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卷全

序章:

由於法水未公开已解决圣阿雷基赛修道院的杀人事件,所以在谣传事件陷入迷宫的第十天,主持调查工作的主管不得不放弃追查杀害拉札列夫的凶手。这是因为有四百年历史、从臼杵耶稣会神学林时代以来就被称为神圣家族的降矢木宅邸中,突然出现如黑色疾风般、被毒杀的惶恐。这楝被一般人称为「黑死馆」的降矢木宅邸被谣传终有一天必会发生这种不可思议的恐怖事件。当然,这种臆测出现的原因,与降矢木宅邸被说是博斯普鲁斯海峡以东独一无二的建筑物有很明显的关系,即使是见惯这种极端华丽的凯尔特·文艺复兴(CelteRenaissance)式城堡的今日,都会因为其尖塔与了望台的设计线条而产生奇异的感觉——简直就像见到古老地理书上的插画。而且,明治十八年落成之初,由河锅晓斋与落合芳几为宅邸画龙点睛所绘的龙宫公主画像所产生的眩惑感也随著物换星移而日渐淡薄。到了今日,不论建筑物或人皆已失去幼稚幻想的残片,适度的天然变色形成了荒凉的斑驳痕迹,彷佛侵蚀了石面,在不知不觉间化为笼罩宅邸的轻雾。

因为这样,整栋宅邸看来像一处朦胧的神秘地带。但是,被说为妖氛之地其实因为宅邸内层层叠叠的无数谜团,而非来自据称模仿布洛几斯城墙的墙壁。事实上,这楝宅邸落成迄今曾发生三次动机不明的离奇死亡事件,并被认为互有关连,再加上除了当代主人旗太郎之外,家族中还包括组成弦乐四重奏、足不出户的四位外国人。据说他们从婴儿时期迄今,四十年的漫长期间内从未离开宅邸一步……附和著这样的传说,黑死馆前自然有如笼罩一层铅灰色的蒸气墙壁。

画中的人物与建筑皆腐朽殆尽,看来彷佛大型癌细胞,也正因如此,若站在遗传学观点来看这种具有历史价值的家族,可能会觉得那像是奇形怪状的蕈类;若从已故的降矢木算哲博士的神秘个性来推敲,再考虑到现在的异样家族关系,又会觉得似是阴森森的废寺。

当然,这些现象的任何一种很可能都只是出於臆测的幻视,然而,其中似乎存在著会破坏神秘谐调的奇妙气氛乃是唯一可以确定的事。这种如瘟疫般的气氛产生於明治三十五年、第二桩离奇死亡事件发生之时,加上约莫十个月前算哲博士的诡异自杀——继承者旗太郎只是个十七岁少年,以及失去家族支柱的影响——而造成更严重的龟裂。而且,世人逐渐开始深切感受到,若人类内心中有恶魔存在,必会自龟裂处将剩下的人们拖入犯罪深渊,亦即引发出乎意外的自毁之恐惧。

然而出乎预期地,降矢木家族的表面却未出现任何沼气般的泡泡,这可能是因为那有如瘴气似的空气尚未达到饱和的关系吧!不,与平静的水面相反,当时黑暗的水底下已注入强力瀑布似的水流,逐渐淤积的水流突然化为骤狂的暴雨,企图让神圣家族中的每个人之血液停止循环。而且,事件中的惊人深奥与神秘导致法水麟太郎除了面对极尽狡狯能事的凶手之外,还必须与已离世的人们搏斗。

在事件开幕之前;笔者必须先记述法水手边搜集到的关於黑死馆的惊人调查资料,这虽然是他对中世纪乐器、福音书抄本与古代时钟的偏奇兴趣之起源,但是那种外人看来可说是毫无遗漏的搜藏也难怪连检察官看了都忍不住叹息出声,哑然无语。见到法水这种瘦身似的努力,应该会明白他确实倾听过水底洪流的声音。

这天——一月二十八日清早,生来就不太健康的法水,因为在风雪的拂晓发生的事件所带来的疲累尚未完全消除,一听到前来造访的支仓检察官述及杀人之事,立刻露出厌烦神情,似乎在说:啊,又来了吗?

「法水,这次可是降矢木家呢!而且是第一提琴手葛蕾蒂·丹尼伯格夫人被毒杀。」检察官说。

听後,映现在检察官瞳孔中的法水脸孔立刻溢满灿烂神采,忽然站起来,转身进入书房,不久,手上抱著一叠资料回来,一屁股坐下。

「支仓,放轻松吧!如果全日本最不可思议的家族发生了杀人事件,就必须要有花费一、两个钟头在预备知识上的心理准备。在之前的狗园杀人事件中(编注:美国推理作家范达因的作品之一),中国古代陶器只是单纯的装饰品,可是,已故算哲博士的收藏品则是自卡洛琳王朝以来便有的工艺品,很难说其中没有掺杂波西亚之壶,但是,像福音书抄本那种东西,并非一看就能了解,所以……」说著,他将<一四一四年圣加尔寺挖掘记>与另外两册书籍拿到一旁,递出斜贴著绫布外皮、装订华丽的一册书籍。

「徽纹学?」检察官愕然惊呼。

嗯,是寺门义道的《徽纹学秘录》,已经属於稀有的珍品。对了,你看过这种奇妙的徽纹吗?」法水指著用二十八叶橄榄冠包覆DFCO四个字母的奇妙图案。「这是从天正遣欧使之一的千千石清左卫门直员开始的降矢木家徽纹,为何以丰後诸侯法兰西斯柯·休庵(大友宗麟)的花押为中心,包覆一部分佛罗伦斯大公国的市徽旗呢?请看底下的注释。」

——在《克拉西奥·阿克瓦毕(耶稣会会长)回忆录》中的、居·麦克(即千千石)送给杰纳罗·科巴达(威尼斯的玻璃工人)之文。

(前略)这天,巴达利雅修道院的神父贝雷里奥邀余参加圣餐,余抵达之际,很诡异地,大门一打开便出现一位高大的骑士,仔细一看,骑士身上佩带著巴洛萨寺领地的骑士徽章,如雷的眼眸圆睁说道:『法兰西斯柯大公妃卡贝萝·比安卡殿下在皮萨·梅迪吉家秘密生下你的女儿,命黑奴奶妈带著她在篱墙外等待,你立刻去接回。』余心中骇然,答应之後,骑士离去。余立刻悔改,领取赎罪符後离开修道院,但在归途的船上,黑奴在印度果阿死亡,於是将婴儿取名赎,创立降矢木家。然而,回国後,余心妄想散乱,并不觉天主有助吾消除诱惑之隙碍。(以下略)

「也就是说,降矢木家族的血缘开始於据称是卡德莉娜·迪·梅迪吉私生女的卡贝萝·比安卡。这对母女均是恐怖的残虐罪犯,卡德莉娜是有名的杀害近亲之人,也是在圣贝西尔穆斋日带领残杀行动的人;她的女儿则是在毒女人卢可蕾蒂雅死後一百年,再度出现并与之不相上下的恐怖人物,被称为长剑的暗杀者。传至第十三代以後,又出现算哲这位异样的人物。」说著,法水取出夹在书末的一张照片和西洋报纸的剪贴。

检察官好几次掏出手表看著,说道:「听了你的说明後,我大致了解天正遣欧使的始末。不过,四百年後发生的杀人事件与祖先的血缘又有什麽关系呢?的确,在悖德之点来说,史学、法医学与遗传学是相通……」

「没错,通常法学家还会想附上一首诗。」法水对检察官的讽刺忍不住苦笑,接著道,「不过也不是没有例证。夏尔科的随笔中记录著,科隆有一位哥哥开玩笑地对弟弟说,祖先乃是曾经除掉恶龙的圣凯奥格,结果这位弟弟杀死暗中批评修女的下女。另外,菲立浦三世焚杀全巴黎的麻疯病患的事迹在传至第六代之後,已落魄的贝特兰也想有样学样地焚杀所有花柳病患。夏尔科定义这是由於血统意识引起的帝王性妄想。」

说完,法水催促检察官赶快继续看面前的东西。

照片是穿插在自杀报导中的算哲博士,是个白胡须长及夹克最底下的钮扣、彷佛灵魂的苦闷在心底熊熊燃烧、神情忧郁的老人。但是,检察官的视线一开始却被另一张外国报纸所吸引。那是一八五二年六月四日出刊的《曼彻斯特邮报》,虽然只是一篇标题为<日本医学生被逐出圣鲁克疗养院>,下方并注明「约克特派员报导」的小新闻。但是内容却令人不禁瞠目。

——从布朗史瓦克普通医学学校受托前来的日本医学生降矢木鲤吉(算哲的前名)因为与理查·巴顿等人交往而深受瞩目之际,又因与诽谤耶克斯塔教区主教、目前正被争论是否疯狂的术士罗纳德·坤西密切交往,本日被送回原籍学校。坤西因持有可疑的巨额金币,经严密追查後,自白说是将秘藏的布雷手写本维慕格斯咒语法典、瓦第冯一世触疗咒语集、希伯来文手写本犹太秘释义法(神秘数理术,包括诺塔利亚、狄姆等人提出的各种术法)、亨利·克拉穆梅尔的神灵手书法、编者不明的拉丁语手写本加勒底亚五芒星招唤术、以及荣光之手(腌渍绞刑犯手掌後风乾之物)等让与降矢木所得。

法水以亢奋的语气对读完的检察官说:「因为得到这样东西,我才知道算哲博士与古代咒法的因缘。这实在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如果维基格斯咒语法典藏在黑死馆的某处,那麽除了凶手以外,我们还得面对另一个敌人。」

「为什麽?咒法书和降矢木家又有什麽关系?」

「据说维基格斯咒语法典是所谓的技巧性咒术,利用诅咒与邪恶的外衣包覆住现代的正确科学。本来,维基格斯这个人乃是拥护阿拉伯、希腊科学的席维斯塔二世的十三位使徒之一,但是这些人却有勇无谋,竟在罗马教会发起大启蒙运动,结果其中十二人被视为异端而遭焚杀,只有维基格斯秘密遁逃,完成这本技巧性咒术。据说後来波卡尼格洛的筑城术、瓦邦的攻城法、杜霍克罗萨的魔镜术、卡里奥斯特罗的炼金术,甚至波基杰尔的瓷器制造法到荷亨海姆与格拉哈姆的治疗医学都曾深受影响,所以非常惊人。另外,犹太秘释义法号称能创造四百二十种暗号,其他东西则皆为所谓的纯正咒术,尽属荒唐无稽之物,所以,支仓,我们真正应该害怕的只有维基格斯咒语法典一书。」

虽然後来事情果然如法水所预测地发展,不过当时检察官并未放在心上,他趁法水到隔壁房间换衣服时,拿起另一册书,打开摺起的部分,是明治十九年二月九日出刊的《东京新志》第四一三号中刊登的田岛象二(醉多道士,<花柳事情>等文的作者)的杂文,篇名为<当世的零保久礼博士>。

——此次浪迹之行尽多趣事。(十数句闲谈後,插入如下的文字)近来大山街道之所以吸引观光客,乃是由於神奈川县高座郡葭钊出现一座彷佛龙宫的西洋城堡。该建集物是由长崎的大分限(译注:地方官名)降矢木鲤吉所建,以下述其由来。

鲤吉先是在小岛乡疗养院接受荷兰军医梅迪尔霍德的指导,明治三年举家迁居东京後,旋即赴德国进入布朗史瓦克普通医学学校就读,後来转至柏林大学,钻研八年後得到两项学位,预定本年初回国。两年前,他已经先派遣英国工程师克劳特·戴克斯比至前述之地闭工兴建号称国内前所未有的大型西洋建筑,据说是为博取他的异国妻子——法国布萨森人——德蕾丝·西诺莉的欢心,所以周遭景物与萨佛斯谷类似,城堡则模仿德蕾丝家的托勒威纽庄的城堡,以绝其思乡之念。即使如此,在回日本的船上,可怜的德蕾丝仍因发高烧而死亡。另外,讽刺文学家大鸟文学传士还指出,这座城堡连中世纪城堡惯见的屋顶皆削除掉,并模仿据说曾收容黑死病死者的布洛凡斯城堡的城墙,讥嘲其为黑死馆。

检察官读完时,法水也换好外出服再度出现。但法水却深深埋坐在椅子中,对著正好响起的执拗电话铃声蹙眉。

「大概是熊城在催促吧?反正尸体不会自行跑掉,我们晚一点再过去,先告诉你在黑死馆落成之後发生的三桩离奇死亡事件,以及算哲博士被视为难解之谜的行径。算哲博士回国後被日本的大学颁赠神经病学与药理学两项学位,但是他并未担任教授,而是默默过著隐居的单身生活。有一点必须特别注意的是,博士不仅连一天都未曾住过黑死馆,还在明治二十三年将只落成五年的黑死馆内部大幅翻修,也就是重新修正戴克斯比的设计。然後自己在宽永寺後面另建宅邸,让弟弟传次郎夫妇居住在黑死馆。

直到算哲博士自杀为止的四十多年岁月,他可说是没没无闻地生活著,在著作方面只有一篇<关於杜德尔家梅毒与犯罪的考察>,至於在学术界的活动,说是仅止於和八木泽医学博士的辩论也不为过。当时情形是这样,明治廿一年,八木泽博士提出颅骨鳞部和显臑窝畸形者(编注:颅骨鳞部是头盖骨上方有如鳞片状的部位,显臑窝是太阳穴一带的头骨)的犯罪本质遗传论,算哲博士提出反驳,随後双方进行长达一年的大辩论,最後达成以人类进行遗传实验的结论。但,就在人们引颈企盼後续发展时,很不可思议地,可能是两人彼此达成了默契吧?对立突然极端不自然地消失。

与这项辩论无关,缺少算哲博士的黑死馆接二连三发生怪异的离奇死亡事件。最初是在明治廿九年,传次郎趁妻子住院期间找爱人神鸟操至黑死馆,当晚却被操用裁纸刀割断颈动脉,操也当场自杀;接下来是六年後的明治三十五年,成为鳏夫的算哲博士的堂妹笔子夫人,同样被她所爱的京都演员岚鲷十郎勒杀,鲷十郎亦在现场自缢而死。这两桩他杀事件并无所谓的动机,而是被视为不应该会发生之事,所以不得不判定为冲动性犯罪结案。

失去主人的黑死馆里,暂时以算哲的异母侄女、当时只有三岁的津多子为主人——你应该也知道,她目前虽然是东京神惠医院院长押钟博士的夫人,但是在大正末期曾是有名的新剧演员。到了大正四年,算哲的宠妾岩间富枝突然怀孕,生下现在的家主旗太郎,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了三十多年,到了去年三月,第三次发生了动机不明的离奇死亡事件,这次轮到算哲博士自杀。」

说到这里,法水从一旁的资料里找出纪录。

「你看……」

——伤口贯穿左侧第五与第六肋骨之间,深入左心室,是被一般短剑刺入齐整伤口。算哲仰卧在房间中央,脚朝房门,头向内侧帷幔,双手紧握剑柄。面部表情呈现痴呆状松弛,带著些许悲痛的感觉。现场门户紧闭,室内光线昏暗,家人们也未听到任何声响。事实上,室内也丝毫不见凌乱。除了上述事件外,还听说死者抱著西洋女性玩偶进入室内仅仅不到十分钟,事件就已发生。说到玩偶,那是身穿路易王朝末年绫织服饰的筝身大小玩偶,置於帷幔後的床铺上,至於用来自杀的短剑,经推定并非死者的防身器具。另外,据调查所得,自算哲的日常生活著手,完全查不出自杀动机所在,一位将届天年的学者为什麽会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情,著实苦於判断。——

「支仓,你觉得如何?与第二桩离奇死亡事件时隔三十多年,此事件的死因推定虽然清楚,可是一样有找不到动机的共同点,你难道不认为隐藏起来的内幕出现在丹尼伯格夫人身上吗?」

「这应该只是空泛的逻辑吧!」检察官的语气带著反驳意味,「第二桩事件之後,前後的关连已经完全中断。那位叫什麽名字的京都演员是降矢木家外的人,不是吗?」

「应该是吧!你也下功夫调查过了。」法水眼中露出夸张的神情,「但是支仓,最近出现的推理小说作家中,有一位叫小城鱼太郎的异样人物,此人在其近作《近世迷宫考察》中论及著名的裘达毕家族崩溃录。

裘达毕家族在维多利亚王朝末期曾经盛极一时,最终以与降矢木家族同样的形式灭绝。起初是身为宫廷诗文朗诵师的当代主人裘达毕准备入宫的早晨,当时他的妻子安——红杏出墙的谣传甚嚣尘上——送他出门,他假装要与她吻别,将手环抱著安的肩膀,突然抽出短剑刺向背後的帘幔,但是被鲜血染红全身而死的却是他的长子瓦尔达,惊骇万分的裘达毕回手一剑便刺入自己心脏。七年後,次子肯特接著自杀。据说他是因朋友将酒杯掷向他的脸颊要求决斗,但他却置之不理,结果成为讽刺标的,终至羞愧自杀。两年後,同样的命运降临到裘达毕仅存的女儿乔吉雅身上。她在结婚当晚,不知何故怒骂丈夫,结果对方一气之下将她勒杀於床上。而这就是裘达毕家族的末日!

然而,小城鱼太郎在这些只能以命运论解释的三桩事件里发现了科学性的原因,下了『只是因为如闪电般瞬间产生於右侧脸颊的格布勒麻痹之遗传』的论断。也就是说,裘达毕之所以会刺杀长子,乃是因为妻子的手即使碰触到他的右颊,他也毫无感觉,於是误判妻子的手是伸向躲藏於背後帘幔里的情夫,而造成这样的结果;次子的自杀当然就更不用解释了;女儿应该也是因为格布勒麻痹而表明对丈夫爱抚的不满,结果惨遭杀害。

当然,推理作家总是习惯擅自幻想情节,不过对降矢木的三桩事件来说,多少暗示了其关连性,而且也能开拓视野。然而,这些事应该不只局限於遗传学的狭窄领域,会发生如此重大的事件,背後绝对隐藏著令人无法想像的可怕内幕。」

「嗯,若是继承者被杀害,这倒是有可能,但是,这次是丹尼伯格夫人……」检察官轻轻摇头,反问,「对了,刚刚的调查报告中提到的玩偶是……?」

「代表对德蕾丝夫人的回忆。似乎是博士向柯贝兹基(波希米亚著名的傀儡玩偶工匠)订制的等身大小自动玩偶。但是,更令人费解的是弦乐四重奏的四个人,他们自婴儿时期就被算哲博士由国外带回日本,听说四十多年来从未呼吸过黑死馆外的空气。」

「不,有少数评论家曾在一年一度的演奏会上见过他们。」

「原来如此。他们的皮肤一定都呈现恐怖的白腊色吧?」法水凛然,「博士为何让那四人过著这样的奇怪生活呢?还有,这四个人为何会默默地服从呢?然而,在日本,人们只是对此现象感到不可思议,却没有人想深入调查,还好我偶然在美国发现一位好事者,他将这四个人的出生地与身分调查地清清楚楚。我想,这应该是关於这四个人的唯一资料吧!」法水拿起桌上最後的文件,那是一九○一年二月号的《哈德福特福音传教士》杂志:「你读读看。作者叫华洛。内容在记述教会音乐的部分。」

——听说了日本某处仍存在著拥有纯中世纪风格的神秘音乐人,这或许可算奇中之奇吧!回溯音乐史,以往也只有曼海姆侯爵卡尔·狄奥托曾经在斯图盾根城堡培养过六位蒙面乐师。於是我被这个有趣的传说吸引,想尽各种办法深入调查,终於查出这些乐师的身分。

第一小提琴手葛蕾蒂·丹尼伯格是奥地利基罗尔县冯利安柏村狩猎区监察长维里克的第三个女儿;第二小提琴手嘉莉包妲·赛雷那是义大利布林迪西市的铸金师加利卡里尼的第六个女儿;中提琴手欧莉卡·克利瓦夫是俄罗斯科卡萨斯州塔根兹西斯克村的地主穆格基的第四个女儿;大提琴手奥托卡尔·雷维斯是匈牙利康达图镇的医师巴德纳克的第二个儿子。每人均系出名门。但是乐团拥有人降矢木博士是否真是学习卡尔·狄奥托豪奢的洛可可嗜好则完全不明。

法水有关降矢木家族的资料只有这些,但是其复杂至极的内容却让检查官的头脑混乱不已。当他脸上浮现恐怖神色沉吟时,维基格斯咒语法典这个名词却如梦中见到的白花般,一直停伫在视网膜上挥之不去。至於法水,这时的他又如何能够预知,在他面前将横亘著可称为杀人史上空前绝後的异样尸体呢?

一、荣光的奇迹

私铁T线到终点站已进入神奈川县。在抵达能够眺望黑死馆的丘陵之前,绵延著橡树防风林与竹林,完全是不足为奇的北相模景观,可是一旦上了丘陵,俯瞰的风景整个大异其趣,可说是酷似马克白领地柯达所在的北苏格兰。这里没有树、没有草,彷佛海风吹至此地之前,水份就已尽失,不带湿气的土壤表面风化成灰色,看起来很像岩盐,凹凸状平缓倾斜的底部似是乌黑的湖水。这样荒凉的景物一直延伸到位於钵状底部的墙壁。据说造成赭土褐砂是因为建设当时所移植的高纬度植物在转瞬间死亡殆尽。不过直至大门之前,有一条整修良好的车道,主楼有一片被削去、称为「破墙挺崩」的墙壁下方有一扇蓟草与葡萄叶饰纹的铁门。

这天,因为前晚下了一场冬雨,厚厚的云层低垂,可能再加上气压的变化,感觉上有一股很奇妙的暖和感。时而闪电轻掠,紧接著抱怨似的雷呜闷响。在这样的暗郁天空下,黑死馆巨大的双层建筑、特别是中央的教堂尖塔与左右两侧的了望台,均被抹上一笔笔的淡黑色,全体形成泛亮的黑白画作。

法水将车停在大门前,走向前院。城墙背後有蔷薇缠绕的低矮红格子墙垣,其後则是呈几何图案的卢·诺德尔式的花园。贯穿花园的步道上处处设有列柱式小亭、水神、裸女或滑稽的动物雕像,红砖斜列拼铺的中央大路两侧边缘则铺上碧色釉瓦,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点缀式铺设吧!主建筑物被修剪整齐的水松树篱环绕,城墙四周的树篱修剪成各种动物形状或缩写字母,两旁有黄杨或丝杉的盆栽。另外,修剪整齐的水松树篱前方有诗人群像的喷泉,法水一走近,喷泉马上发出奇妙声响,同时开始冒起水烟。

「支仓,这就是所谓的惊骇喷泉,这个声音与如子弹般喷出的水,全都是利用水压。」法水避开飞沫,淡淡说著。

检察官因为这种巴洛克的炫弄技巧有了厌恶的预感。

法水站在树篱前眺望主建筑物。长矩形的主建筑物中央有半圆形的突出,左右有两列突出的房间,只有这部分的外墙是以灰泥贴上蔷薇色的小块石片,形成九世纪的朴素前罗马式风格。这部分一定就是教堂。然而,突出房间的窗户却是嵌入拱形格子中的蔷薇状玻璃,中央墙壁也有绘上十二星座的彩色玻璃作成的圆花窗,或许就是这种样式的矛盾引起法水的兴趣吧!不过,除此之外,其他部分皆是用玄武岩的石片堆积而成,窗户也高达十尺,形成严密封锁。玄关在教堂左侧,如非见到装著叩门环的大门旁站著便衣刑警,恐怕法水的考据之梦永远都不会清醒。

但是,在这期间;检察官仍不断感到法水神经紧绷。因为法水从疑似钟楼的中央高塔开始,循著外型怪异的屋窗与烟囱林立的部分朝左右的了望台等陡峭的屋顶观察一遍後,将视线下移,面对墙壁不住颔首,这样的态度反覆多次,很明显像是正在比较检讨什麽——果然如此!连尸体都还没见到,法水就已经开始在摸索这座城堡的气氛,企图自其中摘出结晶之物。

玄关尽头是大厅,在此等候的老佣人在前带领众人至右手边的大楼梯间。这里的地板是镶缀了百合与暗红色七宝图案,与接近天花板、旋绕廊的壁画形成对比,将中问毫无装饰的墙壁衬托得更加引人注目,形成难以形容的颜色。走上呈马蹄形向前方两侧伸展的楼梯,来到所谓的楼梯走廊,这里还有一道短楼梯延伸至楼上。楼梯走廊的三面墙上各挂著一幅画,中问挂著的是喀普利艾·马克斯所作的<解剖图>,左边是杰拉尔·大卫的<希萨穆尼斯剥皮死刑图>,右边则是德·托利的<一七二○年马赛的黑死病>,三幅都是纵七尺、宽十尺以上的放大复制画,虽不知为何只挑选这类阴森作品,但其意图颇令人起疑。

不过,最先吸引法水目光的却是<解剖图>正前方并列的两具中世纪盔甲武士。两者均手握旌旗旗杆,杆尖垂下的缀织在画面上方彼此密接,右边缀织是身穿魁克派教徒服饰的英格兰地主摊开领地地图、手持制图尺,左边缀织的构图则是罗马教堂的弥撒。

两者皆是上流家庭代表富贵与信仰的常见象徵。检察官本以为法水只是看看而已,谁知他却找来佣人问道:「这两具盔甲武士一直放置在这里?」

「不,是自昨夜开始放的。七点以前放在两侧楼梯的旁边,八点过後才出现在这里。也不知是谁弄上来的。」

「原来如此,只要看过孟迪邦侯爵夫人的克勒尼庄就知道,盔甲武士放置在楼梯的两侧是常规。」法水颔首,面对检察官,「支仓,你试著抬看看。怎麽样,很轻对吧?这当然没有实际用途。自十六世纪以来,盔甲纯粹只作装饰之用。但在进入路易王朝以後,镂雕的技巧转为细腻,增加了厚度上的需求,最後成为穿上後却走不动的重量。因此从重量上来推断,这应该是多纳太罗以前的作品,可能是马萨哥利亚或桑索维诺的作品吧!」

「嘿,你什麽时候变成菲洛·凡斯(编注:推理作家范达因笔下艺术气息浓厚的名侦探)了?只要简单一句话『并非无法抱起来的重量』就够了,何必故意解释一堆呢?」检察官猛烈嘲讽,「不过,这两具盔甲武士不能摆在楼下吗?或是有必要摆在楼上?」

「当然有必要摆放在这里。你看这三幅画作,是瘟疫、刑罚和解剖,对不对?然後凶手再加上一项,就是杀人。」

「别开玩笑了!」检察官忍不住瞪大眼。

法水用略带亢奋的声音接道:「无论如何,这是此次降矢木事件的象徵,凶手揭起大旗宣告进行杀戮,或许这也代表凶手对我们的挑战。支仓,你仔细看这两位盔甲武士,右边的右手握住旗杆,左边的左手握住旗杆,对不对?但是如果考虑到摆放在楼梯旁的时候,应该是右边的左手握旗杆,左边的右手握旗杆,如此整个画面才会平衡,所以照目前的情形来看,应该是遭人左右错置了,亦即,由左至右本来是代表富贵的领地旗,再来是代表信仰的弥撒旗,错置之後……就表现出凶手恐怖的意志。」

「怎麽说?」

「Mass(弥撒)与acre(领地)呀!你连起来读读看,信仰与富贵现在变成了Massacre,也就是屠杀。」法水望著哑然的检察官,「但,应该不只有这样的意义吧?我打算从这两个盔甲武士的位置找出更具体的含意。」

说著,法水转头问老佣人,「昨晚七点至八点之间,没有人目击盔甲武士的状况吗?」

「没有。很不巧,当时我们都在吃晚饭。」

之後,法水将盔甲武士一片片地分解,也调查了周围画作与画作之间的笼形壁灯与旌旗的背面,以及<解剖图>上方,但却一无所获。画作的该部分只是在背景的外围杂然配列著各种颜色的条纹而已。接下来,众人离闲楼梯走廊,往上走上另一层楼梯,这时,法水不知想起什麽,突然出现奇异的举动——本来已走到楼梯中问,但他却折返下楼,来到大楼梯顶端,从口袋里取出格子纸的记事本,数著楼梯的阶数,一面画入某种闪电状的线条。

这样一来,检察官也不得不折回了。

「没什麽,只是做一下心理思考。」法水似是顾忌楼上的老佣人,低声回答检察官的问话:「等我获得确切答案之後会告诉你,因为目前没有任何可以解释的材料。我只能够说,刚刚上楼时,玄关那边好像传来警车的引擎声,但那位佣人却能同时听到理所当然会被那响亮的声响所掩盖的某种轻微声音。支仓,要知道,在一般状态下,那是无法听见的声音。」

法水是如何得知这种极端矛盾的现象呢?然而,他又立刻接著说:「虽然如此,不过那位佣人毫无嫌疑。」连佣人的姓名都不想问,当然很难判断结论,这等於是他提出的一个谜题。

楼梯尽头接著一道走廊,上了楼梯顶端随即面对一间戒备森严的房间,铁栅作成的房门後面是几阶石梯,房间深处有著似是金库门板的泛光黑漆。但是,当法水知道那里乃是古代时钟的储藏室,了解收藏品的惊人价值後,便能体会搜藏者为何如此警戒了。走廊以该处为基点向左右延伸,由於每一区都有门户,因此走廊有如隧道般黑暗,连大白天都必须点亮龛内的电灯。左右墙上只有烧绘的红线是唯一的装饰。

不久,在右边尽头处左转,来到方才的走廊对面。法水的侧边出现短短的拱廊,排列在列柱後的是日式盔甲。拱廊入口设置於大楼梯间圆形天顶下的圆廊,尽头可见另一道走廊。法水看著入口左右的六辫形壁灯,正想进入拱廊内时,也不知道看见什麽,竟愕然停住。

「这里也有。」法水指著左侧一列饰盔甲(摆饰於盔甲柜上之物)中最前面者。

检察官略显厌烦地反问:「那具上面有三支黑毛鹿角头盔的绯缄缀盔甲又有何奇异之处?」

「头盔被换掉了。」法水淡漠地回答,「在对面的全部都是吊盔甲(吊在空中之物),看缀钉即知,在第二具的滑革胴甲胄上乃是地位较高的年轻武士戴的所谓狮子噙台星前立胁细锹的头盔,但是,这边却是在优雅的排缄上配戴凶猛的黑毛鹿角立头盔。支仓,人们常说,一切的不谐调都潜藏著邪恶意志。」说著,他向佣人求证这件事。

佣人脸上浮现惊叹之色,毫不迟疑地回答:「是的,在昨晚之前,一切都如你所说。」

他们继续穿梭在左右并排的无数盔甲之间,直至对面走廊。那是个封闭的空间,左侧的房门通往主建筑侧面螺旋梯上的露台,右侧第五扇门则通往命案现场。厚重房门的两面皆是耶稣医治佝楼病人的古朴构图浮雕,然而,仅是一门之隔,里面却有尸体横陈。

开门後,见到熊城调查主任正面对著一位背向门口的廿三、四岁妇人。他苦著一张脸,咬著铅笔上的橡皮擦,一见到两人,好像在责怪他们迟到般,瞪著眼,冷冷说了声「法水,死者在帷幔後面」,同时停止对妇人的讯问。

熊城在法水到达的同时随即放下自己的工作,他的表情时而掠过茫然似的迟缓阴影,从这点便不难想像帷幔後的尸体对他带来何等严重的冲击。

法水首先看向眼前的妇人。妇人有一张带著可爱双下巴的圆脸,虽然称不上绝色,不过圆润的眼瞳与青瓷般透明的眼白,以及吹弹可破的小麦色肌肤都非常有魅力。她自称是已故算哲博士的秘书,名叫纸谷伸子,身上穿著葡萄色的晚礼服,声音甜美,可是脸孔却因恐惧而变成土色。

等她离去後,法水开始在室内默默踱步。这个房间虽然宽敞,却相当昏暗,而且家饰很少,感觉很空荡、寂寥。地板中央铺著以约拿在大鱼腹内为图的埃及织地毯,地毯下的地面是有色大理石与野漆树木片交互嵌组的车轮图案,两边的地面则是由胡桃和野漆树木片拼组,一直延伸至墙壁为止,处处镂嵌著象眼,散发中世纪风格的黯郁色泽。另外,高高的天花板上渗出已无法分辨木质岁月的黑斑,鬼气似的阴惨空气自该处静静往下沉淀。

房门只有刚才进入的那扇门,房间左边有两扇向侧院敞开的两段式金属窗,右边则是由数块石材堆砌而成、中央刻有降矢木家纹的大壁炉。正面垂挂如铅般沉重的黑天鹅绒帷幔。另外,从房门至靠壁炉的墙侧有个约莫三尺高的平台,上面摆放著背对背的裸体佝楼与著名立法者(埃及雕像)的座像。靠窗一隅以一扇高屏风隔开,内侧摆置长椅与两、三张桌椅。走向角落远离人群後,马上有一股刺鼻霉味袭来,壁炉架上积著约五分厚的灰尘,一碰触到帷幔,呛鼻的细尘随即自天鹅绒上飞起,带著银色光辉,如飞沫般散落。一见即知这个房间已多年未曾使用。

接著,法水拨开帷幔望向内部,就在这一瞬间,他的所有表情均停滞静止,不知道检察官的手自他身後反射地抓住他肩膀,更感觉不到检察官手上传来的剧烈颤抖,只是耳若雷鸣,脸孔似火般烫红,除了眼前惊人之物以外,整个世界彷佛消失无踪。

看啊!躺著的丹尼伯格夫人尸体上绽放灿烂的圣洁荣光,恰似被一层光雾包覆,阴暗之中,与尸体表面有些许距离的半空中朦胧浮现流动的澄蓝光线,紧密笼罩著尸体全身。那种光具有冰冷清冽的虔敬气息,散发著乳白晕浊的部分甚至有著深不可测的神圣启示。死亡的丑陋因而呈现缓和端正之相,尸体全身溢满难以言喻的静谧,或许从那梦幻般的庄严中还能听见天使吹奏的喇叭。甚或更让人觉得,圣钟的隆隆响声立刻就要响起,神圣的荣光将化为四射光芒,令人不自觉地叹息出声:啊,丹尼伯格夫人的童贞受到神的赞美,在最後的恍惚之际,将被迎接为圣女!

