这才是『凶鸟之死』的真正情节……

我自己都想写小说了,就写『凶鸟之死』的真正解决篇。黄司虽然嘴上说『请好好干吧』,事实上一定会把绳圈套在阿蓝脖子上。他的企图是,如果发现『黄色房间』是完全的密室,因为警方厌恶密室,在彻底检视指纹后,获得的结论应该是阿蓝插上门闩吧!由于自己绑住自己的手脚也非不可能,所以警方会判断阿蓝在刺杀皓吉之后,为了避免启人疑窦,所以打算假装勒住脖子,却因疏忽而弄假成真,然后将整个案子结案。对于这一点,阿蓝早就看穿黄司的计划。于是反过来加以利用。也就是说,最后虽然绳圈突然套在自己脖子上,但他还是故作不知,在房门关闭的同时,不论是谁插上门闩,手就这样一放。只要下巴用力一缩,不仅可以防止可怕的绳索勒紧脖子,整个身体还可以被吊在半空中。接着才仔细斟酌,以不致死亡的程度,自己勃紧脖子昏迷。之所以这么做,也是因为牟礼田事先与他约定,只要时间一到,牟礼田一定会带领警方人员赶到。很可能是在他听到牟礼田他们跑上楼梯的仓促脚步声后,这才安心地让自己被吊起。

至于黄司,则又不同了。他站上椅子,从通风气窗窥探阿蓝是否插好门闩、变成尸体。但是因为警方意外赶到,他觉得『糟了,被阿蓝设计了』,因而仓惶想逃却已无路可逃。在那样的情况下,他逃入『红色房间』,自己锁上房门后自杀,这应该也是当然的结果。那是阿蓝的目标,也是他计划的最后密室杀人。因为……什么?你说毒药?提到掺入毒药的YellowChartreuse小瓶酒,我们可以认定是黄司随时携带在身上的东西。可是,如果那一切都算计在内,阿蓝事先置于『红色房间』里,那又会如何?被逼到无路可逃,黄司为了振作自己,应该会想喝一杯吧?先制造一个紧急的情境,将被害人逼入房间,让他自己打造出密室,同时在他嗜好的饮料里掺入毒药置于密室中,这就是第五密室的诡计。

结果,你也知道,虽然那是阿蓝完美的胜利,但牟礼田告诉阿蓝:『你所做的一切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你最好快去自首,做一个最后的了结。』而这纸控诉函便是『凶鸟之死』。所以,我真的该对牟礼田另眼相看了,虽然我不喜欢那篇小说把我们的婚事写得一清二处,但生气又有什么用,而且仔细想想,那也是无可奈何的吧!因为,冰沼家的事件如果陷入胶着,最后可怀疑的除了阿蓝之外,也就只有苍司了。牟礼田是为了告诉我们,苍司知道所有的一切,因而独自消瘦、失眠、哭泣,要我们一起前往腰越,所以才勉强构思出那样的情节吧!因此途中没有提起,而是插入那样的对话……」

激动说完之后,久生忽然望着自己脚下,垂头不语。

方才就坐立不安的亚利夫,神情严肃反问道:「这么说,奈奈,你认为苍司完全清白?」

「什么?」她忽然睁开眼睛,正而凝视亚利夫。「连亚利夏你……他确实知道所有的一切。但因为某种理由,他无法正面告发阿蓝。虽然不知道理由是什么,但我认为,其中必定隐藏了冰沼家的重大悲剧。或者,亚利夏你已经掌握了确实的证据?」

「也不是确实证据,但……」亚利夫结结巴巴,「反正就类似神的旨意。你知不知道『圣不动经』?其中以四、五行内容道出冰沼家事件的一切,真凶名字似乎是苍司,又像是阿蓝……」

「别说这种傻话了。」久生一句话就予以排斥,「当然,事到如今,焦点集中在他们两人身上推测或许比较方便。记得藤木田老人曾提出过七个嫌犯,至今留下的也只剩下他们两人。但若回想第一起事件的不在场证明,苍司的清白是很明确的吧!不,很可能阿蓝还会拚命将苍司塑造成凶手……上次赏花时,他不就装做若无其事说过了?现在连你也要替他壮声势?别开玩笑了,苍司和阿蓝现在一起住在目白的宅邸吧?搞不好,阿蓝真会下手,所以牟礼田最近每天晚上都到那儿夜宿。真不知你在搞什么,到这个节骨眼还谈什么经书、神的旨意……」

「那么,奈奈你今天所说的话……」挨了一顿骂,亚利夫谦让的个性立刻浮现,似要博取对方高兴一般。「听了你的说明,我知道好像是阿蓝,但小说里的解释是另一回事。现实上,他又是如何杀害红司的?如果这点……」

「我也考虑到这样的情况,所以今晚从现在起就让你看看证据。」久生又点了一杯咖啡和香烟,露出从容的微笑。

「证据?」

「没错。现在就到目白去看看。我打算让你亲眼见到那间浴室里正在进行什么事。」

对于久生完全冷静的态度,亚利夫虽然还有几分疑惑,却也只能以全新的角度重新审视事件的经过。尽管不知久生的解释到底有几分的正确,但她是否认为,那只是在「凶鸟之死」这篇小说中,隐藏着黄司与阿蓝之间纠结异乎寻常的固执念头?假设黄司想办法让阿蓝自己打造密室,并且在密室完成的同时,企图绞死阿蓝;而阿蓝也打算让自己吊在半空中,嘴角冒出泡沫、同时藉由隔壁房间准备的密室,进行杀害黄司的计划。仅管并未实际上演,但「黄色房间」的杀人,并不损及它华丽的名称,也未丧失三重诡计的装饰。

连虚构的「第四」密室都如此神秘了,更何况现实中的「第三」密室黑马庄,或许更隐藏了意想不到的事实。案发时的三月一日上午,阿蓝在哪里?做了什么?这些都无人提及。那么,他究竟担任了什么角色?

「在玄次命案之后,一切都太顺利了。」喝完咖啡,久生准备起身,淡淡说道:「不是吗?因为在那起命案之后,阿蓝立刻搬入多出一个房间的黑马庄,再怎么说都太过份了。当然,那起事件全部是黄司一个人表演,但阿蓝后来像侦探一样搬进去,打算收拾地板下的脚印,还好立即被牟礼田发现。否则万一警方察觉黄司的存在时,他一定会说是自己进入地板下方。还记得吗?有一次在『阿拉比克』,两人还曾经比较脚上的鞋子吧?你只记得袜子的颜色,事实上,两人的鞋子尺寸也相同。当时我以为彼此只是比华丽……真是的,丝毫都不能大意!」

「原来如此。」亚利夫回想起去年十二月那个热闹夜晚,佩服地问道:「那么,就因为比较了脚上穿的鞋子,所以你才发现两人共谋?」

「不,不是这样。」久生浮现奇妙的微笑,「当然,最初是从穆鲁吉的歌开始,还有法国香颂的索引。前天有一场『海底的黄金』电影试映会,因为主题曲,我才惊然注意。黄司曾说过,裴瑞兹·普拉度(注:PerezPrado,1916-1989,古巴著名的拉丁歌手,素有「曼波之王」的美誉。拉丁歌曲「樱桃树下」的原名为「CerezoRosa」)曾将『红樱桃与白苹果树』这首法国香颂歌曲改为曼波节奏,也就是后来的拉丁歌曲『樱桃树下』。这首主题曲贯穿整部影片,那小喇叭的优美实在令人受不了。我真的对曼波从此改观。」她似乎很陶醉于这个月廿五日在丸之内东宝举行试映的电影主题曲。「可是,另一方面,若提到阿蓝最喜欢哪一首法国香颂,那就是『红月亮』了。这里开始,又是奇怪的巧合,也就是现在播放的哥伦比亚唱片,这两首歌各在唱片的正反两面。两首都由帝诺·罗西演唱,刚刚听到了,不是吗?那张唱片的反面是「红月亮』的原曲。这样一来,即可明白阿蓝与黄司乃是一体的两面,与其说是玫瑰的控诉,倒不如说是法国香颂的功德。接下来,在前往目白的路上我再告诉你。这些我也全都要告诉牟礼田,必须尽快找出对策才行。」

中等慧根者,顶多只能见到其手下的二童子——未虑及代表恭敬小心的矜羯罗与代表难苦语恶者的制吒迦二童子——阿蓝与黄司的行动,此刻久生洋洋得意地步出「梦卢波」,准备带亚利夫前往目白。但可能因为太急了,不巧没注意到入口附近的加拉德七五突然播放一张旧唱片,琳恩·柯薇正以平常的高亢声调,唱出久生以前常听的歌曲「阿方索」的一节:

Ildisaitunpeuquelavérité……

50「骇人的真相」

「所谓杀害红司的诡计,只要看了现场就能明白,非常简单。」在目白的大马路下车后,久生好不容易开始继续说,「刚才我也说过,我们一开始就在巧妙的密室诡计盲点上卡死。请你回想一下,红司被杀害到推理竞赛那期间,坚称凶手必定进出浴室的人不就是阿蓝?从那以后,我们养成了只要提到密室就认为凶手曾经出入浴室的习惯。如果嫌犯阿蓝自己从未进出浴室,那结果又是如何?没错,他是真的没进入,太卑鄙了!若以乱步的诡计表来说明,就是将⑴的犯罪调包为有如⑵的犯罪。这是很不公平的手法,但却是阿蓝想出的最佳诡计。

明白吗?十二月的那个晚上,等大家都上了二楼,他伪称『巴黎的街头』节目时间到了,于是播放录音带离开房间,赚到的时间应该有十几分钟吧!若要问在这段时间里他做了什么,虽然我说出来会很生气,但……他并非从逃生梯下楼进入浴室;相反地,他是迅速来到浴室正上方的晾衣台,从那儿以事先备妥的牢固绳索,将自己垂吊至通风窗口。若要杀害红司,这样就已绰绰有余了。关于这一点,等看了现场我会说明。来,往这边走……」

已经很久没在夜间来访,简直就像散发黑暗阴湿的坟场气味;至少,仿佛弥漫着类似那样的气息。从一旁的小门进入昔日的冰沼家宅邸,又长又乱的杂草、荒凉土壤的感触,就像来到陌生的坟场,一股阴郁迎面袭来。死亡成了家常便饭,树木花草也只是装饰的这栋宅邸,会变成如今的模样,应该是理所当然的。

「看了现场就能明白。」

久生拉起亚利夫的手,蹑手蹑足绕到屋后。但两人立刻因为眼前的景象而停住脚步。

好像有谁在浴室里,窗户泄出灯光,也有热水流动的声音,但气窗那儿却如久生刚才说过的情景,吸附着一条黑色人影。凝神细看,的确是从二楼晾衣台用绳索绑住身体、像蓑衣虫般悬吊在那儿,而那道在夜空中浮游的人影,乃是如假包换的阿蓝!

在两人叫出声前,手扶气窗、正在窥探浴室内部的阿蓝,迅速抓住绳索爬回晾衣台,不像是已经发现亚利夫他们,霎时消失身影。

久生拚命压抑胸口的剧跳,紧握亚利夫僵硬的手,声音沙哑地说:「看见了吧?」

即使如此,她仍不忘福尔摩斯的台词勉强说道:「现在你明白想像力的可贵了吧?红司就是那样被杀害的!」

说完后,她好不容易放手,立刻跑向玄关,不停用力按下门铃。在屋里出声回答,随后出现的是一直住在这里的牟礼田,见到两人急促的身影,神情凝重地举指按在嘴唇上,做出什么都不要说的手势。

「可是……」久生生气似的压低声音,「苍司正在洗澡吧?很危险喔!有人想要杀害他!请告诉他马上出来,阿蓝……」

「我知道。」牟礼田同时注意浴室与二楼的动静。「你是想说阿蓝从晾衣台悬吊下来吧?没关系,我一切都明白,所以才叫他这么做。你就不能不管吗?拜托,如果现在被怀疑,那就完全白费工夫了。你们到『萝勃塔』去,待会儿我会立刻赶过去说明。」

「可是,苍司他……」

「没问题的,我会守住他。快去吧!」

两人不情不愿地走出冰沼家,抱着对牟礼田半信半疑的心情,来到经常消磨时间的店里,到包厢坐下。但刚才的景象实在太鲜明了,兴奋一直不退。尤其是亚利夫,更产生了奇妙的错觉,仿佛阿蓝从晾衣台垂吊下来的二楼对面,自己与藤木田老人仍在以前的「红色房间」里毫无所知地下棋,橙二郎则用电暖炉烘着冰冷的手。过往的情景一一重现。橙二郎像那天一样突然站起,冲出房间,踩着风琴楼梯,或许是大呼小叫吧!阿蓝听到后,慌忙从晾衣台返回自己房间,停上录音机,与橙二郎一起在书房……

「这下你总该明白了吧!」双手按住充血的脸颊,久生以颤抖的声音说,「任凭牟礼田想隐瞒,但我不会被骗了!玄次果然与红司约好在密室见面。」

「玄次?」突然再度出现的名字,亚利夫情不自禁反问。

「没错,我们最初推测的完全正确。橙二郎的行动,并不是因为太沉迷占星术的结果,而是与玄次共谋,打算杀害红司所以冲出房间。但玄次却把一切的实情全都告诉了红司。躲在黑马庄的黄司事先听说了其中的原委,才会与阿蓝联手,完成另外一起我们迄今未注意到的杀人。」

「这样的话,但是……」

「你不必开口。那天晚上的真相是这样的,要知道,无可撼动的一项事实是,红司避开心腹吟作老人,大概想要完成某件事。这一点,除了『幽会』,很难想像还有其他什么事。对象当然是玄次,但真正前来的却是我当初推测的黄司。在黑马庄偷听了两人约定之事,他刻意不让玄次前来,而由自己代为赴约。但是当红司匆匆出来迎接时,见到的却是异样身材、有如侏儒的家伙站在面前……因为黄司很可能穿上爱奴人的服装,厚布外套,贴上胡髭。当初只有玄次知道的暗号,这家伙竟然也知道,甚至在暗号之后出现,此刻的红司会有什膨样的心情?就算想到有人恶作剧,肯定也会吓得跑回浴室,关闭浴室门,紧紧锁上镰型锁吧!但那家伙并无离去的迹象,甚至还接近窗口,似乎想窥视窗里的情况。于是红司裸着身体,手拿剃刀戒备。这时候,关闭的气窗突然缓缓打开……如先前阿蓝自己曾说过的,如果只是爱奴人,红司还不会放在心上,但如果爱奴人和蛇一起,很难说不会昏倒。这就是阿蓝的目的!悬吊在气窗外,通过铁栏杆看到的虽然未必是活生生的真蛇,也许只是橡胶玩具,却绝对是系住尾巴的两、三条蛇。藤木田老人在调查气窗之后,虽然说没发现任何痕迹;当然,那是为了掩饰这两人的手法而说的谎言。