光芒也照在痴愣站立该处的三人脸上。法水渐渐回过神来,开始进行调查。然而,窗户一开启,光芒便转为稀薄,几乎快要看不见。尸体全身僵硬,死亡应该超过十个小时以上。在这种情形之下,法水仍不为所动,也没忘记进行科学的调查与分析。他先确定尸体口腔内也有光芒後,将尸体趴卧,以小刀刺入背部的鲜红色尸斑,然後让尸体微侧,缓慢流出的血液立刻让光芒形成一层红晕,彷佛被隔开的浓雾,而鲜血便在两者的缝隙间蜿蜓流动。

检察官与熊城皆不忍直视如此凄惨的景象。

「血液中没有光芒。」法水放开尸体,怃然自语,「目前应该只能说它是一种奇迹吧!已经证实光芒的出现并非外在因素,因为没有磷臭味,若说它是镭的化合物,那麽皮肤必然会出现坏疽,而且衣服上也会见到那种痕迹,所以,这的的确确是自皮肤中放射而出的光芒,而且,这种光没有热度,也无气味,是所谓的冷光。」

「所以,这可以算是毒杀吗?」检察官问道。

「嗯,看血液的色泽与尸斑就知道了,很明显是氰化物中毒。但是,法水,这种奇异纹身般的亮光又是如何造成的呢?这应该是属於耽溺怪异嗜好的你的专业领域吧?」熊城接腔,一向刚愎自用的他,唇际浮现难得一见的自嘲笑意。

事实上,除了奇怪的荣光外,还有另一个尸体现象令法水为之瞠目。丹尼伯格夫人躺著的床铺位在帷幔正後方,那是一张有著路易王朝风格的床,由桃花心木制作,床头饰纹为松球形的立花,床柱上方以蕾丝为顶罩。尸体几乎是靠右侧成俯卧姿势,右手像是扭至背後似地放在臀上,左手自床铺垂下,银色的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後,身穿单件黑色绫织洋装,鼻尖垂至上唇,十足犹太人相貌,脸孔扭曲成s型,死状无比滑稽。然而,所谓的不可思议乃是出现在两边太阳穴的徽纹状伤口。该伤口恰似纹身的试绘底图,像是以尖细的针尖在皮肤表层巧妙划出的浅伤,太阳穴两侧皆是直径约莫一寸的圆形,圆周是蜈蚣似的百足短线条,伤口虽然只渗出泛黄的血清,可是爬绕在这种更年期妇人的粗糙皮肤上,与其说是凄美,毋宁说更似乾燥的蛲虫尸骸,甚至更像恐怖的鞭毛虫所排出的长条粪便。要想推定该伤口的成因究竟来自内侧或外部实在是困难至极。

法水的视线在离开这凄惨的图案後,不期然地与检察官的视线交会,两人同时默然地颤栗,因为,伤口的形状正是构成降矢木家纹一部分的佛罗伦斯市徽的二十八叶橄榄冠(见上图)。

二、德蕾丝杀我

「不论怎麽看都只能认为是那样。」检察官结巴地向熊城说明降矢木家的徽纹後,接著道,「凶手让被害者停止呼吸後为何还不满足?为何要做出如此令人费解的行为?」

「支仓,」法水叼起菸,「重点不在这里,令我愕然的是,尸体是在被刻上这些徽纹的几秒钟後才停止呼吸,也就是说,这些徽纹既非在死後才刻上,也非在服毒前被雕上。」

「开玩笑!」熊城忍不住蹙眉,「你说被害者不是当场死亡,我倒想听听你的理由。」

法水的语气像在训斥不听话的孩童:「虽然这桩事件的凶手动作迅速隐密且穷凶恶极,不过我的理由非常简单,主要是因为你认定的强度氰中毒过於夸张。氰中毒之後,呼吸系统是有可能在瞬间麻痹,但是要到心跳完全停止至少还需要将近两分钟的时间,毕竟出现在皮肤表面的尸体现象是在心脏功能一哀退的同时出现。」说到这里,法水停顿一下,凝视对方,「只要了解这点,应该就能认同我的看法。你们看,伤口是巧妙地切割表皮所留下的,这点光看只有血清渗出即可明白,最主要的原因是,一般的活体在被切割时,皮下会溢血,伤口两侧绝对会肿起,而这些伤口很明显地有此现象。你们再看看其他割裂的伤口,并没有结痂,简直像透明的雁皮和纸,这则是尸体现象。若真是如此,那麽这两种现象就产生了严重矛盾,很难说明伤口留下时的生理状态如何,所以,若想获得结论,只要思考指甲与表皮是在何时死亡即可。」

法水精密的观察反而有加深伤纹之谜的感觉,检察官因此而再度颤栗,声音完全失去冷静:「一切等解剖之後再说。尽管如此,凶手引发尸光的超自然现象还不满足,又刻上降矢木家的烙印……我开始觉得这种圣洁的光芒带有某种极端淫虐的意志了。」

「不,凶手想要的并不是观众,而是要你刚刚所感受到的心理障碍。为何那家伙有这种病态般的个性呢?而且还具有相当的创造性……不过,若依海尔布洛尼的论点,最淫虐且具独创性的乃是幼儿。」法水微笑问道,「对了,熊城,尸体是自何时开始发光?」

「最初桌灯亮著,所以不太清楚,不过到十点左右,结束了大致上的验尸行程,同时也完成这一区的搜查,关上房门,熄掉桌灯之後才发现……」熊城硬生生咽下一口唾液,「所以,别说降矢木家人,连办案人员中都还有人不知道这件事。另外,我说明一下直至目前的调查所得……昨夜,降矢木家举行某种聚会,丹尼伯格夫人在席上突然昏倒,当时是九点正。之後她被送至这个房间,由负责图书的久我镇子与管家川那部易介彻夜照顾。但是,到了十二点左右,被害者食用的柳橙中被人掺入氰酸钾,从口腔中的残留果肉渣里可以发现大量的遗留物,而且,更不可思议的是,那是最初入口的一瓣柳橙,所以我认为凶手是藉著最初的一击正中目标。其他果瓣虽然留下,却未能检测出毒药痕迹。」

「柳橙?」法水轻轻摇动床铺顶蓬,喃喃自语,「这麽一来又多一道谜题了,亦即,凶手毫无毒药的知识。」

「可是,佣人中并未发现任何可疑者。久我镇子与易介都说丹尼伯格夫人是自己从盘子中挑选水果,而且,这个房间在十一点半左右便将房门上锁,玻璃窗与铁窗也都有菇状般的锈蚀,当然没有自外界侵入的形迹。只不过,据说同一盘内的水梨是丹尼伯格夫人最喜欢的水果……」

「什麽,上锁?」检察官似乎对这点与伤纹之间所形成的矛盾深感愕然。

但是,法水的视线依然停留在熊城脸上,冷冷说道:「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我认为,氰酸钾只是披上柳橙这个面具,但这更让人感到凶手可怕的惊人天份。你仔细想一下,那种具有明显异臭与特异苦味的毒药只用极端贫乏的柳橙当作伪装的迷彩,这不是很令人惊讶吗?何况还用了超过致死量十几倍的份量。熊城,你认为如此幼稚的手段为何能产生这种魔术般的效果呢?为何丹尼伯格夫人会伸手拿起柳橙呢?我认为,这乃是下毒者的荣耀,对他来说,柳橙是自伦贝西亚巫女出现以来,一种永生不灭的崇拜物。」

熊城闷不吭声。

法水似是忽然想起,问道:「被害者的死亡时间是?」

「今天早上验尸时判定为死後经过八小时,所以死亡时间与吃柳橙的时间完全符合。发现死者的时间是凌晨五点半,在那之前,负责照顾死者的两人完全不知道出了意外,十一点之後也没人进入这个房间,另外,家族其他人的动静完全不明——这就是盛放柳橙的盘子。」熊城说完,床铺下取出银制的大盘子。

那是直径将近两尺的浅盘,外侧以俄罗斯拜占庭特有的生硬线条刻画出艾瓦索夫斯基的匈奴族狩猎驯鹿的浮雕,体底是一只想像而出的倒立爬虫,头部与前肢为台,长刺的身体成<字型弯曲,用後肢和尾巴支撑盘子,<字型的另一侧附著半圆形握把。盘里的水梨与柳橙全剖成两半,留下鉴识过的痕迹,不过当然没掺有毒物。但是,导致丹尼伯格夫人死亡的另一半柳橙上却与其他柳橙不同,出现了极端显著的特徵,它并非橙色,而是接近熔岩的橘红色,而且是颗粒硕大的品种,果肉也过度成熟而成赭黑色,感觉上似是凝固的血块般令人作恶,但是色泽却莫名地震撼神经。根据没有果蒂这一点来推断,泥状的氨酸钾应该是由该处注入。

法水的目光离开水果盘,开始在室内踱步。以帷幔隔开的这个部分与前面房间明显地大异其趣,这里的墙壁全漆上灰泥,地板也是相同色调,铺上素色绒毛地毯,窗户较前面房间稍小,也比较上面,所以室内感觉昏暗许多。提到灰色墙壁、灰色地板、黑色帷幕,会令人联想到昔日哥森·克雷格时代的舞台布置,但是,这种缺乏活力的基本色调却让室内更加沉郁。

这里也与前面房间同样荒废已久,墙上厚厚的灰尘随著踏出的每一步洒落。室内的摆饰只有床铺旁的酒瓮型大橱柜,上面放置一本夹著折断笔芯之铅笔的记事本,一副被害者睡觉时取下的二十四度近视眼镜,镜框由玳瑁制成,还有一盏覆盖绘图绢罩的桌灯。近视眼镜的度数只是让轮廓模糊的事物可以看得更清楚些,所以完全不值一顾。

法水用参观画廊般的步履悠闲地走著,他的背後响起检察官的声音:「法水,看样子奇迹只存在大自然所有法则的彼方哩!」

「嗯,现在知道的只有这些。」法水淡漠地说,「凶手简直就像射箭般,只用一箭便将恐怖的氰酸钾射入对方腹内,而非其他裸露於外的身体部位。这也表示,在抵达最终结论之前,光芒与伤纹的出现乃为必要,换句话说,这两种行为是为了完成凶行的补强,可视为过程中不可或缺的深远学理。」

「别开玩笑了,这理论未免过於空洞!」熊城愕然地打岔。

但是法水不以为意,继续他奇特的论调:「因为凶手必须侵入上锁的室内,并在一、两分钟内划出伤纹!这麽一来,这就与心理问题无关,而是牵涉到奇妙的生理问题。另外,右手看来似是被扭至背後,右肩有小小的钩伤也都是疑点所在。」

「不,这并非重点。」熊城冷冷地说,「这不过是被害者趴著吞下柳橙,瞬问变得无法抵抗罢了。」

「但是,熊城,在阿道夫·汉肯的古老法医学书籍中有一段有趣的记载,一位娼妓的手臂压在身体下,以侧躺的姿势服毒,却因为瞬间的冲击反而让麻痹的手臂动了,将毒药瓶丢向窗外的河中。所以,我认为重现被害者原始的姿势有其必要。另外,关於尸体发出的亮光,在阿布里诺的《圣僧奇迹集》中……」

「不错,若是和尚,倒可能与杀人命案有关连。」熊城装出明显漠不关心的态度,然而却又忽然神经质地彷佛想从内侧口袋里取出什麽东西。

法水头也不回地向背後出声:「对了,熊城,指纹呢?」

「可确认的指纹非常多,因为昨夜将被害者送入这个房间时,曾使用真空吸尘器打扫床铺与地板。不过很遗憾,未发现任何脚印。」

「哦,是吗?」法水说著,在尽头的墙壁前停下来。在那里,相当於常人脸孔高度的位置,留有最近曾被取下某种匾额之类东西的清晰痕迹。折回原来位置後,他好像在桌灯中发现什麽,突然回头望著检察官:「支仓,麻烦你关上窗户。」

检察官愣了愣,不过仍依言行事。

法水再度沐浴在尸体妖眩的亮光中,扭亮桌灯。这时,检察官才知道桌灯是用罕见的碳纤维灯泡,从而能想像应该是收起来以备急用之物。法水的视线在赭褐色灯光下,循著灯罩画出的半圆移动,在离方才发现匾额痕迹的墙壁约一尺前方的地板上做出某种记号後,才要求检察官关掉桌灯。室内恢复旧状,乳白色的户外光线从窗户射入。

检察官朝窗户方向叹息,吁出一口气:「你到底想到什麽?」

「我的论据其实尚未确定,所以希望能塑造出眼睛见不到的人物。」法水的语调带著困惑。

但是熊城却紧接著递出一张纸片,说道:「这东西足以粉碎你的谬论。根本没必要如此辛苦地塑造虚构角色!你看,这个房间在昨夜其实躲藏著意料之外的人物,丹尼伯格夫人在含著柳橙的瞬间知道这件事,就试图告诉我们。」

见到纸片上写著的文字,法水觉得心脏彷佛被掐住般。

检察官愣了一下,大叫:「德蕾丝!那不是自动傀儡玩偶吗?」

「没错!如果与伤纹连结在一起,应该就不能说是幻觉吧?」熊城的声调低沉而颤抖,「玩偶就掉在床铺下。当我见到纸片时,全身冒起鸡皮疙瘩。凶手绝对是利用玩偶行凶!」

法水发挥冲动的讽刺主义:「原来是在玩偶上使用恶魔学?这麽说,凶手是企图对人类进行潜在批判了。不过,这是罕见的旧式书写体,简直就像爱尔兰文字或波斯文字。你能证明这是被害者亲笔所写的吗?」

「当然!」熊城耸肩,「事实上,你们抵达时见到的妇人纸谷伸子就是最後的鉴定者。丹尼伯格夫人的习惯是这样的,她通常都用小指与无名指捏住铅笔的中间,以拇指和食指斜握铅笔书写,所以笔迹非常难以模仿。另外,在纸上擦掠的痕迹也与笔尖折断的状况完全符合。」

检察官忍不住打了个咚嗦:「这不是要让可怕的尸体暴露吗?法水,你觉得呢?」

「嗯。为什麽一定要认为玩偶与伤纹是不可分的呢?」法水眉头深锁地喃喃自语,「这个房间有浓厚的密室气息,坦白说,如果可能,我很希望说一切都是幻觉。然而,面对现实,我们很自然地渐渐被引导至玩偶与伤纹是不可分的方向,不,若对玩偶进行调查,也许从其机械设计中能掌握解开伤纹之谜的秘密,至少会比继续站在这里看著妖异的鬼火好多了。现在这种时候,任何微弱的亮光都是我们需要的,不是吗?这样好了,我们等一下再讯问降矢木家的人,先就玩偶进行调查吧!」

接下来三人前往放置傀儡玩偶的房间,并吩咐便衣刑警去拿钥匙。

没多久,该名刑警神情激动地回来了:「钥匙掉了,连药物室的也掉了。」

「没办法,只好破门而入了。」法水脸上泛现决心,「不过这麽一来,需要调查的就有两个房间了。」

「药物室也要调查吗?」检察官惊讶地问,「氰酸钾这种东西连小学生的昆虫采集箱里都有呀!」

法水不予理会地站起来,走向房门:「这是调查凶手的智能,也就是说,测定其计画深度的物件应该会留在遗失钥匙的药物室内。」

德蕾丝玩偶所在的房间位於大楼梯的後方,中问隔著一道走廊,正好在<解剖图>正後方无出口走廊的尽头。

法水来到门前,怀疑地盯著眼前的浮雕。

「这扇门的浮雕是希律王屠杀伯利恒的婴儿,与尸体所在房门的耶稣治疗驼子之图都是著名的奥托三世(编注: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在位期间西元九九六至一○○二年,以基督教世界的领袖自居)福音书的插画。因此其中应该有某种脉络可寻。」法水轻轻颔首,试著推开房门,却是动也不动。

「没什麽好畏缩的,事到如今只好破门了。」熊城厉声说。

法水慌忙制止:「我正在观察浮雕,别急。还有,太大的声响有可能让痕迹消失,轻轻割开底下的木板就行。」

不久,他们三人从门下方割开的矩形洞口钻入房内,法水扭亮了手电筒,透过圆形光圈,他们只看到地板与墙壁,没有任何家饰,从最右端开始,就要绕完房间一圈时,出乎意料地,法水的身侧——靠门右侧的墙角——随著一抹鬼气出现了德蕾丝的侧脸。

提到面具的恐怖,应该谁都有过这种经验,譬如就算在大白天造访老旧神社的大殿,眺望挂在破格子门上的能剧面具,也会产生一种彷佛全身被人从头至脚抚摸般的毛骨悚然感。更何况酝酿出这桩事件之妖异氛围的德蕾丝玩偶,骤然自荒废的房间暗处浮现……在那瞬间,也难怪三人均倒抽一口冷气,差点窒息。

窗户掠过些微闪光,铁窗轮廓清楚浮现的同时,远处传来地动般的雷呜。在凄怆的空气中,法水凝然盯著眼前散发妖眩气息的玩偶。——如果这具没有灵魂的玩偶半夜在静寂的走廊……

找到电灯开关後,室内终於大放光明。德蕾丝是身长五尺五、六寸左右的包腊人偶,身穿格子状的深蓝打摺裙与同色上衣,脸庞予人的感觉与其说是可爱,毋宁说是一股异样的艳丽。鲁本斯画作中惯见的半月形眉毛、所谓「覆舟口」的上吊嘴角均显现淫乱之态,但是两者却与圆润的鼻子完全调和,展现不带浪荡的处女之憧憬。精致的轮廓加上一头松曲的金发,十足是托勒威纽庄的佳人德蕾丝·西诺莉的精确翻版。受光的面颊透明似地隐约可见底下的血管,并绽放生动的光辉,然而,不知为何却与巨人般的身躯显得很不谐调——可能是为了保持安稳,自肩膀以下的身体制作得非常巨大,像脚趾就约莫普通人的三倍大小。

法水以带有考证意味的目光盯视人偶:「这只能认为是无生命的假人(编注:源自犹太人的民间传说,在圣经中代表未成形或没有灵魂的躯体)或铁处女!据说这是柯贝兹基的作品,但,与其说是玩偶,不如说更接近巴登巴登的手控傀儡(德国的傀儡饰偶)。这种简洁的线条隐含著在其他玩偶里无法获得的无限神秘!算哲博士不找正统的玩偶工匠,反而制作出这麽巨大的手控傀儡玩偶,似乎也是他个人的嗜好。」

「要悠闲地品评玩偶等以後再说吧!」熊城苦著脸,「法水,房门可是从里面锁上的喔!」

「嗯,真是太令人惊讶了!凶手总不可能是以意志力远距遥控玩偶锁门吧!」见到插在锁孔中、系著吊饰的钥匙,检察官似乎有些凛然,随即从脚边开始追查地板上的脚印。从门口至正面窗边的地板上,有著来回两次、四道很大的扁平脚印,除此之外,还有一道从门口至目前玩偶所在位置的脚印。最让人震惊的是,这些足迹中并没有人类的脚印!

听到检察官的惊呼,法水报以讽刺的微笑:「这不足为奇。凶手首先依照玩偶的步幅行动,然後再让玩偶踩踏一遍,自然就能消除自己的脚印。至於之後的出入,则完全踩在玩偶的脚印上行动。不过,昨夜这具玩偶最原始的位置如果不是在门口,那就表示它昨夜并未离开过这个房间一步。」

「岂有此理!」熊城忍住怒气,「你如何证明脚印的先後?」

「这是最简单的减法。」法水反唇相讥,「假设最初的位置不是在门口,就无法一贯说明四道脚印为何留下,也就是说,从门口至窗边的两道脚印会多出一道。然而,假设玩偶最初是在窗边,并踩著凶手的脚印走出室外,然後再回到原来位置,那就必须再度走向房门上锁。可是大家也看到了,玩偶是在门前转弯至现在所在的位置,剩下的一道脚印就完全多馀。那麽,如果往返一圈是为了掩饰凶手的脚印,为何必须从该处再回窗边呢?而如果玩偶置於窗边,又如何能让它锁门?」

「玩偶锁门?」检察官呆了呆,大叫。

「除了它,还有谁能锁门?」法水的语气热烈,「不过这方法倒是没什麽新意,凶手还是十年如一日的老套手法!利用绳线。现在就来实验一下我的猜测是否正确。」

首先将钥匙塞入门内。

十几天前,法水的实验在圣阿雷基赛修道院的吉娜达房间获得成功,这次也能办得到吗?感觉上似乎相当危险,那支旧式长柄钥匙突出门把之外,想重现上次的技巧几乎是没有办法。

在两人的注视下,法水叫人准备了长线,由外侧锁孔穿入室内,先缠绕在钥匙的圈状左侧,紧接著从底下往上缠绕右侧,再由上方勾住圈状左根部,剩馀部分绕在检察官身上,尾端则再度穿过锁孔,垂至外面走廊。

「假设支仓是那具玩偶,并从窗边走过来。在这之前,凶手必须先测量好放置玩偶的正确位置!不论如何,一定要其左脚在门槛边停住。因为若左脚停在该位置,就算右脚接著移动,途中也会被门槛挡住,所以能藉作用力以右脚为轴心,让左脚逐渐後移,等到完全转为横向时,就与房门平行前进。」

接下来,法水让熊城在门外拉住两条线,检察官则向墙边的玩偶走去。等检察官经过门前,钥匙在其後方时,法水叫熊城拉动线头,这时检察官的身体推著紧绷的线前进,圈形的右侧被拉动,钥匙开始旋转,当扣锁打开的同时,长线也从钥匙上断掉。

熊城拿著两条断线出现,不甘心似地叹息出声:「法水,你实在是个很不可思议的人!」

「但是这并不能证明玩偶是否离开过这个房间。还有,对於多出来的那道脚印,我的观察仍不够。」法水暂时搁下最後的疑点,拉开玩偶衣裳背後的拉链,打开对开式的小门观察体内的机械装置。那像是集台了数十个时钟的极巧妙设计,在大小不同、不可计数的重叠齿轮中,有数层自动的复杂方向机,让关节活动的金属细棒泛射光辉,其间可见到螺旋状卷起的突起与控制器。

熊城紧接著闻嗅玩偶全身,并用放大镜找寻指纹与指模,但似乎一无所获。

法水等熊城结束後说;「我多少了解玩偶的性能,它应该只能够前进、停止、挥手、握放物件,就算它能走出这个房间,要雕刻那种伤纹根本不可能,要模仿丹尼伯格夫人的笔迹更是近乎妄想。」

法水说出思考後的结论,但是,很明显地,他心中有著取代逐渐淡去的玩偶影像、无法彻底拂去的疑问:「不过,熊城,凶手为何要布置成似是由玩偶来锁门的样子呢?当然,这样做可能是为了让事件更加神秘,或是要炫耀自己的优异手段。但是,若要强调玩偶的神秘感,与其利用这种布置手法,还不如敞开房门,留下手指上沾有柳橙汁的玩偶。啊!凶手为何留下细线与玩偶诡计给我呢?」他的表情明显因怀疑而苦闷,不过却又紧接著说,「不管怎样,先看看玩偶的行动再说。」法水眼眸里的光采随著这麽说的同时消失了。

不久,玩偶以非常缓慢的速度、机械特有的笨拙姿势开始前行,每踏出一步就响起铃铃、铃铃的呢喃般美妙声音。那是金属线震动的声音,一定是装置於玩偶体内某处,在体腔产生共呜。这样一来,依照法水的推理,玩偶虽然能免去被审判的命运,但是左右事件的关键却在於这个声响。

在这个重大发现之後,三人走出放置玩偶的房间。

法水最初的意思好像要接著调查楼下的药物室,不过他忽然改变念头,进入排列著古老盔甲的拱廊中,站立在圆廊敞开的门口,凝视前方。圆廊对面墙上是两幅惊人的渎神石灰壁画,右侧是<处女受胎图>,图上最左端站著脸色苍白的马莉亚,右方聚集《旧约》的先知们,每人均以手掌掩面,站在中间的耶和华则以充满性欲的眼神望著马莉亚。左侧是<加尔瓦略山的翌晨>图上右端以鲜明的线条画著在十字架上死後僵硬的耶稣,懦弱卑怯的使徒们正害怕地走向前。

法水寻思片刻,将取出的香菸又放回菸盒,忽然问:「支仓,你知道波德定律吗?就是将海王星以外的其他恒星与太阳的距离用简单的倍数公式算出的定律。如果你知道,你认为该如何利用在这处拱廊?」

「波德定律?」检察官惊讶地反问。法水多次令人费解的言行让他忍不住和熊城对望一眼。「那得看你对这两幅画如何评价了。这种对圣经辛辣的讽刺,你认为如何?我想,喜欢这类画作的费尔巴哈(编注:L.A.Feuerbach,西元一八○四至一八七二年,德国哲学家),应该是像你一样的善辩者。」

但是对检察官的话,法水只是报以微笑。

走出拱廊回到尸体所在的房间时,有个惊人的消息正等著他们——管家川那部易介不知何时消失了。

他昨夜与负责图书的久我镇子一起照顾丹尼伯格夫人,因此熊城对他的怀疑也最深。知道易介失踪後,熊城满意地搓著双手说:「我的讯问在十点半结束,接著他陪鉴识课员去采集指纹,这麽说,他失踪的时间应该是当时至现在——一点——之间了。对了,法水,听说这个是斗易介为模特儿塑造的。」熊城指著房内的雕像,又接道,「这次事件我已经完全明白了,也知道那位侏儒驼子在这桩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真是愚蠢的家伙,竟然没注意到自己那种明显的特徵!」

法水轻蔑地望著熊城,只是淡淡回答;「真的是这样吗?」

然後,法水走向与立法者座像背对背站立的佝楼雕像面前:「喔!这位驼子已经痊愈了啊!这实在是很奇妙的巧合,在门上的浮雕中,他接受耶稣的治疗,进门後便完全痊愈,而且,这男人一定已经变成了哑巴!」

他在最後一句话加强语气,但神情却似感到一阵恶寒,动作显得相当神经质。

然而,雕像依然没变,有著一颗扁平大头的驼子只是眯著眼,眼角湛出一抹狡猾的笑意。

这时,似乎有所发现的检察官用手势招呼法水,让他看桌上的纸片。纸片上逐条写著检察官列出的问题。

一、法水在大楼梯上说过知道佣人听到常态下应该听不见的声响,结论呢?

二、法水在拱廊看见什麽?

三、法水为何扭亮桌灯,计量地板?

四、法水对德蕾丝玩偶房间的钥匙为何执著於反面解释?

五、法水为什麽不急于讯问降矢木家人?

读完後,法水莞尔,在一、二、五底下划上破折号,写下答案,接著又写下「万一有幸,或许能发现可以指证凶手的人物」(第二或第三桩事件)

检察官吃惊地抬头。法水接著写上第六个疑问的标题,在下方填上:盔甲武士基於何种目的必须离开楼梯旁?

「你已经明白了?」检察官瞠目,反问。

这时,房门静静打开,第一位被传唤的久我镇子进入。

三、尸光不会无故……

久我镇子约莫五十二、三岁,是前所未见的典雅女性。脸部线条极端细致,彷佛用凿子修饰过一般,只能说是相当难求的容貌。神情时而紧绷,但从中却展现这位老妇人无法撼动的钢铁般意志,恰似在隐匿的静谧影像中闪炽著火焰。

法水一开始便感受到这位妇人的强烈精神力与她全身散发出的压迫感。

「你一定想问为什麽这个房间里很少家饰吧?」镇子一开口便问。

「在这之前是空房吗?」检察官打岔。

「与其说是空房,不如说是不开放的房间。」镇子毫无顾忌地订正,并从腰带间取出香菸,点著:「你们或许也听说过,之前连续三次的离奇死亡事件都是发生在这个房间。因此算哲先生自杀後,就将这个房间永久封闭,里面只留下雕像与床铺。」

「不开放的房间?」法水的表情复杂,「不开放的房间昨夜为何开放?」

「是丹尼伯格夫人的命令,她怯弱的心灵导致自己不得不选择这里当作最後的避难所。」镇子说出这句带著凄厉意味的话语後,开始叙述逐渐弥漫宅邸的异样气氛。「算哲先生过世後,家族里的每个人都失去冷静,即使是从未起过争执的四位外国人也慢慢地沉默寡言,互相防备的态度日益浮现。从这个月开始,每个人几乎很少离开自己的房间,尤其是丹尼伯格夫人,她的情况只能说是近乎疯狂,除了她信赖的我与易介以外,她不让其他人送食物到她房间。」

「你是怎麽解释他们恐惧的原因呢?如果是个人之间的明争暗斗还有话说,可是那四人应该没有所谓的遗产问题吧?」

「原因我不清楚,但我能确定他们四人都感觉到自己有生命危险。」

「所谓进入这个月以後益形严重的气氛是?」

「如果我是史维登堡或约翰卫斯里就好了(编注:史维登堡,E.Swedenborg,十八世纪的瑞典神学家,据称拥有灵魂离体经验;约翰卫斯理,JohnWesley,十八世纪卫理公会的创立者,因被圣灵感动而有得救重生的经验)。」镇子讽刺地说,「我不明白丹尼伯格夫人在那样的恐惧之下是何等心碎地想逃离,但是,以结果而论,经由夫人的指导,出现了昨夜的神意审判会。」

「神意审判会?」检察官问道。镇子的黑色和服让他有强烈的压迫感。

「算哲先生留下了一件奇异的东西,据说是马克连布尔格魔法之一——荣光之手,亦即将绞刑者之手掌腌渍後予以乾燥的每根手指加上同是因绞刑而死的犯人之脂肪所制成的尸体腊烛。点燃腊烛时,如果是有邪心之人,随即会全身颤抖,害怕得晕倒。神意审判会在昨晚九点整开始,出席者除了家主旗太郎先生之外,还有那四位外国人,以及我与纸谷伸子小姐。当然,押钟夫人(津多子)也在这里短暂逗留,不过昨天一早就回去了。」

「那麽,烛光是射向谁呢?」

「就是丹尼伯格夫人自己。」镇子放低声调,打了个哆嗦,「那奇妙光线既非白昼的阳光,也非黑夜的灯光。腊烛发出气喘般的嘶嘶声开始燃烧,在渐形扩大的火焰中有苍铅色之物蠕动。随著它点燃一根、两根腊烛之时,我们全都丧失了分辨周遭状况的能力,彷佛漂浮在半空中。等到全部点著,就在那几乎令人窒息的瞬间,丹尼伯格夫人神情凄厉地瞪视前方,口中叫著令人恐惧之语——无庸置疑地,她确实看见了。」

「看见什麽?」

「她叫著『啊!算哲……」,同时萎倒在地。」

「什麽,算哲?」法水的脸色霎时转为苍白,但是随即又恢复镇静,冷冷地说:「这种讽刺未免过度戏剧化。想从其他六人中发现邪恶的存在,反而是自己倒地。我很希望亲手点著『荣光之手』,看是什麽东西让她叫出算哲博士……」

「你认为这样做,那六个犬类般的人就会吐实?」镇子藉彼得(编注;耶稣的十二使徒之一)的名言强烈反击,「不过,你很快就会明白我并非是醉心神灵的人。丹尼伯格夫人没多久就清醒过来,但却血色尽失,苍白的脸庞汗流如雨,绝望地挣扎并颤抖地说著『终於来了,一定就在今夜』,然後要我和易介送她来这个房间,并表示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非常了解她急於逃离逼近眼前之恐惧的心情。那时是十点左右。然而,就在当晚,她的恐惧被实现了。」

「不过,也有可能是其他因素让她叫出『算哲』这个名字吧?」法水再度提出心中的疑惑,「事实上,夫人临死前所写、有『德蕾丝』字样的纸条掉落在床铺底下,所以我认为当时她或许产生幻觉,或是有某种精神异常,应该是……对了,你读过瓦菲因的作品吗?」

此时,镇子眼眸里绽出不可思议的辉采:「没错,《五十岁变质论》在这种状况下也是一种解释方式,而且实际上的确存在无法自外表判断是癫痫发作的实例。但是,很遗憾地,夫人当时非常清醒。」她肯定地接著道,「之後,夫人睡到十一点左右醒来,表示喉咙很乾,因此易介从客厅端著那个水果盘进来。」

熊城的眼神突然一亮。

镇子有所悟地立刻接道:「啊!你果然是属於经院派(编注:以哲学与神学为中心,精密地分类各领域,但因论法过于繁琐,於是将无用繁琐的议论以此称之)。你一定是想问当时是否有那颗柳橙存在,对吧?但是,人类的记忆并非如你们认为的那样方便。最重要是,虽然我昨夜没有睡著,不过打个盹总是难免……」

「我想也是,宅邸里的人一定都异口同声表示昨夜很难睡熟吧?」法水露出苦笑,「不过,十一点时好像有谁进来吧?」

「是的,旗太郎先生和伸子小姐来探望丹尼伯格夫人。不过,丹尼伯格夫人忽然改变心意,表示待会再吃水果,想先喝点饮料,所以易介就去拿柠檬汁,夫人并谨慎地要求别人先试喝。」

「哈、哈,真是可怕的神经质呢!那麽,是谁试喝?」

「伸子小姐。丹尼伯格夫人看了之後似乎放下心,连续喝了三杯。她在那之後似乎睡著了,所以旗太郎先生取下挂在墙上的德蕾丝画像,和伸子小姐两人带著画像一起离开。不,在这个宅邸里,德蕾丝被认为是不祥的恶灵,尤以丹尼伯格夫人最讨厌她,旗太郎注意及此,可说是给予特别的关怀。」

「但是,卧房里并无能够躲藏的空间,玩偶应该与那幅画像无关吧?」检察官接腔,「重要的是,剩下的饮料呢?」

「应该已经洗掉了吧!问这样的问题会被霍曼(十九世纪的毒药学家)嘲笑的。」镇子脸上泛现露骨的嘲弄,「如果这样还不行,那我再告诉你使氰酸消失的中和剂好了——在砂糖或石灰中利用单宁经过沉淀作用可得生物硷,将它与茶水同时饮用就可以了。接著丹尼伯格夫人要我们锁上房门,她将钥匙塞入自己的枕头下,并叫我们拿水果过去,挑了那个柳橙。她拿柳橙时一句话也没说,之後就听不到任何声音了,所以我们以为她已经熟睡,於是将长椅搬到屏风後面,躺在椅上。」

「那麽,你们在这期间是否听见轻微的铃声?」检察官问。

镇子回答没有,检察官丢掉菸屁股,喃喃说道:「这麽说,画像早就不在了,难道是夫人出现见到德蕾丝的幻觉?而且,既然是完全的密室,这与伤纹之间就出现严重矛盾了。」

「没错,支仓。」法水静静开口,「我还发现更微妙的矛盾呢!刚才在放置玩偶的房间得到的结论,来到这个房间後却突然完全逆转。这个房间虽然说不开放,但实际上却有东西长时间不断进出,而且还留下清楚的痕迹。」

「别开玩笑!」熊城吃惊地大叫,「钥匙孔有长时间未曾使用的锈斑,当初要打开时,连钥匙都插不进去呢!而且,和放置玩偶的房间不同,这个房间的门锁是利用牢固的螺旋弹簧开启或锁上房门,怎麽想也不可能利用绳线操作打开,当然,地板与墙壁也无暗门,这一点已经使用音测定器确定过了。」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刚才说驼子痊愈了,你才会笑,对吧?可是,大自然又怎麽可能在人眼能够见到的地方留下痕迹呢?」法水带著众人走到雕像前,「通常从幼年时便形成的驼子,胸部的肋骨会凹凸成念珠状,但是,在这雕像的何处可以见得到这种情形呢?你们试著拂掉灰尘看看。」

就在厚重灰尘似雪崩般掉落时,掩住口鼻并瞠目的众人在雕像的第一肋骨上很明显地见到法水说的那种情形。

「如此一来,堆积在念珠状肋骨上的灰尘就必须是摊平的才对。但是,无论使用何等精巧的机器或利用人类的双手,都没有办法做到这一点,这完全是大自然的精雕细琢,恰似风或水用了几万年在岩石上雕镂出巨人像般,这座佝偻雕像也是在封闭的三年间被治愈。不断进出这个房间的潜入者总是将腊烛放在雕像前的台座上,他虽然不著痕迹,却仍自一开始便制造了一个会说话的象徵。火焰摇晃引起的细微气流会让念珠状肋骨上最不安定处的灰尘一点一点地掉落。支仓,你凝神静听,有听到某种似是铃虫叫声般的美妙凿音,对吧?像这种声音,在魏仑的诗中……」

「是没错。」检察官慌忙打断他,「可是,这三年的岁月不能证明昨夜一个晚上的事吧!」

法水迅速回头望著熊城:「你可能没调查过地毯下面吧?」

「地毯下又会有什麽东西?」熊城圆睁双眼叫著。

「能够说明死亡时点的并不是只有视网膜或心跳,佛利曼曾从织痕缝隙间找出特殊的贝壳粉末。」法水静静卷起地毯,发现该处地面从垂直角度虽然无法见到什麽,但是随著镶嵌的车轮图样增加,却出现了略微异样的痕迹。残留在有色大理石与野漆木缟纹上的确实是水渍的痕迹!是全长约两尺的金币形渲染块状,仔细一看,周围有无数的小点环绕,其中有各种形状的点与线聚合在一起,而且呈脚印状交互直至帷幔处,愈往前愈淡。

「看来要恢复原状相当困难!德蕾丝的脚印并没有这麽大。」熊城非常困惑。

「只要看映像就够了。」法水坚决地说,「埃及地毯并非与地板密接,而且野漆木含有大量脂酸,具有排水性。从表面渗入里侧的水自纤毛滴落,如果底下是野漆木,水会变成水滴弹跳,在反作用力下,纤毛会依序改变位置,所以不断滴落的水滴最後将从野漆木转往大理石的方向。因此由距离大理石中心最远的线逆行至衔接野漆木之点,就约略等於原来的线条,亦即,纤毛是以水滴为钢琴琴键跳著迥旋曲。」

「原来如此。」检察官颔首,「但是,这些水到底是怎麽回事?」

「昨夜连一滴水也没有滴落。」镇子说。

法水觉得很有趣似地笑了:「不,那就是纪长谷雄的故事了,亦即鬼女化为水消失。」

不过,法水的谐谵在此绝非戏言。如此成形的形状在熊城将之与德蕾丝玩偶的脚印和步幅比对後,发现两者是惊人的一致,也就是说,经过几次的推定,发现玩偶确实踩著莫名之水而来。但是如此一来,铜墙铁壁般的房门与那美妙的颤音之间更是横亘了重大的矛盾。在香菸的朦胧烟雾与连续出现的谜团所形成的紧张气氛中,检察官显得相当亢奋,走去打开窗户後又折回原地。

法水望著飘逸而出的白烟,再度回座:「但是,久我女士,就算现在略过之前的三桩事件,这个房间又为何满是富有寓言性的物品呢?像那座立法者雕像便清楚地暗示了迷宫,不是吗?那应该是马利埃特在鳄府的迷宫入口所发现的吧?」

「这个迷宫很可能暗示著即将发生的事件。」镇子静静地开口,「或许连最後一个人都会被杀害。」

法水惊讶地凝视对方,良久才接道:「至少到那三桩事件为止是吻合……但,久我女士,你还陷在昨夜神意审判的记忆中吗?」

「那不过是一项证词。我早就被预告这次发生的事件了,让我猜一下,尸体应该是被洁净的荣光包覆,对吧?」

检察官与熊城正对两人的奇问奇答茫然不已,听到这句话时彷佛晴天霹雳。应该无人知道的奇迹,为什麽这位老妇人会知道呢?

「对了,你知道尸体发出荣光的实例吗?」镇子接著说道。然而,对法水而言,这句话却形同利剑般的考验!

「我想,应该只有瓦特主教与阿雷兹奥主教,以及辩证派的马基西姆斯和阿拉哥尼亚的圣拉凯尔……就是这四人吧!但是,这些只是推销奇迹者的恶行。」法水冷冷回答。

「不过,并无足以说明这些的解释,不是吗?还有,一八二七年十二月苏格兰英佛尼斯的牧师尸光事件呢?」

(注)<西区阿西利安医事新志>瓦尔卡特牧师由妻子阿比吉兑与友人史提夫陪伴,同游史提夫的砖瓦工厂附近的卡特林冰蚀湖,但史提夫却在第三天失踪。翌年一月十一日晚上,牧师夫妻就著月光前往湖上,再也没有回来。到了半夜,四、五位村民目睹在雨中无月的遥远湖上发出荣光的牧师尸体,畏惧得不敢接近,直待佛晓,天色微亮才前往。牧师死因为他杀,致命伤在自左侧射入头盖骨内的枪伤,尸体位於冰上的凹陷处,身上的荣光也消失了,牧师妻子在当晚失踪,与史提夫从此失去踪迹。

法水以略显不快的声调回答镇子的嘲讽:「这件事可以这麽解释:牧师是自杀,另外两人则是被牧师杀害。我依序说明好了,牧师最初杀害史提夫後,将尸体丢入停业中的高温砖瓦窑,加速尸体腐坏,在这期间,他制造凿穿了无数细孔的轻型船形棺,将已充分腐坏的尸体放入船内,用长绳索绑上重物让船沉入湖底。当然,经过数天後,随著尸体体内的腐坏气体膨胀,船形棺有可能浮上来,所以牧师估好船形棺即将浮上的那晚,自沉船处计算好位置,敲破冰层,让碎冰从船上细孔刺入尸体腹部,使气体逸散,然後点火。你也知道,腐坏的气体多如沼气般具可燃性。接著,他又藉磷光遮蔽了月光在冰穴上形成的阴影,让滑冰的妻子坠入冰穴。妻子或许在水底拚命挣扎,却终究力尽而沉入湖底深处。之後,牧师举枪射向自己的太阳穴,掉落浮在水面的船形棺上,由於被磷光包覆著尸体,也难怪村民们会误以为是荣光。

不久,随著气体的减少,失去浮力的船形棺载著手枪下沉,压在陈尸湖底的妻子阿比吉儿身上,而牧师的尸体四肢被冰壁卡住留在冰上,很快地,雨中的水面再度结冻成冰。牧师的动机很可能是妻子与史提夫有奸情,不过,将妻子的尸体用冰覆盖,未免是有如恶魔般的报复。可是,丹尼伯格夫人却未出现这样杂乱的目击现象。」

镇子听完,脸上露出些许惊异,但神情未变,从怀中取出对摺的卷纸形高级纸片。

「请你看看!算哲博士所绘的这个乃是黑死馆的邪灵,荣光不会无缘无故发出的。」

纸片上,对摺的右侧画著一艘埃及船,左侧六幅画中都站著背後发出方形荣光的博士自己,并眺望身旁的异样尸体。其下方则写上从丹尼伯格夫人至易介等六人的姓名,背面则写著恐怖的杀人方法预言。(见下页图)

葛蕾蒂应该发出荣光地被杀死。

奥托卡尔应该被吊死。

嘉莉包妲应该被倒立杀害。

欧莉卡应该被蒙上眼睛杀害。

旗太郎应该漂浮在半空中遇害。

易介应该被夹死。

「真是可怕的启示!」就连法水都颤声道,「方形荣光的确是生存者的象徵,而船形棺……我认为是古埃及人对死後生活的梦想,一艘不可思议的死者之船。」

镇子沉痛颔首:「是的。据说是没有船夫而漂浮在莲湖中,死者上船後,能够依其意志而驭船前进。至於方形荣光与目前死者的关系,又具有什麽样的意义呢?这表示博士永远活在这楝宅邸里,而所谓依其意志行驶的死者之船,就是那具德蕾丝的傀儡玩偶。」

一、Undinussichwinden(水精呀,蠕动吧!)

久我镇子拿出的六幅启示图虽然暗藏凄惨残酷的内容,图画线条却极其古拙,形状也滑稽至极,但是,在这桩事件里,那绝对是一切要素的源头。在这个时机抉择错误的话,或许在数千次的讯问讨论过后会出现牢不可破的障壁,从而阻碍调查进展。也因此,即使在镇子提出惊人的解释时,法水也是将下颚垂在胸前,打盹般地凝神默思,可想见他内心的苦恼远超过既往的经验。事实上,完全没有凶手的杀人事件——让埃及船与死状图样相关连的读图方法——到底无法予以否定。

不过出乎意料地,不久后抬起头的他,脸上再度浮现充满活力的表情:「这我明白,久我女士。但是,这些图示的原理绝非有如史维登堡之神学的意义(在<默示录解释>与<阿尔卡那·克列斯迪亚>中,史维登堡对<出埃及记>与<约翰启示录>的字义解释采用相当牵强附会的数读法,让这两部经典日后得以预言诸多历史上的重大事变)。这里面令人感觉紊乱的地方,其实却有著条理分明的逻辑。另外,所谓与一切现象相通的空间结构几何学理论,在这其中也是绝对不变的单位。因此,若能将这些图示与宇宙自然界的法则相对照,理所当然地,这其中会存在著被抽象化之物。」

法水突然踏入前人极想但未曾涉足过的超经验推理领域,连检察官都哑然无语。虽说数学性理论是一切法则的指导原则,但是即使在主教杀人事件中(编注:美国推理作家范达因的作品)黎曼·克利斯多菲尔的推论也只是单纯表现犯罪概念,而法水却试图将之实际应用於犯罪分析,踏入不著边际的思维抽象世界……

「啊……」镇子明白表示嘲弄,「我想起以前听过某个愚蠢学生在上了劳伦斯宇宙收缩的课程后,将直线画歪的故事。那么,能请你解说闵可夫斯基的四维时空架构加上第四容积(在体积中只有灵质得以渗透存在的空隙)吗?」

法水回瞪对方,以气势震慑对方之后才开口:「在宇宙结构推论史上,最华丽的一页应该是爱因斯坦与凡·吉塔两人对空间折曲率的假设论辩。当时吉塔主张依赖空间固有的几何学特性,同时反驳爱因斯坦的反太阳论。但是,久我女士,如果将此两者对比,便会出现启示图的真正内涵。」

法水说出疯狂的话语,并画出下图开始说明:「首先从反太阳论来说。爱因斯坦认为,由太阳释出的光线绕过球形宇宙之边缘后会再度回到原点,因此,太阳光最初达到宇宙之极限时,在该处形成了第一映像,之后继续旅行了数百万年,绕过球形外圈来到位於背后的对向之点,形成了第二映像。然而此时的太阳已经灭亡,只是一个黑暗星体,亦即,与该影像对称的实体并非以天体存在於这个世界。久我女士,即使实体灭亡,过去的映像仍旧出现的这种因果关系岂非与这次算哲博士与预言的六位死者相似?不错,一边是A(一毫米的千万分之一),另一边是一亿兆哩,可是它们对照在世界空间中也仅是有如一段微小的线段。(见下图)

而凡·吉塔便从这里订正其论点。亦即,距离愈远,螺旋状星云的光谱线愈往红色移动,随著其移动,可推断光线的振动周期会愈迟缓,因此,在达到宇宙的极限时,光速会成为零,行进也完全停止,所以映现在宇宙边缘的影像乃是唯一,与实体并无不同。这么一来,我们就必须从这两种理论之中择一为启示图的原理。」

「啊!简直是疯言疯语嘛!」熊城搔落满地头皮屑并喃喃说道。「也该从天国的莲台下来了吧!」

法水对熊城的调侃只能苦笑,接著叙述结论:「我们试著将凡·吉塔的理论从太阳的心灵学转移至人体生理之上,这时便会发现,即使横越宇宙半径、历经漫长岁月,实体与映像不变的论点在人类生理上又意味著什么?举例来说,它在这里代表了某种病理性的潜在物质,如果该物质自出现至生命结束为止,既不生育也未衰减,经常保持不变的形状……」

「你的意思是?」

「那就是特异体质。」法水昂然说道,「或许像心肌肿大,或许是硬脑膜矢状缝合未愈合。但是,能形成对称抽象也是因为自然界法则在人体生理中循环,像哈尼曼学派就企图将生理现象导入热力学的范围。所以,给予只属於无机物的算哲博士奇妙力量,或让人想像玩偶具有遥控性能,简单地说,只是凶手狡猾的扰乱策略。所以图中的死者之船等物应该只是意味时间的进行,并无其他含意。」

特异体质……受到论辩的耀眼火花吸引,熊城作梦也想不到事件背后竟有如此晦暗色彩的打火石存在,他神经质地擦拭掌中的汗水说道:「原来如此——不过,除了家人以外还加上易介的原因呢?」

「问题就在这儿,熊城。」法水心满意足地颔首,「所以,谜团不在於图形的本质,而是在绘图者的意志。然而,不论怎么看,这种医学式的幻想不应该没有丝毫良心的警告。」

「但是,这不是相当滑稽的图形吗?」检察官提出异议,「也因此而缓和了露骨的暗示。我不认为其中有丝毫酝酿犯罪的气息。」

法水严肃地继续陈述自己的论点:「没错,幽默或玩笑是一种生理性的洗涤。但是对於无处宣泄情感的人而言,那却是非常危险的东西。大体上而言,所谓一个世界、一种观念的人,若给予他们某种兴趣,他们便会对该兴趣产生偏执,以逆向方式寻求感应。这种倒错心理——若这些图画以此映现其本质,到最后便会扭曲观察的立场,从单纯图样转为个人经验,也就是说,从喜剧变成悲剧。之后就会疯狂般地开始追寻自然淘汰的遗迹,形成冷血恐怖的狩猎心理。所以,支仓,我虽然不是桑戴克(编注:奥斯汀·傅利曼笔下的人物,首开「科学鉴识」先例),却害怕雷鸣与黑夜更甚於疟疾与黄热病。」

「哼,这是犯罪徵候学……」镇子仍是十足的讥讽口吻,「通常这样的东西只需要瞬间的直觉。——关於易介,他几乎等於降矢木家的一员,他与来这儿才七年的我不一样,虽然是佣人,却是从小至现在四十四岁为止,一直都跟在算哲先生身边。另外,这些图案并未附记在索引上,我能肯定绝对无人见过。算哲先生死后,这东西一直都埋没在满是灰尘、未加整理的书籍底下,去年岁暮之前,连我都不知道有这样的东西存在。因此,假设如你所言,凶手的计画是从这些启示图出发,那么凶手的估算——不,应该是减法——就非常不简单了。」

这位不可思议的老妇人忽然表现出令人费解的态度,法水也有些困惑,不过随即便恢复原来的洒脱语气:「这么说,在该计算中加入几个无限记号就可以了吧!」他接著又吐出惊人之语,「不过,我认为即使是凶手,也并非只需要这些图示。你不知道还有另一半吗?」

「另一半……谁相信你这种妄想?」镇子忍不住歇斯底里地叫著。

法水首度展现他极度敏锐的神经,从他直观的思维释放出的,不论是启示图的解读或其他,皆已超越人类的感觉极限。

「如果你不知道,那我告诉你好了。或许你会认为这只是一种奇特的想像,但是这些图示实际上不过是剪成两半的其中之一,在六幅图案之外,还具有深远的内涵。」

熊城讶异地以各种方式摺合这张图的四周,接著说:「法水,你别胡说。这张图虽然呈宽刃形,线条却非常正确,哪有剪裁过的痕迹?」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法水淡淡说道,指著全体呈形的启示图:「这种形状是一种暗号。因为死者的暗示本来就极端阴森隐秘,所以其方法也相当扭曲。如这张图所示,整体应该是呈(石器时代的石制武器)的刃形,右上端的斜切部分事实上含有深远的意涵。当然,如果算哲博士没有考古学造诣,一切就没有问题,但在纳尔玛·梅尼斯王朝时期的前金字塔象形文字中,的确有符合这个形状的文字。请各位仔细思考一下,博士为何要绘出此种极端无聊且不自然的形状!」

法水在启示图的余白上画出的形状。

「熊城,假设这是表示二分之一的古埃及分数数字,我的想像应该就不是妄想吧!」法水接著偏头朝向镇子,「当然,在死亡预言中出现的寓意图形不见得没有订正的机会,不过,在那之前,我希望避免从这些图示中算出凶手。」

这期间,镇子忧郁地凝视虚空,眼眸里却燃烧著追求真理的强烈热忱,与法水澄净优雅的思维世界不同,她试图阐明在阴影中不断累积具有充分质量的深奥之物。

「没错,你独创的论点极不平凡。」她自言自语似地说著,再度恢复冷漠神情,望著法水,「实体没有比假象华丽的确是常态,不过,暂且不提那种赫姆族的葬礼专用物,假如有人确实目击到方形光芒与死者之船,那又如何?」

「如果那人是你,我会要求支仓将你起诉。」法水无动於衷。

「不,那个人是易介。」镇子静静回答,「丹尼伯格夫人吃柳橙的前十五分钟左右,易介大约离开了十分钟。我后来问他原因,他说神意审判会进行到一半时,自己正站在后面玄关的石板上,无意问望向二楼中央,发现在审判会房间右邻的突出窗边有漆黑的人影晃动,同时响起某种物件掉落的轻微声响。他非常在意,便过去查看,却发现那只是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

「那么,你问过易介是走什么路线前往该地点吗?」

「没有。」镇子摇头,「因为伸子小姐在丹尼伯格夫人晕倒后随即至隔壁房间拿水,其他人都没有离开座位。这样你应该就能了解我为何如此近乎愚蠢地执著於这些启示图的理由了吧!当然,那个人影既非我们六人之一,也不是佣人们。所以,在这桩事件中未留下任何东西乃是浅显易见的道理。」

镇子的叙述再度招来慑人的气氛。

法水凝视著火红的菸头,良久,唇际浮现不怀好意的微笑:「原来如此。但是,像尼柯尔教授那样到处出错的人也讲过这么一句名言——结核病患的血液里含有让头脑产生妄念之物。」

「啊!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讲得通……」镇子气愤地叫著,随即毅然地续道,「这样的话,你看看这个——这是掉落在玻璃碎片上的纸条,这么一来,易介的话应该就能采信了吧?」她从怀中拿出被雨水与泥土弄污的破碎信笺,上面用黑色墨水写著德文。

「凭这几个德文字实在无法判断笔迹,简直就像螃蟹横行的文字。」法水先是失望地呢喃,却又立刻双眼发亮,「啊!这中间有奇妙的转变呢!这句话的原意是『水精呀,蠕动吧!』不过你们看,这里在阴性的Undine之后加上us变成阳性。你知道这是出自哪里吗?此外,这里的藏书中应该有格林的《关於古代德文诗歌杰作》或浮士德的《德文史料集》吧?」

「很遗憾,我不知道。至於这两本语文学书籍,稍后我会向你报告。」镇子出乎意料地率直回答,然后静静等待法水对这个句子的解释。

可是法水却低头盯著纸片,并未开口。

趁这沉默的片刻;熊城接腔:「无论如何,易介会去该处一定有更重大的意义!你就别再隐瞒,说出一切吧!反正他都已经露出马脚了。」

「如果说还有其他该说的事,应该也只有这个了吧!」镇子仍是讽刺的语气,「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我是独自一人留在这个房间内。如果有什么可疑之处,也应该是一开始的……不,反正接下来并未再发生任何事情。还有,在神意审判会开始的两个小时前,伸子小姐与丹尼伯格夫人曾发生争执,但是这件事与事件的本质无关,最重要的是,易介的消失与先前提及的劳伦斯的宇宙收缩相同,你的恫吓讯问导出了类似该学生的倒错心理。」

「或许是吧?」法水抑郁地抬起脸来,脸上浮现感受到某处可能存在某种意外的阴郁暗影。不过,他却以颇殷勤的语气对镇子道,「我很感激你提供各种齐全的资料。但是从结论来说,实在是太遗憾了,你完美的类比推论法在我看来也只是呈现所谓的如是观。因此,就算玩偶真的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会视之为幻觉,因为目前仍无法了解那种非生物学的力量之所在。」

「你会渐渐了解的。」镇子的语气似在予以最后重击,「在算哲先生的日课表中——自杀的前一个月,也就是去年三月十日的记事栏!有这么一段记述『吾寻求必须隐藏的隐密力量,求得之日,吾将烧毁魔法书』。虽然博士已化为无机物的尸骸并不值得一顾,但是我总觉得,有某种能称为奇妙生体组织的东西隐藏在这栋建筑物里。」

「那就是烧毁魔法书的理由。」法水好像在暗示什么,却逐渐离开启示图的话题,转至另一项问题,「不过,那也只是重现已丧失之物。改天再请教你的数理哲学吧!接下来,关於目前与财产有关的问题,以及算哲博士自杀当时的状况……」

这时,镇子凝视著法水,站起来说:「这种问题应该由田乡总管回答比较适合吧?他既是当时的发现者,也可说是这栋宅邸的利休留(路易十三世王朝的主教宰相)。」说完,她向房门走了两、三步,停下回望法水。「法水先生,接受赠与也需要有高尚的精神,如果忘记这点,日后必会尝到悔悟。」

镇子的身影消失於门外后,争论过后的室内空虚得有如放电后的真空状态,再度漂浮著霉臭似的沉默,静谧得连树林里的乌鸦叫声,甚至是冰柱掉落的轻微声响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不久,检察官拍拍颈后,开口说:「久我镇子只追求实象,你却耽溺於抽象的世界。不过,前者否定了自然界的法则,后者却企图法则性地约束在经验科学的范畴。法水,对这个结果究竟需要用什么样的论证方法呢?我认为应该是鬼神学……」

「支仓,那是我的梦想之花——那些启示图还有任何人都未曾见过的另外半页。」法水不带感情地说著作梦般的言语。「我想其内容应该是以算哲烧毁魔法书为出发点,并与这桩事件的一切疑问相衔接。」

「什么?也包括易介见到的人影吗?」检察官惊叫。

熊城也严肃地颔首:「嗯,那女人绝对没有说谎。问题在於,易介告诉她的真相之真实性如何。不过,怎么说她都是个很不可思议的女人,竟然主动想接近凶手的领域。」说著,熊城脸上露出惊叹之色。

「不,她或许是个被虐狂。」法水悠哉地转动旋转椅。「一般来说,所谓的苛责带有难以言喻的魅力,不是吗?席威哥拉一位名叫娜柯的修女,她在接受宗教审判的严酷审问后,居然不是改信别的教派,而只是希望还俗。」说著,他转了个方向,恢复原来姿势。「当然,久我镇子是博学无比,然而却只是个有如索引般的女人,只是个能将记忆如棋盘的格子正确排列的女人。没错,她的确是正确无比,可是却也因此而毫无独创性与发展性。最主要的是,那种对文学缺乏感受力的女人又如何能产生足以计画不寻常犯罪事件的想像力呢?」

「文学与这次的杀人事件又有什么关系?」检察官追问。

「问题在於那句『水精呀,蠕动吧』。」法水开始阐明这一句话,「这是出自歌德的《浮士德》。浮士德为破除化为彪犬的梅菲斯特之魔力而唱诵这句咒文,原文是该时代最流行的迦勒底五芒星术中的一段话,用以呼唤火、水、风、地四大精灵。但是镇子居然会不知道,你不觉得可疑吗?大致而言,在这种古老宅邸的书架上必定会出现的东西,在辨证学方面一定是伏尔泰的作品,在文学方面则是歌德。只不过,那女人对这类古典文学丝毫不感兴趣。还有一点,这句咒文中含有些许阴森的意思。」

「是什么?」

「连续杀人的暗示。凶手虽然藉著改变盔甲武士的位置来宣告杀人,但是这个更为具体,明白指出欲杀害之人数与方法。如果知道浮士德咒文中出现的精灵数目,应该会立刻心惊胆颤吧!因为在旗大郎与那四位外国人中,若其中一人为凶手,被杀害者的最大限度人数当然是四个人。还有,会认为这与杀人方法有关,主要是『水精』这个词,你应该没忘记由玩偶脚印所造成、出现在地毯底下的异样水迹吧?」

「所以目前能确定凶手懂德文,对吧?而且,这句咒文也不属文献学的领域。」检察官说。

「笑话!在德国,音乐就等於美术。在这个宅邸里,似乎连那位叫作伸子的女子都会弹奏竖琴。」法水的表情似显惊讶,「何况其中还存在著极端令人不解的性别转换,所以我认为除了语言学的藏书外,无从判断该句咒文。」

熊城忽然松开交抱的双臂,难得地发出叹息:「唉!这一切都充满讽刺!」

「不错,凶手的智慧超乎我们想像,几乎是有如查拉图斯特拉般的超人。这种不可思议的事件已无法继续用希尔伯特(DavidHilbert)之前的逻辑学说明。以那个水迹为例,若用陈腔滥调的残余法来解释,结论会是水让玩偶体内的发音装置失效,但事实绝非如此。何况事件整体的构造十分多元,既无丝毫线索可循,在朦胧的暧昧中更充满蠕动的阴森谜团,而且不断有纸团似的东西从埋葬死人的地底世界往上冲。然而,我们现在只知道其中包含四项要素,一是出现在启示图的自然界恐怖影像,二是以尚未被发现的另外半张图为中心的死者世界,第三是过去的三桩离奇死亡事件,最后则是企图以浮士德的咒文为发展主轴的凶手之实际行动。」

法水说到这儿暂时停顿一下,不久,黯然的语气里透出少许乐观。「对了,支仓,我希望你能够制作这桩事件的备忘录。像格林家杀人事件(编注:范达因的推理小说)不就如此?在最后的阶段,凡斯制作备忘录的同时,困难的事件也奇迹似地宣告解决。不过,那绝非作者计穷之策,范达因教导我们,如何决定因数乃是最关键的问题。所以,若说何谓当务之急,答案就是从无数疑问中摘出几项因数。」

接下来检察官便开始制作备忘录,法水在这期间离开约莫十五分钟,没多久,一位便衣刑警进来报告调查进度,他说虽然在宅邸各处仔细搜索,却仍找不到易介。

法水的眉毛挑了挑,问道:「那么,古代时钟室与拱廊也调查过了?」

「没有。」刑警摇头,「昨晚八点总管便锁上房门,但钥匙却遗失了。还有,拱廊那里朝圆廊方向的两扇门中,只有靠左侧的一扇门打开。」

「是吗?」法水颔首,「那么暂时停止行动吧!反正易介绝对不可能离开这栋建筑物。」

他的语气彷佛是对异样的矛盾进行两种不同的观察,熊城惊异地说:「别开玩笑了。你可能是想为这桩事件裱上华丽的外框,可是,除了易介,还有谁能解开谜底?」他非常期待立即有人能在宅邸外发现侏儒驼子的行踪。