……让红司倒下的并不是这些东西。当然,爱奴人与蛇的组合,这种世上最令人作呕的东西突然出现眼前,一定会带来非常大的冲击,但之所以成功杀害红司,则是这两个人彻底发挥了恐惧的特质,把所有可能性都算计得毫无遗漏。因为你想想,红司在那一瞬间,听到先前玄次告诉他的,十点四十分整,橙二郎会冲出书房,用力踩着楼梯喊叫阿蓝的声音,你明白意义了吗?也就是说,对红司而言,他一定明白,此刻突然出现威胁自己的爱奴打扮者,与很明显另外有人在气窗外操纵的蛇,绝对与橙二郎阴险的诡计毫无关系……就在那一瞬间,他以为那是真正的爱奴人所为,因而唤醒了内心那股连血液都会冻结的恐惧。换句话说,能够造成红司心脏致命冲击的因素在于,最大限度利用了橙二郎的脚步声效果。」

不知何时,牟礼田站在持续说话的久生身旁。今天晚上,他的火气好像很大,粗鲁地在包厢坐下后,声音显得很干涩。「我知道奈奈想说什么,也了解光田在想什么。但你们两人难道不能再等一下吗?刚才我也和阿蓝约了,再过一个礼拜的十八号是苍司的生日,廿日则要真正搬离冰沼家。因此在那之前,苍司表示一定要邀请大家聚会,我也希望你们能忍耐到当天。对了,十八日是星期一,所以就提前一天,十七日星期日晚上六点,可以吧?若是在席上,想说什么都行。不,苍司与阿蓝也一定会提出解答。你们若要指控凶手,也希望到时候一起提出来。只不过,在那之前绝对不可以责备阿蓝。当然,也不可以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观点。因为若是这么做,我到目前为止的心血都将完全白费。」

「这也实在太……」久生显得急躁不安,「并非没有明确的证据,不是吗?而且,都看到那样的行动了,还能等上一个礼拜?」

「你是指阿蓝从气窗窥探?」牟礼田深深叹息似地以略带寂寞的声音接着说,「那件事可以这么想,和你们一样,阿蓝也是以那种姿势发现了仙境入口……说不定,从那个方向看到的仙境入口,比你们见到的任何一种入口还怪异。」

短暂的沉默流逝,之后,久生立即站起身来,宣告似地说道:「喔?原来是这样啊!连你都和阿蓝站在同一边,如果他想对苍司如何,那也无所谓。从气窗窥视进入浴室赤裸洗澡的苍司,为什么会变成仙境入口?随便编个理由,就打算蒙蔽我们的眼睛。这套已经没用了。四月十七日可以,我会在生日前一天的聚会,将控告阿蓝的证据搜集齐全,请转告他。」

久生冷冷地说完之后,便转身离去。

面对扳着一张臭脸、沉吟不语的牟礼田,亚利夫轻声问:「坦白说,我也完全无法分辨何者才是真相了,但还是不能不相信亲眼见到的画面。至少,阿蓝从晾衣台垂吊下来的行为让我难以理解!是否请你告诉我,他到底想在浴室里看到什么吗?」

「是的,所以……」他的声音有点儿无力,「以阿蓝来说,他很想发现不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意外之物,所以才会模拟那种行为。虽然是错误的冒险,但想做的事就让他去做好了。只是当时的他可能没注意到,他除了看到眼前的事物,同时也看到了第一密室的真正诡计。其实只要看一眼,任何人都能发现。」

在言词暧昧之间,牟礼田又恢复了笑容。「我知道奈奈对你灌输什么看法,应该是阿蓝与黄司是同伙吧!这暂且不提,但是在『阿拉比克』的推理竞赛中,如果与现实的事件相比较,立刻就可以知道我们目前徘徊在事件的哪一边。推理竞赛中,你最先提到的是矜羯罗童子与洗衣机的说法;接下来是奈奈予以否定,声称黄司才是真凶;再来则为阿蓝认定是红司自己犯案;最后是膝木田老人心情凝重地断定你们都错了,宣称真凶是橙二郎,玄次则受其指使。但在现实的事件中,整个顺序正好相反。首先是橙二郎死亡,然后才是玄次……在这种情况下,我可以推测出,目前阿蓝脑子里充满什么念头。也就是说,他认为红司目前还在某个地方活着。」他用力吁出一口气,勉强露出苦笑。「奈奈仍坚持自己的论点正确,雀跃于凶手是黄司,幕后黑手则为阿蓝的新发现。这么解释,你明白了吧?猜中真相的只有你的论点。当然,并非潜伏什么矜羯罗童子,但第一密室的真正诡计应该是隐藏在洗衣机里。如果浴室如你所言是白色房间,那就成了最适合白色洗衣机与白色泡沫的白色诡计,不是吗?」

「洗衣机?」亚利夫喃喃自语,随即想起推理竞赛之夜的情形。当时他说出凶手就是像婴儿的畸形家伙时,胸口忽然掠过一闪的亮光,虽然瞬间发生的事难以捕捉,但很奇妙的是,从那个时候起,就确信那才是事件的真相。

「当你们听到红司有严重的洁癖,绝不让人碰触内衣裤,总是自己清洗,便马上完全相信了这个说法。这也难怪,毕竟这非常有可能。但问题是,这个说法很可疑。根据我的想法,红司不可能会自己洗衣服。他之所以把内衣裤丢入洗衣机,主要是为了尽量减低马达的旋转声音,真正想做的则是将洗衣机开关与镰型锁结合在一起,进行自动打造密室的实验。」

「但是……」

牟礼田打断亚利夫的说话,然后利用图解说明详细的机关装置,但听了之后,亚利夫却只是更加混乱。的确,那天晚上发现尸体时,洗衣机里面的白色小泡沫急速消逝,但那并非泡沫中有恶童子矜羯罗,很可能是里面放了某种极平常的东西。无奈最后收拾的吟作老人已经不在了,再也无法确定这个疑点。但如果是那样……

「这么说,是红司自己把自己关在密室里,因一时的疏忽而触电死亡?但那天晚上他故意支开吟作老人,为了做那样的实验……」说着,亚利夫突然想起牟礼田说过的话。「对了,牟礼田你说过,那天晚上红司因为在某处发现了仙境入口而死亡,莫非是因为这项实验,或者……」

「没错!」牟礼田黯然颔首道,「的确,那个时候红司故意支开吟作老人是有意图的,关于这一点,应该与藤木田老人调查过的一样。但那并非仅局限于在浴室『幽会』,幽会是没错,却是在仙境入口,也就是说,当晚的事件真相就是,他在神秘的场所见了不该见的神秘人物。」

牟礼田接下来的说明,简直完整传达了那一夜的异常气氛,亚利夫听了只能呆然若失。但他像是挥逐恶梦般地勉强问道:「可是,那纯粹只是想像吧?根本没有确实的证据。」

「有!而且是非常完美的证据。但唯一的证据就在你的掌握之中。」他淡淡说着,接着又补道:「当然,因为我听过本人的说法,我相信是不会有错的。」

亚利夫也知道自己脸部僵硬,想勉强挤出笑容,却是白费力气。为何会发生这种事?为何红司会知道?更重要的是,为何会发生那种事?无数的疑问如泉涌般浮现,他暂时默默反刍事件的来龙去脉。好不容易才喃喃说道:「牟礼田先生以前曾经说过,只要知道红司死亡的那天晚上,八田皓吉人在何处,就可以从相当不同的观点分析事件。」

「是的,是这样没错。」

「我现在终于才明白。虽然还很茫然,但我知道其中有不少真正的疑点。」

「是的,若说能想到最奇妙之处,那是有些夸张,但也差不多就是那样。而且那天晚上为了房子的事起了纷争,找来美国买主和相关装潢人员,就在你来电话之前开始聚会,所以很快得以求证不在场证明。皓吉之所以与一切事件无关,我也因为这件事而非常确信。尽管我觉得现在说明尚早,但也必须尽快拟订对策才行。所以,今晚我就说出『骇人的真相』吧!顺便还让你明白一件事情。你现在身上有带着君子的照片吗?」

「嗯,有的。」亚利夫打算从内口袋取出照片。

牟礼田劝止了,「没关系,你就带着它,我们现在到黑马庄看看。你应该还有事没有问管理员阿丰婆婆吧?」

牟礼田说完,起身。亚利夫跟在他背后低声问:「君子那家伙,现在人在哪里?」

「好像在什么地方住院了。」牟礼田的神情似乎连这点都已经调查清楚,「因为病情非常严重,或许无法从他本人口中听到他所作所为的自白。不过,现在要前往黑马庄,我希望你务必要问清楚的只有一件事,可以吧?」

牟礼田的低声提醒,已经吓坏了亚利夫。抵达黑马庄,与阿丰婆婆面对面,将君子的照片递给她,亚利夫缓缓说出牟礼田告诉他的那句话。

「这张照片上从后面露出脸孔的,是否就是以前曾用滨中鸥二这个名字,租下黑马庄最旁边房间的那个人?」

阿丰婆婆上下移动眼镜,仔细打量照片。不久,摇头回答:「在这张照片里,没有一个人住过这栋公寓。这个比较矮小的有点儿像,但不是他。」

「不是他?」

先前牟礼田告诉他时,亚利夫心里就已经有底了,但……他轻轻咳了几声,情不自禁地问出愚蠢的问题。「那么,这个人究竟是谁?」

亚利夫心中想问的是,假设化名滨中鸥二,租下黑马庄的人不是君子,那到底又是谁租下这里的房间呢?但阿丰婆婆并没注意他问话的意思,还以为是在问照片中的人是谁,于是再次拿起照片,盯视许久后,这样回答:「对了,这一定是他弟弟。滨中先生经常有弟弟来找他玩。」

终章

51非生日礼物

四月十七日,星期日晚上,苍司的非生日聚会几乎就要平安无事结束。

旧家具差不多完全处理掉了,剩下的行李打包也事先结束,运送回纪尾井町的牟礼田老家,所以冰沼家宅邸已经变成像天花板很高的仓库一样苍凉,连说话都感到心情无法冷静下来。无论如何,已决定等厨师与女佣离开以后,再提出重要问题。对此,或许因为牟礼田严厉告诫,所以身穿缀有让人联想到黑色与金色法国蕾丝黑玫瑰礼服的访客久生,也不忘露出优雅的微笑。

她在用餐前先逛了庭院一圈,然后对身旁的阿蓝说:「以后你们怎么办?听说苍司又要回腰越了,你们要开始各自生活。」

「嗯,我认为分开会比较好。」阿蓝也显得毫无隔阂,「罗娜考上东大,和她哥哥一起租房子住,觉得太宽敞可借,叫我在那里寄宿,我虽然有点犹豫,但应该还是会过去。」

「那样最好了。」抬起淡紫色头巾,在装饰着白色星星的内院伫足,久生以锐利的视线瞥了对方一眼。「那么,你可以在那儿苦读一年,好好准备入学考试了。」

「嗯,是这样没错。」阿蓝露出无力的微笑,「不过,我不打算去考东大了。可能的话,我想读神学院,然后到当别的特拉普会修道院(注:地名,位于北海道石狩郡;特拉普会(Trappistes),为天主教西多会中的一派)……如果能在那儿一面制作木鞋,一面烤糕点生活,那是最好也不过的了。」

「去特拉普会修道院?」久生说着,迅速瞄了另一旁的亚利夫一眼。她到底有何盘算?可不能在这种地方开始第一回合对战。亚利夫急忙邀久生去看残存的「献给虚无的供物」,但那也只是好不容易结了小豆粒大小的花蕾,在风中摇曳。若是进入了五月,应该会稍微膨胀;不久,花萼间会开始渗出些许的血红色吧?但是依目前的状态看来,这株玫瑰会开出什么样的花?透漏出什么样的讯息?现在根本就猜不透。

今天的聚会本身也一样,虽然知道这是久生的意思,但是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阿蓝又会如何回答?而在那种状况下,苍司会怎么说?亚利夫此刻也感到难以预料。

众人似乎都暗地里了解,要做什么,契机完全掌握在牟礼田手上,所以一面用筷子夹起从筑地料理店找来的师傅烹调、装饰了独活与笋丝的料理,一面不着边际地谈笑风生。至于牟礼田自己,更是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谈起了科西嘉岛与尼斯的话题。

但那毕竟只是表面上的粉饰,当厨师离去,苍司撤席之后,阿蓝开口说话了,「我去冲泡咖啡,最近我的功夫愈来愈好了!」说完便走向厨房。

牟礼田压低声音,忍不住似地开口:「我实在没办法!本来打算一直看到最后,但你们还是放手去做吧!要注意,喝过咖啡,我会马上离开,你跟我一起出去,然后再回来,随便你要说什都无所谓,拜托你了!」

「可是,你说……」灯光在织上了细金线的胸口摇晃,久生的神情也转为严肃。「说是在席上说什么都没关系,尽可能解决一切的人是你吧?现在竟然想成为旁观者?你应该独自担任检察官的角色!」

「我还是先离开一下比较自然吧!无论怎么说,今晚的审判我要缺席。」牟礼田的语气听起来也很强硬。

可能是听到了声音,阿蓝端着银盘,宛如莎乐美的侍童站在饭厅门口,怀疑地望向这边。

「怎么了?为了什么事吵嘴?」

「不,没事。」牟礼田苦涩地笑了笑,「为我们的婚事吵架。」

「喔,是吗?」阿蓝露出稚气的笑容,「已经决定婚礼的日期了?你的假期大概也没剩下多少了吧?」

他悠闲地说完,再度进入厨房。

久生似乎很生气地看着地板。

苍司这时回来了,「今天的料理怎么样?」说着,面对面坐下。

久生挤出无奈的笑容,「真不愧是专业水准,令人佩服。以前常找他来吧?」

「是的,在战前我们家可是上等客人。」苍司羞愧似地回答。

今天,他的脸色很难得开朗,大概因为方才喝了一点葡萄酒,脸颊也带着一丝红晕。

啜着热咖啡,亚立夫怀着复杂的心思凝视这位朋友俊俏的侧脸,内心想说的话到了嘴边,但是又觉得,在久生没开口,阿蓝也没辩驳之前,不该大意开口。

另一方面,应该是司仪角色的牟礼田却一直想走人,频频注意时间,就在适当时刻,他起身说道:「我们也该告辞了吧!」

「是呀,也该走了。」

「怎么了?还早呀!这一走,就真的要和冰沼家告别了!」

跟在匆匆起身的牟礼田背后,久生与亚利夫也一起步出宅邸,但在走向目白车站的夜路上,两人立刻吵开了嘴。

「你这是什么跟什么嘛!太可笑了。说在苍司生日以前,无论发生任何事都要保持沉默,所以我一直忍耐到今天。结果,现在只留下他们俩个人,今晚会发生什么事可难说了,如果继续发生杀人事件,就算我想当福尔摩斯,也快要受不了了。」