事情至此,易介的失踪终於符合熊城的想像。然而,法水接下来却决定调查玻璃碎片的掉落处,於是吩咐便衣刑警传唤总管田乡真斋接受讯问。

「法水,你又要去拱廊?」便衣刑警离去后,熊城半嘲讽地问。

「不,我已确定了这桩事件的几何学份量。关於算哲博士所绘的启示图,以及暗示著不为人知的另外半张纸片,应该具有某种方向才是。」法水闷声回答,紧接著吐出惊人之语,「而且,我已经明白令丹尼伯格夫人近乎疯狂的可怕原因。我打电话向这里的村里办公室问过,发现那四个外国人已在去年三月四日归化为日本人,入籍降矢木家,成为算哲的养子和养女,也还未办理遗产继承手续,也就是说,这栋宅邸目前还未属於正统继承人旗太郎所有。」

「这实在太令人惊讶了。」检察官哑然,抛掉手上的钢笔,立刻屈指计算。「手续会延迟可能是因为算哲有留下遗书,不过剩下的法定期限只有两个月,一日一超过期限,遗产就要落入国库了。」

「没错。因此若有所谓杀人动机的存在,那就在浮士德博士的隐身衣——那五芒星的圆——之中。虽然这是调查的一种角度,不过因为其中存在那四人归化入籍的意料外重点,其深度非比寻常。还好我已掌握其中疑点。」

「是什么?」

「就是你先前列出的问题中的第一、二、五条。盔甲武士飞上楼梯走廊,佣人听见应该听不见的声音,以及波德定律无法套用在海王星上。」

法水说完后,拿起检察官写好的备忘录。上面只是正确记述未掺杂私人观点的事项。

一、关矜尸体现象的疑问(略)

二、关矜德蕾丝玩偶留在现场的证迹(略)

三、当天发生事件前的动静

(一)押钟津多子大清早离开宅邸。

(二)晚上七点至八点,盔甲武士的位置变成在楼梯走廊上,两具日式盔甲的甲胄同时被调换。

(三)晚上七点左右,据说已故之算哲博士的秘书纸谷伸子与丹尼伯格夫人发生争执。

(四)晚上九点,丹尼伯格夫人在神意审判会中晕倒。与该时刻符合的时闲带里,易介目击到隔壁房间突出窗口的异样人影。

(五)晚上十一点,伸子与旗太郎探望丹尼伯格夫人。当时旗太郎取走了墙上的德蕾丝画像;伸子试喝柠檬汁;易介瑞入盛有掺毒柳橙的水果盘,不过关於柳橙情况如何却无法证明。

(六)晚上十一点四十分左右,易介见到光前的人影掉落束西,前往后院窗边一看,发现了玻璃碎片与记载《浮士德》其中一句内容的纸片。这时的房间内只有被害者与镇子。

(七)午夜零时左右,被害者吃下柳橙。

另外,镇子、易介、伸子以外的四个人并无值得记述的动静。

四、关於黑死馆既往的离奇死亡事件(略)

五、过去一年来的动向

(一)去年三月四日——四位外国人归化入籍。

(二)去年三月十日——算哲在日课表留下无解的记述,同时在当天烧毁魔法书。

(三)去年四月廿六日——算哲自杀。

自此之后,黑死馆内的家族成员笼罩在不安的气氛中,因此被害者根据神意审问法,想弄清楚事件根源。

六、启示图的解析(略)

七、动机所在(略)

法水读完后说:「这些项目中,我认为第一项尸体现象之疑问应该已经包括在第三条之内。表面上看来或许只是不足为奇的时刻排列表,但是柳橙如何进入被害者口中绝对充满密密麻麻的菲斯勒几何公式。还有,四位外国人的归化入籍与之后的烧毁魔法书两项也值得注意。」

「不,你的深奥解析并不重要。」熊城的语气有点不快。「重要的是事件动机与人物行动之间存在著严重矛盾。伸子与丹尼伯格夫人发生争执,易介的怪异行动,还有镇子在易介离开期间的行为也无伏确定。不过,你所谓的浮士德博士的圆,指的正是剩下的四人。」

「这么说来,我在安全范围内罗?」这时,众人背后响起异样的沙哑声音。

三人皆吃惊地回头,发现总管田乡真斋不知何时进入房内,正满脸笑容地望著他们。

真斋能如风般无声息地出现於三人背后,其实是因为这位半身不遂的史学家乃是坐著伤兵使用的橡胶轮手动四轮车进入。他是相当有名的中世史专家,虽然在这宅邸担任总管,却仍发表了多种著述而广为人知。真斋是已年过七十的老人,无髯、赭红色的脸上,颜骨突起,下颚骨异常发达,但是鼻翼周围凹陷,他的长相与其说是何等丑怪,不如说是所谓超脱几俗的胡面梵相,简直就像道释画或十二神像中常见的奇异容貌,而且又戴顶印度帽,只能用「诡异」二字形容。不过,感觉上却又有某种不肯妥协的固执迂腐,整体而言,即使是有著鳖甲般的外观,却未发现有如镇子那样的深思熟虑与复杂的个性。

再者,真斋所乘坐的手动四轮车前轮较小,后轮则如寻常的脚踏车一样大,似乎是靠启动机与控制器操作。

「对了,关於遗产的分配……」熊城未回应真斋的招呼,性急地问。

真斋一脸不快地说:「原来你们已经知道四位外国人归化入籍的事了。但,事实如何,还请直接问他们本人吧!我对这种事情……」

「不过,遗嘱应该已经开封了吧?你只要告诉我们遗嘱内容即可。」不愧是熊城,问话口吻老练。

但对方丝毫不为所动:「什么,遗嘱?……哼,我可是第一次听说。」

真斋一开始就与熊城展开杀气腾腾的暗斗。

法水最初瞥了真斋一眼的同时,好像就耽溺於某种瞑思中,直到此时才收敛心神,以胜利的眼眸望向对方:「哈!哈!哈!你是半身不遂吧?没办法,黑死馆的一切均非内科范围。听说是你最先发现算哲博士自杀,所以你应该知道是谁下的手。」

听了这句话,不仅真斋,连检察官和熊城都哑然无语。

真斋像蛤蟆般竖起双臂,上半身向前,咆哮似地说:「白痴,警方都已经判定是自杀了!你应该读过验尸报告吧?」

「就是因为读过才会问你。」法水毫不退让,「我想,你应该连杀人方法都知道。大致上来说,太阳系内的行星轨道半径为何要杀害那位老医学家?」

二、共鸣钟的礼赞……

「行星轨道半径?」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语所眩惑,真斋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没错。身为史学家的你应该知道风靡中世纪的巴达斯信经吧?那部承袭德路迪(西元九世纪雷根斯堡的主教魔法师)流派的咒法经典之信条是什么呢?(宇宙中弥漫著所有象徵,其神秘的法则与排列之奥义能预测或告知人们隐藏的现象)」

「但是,这又……」

「也就是说,这是一种分析整合的道理。当我明白某位可憎的人物知道杀害博士的巧妙方法时,这才首度了解占星术与炼金术之奥妙。的确,博士自杀时的姿势是脚向房门,双手紧握刺入心脏的短剑剑柄倒地。但是若以房间入口为中心,绘出水星与金星的轨道半径,则所有他杀的证据完全消失。」法水在该房间的简图上画出两个半圆,接著说,「但是,在此之前必须先知道的是,有些行星的记号也等於化学记号。venus是金星,但是它也代表青铜;Mercury既是水星,同时也是水银。古代的镜子是在青铜薄板的背后涂上水银而制成,也就是说,镜子的正面就在图中的金星后方,当然会映照出自帷幔后出现的凶手面孔。这是因为缩短金星半径至水星位置既是巧妙的杀人手法,也是杀人的行进方向,同时更揭露了博士与凶手的动作。接下来,凶手逐渐将金星半径缩短至位於中心的太阳。太阳所在的地方便是当时算哲博士毙命的位置!你认为镜子背面的水银与太阳交会之际会发生什么事呢?」

法水以缩小行星轨道为喻究竟想说些什么?检察官与熊城皆想不到精於近代科学的法水,在推理中会同时出现炼金术士的阴郁世界与早期化学特有的类似率原理。

「对了,田乡先生,你知道S代表什么吗?」法水毫不放松,「它是太阳,同时也是硫磺。不过,水银与硫磺的化合物是朱(硫化银),朱代表太阳,也是血的颜色,亦即,算哲的心脏是在房门旁绽放。」

「什么?房门旁……这根本是无稽之谈。」真斋疯狂似地拍打轮椅扶手,「你一定在作梦!你的话完全颠倒事实。当时只有博士倒卧之处的周围有血迹。」

「那是因为凶手又将缩短的半径恢复至原来位置。请你再看S这个字,有很多涵义对吧?有恶魔会议日、立法者……没错,就是立法者!凶手就像那座雕像……」法水紧抿著唇凝视真斋,好像正在内心估量接下来开口的时间。突然,他厉声说道,「像那座雕像般无法行走的人物——那就是凶手。」

很不可思议地,在此同时,真斋忽然表现出令人费解的举动。

刚开始像是冲动地想撑起上半身,但接著却圆睁双眼,嘴巴张开如喇叭状,看来就像丑陋的老太婆被哽到般,拚命想吞咽唾液舒缓痛苦,久久才挤出沙哑的声音说:「喔!请看我的身体,像我这种残废的人,又如何能……」

但是,真斋似乎真的被东西哽住喉咙,并苦恼於呼吸困难,随著异样的喘息声,展现出强烈的苦闷。

法水冷静地注视他的情形,态度明显经过斟酌,小心地注意讲话速度,继续说道:「不,就是因为残废,你才有办法杀人。我见到的不是你的肉体,而是手动四轮车与地毯。你大概知道凡维德·加里尼(文艺复兴时期的伟大镶嵌工匠,同时也是骇人的凶手)杀害卡特纳查家的巴米耶利(伦巴加第一的大剑客)的传奇事迹吧!剑术不及对方的加里尼先是草草地铺上地毯,接著用力拉扯,令巴米耶利脚步踉跄,在其站立不稳的情况下而刺杀之。不过,为了杀害算哲而应用地毯的这种文艺复兴时期之剑术绝非一场传奇。也就是说,所谓行星轨道半径的伸缩只是你进行的地毯诡计。接下来,我就来说明实际的行凶过程吧!」说著,法水以略带责问的眼神望向检察官与熊城,「你们已看过房门上的浮雕了,为何没注意到驼子的眼睛凹陷呢?」

「真的,有椭圆形的凹陷。」熊城立刻走到门边查看,果然如法水所言。

法水听了会心一笑,面向真斋道:「田乡先生,凹陷部位正好与算哲博士的心脏位置同高,不是吗?因为是椭圆形,一看便知是剑柄所造成。除了理所当然地安享天年之外,算哲博士并无任何自杀动机,何况那天还抱著最心爱者的玩偶,沉缅於年轻时日的甜蜜回忆,为何会被推至门边,而且被刺中心脏呢?」

真斋不但无法出声,也仍处於呼吸困难的情况下,可谓气力已尽。油脂似的汗珠自腊白色的脸庞不断滴落,其惨状令人不忍直视。

然而法水不以为意,继续残忍地道:「不过,在此有个很有趣的论据——这项杀人行为对四肢健全的人来说,是不可能办到的。因为行凶过程需要几乎无声的手动四轮车的机械力量,使地毯形成波浪状收缩摺叠,最后让博士猛烈地撞上房门。

当时的室内近乎黑暗,博士不知道你躲在右侧帷幔的阴影处,拉开左侧帷幔,在床上看著佣人送进来的玩偶,因此他是面向上锁的房门。这时你开始进行杀人计画!但是,在此之前,你先用钉子固定地毯的一端,自玩偶身上取下护身短剑,等博士背对门口时,你便拉起地毯边缘,利用踏脚台纵向加速推去,地毯自然会产生皱摺并逐渐变高,此时你自背后用踏脚台撞向博士的膝盖窝。波状的地毯从侧面被推挤,几乎与博士的腋下同样高度,同时产生了结束反射动作,施加於该部分的冲击沿上胳臂引起反射,於是博士无意识地举高双臂,你便由后方从两侧抱住博士,右手拿著短剑轻轻抵在他的心脏上方并随即放手。博士不由自主地反射性握住剑柄,就在这一瞬问,博士的身体撞上身后的房门,握住的短剑贯穿心脏。

也就是说,高龄宜行动迟缓的博士必须被形成波状地毯、未发出声响的速度与机械的推进力推动;更必须令膝盖窝受到刺激,引起结束反射作用,使双手主动握住剑柄,而具备这一切要素的就是这辆手动四轮车。凶行以惊人的速度、在数秒间无声息地发生,除了靠你的残废身体外,没有任何人能让博士被视为自杀身亡。」

「地毯的波状有何必要?」熊城在一旁问。

「那就是所谓的行星半径收缩啊!亦即,地毯一旦收缩至极限,便使博士的颈项配合波状顶点,再让地毯伸展恢复原状。所以博士的尸体才会紧握剑柄、躺在房间中央。当然了,虽是空房间,但因没有上锁,几乎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同时变成尸体后也不可能继续牢握剑柄,然而,通常所谓的检察官对秘密的不可思议之魅力缺乏感受性,因此不会注意到这些。」

这时,充满杀气的阴森室内传来弹奏古典经文歌的寂寞共鸣钟声。法水之前虽在尖塔内见到锤摆钟(有锤摆的摇钟),却未注意到共呜钟(敲打键体,发出不同音调的钟,类似钢琴)的位置。

在此异样的对比下,一直伏在轮椅扶手的真斋竭尽气力地挤出微弱声音:「你胡说……算哲先生确实是死在房间中央!但是,为了这个拥有传统荣耀的家族……我害怕世人的耳语,从现场拿走某件东西……」

「什么东西?」

「就是黑死馆的恶灵、德蕾丝的傀儡玩偶……它像是被算哲先生背在背上般压在尸体下,双掌重叠在算哲先生握住短剑的右手上,所以我才……另外,透过衣服流出的血很少,所以我命令易介……」

检察官与熊城脸上虽未浮现惊愕之色,却已深深觉得发生的每件事都存在著这个世界不应该存在的奇妙力量。

但是,法水冷然地接著说:「我就说到这里,接下来的部分我也无法更进一步推测。博士的尸体已化为泥土一类的无机物,若决定要起诉,也只能靠你的自白。」

就在法水说完话的同时,经文歌的乐声停止,但紧接著,众人耳膜突然被某种意料外的美妙弦音轻震。声音来自好几层墙壁外的另一端,四种弦乐器时而庄严地合奏,时而由第一小提琴如潺潺流水歌颂著撒玛利亚的和平。

熊城听了,生气地说:「那是怎么回事?有一位家人被杀害,却……」

「今天是宅邸的设计者克劳特·戴克斯比的忌日。」真斋在痛苦的呼吸下勉强回答,「在宅邸的行事历中,包括了对在回国的船上於仰光跳海自杀的戴克斯比之追忆。」

「原来如此,是无声的镇魂曲。」法水恍惚地道,「感觉像是约翰·史特劳斯的风格。没想到因为这次的事件竟能聆听到那四重奏乐团的表演。支仓,我们去教堂看看吧!」於是法水要便衣刑警照顾真斋,带他离开这个房间。

「你为什么不继续追击至最后呢?」熊城立刻追问。

出乎意料地,法水大笑出声:「这么说来,你认为我说的是事实?」

检察官与熊城忽然有种被嘲弄的感觉。但是,法水的推测如此条理井然,实在无法相信那是谎言……

「坦白说,那是我向来最讨厌的恫吓讯问。只是我在见到真斋的瞬间产生一种直觉,情急之下才编出这段故事,真正目的是取得精神层面上的优势。为了解决这桩事件,我必须粉碎他那冥顽坚固的甲壳。」

「那么,房门的凹陷呢?」

「二加二等於五。它褐露了这扇门的阴险,同时也证明了水迹。」

这实在是令人震惊的逆转!两人彷佛脑部遭重击般茫然若失。

法水迅速接著说明:「利用水来开门。换句话说,为了不用钥匙开门,水是必要的存在。我先说个与这情况类似的故事。有一本玛穆兹贝里所著的《约翰·德恩博士鬼谈》的古书记载了许多这位魔法博士德恩的奇方妙法,其中有一篇令玛穆兹贝里惊叹不已的隐形门之纪录,我从中得知如何用水来开门。当然,这是一种信仰治疗法,德恩博士先让疟疾患者与看护一同进入室内,将钥匙交给看护,让他自内侧锁上房门。但是,约莫一个小时后,这扇门却像起了化学变化般,被博士轻易开启,博士并下结论说『神灵附身的半羊人逃脱了』,而房门附近也的确有浓厚的羊骚味。因此该名患者的疟疾自精神层面被治愈了。

然而,熊城,这里的羊骚味还包含了博士的诈术。你或许知道朗氏多用湿度计(Lambrecht)的原理,毛发不只会依湿度伸缩,其伸缩程度也与长度成正比。於是德恩博士将这种伸缩理论应用在扣锁的巧妙机械动作上!你也知道,螺旋状的扣锁本来是钉木式住宅(在涂漆的墙壁上钉上规则排列的粗木材,属於英国十八世纪初的建筑式样)的特有设计。通常是利用游离於平坦合金杆两端的扣锁,依合金杆的上下摆动,沿支点附近之角状体两侧或起或扣的构造,愈接近支点,起或扣的内角愈小。这样简单的原理,应该很容易了解吧?

因此,如果以绳子连结扣锁附近的一点,让扣锁呈扣住时的水平绷紧,在该绳子的中心放置以头发绑住的坠子,然后由钥匙孔注入热水,毛发因为湿度提高而拉长,使坠子压在绳上,令绳子变成弓状,该力量作用於扣锁的最小内角,於是原本扣住的扣锁就会拉起。只是,约翰·德恩博士当时可能是利用羊尿吧!

在这扇门上,驼子的眼睛里可能就设有该装置所需的小孔,因此其较薄的部分由於频繁地反覆乾燥潮湿,所以才会形成凹陷。布置这种机关的人是算哲,而利用该装置长期进出房间的人应该就是凶手。支仓,这样你应该就可以了解在刚刚的玩偶房间,凶手为何留下绳线与玩偶之诡计的原因吧!如果只思索来自外侧的诡计,这次的事件永远都会被一扇门封住。而且,你不觉得从这里开始,维基格斯咒法的气氛愈来愈浓厚吗?」

「这么说来,玩偶是踩过当时淀出的水了?」检察官发出困愕的声音。「接下来只剩那铃铛似的声音。这样的话,应该更能确定玩偶是伴随凶手而存在了。但是,每当你脑中灵光闪动时,结果总是与你的意向以相反的形式出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唔,我自己也不明白,只是觉得彷佛走在陷阱中一般。」法水似乎也有些错愕。

「我认为两者应该是相通的。看方才真斋那种慌乱的反应,其中绝对有问题。」熊城断言。

「不过……」法水苦笑,「事实上,我的恫吓讯问里还伴随所谓的生理拷问,所以才能产生那样优异的效果。西元二世纪的阿留斯神学派修士费里雷欧斯曾经说过『灵气(呼吸之意)如果能与呼气共同脱离体外,就能攻其不备』,又说『应该选择可以隔离的譬喻』,这实在是至理名言。所以,我会将行星轨道半径与如同百万分之一微米难捉摸的杀人事件连结在一起,最终目的也因为共同的因数不想如此容易被发现。

事情其实也是这样。读了爱丁顿(A.S.Eddington)的<空间、时间与引力>那天,我发现其中的数字完全失去了对称感。另外,即使是像比奈(A.Binet)那样的生理心理学家,也述及到肺脏满溢时的均衡精神拥有丰富的质量。当然,在那种情况下,我只是在其想吸气之际给予激情的言语,同时企图施以生理冲击。真斋的那种现象乃是所谓的喉头后部肌肉抽筋的持续性呼吸障碍,谬尔曼在《老年的原因》中称之为伴随肌肉骨化的冲动心理现象。当然,那只是一种间歇性的症状,可是,若高龄者在吸气中途失去协调,有时会出现像真斋那样的可怕症状,所以我才会丢出一向很少使用的心理或体质两种攻击模式。反正那不过是漏洞百出的论调,目的在妨碍对方思考,同时也是削弱其气势,因为我必须剥开其牡蛎般的坚硬外壳,聆听里面的一些讯息。换句话说,这只是我的权谋诈术或一项行为的前提。」

「实在是惊人的手法,那么,结果呢?」检察官急问。

法水微笑:「你这个毛病也真糟糕,难道你忘了刚刚问我的第一、二、五项的问题吗?那位形同利休留的实际掌权者尽可能地不想让外人窥知为恶者与黑死馆的内心,所以等他自镇静剂的效用后清醒时,或许就能顺利解决这桩事件。」

法水仍是一贯地淡淡透露几句,随即在锁孔注入开水,进行实验的准备,然后三人一同前往演奏台所在的楼下礼拜堂。

一越过客厅,随即便听到乐音从带有十字架与盾形浮雕的大门另一端传来。门前站著一位佣人,法水将大门推开一道细缝,马上接触到在冰冷广阔的空问中静寂飘动的空气。那是一种具有强烈庄严气息的不可思议之魅力。

教堂内笼罩著无数褐色蒸气微粒,在雾霭般的昏暗中,漂浮著朦胧梦幻般的平稳微光。这光线来自圣坛上的腊烛,在三角形的大烛台前薰著乳香,烟与光爬上火箭般林立的小圆柱,达到最上方呈扇形收束的天花板。乐音在圆柱之间反射,产生异样合声,似乎即将有一群身穿金色灿烂圣衣的主教祭司会从圆柱问出现。

然而,对法水而言,这不过是一种问罪审判般的阴森气氛。

圣坛前的半圆形演奏台上,是四位身穿多明尼克修道院黑白服装、进入了忘我境界的乐师。最右侧是看来有如粗糙巨石的大提琴手奥托卡尔·雷维斯,柔软鼓起的脸颊似乎非常想拥有半月形的络腮胡,顶著一个与身体不成比例的瓠瓜状小头,感觉像是个非常乐观的人,而且大提琴在他手中看来只有吉他般大小。右侧第二位是中提琴手欧莉卡·克利瓦夫夫人,她的眉骨高耸,眼神锐利,鼻子呈细钩状,相貌冷峻,据说她的演奏技巧远远凌驾伟大的独奏者克吉斯,也许正因如此,她在演奏时的态度有著傲岸气慨与奇异显眼的夸张。接下来是嘉莉包妲·赛雷那夫人,她与前者形成了明显对比,皮肤看来如腊色般透明,脸部轮廓很小,而且是柔和的圆形,黑白分明的眼眸没有瞪视他人般的锋利之色,予人一种忧郁中藏著谦虚的个性。上述三人的年龄约莫在四十四、五岁左右。最后则是演奏第一小提琴、年仅十七岁的降矢木旗太郎。在法水的感觉中,他彷佛见到了全日本最俊俏的青年,但是其俊俏只是明星般冶艳的魅色,不论线条或轮廓皆不见思考的深度与数学性的正确,亦即缺乏睿智的表徵,也欠缺算哲博士照片上所见的端正额头与威严神态。

虽然能亲耳听到这个一般人无法聆赏的神秘乐团之演奏实属难得,但法水并非一味地陶醉其中。在乐曲的最后部分,法水发现有两支琴都装上了弱音器,只有低音弦发出高压似的声响,感觉上与其说是终止於天国荣耀的庄严终曲,毋宁说是来自地狱的恐惧与哀叹呻吟。

在抵达终止符之前,法水关上房门,向站立一旁的佣人问:「你总是像这样站在门边吗?」

「不,是今天才开始的。」佣人一脸自己也搞不懂的神情。

不过,法水却明白了个中原因。三人悠闲地走著时,他喃喃自语地说:「那扇门的确就是地狱之门。」

「那么,地狱是在门内或门外?」检察官反问。

法水深呼吸,用相当戏剧化的姿态说:「应该是在门外。那四人确实非常害怕!他们若非作戏,那就表示与我的想像有所吻合。」

镇魂曲的演奏在他们爬上楼梯时结束,接著有一段时间听不到任何声响,但是等三人打开隔间门扉,来到通向命案房间的走廊上时,共鸣钟再度响起。这次,共鸣钟演奏的是拉索(RolandDeLassus)的赞美诗(新约圣经大卫诗篇第九十一篇)

你必不怕,

黑夜的惊骇,

或是白日飞的箭;

也不怕黑夜行的瘟疫,

或是午间灭人的毒病。

法水配合赞美诗曲调低声哼著,以送葬行列般的速度行走。乐音每反覆一次,音量就降低一些,同时,法水脸上也更添忧虑神色,等到反覆第三次时,乐曲的第三段几乎已经听不清楚,到了第四段,很不可思议地,乐声却提高了一倍,但是最后一段最终仍完全听不见。

「果真没错,你的实验成功了。」检察官推开之前上锁的房门,圆睁双眼说道。

但是法水却背靠正面墙壁,黯然凝视虚空中的一点。不久便自言自语似地说:「支仓,不能去拱廊的,易介被杀死在那里的吊盔甲中。」

检察官与熊城两人一听,忍不住跳起来。

啊!法水又是如何从共鸣钟的声音中得知尸体所在?

三、易介应该被夹死

法水虽然这么说,但他并未立即前往拱廊,而是绕过迥廊,来到与礼拜堂圆顶相接的钟楼楼梯下,召集所有员警,从该处为起点,由屋顶至墙廓上的了望塔为止,均加以戒备,监视尖塔下的钟楼。在距离二点三十分的共鸣钟响后仅仅五分钟,这里已形成连一只蚂蚁也跑不掉的严密包围网。在令人以为事件会因此宣告结束的紧张气氛下,所有的行动不但迅速,而且确实。然而,除非剖开法水的脑袋,否则仍无法预知他的行为动机。

但是,各位读者应该已经注意到法水的举止的确出人意表吧!先不论其结果是否正确,但仍可谓超越人类极限的一大飞跃。他听了共鸣钟的声音随即便推测到易介的尸体在拱廊中,但紧接著的行动却是将焦点集中於钟楼。不过,即使这样错综迷离,若对照其过去之举止——也就是他最初针对检察官的几项问题的回答内容,以及之后对总管田乡真斋的残酷生理讯问,还有后来他自己所说的反向思考——还是能发现一丝脉络可循。当然,其类似共变论的因果关系也当场得到另外两人的迥响,因而认为不必等真斋吐实,藉此机会就能解明令人震惊的真相。

可是,下完命令后,法水的态度却非常令人意外。他的脸上再度恢复黯然神色,闪动著怀疑般的错乱影子,接著在走向拱廊时,突然发出让两人惊异的叹息声。

「啊!我完全搞不懂!如果杀害易介的凶手就在钟楼,那么如此明确的证据就毫无意义了。坦白说,我是猜想凶手乃目前已知人物以外的另一个人,但是他却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难道还有另一桩杀人事件?」

「既然这样,你为何拉著我们团团转?」检察官露出愤慨神色叫道,「你先是说易介被杀害於拱廊,但紧接著你却要全部员警监视目标以外的钟楼,这根本是毫无轨迹、完全无意义的转变不是吗?」

「没什么好惊讶的。」法水浮现扭曲的笑容回答,「问题在於钟楼的赞美诗。虽然不知道演奏者是谁,但乐声却逐渐微弱,终至无法演奏最后一节,可是最后竟然听到第四节的奇妙加倍音量(高八度)。支仓,这完全不符合一般性法则。」

「那么,能否请你说明?」熊城打岔。

法水眼眸里浮现异常的辉采。

「那简直就像恶梦,恐怖而神秘,绝非能够轻易解决的问题。」法水最初的语气无比狂热,但却又逐渐恢复冷静,「假设易介一开始已非这个世界上的人——当然,几秒之后,我已确知这是很严肃的事实,不过如此一来,降矢木家的成员只剩一个负数。接著,一开始是由四位家族成员进行演奏,就算演奏结束后立即离开礼拜堂,却丝毫没有前往钟楼的时间。此外,从各方面而言,真斋应该都可以排除在外,所以剩下的可疑人物只有伸子与久我镇子两人。然而,考虑到共鸣钟的声音并非嘎然而止,而是逐渐减弱这一点,就无法想像两人同时在钟楼。当然,该位演奏者一定发生了某种异常状况,因为我们听到的赞美诗最后一节竟是高八度的声音。不必说,共鸣钟理论上绝对不可能发出高八度的声音,这么一来,熊城,钟楼里除了有一位演奏者之外,必须还有另一位能进行奇迹般演奏的魔法人物存在。啊!那家伙又是如何出现在钟楼呢?」

「如果这样,为何不先调查钟楼?」熊城诘问。

法水的声音里微微带著颤栗:「坦白说,这是因为我觉得那个高八度的声音里藏有陷阱——凶手故意、巧妙地暴露自我,使我不得不认为其中存在某种诡计。最重要的是,我完全无法了解凶手为何如此急於行凶!更何况,熊城,当我们在钟楼浪费时间时,楼下的四人几乎是毫无防备的状态。像这样广阔的宅邸内,到处都有隙可趁,很难加以戒备。所以就算我们对已发生的事无能为力,至少我希望能防止再出现新的牺牲者,也就是说,在两种念头交互折磨我的情况下,我必须拟定各种不同因应对策。」

「哼!又有魔法人物吗?」检查官咬紧下唇,喃喃说著,「一切如此超乎想像,充满疯狂气息,凶手简直就像一阵风,张牙舞爪地经过我们面前。法水,这种超自然到底会变得如何呢?感觉上不就正缓缓朝镇子所说的方向前行?」

尽管尚未接触事实,一切事态却很明显地指向某个确定的方向!

不久,敞开的拱廊入口出现在眼前,但是其尽头圆廊上的门似乎不知何时被锁上,里头几近漆黑,迎面而来的冷空气中可以闻到些许血腥味。警方著手调查才经过四个小时,当法水他们尚在摸索之时,凶手已透过隐密的手法遂行了第二桩命案。(见下图)

法水随即打开通往圆廊的门,待光线射入后,开始环视悬在左侧的一排吊盔甲,立刻说「就是这个」,并指著居中的一具吊盔甲。那是萌黄色头盔搭配锹形五枚立的甲胄,此外还附著毗沙门筱的两臂罩、小裤、护经、鞠靴等正式武士装束,头部至咽喉一带被漆黑狰拧的面具与咽圈遮护,背后则是军配日月中央绣有南无日轮摩利支天图像的护衣,两旁插著龙虎旗帜。但是,此列盔甲最值得注意的是,以此萌黄色盔甲为中心,不仅左右全都均等斜置,其横向更是交叉置放,也就是左、右、左的异样摆放。

法水取下该盔甲之面具,随即出现已故易介的凄惨脸孔。法水的非凡透视果然正中目标。与丹尼伯格夫人之尸体发出尸光不同,这位侏儒驼子奇异地被穿上盔甲、吊死在半空。在此,凶手再度展现其绚烂的装饰癖。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咽喉部位的两道伤痕。那是恰似二字型,刚好位在甲状软骨至胸骨的前颈部,因为呈楔形,推断是沿头盔下缘所留。另外,深浅相连的伤口也呈奇特的形,上面的割痕最初是由气管左侧刺入约六公分深后,抽高刀尖,横向浅割,旋绕至右侧,再用力刺入后拔出刀子。底下的割痕大致同样形状,只是方向稍微斜下,最后深入胸腔内。但是,刀子完全未触及大血管与内脏,也巧妙地避开气管,因此易介很明显不是当场死亡。

他们随后切断连结天花板与盔甲的两条麻绳,将尸体移出盔甲外,此时却发现了异状。由於之前被下垂的咽圈遮住而看不清楚,现在才发现易介是横穿著盔甲,亦即,穿上盔甲时的左侧接合部分如今在易介的背后,因此易介背部突起的肉瘤则陷入盔甲蓬骨的弧形部位。伤口流出的黑浊血液从小裤滴落鞠靴中,体温也已经完全丧失,尸体从下颚骨开始僵硬,轻易便可断定死亡已经过两小时。

然而,一拉出尸体,竟还出现更令人愕然之事!——易介全身出现明显窒息而死的徵状,不仅处处可见痛苦痉孪的痕迹,连从双眼、排泄物与血色都可窥知易介是死於窒息。他的表情恐怖至极,能看出垂死前的强烈痛苦与懊恼。但是其气管中并没发现疑似栓塞的东西,鼻口也无被封住的痕迹,当然更没有绳子之类的勒痕。

「简直就是拉札列夫(圣阿雷基赛修道院之死者)的重现!」法水呻吟出声,「这两道伤痕是死后留下的,这点从拔刀后的切面就可以知道。通常刀刃在刺入活体后瞬间拔出,血管的切面会收缩,但是这伤痕的切面却是翻开的。而且我从未见过像这样有如此显著特徵的窒息死亡之尸体!真是残酷至极,凶手可能采用超乎想像的恐怖手法,让造成窒息之原因缓缓逼向易介。」

「你如何得知?」熊城露出怀疑的神色。

法水深入说明:「因为垂死挣扎的时间与徵状的明显程度成正比。我认为这具尸体可以当作法医学上的最新案例!从这点来看,只能想像易介的呼吸逐渐困难,在这期间,他想必是非常凄惨地努力想挣脱死亡之链,但身体却因盔甲重量导致失去活动力,只能眼睁睁地任凭死神逞凶,无奈地等待最后瞬间来临之时,从幼时至今为止的记忆可能如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熊城,人生中有如此悲惨的时刻吗?还有比这个更深刻痛苦的残忍杀人手法吗?」

即使是熊城,在想像这种令人掩面的景象时,也不自觉地打了个咚嗦:「但是,易介是自己进入盔甲中呢?或是凶手……」

「如果知道就能解决杀人手法的难题了。最重要的疑点是,他并未发出惨叫声。」法水说。

检察官指著被盔甲重量压扁的尸体头颅,提出自己的看法:「我总觉得这与盔甲重量有某种关连。当然,伤痕与窒息而死的顺序若颠倒的话就没有问题……」

「不错!」法水同意他的观点,「还有一种说法是,头盖部位的静脉承受外力一段时间后,血管会破裂,这时脑髓质受到压迫,便会出现类似窒息的徵状,但却不会如此显著。大体而言,这具尸体并非那一类的瞬间死亡,而是受到压迫,渐渐步入死亡,所以,其死亡的直接原因应与咽圈有关连。而且他的气管并未破裂,但是颈部的大血管却受到相当程度的压迫,如此一来,应该就能了解易介为何没有惨叫出声的理由。」

「嗯,所以呢?」

「结论并非脑充血,而是脑贫血。再加上葛利辛杰曾说过,这种情形会伴随发生癫痫般的痉挛。」法水淡淡回答。但却颇为困扰似的,脸上浮现苦涩的暗影。

熊城叙述结论:「反正,如果伤痕与死因无关,那么这桩凶行很可能是异常心理状态下的产物。」

「不!」法水用力摇头,「像这桩事件的凶手这样冷血无情之人,怎么可能只为了自己的兴趣而行动?」

众人接著调查指纹与血迹,但却一无所获。除了盔甲内部以外,完全没有发现任何血迹。调查结束后,检察官询问法水何以会有透视般的想像:「你是怎么知道易介在这里被杀害呢?」

「当然是根据共鸣钟的声音。」法水轻松回答,「也就是弥尔所谓的剩余推理,亚当斯发现海王星时也说了,剩余现象是所有未知事物的前提。没有任何事可以脱离这个原理,因此才会没发现像易介这样的怪物之消失,直到高八度的乐音出现,以及该声响的另一个异常之处。与被房门隔绝的命案房间不同,在走廊上,遍达建筑物的空间中。」

「你的意思是?」

「因为当时的余音很少。一般说来,钟没有像钢琴那样的防震装置,余音不会特别明显。而且共鸣钟的每一个音色与音阶都不同,若在近距离内或同一建筑物内聆听,持续发出的声音会互相干扰,最后形成让人感到不快的噪音。夏尔斯坦将此譬喻为彩色圆的旋转,初时看是红色与绿色,接著中央产生黄色,最后见到的全是灰色。这确实是至理名言!

更何况在这宅邸内,到处都是圆形天花板、弧形墙壁与气柱般的部分,本来我只觉得混乱,但刚才却听见那样澄亮的声音。若是向户外传出,声音当然会逐渐微弱,因此它很明显是从连接露台的法式窗户传入。发觉这点后,我不禁愕然!因为这地方必须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档在建筑物中扩散的噪音之物。前后的隔间门都紧闭著,剩下的只有拱廊通向圆廊的那一扇门。但是方才第二次去的时候,我记得曾打开左边吊盔甲那侧的门,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该处等同於我的心脏,因此我曾嘱咐过绝不可碰触那里。所以,如果那扇门被关上,这一区就有了吸音功能,形同隔绝余音的隔音室,但我们却能听见余音,这表示声音一定来自露台。」

「这么说,那扇门是靠什么关闭?」

「易介的尸体。在他由生转死的凄惨期间,有东西移动易介自身无法移动的沉重盔甲。你们也看到了,这列盔甲全向左右倾斜,每隔一具便左、右、左错开摆置,换句话说,中央的萌黄色盔甲转动,其肩罩会横向推动隔壁盔甲的肩罩,使该盔甲也旋转,依序将推动至最后面的盔甲,然后由最后的肩罩敲击门的把手,将房门关闭。」

「那,是什么让盔甲旋转?」

「甲蓬骨与甲胄。」法水拿掉甲蓬,指著粗鲸筋制成的蓬骨。「易介如果依正常方式穿上甲胄,背部的肉瘤会抵住而无法顺利穿上。所以我最先考虑易介如何处理自己背部的肉瘤,於是想到只要背向甲胄侧面的接合处,让肉瘤纳入蓬骨中……也就是现在见到的情形。但是,病弱无力的易介实在没有移动这种重量的力气。」

「甲蓬骨和甲胄?」熊城讶异似地重复道。

法水立刻下了结论:「没错,我现在说明我会如此认为的理由。易介的身体浮在半空中时,盔甲全体的重心会移至上方,而且还会偏向一侧。通常,静止的物体会自己产生运动,绝对是因为质量变化或重心转移,因此,造成盔甲移动的原因是甲蓬骨和甲胄。亦即,易介的姿势应该是这样吧?头部加上头盔的重量,背部肉瘤嵌入蓬骨的半圆内,双脚浮在半空中。这一定是非常痛苦的姿势!所以在意识尚存时,他当然会想让手脚找到支撑点,於是重心应该在小腹附近,可是一旦意识丧失,支撑的力量随即消失,手脚完全悬在空中,重心便转移至蓬骨,也就是说,盔甲的移动并非靠易介的力量,而是由固有的重量与自然法则决定。」

法水超人般的解析能力虽非始自今日,但是能在瞬间组合拼凑,连早已司空见惯的检察官与熊城也不得不佩服得五体投地。

法水继续说:「如果能知道在他死亡前后,谁在哪里、做些什么事情,一切就简单了。虽然这可以等调查过钟楼后再进行……不过,熊城,我希望你先调查佣人中有谁最后见到易介。」

不久后,熊城带著与易介约莫同龄的佣人回来。此人名叫古贺座十郎。

「你最后见到易介是什么时候?」法水立即讯问。

「岂只见到?我还知道易介先生在这具盔甲内,也知道他已经死亡……」座十郎害怕地将视线从尸体上移开,吐出惊人之语。

检察官与熊城激动地圆睁双眼。

但是法水却温和地接道:「请你从头开始说明。」

「一开始是在十一点半左右。」座十郎的态度不见畏怯,开始回答,「我在礼拜堂与更衣室之间的走廊遇见面如死灰的他。当时他说自己被突如其来之厄运笼罩,成为第一位嫌疑者,用似乎连指甲都变色的声音开始不住抱怨。这时我忽然发觉他的眼睛满布血丝,就问他是否发烧,他说应该没有,拉我的手摸自己额头。依我的感觉,大概是三十八度左右。之后,他便垂头丧气地走向客厅。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这么说,接下来你见到易介进入盔甲内?」

「不,我是发现这里的吊盔甲全部缓慢转动……那时可能刚过一点吧?你们也看到了,圆廊上的门关起来,里头一片漆黑,只能模糊地见到金属晃动的微光。我一具具地调查盔甲时,偶然在这具萌黄色的射笼罩后面抓到了那男人的手掌,我在瞬间随即想到这一定是易介先生,因为,若不是像他那样瘦小的身体,应该躲不进盔甲内。所以我当时就叫著『喂,易介先生』。他没有回答,但手心却非常热烫,应该有四十度左右吧!」

「啊!一点过后他还活著吗?」检察官忍不住出声。

「是的。不过事情很奇怪。」座十郎略带犹豫地继续说,「二点整,共鸣钟开始响起时,我让田乡总管躺上床,准备去打电话给医师的途中,再度来到这具盔甲旁,却听到易介先生奇妙的呼吸声,心里不禁发毛,立刻离开拱廊。告诉刑警方才的电话答覆内容后,走回这里,鼓起勇气摸他的手掌,但是,才隔了约莫十分钟,他的手心已经冰冷,而且完全没有呼吸,因此我大吃一惊逃离现场。」

检察官与熊城好像都已失去说话的力气。若照压十郎所说,不仅是法医学的高塔一举崩溃,同时,若圆廊的门是在一点过后才被关闭,法水的缓慢窒息论也将被彻底推翻。就算知道易介发高烧,就算对推定的时间有所疑惑,一小时的差距毕竟仍是致命伤。还有,若依座十郎提出的证词,那么易介乃是在仅仅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内被人用某种不可解的方法导致窒息,接著才被切割咽喉。

不过,在这难以名状的混乱中,法水仍表现出如钢铁般的冷静意志:「二点的话,是共鸣钟演奏赞美诗……这样一来,由於距离接下来的赞美诗响起还有三十分钟左右的时间,所以前后关连在排列上毫无间隙……我们若去一趟钟楼,也许能对易介的死因有所了解。」他呢喃著。「对了!易介具有对盔甲的知识吗?」

「有。盔甲全由他负责整理保养,甚至还常炫耀自己对盔甲的知识。」

座十郎离去后,检察官迫不及待地开口:「或许我的想像比较奇特,但是,易介会不会是自杀,而伤痕则是凶手后来刻意留下?」

「是吗?」法水显然不同意。「这么说来,他或许是自己穿上吊盔甲,可是,甲胄的系带又是谁帮忙绑上的呢?证据就在这里。请将这具盔甲与其他盔甲相比,其他盔甲全是正式的绑法,包括从三乳至五乳为止的表里两种,皆是古式的绑法,但是这件锹形五枚立的甲胄,其系绑方式却不像通晓盔甲的易介所为,我刚才会问座十郎,理由也与你相同。」

「还不都是男人的绑法?」熊城不服地说。

「你这话不就像薛基斯顿·布雷克?」法水对熊城投以轻蔑的视线。「就算是男人的绑法或男人穿的女人鞋印,那又如何?这对此次微妙难测的事件根本毫无助益,因为这只是凶手行凶过程的路标。」

法水接著忧郁地低喃:「易介应该被夹死……」

启示图中预言易介尸体模样的这句话,任谁都在脑海中想过,却很奇妙地受到某种阻力,无法脱口而出。这时,检察官恍如被引诱般重复念了一次,但却徒然让室内有如泥沼般的空气更加阴森。

「对了,支仓,问题就在甲蓬骨与甲胄。」法水冷静地说。「这具尸体乍看虽似法医学上的怪物,还仍有两个焦点存在。毋宁说,本质的谜乃是,易介是否依自己的意志来到这里以及为何穿上盔甲。也就是易介进入盔甲前后的情形与凶手杀害他的动机。当然,应该是有向我们挑战的意味……」

「白痴!」熊城相当气愤地叫道。「这还不简单,封嘴不如灭口!这根本就是凶手的自卫之策。易介为共犯已是很明显的事实,而这就是丹尼伯格夫人命案的结论。」

「为何不说是哈布斯堡家(编注:欧洲十三世纪至十九世纪的封建王朝之一)的宫廷阴谋?」法水再度嘲讽直观的调查主任。「如果是会利用共犯遂行毒杀的凶手,此刻你早就能口述调查报告的内容了。」

法水接著向走廊前行:「现在该去钟楼看看我的猜测是否正确了。」

这时一位便衣刑警在玻璃碎片附近调查结束,带著草图过来。法水只是摸了一下草图包住的某种硬物,随即放入口袋,迳自走向钟楼。

爬上两段式的楼梯后,是略呈半圆的曲形走廊,中央与左右共有三扇门。熊城与检察官都是一脸紧张,抱持著异形的非人凶手可能潜藏在陷阱深处的想像,凝神闭气。

但是,当右侧房门打开时,熊城不知道看见什么,随即向右手边快步跑去——在墙边的共鸣钟键盘前,倒卧著生死不明的纸谷伸子,她坐在演奏椅上,上半身后仰,右手紧握住短刀。

「原来是这家伙!」熊城用力踩住伸子肩胛,却发现法水神情近乎恍惚地注视中央的门扉。

蛋黄色油漆中有个四方形的白色东西。走近一看,检察官与熊城两人皆不自觉地打起哆嗦。纸片上是……

sylphusVerschwinden(风精呀,消失吧!)

一、风精……异名是?

sylphusVerschwinden(风精呀,消失吧!)

共鸣钟室的三扇门中,中央那扇门的高处,再度出现了浮士德之五芒星的咒文。苍白的纸片彷佛嘲弄著他们。不仅如此,Sylphe一字的阴性被改为阳性的Sylphus,而且还是用古爱尔兰楔形字体书写,别说书写者的性别,连丝毫笔迹特徵也看不出来。

凶手是如何在这般森严的状态下潜入的呢?若伸子是凶手,难道她是因为知道法水已著手包围,所以才自寻绝路?无论如何,这里就是演奏嘲弄高八度音的恶魔之所在。

「这真是太出人意料了。」迅速检查过伸子全身后,法水直视著熊城的鞋子说道,「能听到微弱的心跳声,还有轻浅的呼吸,瞳孔反映也很正常。」

听了法水的话,方才叫著「原来是这家伙!」、用力踩住伸子肩胛的熊城,现在也开始后悔自己的轻浮举动了。虽然纸谷伸子手握短刀,但人却仰躺在椅上。在此之前都只见到凶手在暗中活跃所造成的汹涌波涛,但事件表面却未浮现任何人影,只有一连串的泡泡浮出水面,当它们破灭的瞬间,却突然出现意料之外的人物。因此熊城在一时的激情冷却后,难免也心生疑窦。

这种意料外的情况岂非最有利的反证?伸子虽然握住被认为是划伤易介咽喉的短刀,但行动缜密的她居然会昏迷不醒,那么,结论只有一个——亦即布瑟儿王妃对黑人的阴茎所唱的「化为雨降落地面」——这桩事件终於显露疯狂的倒错性。

笔者认为,在此有必要说明一下共鸣钟室的概况。如前篇所述,共鸣钟室与礼拜堂的圆顶相接,位於摇钟所在的尖塔最下方,爬上楼梯后就是略呈半圆的曲形走廊,中央——亦即半圆顶点!与其左右共有三扇门。而且进入室内才注意到,当时只有左侧的门是打开著的。而该处墙壁属於音学上的特别设计,简单地说,应该称之为巨大的帆立贝或凹状椭圆。在设置共鸣钟以前,这里很可能原是四重奏乐团的演奏室吧!也因此,从外观上看来,中央的门不仅位置很不自然,墙壁还留下切割过的痕迹,而且只有这扇门特别高大,几乎超过三公尺。

中央的门至对面墙壁之间空无一物,只有扁柏铺成的地面,共鸣钟的键体嵌入切割墙壁而成的空间内。三十三只钟群各为不同的音阶,悬挂在正前方的天花板上,藉著键般与踏板发出昔日喀尔文最喜欢聆听、据说泼上尼德兰运河的水以后,风车就会自行转动的修道院式静谧声响。

音学的构造及於天花板,椭圆形的墙面缓缓倾斜至键盘,共鸣板似的中央凿出圆孔,形成长角柱形的空间。两端则是之前从庭院见到、绘有十二星座图案的华丽圆窗,每幅图案皆与木板巧妙地分割,除了以一边相连外,周围均作成细缝,还会随空气流动而微微振动,酷似玻璃琴(glassharmonica)。通过缝隙的声音如同加了弱音器般柔和,即使是共鸣钟特有的回音或和弦的声音,不论以何种速度演奏,都能防止一定程度的混音。这个装置与三十三只钟群同样都是模仿柏林的巴洛希尔修道院,只不过巴洛希尔修道院的方向正好与这里相反,是朝教堂内部建造。

法水的调查扩及华丽圆窗的附近,然而只发现能够爬上尖塔的铁梯正好经过其外侧。

稍后,法水命令便衣刑警站在户外,自己则以各种方式按压键盘,试图验证根本疑点之高八度声音的存在,但这项实验毫无所获,只解明了两件事:共鸣钟能演奏的音阶只有两个八度;先前听到的高八度音远超过这两个音阶。

以前,圣阿雷基赛修道院事件中的钟声也出现过类似异象,但那纯粹只是机械学上的问题,也就是指摆钟的顺序。但是这次不同,最重要的是存在於决定三十多个音阶——换句话说,即是物质结构铁则的钟之质量——的根本疑点。正因如此,若继续追究下去,结果必然会否定共鸣钟的铸造成份,或是出现存在著能自虚空抓取乐音的精灵之结论。

确定高八度的神秘声音无解之后,法水脸上露出令人痛惜的疲色,似乎连开口的气力都没有了。然而,他还有义务必须思索被视为重要关键人物的伸子为何会昏迷的原因。太阳这时已经西斜,张狂的建筑物隐没於暗影中,自华丽圆窗射入的微弱光束在冰冷空气中阴沉沉地摇曳,偶尔有折翼似的影子掠过,那是一大群乌鸦擦掠华丽圆窗外,飞回尖塔摆钟上的影子。

笔者认为有必要详述伸子的状态。伸子只有腰部留在圆形的旋转椅上,下半身稍稍偏左,上半身则相反地微微偏右,仰倒在地。从她这种有如等边三角形的姿势便能知道她是在演奏中就这么往后仰倒。但是,很不可思议的是,她竟没有任何外伤,只有后脑留下撞击地面所造成的皮下出血,身上也没有疑似中毒的症状,两眼张开,眼神毫无生气,也没有表情,唯有下颚张开,给人恶心、不快的印象。伸子全身上下纯粹只有昏迷不省人事的症状,也没有痉挛的迹象,全身如棉花般松软。唯一可疑之处只有略泛红光的短刀握得相当紧,即使甩动她的手臂也无法使短刀脱离掌心。整体而言,只能认为伸子昏迷的原因是来自她的体内。

法水心中似乎已有定案,抱起伸子交给便衣刑警,并嘱咐道:「请警视厅的法医帮她洗胃,仔细检查胃内的残留物并验尿,另外还要做妇科方面的检查,最后则是调查她全身的痛觉部位与肌肉反射。」

伸子被送往楼下后,法水吐了一口气,点著香菸,深吸一口,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喃喃自语:「唉,这样的局面我实在无法解决。」

「如果只是因为伸子身上的问题,这不是很简单吗?只要等她醒来,一切就能明白了。」检察官不以为意地说。

「不,倒错的部分仍旧存在,或许这件事会比丹尼伯格夫人与易介的事件更难解,因为这其中没有恶意的徵兆,乍看之下虽然什么都没有,但事实上却充满矛盾,因此有必要请专家协助鉴定,只靠我自己的浅薄知识如何能判断此种怪异的现象。」

「可是,这么单纯的……」熊城似想表示异议。

法水打断他:「若内脏没有问题,也没有发现疑似毒物的东西,那绝对就是……消失於风精的天蝎宫(掌管运动神经)了。」

「别开玩笑了,从哪里可以看出有外力介入?而且也没有痉挛现象,应该是单纯的昏迷。」这次轮到检察官反驳,「你最大的缺点就是喜欢迂回观察原本就非常单纯的事情。」

「当然是单纯的昏迷。但是,正因为是昏迷才有问题。如果那属於精神病理学领域,只靠以前贝巴所著的《类似症状鉴定》就能解决了。但现下的状况却非癫痫或歇斯底里,表情看来也不像恍惚失神,更绝非假死、病态昏睡或电击昏睡。」法水凝视著天花板,不久以毫无变化的声音继续道,「不过,支仓,就算连末梢神经均昏迷失神,但是各个末梢神经仍随性地朝不同方向动作,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因此我认为,就算能解释伸子手握短刀这个疑点,只要无法解明高八度声音的秘密,当然就得怀疑伸子具有刻意昏迷的企图。你认为呢?」

「那根本是神话。还是稍微休息一下好了。你看起来很累。」熊城似乎仍完全无法接受。

「没错,熊城,事实确实与传说无异。在黎格莱因的《北欧传说学》中,有一则瑟金根侯爵洛迪斯海姆的故事,内容描写一名流浪乐师四处演唱,故事背景在佛雷迪里克(第五次)十字军东征之后。吟唱诗人奥斯华德喝下掺有颠茄的酒后,抱著琴的身体随即如波浪般摇晃,倒在侯爵夫人姬托蒂的膝上。洛迪斯海姆曾从卡巴斯岛(克里特岛北方)的妖术师雷贝德斯口中听说过颠茄的作用,於是立刻断其头颅,将之与身体一起焚毁。听说这则故事是流浪乐师中的王者伊菲西斯所作,但历史学者柏霍雷认为这是十字军传入北欧的最早纯阿拉伯·加勒底亚咒术文献。而且使之开花结果的人就是浮士德博士,他才是中世纪魔法的权威。」

「原来如此。」检察官讽刺地笑了,「时序进入五月,苹果花绽放,城里的乳酪小屋散发情欲气息。因为丈夫随十字军东征,趁这时打造贞操带锁匙与抒情诗人春戏也是莫可奈何——问题是,请你将话题转回杀人事件吧!」

法水半微笑地以沉痛语气反击:「支仓,你太落伍了,身为检察官却疏忽病理心理的研究,否则你必会记得《古代丁抹传说集》的史诗中,大量引用了妖术精神以及徵毒性癫痫症角色。洛迪斯海姆的故事虽然没被引证,但若读过梅尔菲的《朦胧状态》,便能自科学角度说明奥斯华德的昏迷。其单纯昏迷的章节中述及,昏迷之际,因为单方面集中在大脑运作,意志会忽然消失,全身产生飘浮感,另一方面,小脑在稍后才停止作用,於是两种现象形成力学作用,虽然只是极短暂的时间,但全身仍会出现波动般的晃动。问题是,伸子的身体却漠视此一自然法则,反而朝相反方向动作。」说著,他坐在伸子昏迷的旋转椅上,指著中心的螺旋支柱。「支仓,我刚刚说自然法则是比较夸张,因为重点只在这张椅子。你们也看到了,支柱的旋转方向朝右,也完全没入螺旋孔中,达到旋转极限,不能再降低了,但是伸子的腰部位於座垫上,下肢微偏左,上半身则微偏右,可见她一定是略微左转地倒下,很明显违反了法则。因为若是左转的话,椅子一定会升高。」

「请你不要说一些暧昧的反话。」熊城面有难色。

法水展示观察所得,对熊城说明:「当然,我不认为现在这样是最初的状态。但是就算支柱尚有旋转空间,考虑到昏迷时的摇晃动作,加上伸子体重的垂直作用力,虽然一边动作,却仍能逐渐确立其方向。换句话说,身体的振动幅度愈往右方会愈大,另外,假设向右旋转一圈后,支柱於目前位置旋紧,而且在旋转时,自然会产生离心力,因此不可能在停止时保持正座的姿势。这么一来,熊城,你如果试著对照椅子的螺旋支柱与伸子的肢体形状,必会发现惊人的矛盾。」

「什么?伴随著意志的昏迷……」检察官困惑地出声。

「如果这是事实,那就是格林家的亚妲了,所以……」法水两手交握背后,开始踱步,「我也不是毫无理由地要求替她洗胃和验尿。当然,所谓的问题点仍是她主动昏迷的企图。」他在键盘前停住,以手掌用力往下压,暗示他的奇异论点。「就像这样!女性演奏共鸣钟需要超越平常的体力,即使是简单的赞美诗,只要反覆三遍,通常都已经累坏了,所以我认为当时声音会逐渐减弱的原因就在这里。」

「这么说,造成她昏迷的原因是过度疲劳?」

「不,舒迪伦曾说过『不能相信疲劳时的证词』。那时一定是出现了意料外的力量才会形成如今这种状况。但不论如何,最重要的还是要证明高八度音发生的原因,那绝对是不在场证明中的不在场证明。」

「也就是必须证明伸子的演奏技巧?」检察官惊讶地反问,「我不认为只靠共鸣钟就能证明那高八度的声音,而且,当前最重要的问题是,短刀是不是被伸子主动握住的?」

「不,若是让她昏迷后再握住短刀,她绝对无法握牢。」法水再度踱起步,声音显得有气无力。「当然这里也存在不同论点,因此我才要请专家鉴定。而且,易介之死也有时间上的问题,在他被认定已死亡一小时后的二点,佣人座十郎却表示确实听到他的呼吸声。而该时刻伸子正在演奏赞美诗,这么一来,就表示她在弹奏最后一次赞美诗的廿多分钟里,既切割易介的咽喉又自己制造昏迷。我害怕的是无法对此提出反证。通常,采取包围行动后得到的结果应该是二减一等於一的答案,但是,高八度音却……」

当然,其他问题就更加混沌不明了。法水拚命集中精神在伸子身上,来自康士坦堡事件或格林家杀人事件等等的教训让他专注地反覆观察。然而,如百花千瓣分裂的无数对立,使法水无法在自己提出的各种分析上建立确实信念。事件表面巧妙地利用反论和对立观点,以华丽的修辞包覆,解开一项疑点之后又会出现新的怀疑,使他彷佛受诅咒的荷兰人般疲惫旁徨,等问题碰上高八度音再反弹回来时,他不得不再度回到原点。

突然,似乎自天外飞来灵感般,法水的眸里绽出辉采,停止踱步:「支仓,你的一句话给了我非常好的启示。你说『只靠共鸣钟应该无法证明高八度音』,等於是『请找出取代精灵主义之演奏的某物』,也就是说,『请从音学上证明某处有共鸣板或木片乐器之类的东西』。於是我想起昔日被称为『玛格登堡修道院的奇妙事件』的『杰贝特的月琴』。」

「杰贝特的月琴?」检察官因法水忽然冒出的一句话而错愕,「月琴和共鸣钟的怪异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杰贝特就是席维斯塔二世,也就是制作那部咒语法典的维基格斯的老师。」法水用力地说,凝视映在地板上的朦胧影子,念出梦幻般的话语,「在宾克莱克(十四世纪的英国语言学家)编纂的《突柏尔史诗集成》中,记载了有关杰贝特的妖异事迹。在当时厌恶回教徒的风潮之下,杰贝特被视为妖术师,我摘出其中一节给你们听听吧!那是所谓的炼金抒情诗。

杰贝特仰眺毕宿七星,

弹奏平琴。

初时拨动低弦随即寂然,

稍后,

身侧月琴自动响起,

如怪物之声,应对高亢弦音。

於是,

旁人皆掩耳逃去。

看过吉塞威德的《古代乐器史》就能知道,月琴是肠线乐器,至於平琴则是在十世纪,由金属线取代肠线而成的乐器,声音接近现在的铁琴。我曾试过解析该妖异事迹。

因此,熊城,我希望你能从这其中好好咀嚼中世纪非文献的史诗与杀人事件的关系。」

「哼,还有别的吗?」熊城吐掉被口水沾湿的菸屁股,恨恨地说,「我还以为角笛和唢呐已经在刚刚的杀人炼造厂结束了呢!」

「当然有,是历史学者威勒莱撰写的《尼古拉斯·艾·珍妮》。他描述了陪审团在面对珍妮·妲尔克时,颤栗不已的奇异心理。我内心曾非常疑惑,为何后世审判精神病理学专家们完全不引用此种心理状态,所以我才会在这时想起颇为妖异的共呜现象。

如果以钢琴来譬喻,最初轻按Do键,但不使其发出声音,然后用力敲打So键,在声音停止之际放开按住的Do键,便会听见很清楚的Do音,这当然是一种共鸣现象,亦即在So音中包含了高八度、也就是两倍振动数的Do音。只不过,若想在共鸣钟上求得这种共鸣现象,在理论上或许完全不可能。

然而,从这里又能引导出要素性的启示,那就是拟音。熊城,你知道木琴吧?就是击打乾燥的木片或某种石片发出金属性音响的乐器。古中国有扁石鼓之类的响石乐器或钟琴之类的扁板打击乐器,另外,古印度有乾木鼓,亚马逊印地安人也有刀形响石。但是,我指的并非那种单音乐器或露出音源的形状之物。你们如果听了接下来的惊人事实,不知道会有什么想法,亦即,孔子得知舜的韵学中存在著发出七种声音的木柱时,竟是茫然无语,在秘鲁的托克西露遗迹中,以及托洛亚第一层的都市遗迹(西元前一千五百年被攻陷)中也留有同样纪录……」经过旁徵博引之后,法水试著让这些古史文章的科学解释一一符合杀人事件的现实角度。

「反正,魔法博士德恩的隐形门自以前就存在,而且这座宅邸有没有留下超越其技巧的魔术习作也很难说。算哲博士在修改英国建筑师戴克斯比的设计时,一定融入了维基格斯咒法精神,换句话说,不管是一根柱子或墙垣,甚至是贯穿走廊墙壁的素烧朱线都必须注意检查。」

「这么说,你需要这栋宅邸的设计图罗?」熊城受不了似地大叫。

「没错。如此一来,应该就能破除凶手玄妙的不在场证明。」法水反击似地说,同时指明两个方向,「这就像无止境的旅游,不过找寻风精只有两条路,也就是说,若能重现杰贝特式的妖异共鸣弹奏术,伸子主动使自己昏迷一事当然便无庸置疑,另外,若能证明某种拟音的方法,则结论便是凶手令伸子昏迷再离开钟楼。不论如何,有一件事很确定,那就是,高八度音出现时,这里除了伸子以外,没有他人。」

「不,高八度音是附属的。」熊城反对。「最主要是你让事情倾向难解的习惯,事实上,那只是逻辑形式的问题。一旦能知道伸子昏迷的原因,就没有必要像你所说的再钻进石墙内。」

「可是,熊城,」法水讽刺地提出反驳,「伸子若答辩说『我觉得身体很不舒服,然后就完全不醒人事』的话,那的确是这样的程度。不,不仅如此,隐藏在高八度音的昏迷原因与她手握短刀的事实,甚至连我刚才指出的旋转椅之矛盾,这些疑点全会被掩盖过去,搞不好还会认为与易介的事件毫无关连。」

「嗯,这的确是心灵感应主义的问题。」检察官黯然地喃喃说著。

「不,还更有过之。大体上来说,以心灵感应演奏乐器并非无例可寻。舒雷达的《生体磁力论》一书中就举出了将近廿个的例子。但是,问题在於声音的变化!连圣奥里哥尼斯都佩服不已的一代伟大魔术师、亚历山大的安迪渥斯,虽号称能遥控演奏水风琴,却未述及有关音调之事;阿贝尔托斯·玛格尼斯(西元十三世纪末,艾尔堡多明尼克修道团著名的修道士,是有名的魔法炼金术师、通性论的哲学家、中世纪著名的物理学家,更是古今无双的心灵术士)演奏手风琴时也是相同;到了近代,义大利的大灵媒约瑟比亚·巴拉底诺虽能弹奏置於铁网内的手风琴,但仍没有述及重要的音色问题。也就是说,即使是心灵现象,就算能驾驭时间与空间,对物质构造却还是无能为力。但是,熊城,物质结构的重要法则终於被颠覆了,这是何等恐怖的家伙呀!所谓的风精——空气与声音的精灵——敲了钟之后逃逸无踪。」

结果,关於高八度音,法水的推断很明显未能跨越人类思维的创造。然而凶手却毫无阻碍地轻松跨越,在任何人作梦也无法相信的部分完成超心灵之奇迹。正因如此,以为已突破纷乱的牢网却又随即受阻於眼前云层遮覆的高墙。如此一来,当然无法对伸子的陈述有所期待,除非出现万一的侥幸,否则连法水所提示的通达奇妙高八度音的两条道路也会完全被堵塞。

不久,一行人离开共鸣钟室,回到丹尼伯格夫人陈尸的房间。这时,夫人的尸体已被送往解剖,阴森森的房里只剩一位方才奉命调查家族成员动静的便衣刑警。调查结果如下:

降矢木旗太郎——正午吃过饭后,与其他三位家人在客厅商谈,一点十五分赞美诗声音响起时,一同前往礼拜堂演奏镇魂乐。二点三十五分,和其他三人一起离开礼拜堂,进入自己房间。

欧莉卡·克利瓦夫(同前)

嘉莉包妲·赛雷那(同前)

奥托卡尔·雷维斯(同前)