牟礼田沉默不语,听着久生的责怪。直到看见目白车站的灯光时,好不容易才开口,「我不是不知道奈奈你想做什么,但冰沼家的悲剧就是悲剧,让这个家族拥有适合悲剧的结局,大概就是所谓的友情吧!但是,奈奈你却可能让它变成喜剧,所以我拒绝在场见证。」

「友情?」久生诧异地回头,但似乎马上明白其中的意义。「难道你说的是那件事?你的意思是让阿蓝自杀?」高亢的音调显得不可置信,迅即激动摇头。「不行,这样不行!你看到阿蓝今夜提不起劲的态度吗?好像发生了什么事的样子。不,一定要当面拆穿才行!无论如何,我现在要再回去!证据都已经那么明确了。」

「福尔摩斯也说过,重大的证据是一把双面刀。」牟礼田阻止不了,语带挪揄。「以前我应该说过,在《蜜蜂的实用便览》中,开宗明义就说,趁未受伤前退离现场较安全……你……你无论如何都要回去?」

「没错,无论如何!」久生坚决地停下脚步,「如果你担心,就到目白警局带几个警察过来会同见证。阿蓝会变成这样,我也没想到。但不能就这样置之不顾,正确的做法不是让他自杀,而是让他供出内情,然后去自首。」

「是吗?」牟礼夫好像也死心了。「结果,奈奈你还是不明白那部小说最重要的情节。为什么要提出『黄色房间』?我先前应该说过,模仿勒胡作品最重要的并非密室杀人或什么,重点在于侦探胡尔达必明知凶手是巴梅艾,却还故意让他逃走……」

但是,久生已经不想听了。「亚利夏,你在干嘛?虽然时间很晚了,但我们现在还是去送非生日礼物吧!两个人一起去控诉阿蓝,从『疯狂的茶会』开始,以『是谁偷走馒头』的法庭场景结束,不可缺少重要的『爱丽丝的证言』。至于是悲剧或喜剧,就让见证人苍司自己决定吧!」说完,她很有自信地拍拍散布了手工蜡描乌托邦花(一种玫瑰)的白羽二重衣带。

53夜晚的蓑衣虫(久生的控诉)

留下牟礼田在黑暗的马路上,两人回到冰沼家,久生说:「阿蓝?是我。我忘了一样东西。女佣已经走了吗?」

说完,她快步进入屋内,环视说道:「苍司呢?喔,正在洗澡啊?那样正好,阿蓝,我有话告诉你。」

久生几乎是推着阿蓝上了二楼,进入阿蓝的房间——昔日的「蓝色房间」。被尖锐的声音吓一跳,本来要进入浴室的苍司穿着睡袍出现。见到久生气势汹汹的模样,察觉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便忧伤似地低下头。

四个人围成圈圈默默坐着,凝视彼此的脸孔。或许是紧张,脸色苍白不安的苍司;残忍的期待刺痛了胸口的亚利夫;露出年轻人匀称脸庞、天真无邪、紧抿着嘴唇的阿蓝。

一双眼睛睁得更大的久生开始说道:「抱歉,打扰你们。牟礼田虽然没说什么话就走了,但我认为事情不能就这样不处理,所以才折回来请教。我想说的,各位应该明白吧?也就是冰沼家发生的不幸。那些绝非病死、意外致死,而是很明显的他杀,而且凶手现在也在座。」她的声音有些许的颤抖,「苍司与亚利夫也请仔细听好!我要控诉阿蓝——冰沼蓝司是杀害红司、橙二郎以及八田皓吉的妻舅鸿巢玄次的真凶!」

她肯定地说完,重新面对阿蓝。「没了应该成为第一证人的帽子商人,厨师好像也离开了,但是我带来了扮演爱丽丝的角色。我可不是开玩笑,接下来我会一一提出证据,如果有错误的地方,阿蓝,身为凶手的你请自己订正。」

她确定似地说完后,首先指出的是隐藏在小说「凶鸟之死」中「黄鱼房间」的真相。看来上次告诉亚利夫之后,她自己又重新组合过多次,更加正确说完充满矜羯罗与制吒迦二童子执念的暗斗后,接着说:「牟礼田为何要写如此费工夫的小说,而且还提出『黄色房间』?阿蓝,你知道原因吗?模仿勒胡的小说,叙述最怪异、有如当时冒险小说的情节,或许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却又强调侦探故意让凶手逃走。虽然知道一切都是你犯下的,却也只能这样暗示;相对的,也包含了希望你能痛快自觉的意思。现在,你还要漠视这样的友情,继续装迷糊吗?」

久生将方才听到的话现学现卖,但阿蓝仿佛很困惑。「怎么了?我以为牟礼田先生全都告诉你了。『黄色房间』的意义可能是那样没错,而在小说里,偷偷将掺毒的YellowChartreuse放置在『红色房间』,同时把黄司逼入其中,正如久生小姐所说的,这是凶手的诡计,但是关于其他各点,很抱歉,你完全搞错了。虽然设法抓住门闩、企图制造双重密室的确不简单,但这件事连作者牟礼田应该都没想到,所以真是辛苦你了。不过,这样的新解释是控诉我的唯一证据?」

「关于证据,接下来我会依序说给你听。」久生的声音也严厉了起来,「自从『阿拉比克』第一次见面,你就编了一套漂亮的谎,说窗外有个穿厚布衫的爱奴人,以及蛇神的诅咒如何如何之类的,让我也不疑有他。但仔细想想,那种人应该不存在,也就是说,我好不容易才发现那是你瞎扯的,对吧?你是患了先天性谎言症?还是另有什么话想说?」

阿蓝显得有些狼狈,「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牟礼田先生……」

「牟礼田又怎么了?」久生驳斥,「大谎言不只如此!记得吗?十二月廿二日星期三。红司遇害的当天晚上十点三十五分,你回自己房间用收音机收听『巴黎的街头』节目,听亚利夏与藤木田老人说你是在听穆鲁吉的『有如一朵小小的虞美人』,但那是如假包换的谎言。因为我当时外出旅行,一直没注意到这一点。但是,那天晚上是播放圣诞节的法国香颂特辑,不应该会出现送葬歌曲。如果有什么问题,请芦原英了先生上证人席也没关系,他绝对会用一贯的东京腔调说出证言『是的,穆鲁吉没有唱歌』。阿蓝,在那天晚上的那个时刻,穆鲁吉不应该会在广播中出现唱歌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久生停止说话,冷冷地凝视着阿蓝。「那是因为,你当时并不是听收音机,时间也不是十点三十五分。穆鲁吉的唱片尚未在日本发行,不可能买到,所以你一定是播放之前从广播中录下的录音带。在播放适合红司死亡的送葬曲时,你在做什么?实在是太恐怖了……无论你企图如何执行法国香颂杀人事件,可惜的是,在这方面我也是专家。难道你认为我不知道歌词内容?」

「喔,那时候啊……」即使被追问,阿蓝还是若无其事,只是略带羞涩的苦笑。「那只是因为忘了所以没说罢了。别开玩笑了,什么送葬曲!那天晚上我打开收音机时,播放的是圣诞节特辑,因为没什么好歌,所以就关掉收音机,改放录音带。歌词会与红哥的死亡有关,事实上,法国香颂很多都是那样的歌词,碰巧符合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喔,所谓的偶然一致吗?」久生慢慢站起身来,「那么,橙二郎遭瓦斯毒杀时,你愉快地高唱『莱诺伯先生』,也一样是纯属偶然?」

「莱诺伯先生?」

「没错!你应该不可能忘了吧?莱诺伯在卧室利用瓦斯自杀的歌……当时你们在打麻将,却只有你知道橙二郎已经因瓦斯中毒死亡。」

「我唱过莱诺伯先生?」

也不知道是否真的忘了,阿蓝呆呆地回瞪久生。

久生叹息说道:「当然,那天晚上在你的引导下,黄司潜入二楼书房,诡计则是你自己先前所说的,利用磁铁打造的钥匙,没错,一定还把瓦斯暖炉从书库搬到书房。自己做过的事,却假装忽然想到似地说出来,由此可知,你的确擅长运用邪恶的智慧。反正,当时一切事情你都让黄司去执行,自己则负责与其他人打麻将,只要注意瓦斯总开关是否打开就行了。因此,不禁开心地哼出了『莱诺伯先生』。可是,为了回报你刚才称赞双重密室,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也可以如此思考的事吧!即使没有黄司之类的共犯,凭你自己一个人还是可以杀害橙二郎。在麻将的第三个四圈,瓦斯总开关还紧闭之前,你曾经离座五分钟,表示要去洗脸。这样的时间确实无法往返二楼书房,但若事先有准备,在由厨房通往书房的天花板上的瓦斯管动了什么手脚,就很简单了。当然,橙二郎的瓦斯暖炉是开着的,可是如果在瓦斯管途中装上让瓦斯暂时停止的装置,虽然只有那五分钟的时间……」

「不要再说了!」阿蓝哀求般地说:「瓦斯管如何从厨房连接到书房,我知道的也不比事后勘验的警方多,但若想在中途装上让瓦斯停止的装置,岂是外行人能办到的?而且,虽然我不记得唱过『莱诺伯先生』,就算有也没关系。但久生小姐,请别再玩侦探游戏了。严格说来,在这次事件中所谓不可撼动的证据,在红哥死去的晚上,只留下一个,其他全部是大家任意推测的。那证据就是……」

「没错,的确只有一个。」久生终于动用了王牌,「你没查觉被我们发现了吗?那你也未免太粗心大意了。你应该记得一个星期之前的四月十一日晚上曾经做过什么事吧?你从二楼的晾衣台,像蓑衣虫一样垂吊下来,窥探浴室内的情景,这就是唯一不可撼动的证据。红司被杀害的那天晚上,你应该也一样。但是,一个星期前,你打算做什么?……苍司。请你也振作些吧!你在洗澡的时候,阿蓝从气窗偷窥你呢!」

下巴缩进睡袍衣襟、深深埋坐在椅子上听两人对话的苍司,经久生这样一说,首度抬起脸,以恐惧和厌恶交杂的表情,凝视着阿蓝,低声喃喃说道:「为什么做那么无聊的事……」

浑然不知就在同一天,走出「梦卢波」时,琳恩·柯薇唱着「阿方索」的歌词「那个人只会说谎」的久生,此时更加得意了。「我可以肯定,怎么说,他都是在查探该如何杀害苍司。至于究竟在看什么?如果还有其他理由,我愿意洗耳恭听。」

三个人一起凝视阿蓝的嘴,尤其是苍司,脸上出现类似嘲讽侮辱的笑容,身体前倾,但是看了阿蓝无关紧要的反应,整个身子又逐渐躺下,完全靠在扶手椅背上。

「看什么……」阿蓝露出困惑的表情,有气无力地回答:「我是想看浴室里面的红哥。」

「什么?」

「我打算看红哥。」阿蓝的表情像要哭出来一般,反复说着,「苍哥只有在进入浴室时才会变成红哥,因为苍哥赤裸的背部仿佛留下那红色的十字架痕迹……」然后转身正面望着苍司,语气坚定地说道,「我本来想要什么都不说就这样分手,但没办法!苍哥,一切都是你做的吧?」

53假面人(阿蓝的控诉)

听了阿蓝的回答,久生虽然感觉眼前的浓雾似乎完全被吹散,出现了一种新的景象,却仍不太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以怀疑的眼神轮流看着苍司与阿蓝。

提到新的景象,苍司的表情的确如此。他轻轻闭上眼睛的脸孔,像是正在忍受强烈的痛苦般微微痉挛、扭曲,而那也是与平日惯见的苍司神情不同,给人仿佛有某一部分逐渐变化成其他动物的诡异印象。

「换句话说,我认为苍哥背部有和红哥完全相同的蚯蚓红肿。」阿蓝淡淡接着说,「因此我本来以为,十二月的那天晚上,也是他代替红哥趴在浴室里,等到大家都离开后,才把真正的红哥从置物柜里拖出来。虽然错了,但他杀害红哥绝对不会错……」

「可是,等一下!」久生终于怯怯地打岔,「阿蓝,虽然你是这么说,但苍司的背部应该不会有鞭笞的痕迹吧!」

「我不认为那是鞭笞痕迹,也不愿这么认为。但是,如果苍哥和鸿巢玄次从以前就认识,那么这样的想法应该也可以成立吧!久生小姐或许还不知道,租下黑马庄的『滨中鸥二』并非什么黄司,所以也不是君子,而是苍哥。」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管理员老婆婆和金造就是证人。」阿蓝寂寞地露出微笑,「我不了解为何打扮成推销员租下那种地方,也不明白与玄次的死亡有何关联,但他在黑马庄认识了玄次则是事实。而且,红哥向他透露背部的痕迹,找他商量的那件事,或许也是谎言。假设是利用我刚才说的诡计杀害,那就必须描绘出正确的十字架形状。因此,他可能在九段的八田皓吉家,打造了镜子浴室,让红哥入浴,然后像乱步的『影男』那样,从镜子的另一侧偷拍照片。至于我到底想要看什么?我是想要亲眼确定,所以才会从晾衣台垂吊下来。当然,根据那天晚上所看到的,苍哥背部连一点斑痕也没有。非常洁净,所以……」

「等等,阿蓝,我想,必须停止侦探游戏的人应该是你才对!」久生似乎终于恢复正常,勉强冷静地说道,「如果苍司化名滨中鸥二住进黑马庄是个事实,我想那肯定是有理由的,绝对错不了!而你竟然还如此控诉唯一存活的血亲?」

「所以,我说过我有他杀害红哥的确实证据。」他的声音非常沉痛。

久生立刻打断,「胡说!你说的情况我也不是没考虑过!你要说的是这样吧?那天晚上,大家冲入浴室时,趴倒在地的人不是红司,而是苍司……红司已经事先遇害,全身赤裸地藏在置物体里……你静静听我说,然后,趁大家离开的空挡,迅速起身,要吟作老人帮忙从置物柜搬出红司,让那具尸体呈现完全相同的形状趴卧后,苍司再穿上和服逃走……这种像小孩子游戏、假装尸体静止不动的说法,实在是太可笑了。而且,就算苍司再如何匆促逃走,若要抵达九段,上次我们也估计过,需要八分钟的时间。如果加上替换尸体,绝对需要十分钟。当时亚利夏在发现尸体的五分钟后打电话到九段,并且正确无误地与苍司通话。谁能办到这种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并没所谓的替换尸体。唯一的证据只是苍哥接听电话。」阿蓝粗暴地回答后,马上面向亚利夫。「上次谈过八田皓吉在九段的住家名片,你掉了吧!」

「嗯,不过后来又找到了。」亚利夫紧张地从内口袋皮夹里,取出一张略显脏污的名片。

八田商事总经理八田皓吉

总公司千代田区九段上二之六

电话九段(33局)二四六二

到刚才为止还不明白,但亚利夫这会儿也终于了解这小小一张纸片所隐藏的秘密了,真不辜负当初寻找这张名片的苦心。但这张纸片却是阿蓝所谓的证据,而且是唯一不可撼动的物证。

「亚利夏,这张名片不是皓吉给你的,而是苍哥给你的吧!」

「嗯。」亚利夫无力地回答。

第一次和皓吉见面,也没给名片就表示希望亚利夫能来家里玩,心里正感纳闷,当时顺手递出这张名片给自己的的确是苍司没错,换言之,是在连皓吉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印制的假名片。

「像这样印上地址和电话,谁都想不到这两者有何异样。其实,只有这个地址是真的,电话则完全接到另一个地方,而且是距离目白与九段都很远、平常无法办到的地方。」手上拿着假名片,阿蓝静静开始说话。「只有在目白与九段之间,而且是从去年十月到今年年初为止,仅仅几个月之间可能完成的诡计。这一带的电话可以转接到池袋的97支局,是因为去年十月新支局的完成。在那之前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这里的电话全跳接到中途的牛込或淀桥支局,成为九段的33支局。即使到了现在,还有九段与池袋两个局号。但是,这张名片上的九段二四六二的电话线,是被拉到距离我们家后木门大约两分钟即可到达,像空屋一样的宅底茶室,因为我已经调查过了,绝对错不了。换言之,亚利夏那天晚上匆匆忙忙外出打电话时,如果打的是这支电话,而且确实是苍哥接听的,那就表示苍哥一定不在九段,而是在我们家隔壁。」

好一段时间没人开口。会利用丰岛区目白与千代田区九段这两个开车也需要花上八分钟的地区局号凑巧相同的特点,印制假名片,并且在一定的时间里巧妙创造不在场证明的人,无疑就是递出名片给亚利夫,当时接听电话的苍司。

牟礼田最初提及这一项疑点的时候,只知道那天晚上苍司并未与皓吉在一起,因此一直思索着皓吉到底去了哪里。但事实上,他根本就什么地方都没去,而是在九段的家中,当时皓吉接获苍司的紧急电话,说是拜托他一定要回答两人当时在一起。因此,接到电话说『啊,光田先生,抱歉,把苍司留这么久』的人并非真正的皓吉,而是能擅长模仿声音的君子,「阿拉比克」的妈妈桑提到君子的「老公」,这老公当然就是皓吉了。

脸上的冷笑凝结了。苍司就在眼前,毫无半点羞愧地听着阿蓝的控诉。此刻他整张脸,超过一半以上确定是嫌犯的表情。

他在什么时候、为了什么前往「阿拉比克」搭上君子,而且还乔装成推销员,住进黑马庄?又是在什么时候买下冰沼家后方没有门牌的空屋,接上假电话,淡淡回答气急败坏的亚利夫的电话通知?现在只好听他本人亲口说明了。但是,今天接连知道几项「骇人的真相」的久生,可能还无法那么容易相信吧?她似乎正在寻找辩护的余地。

「连电话局的电话簿都调查过了?那支电话是否还在苍司的名下?」久生好不容易找到打岔的机会。

「电话名义已换成陌生人了。但重点是,那支电话在十一月登记,今年二月转手给其他人。也就是说,那是只为了杀害红哥而登记的电话。」

「怎么会这样……」

「事实就是如此。如果只是给了名片,一切还很难说,但既然接听了电话,就无法掩饰了。讽刺的是,那天晚上,皓吉确实有不在场证明,他找来外国买主和室内装潢厂商,在九段举行洽商聚会。牟礼田先生已经仔细调查过了,如果需要证人,也可以找来。这样一来,接听那通假电话的假皓吉,除了擅长模仿他人声音的君子之外,不可能还会有别人。那家伙并非黄司,只是担任苍哥的助手,三轩茶屋一带的小混混,他或许连事件的真相也不知道。当然,只要他每次帮忙做什么事情,总会出现杀人事件,或许后来他也知道吧!但是,依照『老公』的吩咐,以玩乐的心态运用声音技巧,很可能橙二郎伯父遭杀害时,他也躲在隔壁房间伪装苍哥在更换衣服。制造有人在房里的假象。而真正的苍哥却上了二楼,不慌不忙地完成工作。之后,君子又如何了?或许最后也被杀害了。」

听完阿蓝的说法,久生明显开始发抖。其实这是很自然的反应。如果苍可是真凶,那么遭他杀害的人就有红司、橙二郎、包括绫女在内的九十几位圣母园的老婆婆、花婆、南千住的老夫妻以及鸿巢玄次,总共超过一百人。这样的大屠杀都是由他独自一人所为,要说是稀世罕见的杀人魔也不为过。而这个杀人魔本人现在就身穿睡袍坐在面前,眉头皱也不皱的表情,简直就像戴上了面具,仿佛立即就要站起来,露出长耳恶魔的真面目,对着虚空嘲笑。

「阿蓝,虽然你这么说……」此刻的久生与其说是辩护,不如说是想逃出恐惧。「但我还没听你说在浴室里发生了什么事呢!你认为那天晚上趴在浴室地板上的是苍司、所以才会相信电话的诡计具有意义吧?我看算了吧,赤身裸体趴在冰冷的地砖上静静不动,光是想到就恶心。尽管听起来那是杀害红司的最佳诡计,但我绝不相信真的可以表演到这样的程度。」

虽然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但在阿蓝不情愿地想要说明之前,亚利夫打岔道:「这个由我来说明。以前在『阿拉比克』我曾经说过,所谓洗衣机内躲着矜羯罗童子,这件事的真正意义是这样的……」

54黑与白(亚利夫的控诉)

「当我们在巡视浴室时,洗衣机里的白色细小泡沫还未完全消失,换言之,这是直到不久前为止,洗衣机还在转动的证据。」他取出牟礼田说明给自己听的算式与图解,「我们一直认定那是因为红司都自己换洗贴身衣物的缘故,所以并末深入追究。但那才是红司想出来、凶手将计就计的密室诡计。也就是凶手放下尸体离开后,可以定时自动启动、构成密室的方便设备,就是那台洗衣机了。」

说着,他开始将现学现卖的意见说出来,「我们只注意到,镰型锁的滑溜握柄,只能用人的手扳动。其实,呈镰刀形状的钝刀形门锁上,只要系上极细的绳索,利用毛巾架的金属器材,牢牢绑在洗衣机的定时器上,就可轻易完成自动密室构成装置……

洗衣机的插头位在更衣室,凶手一切布置妥当后外出,只要将插头插上插座即可。绳索的另一端如果被洗涤的衣物缠住,随着绞衣盘的转动,镰型锁会掉落。在那之前,绳索会先脱落、沉入洗衣槽的泡沫里……请注意,假设扯动绳索的力为F,将它朝镰型锁作动方向与垂直方向分开的话,就会成为Fsinθ与Fcosinθ。另一方面,若计算绳索无法松开的摩擦力,也可以得知应该将定时器倾斜多少角度……」

他一面擦拭冷汗,一面指着算式

μFsinθ=Fcosθ

「像这样时,绳索才开始滑动。其贸也没必要如此麻烦去计算Sin与Cos,牟礼田也说过,只要在里面实际实验个几次,应该就可以知道定时器需要定时多久。而且,我虽然认为这个诡计是红司想出来的,可是与『黄色房间』的算式一样,背后确实有个『数学老师』,而这个人才真的是那天晚上利用此一算式打造密室诡计的凶手。虽然我很下愿相信,但怎么想都只能认为,伪称人在九段,其实却躲在邻家茶室的苍司是凶手。」

亚利夫鼓起勇气,终于也说出「真凶」的名字。「奈奈应该也已经明白,那天晚上,红司支开吟作老人,把我们赶上二楼,让大家离开远远的。本来我以为他要洗澡,其实却是忽然听到我要打电话去九段。当时,红司这样说:

〈要在九段那儿洗澡?苍哥也会吓一跳吧?〉

他的确是这么说的。我也认为,可能是见到九段屋里的浴室而想放松一下心情,但其实并非如此。红司不知什么时候察觉苍司把假电话拉线到邻家,心想如果苍司在那儿,现在马上过去,好让他吓一跳。于是他支开其他人,自己走出浴室,来到后木门,就像我们曾经做过的那样,推开斜对面住家的侧门,踏进了他的仙境入口……

哥哥为何要那么做?他真的在那里吗?充满恐惧与期待的他,果然在那里见到预期中的人。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我并不知道。虽然我不愿承认秘密被发现而狼狈不堪的苍司,在不得以的情况下杀害了弟弟,但是他却有充分的动机。总而言之,红司是突然死在那个屋里绝对没错。至于尸体如何收拾处理,因为红司说过要洗澡,所以只好再度搬回浴室。当然,也只有在暗熊月光的黑夜、又无过往行人的地方才可能办到。苍司扛着尸体回到浴室,立刻剥光红司身上的衣物,让他趴卧在地,为了伪装并未立即离开浴室,反而匆忙利用洗衣机打造密室。红司背部蚯蚓般的红肿,正好可用来掩饰密室的意图。接着打开水笼头,在日光灯上动手脚,这些也全都是苍司所为。若是我的说法有遗漏之处,就请他本人说明……」

亚利夫一边舔着干燥的嘴唇,一边从内口袋掏出君子的照片,以及写了一些字的纸片。

「我上次去黑马庄向管理员婆婆询问滨中鸥二的真正身分,她说照片上的人并不是鸥二,而是滨中鸥二的弟弟,曾经到过黑马庄。当时,我就有无法原谅你的心情。但我的控诉内容并不是刚才说的那些。虽然非常讽刺,但你可以仔细看看,住进市川精神病院的吟作老人所告诉我的这篇『圣不动经』的经文。因为,上而写了你的一切所作所为。」

………………

尔时大会有一明王是大明王有大威力

大悲德故现青黑形大定德故坐金刚石

大智慧故现大火焰执大智剑害贪瞋痴

持三昧索缚难伏者无相法身虚空同体

无其住所但往众生心想之中……

………………

彼时大会有一位明王

这位大明王有大威力

因有大悲之德故现青黑之形

因有大定之德故坐金刚石

因有大智慧故现大火焰

执大智之剑除贪、瞋、痴

持三昧索缚绑难伏之人

无相法身与虚空同体

无其住所,只栖住于众生想念之中

「你看!大悲德故现青黑形,大定德故坐金刚石,不就意味着真正的不动明王乃是以钻石为诞生石的苍司?也就是说,真凶就是你,苍司。而杀害包括红司在内的三个人贪、瞋、痴,则是一千年前就早巳在经文中指出了。究竟是为了什么,你会犯下知此可怕的罪行,我怎么想都无法了解动机。不过.一切早就被看透,你终究只是如来佛掌中的孙悟空。」

因五色不动明王的引导而来到最后的巧合,并显示在真凶面前。但就在此刻,亚利夫突然变得很沮丧,降低了说话的声调。「坦白说,即使看到这篇经文,我仍不认为你是真正的凶手。我不懂所谓的『青黑形』,但青与黑合起来的确是蓝。因此当奈奈一直说阿蓝是凶手时,我也曾想过,或许就是那种意义。然而,这就不符合『坐金刚石』这句话了。所以我更加深入思考,开始认为,说不定这是预言你今后的模样。如果意味着你将打造那个失去的『黑色房间』,也就可以理解所谓的『现青黑形』了。是的,一定是这样没错,希望就是这样……

当然,所谓『黑色房间』,只是我临时想到的,即使在冰沼家都很难成为现实。若问『黑色房间』在哪里?不,是应该在哪里?不是在目黑的我家,而是今后的这个冰沼家,大家都熟知的房间将改变成『黑色房间』,也就是最先被杀害的红司的那个『白色房间』,正是楼下的浴室。因为如果你想弥补自己犯下的罪行,当然会选择自杀。另外,若是烧毁了这个让你疯狂的宅邸,应该算是最适合冰沼家杀人事件的结局。

你最后自决的地点应该是选择浴室吧!当这个家完全着火后,用杀害弟弟同样的那只手握紧剃刀。但你会真的割断动脉,切断电线,在完全漆黑的『黑色房间』同时也是『火的房间』里,被火舌包围走向死亡。这么一来,这个事件就有完美的起承转合。我真希望看到像我第一次造访这栋宅邸被蓝色的月光包围那样,最后是被红莲火焰笼罩,这才是最符合『大智慧故现大火焰』经文的落幕画面。」

——对自己说中冰沼家事件的核心颇有自信,完成「佛说圣不动经」指控的亚利夫,为了想知道对方是否在听,以困惑的心情等待苍司的反应。但苍司仍旧如化石一般动也不动。

阿蓝似乎受不了这样的气氛,「我不明白到底为什么。为何会想到这样的杀人手段?若能知道真相,至少我也能获得些许的救赎。但一想到梦境似的杀人狂竟是自己的亲人,内心就无法忍受。我很希望知道,为什么杀了红哥还不够,连叔叔也要杀害?」

苍司白腊色的皮肤上,这时总算透出淡淡的一抹明亮,仿佛在遥远的心中房间点亮灯光,化为幽幽的微笑在嘴角扩散,第一次明确地睁开眼睛。

「各位都说完了吗?」是出乎意料之外的轻快声音,「为什么要杀害叔叔?连你也无法明白这种小事吗?并非连叔叔都要杀害,我只是为了要用这双手杀他,所以才拟定所有计划。」

此刻,苍司的声音与态度已经完全变成了杀人者,淡淡地开始说话。

55非现实的鞭子

「不过,我想喝些饮料,请帮我拿玻璃杯和水过来,酒我自己去拿。」

他悠哉地站起身,走向隔壁房间,带回威上忌酒瓶与一只包袱。将琥珀色液体倒入玻璃杯,举至眼睛高度,凝视。「在名侦探汇集的地方,让我干杯吧!福尔摩斯小姐与华生先生也辛苦你们了,你们在『阿拉比克』二楼推理竞赛的录音带,我后来仔细听过了,的确调查得相当彻底,尤其这位小姐还说过『苍司也有动机』,还说出『因为该隐之血骚动而杀害弟弟』之类的话,让我当时冒冷汗。不,甚至让我忍不住在想,为什么不更进一步深入我内心,正确猜中我真正的心情呢?并非百分之九十九清白剩下的百分之一……察觉我不得不杀人的动机的,正是藤木田老人与牟礼田,也只有他们拚命想庇护我。与其说想庇护,倒不如说想拚命阻止我来得正确。但是,我终于还是用自己这双手杀了人……