田乡真斋——一点三十分之前与两位佣人一起从过去的葬礼纪录中进行摘录工作,接受讯问后回自己房间,上床休息。

久我镇子——接受讯问后并未离开图书室。搬运书籍的少女能证明之。

纸谷伸子——除了正午叫人送食物至自己房间外,无人曾在走廊上见到她,推测应该是待在房间内。有人目击她在一点半左右爬上通往钟楼的楼梯。

除上述之外,未发现其他异状。

「法水,通往大马士革的路只有这一条。」检察官和熊城对望一眼,愉快地搓揉双手。「你看,一切迹象都指向伸子。」

法水将调查报告放入口袋,随手取出方才在拱廊拿到的玻璃碎片与该处附近的略图。但是,打开一看,这次事件中不知第几次的惊愕又映入他们眼里:被印上两道脚印的略图包住之物,竟是照相乾板(编注:摄影工具中的一种感光板)的玻璃碎片。

二、死灵集会之处

面对碘化银板——已感光的乾板,连法水也说不出话来,因为这东西与此桩事件乃是异常迥然的对比。然而,在蜿蜓前进之时,咀嚼著最初迄今的经过,虽然乾板之类的感光物质具有将影像具化的特性,却丝毫未显现任何具有暗喻的字符。如果这与实际犯罪行动有所关连,或许只能说是神迹。

死寂般的沉默持续著。在这期间,佣人进来为壁炉添加柴火。

等室内微暖时,法水凝视火舌,轻声叹息:「啊,简直就像恐龙蛋一样。」

「但是,这到底有何必要呢?」检察官扼要叙述法水的强喻法,扭亮开关。

「总不可能是用来拍照吧?」熊城眼眸里突然掠过一抹辉采。「不,或许死灵是真的存在,最重要的是易介曾目击过。昨夜的神意审判会中,邻室的突出廊上不是有人影晃动,而且掉落什么东西在地上吗?当时室内的七人没有一人离开房间,再说,如果是从楼下窗户掉落,应该不会破得这么碎细。」

「嗯,死灵可能真的存在吧!」法水吐出烟圈,说出令人意外的论点,「但是易介在这之后死亡应该也是事实。因为如果把丹尼伯格夫人的事件与之后发生的命案区隔为两部分来分析,我所提出的论点就完全被拂拭掉了,亦即,风精知道水精存在而将之杀害。那两句咒文本来就是连接一起,我们不该被迷惑的。不过,凶手还是只有一个!」

「那么,除了易介之外……」熊城吃惊地圆睁双眼。

检察官打断他;「别听他的,他完全被自己的幻想牵著鼻子走。」他望著法水,接著说道,「你的论点太过脱离现实,因为你讨厌自然和平凡。在专业的技巧中绝对不存在真性与良知。方才你以作梦般的拟音描绘高八度音的幻想,但是,即使是同样微弱的声音,如果与伸子的弹奏重叠又会如何?」

「太令人惊讶了,原来你也到了那样的年龄。」法水的表情虽然滑稽,却带著讽刺的微笑:「汉森和艾华德也一样,虽然在听觉生理上互辩,不过对此却彼此认同,也就是你所说的……就算是同样音色的两种轻微声音重叠,音阶较低者并不会在耳膜引起振动,但是,当老年肉体出现变化时,则正好相反。」他反讽检察官之后,视线再度回到乾板上,表情有著显著的复杂变化。「可是,这个矛盾的产物又如何呢?我也不了解其组合在一起的真正含意,但却有所领悟,亦即『那是奇妙的声音,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这和尼采又有什么关系?」检察官惊讶地问。

「不,那也不是史特劳斯的圆舞曲,而是阴阳教(查拉图斯特拉所创立的波斯苦行教派)的咒法纲领,也就是『承受自神的荣光不可能杀害其来源的神』。当然,该咒文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取悦神,亦即,在饥饿中与神明精神交融之际,若是持续这样的论点,便能让苦行僧产生幻觉的统一。」法水说出一番完全不像他会说的神秘言词,可是,毋庸赘言,他指的当然是不可能不理会潜伏在深不可测的理性深处之物而衡量某件事情。

如果将法水之言与神意审判会的异变相互对照,或许是受到尸体腊烛烛火感光的乾板让丹尼伯格夫人见到算哲的幻影,进而导致昏迷不醒——这种极端玄怪的暗示逐渐浓厚,也慢慢具体成形。

法水站起来,「如此一来,让神意审判会重现就变成非常迫切的问题。现在,我们还是到后面庭院去调查略图上所画的这两道脚印吧!」

但是,经过楼下的图书室前面时,法水却被彷佛钉住似地停下。

熊城看表:「四点廿分,已经快要看不清楚脚印了,如果要看语言学藏书,稍后再说吧!」

「不,我想看镇魂曲的原谱。」法水坚持。

检察官与熊城皆蹙起眉头。不过他们也知道,法水对方才演奏接近终止时,两把提琴装上弱音器、漠视乐理的疑点有著强烈的执著。

他背向房门,转动门把说:「熊城,算哲这个人应该是伟大的象徵派诗人。这座广阔的宅邸对他来说只是『用影像与记号堆砌成的仓库』,简直如繁星一般,散置了许多标帜,藉其类推与综合暗示著某种恐怖的东西。所以,只是眺望隐藏在这种迷雾中的事件又能知道什么呢?无论如何必须究明其难以捉摸的特性。」

法水的最终目的是启示图未知的另一半意义,而且也不难想像他是何等焦急并专注地在寻找它。但是,一打开门,里面虽然不见人影,法水却被眩眼的感觉所侵袭。

四面墙被康达尔特式木板区隔,墙壁上方形成环绕式采光层,并列的爱奥妮亚式女人像柱子在上面顶住天花板。从采光层进入的光线让启示录中,十二位长老围绕的<戴娜金雨受胎>天花板壁画产生生动的辉煌影像。另外,不管是嵌有都勒式字样的书房家具,或是作为整体色彩基调的乳白色大理石与焦褐色的对比,全是在日本难得一见的十八世纪维也纳风格的书房造型。

穿越空荡的图书室,推开尽头泄出灯光的门,里面就是降矢木令搜藏家垂涎的书库。区隔成二十多层的书架内侧有办公桌,久我镇子嘲讽的舌头正在该处等待著。

「哼!从你会到这个房间来看,你也不是多高明嘛!」

「的确如此,虽然之后未再出现玩偶,却连续出现亡灵。」被对方先下手为强,法水只好苦笑。

「我想也是,刚才又听见奇妙的高八度音呢!可是,伸子应该不可能是凶手吧?」

「啊!你也知道高八度音的存在吗?」法水眨了眨眼,用探索的眼神望著对方,不动声色地切入主题,「不过,我已经了解此桩事件的整体结构,那是你所谓的闽可夫斯基的四度空间。还有,我也已经调查过之前的相关情况,这里应该有镇魂曲的原谱吧?」

「镇魂曲?」镇子浮现讶异的表情,「你要看那个做什么?」

「这么说,你还不知道?」法水略显惊讶,语气严肃地说,「事实上,在最终乐章附近有两把提琴加上了弱音器,所以我有一种像在听贝里奥幻想交响乐的感觉。的确,在乐曲中,上绞刑台的罪人下地狱——此时应该出现雷声的部分却出现了冰雹般的大鼓声,而且,我觉得彷佛听见了算哲博士的声音。」

「这可真是天大的错误呢!」镇子浮现怜悯的笑容,「那并非算哲先生的作品,而是威尔斯建筑师克劳特·戴克斯比的作品。如果你在意那种东西,又会增加一个死灵喔!不过,如果你的对位法推理一定需要它,那我就去找出来吧!」

也难怪法水会在瞬间丧失自信。他本来推测这首镇魂曲是基奥恩·史特纳(病殁於廿世纪初的牛津大学音乐系教授)所作,并相信算哲依某种意志而改编,但结果竟是这栋黑死馆的设计者戴克斯比的作品。那么,据说在回国途中於仰光跳海自杀的威尔斯建筑师不就与这桩不可思议的事件有关?若是这样,法水一开始就调查死者的世界,应该说是慧眼独具了。

镇子找寻原谱之时,法水便浏览书架,将降矢木家令人惊叹的藏书一一记在脑中。不必说,这些是占据黑死馆全部精神生活之物,在这个书库某处,或许还潜藏造成深不可测的神秘事件之根源。法水迅速看过书背文字,有很长一段时间陶醉在纸与皮革合成的气味中。

一六七六年出版的三十本普利尼乌斯《万物史》与号称古代百科全书的《拉丁古文书》首先让法水惊叹出声。接下来从索拉尼斯的《神指杖使者》开始,乌尔布里吉、洛司林、隆德雷等的中世医学书籍:巴格、阿诺夫、阿戈里巴等使用记号语的炼金药学书;日本永田知足斋、杉田玄伯、南阳原等人的荷兰书籍译刻;古中国隋朝的《经籍志玉房指要》、《蛤蟆图经》、《仙经》等的房术医心方;其他还有Susrta,Charaka,Samhita等的婆罗门医书;阿夫雷希特的《爱经》梵文原著。以及本世纪二○年代限定版、著名的《活体解剖要纲》、哈托曼的《小脑疾病症候学》等,几乎有多达一千五百册的完整医学史藏书。

另外,关於神秘宗教的搜集也颇为可观。从伦敦亚洲协会的《孔雀王咒经》、暹逻皇帝敕刊的《阿叱曩胝经》、普勒姆菲尔德的《黑夜珠吠陀》开始,至舒拉金托威恩特、基尔塔斯等的梵字密宗经典之类,以及犹太教的非经典圣经、启示录、传道书之类中,特别引起法水注意的犹太教会音乐珍籍的福楼拜尔卡《对斐迪纳德四世之死的悲叹》原谱,与据说是圣布拉吉奥修道院传出的稀世手抄珍本、威萨里奥的《神人混婚》,还有,这里也能见到莱加舒坦的《密仪宗教》钜著与登·鲁吉的《葬祭咒文》。

其他尚有抱朴子的《遐览篇》、费长房的《历代三代记》、《化胡经》等与仙术神书有关之物。魔法书方面虽然有吉瑟威达的《火凤凰》、维尔纳大主教的《英格海姆咒术》等七十多册,绝大部分却属於席尔德《恶魔的研究》之类的研究书籍,属於本质性的作品应该已被算哲焚烧。

至於心理学方面,有关犯罪学、病态心理学、心灵学的著作极多,除了柯尔基的《拟态的纪录》、李普曼的《精神病患的言语》、巴迪尼的《腊质屈挠性》等病态心理学之外,还有法兰西斯的《死亡百科全书》、舒连克·诺金格的《犯罪心理及精神病理的研究》、瓜利诺的《拿破仑的面相》、卡里艾的《附身与杀人自杀的冲动之研究》、克拉夫特·艾文的《审判精神病学校教科书》、波登的《道德性痴呆病患的心理》等犯罪学书籍。

此外,在心灵学方面有麦亚兹的大作《人格及其后的存在》、萨维吉的《远距离感应术可能存在》、杰林格的《催眠性暗示》、休达凯的奇书《灵魂生殖说》等庞大的搜藏。

过了医学、神秘宗教、心理学的部分,在古文献学的书架前看著芬兰古诗《坎帖勒》原书、婆罗门音理学书《桑基塔·拉斯纳拉卡》、《葛尔顿诗篇》、格拉玛吉克斯的《丁抹史》等书之时,镇子终於带著原谱出现。谱本已成焦褐色,只能见到女王安妮的透印图,歌词几乎已经看不清楚。

法水接过后随即翻至最后一页,自言自语地说著:「哈哈,原来是利用古音符记号写成。」接著便随手丢在桌上。

法水接著向镇子问道:「对了,久我女士,你知道这部分为何加上弱音器符号吗?」

「当然不知道。」镇子讽刺地笑了。「Consordino(译注:加上弱音器演奏,记号为sord)应该有加上弱音器以外的意思吧?或是HomoHuge(人子啊,快逃)的意思。」

面对镇子辛辣的讽辱,法水不但未露狼狈之色,甚至强势地说道:「不,应该是EceHomo(译注:请看这个人)吧?这是在说『请看华格纳的<PALSIFAL>』。」

「PALSIFAL?」镇子因法水之言而蹙眉。

但是,法水反而转移话题问道:「还有另一件事,如果有雷萨的《关於死后机械性暴力的结果》一书……」

「我想应该有。」镇子沉吟片刻后回答,「如果急著要,你可以去那边需要修补的杂书库中找找看。」

爬上镇子所示的右手边暗门,发现里面的书架上参差放著必须重新装订的书籍,仅依照ABC字母顺序排列。法水最先从W的部分仔细寻找,脸上很快就浮现愉快神情,嘴里说著「就是这个」,然后抽出一本素色黑布装订的书籍。他的双眸溢满异常光辉——难道这本书真能替他带来什么收获?

但是,翻开封面后,出乎意料地,法水脸上掠过一抹惊愕,手上的书掉落在地。

「怎么回事?」检察官吃惊地靠过来。

「这是只有封面的雷萨名著。」法水紧咬下唇,可是仍抑制不了声音的颤抖。「里面是莫里哀的《骗徒》。你看,在托米艾的插画中,那位恶徒主教不是正嘲弄地笑著吗?」

「啊,有钥匙!」熊城忽然惊呼出声。他从地上拾起该书时,发现在中央部分刚好有旗斧状的突出金属,取出一看才发现是钥匙,钥匙圈上挂著一个小牌子,上面写著「药物室」。

「骗徒与遗失的药物室钥匙吗……」法水以空洞的声音喃喃道,回头对熊城说,「这个牌子的意义应该表示凶手早已准备好演出一出戏吧?」

熊城将满腔愤怒向法水发泄,「但是,我们从一开始就是演员了吧!谁能忍受没有领薪却被嘲笑?」

「现在并非谈论那种淫恶主教的时候。」检察官似在劝止熊城,但是这句话却引出令人凛然的结论,「我想说的是『事实在於柯达侯爵马克白(四位魔女的台词)』。为什么在那家伙尚未变成死灵之前,就能事先藏起法水所预见之物呢?」

「嗯,这真的是有点痛快的挫败。不过,坦白说,我也觉得无法释然。」不知何故,法水低著头,神经质地说,「刚才我说过,在遗失钥匙的药物室里有著可以衡量凶手的东西,另外,也因为想解明易介的死因所出现之疑点而发现了雷萨的著作。但是,其结果却与理智的天秤正好相反,我们被置於凶手预设的秤盘上。凶手会如此嘲笑我们,或许表示在那本著作中并没有我所认为的本质性记述内容。无论如何,杀害易介应该是凶手最初的计画之一,毕竟其死因中所出现的矛盾不可能会是偶然。」

法水虽未说明自己注意到雷萨著作的理由,不过至少已能确定他们至今为止的方向——虽然不甘心,却绝对是走在凶手的神经纤维之上。不只如此,凭这点就能充分了解,凶手在此很明显地刻意嘲弄,更表现出其超乎想像的超人性。

不久,三人回到书房。法水并未说出在杂书库中发生之事,对镇子问说:「事件的波动终於及於这间图书室了。你记得最近有谁进入这扇暗门吗?」

「哦,原来是这个。在这一个星期内只有丹尼伯格夫人。」镇子的回答在这时只像诈辩的意外,「她似乎想知道什么,频繁地进出那间杂书库。」

「那么,昨夜呢?」熊城急问。

「很不巧,我正好陪丹尼伯格夫人将图书室上锁。」镇子淡淡回答后,面对法水讽刺的微笑说,「我想顺便送一颗『贤者之石』给你,你觉得克尼伯的《生理笔迹学》如何?」

「不,我想要马罗的《浮士德博士的悲剧历史文献》。」法水举出的这个书名已足以回报不懂咒文本质的对方之冷笑,可是他仍意犹未竟,表示还想再借阅洛斯科夫的《Voeks-Buch之研究》(据称是浮士德传说的原本)、巴尔德的《关於歇斯底里性睡眠状态》、威兹的《皇室的遗传》之后便走出图书室,带著钥匙,紧接著调查药物室。

药物室位於楼上靠后院的一侧,以前应该是算哲的实验室。中问夹著空房间,右边是进行神意审判会的房间。房内飘浮著药物室特有的渗透性异臭,地板上是无从证明的杂乱拖鞋印,除此之外,这里连一截袖摺也未发现,他们剩下的唯一工作就是调查超过十个的药品柜和药物篮,以及判断药瓶被移动的痕迹与药品减少的份量。幸好有堆积大约五分厚的灰尘让调查容易进行。

最先著手的是坛盖打开的氰酸钾。法水逐一记下,但是,接连听了三种药名之后,他的眼神泛现怀疑的异样色彩一一因为硫酸镁、碘酒与水化氯醛皆是非常普通的药物。

检察官也讶异地摇头,喃喃说著:「是泻剂(泻利盐可以使用精制的硫酸镁制成)、杀菌剂与安眠药。凶手打算用这三样东西做什么呢?」

「不,这些应该是随即要被丢弃的。不过却被我们吞食了。」法水在这里又卖弄他向来喜欢的「悲剧性准备」的奇言。

「什么,我们?」熊城惊骇地说。

「没错,所谓的匿名批评不就具有毒杀的效果?」法水用力咬紧下唇,说出意外之言,「首先是硫酸镁,当然,如果内服绝对是作泻剂使用,但是若与吗啡混合并予以直肠注射,将会引起愉快的朦胧睡眠。另外,碘酒有时也会引起嗜睡性中毒。还有,即使是使用其他药物也无法熟睡的异常亢奋,若是用水化氯醛便能让人在瞬间昏睡。所以这并非意味有出现新的牺牲者之必要,只是凶手在一贯的嘲讽下所出现的产物,亦即,利用这三样东西讽刺我们的困乏无力。」

眼睛无法看见的幽鬼也潜入这个房间,伸出比之前更恶毒的舌头,手指侧面,放声大笑著。

但是调查仍持续进行,结果只有以下两项收获。其一是密陀僧(亦即氧化铅)的大坛有打开过的痕迹,另一个则是死者的秘密再度出现,虽然差一点便疏忽掉,亦即在里侧空瓶的侧腹发现如下的算哲笔迹:

暗示戴克斯比所在之物,已无从得知地离开这世间。

也就是说,算哲应该是在寻找某种药物吧!不过,法水感兴趣的并非他在寻找什么,而是在这被认为不具任何意义的空瓶上感受到无限的神秘气息。那应该是所谓的荒凉时间之诗吧?这个空的玻璃器皿不断地期待著什么,却这样空泛地过了数十年,迄今仍未能获得满足。也就是说,算哲与戴克斯比之间似乎存在著互相斗争般的某种东西。另外,像氧化铅之类的制药剂所潜藏的凶手意志在这种情况下并非谜团。

不论如何,虽然从上述两项收获感受到事件表里两面的重大暗示,法水等三人仍不得不将其留待未来,离开了药物室。

接下来是调查昨夜进行神意审判会的房间。那里是这栋黑死馆中罕见的无装饰房间,最初应该也是被设计为算哲的实验室。虽然很宽敞,可是窗户极少,四周是铅制墙壁,混凝土的地板铺著似是仅供昨夜集会使用的廉价地毯。面向庭院的一侧只有一扇窗户,左边角落的墙上则开了一个作为换气孔的圆洞。四面墙皆挂上黑色布幔,让已经够阴森的房内更加阅暗,飘浮著难以撼摇的沉郁气息,足以令人联想到在这个房间的某处残留著已化为微弱光线——神意审判会那时将乾枯的荣光之手的尸体腊烛一根一根点起,并伴随著诡谲声音出现——的恐怖幻象。

环视这个房间一圈后,法水走向左侧的空房。那是易介说在神意审判会中见到人影、有突出框绿的房间。这个房间的宽度和构造与前者几乎相同,只是因为有四扇窗,室内较为明亮。地板上铺著似是粗纹帆布之物,不用的器具堆积如山,表面皆蒙著一层白色尘埃。

法水的视线停在房门旁的水龙头上。似乎昨夜有谁打开过,出水口垂著三、四条蚯蚓似的冰柱。不必说,那只是证实了纸谷伸子所言,昨夜丹尼伯格夫人昏倒时,她立刻去取水的举动。

「无论如何,问题在於这个突出框缘。」熊城站在右侧的窗边,怃然喃喃说道。

窗户外侧突出以爵床树(acanthus)的全叶制成阿拉伯式的铁栅框缘。隔著后院的花园与菜园能看到远处剪裁优雅的几何状树篱。昏暗、混浊、彷佛快要压到了望塔顶端的低垂天幕下方飘著腊色余光,上方已经完全黑暗。偶尔有一阵疾风掠过虚空,外侧的铁制窗门便寂寥地摇晃,掉落一两片雪花。

「对了,死灵不只有算哲。应该还要再加一个人——戴克斯比。不过,他应该不是什么厉害的人物,大概只是魑魅魍魉之流吧?」检察官说。

「不,那家伙绝对是大魔灵。」法水语出惊人,「因为,在那弱音器记号中隐藏著中世纪迷信的恐怖力量。」

不具乐谱知识的两人只好等待法水说明。

法水深吸一口菸:「当然,Consordino是不构成意义,但是却有一个例外,也就是先前我让镇子吃闷亏的<PALSIFAL>。华格纳在那出音乐剧中,使用符号作为法国号的弱音器记号,但是,这个符号同时也是代表棺材的十字架,在数论占星学中更表示三个行星的星座连结。」说著,法水用手指在掌上画出该记号,在其三个角呈十字的位置打上三个点。

「那么,所谓的棺材在哪里?」检察官反问。

法水露出可怕的神情,做出向窗外倾听的动作,「你们没听见那个吗?我在风声停下时,听到锤摆敲钟的声音。」

「啊,确实没错。」熊城不禁感到背脊一阵冰冷,不得不怀疑起自己的理智。

在树叶婆娑的噪音中确实夹杂著轻微的三角锤清脆钟声,但声音的来源却是被七叶树围绕、应该什么也不存在的后院的遥远右端。不过,那并非神经的病理作用,也不可能是由妖异的瘴气所形成,法水据此已知墓窖的所在处。

「隔著窗户可以看见两根粗大楢柱,那就是停放棺材的地方。等丹尼伯格夫人的灵柩停伫其下时,上方的钟应该会被敲响吧!但是在那之前,基於其他意义,我必须前往该墓窖一趟。我认为,如果想知道戴克斯比漠视乐理,并不得不加以暗示之物是什么,唯有前往该墓窖与钟楼十二宫才能找到答案。」

走至后院时,雪愈下愈大,因此必须尽快结束脚印的调查。首先,法水站在左右两边走来的两组脚印会合处,从该处开始循著其中一组脚印追踪。两组脚印的会合处正好是据称有死灵出现的突出框缘正下方,附近还有一个不久前焚烧过枯草的显著痕迹。乌黑的焦土因昨夜的一场雨而泥泞不堪,中央的突出房间在泥泞上倒映成银色马鞍状。不仅如此,烧剩的部分以各种形状在焦土上留下黄色痕迹,看起来就像尸体烧毁后的腐烂皮肤,恐怖而且恶心。

法水最先循行的左边这道脚印是长度约莫二十公分的男性鞋印,似是由身材非常矮小的人所留下,不仅整体平滑,也没有突起状或连续圆形图案,应该是有特种用途的橡胶制长统鞋。循著脚印才发现该脚印始自与主建筑物左侧相连、外面挂著「造园仓库」牌子的夏雷式(瑞士山岳地方的阿尔卑斯式建筑)华丽小木屋。至於另一道脚印则是长度约莫二十六、七公分,应该是正常体型男人所使用的套鞋(overshoes)脚印,从接近主建筑物右侧的门开始、沿著突出房间抵达这里,形成一道弯曲的轨迹。两道脚印皆自起始处与乾板碎片掉落处之间往返。

法水从口袋里取出卷尺,开始测量每一个脚印。套鞋方面步幅稍小,并没有什么特徵,而且极其整齐,只有一处可疑,也就是脚尖与脚跟两处凹陷,而且呈现内侧弯曲的内翻状,更奇怪的是,这两处愈近脚心痕迹愈浅。

另外,疑似橡胶长统鞋的脚印则是步幅与形状大小成正比,脚印的深浅不仅明显不一,并有以脚跟为重心而特别使力的痕迹。每一个脚印的边缘皆有些微差异,脚尖与中央部分相较,在均衡感上有些许的不自然,而且该部分的印子特别不明显,外形的差异也最严重。该脚印的前行路线虽然是沿建筑物而走,但是返回的路线却像要笔直走至造园仓库般,前进了七、八步来到枯草坪前,跨越了约莫三尺宽的带状草坪,接著就像被主建筑物吸引般,突然呈现闪电状的大曲折、几乎与主建筑擦掠而过地回到前行路线上,就著该路线返回出发时的造园仓库。另外,该脚印的所有者在回程的第一步乃是用右脚为重心转向,左脚踏出,在跨越枯草坪时,则是以左脚踩地,右脚迈出。不但如此,两道脚印都未留下走向建筑物的痕迹。(见下图)

综上所述,全部将近五十个的脚印上,只有湿泞的泥水,但脚印依旧鲜明,也就是说,这些脚印完全没有被雨冲刷的痕迹。由此可知这些脚印是在昨夜雨歇的十一点半之后才留下。

另外,关於两道足迹出现的先后顺序也能够被证明。以乾板玻璃碎片为中心,两道脚印会合处的附近有一处套鞋踩在另一道脚印上的痕迹。因此,很明显地,穿著套鞋者前来的时刻应该是与穿著疑似橡胶长统鞋者同时,或是在其之后。

紧接著,法水的调查理所当然地扩及到造园仓库。

这间夏雷式小木屋是没有铺地板的木造建筑,内部有一扇门通往主建筑物,里面杂乱地堆置著各种园艺工具与驱除害虫之类的喷雾器。

法水在出入主建筑物的门侧找到一双长统鞋。那是上面呈喇叭状、几乎能套入一半大腿的纯橡胶制园艺鞋。同时,附著在鞋底的泥土中、似砂金般闪闪发亮的正是乾板的玻璃碎片。他们后来才明白,这双园艺用的长统鞋乃是川那部易介的所有物。

这个时候,诸位读者可能对这两道脚印产生了各式各样的疑问吧!同时,诸位或许也会注意到一项惊人的矛盾。然而,即使从鞋印出现的时间关系进行推测,还是不可能知道在夜半阴森的时刻,两位足迹的所有者到底做了什么事。不必说,连法水也不明白如何复原在这之前所发生之事,甚至对此一纷乱错综的谜团提出半句疑义的余地皆无。

不过,法水却看似灵光一闪,吩咐鉴识课员制作脚印模型,并请便衣刑警调查下列事项。

附近的枯草坪是何时焚烧?

调查附著在后院一侧所有铁窗门上的冰柱。

讯问值夜人员昨夜十一点半以后的后院状况。

不久之后,黑暗中有点点红光移动。那是法水等人借用网笼灯前往菜园后方的坟场。

这时,大雪正式飘飞,强风吹袭了望塔,发出吹箫似的声响。待其化为旋风吹下来时,飘落地面的雪花再度盘旋飞舞,遮挡昏暗光线的前进路线。没多久,眼前出现与凄怆大自然相抗衡的橡树林,树林之间可见到两根作为停棺处的门柱。

在这里可以听到头顶上方的格子天井传出吊钟环咬牙切齿般的轧轧声,锤摆敲打纹风不动的钟,发出如疯狂鸟儿啼鸣般的阴惨叫声。坟场由该处为起点,细砂石路尽头就是戴克斯比设计的墓窖。

墓窖四周被上方雕著约翰与鹫、路加与有翼犊牛等十二使徒与鸟兽的铁栅围住,中央横亘著如巨大石棺的葬龛。在此有必要详述墓窖内部。大体上,那是模仿残存至今的圣加尔修道院(瑞士康士坦斯湖畔、西元六世纪左右爱兰士主教所建)或南威尔斯的宾普洛克修道院等露地式葬笼而建,但是这处葬罢却呈现明显异色。亦即,坟场树木并非传统的七灶或枇杷之类,而是无花果、丝杉、胡桃、合欢树、桃叶珊瑚、巴旦杏、水腊木犀等七裸树木环绕四周。(见上图)

被这些树所环绕的中央葬龛,V形槽的台座刻著一般都会有的乌姆布利亚的泣儒浮雕,但其上的大理石棺盖却出现异样的构思。以传统礼仪来看,棺盖上面通常是徽纹、人像或单纯的十字架,但是这个棺盖上却是雕镂著三角琴,表示降矢木之传统为音乐,其上再加上锻铁制的希腊十字架与受钉刑的耶稣像。耶稣像也很奇异,头部略微左倾,双手手指反翘、向上扭曲,并拢的脚尖彷佛正忍受痛苦似地内曲至极限,肋骨也清晰可见,感觉上非常瘦弱,看起来酷似窖祭时代之物,也有如歇斯底里患者的弓状僵硬之精神病理反应,令人大为震慑。

大略看过一遍后,法水以热病患者似的眼神望向检察官:「支仓,如果依坎贝尔所言,即使是重度失语症患者,直到最后仍能留下诅咒他人的话语,他还说过,人类在气力用尽,丧失反噬能力时,能缓和其激情者只有精灵主义。很明显地,眼前这些就是诅咒!毕竟,戴克斯比是威尔斯人,据说当地迄今犹有巴达斯恶魔教派的遗风,许多人陶醉於缪亚塔基式十字架风格的异教情趣。」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检察官有点不安似地叫著。

「支仓,坦白说,这个葬龛极不寻常,这是传说中位於荒野、白昼由鬃狗守护,夜晚能呼唤魔神降临的死灵集会之标记。」法水抹掉睫毛上的雪片,继续道,「可是,我不是犹太教徒,也不是利未族(在犹太教中担任祭司一族),就算望著眼前的死灵集会标记,也没有像摩西那样必须加以破坏的义务。」

「这样的话……」熊城突然开口,「先前弱音器记号的解释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熊城,看来我的推断是正确的。」法水开始说明的记号:「三个行星的连结的确具有暗示性。先看坟地树木的配置。在阿柏纳特之后的占星学中,最前面的丝杉与无花果受到土星与木星管辖,对面中央的合欢树则为火星之象徵——虽然火星也能以曼陀罗花、矢车草、苦艾等草木来表示。这三个行星的集合究竟有何种意义呢?在莫连瓦第等人的黑咒术占星学中,此即为离奇死亡之表徵。你们知道十一世纪德国的尼克斯教派(崇拜姆梅尔湖的水精尼克吉这个非常厌恶基督教徒的恶魔教派)吧?属於该恶魔教派的毒药业者集团以缬草、毒人参、蜀羊泉三种草木表示三行星的集合,并将之吊在屋檐下,暗示毒药之所在,后世则是用三树的树叶代替。不过,在该处与那三棵树连结成的三角形相交的东西是什么呢?」

(注):

一、缬草:败酱科的药用植物,对於癫痫、歇斯底里痉挛等症状具有特效,於是被称为学者之星的木星象徵。

二、毒人参:伞形科毒草,含有大量毒参素(conine),能最先麻痹运动神经,因此象徵著妖术师之星的土星。

三、蜀羊泉:茄科的同名毒草,其叶中含有马铃薯毒(solanin)、蜀羊泉素(dulcamarin),在感觉灼热的同时,中枢神经也随即麻痹,象徵火星。

网龛灯的暗红色灯光令积著薄雪的圣像阴影左右摇动,产生难以言喻的恐怖感。其光线也让织水的鼻孔与口腔异样扩大,形成了最适合诉说中世纪异教精神的容貌。

熊城此时提出怀疑:「可是,胡桃、巴旦杏、桃叶珊瑚和水腊木犀四裸树却呈现正方形。」

「不,那是鱼。」法水说出奇妙之语。「埃及的大占星家尼克塔涅布斯将每年预告尼罗河泛槛的双鱼座用表示,而不是以表示。因为你刚才所说的正方形乃是天马座的秋季四边形,是由天马座的三颗星与与仙女座的α星连结而成。如果三角琴代表三角座,被环绕其中的圣像就是天马座与三角座之间的双鱼座了。一五二四年也曾出现这种情形,当时有名的占星学家史托法莱尔高呼圣经中的大洪水会再度来临,也就是说,天马座三星与双鱼座连结的天体现象被视为大凶来临之兆。不过,若是人为的凶灾,那绝对是一种诅咒,不是吗?你们看看这个。事实上,我刚才在图书室里的马克德威尔梵英辞典上发现罕见的藏书章,现在回想起来,那似乎就是戴克斯比的藏书章。由此推测,这个葬罢应该也正诉说了那男人的奇异兴趣与病态个性。」

法水拂掉圣像周围的积雪,锻铁十字架上的耶稣像随即出现不可思议的变化,令人不禁怀疑是法水施展魔法,变出不像属於人类世界的奇怪符号——耶稣像的头顶至趾尖均留下了白色的梵字。

法水开始说明圣像出现的谜般记号。「支仓,波特莱尔曾说过『黑咒术乃是异教与基督教的连接符』,而这就是诵咒时的梵字。另外,酷似三角琴的形状,则是对诅咒时必备的黑色三角炉不可或缺的堆柴法形状。在吉尔塔斯的《咒法僧》中刊载著不空羁索神变真言经的解释,依其说法,是在火坛上引来天火的金刚火,将之置於堆成的木柴下,点燃木柴,持诵白夜珠吠陀的咒文,在流传千古的大史诗<摩诃婆罗多>中出现的昆沙门天四大鬼将——乾闼婆大力军将、大龙众、鸠盘荼大臣大将、北方药叉鬼将等四鬼神——就会秘密脱离昆门沙天的统率前来,同时,史诗<罗摩衍那>中出现的罗刹罗缚孥也会甩动著十颗头颅,化为恶逆天火而来。

所以,如果我是耽溺於佛教秘学者,我必会认为,每一个夜里,这墓窖中一定有肉眼见不到的符咒之火焚烧,阵阵黑色阴风徘徊在黑死馆的了望塔上。但我不是,我只能以心理分析的方式解释目前情况,而且也只能认为,这是戴克斯比这位拥有神秘个性的男人在生前所抱持的意志。这是为什么呢,熊城?因为我早已觉悟到会有危险,就像我在心灵学方面从洛吉的《雷蒙特》波尔曼的《苏格兰人家》修订版以后,就未再阅读其他作品,同时还烧毁了《妖异评论》全套作品。」

直到最后,法水仍是发挥了他钢铁般唯物主义者的本性。而触及他紧绷如琴弦之神经的东西也在当下化为类推之花朵绽放。只凭一个弱音器的记号,法水就揭穿了连黑死馆内的人们都未见其貌的已故克劳特·戴克斯比之惊人心理。

接下来,法水等人走出坟场,冒著风雪向主建筑物前进。就像这样,调查直到夜间仍持续进行。终于形成与号称黑死馆神秘核心的三位异国音乐人士之对决。

三、混蛋,缪斯塔贝尔西!

所有人再度回到原来的房间。法水随即吩咐找来真斋。不久,双脚萎缩的老人坐著四轮车来了,但是原来的骄傲气息已因之前的打击而消失,脸孔浮肿并带点土色,简直憔悴得判若二人。

这位年老史学家的手指神经质地颤动,神情忧郁,明显畏惧著被再度讯问。

法水对自己残酷的生理拷问不以为意,简单表示关切之意后说:「田乡先生,事实上,我从这桩事件未发生之前就想知道一件事,也就是有关包括遇害的丹尼伯格夫人在内的四位外国人的事。算哲博士为何从他们年幼时便开始抚养他们呢?」

「如果我知道这一点……」真斋脸上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与先前完全不同地开始率直陈述,「这栋黑死馆应该就不会被世人称为妖怪宅邸了吧!你或许也知道,那四人自尚未断奶的婴儿时期就各自被算哲先生的朋友从其出生国家送来日本。没错,来到日本后的四十多年里,他们的确享受著锦衣玉食,接受高等教育,表面上看来过著有如宫廷般的豪华生活,不过我却认为,他们像是被囚禁在由华丽高墙包围的牢狱中,恰似《海姆斯克林格勒》(由欧丁神所创造的古代挪威王历代记)中、迪奥里岱尔大主教的管家一样。那位管家是个查耶克斯老人,因为租税制度而必须终生为仆以抵清债务,那四个外国人也一样,终生不准离开这座宅邸一步。而习惯实在是非常可怕的东西,长年下来,他们反而产生讨厌与人接触的强烈倾向,就算是对应邀前来参加一年一度的演奏会的乐评家们,他们也只是在台上行注目礼,演奏一结束,立刻退回自己的房间。因此,他们为何从婴儿时期就被带来这儿,而且必须终生活在铁笼里,这段缘由现在已成故事,只能算一种纪录,真正的秘密已被算哲先生带进坟墓里。」

「啊,就像罗耶布那样……」法水打趣似地叹息出声,「刚才你似乎将他们的厌人习性视为一种性向转变,可是,那或许只是单位的悲剧吧!」

「单位?当然,既然是四重奏,应该属於一个团体。」真斋并不知道法水所谓的单位一词潜藏了深刻意涵。「对了,你们应该会见到他们吧!他们每个人都是严峻的禁欲主义者,加上傲慢与冷酷,形成了只想追求真正孤独的人格。所以他们平时并没有什么亲密互动,尽管年轻时曾一起密切生活,却未出现恋爱之类的情事,可能是因为彼此都没有想互相亲近的意思吧!也因此他们彼此之间,甚至与我们这些异国人之间,都没有出现过所谓的感情冲突。若真要问那四人与谁最亲近,那一定就是算哲先生了。」

「是吗?对博士……」法水浮现感到意外的表情,但又立刻呼出一口烟雾,引用波特莱尔的话,「这么说,他们的关系应该就是所谓的『我所怀念的魔王』吧?」

「没错,的确就是『我称颂您』。」真斋微露动摇之色,不过仍报以最完美的对句。

「但是,在某种情况下……:」法水思索著,「华奢者与阿谀者相互倾轧……」他说著说著却突然停住,不再引用波普的诗作<秀发劫>,改为引用<康萨哥命案>(《哈姆雷特》的剧中剧)之台词,「大概是『无论如何,是你午夜中摘下的臭草液』吧!」

「不,应该不是。」真斋摇头,「绝对是『三度凋萎於魔女之诅咒,遭毒气浸染』。」他的声音异样高亢,几乎完全失去韵律感。

法水不知何故跟著他重复一次,但这却让真斋脸色刷白。

法水又接著说:「对了,田乡先生,或许这是我的妄想,但是我觉得在这桩事件中存在著能认为是『因而上天之门被关闭』的可能性。」法水说出米尔顿在<失乐园>里描写放逐路西法的名句。

「正是如此。」真斋以平淡却莫名僵硬的态度回道,「『没有暗门,也无暗盖或密梯,的确无法重新开启』。」

「哈!哈!哈!哈!不,或许会因此『幻想异常发挥,男人相信自己能怀孕生子』。」法水突然大笑出声,本来阴森的紧迫空气突然舒缓了下来。

真斋的表情也转为轻松:「法水先生,我却觉得那是『处女以为自己是壶,三次大叫找寻栓塞』。」

这种奇文怪句的对答让一旁的两人哑然无语。

熊城苦闷地望著法水,提出职务性的质问:「但是我们想请教的是遗产继承的实际状况。」

「很不幸,这件事目前尚未明朗化。」真斋沉郁地说,「这一点可说是笼罩著本馆的阴影。算哲先生在死亡的约莫两周前写好遗嘱,收妥於大金库内,然后将钥匙与配合文字的符号表一起委托给津多子夫人的先生押钟童吉博士。他似乎提出了某种条件,於是遗嘱至今为止犹未开封。因此,虽然我是遗产管理人,但事实上也无能为力。」

「那么,能分配到遗产的人们是?」

「很奇怪,除了旗太郎以外,只有那四位归化入籍的外国人,一共五人得到遗产,但也不知道他们是否清楚内容为何,因为没有人泄漏过任何一个字。」

「太令人惊讶了。」检察官丢下记录中的笔,「除了旗太郎以外,没有任何一位亲人得以继承遗产!这其中是否存在著某种感情不和的原因?」

「就是因为没有才引人注目。算哲先生最宠爱津多子夫人。而且,那四个人恐怕从没想过能得到这意外落下的权益吧!尤其是雷维斯先生,他还说『我不是在作梦吧』。」

「那么,田乡先生,我们有必要尽快请押钟博士过来了。」法水静静开口,「这样应该能鉴定出几分算哲博士的精神状态。你可以离开了,并请找旗太郎过来。」

真斋离去后,法水面向检察官说:「你有工作要做了。首先,你要签一张传讯押钟博士的命令,接著向预审推事申请搜索令。因为能消除我们偏见的方法就是将遗嘱开封,而这件事需要押钟博士的同意。」

「对了,关於刚才你和真斋的对答……」熊城率直地打岔,「那又是什么怪奇主义之下的产物吗?」

「不,为什么那得是循环论性质的东西呢?反正,若非我严重判断错误,那就表示荣格(译注:CarlGustavJung,瑞士心理学家)或缪斯塔贝尔西是大混蛋。」法水暧昧地含混带过。

就在这时,走廊那边传来了口哨声。口哨声停止后,房门打开,旗太郎出现。他虽然只有十七岁,可是态度非常成熟,也见不到一般人在成年前总会残留的几分童心,只是他那不安的眼神与狭窄的额头破坏了容貌的匀称。

法水恳切地请他坐下,开口说:「我认为<彼得洛希卡(Petrouchka)>是史特拉汶斯基的作品中最完美的一出,应该可以称为恐怖的原罪哲学,因为,即使是玩偶都有张开大嘴等著的坟墓。」

旗太郎一开始就听到完全在预期外的话语,苍白瘦削的身体突然急遽转为僵硬,神经质地吞咽著口水。

法水接著说:「虽然如此,就算你吹出<奶妈之舞>的部分,德蕾丝自动玩偶也不会开始动作。还有,我们已经知道昨夜十一点左右,你与纸谷伸子两人去找丹尼伯格夫人,之后立即回自己卧室。」

「那么,你想问什么?」旗太郎以完全变声后的声音,带点反抗意味地问。

「要求你们的人——也就是算哲博士——的意志。」

「啊,如果是那个……」旗太郎露出略微自嘲的激动,「我很感激他让我接受音乐教育,否则我早就发狂了。每天从早到晚都在倦怠、不安、怀疑、颓废中度过,有谁能够忍受置身在这种彷佛会压死一个人的忧郁中,与有如穿著古代能剧衣裳的人共同生活?事实上,家父为了让我留下人问惨苦的纪录,还仔细教我养生的方法。」

「你的意思是,除此之外的一切完全被那四人的归化入籍所夺走?」

「可能会变成那样吧!」旗太郎的语气似乎有奇妙的畏怯,「不,其实我仍不明白其理由,因为这并未加入包括葛蕾蒂在内的四个人的意志。对了,你知道安妮皇后时代的警语吗?『陪审团因为参加主教的晚宴,於是有一位罪犯被处绞刑』。大体上而言,所谓父亲的这种人物就像主教一样,连灵魂深处都被秘密与谋略所包覆,令人无法忍受。」

「不过,旗太郎先生,这其中存在著这栋黑死馆的弊病。虽然终有一天会除去,但博士的精神解剖图却不会因为对你所做之事而消失吧!」法水似在劝阻对方的妄信,然后改为事务性的询问,「你是什么时候听博士提及归化入籍的事?」

「约莫他自杀的两个星期前。当时他写好遗嘱,将关於我的部分念给我听。」说著,旗太郎的态度忽然转为不安。「但是,法水先生,我不能将该部分内容告诉你,因为一旦出口,就意味著我将丧失该都分遗产。其他四人也一样,只知道与自己有关的内容。」

「不,不会的。」法水晓谕似地温柔说道,「大致上来说,日本的民法在这方面应该颇为宽容。」

「不行!」旗太郎脸色苍白地拒绝了,「我非常害怕家父的眼神。那位有如梅菲斯特的人绝对会以某种方式留下阴险的制裁方法。我想,葛蕾蒂之所以被杀,一定也是在这方面犯下某种错误。」

「这么说,这算是一种报应?」熊城严肃地问。

「是的。所以你们应该能理解我无法说出口的理由了吧?不仅如此,最重要的是,如果没有财产,我就没有所谓的生活。」旗太郎说完,站起来,将十根提琴演奏者特有的纤细手指并排置於桌缘,用极端激动的语气接道,「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你们问的了,就算有,我也不可能回答。不过,请你们记住一件事,馆里的人们似乎都认为德蕾丝玩偶是恶灵,但我却认为真正的恶灵乃是家父,不,家父应该还活在馆内某个地方。」

旗太郎极简地叙及遗嘱之事,并与镇子一样,强调黑死馆里的人们特有的病态心理。他说完之后,寂寞地颔首示意,转身走向门口。

但是,在他面前却有异样的东西等待著他——当他走到门口时,不知何故,彷佛被钉住般愣在原地,再也无法前进。那与单纯的恐惧不同,是种非常复杂的感情,并反应在他的动作上。他的左手扶在门把上,另一只手臂无力地下垂,两眼阴沉地凝视前方,很明显地,他忌讳著房门另一端的某样东西。

没多久,旗太郎便怒容满面,泛现丑恶的样貌,同时发出痉挛般的声音:「克利瓦夫夫人,你……」

他开口的瞬间,房门从外侧被拉开了。两名佣人站在门框两侧,中问是欧莉卡·克利瓦夫夫人充满傲慢而威严的身影。她身穿貂皮、高领、有如西洋剑击剑服的黄色短衣,外披天鹅绒无袖外套,右手拄著雕有瞎眼奥立安与奥立瓦勒斯伯爵家(一五八七年至一六四五年,西班牙菲利浦四世王朝的宰相)徽纹的豪华权杖。

这种黑与黄的对比让她的红发产生强烈的视觉感,全身宛如被火焰般的激情包覆;头发整齐地梳起,耳尖与头部分开超过四十五度,顶端尖锐,显示著极端强烈的个性;发际略微后退的额头,高耸的眉弓,湛著异样光芒的灰色眼眸,像是露出眼底神经的尖锐凝视,而且,观骨以下形成断崖状的两颊,整体轮廓棱角分明,笔直下垂的鼻梁比鼻翼更长,给人心机深沉的感觉。

旗太郎与她擦身而过时,回头道:「欧莉卡小姐,请放心,一切都如你所听闻的。」

「我了解。」克利瓦夫夫人傲慢地颔首,「不过,旗太郎先生,如果是我们先被传唤,情况也一定与你所为相同。」

虽然对克利瓦夫夫人所说的「我们」感到有点异样,但是随即便明白了原因何在。

门边并非只有她一人,还有嘉莉包妲·赛雷那夫人与奥托卡尔·雷维斯。赛雷那夫人手上握著狗链,牵著一只毛色漂亮的圣伯纳犬,无论身材或容貌都与克利瓦夫夫人呈现完全的对比,身穿暗绿色裙子,搭配绳缘装饰的上衣,披著长达手肘的白披肩,头上戴著奥古斯都修女帽般的纯白头巾。不论是谁,只要见到她优雅的姿态,绝不会注意到她是出生在被洛姆布勒索指为激情犯罪城市的南义大利普林迪西市。身材高大的雷维斯则穿著长礼服搭配灰色长裤,披著翼形领巾,站在最后面。然而,与刚才在礼拜堂远望时不同,在近距离观看他时,毋宁觉得他是有点懊恼、彷佛内心某处被压抑、容貌非常忧郁的年老绅士。

这三人就像在参加圣餐祭的队伍般,慢吞吞地进入室内。这种情景若再加上旗帜飘扬下的长管喇叭声,长筒大鼓声,还有仪仗官报告闲杂人等已回避的声音,应该就像十八世纪布登堡或卡林迪亚一带的小型宫廷生活吧!然而,反过来说,从其跟随的佣人人数也可以看出他们的病态恐怖,而且一想到刚才旗太郎与他们之间的丑恶暗斗,便不禁在意起其中或许存在著能称为犯罪动机的暗流,但是,重点是,这三人在采证方面,从最初开始便毫无怀疑的余地。

克利瓦夫夫人来到法水面前,用杖尖敲著桌面,命令似地大声说:「我们有事请你协助。」

「什么事呢?先请坐。」法水会稍显踌躇并非因为她那命令似的语气,而是远看神似霍拜恩<玛格莉特·怀雅德(十八世纪传记作家汤玛士·怀雅德爵士的妹妹)画像>的克利瓦夫夫人,其脸孔近看时却似长过满脸天花而留下疤痕的丑陋雀斑。

「坦白说,我们希望你们能够烧毁德蕾丝玩偶。」克利瓦夫夫人坚定地说。

熊城吃惊尖叫:「什么,你们来只是为了一具玩偶?原因呢?」

「因为,如果那只是一具玩偶,就应该是没有生命的东西,但……我们必须自我防御,所以我们想破坏凶手的偶像。对了,你们读过雷文斯吉姆的《迷信与刑事法典》吗?」

「你指的是约瑟贝·阿尔查的事?」本来一直在思索什么似的法水忽然开口。

(注)约瑟贝·阿尔查出现在从吉贝伦王毕克马里安开始记载的偶像信仰犯罪事件中。与罗马人马克尼吉奥并称史上著名的阴阳人。约瑟贝·阿尔查拥有两座男女雕像,经常在变成男人时祭拜女雕像,变成女人时祭拜男雕像,后来因诈欺窃盗与斗争等行为导致男雕像被毁,而生理上奇妙的双重人格症候也同时消失。

「就是这个。」克利瓦夫夫人颔首,等另外两人坐下后,接道,「我希望至少能从心理方面减缓凶手的行动能力。为了防止惨剧接二连三地发生,我们已经无法再等待你们发挥力量了。」

赛雷那夫人的双手怯怯地交抱胸前,态度显得有点哀怨,接著开口说:「不,这已经不是谈论心理性崇拜物的时候了,因为那具玩偶对凶手而言等於是昆登尔王的英雄(在尼贝伦根的故事中,代替昆登尔王与布伦希尔德女王抗争者)。今后若要再度遂行犯罪,凶手一定会隐藏在阴险的谋略背后,只让那个布洛维西亚人露面。和易介与伸子不同,我们毫无防御,因此就算凶手这次失手,使得玩偶被逮铺,他也还有下一次的机会。」

「不错,若没有见到我们三人的血,这桩惨剧不会落幕。」雷维斯微肿的眼皮颤动,忧伤地说。「我们也被要求尊重一些戒律,所以终究无法从这栋宅邸逃避灾祸。」

「关於那些戒律的内容,你们应该能提供给我们吧?」检察官趁机追问。

克利瓦夫夫人打断他的话:「不,我们没有说出来的自由。与其讨论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不如……」她的声音转为激越颤凛,悲痛地叫喊出杨(译注:VictorYoung,美国作曲家)的诗句;「啊!这样的我们,『置身於黑暗地狱,在火焰之海挣扎』可是,你们为何睁著好奇之眼等待新的悲剧呢?」

法水轮流望著三人,不久,更换交叠的双腿,脸上浮现略带恶意的微笑,吐出令人觉得疯狂的话语:「没错,是『永远持续、没有终止』。施加这种残酷的永恒刑罚者是已经辞世的算哲博士。你们大概也听到旗太郎所说的话了吧?博士以被尊称为父亲而欣喜,高高在上地注视著你们的一切。」

「什么,父亲他……」赛雷那夫人改变姿势,面对并凝视法水。

「没错!因为『吾垂下十字架的测铅,贯穿罪与罚的深度』。」法水以孤芳自赏的语气引用怀吉亚的名言。

「不,『可是未来深渊乃是十字架足以测得的深度』呢!」克利瓦夫夫人冷笑著反唇相讥,但是冷酷的表情开始发作性地痉挛。「所以,『那男人不久绝对会死亡』——你们在易介与伸子的两桩事件中已暴露出你们的无能为力。」

「是没错!」法水轻轻点头,但语气却转为挑战似的辛辣。「然而,不论是谁,应该都不可能估出自己还剩多少时间。我反而认为『昨夜,神情自若的隐藏者已能见到不可思议之事』。」

「那么,你说说看,那个人到底看见什么?我完全不知道有那样的诗句。」雷维斯以黯郁怯惧的声调问。

法水狡脍地微笑:「雷维斯先生,就是『心黑夜也黑,药生效手脚俐落』,而其地点『正好无一人』。」

法水的话看似形容鬼魂,却又像揭穿刻意潜藏在背面的荆棘般计谋,而且其巧妙的朗诵方式形成了令人肌肉僵硬、血液凝结的阴森气氛。

克利瓦夫夫人将一直把玩著杜托蔷薇(六瓣蔷薇)胸饰的双手交叠於桌上,挑衅似地凝视法水。但是期间一抹孕育著莫名危机的沉默让众人清楚听见户外暴风雪的狂乱呼啸,更加深气氛的凄怆。

法水终於开口:「原文是『正午又是野火丛生的炎阳时节」。但是,不可思议的是,那里却是在正午与光明中无法看见,唯有夜晚与黑暗中才得以见到的世界。」

「只在黑暗中能看见?」雷维斯忘了戒心,反问。

法水没有回答他,偏头向克利瓦夫夫人说:「对了,你知道这段诗文是谁的作品吗?」

「不,不知道。」克利瓦夫夫人以稍显生硬的态度回答。

赛雷那夫人似是对法水恐怖的暗示正髦不在意,平静地开口:「应该是哥斯塔夫·霍凯的<白桦森林>。」

法水满足地点点头,不断吐出烟圈,久久才泛现奇妙的恶意笑容:「是的,的确是<白桦森林>。昨夜在这个房间前的走廊,凶手应该见到了那片白桦森林。不过,『他不是作梦,也不能说是作梦』。」

「这么说,你的意思是『那男人有如亲人般地又回到死人房间』?」克利瓦夫夫人忽然兴奋似地转为开朗的语气,说出雷纳的<秋之心>中的一句名言。

「不,也不是滑行,是不知何故地踉跄而行,哈!哈!哈!哈!」法水爆笑出声,侧头望向雷维斯,「对啦!雷维斯先生,当然,前提必须是『那位悲伤的旅人找寻到伴侣』。」

「我们早就知道这点了。」克利瓦夫夫人忍无可忍似地站起来,暴躁地挥动权杖叫著。「所以才会请求你们烧毁那位伴侣。」

但是,法水彷佛在暗示自己的不认同,凝视著烧红的菸头,没有回答。但是一旁的检察官与熊城却能感受到,不知何时停止上升的法水之思绪在此处已逐渐达到顶点。可是法水仍一直努力著,似乎要在这桩精神剧上寻求悲剧的开始。

法水最后终於打破沉默,用挑衅似的语气说:「但是,克利瓦夫夫人,我并不认为这出疯狂戏剧会只因为烧毁玩偶而宣告结束。坦白说,还有一个以更阴险隐晦的手段在暗中操控的玩偶。虽然布拉格的世界傀儡联盟最近并无演出《浮士德》的纪录。」

「《浮士德》?啊!你是指葛蕾蒂小姐临死前写在纸片上的文字?」雷维斯用力说道。

「是的。第一幕是水精(Undinee),第二幕是风精(Sylphe)。现在那可怜的风精在演出惊人的奇迹之后也已遁走。而且凶手从Sylphus变成男性。雷维斯先生,你知道风精是谁吗?」

「什么?我怎么会知道!——够了,我们不要再互相调侃了!」雷维斯彷佛被击倒般狼狈。

然而原本极端倨傲的克利瓦夫夫人却忽然透出惶恐神色,而且可能因为太过冲动,发出了完全不像属於她的声音:「法水先生,我看到了,我的确看到你所说的那个男人。我想,昨夜进入我房间的很可能就是那个风精(Sylphus)。」

「什么,风精?」熊城的不快表情转为僵硬,「可是,当时的房门应该是锁上的吧?」

「那是当然。但它还是很不可思议地被打开了。然后我看见一个身材高瘦的男人站在昏暗的门前。」克利瓦夫夫人的舌头似乎打结般,以异样的声音接著叙述,「我十一点左右进入卧室时确实有锁上房门。打盹片刻后醒过来,想看看枕畔的时钟,不知为何却觉得睡衣的前襟好像被人扯住,头发也像被拉住般,整颗头无法动弹。由於我一向习惯松开头发睡觉,心想会不会是被人绑住了,於是从背脊到头顶完全麻痹,不但发不出声音,身体更无法移动分毫。这时,我的背后吹来一阵冷风,轻微的脚步声逐渐往我睡衣下摆的方向远离而去,不久,脚步声的主人走到门前时进入了我的视野——那男人回头了!」

「是谁?」检察官急急问道,觉得自己似乎也快窒息了。

「不,我不知道。」克利瓦夫夫人不甘心地叹息出声。「因为桌灯照射不到那一带。但是从轮廓能够大致判断出他的身高大约五尺四、五寸,身材很瘦,感觉有点太过瘦弱,但是,只有眼睛……」

虽然与她所形容的样貌有所出入,却仍与旗太郎神似。

「眼睛如何?」熊城几乎是惯性的打岔。

克利瓦夫夫人随即以傲然的态度回头面向熊城,讽刺地说:「在黑暗中看起来像是甲状腺亢奋症患者的眼睛,你可能会说我错看了,对方或许只是戴著小型眼镜。」她像是在搜寻记忆,不久后接著说,「不论如何,我希望你们能用感觉以外的神经听我说话。我还要强调一点——那对眼睛发出如同珍珠般的光芒。之后,等他的身影消失於门外,轻微的脚步声向左方逐渐远离后,我才开始有重新活过来似的感觉,而且,头发也不知何时被松开,头部也能自由移动了。当时正好是十二点半,我再次锁上房门,将门把与衣柜连结固定,但是我再也无法入睡。天亮之后,我详细调查室内,却没发现任何异状,所以我肯定,那男人绝对是利用傀儡玩偶之人!这个狡猾却又懦弱的人,因为我醒过来,所以不敢动我分毫。」

克利瓦夫夫人的结论虽然留下了很大的疑点,但其呢喃般的平静声音却让身旁两人彷佛作了一场恶梦。赛雷那夫人与雷维斯的双手都神经质地交握著,好像连说话的气力都已尽失。

法水像是从睡梦中醒来,慌忙弹落菸灰,但却面向赛雷那夫人说道:「赛雷那夫人,关於那位流浪者的来路我们稍后再讨论,但是,你知道这么一段内容吗?『谁能够妨碍我立刻与恶魔合而为一』……」

当他正想念出接下来的「但是,那把短剑……」时,赛雷那夫人好像随即陷入混乱,从最初的音节就丧失了诗文特有的韵律。

「『那把短剑的刻印为何让我的身体战栗呢?』——你为什么又要问这种事呢?」她的情绪逐渐激动,全身颤抖地大叫,「你们一定正在寻找吧?可是,你们怎么可能知道那男人是谁呢?不,绝对不可能知道!」

法水将香菸夹在唇问,以毋宁是残忍的微笑望著对方:「我并非寻求你的潜在批判,像那种风精的默剧,怎样都无所谓。重要的是这个——『你栖住何处呢?黯郁的回响。」」他引用德梅尔的<沼泽之上>,视线仍停留在塞雷那夫人脸上。

「啊……」克利瓦夫夫人莫名地畏怯接道,「你竟然知道伸子弹错,反覆弹了两次早上的赞美诗?今天早上她曾弹过一次大卫诗篇第九十一篇的赞美诗,正午的镇魂曲之后,她其实应该弹奏第一百四十八首的『火与冰雹,雪和雾气,成就他命的狂风』。」

「不,我说的是礼拜堂内部的事。」法水冷酷地说,「我想知道的是,当时『的确存在著蔷薇,附近鸟啼声消失』。」

「这么说,你指的是焚烧蔷薇乳香的事?」雷维斯以奇妙不安的语气,试探似地望著法水。「那是欧莉卡小姐在后半段过了很久以后、暂时中断演奏时所焚烧的。请你停止滑稽的腹语吧!我们只是向你请教要如何处置玩偶。」

「请让我考虑到明天。」法水坚定地说,「但是,基本上,我们认为它是拥有人身自由的机械,基於保护立场,应该不会让你们动那位魔法博士任何一根手指。」

法水说完的同时,克利瓦夫夫人露骨地以动作传达其愤慨,催促另外两人起身,恨恨地俯视法水,悲痛地说:「没办法,你们所考虑的只是这个虐杀史的统计数字。从结果上来说,我们的命运仍与阿尔比教徒或威特里洋卡郡民一样。不过,如果能找出对策……如果能够的话,我们会独自采取行动。」

(注)

一、阿尔比教徒:起源於南法阿尔比的新兴宗教,受摩尼教影响,否定新约圣经的一切内容,并参加法王因诺生提倡的新十字军,在一二○九年至一二二九年之间,死亡了将近四十七万人。

二、威特里洋卡郡民:一八七八年,俄属阿斯特拉罕黑死病猖獗期间,俄国派遣炮兵包围封锁威特里洋卡郡,发射空包弹并威胁将进行枪决,导致郡民无法逃生,几乎全部死於黑死病。

「不,别客气。」法水随即回以讽刺,「克利瓦夫夫人,应该是圣阿姆洛西奥吧他曾说过『死亡对恶人还是有利的』。」

被遗忘在后、系著狗链的圣伯纳犬忧伤地低鸣,紧追在赛雷那夫人身后。

不久,一位与离去的三人擦身而过的便衣刑警完成庭院的调查,进入房间,将调查报告交给届水:「穿透盔甲的短刀还是只有那一把。另外也已经依照你的吩咐找来警视厅的乙骨医师。」

法水接著再度吩咐对方前去拍摄位於尖塔的十二宫华丽圆窗。

熊城困惑地轻轻叹息出声:「唉!又是房门和门锁吗?真搞不懂凶手究竟是诅咒者或锁匠。约翰·德恩博士的隐形门总不可能有那么多吧!」

「真令人惊讶!」法水讽刺地微笑,「像那样的东西哪有什么技巧值得你大惊小怪?当然,如果走出这栋宅邸的范围,那是应该惊讶怀疑,但是,刚才在书库内,你应该已经见过犯罪学现象的完美书目,也就是说,那扇门没有被锁上的技巧乃是这里的精神生活之一部分,你回警视厅以后查看克罗斯就能了解一切。」

(注)法水说的应该是在克罗斯《预审判官要览》中的罪犯职业习性之章节,引用自阿贝特《犯罪的秘密》中的一例。亦即,以前曾是仆人的一位鞋模工潜入某银行家屋内的某个房间,为了让该房间与卧室之间的房门不会锁上,便事先在锁孔中插入巧妙加工的棱柱状木片,因此银行家就寝前锁上房门时产生了门已上锁的错觉,於是犯人的计画获得完全的成功。

法水不想再开口,就这样视之为理所当然的事而放弃追究,对平素了解其个性的两人而言,当然会觉得异常惊愕。但是,毕竟这桩事件的深奥与神秘是他在书库中所测得的结果。

检察官再度批判法水的讯问态度:「我虽然不是雷维斯,可是,我希望你做的纯粹只是动作剧,你最好别再搞那种恋爱诗人的情趣唱和,好好探索一下克利瓦夫夫人暗示的旗太郎之幽灵一事。」

「开玩笑!」法水做出小丑似的滑稽动作,脸上累积多时、幻灭似的忧郁一扫而空。「我的心理表现摸索剧已经结束,那只是为了了解历史性的关连。我真正要面对并非那三人,而是缪斯塔贝尔西,那家伙真的是个大混蛋!」

这时,警视厅鉴识医师乙骨耕安进入。

一、前往古代时钟室

诊断过伸子之后前来此处的乙骨医师是位五十多岁的老人,身材很瘦,有著一张宛如螳螂的脸孔,神光炯炯的两眼与散发某种骨气般的秃头予人深刻的印象。他是厅内出名的资深法医,特别是对毒物的鉴识方面就出了五、六本著作。当然,与法水也有充分熟稔的交情。

一坐下,他立刻毫不掩饰地要求抽菸。深吸一口后才心满意足地说:「法水,很遗憾,我的心像镜方式证明法已丧失知觉。不论旋转椅如何,只要见到那苍白透明的牙龈,我用我的工作打赌,那绝对是很单纯的昏迷。但是,我特别要告诉熊城一句话,听说那女人手上握著作为凶器的短刀,我觉得自己似乎已窥见骨牌背面!那种昏迷实在非常阴险暧昧,未免来得太及时了些。」