可千万别搞错。我不是该隐!虽然被如此怀疑,我想那也是不得已的,但我却丝毫没有杀害红司的动机。同样地,与鸿巢玄次、圣母园的事件也完全无关,打从一开始,我确实想亲手杀掉的只有橙二郎一个人,其他的事情想都没想过。要把我当成是凶恶的杀人魔也随便你们……我并非胡乱拟订杀人计划,我查出阿蓝出入的同性恋酒吧,拉拢了花名君子的斋藤敬三,要他以滨中鸥二的假名租下公寓,又买下后木门对面的房子,从这一带九段局号的电话得到灵感,印制了假名片,这一切完全是为了杀害橙二郎所做的准备。但最初之际,我只是有着强烈的意念想要这么做,藉由创造另一个自我来逃避现实,并无付诸现实杀人的勇气。就在内心痛苦非常的时候,很讽刺的,除了橙二郎的死亡之外,我所准备的诡计。对其它的所有事件也都有所肋益。为了掩饰意料不到的红司与玄次的死亡,居然只是变成添加你们粗糙的推理竞赛的热闹素材。尤其是两度将租不动坂黑马庄的玄次名字告诉红司,这才引起了严重的混乱。再加上三月一日,因为将事件局外者的住址告诉了皓吉,所以才发生那次的自杀,那家伙根本就对整个事件不知情。虽然算是偶然,但对我而言,无异于过度痛苦的上天皮鞭……

即使如此,也不知道红司这家伙何时发现我准备的诡计,尤其连八田皓吉的假名片都识破。十二月的那个晚上,我想到正好可以练习制造不在场证明,就约了这位华生先生去看电影,却放他鸽子,也事先拒绝皓吉,躲在那间隐密之家。这时,红司突然来了,我听到进入后木门的声响时,以为是约好的敬三,但样子有点儿不对劲,就走出来看看,才发现根本不是敬三。红司那家伙来到水池旁,化为黑影站住。『是我呀,哥哥你在这里做什么我完全知道。现在光田先生打电话去九段,想要和根本不在那里的你说话,所以我假装进入浴室,急忙过来看看,实在让人想不到,你竟然会进行如此可怕的计划。』那家伙说着,几乎快要哭出来。接着又低声说:『我知道你是因为难以承受洞爷丸事件的打击,想要躲进非现实的世界。可是,请止于和阿蓝去同性恋酒吧,我自己在纸上模拟杀人计划一样就好了。哥哥创造的洗农机诡计、把尸体吊在半空中的人体滑轮诡计之类的,主要是想太多了而进入非现实的仙境入口,我诚挚的希望你无论如何都要放弃现实的杀人计划。』我没答话。我内心认为,像红司那样把背部红色十字架形状的皮肤炎错觉以为是流氓的鞭笞痕迹,所以才终于找到了继续生存下去的力量。坦白说,这真的是太悲惨了。而让我们兄弟陷入如此凄惨绝境的人,只有我知道他的真正身分。我想杀害橙二郎并不只是寻常的杀人,而是向怪物挑战。我曾经让各位看过多次,各位应该知道,后院的那株玫瑰并不是什么从枚方带回来的发光玫瑰,而是从一般花店买回来的普通玫瑰,但红司却藉着错觉它是发光的玫瑰而创造出一个非现实世界。对我来说,那样大懦弱了,我认为那只是逃避。我到现在仍然相信,他那么做,根本就伤不了怪物一根汗毛。

当时,我默默在那儿。红司似乎忍不住而接近我。这时,忽然发生了料想不到的事。他竟然滑了一跤,一头栽进结了薄冰的水池中。并非心脏麻痹,虽然我要求岭田医师故意夸张这么说。但事实上,伤及他身体的,就如他在日记上也曾写下的是内耳,专科医师以前就提醒过,如果一下子栽进冷水中,马上会引起晕眩。结果,事实就在我眼前发生,我并非只是在一旁发呆,而是立刻抱起刚刚还热情喊我『哥哥』的弟弟,但为时已晚,他已经气绝了。若在平常,我会立刻找来医师,试着急救到无法挽回为止。可是,我办不到!如果红司死在这种地方的消息传开,冰沼家就告结束。我被人指责无所谓,但这样一来,家父的死亡将有如死在路上的野狗。我在瞬间判断之后,抱起尸体,靠着肩膀拖着从后木门返回浴室,时间应该是十点刚过不久吧!在浴室剥光他的衣服,见到背上浮起的皮肤炎,想到在日光灯与水龙头上动手脚。这时。方才首度注意到,可能是他倒下时抓到的吧?手上握着塞子已经脱落的红色小皮球。我把球藏在洗衣机内,为什么会这样做?我自己也很难说明。不过.当时非得这样敝不可。对了,后来为了表示那个水池是红司的坟墓,你们也看到了,我在水池旁放置了白色小皮球和坏掉的婴儿手推车。

之后如你们所推测的,我运用了与红司不知实验多少次的洗衣机诡计,将浴室设计成密室。但就在那时候。橙二郎踩着楼梯、发出声响地走下来,害我差点停止呼吸。但我仍然设法从后玄关绕到后木门,来到秘密住家一看,差点儿与来访的敬三错身而过。而且我也完全忘了这件事。为了防止有人打电话,我向冰沼家随便瞎说几句后,就把话筒拿起来,还好及时赶回家。我告诉敬三,如果有谁打来电话,就模仿八田皓吉的声音,回答说『抱歉,把苍司留这么久』,在适当地应付敬三之后,我就立刻打电话到真正的九段那儿,再次提醒皓吉要记住回答和我在一起,然后估算好时间,搭乘计程车绕了几圈之后再回家。说服岭田医师,说明红司背部的红肿乃是鞭笞痕迹,这才终于没让事情公开,这些都如各位所知道的,应该不需要再说明了吧?最棘手的是吟作老人,我好不容易才让他相信红司不是死了,只不过是暂时躲藏起来。

这就是红司死亡的全部真相!知道的人只有我,受到怀疑也没办法。但是,电话诡计之所以未能发挥诡计效用,你们应该能够了解吧!那个敬三究竟了解到什么程度,我未求证过,但在杀害橙二那时,我半夜找他过来,如阿蓝所说的,当我上去二楼时,我让他在隔壁房间换衣服,阿蓝还问说『还有谁在里面啊』,所以应该是知道吧!话虽如此,他却从未说过类似要胁的话。当然,我也提供当君子老公的相应金额,为他在世田谷租了公寓。还有,虽然没让『阿拉比克』的妈妈桑看见过,我却常常给些钱,让他手头不会不方便,但我不认为因为这样,所以他就感激我而默默帮我。当然,他的确是东京土生土长的小混混。但无论如何,我都将他视作是从广岛原子弹爆炸下转生的黄司。尽管从未详谈,但听了我的推荐,他就好高兴地喜欢上黄色物品,实在是很可爱。请千万别误会,我并非同性恋,只是因为深刻明白家父为了黄司的事何等悔恨,所以才打算亲身照顾他,我想他应该也可以体会我的心意,但事实如何?

今年二月中旬开始,他频频出现原因不明的贫血,找医师诊断后,说是骨髓性白血病。牟礼田也知道,是御茶水的医院,目前已无法下床。知道他病发,又知道圣母园的阿姨那样死亡时,我终于明白自己的罪孽何等深重。只能默认冰沼家族体内都流着污秽之血。牟礼田回国后马上来探望时,我忍不住遗憾的哭泣,你们应该也知道吧!忍受不了现实而逃入的非现实世界,比现实还残酷,根本就是地狱,而我是爬过针山残活下来的。确实,红司是在十二月那个晚上死去,也因为他的死,现实化成了如他所幻想的型态,不可能出现的偶然因缘开始苛责着我,简直就像红司活在某处随心所欲操控现实一样、连半行也未写的『凶鸟的黑影』持续控诉我的心境,而以鸿巢玄次的自杀达到顶点。没错,如果牟礼田没用小说的形式写出『凶鸟之死』,为了重新回到现实,我说不定会将无法忍受的非现实,亲手打造出真正的第四密室。在那篇小说里,我是边睡边哭。但实际上,每当我闭上眼睛时,也许眼泪就不自觉地流下来……」

56幸福的杀人者(藤木田老人的控诉)

「……话说回来,红司的死对我而言是跳板。不但强化了不让家父死得像条野狗的决心,同时也一扫想杀橙二郎却无法下手的心境。但是,这次我认为可能会惹上警方与媒体,因此为了不让红色房间、蓝色房间之类的凸显装饰激起多余的好奇心,于是迅速进行冰沼家的改建,只要不管什么时候、谁见了都不会想到是死神缠身的不祥住宅印象即可。完成这项准备后,这次我从各位在推理竞赛那天晚上的谈论内容中得到灵感,很自然地等待与橙二郎一起打麻将的机会。橙二郎从今年起一直使用自己更换的瓦斯暖炉,又有每晚服用安眠药睡得像死人的习惯,所以要杀他很简单。但如果要让他的死成为献给家父的供物,若被认为是他杀那就毫无意义了。我考虑到的是,杀死他之后,我可以若无其事地活下来,在一切都已结束,我则会去自杀而不留下遗书。因此,虽然不好意思,但我还是计划利用在座诸位侦探和一无所知的皓吉。但现在回想起来,藤木田老人当时完全看透了我的心意,故意替我制造打麻将的机会,并且似乎还亲自下手。这点从橙二郎死亡的翌晨,他泣诉的话背后就能察觉。这么一来,我就成了最幸福的杀人者。当然,这也是他对我最温柔、最怜悯的控诉……

如果我是杀害橙二郎的真凶,再怎么愚蠢的侦探也能查出诡计吧!我打电话找来敬三,顺便吩咐他别挂上那边的话筒,估算好谁会去关掉厨房的瓦斯总开关,打麻将时总是维持在第二,在那之前,让打出『发财』的橙二郎维持在第二,也是相同的理由,这对我而言是非常容易的事。然后,我马上说『必须检查门窗是否紧闭』,便站起来,首先打开瓦斯总开关,然后让敬三进入隔壁房间,自己则上二楼,把事先动过手脚的化妆室开水炉瓦斯开关完全打开,让瓦斯喷出。之后从橙二郎从未上锁的房门进入书房。为求慎重起见,再让他闻嗅麻醉药,才将尸体搬出书房,丢进化妆室。到此正好花了三分钟,事情告一段落。随之将化妆室的瓦斯只留下导火用的母火,接着把尸体搬回床上,最后再将房间的瓦斯开关与暖炉开关全开,各位明白吗?我不能只是打开这两处的开关。等到瓦斯喷出至适当时候,我希望能亲自感受到橙二郎的死亡。

然后我关闭楼梯侧的房门,扣上链锁后,在书库侧的房门由内侧插上钥匙,再静静走出来。你们如此大张旗鼓地追究密室诡计,但最有效的诡计却是让它成为非密室。由于赶到现场的人一定是我,因此我假装门是从里面锁上似地用力撼摇门把,然后再假装以备用钥匙推落对面插上的钥匙。只是藉着这个动作,就足以让你们以为是密室杀人狂了。我离开之后,在自己房间里,把沾有瓦斯臭味的和服换成西服,下楼,再度关上厨房的瓦斯总开关。与刚才在隔壁房间扮演我角色的敬三互换出现时,时间正好是十分钟,但因为那时皓吉手气太好了,感觉上大概只有四、五分钟吧!接下来就剩下等谁再去厨房打开瓦斯总开关。我飞快赶着去冲泡可可,只要手不碰触瓦斯总开关,就可以制造因瓦斯一直没关闭导致意外致死的状况。只要没人发觉化妆室漏出的瓦斯气味,我打算自己说出来。但是,很佩服皓吉发挥实际作用。半夜二点半的电话声,是我要敬三回隔壁宅邸挂上话筒的暗号。但因为皓吉上洗手间,却发挥了预想不到的效果。

就这样,一切结束了,所有状况都依照计划进行,如我发誓的,我亲手杀了橙二郎。我为什么会在橙二郎的灵柩上恸哭?因为当时的心境是,要将这具尸体呈献给家父。为什么橙二郎的死是献给家父的供物?你们可能不知道吧!不过,那样就好,在已逝的家父生日,献上死人当礼物究竟有何意义,只要我自己明白就行了。正如我刚才说过的,上天立刻开始降下鞭于。二月十七日的圣母园事件,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强烈的批判,包括阿姨在内,将近百人的老婆婆因为暖炉灰烬收拾不当的事故被烧死,而且还多了一具来路不明的尸体,若不承认这起发生在一九五五年的事实很疯狂,那就表示只有我是凶手了。讽刺的是,如果我不符合这个案子的凶手资格,那凶手就是死于广岛的黄司;然而,既然从一开始黄司就不存在,那就只剩下我符合资格了。这么一来,我杀害橙二郎的根本动机也会放大百倍。若是依照你的逻辑,就会推定这近百位老婆婆的惨死也是我造成的,然后当天的晚报将会出现最大篇幅的报导。若到现场去看了烧成焦黑的尸体,我可能也会因为无法忍受而跪在地上,坦承是我犯下的案子。但我还是忍住了,决定不承认圣母园的事件是现实中发生的案子,而且也不应该出现在人类的世界里,这是绝对不可原谅的犯行。但如果真有需要虚拟的、不会被追究的凶手,那就当我是凶手好了。没错,就算现在我因为圣母园的纵火杀人而遭起诉,就算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被判有罪,我也乐于就这样受死。因为那个案子必须要有穷凶恶极的杀人犯,人类的社会才有资格在现实中存续下去。在这种想法的支撑下而忍辱偷生的我,上天又降下鞭子。鸿巢玄次的死,让我成了虚拟犯人的最佳人选。

我之所以会发现黑马庄,完全是因为对五色不动明王有兴趣,想要在目赤不动明王旁边拥有一个藏身的家。但是,或许一切早就注定那儿必然会有个阴沉的男子。自第一次见面开始,彼此就互有好感,为了傀儡画,我也曾借他格列佛之类的绘本。金造虽然毫不知情,但在我们谈论自己的各种话题时,突然知道他是八田皓吉的妻舅,这让我感到害怕。那时我作梦也没想到,后来他会与南千仕的双亲演出那样的悲剧。彼此虽然无话不说,但我只是隐约谈到皓吉,然后就保持沉默。但我曾对红司说:『若想让人相信你背部的斑痕是鞭笞痕迹,最好找个男人当对象。这样好了,就说有个男的住在坡道上一处公寓,本来是水电工,名叫鸿巢玄次,你觉得如何?』然后红司又听从我的建议,留下捏造的简要日记。于是和君子的敬三一样,结果成了没有生命的充气傀儡。只不过,最后吐血而死之事,对我来说只能算是罪孽。让红司自己读那些日记给我听时,他还笑着说:『怎么样?会起鸡皮疙瘩吧!』……

反正,重要的三月一日那天,我没去黑马庄,推销员滨中鸥二则是出差去了。那天我在目白家中睡觉,连报纸也没看。皓吉慌慌张张地来了电话,严肃表示,他虽然以前就隐约知道妻舅的住处,但无论如何要我告诉他详细地址,虽然不能说出理由,但请我务必告诉他。我表示,绝对不可以说是从我这里问出来的,于是就告诉他了,还好我有知会他。虽然到现在我还很遗憾没看早报,但从晚报上得知了事件消息,于是立刻找来货运行运回行李。我以为我又要被认为是杀人凶手了,说实话,当时我内心非常害怕。就在因死亡的威胁而慌乱之际,红司的『凶鸟的黑影』已接近完成,那株玫瑰也逐渐伸展出红色新芽。不久,再一次地,我预知自己真的成为杀人凶手的日子来临了。仿佛红司还活在什么地方,紧紧逼迫不听忠告的我。若不是牟礼田回来,而且给我看那本『圣不动经』的话,或许我就如刚才所说的,由于受不了这个非现实世界的恐怖,于是藉着真正的杀人来代替自杀。『圣不动经』实在是非常宝贵的经书,看到经书仅用四、五行字,就将我所做的事详细道尽时,就感觉自己真的像如来佛掌中的孙悟空,不禁笑了出来。然后,牟礼田又亲切地创作了『凶鸟之死』,完全说明了我的心情……」

苍司打开方才带来的包袱,苦笑地取出暂时订在一起的一蛊原稿。「如果仔细读过一遍,应该会明白这是对我的温柔控诉书。你们突然迢迢赶到腰越,主要是因为我住的是离主房稍远的偏院房间,出入完全自由。我杀害皓吉后,只是早一步驾驶雷诺『多芬』逃了回来,躺在床上蒙头大睡。以小说而言,的确很难表达,但这位华生先生……」

他冷冷瞥了亚利夫一眼。「虽然不知道你自己的想法如何,但在你到访时,我当下认为这就有了最合适的目击者了,决定要好好欢迎你。脑筋还算马马虎虎,又有适当的好奇心,我真的想对你扮演角色的辛苦表示感激,也感谢你邀我一起旅行的深刻友情。但是。站在推销员滨中鸥二的立场。可就不喜欢有人搔他的痛处了。还有那位小姐……」

他轻轻点头致意,露出微笑。「北至北海道,南至九州,为了寻找『冰沼家杀人事件』的未来凶手而奔波,真的让我感动得流泪。但是,像这样不合常理的侦探也很罕见,尤其在一开始所谓的爱奴蛇神更是可笑。听了录音带的推理竞赛后,发现内容谈到了爱奴人打扮的人在『阿拉比克』出现,就是这一点让我完全猜不透。每当月圆之夜就会有蛇神使者出现的古老怪谈,究竟出自何处呢?我试着向牟礼田求证,他回答说没什么,他从巴黎写信给阿蓝,表示他的未婚妻奈奈应该很快就会到冰沼家拜访,她是很强烈的冒险小说迷,请对她表示欢迎。还有,最初见面时,要故意迟到,只要说刚刚看见蛇神的使者,她马上就会表现出强烈的兴趣。想不到因为红司的死亡,一切似乎都变成真的了。因此,现在他们两人都还一直很为难,不敢提到那只是开玩笑。蛇神使者的真相就是如此,只是这么做会不会太过份了?阿蓝,是这样吧?」

阿蓝神情僵硬,轻轻点头,用哽住的嗓子低声说:「对不起,久生小姐。」

还以为久生会立刻站起来,只见她正视苍司,语调非常平静。「别介意,那都无所谓。这么说来,这次的事件,也许我的推理完全错了,但我不后悔。『冰沼家杀人事件』等于是我为自己创作的故事,虽然故事里的杀人魔让人不吝鼓掌,但在现实中见到了却令人厌恶。苍司先生,我看你大概是疯了。从刚才开始,你就得意洋洋地描述经过情形。但你有什么值得自傲的?你只是个杀人犯,尽管好像还不明白你已无法再返回人类的世界,但就是这样才可怕……」

然后,她忽然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我只有一句话送给你。我的确是扮演愚蠢女主角色四处奔波,但我可以这么说,你会被斩首!我从刚才就仔细听,你提到杀害橙二郎是为了让你已逝的父亲能够暝目,但那根本是疯狂的逻辑!没错,我可以体会洞爷丸事件对你造成何等重大的打击,霎时之间失去双亲的你,也难怪心中会充满何等强烈的杀气。但可以因为这样就杀人吗?假设这个逻辑说得通,也许就该立刻解除禁止报仇的法条了。不,不论你有多明确的动机,这儿又不是精神病院,谁能忍受疯子的逻辑?」

苍司虽然受到这番指责,但并未回应。相反的,唇际却浮现一抹诡异的冷笑,而且逐渐扩散到整张脸,让注视他的亚利夫不知为何,反而觉得苍司的想法才是正确的。

但久生并不退缩,她寻求支援似地回头望着阿蓝。「霎时失去双亲的人不只有你一个人,阿蓝也感受到了同样的痛苦,不是吗?怎么样,你也认为可以像苍司那样杀人?」

阿蓝脸色苍白,低垂着头,似乎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久生提高声调,「刚才说的也一样,苍司先生,你是不是有一种习惯,会在无意识下做出毫无道理的事来?橙二郎的确如你自己坦承的遭你杀害了,但无论是红司或玄次,完全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你不是凶手。那个君子是叫斋藤敬三吧?所谓他罹患白血病即将死亡,或许也是因为你平时一点一点地让他服用砒霜而造成的……不,我不是在谈论你所谓的蹩脚侦探。或许,你已经真的发疯了,无法分辨现实与非现实。」

喘了一口气,她的语气转为带有敌意。「以前我曾听说过,你大学没念完,好像是因为一篇可以解决一切塑性论矛盾的论文,其实是抄袭自美国阿布莱德·菲吉克斯的论文,或是发表于日本无法见到的资料上一些空军技术报告……假设你并无恶意,完全是在无意识之下抄袭。那么,关于杀人难道不也一样?」

事后回想起来,这可是相当微妙的心理。但是,比起被骂是杀人者,苍司似乎对于被骂是抄袭者更感到意外。何况,实际上也非抄袭,只是不巧在同一个时期出现。不过,突然被久生戳破过去的旧创,苍司露出未曾见过的怒气。凶狠地反问:「你是听谁说的?」

久生眉悄动也不动,一面掏出香烟,一面淡然回答:「就是阿蓝。」

57铁窗内外(苍司的控诉)

「连阿蓝也……是吗?一直都是这样怀疑我的吗?」

苍司突然全身无力倒下,脸上浮现比气愤更强烈的哀伤,也许是光线的缘故,脸色恰似青黑色的血液凝固一般。

亚利夫注视眼前的画面,脑海里忽然想到,所谓「现青黑之形」,指的应该就是这个吧?

久生炫耀似地缓缓吐出烟雾。「不就是这样吗?同样是双亲过世,阿蓝独自忍住悲伤,但近在身旁的你却发狂,他多少应该会注意到吧?只是即使注意到了,他一定也不愿这么想,自己都能克制住了,苍哥怎么可能会变成野兽?所以他拚命告诉自己『苍哥不可能是凶手』,对不对?阿蓝。」

阿蓝的嘴唇终于动了,用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说:「论文的事我并未多想,那种事情根本无所谓。」然后,全身忽然发抖似地亢奋接道,「但我实在不明白。我从刚才就一直在想,为什么要杀害橙二郎伯父?为什么他的死是献给紫司郎伯父的供物?只有这点我无法理解。有一半可以了解,有一半可以认同。可是,为什么还可以更进一步……刚才说过『怪物的真面目』,而我只了解所谓的『真面目』。即使是我也注意到了。若是为了砍下在我们头上不停诅咒的巨大家伙,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但如果原谅了亲手杀人的行为,岂不是破坏了人与人之间的承诺?我就是想知道这点,真的很想知道跨越这条界线的理由。」

「人与人之间的承诺……?」苍司一口喝下烈酒,寂寞地说:「如果你能够明白一半,就不该不明白另一半。与其问可不可以跨越,其实早就跨越了。你不是不明白,只是害怕去明白。」

「也许吧!」阿蓝点点头,「所以我才想问。在听你说明之前,我不想再叫你苍哥。」

苍司紧咬下唇,接受瞪视自己、有如幼兽的阿蓝视线,终于痛苦低声说道:「我只希望你能理解……我真正的心情不打算告诉任何人,随便你们臆测,要认为我是凶恶的杀人魔或野兽都随你们便!如果连你也觉得不值得叫我苍哥,那就直接说吧!假设连你都不了解动机,我倒要反过来问你,为什么你流连『阿拉比克』同性恋酒吧或麻将间,却放弃入学考试?为什么开始认为男人与男人睡觉有趣?这契机应该想也不用想吧!双亲死于洞爷丸之前,一切不都很正常?你陷入阴阳倒错的世界,红司会呕心沥血创作神奇的大长篇,都是从洞爷丸沉没开始。那起事件以来,我们的生存价值都在这个世界消失了,所以陷入异常的世界,好不容易才能呼吸。因为受不了现实,想躲入非现实,那很正常。但是,你没注意到,只有我躲不了吗?」

苍司的脸颊轻微扭曲,语气里的愤怒与寂寞已经消失。

「很不巧,我并没有阴阳倒错的感觉,也不是会满足于虚构的恋人或玫瑰的幻想家。你可能也知道,我是非常孺慕父亲的小孩,父亲死后的那一星期里,我只是一心一意想要寻死,也一直认为只有我死,才是对父亲的供养。为什么在发现父亲的尸体时,我为何不立刻变成一具尸体被抬出去?真的太令人不甘心了。我只是嚎啕大哭,很想踹自己几脚……结果,我并没有死,而是苟活了下来。但是,这样苟活下来有什么用?我站立的地方,正是沾满泥沙的尸体像鲔鱼一一被打捞上来的海岸屠宰场。我承认那就是现实,也知道父亲已经死了,但我没尽到应尽的责任。即使是现在,甚至以后,我还是办不到!父亲因为那艘破船发生意外而突然死亡,再怎么想都无法原谅,我怎么可能承认那是事实呢?

……想想看,明知台风会来,那些家伙却不愿了解正确的气象资料;在暴风雨中,那些家伙轻估了严重性硬是要出航;叫我如何原谅如此的愚昧和怠惰?更重要的是,这一连串的怠惰,为何会发生在人类之间?若是用阿蓝你刚才说的人与人之间的承诺来说,就是因为他们破坏了绝对不得破坏的承诺,在人与人之间应该不可能发生这种事吧?即使到了现在,我还是认为,那是一群疯子犯下的错误。

我思考了很长一段的时间,坐在七重滨海岸,连续多日望着黑暗的海面一直想,要如何才能相信这场意外真的是发生在我们身上?那天晚上,在那场暴风雨中,洞爷丸像平常一样出航的事实,我该怎么做才可以让自己相信呢?答案只有一个,父亲因为喜爱暴风雨才会上船。如果他事先就知道,一切都知道,这艘船或许会遭到暴风雨蹂躏沉入大海,却还是要搭上船,那我还可以得到救赎,还可以承认这是事实。但是,除了这个原因之外,其他一切理由都不应该存在。父亲是在完全不知情的状况下成了船上的乘客,撞上前方突然停住的船,在还没见到任何救生器材之前,所有灯光完全熄灭,四千三百三十七吨的船甚至被巨浪吞噬、沉入大海,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不该发生的,也是无法原谅的。父亲是人,没错,冰沼紫司郎是如假包换的人……

但父亲为什么明知道有暴风雨还要搭船?搭乘明知会有危险的船?他是为了完成悲剧——我是这样告诉自己的。可是,洞爷丸的沉没本身并不是悲剧,而是愚昧与怠惰的纪念碑、无知与不知耻的飨宴吧!但父亲选择那里为自己的坟墓,只是为了理所当然的人类悲剧而故意上船。

……阿蓝,你从来没这样想过吗?会不会是我父亲与令尊从以前就彼此憎恨,他们是为了做一个了结,所以一起搭上那艘船,在暴风雨袭来的波涛中,如该隐与亚伯那样互相抓住对方、掐紧对方咽喉。如果他们是为此而搭上洞爷丸,那绝对是完整的人类之死,而他们的争斗又是何等美丽的行为……不是吗?父亲是人,不是猪——装在货轮上的猪——不会一无所知就被载运到莫名其妙被送入明知有危险的台风天大海上,最后终遭巨浪吞噬。不,父亲只是背负了兄弟互相憎恨的人类原罪,为了做个了结,才选择暴风雨之夜,也因为这个缘故而死……

但是,你也知道,我们的父亲情同莫逆之交,背后如何我不清楚,至少表面上是亲密兄弟,因此,我的幻想被切断了,他们两人如果不是该隐与亚伯,结果父亲最终还是被当成猪一样抛入大海。为了挽救我的绝望,我听到了黑暗海底传来的呼唤声音。

——杀死橙二郎,那是我唯一的愿望。堇三郎不是亚伯,他只是排行最后的弟弟西兹,因为可怕的耶和华误算,让我们俩掉落大海。快杀掉亚伯,那个一脸无辜状的『弟弟』。

没错,如果天神犯了可怕的错误,我应该有资格纠正。阿蓝,令尊虽然是误死,但只要除掉橙二郎,不管用什么的方法,我父亲还是会以人的姿态掉落海中。至少,这样的印象能够持续活在我的脑海里……我是想了又想,最后才付诸执行。」

苍司以干涩的声音继续,「橙二郎干枯的尸体入殓之后,我再次丧失死亡的机会。刚才我也说过,圣母园事件是第一条鞭子,以后我也可能死不了吧!我认为活着接受鞭笞是我的义务。但是对任何人而言,我都不是罪人。我的额头上有免罪的印记,我可以永远告诉别人,我是为了守住人类的自尊而犯下杀人行为。阿蓝,我在想,同样失去双亲的你,应该不需我表明也能明白我的心思。我想问你,大海屠宰场的景象是发生在人类世界的事实,而杀害毫无承受痛苦的橙二郎难道就真的是疯狂行为?我说的全是疯子的逻辑,我果然是凶恶的野兽,不值得你叫我苍哥?你想想看,在目前的时代,精神病院的铁窗,哪一边是内?哪一边是外?什么是恶?什么才是人性的善?还有,这两个人!」

他转身面向默默聆听的亚利夫他们,声音尖锐地说道:「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观众们,虽然你们说我是洞爷丸事件的遗族,顶多也只是觉得我可怜。虽然你们说你们可以了解我受到何等重大的打击,我却很清楚你们正在等待『冰沼家杀人事件』的发生。不只是你们,除了丧失双亲的人以外,任何人部无法将洞爷丸的罹难视为自己的痛楚吧!又有谁尝过自己身体被撕裂的滋味?这是因为除了那场世界第二大的海上灾难之外,还有更多其它的怪异灾难可以当作茶余饭后的闲聊话题。但请你们记得,你们这些观众只是在扮演黄司或玄次那种充气傀儡的任务。虽然不能说是全部,但是在这一九五五年,甚至以后可能也一样,你们要的只是创造出毫无责任的好奇心的那种快感。当心里想着『难道没有其他有趣的事吗?』在现实世界里,符合这个条件的突兀事件、残酷事件,是要多少就可以产生多少。现在就是这样的时代。如果能够置身安全区域成为观众,无论何等痛苦的景象也会很愉快地眺望吧?这就是怪物的真面目,而我只是何等凄惨的虚无,缘自那株玫瑰名称而来的诗,似乎含有某种优雅的意义。但说真的,为了那种献给虚无的供物,我连一滴血都不想流。我杀害橙二郎是为了人类的自尊,但无论如何,大海是不会有这种区别的。我所做的事,在另一种意义下,应该可以称为『献给虚无的供物』吧!」

苍司的眼神朦胧了起来,仿佛眼前浮现了一朵虚构的「发光玫瑰」,那朵玫瑰或许永远不会开放。接着又立刻用苦涩的语气说:「洞爷丸事件的公开审判,也是要等船只打捞上来之后才开始调查,这想法很正常。但只要有怪物存在,我敢断言,在洞爷丸打捞上来之前,一定同样会有其他船只沉没。到时候,你们应该也明白我是站在精神病院的铁窗内或铁窗外吧!」

然后,他勉强假装愉快地挑挑眉毛。「我要说的话就是这些。交出这栋房子后,所谓的冰沼家杀人事件应该就会永远消失吧!但如果你们还觉得不甘心,可以去报社或警察局。刚才华生先生虽然建议打造『黑色房间』,但那并非我的嗜好,所以只好到此结束。我可能不会再和任何人见面了。对了,与财产有关的文件全都整理好放在书桌抽屉里,不明白的地方可与牟礼田商量。那就……各位名侦探、阿蓝,再见了!」

苍司缓缓站起身来,也不知道他的伊甸之东、诺亚之地决定在何处,返回自己房间后,换好了衣服,以大概是事先完成所有准备的轻便打扮走下楼梯,开启玄关门出去的声响传入动也不动沉思的三人耳中。就这样,再也没听过他的声音、见到他的身影。现在,冰沼家完全瓦解了。

58五月是丧服的季节

短暂、疯狂的季节到访了。

从这天开始到夏天为止——苍司的非生日聚会到七月十二日红司的生日为止——八十六天左右的时间,所发生的各种事件,对于熟知冰沼家结局的人而言,可谓意义深远。

气候也极端异常,四月十一日是气温三十度的高温,廿一日则下降到只有两度,十天之间,夏天与冬天交替,这且不谈……还连续发生职业摔角狂热、健身房兴起、所谓M+W时代色情、东尼谷的爱子遭绑架事件、女学生自焚、森永牛奶糖中毒事件等等……

五月十一日拂晓,在四国的高松海边,宇高渡轮紫云丸在浓雾中撞上第三宇高丸,瞬间就翻覆,包括多数参加校外旅行的小学生在内,合计一百六十八人消失海中。似乎与之相呼应,五月十七日的各家晚报皆刊登「洞爷丸」打捞上岸的消息。难道如苍司所言,精神病院的铁格子窗会改变方向吗?

六月,S精神病院失火,留下烧成焦黑的疯子与玫瑰;七月,津海岸,有女学生集体溺毙。「忧郁的玫瑰」小喇叭乐音更高亢,让颤抖的夏天,在迎接原子弹爆炸十周年的广岛,一听说灾害死亡不绝,便不知从何处飞来无数的毒蛾,在各地家庭洒下神秘的磷粉。

华丽的最后乐章,烟火工厂相继发生爆炸,终于到了七月十二日——四万六千个日子过去、巴黎祭前两天,这天,一片晴朗的东京上空,弥漫着桃色与绿色的彩云。最后,整个社会受到热病侵袭,虽然状似受到梦魇威胁,却也宣告连续的异常事件结束。

死者被埋葬、被遗忘,翌年,号称太阳族的船形衣领年轻人泛滥,然后是即兴讽刺歌与男同性恋者群起,接着狂热的乡村摇滚乐与放克族涌入避暑胜地,扭扭舞到森巴舞,到处充斥着活下来的人群赤足与呼唤的祭典,仿佛会永远持续下去。但是,至少与冰沼家事件有关的人不得不认为,在洞爷丸沉没的翌晨,从七重滨能够远眺到的七色彩虹意味着什么事情即将展开,而经过了二百九十天后的夏季彩云,又意味着什么事情的结束。

当然,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接近五月底的时候,只不过是以事件中的紫云丸罹难的消息为话题,但是仍让他们感觉到那是突如其来的强烈一鞭。

在下落合的牟礼田家——也不知道久生在想什么,她坚持延期结婚不让,牟礼田无奈,只好又独自一个人返回巴黎,这天就是大家为了饯行而聚会。不过,今天的久生显得非常文静,身穿淡嫩叶色的朴实棉织套装,阿蓝身穿灰色的夏威夷衫,亚利夫则穿暗格子上衣,三个人的打扮不约而同地,像是穿了一身的灰色丧服,如影子般低声交谈。

季节应该是明亮的初夏,树木都呈现出煮熟的豌豆荚般的华丽颜色。但只有在这个五月里,绿色的协调却令人觉得与丧服非常搭衬。

「是真的,这个季节是最找不到适合衣服的时候。」久生辩解说道,「不过,五月或许是最适合丧服的季节。我经常会想到奇奇怪怪的事,譬如之前一直认为飘雪很快乐,但雪其实是非常不祥之物,很凶恶,即使是最近的亮绿色也不可疏忽。」

她之所以有这样的感慨,大概也是因为紫云丸的事件吧!

「那张照片也真恐怖!」亚利夫在一旁叹道,「报纸为何要刊登那么残酷的照片?」

紫云丸翻覆,数百名乘客散落海面,隔天的报纸却竞相刊登蝌蚪般的黑点在波涛汹涌中蠕动的现场照片。但仔细一看,那并不是蝌蚪,而是就要溺毙的乘客。这张照片是在剧烈碰撞的宇高丸上两位乘客,冷静沉着按下快门拍摄的。但很不巧,这两个人并非职业摄影师,也非记者,结果这种所谓冷静的美德反而遭到一般大众的谴责。那的确是悖离人类世界的照片,现代版的「地狱变」以这种方式送达日常家庭的饭桌,受过战争洗礼的人,似乎从樱木町事件贴在电车内的焦黑照片以来,就再也没见过这样的画面了。

「请看这份『朝日周刊』。」阿蓝说着,翻开五月廿九日号的最新一期,递给亚利夫。

上面刊登一位读者对于上周廿二号「紫云丸的悲剧」紧急特辑中的蝌蚪照片寄来的投书,以及两位拍照者回答的文章。

「紫云九的悲剧」的报导,我无法完全读完。那天早上在现场拍照的北条先生与加岛先生到底是抱什么样的心态按下快门的?我实在无法理解。无论如何,我想请教他们当时的心情。

(千叶县松户市上矢切二○四七平野和夫务农廿九岁)

「我因为这篇投书而哭了。」阿蓝羞赧地笑了笑,「如果是素描,可以从背后一脚踹落,但使用照相机按下快门就……不过,正因为还有像这样静静表达强烈抗议的人。所以……」

「苍司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在听这起事件的报导呢?」久生忽然低声问。

四月十七日以后,苍司也没回腰越,与牟礼田也没有任何连系。假设他未被允许死亡,继续活在这个世上,那么这起事件对他无疑又是上天一条锋利的鞭子。

「因为我很在意这件事!在这张照片濒临溺死的人之中,有个背着婴儿的女人,我总觉得那很像是扶养『绿司』的吉田夫妻。不过。在查过罹难者名单之后,好像没有他们的名字,但他们老家是在四国高松吧?」

六月的S精神病院火灾是未来发生的事,此时此刻无从得知。但久生眼神黯郁,似乎意指到时候又将发生一起自圣母园火灾以来,苍司必须尽凶手责任的事件。

「你是说,自己不可能是凶手,却具备了凶手的要素吗?」沉默无语的牟礼田开口,「在目前这个时代,我们或许也都在持续进行某种改变,改变成不是人类的某种东西,应该说是局部局部地变成了具备犯罪者要素的动物吧!」

才说完,久生忽然猛一抬头。

59在壁画之前

「或许是吧!」她的声音低沉却坚决,「在此之前,我也只是尽做一些有如一脚穿高跟鞋、一脚穿着木屐就匆促出门的事情,经常反复做出错误的判断,但是对于你说的那点却很有自信,也就是,你才是真正的凶手……」

之后,她面无表情地摇摇头。「不了,别再谈什么侦探小说了。在『冰沼家杀人事件』里,苍司志愿当未来的、今后发生的一切事件的凶手而消失,但在真正的意义上,凶手很明显是我们这些观众。所以我不是这个意思。但若要说局部局部地变成犯罪者,恐怕你才是最有成果的吧!你完全知道一切,在法国的时候就知道谁、拟定什么样的杀人计划,而且丝毫不想劝阻,这是因为用世俗的方式来说,一切都是你预定的,你必须逼迫苍司走向幻灭。虽然你拚命想要抹去事件,也设法蒙蔽我们的眼睛,给了苍司最适当的自白机会,很顺利地让悲剧以悲剧结束,但与其说是因为知道苍司悲痛的动机,不如说只是为了避免火舌延烧到自己……我想问的是,在事件发生的过程中,你真的只是为了苍司而行动吗?没有超乎范围的邪恶意图?」

说到这儿,久生的语气突然变得非常沮丧。「这点请你亲口坦白告诉我。在事件发生的过程中,你是否曾故意让一位年轻人走向幻灭?你能肯定自己完全从未出现过用人类当做实验材料,随心所欲操控的兴趣吗?我想知道,在真正的意义下,谁才是最残酷的人。」

受到责问的牟礼田,以无法捉摸的眼神凝视遥远的虚空。太阳西倾,橙色的淡淡晚霞逐渐接近,他的身影溶入黑影与亮光中,看起来仿佛是某种来自遥远星球的生物。

「应该可以这么说吧!」他终于把澄亮的眼眸回到久生脸上,「对我来说,苍司的存在总是令我感到有一股不可思议的诱惑。尤其在进入青春期以后,看起来就是杰出人才。从他苍白的额头闪耀着光辉的时候开始,我就在想,无论如何要他依照我所构思的命运前进,最后再将他从断崖上推下……没错,一切部照我所预期。只是,我本来以为推下之后,他会长出新的翅膀,谁知道他只是头下脚上一直往下坠落。」

他仿佛在天空的某处看见振翅凶鸟的黑翼一点,然后似乎在表示谁也无法从黑影下逃走。牟礼田以更有力的声音说:「听到洞爷丸的消息时,我突然想到的是如阿防止苍司自杀。如果能离开巴黎,总该有办法。就是因为无法离开,所以我写信给他鼓吹一个计划,从圣经、赫塞的『乡愁』、哈姆雷特开始,不断告诉他,逐渐让某种思想在他脑海中发酵。苍司似乎曾经说过,他从黑暗的海底听到亡父的声音,让他这样认为应该没什么不可思议吧!在『哈姆雷特』的原作里,好友霍雷修利用亡灵的诡计怂恿哈姆雷特杀害叔叔,最后还说『幸好这里还有剩下的毒酒』,假装自己要喝地巧妙递给哈姆雷特,这手法宛如现代的男人。因此,你们认为我完成的功能也是如此,那我也没办法。但我想说的是,我的动机是为了至少我在巴黎期间,直到听说红司的死讯为止,能防止苍司自杀。换句话说,若当时那种奇怪的想法发酵,受到影响所及,应该不会自杀。由于真正的杀人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执行,我以为我回来后,可以再寻找某种新生的方法……

但是,这一切都因红司的死而乱了步骤。当时,苍司写了一封只表明他绝对不是凶手的信给我,并未提及任何详细情形。唯一就是自责如果马上看医师,或许还可得救,其他完全不多提。总而言之,红司的死让他毅然决定除掉橙二郎。在法国的我既无能为力,同时又浮现新的想法。杀害橙二郎的想法并不怪异,如果挑战这个无法制止的杀人,让它成为意外死亡,那么实际执行的苍司与从中教唆的我,应该都还可留下身为人类的意义。我下定决心,让他杀死橙二郎……诚如刚才奈奈追究的,我无法确信也许存在我内心的残酷嗜好是否动摇过,但是我的确不像霍雷修那般狡诈。

我想制作的是完成一幅雄伟的壁画,画里曲嵌入存活下来的血亲,不是来自愚昧的悲剧,而是具有纯正悲剧个性的典型壁画。假设出现了那样的壁画,而且壁画的名称也叫冰沼家杀人事件的话,届时我也打算自己出面说明。现今的日本需要这样的杀人事件,纯粹的恶、悲剧似的悲剧反而能在这个时代挽回人类的秩序。但不知是幸或下串,在没有这种机会的情况下,我又要返回法国了。反正壁画留在这里……对了,奈奈从以前就想写自传性质的侦探小说,若是打算以这幅壁画为小说蓝本,请别忘了我说过的话。」

当初牟礼田回国时,在羽田机场回来的车上对我说,他没有当侦探的资格,今天这就是他的解释。说完之后,就再也没开口了。

60飞翔的凶鸟

「听你亲口说出这些,我整个人也松了一口气。」持续好一段沉默后,紧绷的空气刹时缓和了,久生的语气也开朗许多。「是的,我当然要写小说,而且一定要完成给你看,但会不会是你希望的结局,那就不知道了。因为从整个事件发生到现在,神好像一直都不在。不过,苍司所谓纠正神的错误,以及你想成为那幅壁画的制作者,这些想法都太偏激了,都是超越了人类本份的应有作为。所以,你要这么想,我写出的内容会不会赞成这个部分还很难说。」

然后她转身面对亚利夫,鼓励似地说:「亚利夏,你真的要好好写下这次事件的始末。虽然我也想写,但是当这个世界还存在另外一个与我同名的天才时,我会害羞得写不下一行字。至于你,似乎只有文才,也和小说中的角色长相不同,所以我们合作,但是由你执笔。」

「如果能写,我是很想写。」亚利夫的口吻颇无自信,「是要写成侦探小说?还是……」

「当然是侦探小说了。我希望的是,依照本格推理长篇的型态,只在最后有所不同——作品中的人物,任何人都行,其中一位突然回头,朝着书外的『读者』指着说『你就是凶手』那样的小说。是的,刚才也说过,真凶一定是我们观众,但『读者』应该也一样吧?从一九五四年到五五年之间,只要是有责任的成年日本人,应该全都符合凶手的资格。」

「我不喜欢。」本来就不赞成写成小说的阿蓝淡淡说道,「本来以为是解谜的本格推理,坐在壁炉旁或绿荫下悠闲翻开书页,结果凶手是身为读者的你,这太无趣了!」

「不是兴趣的问题。」久生赌气地说着,但马上恢复冷静。「这些等以后再仔细考虑。但所谓侦探小说,最困难的就是细腻,而且也必须注意前后不得矛盾,我也是现在才注意到这一点。例如可以这么写,亚利夏你第一次造访冰沼家,说在门口看见闪闪发亮的新电话号码牌,当时我很生气,说那简直像垃圾。而那却是重要的证据,意味着直到最近,冰沼家的电话才从九段变更为池袋的局号。那没关系,但就算阿蓝刚从北海道回来,至少住的还是自己的房子吧!在我们互相谈论应该没有电话诡计时,小说中也可以加上突然想到九段的电话局,或是变更为有两卷不同的录音带;所以最初在『阿拉比克』,他可以喝醉睡觉,但在『红月亮』那天晚上,当一通重要的电话打来时,他却去上洗手间……啊,阿蓝,你在干嘛?」

沐浴在华丽的晚霞中,阿蓝不知何时站到玻璃窗旁,不停观察崖下的马路。

「没事。罗娜会开车从这一带经过,所以回去的时候,我想搭她的便车……她说过,会在下面的神社那儿挥手。」

久生本来还在想这对年轻恋人的感情不知如何了,斜瞄了总算有年轻人气息的阿蓝一眼,接着说:「那种伏笔虽然啰唆,可是,只要我努力,一个人也可以完成。从法国香颂歌手转变为侦探小说作家,虽然好像划得来,不过,若仔细算算……」

她强忍着想笑。「还有个困扰的问题。所谓的侦探小说,通常必须有恐怖的杀人,但这次的事件非常复杂,序章的部分一定要写得长一些,因为在红司死亡之前,过程有点松散……」

「那就这样好了。」牟礼田在一旁岔嘴,「如果序章太长会让读者感觉腻,在接下来的第一章,你们或阿蓝第一次见面时就互拍肩膀大笑,如此一来,原本辛苦阅读的读者也会高兴些。」

「怎么可能……」久生回想起无数的复杂经验露出苦笑,「不过,整个事件真的有太多杂七杂八的巧合了,上次我注意到的时候还吓了一大跳呢!在五色不动明王之中,目黄、目赤与目白竟然排列成一直线,你们知道这条线和连结目青、目黑的直线在哪里交叉吗?正好是在西荻洼我家公寓正上方。不,我调查的不是地图,而是美国空军在战争结束后,空拍的东京地图,我是利用那种地图计算的,结果连我自己也傻住了。」

久生感慨诉说时,站在窗口的阿蓝突然出声,开始用力挥手。「啊,来了。各位,我先失陪了。牟礼田先生,下次在羽田机场……」

脸颊溢满青春的光辉冲向外面的身影,充满了从男女倒错的束缚中完全解放的清爽,亚利夫忽然有一种被遗弃的寂寞袭上心头,站起身,从芥末色窗帘后方往下看。那位只见过一次面的少女月原站立车旁,等待着飞奔上前的阿蓝。这画面仿佛脱离了困惑的青年,与虽然一无所知却能理解的少女一场开朗的邂逅。

就算未来会出现其他的困扰……亚利夫勉强为自己打气,若无其事地回头。「关于序章,一开始就以牟礼田先生说过的君子的『莎乐美』开场就行了吧?对了,君子现在如何了?」

卒礼田默默摇头。也不知指的是还在住院呢?或者最后还是没救了?另外,那位花婆和前往大阪的皓吉,后来又如何了?虽然未再见过面,但也无见面的必要,总觉得心中留下某种难舍。

亚利夫接着说:「序章是那样开始,但应该说是落幕的结局又该如何?如果写了今天所谈的这些无谓话题、这样的结局也很怪。」

「我会再考虑。」久生冷静地回答,但又突然催促亚利夫起身,向牟礼田告别。

走下狭窄的坡路时,她迅速说道:「你没注意吗?虽然牟礼田装蒜,但苍司一定一直住在那里。没错,他当然打算带苍司到巴黎。虽然我的延期结婚不是因为这个理由,但把苍司留在日本也太可怜了。我们一起去羽田机场,聆听具有双重意义的凶鸟振翅的声音反而更安心。你看!」

来到神社前,两人同时回头望向牟礼田家。站在玻璃窗口俯瞰的虽然很难确定是苍司,但可以确定那不是牟礼田。这么说,苍司果然住在那里。是否也躲在后面听了方才聚会的谈话?如果现在站立窗口的人真是他,亚利夫真想跑回去和他握手。但就在他设法要确定之前,那黑影好像道别似地伸伸手,拉动窗帘绳。

朱红色转为橙色的晚霞在上空漂移,芥末色窗帘这时突然微微晃动,如轻微的痉挛般迅速轻摇,形成骤然翻身的波纹,缓缓地从左右拉上,静静站立的黑影立刻完全被遮住了。

后记

这部小说是在一九五四年以塔品夫的笔名首度由讲谈社发行,六九年由三一书房加入其它作品再次出版,七三年九月,又纳入讲谈社「现代推理小说大系」别卷。因为是第三次新版,我大幅修正作品,期望能成为所谓的「既定本」般完美,但仍有遗漏之处,终于等到在本文库版中,将琐碎的思路错误与标示错误作最后的订正。譬如将初版中「水暗」更正为「小暗」,以及从三一版至推理大系版,红司在日记里「走出宅邸,他毫无踌躇地驱赶我」之类的相同错误,这也是需要作者本身看过才会注意的疏忽。一版虽然加上东京略图,这次刻意删除,只维持推理大系版加写的第二章结尾「玄次的外观」场景。想想,讲谈社版的初版才有的原作者塔晶夫已经死了,到处加加减减的也是可笑,让初版就是初版,与我完全无关,就让它那样继续存在也是好事。

就因为这样,文库版等于是最终型态,出版社建议把以前所写的前言、后记之类全部纳入,这样对读过三一版的读者虽然重复繁琐,却还是如左一一加入。最初的前言乃是讲谈社版封面、我带着狗的照片上的短文。

过去范达因宠爱一只名叫杰克的苏格兰梗犬,在「狗园杀人事件」中也称赞其美德,但怎么看它都像一只黑色的角毛虫,很难驯养,我的意见是,梗犬必须是亮金褐色与黑色卷毛,才具有深刻的品味。

可能因为这个缘故,当我牵着狗爸爸柯洛尼逊·布鲁斯犬的爱女、狗妈妈具有遥远的「东方希望」血统的这只狗狗萝菈小姐时,我持续思考的是反推理小说。

〈讲谈社版后序〉

三河岛与鹤见的国铁惨事,背后延伸的或许是难以想像的非现实世界。而十年前的洞爷丸船难的确就是如此。这起悲剧不断张开进入异度空间的漆黑入口,让我立刻被诱入其异样色彩的幻觉世界中。这里记载的就是滞留在那个世界时的纪录,一切看起来绝对真实,却又是在反宇宙的世界里发生过的事,在在显示所有事物都被反置颠倒了。所以,假设这个冗长的突发故事,不受我们这颗健康且正常的行星住户欢迎,那我也没办法。最后,我只好前往处女座M87星云——据说那里有反宇宙。战战兢兢地呈上这本书,因为这是一篇反地球、反人类的故事。

一九六四年一月塔晶夫

〈三一版后序〉

幼年时代,我家非常穷困,却也有奇妙的奢侈。在记忆中,母亲虽然没买过一册绘本或童话送我,却自己翻译了伯内特夫人的《秘密花园》,让我疯狂阅读那好几册手写的笔记。但不论经过多久时间,那种找不到花园入口的焦躁、深夜听到哭声的恐怖,即使到现在仍留在我心中。那本原文书是母亲的朋友,移居美国拥有白俄血统的舒拉波娃夫人陆续送给母亲书中的一册,其他还有欧亨利的「高丽菜与国王」、语言学家梅里美的游记。至于适合孩子的书籍中,还有一册大开本红色封面的「格列佛游记」。

家父是植物学者,非常严格。当他不在家时,我会偷偷溜进偏院冷飕飕的书房,墙壁上挂着卡尔·林奈的肖像画,这个头戴假发的人,以前我应该在哪里见过才对,但是当我一进入、就在那一瞬间,他却转身面对我。父亲引以为傲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经常旅游各国搜集林奈的作品,甚至还搜集了全世界只有四册植物学家德雷纽斯的「苔藓植物志」,这本来是约瑟芬皇后宫殿里马梅逊花园的藏书。虽是贫困的学者,迄今仍令我不可思议的是,他会买给每一个孩子生日宝石。我是九月出生,所以早就深刻了解,蓝宝石的蓝具有何等百看不厌的深度。

很可能「献给虚无的供物」这个故事,就是这种幼年时代的记忆累积。或许从蓝宝石的蓝色光芒初次照亮我眼睛的时候开始,就已经孕育成型了。加上幼年的我,基于某种理由,昼夜持续念诵不同的咒文,也深受异常的古怪趣味所吸引。从幼稚园开始,随手涂鸦的小说几乎都是从体内喷出水的「水少年」或「舔脚掌的男人」,现在回想起来都还觉得毛骨悚然。但是,为了迎合兄姐们的好奇,我还是刻意制作插图。在密室里,狼犬的分身杀害自己的故事,或者尝试组合成人心理的小说,现在想想,如果有保存下来,应该也不会想再重新阅读吧!或是读了,却为自己毫不可爱的个性而掩面。只有一点,如果要为幼年时代的自己辩驳,那就是当时我认为,所谓的脚掌是人类部位之中最宝贵的部分。我相信,除了在脚掌上亲吻,其他都算不上是深爱人类的行为。但那肯定是在昭和四、五年代的岁月里,读了太多神怪小说的惩罚。

当时开始在「朝日」或「讲谈俱乐部」连载的江户川乱步的「孤岛之鬼」与「魔术师」,我当然也沉醉其中。另外,岩田专太郎连续两页令人恐怖的男人脸孔,以及不管画什么都像浸泡在酒精里的胎儿的竹中英太郎插画,我也百看不腻。关于这些杂志,是除了植物与女人,没有其他兴趣,更遑论对艺术从未关心的父亲枕畔的读物。本来父亲严格禁止我阅读,但是没人在家的大白天,很容易引诱我进入妖异的世界。写作的习惯或许因为母亲在我满三岁时就要我写日记的缘故,但当时的母亲应该料想不到,这样的习惯会有肋于小说的阅读与创作吧!事实上,母亲常常很任性地撕毁我「只用成人的心理开始和结束」的苦心之作。

现在我手边有一张老照片,上面是如古代武士般,端坐在西洋无花果树下,双手置于膝上的父亲,以及称得上是狂热基督徒的母亲。虽然已经剪掉站起来可以垂到脚边的黑发、但是我这个与上代田野同期从英文科毕业的母亲,在青鞜派之前就已向往女性解放运动和社会主义,然而她很早就开始接受了海老名弹正的洗礼,希望自己得以毕生传道。我暗地里相信,她和我同样都是罪人。但父亲的祖父诚太郎——与小说中有着同样的经历,虽然是克拉克博士钟爱的弟子,却从未信仰神,只偏爱化学和酒,晚年成功镇压发生在岐阜日本最早的学生罢课活动。充分继承血统的父亲与被流放的母亲的邂逅,对晚年出生的我而言,并非是让我完全理解地球或人类社会的组合。因此,幼年时固执地相信,我不该出生在这里,而是某个遥远的地方。例如从其他星球被强制带来,为了想回故乡,日夜念咒文也是很自然的事吧!但被处流刑的思想尽管与年加深,现在的我却认为,地球的蓝天与大地的翠绿是无可取代的美丽。或许因为如此,对鼓励和支持「献给虚无的供物」的无数读者,我只有非常诚挚的感谢。现在的我,似乎再也不念任何咒文了。

一九六九年九月中井英夫

〈三一版作品扎记〉

一九五五年一月,脑海突然浮现整个故事开始到结束的内容。但是后来的状况,却连我自己都很惊讶,就像故事的发展般缓慢,一直无法完成。我决定写完前半段的第二章结束,尝试投稿一九六二年度的江户川乱步奖。但很不巧,那年有户川昌子与佐贺潜两位杰出的得奖者,我只获得第二名。乱步老师不知这只是前半段,但非常欣赏。听说到审查日止,曾泄漏出决定以此为得奖作品的风声。之后,在讲谈社迹见富雄先生的鼓励下完成后半段,只是乱步先生当时病情转剧,终未能让他读完后半段,内心遗憾非常。一九六四年,以塔晶夫为笔名,由讲谈社出版单行本。

这部小说几乎可以称为合著,承蒙各方人士的协助,关于植物方面,透过前川文夫先生获得东大植物学教室的诸位先生帮忙;关于色素方面,则得到教育大学的林孝三先生帮忙;关于爱奴的秘事,是透过小学馆的篠弘先生,找到金田一京助先生帮忙。至于直接或间接受到暗助的人实在太多了,大阪腔调由塚本邦雄先生监修,服饰则由尾崎左永子夫人负责,关于不动明王,则受到永久寺住持桥本行荣大师恳切的指导。

完成后,获得迹见富雄先生与荒正人先生的支持而出版。但是,当时最早寄来详细批评的人却是三岛由纪夫与大井广介两位。宣传册子上收录了诸位先生的推荐词,尤其是斋藤慎尔先生推荐无论如何一定要出版这本作品集,加上用心装订的武满彻先生,让一切得以具体付诸执行。当然,也必须向三一书房的青春活力致意。对未知的读者们更是如此。

其中,三岛由纪夫先生还找到我当时的旅游地点,赶来表示无论如何要说出自己的批评。两人促膝畅谈了整整两个晚上,他热情提出详尽的技术批评与诚恳的鼓励。表示在登场人物中,他最喜欢阿蓝与久生,至于在第三章只露一次脸的「藤间百合夫」让他真的非常高兴,说他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出场,还笑谈表示能否将与小说情节无关的藤间百合夫写上五十页左右。他与鸿巢玄次的范本人物实际上交情不错,曾经一起在有乐町天桥下的健身房练习,也曾经带我去过一次。

当然,在推理大系版也附上属于推理小说论的「黑色水脉」,但在此割爱。另外,该书所附的年谱,本来答应完全改写,却不耐自己制作自己年谱的意外痛苦,所以只是加上数行。

非常感谢为了这册文库版心碎三年的宇山秀雄先生,以及强力推广的梶包喜先生。

一九七四年二月中井英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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