「原来如此。」法水失望似地颔首,「不过,你有仔细观察吗?很难说其中不会因为你老眼昏花而产生疏忽呢!对啦,你采用什么样的检测方法?」

乙骨医师掺杂著各种术语,极端平淡地叙述:「其中当然是有吸收很快的毒物存在。另外,若是特异体质者,虽然只有中毒量以下的微量番木鳌硷(strychnine),也是会引起类似屈肌震颤症或问歇僵硬症的症状。但是,末梢反应上并未发现中毒症候,胃里也只有胃液。或许你会对此感到有点可疑,不过,如果那女人摄取并消化食物,在两个小时后死亡,胃内的空虚是无庸置疑的。还有,尿液也无反应变化,亦无能够定量证明之物,只充满了磷酸盐。我判断,会出现那样的增量情况乃是心身疲劳的结果。你认为呢?」

「真是明察秋毫!如果没有那样剧烈的疲劳,我大概会放弃对伸子的观察吧?」法水好像暗示什么地肯定对方的见解。「但是,你只有用这样的试剂吗?」

「怎么可能,别开玩笑了!但结局仍是徒劳无功,我以伸子的疲劳状态为条件,尝试某项妇科观察。法水,今夜在法医学上的意义仅止於Pennyroyal(一种有毒的除虫菊)。让那种×·××作用於健康且未怀孕的子宫,服用后正好一个小时左右,将会引起剧烈的子宫麻痹,同时出现几乎是瞬间性的类昏迷现象。不过,却连其成份中的OleamHedeamaApiol都检测不出来。当然,那女人没有动过妇科手术的痕迹,也未呈现对中毒的内脏器官特异性,所以,我的毒物采集只有这些,如果要我做出结论,应该是,『昏迷的刑法意义仅止於道德的感情』,也就是说,一切端视出於故意或自然。」乙骨医师用力一敲桌子,强调他的见解。

「那就变成纯粹的心理病理学了。」法水神情黯然,「不过,你也调查过颈椎吧?我虽然不是克恩卡,却认为他的『恐惧与昏迷乃是颈椎的痛觉』是至理名言。」

乙骨医师咬住菸屁股,露出惊讶表情:「嗯,我也读过杨雷格的《关於病态冲动行为》和基奈的《验触野》。一旦第四颈椎受到压迫、冲动地吸气时,横膈膜会产生痉挛性收缩,但是,所谓的肝肾性佝偻症状并未出现在那女人身上,在那之前,不是已经有一位龟背症患者遇害?」

「可是,」法水的呼吸好像有点急促,「虽然没有确实的结论。但若考虑旋转椅的位置与奇妙的高八度音演奏,还是有深入探讨的价值。我想到所谓的歇斯底里性反覆睡眠,那似乎是昏迷的指标。」

「法水,我本来就是非幻想性的动物。」乙骨医师祛除眩惑,讽刺以对,「大体上来说,歇斯底里症状发作时,对吗啡的抗毒性会亢进,但是不论怎么说,仍无法免於皮肤的湿润。」

乙骨医师会在此提出以吗啡为例的镇静亢进神经的话题,一方面当然是对法水的讽刺,另一方面则是针对其企图超越人类思维极限的幻想。因为所谓的歇斯底里性反覆睡眠的病态精神现象乃是极端罕见又罕见的病症,日本明治二十九年时,福来博士是发表这类文献纪录的第一人,至於现在,在喜欢运用寺院或病态心理为题材的小城鱼太郎(最近出现的侦探小说家)的短篇中,也有一篇作品描写一位企图杀人的监狱病房医师让本来是劳工的病患聆听医学术语,再让其在后来的发作中说出,以作为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如其所述,一旦引发自我催眠性的发作,自己曾做过或说过的话之最新部分会分毫不差地重新演出或说出,所以又被称为歇斯底里性无暗示后催眠现象。这反而与目前的实际状况相符。正因如此,难怪乙骨医师内心虽然因为法水的敏锐度感到亢奋,表面上仍藉著强烈讽刺提出异议。

听到对方这么说,法水先是自嘲似地叹息,随即出现他难得一见的躁狂性亢奋:「当然,那是稀有现象。但若不提出这一点又如何能说明伸子昏迷却握著短刀的理由?乙骨,亨利·彼埃洛曾提出因疲劳而产生的歇斯底里性知觉丧失的几十个病例。另外,那位叫伸子的女人在昏迷前曾再次弹奏今天早上已弹过、但事实上却不应该在当时弹奏的赞美诗。所以,难道你不想相信她当时是因为某种疏忽而使腹部受到压迫,导致因该操作而陷入无意识状态的夏尔柯之实验吗?」

「这么说,这也是你在乎颈椎的理由?」不知不觉间,乙骨医师已完全被法水的说法吸引。

「没错。虽然有可能是看见自己变成拿破仑之类的幻视,但从方才开始,我已有了一个心像性标本。你不认为这桩事件存在著西克佛立德(译注:Siegfried,日尔曼民族传说中的英雄)与颈椎的关系吗?」

「西克佛立德?」听到这个,连乙骨医师也哑然无语了。「没错,我是知道有这么一个疯狂男人的标本存在。」

「不,到头来还是比例的问题。但是,我相信知性也具有魔法的效果。」法水充血的眼眸泛现梦想的暗影。「对了,你知道强烈的搔痒感具有与电力刺激同等的效果吧?也应该知道阿尔兹的著作中述及,若麻痹部分的中央仍有知觉残存的点,该处会产生剧烈的搔痒吧?你说伸子的颈椎并无受击痕迹,可是有一种方法能让昏迷者产生动作反应,亦即,让生理上绝不可能紧握的手指藉著不可思议的刺激唤起其反应,而这种方法可以用『西克佛立德加树叶』的公式表示。」

「原来如此。」熊城讽刺地点点头:「你所谓的树叶大概就是唐·吉柯德吧?」

法水先是叹息,接著振作精神,尝试对伸子有如神迹般的昏迷予以抵抗:「你仔细听好,因为这是有如恶魔般恐怖的幽默。若将乙醚以喷雾状吹向皮肤,该部分的感觉会渗透性地消失。这种昏迷将传遍全身,只有控制手部运动的第七、第八颈椎会恰似西克佛立德的树叶般留下知觉。因为昏迷时虽然缺少皮肤的触觉,皮肤底下的肌肉、关节与搔痒感却会很轻易地受到刺激,如此一来,该处当然会产生剧烈的搔痒,而这种搔痒有如电力之刺激,会刺激到颈髓神经目,导致手指出现无意识运动。也就是说,我已能掌握伸子为何会握住短刀的根本公式。乙骨,你刚刚说过『一切端视出於故意或自然』,我却想说,一切端视出於故意或代替乙醚的某种东西。问题是,想查明真相还得要精妙地分析神经才行。」他的表情浮现苦闷的阴影,沉郁地接著,「啊!虽然我是如此解释,不过,旋转椅的位置,还有高八度音的演奏该怎么解释呢?」

法水凝视烟雾的去向,似在平复亢奋的状态。不久,他重新面向乙骨医师,改变话题:「应该已经委托过你才对……你拿到伸子的亲笔签名了吗?」

「当然,不过,这真是个值得提问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取得伸子清醒瞬间的亲笔签名呢?」乙骨医师取出纸条。

三人的视线立刻集中在纸条上。因为,纸条上并不是写纸谷伸子,而是降矢木伸子。

法水眨眨眼,立即解释起他所造成的波纹:「乙骨,我的确想要伸子的亲笔签名,不过,朗布洛索并没有必要为了知道水精与风精而剽窃克雷比艾的《笔迹学》。坦白说,有时候往往会因为昏迷而导致记忆丧失,因此,我害怕若凶手不是伸子,她很可能就这样忘掉一切,让真相永远无法水落石出。还有,我的尝试乃是根据<玛莉亚·布尔尼的记忆>。」

(注)在汉斯·克罗斯的《预审判官要览》中,曾举出有关潜意识的一个例子。一八九三年三月,低拜伦的迪特基尔亨的布尔尼教师家中发生了两个儿子被杀害,妻子与女仆受重伤,丈夫布尔尼因涉嫌重大而被逮捕的事件。妻子醒来后被要求在侦讯调查报告上签名,结果她签的并非「玛莉亚·布尔尼」,而是「玛莉亚·格登堡」。但是格登堡并非她娘家的姓氏,而且就算她再怎么样努力,也想不出这个姓氏的缘由。也就是说,从那时以后,她的记忆已被埋没於意识之下。但是,随著调查之进展,发现女仆的情夫就是这个姓氏时,立即将他以凶手罪名逮捕。亦即,玛莉亚写出「玛莉亚·格登堡」时,她在凶案发生时所见到的凶手脸孔虽然因为头部受伤与昏迷而丧失记忆,却在清醒的朦胧状态下化为潜意识呈现。

「玛莉亚·布尔尼……」似乎被这几个字唤起了什么,三人脸上出现一致的表情。

法水重新点著一根香菸,接著说:「所以,乙骨,我要求伸子一睁开眼便签下名字,目的就在於针对她与玛莉亚·布尔尼夫人同样的朦胧状态,企图记录有可能迅疾消失的潜意识。那女人果然不出法律心理学家的案例集,亦即,伸子的前例乃是奥菲莉亚。只不过奥菲莉亚是因为单纯的发狂而回忆起幼年时听奶妈所唱过的歌(<明天是情人节>),但伸子却冠上降矢木这个颇为戏剧性的姓氏,演出可怕的讽刺。」

这个签名竟然具有恐怖的吸引力。在短暂的凝视之后,个性率直的熊城首先情绪高亢地说:「也就是说,『格登堡』等於『降矢木旗太郎』了?这么一来,克利瓦夫夫人的陈述就能漂亮地解明了。法水,你已经推翻旗太郎的不在场证明。」

「不,要做这样的结论非常困难。凶手仍是降矢木X。」检察官并不轻易认同。

脑海中掠过算哲这个不可思议的角色之后,法水也点头表示同意检察官的说法。他像受到强烈讽刺般,脸上泛现错乱的表情。事实上,如果那是幽灵似的潜意识,或许会是法水的胜利,可是,如果只是单纯的心理性错误,那就绝对是超越推理测定的怪物!

乙骨医师看了一下时间,站了起来。这位尖酸刻薄的老头在离去前不忘补上一句讽刺:「看来今晚不会再出现死者了。不过,法水,问题不在於幻想,而是在於逻辑判断力。如果这两者的步调能够一致,你应该也可以成为拿破仑。」

「不,只要成为汤姆森(丁抹时代的史学家,解明贝加尔湖畔南奥尔根河上游突厥古碑文内容)就够了。」法水毫不迟疑地反唇相讥。但是接下来的话却卷起了一场风暴,「当然,我是没有高深的史学造诣,不过却可以在这桩事件中取出价值远超越奥尔根碑文的内容。你可以暂时在客厅中等待本世纪最伟大的发现。」

「发现?」熊城大惊失色。

虽然无从得知法水心中的企图,但是看他眉宇之间浮现的毅然决心,很明显能知道他正想进行乾坤一掷的豪赌。

不久,在这种几乎令人窒息的紧迫空气中,被传唤前来的田乡真斋在乙骨医师离去后紧接著进入。

法水立刻单刀直入地开口:「我现在直接问你,你昨夜八点至八点廿分之间巡视宅邸时,曾经将古代时钟室的门锁上吧?但是,应该有一个人从那时起就消失了才对。不,田乡先生,昨夜进行神意审判会时,在这栋宅邸里,降矢木家的成员应该不是五位,而是六位,对吧?」

这一瞬间,真斋的身体好像触电般地颤抖,像是在寻找可供攀附之物般,回望四周。不过,他却随即采取了反噬的姿态:「哈!哈!哈!如果你们打算在这暴风雪中挖掘算哲先生的遗骸,请你们拿出搜索令来。」

「如果有必要,很难说我们不会拿出搜索令。」法水冷然说道。然后似乎认为与真斋辩驳毫无意义,於是开始叙述自己的论点,「事实上,我们也没期待你一开始就会坦白一切,所以先由我来证明这位消失的人物吧!你知道盲人听触觉标型这个名词吗?盲人使用视觉以外的其他感官将个别传来的零散资讯综合,尝试塑造出接近自己想像的物体之造型。田乡先生,我当然不可能见到该人物的影像、听不到他的声音、也没听过有关他的任何只字片语,但是,我最初踏进这座黑死馆之际,就己经感觉到某种可称之为徵兆的东西,亦即,在这桩事件开始的同时,已有一种离心力在作用著,而且这个离心力还抛掷向关系者圈外远处的某人,这点从佣人们的行为上也能观察出来。」

「这么说,我曾经问过的……」检察官以异样亢奋的声音叫著,同时醒悟到已到了解开自己悬念的时机。

法水向检察官微笑:「也就是说,对这出精神默剧而言,在最初由佣人领我们爬上大楼梯时即宣告开演。当时警车的引擎虽然发出喧闹声响,但是那位佣人在我的鞋子偶然发出轻微轧轧声时,不知何故,虽是走在前面,却很害怕似地侧身闪避。我注意到这一点时,脑海中灵光一闪,在爬完楼梯前,试著再三反覆同样的动作,而佣人也每次都重覆同样动作。很明显地,这种无言的事实是在叙述著某件事。所以,我推断他是听到了照理应该被引擎的噪音压过、平常状态下绝对无法听到的某种声音。但是,那既不是当然的奇迹,也非我的身体情况出问题,只是医学上称之为威里斯症候群(译注:WilliamWillis,英国医师,一八六一年到日本当军医,在鹿儿岛建立了医学院与医院)、在巨响同时也能听见细微声音的所谓听觉病态过敏现象。」

法水缓缓点著香菸,吸了一口,接著说:「不必说,这种症候群乃是某种精神障碍的前驱现象。不过,在吉亨《忌讳恐怖心理》中,历经多次实验与研究后,已将之列为受到极度忌讳之恐怖感所侵袭时的生理现象。其中,最令人感兴趣的应该是托姆道夫的《假性死亡与早期的埋葬》中的一例。一八二六年,波尔多的监察主教德尼骤死,医师也证明他已死亡,所以将尸体装入棺材后埋葬。但是德尼却在这期间於棺材中苏醒,因为发不出声音求救,只好用尽全身力气将棺盖推开一道细缝,但也因为气力用尽,再度躺在棺内无法动弹。就在他面临即将被活埋的恐惧时,虽然庄严的诗歌合唱震耳欲聋,他的两位朋友还是听到了低沉的泣诉声。」

之后,法水将该现象转移至这桩事件上,「这样一来,眼前的状况就成为一项疑问。大致上说来,宅邸里的佣人就算会有旁观性的亢奋,但是在尚未抵达现场的调查人员想询问什么而接近时,应该不会有畏惧恐怖的道理,所以当时我有了可称为是某件事故之前提的不祥预感。换句话说,它也可能是一种过敏神经的戏剧性游戏,却又有著些微难以言喻的异样气氛。正因无法清楚分辨,更让我被即使挣扎也要去接近的力量所引导,不久,在知道那是你发布的禁言令所催生的产物的同时,我也已经明白你们努力想隐瞒的一位命运性人物的存在,包括其身高。」

「身高?」这回连真斋也惊讶得双眼圆睁。

当然,三人皆被煽起一阵前所未有的亢奋。

「没错,这可说是『那件盔甲的前立星见到此人』。」法水深深埋坐在椅子上,静静接道,「你应该也听说了吧?拱廊的旧式盔甲中,靠门廊一侧的窗边有一具排缄缀盔甲,上面是狰狞凶猛的三支黑毛鹿角头盔,而其前列则是吊盔甲的滑革胴甲胄,上面戴著漂亮的狮子啮台星前立胁细锹的头盔,由此两者的排列可以很明显地看出调换的痕迹,而且经由佣人的证词也能确定是在昨夜七点过后被调换。此外,这个调换也呈现颇为纤细的心像,我是直到看见圆廊对面的两幅壁画才了解其原委。你们也知道,右手边的壁画是<处女受胎图>,圣母玛莉亚站在左侧,左手边的<加尔瓦略山的翌晨>中,右侧是钉死耶稣的十字架,亦即,若没有将两具盔甲调换,就成了玛莉亚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最不可思议之现象。但是,调换盔甲的原因非常容易究明。田乡先生,圆廊的窗边有使用磨去外侧光泽的玻璃做成的平面瓣与凸面瓣组合起来的六瓣形壁灯,我在朝向排缄缀的平面瓣上发现一颗气泡。对了,你知道眼科使用的内视验光眼镜仪器吧?在平面反射镜的中央打穿一个微孔,在其反对轴放置凹面镜,将聚集该处的光线从平面镜的细孔送至眼睛。不过,这儿的情况却是将天花板美术灯的光线聚集於凹面瓣,通过前方平面瓣的气泡而照射至位於对面的前立星,也就是说,要了解这点,就必须以前立盔甲的激烈反光位置为基础,测出眼睛位置的高度。」

「但是,反射光有何作用?」

「很简单,引起复视。就算在被催眠之时从侧面挤压眼球,视轴也会因为混乱而产生复视,而来自侧面的强烈光线也会产生相同效果,结果造成位於前方的玛莉亚与十字架重叠,产生玛莉亚正在接受钉刑的假象。不必说,调换盔甲者是位妇人,为什么呢?因为那种如幻影般的玛莉亚受刑之假象正意味著身为女性最悲惨的结局,同时,另一方面也受到彷佛来自上天俯瞰的意识所驱使,有了审判或刑罚的原罪恐惧。大致上而言,这种宗教情感属於一种潜在本能,即使拥有何等伟大的智慧也不容易克服。这虽然主观,却绝非思维辩论,因为,刑罚与神合而为一是本来就有的论点,天主教精神在圣奥古斯都提倡末日审判时就已达到超越个人的无法抗拒之力量,所以不论是否出於意外,那种巨大的魔力随即会粉碎精神的平衡,特别是在进行某种异常的企图时,更是无法承受其冲击。

田乡先生,换句话说,该妇人是为了防止这种心理动摇而将两具盔甲调换。但是,在与前立星平行的位置已可测出其大略的身高,而这位身高达五尺四寸的妇人到底是谁呢?若是佣人们,应该不会擅自改变重要装饰物的位置,也不可能是四位外国人,伸子与久我镇子又各矮了一、两寸,可是,田乡先生,那位妇人却是潜伏在宅邸内的人,她究竟是谁?」

法水再三暗示、催促真斋自行坦白,可是对方依然沉默不语。

法水的声音充满挑衅似的热情:「接下来我的脑海里有个逆向思考逐渐成形,却想不到你刚才终於说出了真相,所以,我的推断也告结束。」

「你胡说什么?我说出真相?」真斋与其说是惊愕,不如说因为受到对方瞬间转变的口气捉弄而气愤不已。「这是你唯一的障碍,你会为了扭曲的幻想而脱离常轨。我不会被虚妄的烽火所惊吓!」

「哈!哈!哈!哈!虚妄的烽火吗?」法水突然爆笑出声,但语调仍是一贯的冷静。「不,应该是『无情的牡鹿戏弄,受打击的牝鹿哭泣离去』吧?先前我说你是<康萨哥命案>中的『无论如何,是你午夜中摘下的臭草液』”你回答下一句『三度凋萎於魔女的诅咒,遭毒气浸染』你当时为何会失去『三度』之后的韵律呢?另外,你又是基於何种理由在重新反覆时,将WithHecates断为一节,连起Bane和thrice?更令人惊讶的是,你说出Banethrice时,却突然脸色惨白?

(注)

「无论如何,是你午夜中摘下的臭草液」,原文为:

「三度凋萎於魔女的诅咒,遭毒气浸染」,原文为:WithHecatesbanethriceblasted.

当然,我并不想进行文献学上的高级批判,只想让你说出与这桩事件开始时酷似的『其实是有如吓唬白痴般的,三度凋萎於魔女……」。也就是说,我剽窃了布尔顿的『在诗的语言中显现特别强烈的联合作用』之假设,以不同型态应用於杀人事件的心理测验,也就是藉著暗中武装的诗之形式,尝试理解你的神经作用,终於从中摘出一个幽灵性的强音。

对了,巴贝基(艾德曼·肯恩之前的莎士比亚戏剧著名演员)指出,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中,律语性质的部分,亦即希腊式量化的韵律法极多。该法则以一个长音节等同两个短音节为原则,创作出头韵、尾韵、强音等固定分配的抑扬调,在诗的形式上产生音乐的旋律。所以只要有一个字的朗诵方法错误,整个音节的韵律便会完全混乱。因此,你会在『三度』之后丧失其韵律绝对不是偶然的意外,因为那个字至少具有匕首般的心理效果,所以当你利用它刺激我的时候发觉有问题,才会立刻慌张地接续下去。而问题在於,你必须漠视我方才所说的韵律法。

然而,你本是为了让我产生混淆,结果却使你自己无法收拾善后。因为,thrice与前一音节的Bane接续便成了Banethrice,而该字带有Banshee(赫卡第传说中的报丧女妖)——化身为站立离奇死亡之门前的老人Banshrice——的意义。田乡先生,我所提出的『无论如何,是你午夜中摘下的臭草液』一句便是具有这种意味的双重、三重陷阱。当然,我不认为你在这桩事件中扮演预告死亡的老人角色,但是,那『三度凋萎於魔女的诅咒,遭毒气浸染』的『三度』,到底意味著什么呢?丹尼伯格夫人、易介、那么,第三是?」

法水说完,凝视著对方。

真斋脸上逐渐朦胧地笼罩上绝望的神色。

法水接著说:「之后,我又将<康萨哥命案)的『三度』再次置於俎上,这回却观察到正好相反的下降曲线。这样一来更能确定那个字具有彻底支配供述心理的可怕力量。因此,我引用波普<秀发劫>中最滑稽的『幻想异常发挥,男人相信自己能怀孕生子』向你暗示心中毫无谋略,你回答下一句的『处女以为自己是壶,三次大叫找寻栓塞』,却似乎没有意识到其中的thrice这个字,以平淡且极端正式的朗诵法念出。当然,这是松弛的心理状态下经常出现的盲点。接著我尝试将两者对比,发现即使是同样的thrice,出现於<康萨哥命案>的与出现於<秀发劫>中的两者,由於心理影响而有显著的差异。

因此,为了让结论更确实,我试著从赛雷那夫人口中引导出昨夜在这宅邸里的家族成员人数。但是,对於我所说的史特拉斯堡的『谁能够妨碍我立刻与恶魔合而为一』,她却回以下一句的『那把短剑的刻印为何让我的身体战栗颤抖呢』,而且,在提及sech(短剑)时,不知何故,她脸上出现了狼狈神色,并在sech(短剑)与stempel(刻印)之间留下不必要的休止符,所以,接下来的韵律当然陷入了混乱。赛雷那夫人为何要用如此愚蠢的朗诵方式呢?因为她害怕Sechstempel(第六宫)的回想。在那首传说诗的后半出现、进入『神的城堡』(现在的梅兹附近)的领主以魔法显现於瓦布吉林斯森林中的第六座神殿的人,就再也未能出现。所以,赛雷那夫人在不问不答中暗示的第六号人物是……不,即使只是从你们两人映现於我脑海中的心像,就已经无法否定昨夜确实有个从这座宅邸突然消失的第六人存在。如此一来,我的盲人造型终告完成。」

真斋握紧椅子扶手的双手不停颤抖,忍不住似地说:「这么说,所谓存在你心中的人物究竟是指谁?」

「押钟津多子。」法水有点凛然地说,「她是曾被称为摩多·亚当斯的伟大女演员,若是五尺四寸的身高,绝对非她莫属。田乡先生,你在发现丹尼伯格夫人离奇死亡的同时,当然会怀疑自昨夜就不见行踪的津多子夫人,但是,若不想让这个具有光荣传统的家族出现杀人凶手,就必须采取某种掩饰措施,所以才下令所有人禁止说出,同时将夫人的随身用品藏在某处不易被发现的地方。实际上,除了你以外,没有其他人能做出这样具支配性的处置,毕竟你才是这宅邸里的实际掌权者。」

押钟津多子!只因为这个姓名完全未出现在事件圈内,在此情况下应该是有如晴天霹雳吧?这大概是法水的神经作用持续微妙地释出,终於达到意外结果的顶峰。但是,检察官与熊城都只是一脸麻木,连话也说不出来。因为就算那是法水的神乎其技,却也是接近恐怖的假设,令人无法轻易相信。

真斋将手推四轮车拚命倒退,激烈地哄笑出声:「哈!哈!哈!哈!哈!法水先生,请你停止无聊的妖言惑众吧!你所说的津多子夫人昨天一早就已离开这座黑死馆。你说她躲藏在某处,但是,可以藏人的地方,至今为止应该都已经彻底地调查过了,如果你知道她躲在何处,我会主动拉她出来,将她当作凶手。」

「为何要将她当作凶手呢?」法水报以冷笑,「我需要的是铅笔与解剖刀。我虽然曾将津多子夫人视为风精的自画像,但是,田乡先生,这又是一出悲痛至极的故事。因为,当她化为尸体的同时也失去接受喝采的时机。那是昨夜八点以前,当时她已被带领至遥远的精灵界,所以,她才是丹尼伯格夫人之前——亦即是这桩事件最初的牺牲者。」

「什么,她被杀害了?」真斋受到了雷击般的打击,不自觉地反问,「这么说,她的尸体在哪里?」

「啊啊!看样子,你听了之后似乎产生一股殉教般的心情?」法水戏剧性地叹了一口气,肯定地说,「坦白说,是你亲手将尸体关入沉重钢铁门之内。」

也难怪三张脸孔在瞬间失去了所有表情。法水彷佛将这桩事件当成自己的幻想游戏般,每一项推论皆加上传奇色彩,到达此一越过三人知觉极限的超级顶点。

法水接著掀开此北方式悲剧的下一幕帷幔;「田乡先生,昨夜七点左右正好是佣人的用餐时间,也与拱廊调换盔甲的时刻相符,在该时刻前后,原来摆放在大楼梯两侧的两具中世纪盔甲跳上了楼梯,挡在<解剖图>前方。但是只凭这点要证明津多子夫人的尸体在古代时钟室内还……与其老是讲些理论还不如直接找证据,能请你再度打开那扇钢铁门吗?」

接下来,他们走在通往古代时钟室的阴暗走廊上。这段路感觉非常漫长,或许是因为剧烈晃摇窗户的风雪声响都传不进他们耳中吧!对於眼睛似热病患者般充血、只是上半身不停往前、丧失身体协调功能三人来说,法水极端冷静沉著的步履应该非常碍眼才对。

不久,第一道铁栅门被左右推开,来到漆成如墨镜般闪闪发亮的钢铁门前,真斋弯腰,取出钥匙打开右边门把底下的铁盒子,转动盒内的数字盘。先是向右,然后左转,再右转,之后便听见门闩开启的轻微声响。

法水凝视数字盘上的雕纹说:「原来如此,这是维多利亚时代流行的罗盘式风格(数字盘四周是英国近卫龙骑兵联队的四王标帜,在雕刻著亨利五世、亨利六世、亨利八世、伊莉莎白女王袖章的把手上,另外细细地刻著theRightHonbel.JOHNLordCHURCHIL的胸像)。」他的声音里透著失望似的空洞回响。

对於几乎完全不信任钥匙性能的法水而言,这道双重封锁的铁壁一定颠覆了盘据在他的心中的某种信念。

「这……名称我虽然不知道,但是将正确数字向关闭方向反转,操作三次后就能开门,亦即关闭时的最后数字等於开启时的最初数字。不过,在算哲先生死后,这个数字虽的操作方法和铁盒子的钥匙,除了我以外无人知道。」

下一个瞬间,连咽下一口唾液的机会皆无的众人再度感受到窒息般的紧张,因为法水握住了两侧的门把,开始推开沉重的铁门。

里面一片漆黑,地窖般的湿冷空气迎面袭来。但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法水的动作停止,身体战栗地僵住。似是在凝神静听著什么,随著慵懒的钟摆声音,一种异样的音响彷佛自地底般流泻而出。

二、Salamandersollgluhen(火神呀,猛烈燃烧吧!)

法水继续方才停下的动作,将铁门完全推开,见到了里面左右墙上排列的各种奇妙形状的古代时钟。在室外光线转弱并与室内黑暗交接的一带,几个似是钟面上的玻璃闪动著诡异、如鳞片般的生动光芒,这是因为摆动中的长钟摆不停地发出脉动般的明灭亮光。在这墓窖般的阴森空气中,沐浴著时代尘埃的静谧,以及各种每秒跳动一次的声音之所以未受到破坏,应该是因为没有任何人能够吐出紧憋住的呼吸吧!

可是,就在此时,挂在中央象嵌(编注:一种镶嵌技法,把黄金嵌在蚀刻后的金属表面,再加以磨光)大柱上的玩偶时钟忽然发出似是发条松弛的声音,开始演奏起古典音乐。自鸣琴(让两个不同方向的圆筒旋转,藉著圆筒上面无数的尖刺弹奏出阶梯状音阶的自动乐器)弹奏出的优雅音色破除沉郁的鬼气,同时众人耳中也再次传入拖曳般的沉重声响。

「赶快开灯!」熊城这时方才回过神来,怒叫。

真斋伸手扭亮墙上的电灯开关。——法水的神奇猜测果然没错。

在房间内侧的长柜上,只见津多子夫人双手置於胸口上仰躺著,挣扎在生死边缘。那种匀称的美丽应该只能称之为陶器作品<贝托里加的死亡之像>。不过,拖曳般的钝重声响确实来自津多子躺著的附近,那有如阴森地鸣似的鼾声,再加上病重似的激喘……啊!很显然地,法水推测已经死亡的津多子夫人仍活著,虽然肤色完全丧失生命光彩,体温低得几近尸温,却犹有微弱的心跳与呼吸。

而且,除了脸孔以外,她全身被毛毯缠卷得有如木乃伊!

这时,自鸣琴的音乐终止,两个幼童玩偶轮流挥动右手的槌子敲钟。时间是八点。

「是水化氯醛。」法水凑近嗅闻她的脸孔,开朗地说,「瞳孔缩小,味道也绝对不会错。不过,还能活著是最重要的。熊城,如果津多子夫人恢复健康,或许可以为这桩事件的某处带来一丝光明。」

「不错。我本来以为药物室的调查徒劳无功了。」熊城的脸孔宛如吞下黄莲般苦涩,「紧接著又听你提到坏消息,几乎就是凄惨的幻灭了。接著,那个具有如铜板印刷般鲜明动机的女人又出了问题,我差点就想叫你找灵媒过来了。」

事实上,如熊城所说,从遗产分配剔除的唯一人物、应该有最充分杀人动机的押钟津多子夫人,现在已经被认为可能由她身上找出某种脆弱破绽,想不到她不但化为凶恶悲惨的梦中人物出现,而且还颠覆了沫水的推测,陷入需要进行微妙推断的昏睡状态。像这样无法预料的逆转,绝对是让人无法忍受的事件!

检察官也生气似地吁出一口气说:「真是一大堆令人震惊的事。在仅仅廿多个小时之内已有两位死者和两位昏迷者。目前的问题重点在数字盘被转动以前,因为凶手一定是在那之前将弄昏的津多子夫人送入这里。」他以确信的表情望著法水,「不过,法水,只要知道大致的药量,应该就能推测出药物进入咽喉的时间吧?我觉得这中间有某种问题,昏睡一事绝对有深刻内情。」

检察官同样在乎与津多子夫人相关的动机之重要性。

「你真是明察秋毫。」法水满意地颔首。「不过,药量多少并不重要,主要问题在於,凶手没有想杀害这个人的意志。」

「什么,没有杀害的意志?」检察官忍不住重复叫道,随即提出异议,「可是,也不能说凶手不会误测药量。」

「支仓,这件事情的根本问题并非药量,只要能让她昏迷,将她丢进这个房间内,就已经算是致死量了。多量的水化氯醛具有使体温降低的显著功能,再加上这个房间四面全被石头和金属环绕,温度非常低,若再开窗让户外空气进入,那么这个房间的温度已足以将人冻死。但是,凶手不仅未选择这种最安全的方法,还采取你所看到的——将她包裹成有如木乃伊般、令人不解的御寒手法。」

法水仍是一样从极端奇特的谜团中摘取出更为异样的疑点。

不过,果然如他所言,窗户的锁扣上黏附著石笋般的锈蚀,而且被清扫过的室内未曾留下些许痕迹。

法水冷然目送津多子夫人被送走,悚然地说:「明天休息一天后应该就可以接受讯问了吧?不过,有件事情无论如何都必须记住,亦即,凶手为何要剥夺津多子夫人的自由,将她囚禁呢?也许是我多虑了,但是,我总觉得凶手会采取这种阴险至极的手段很可能是为了防患她恢复意识之后说出什么吧!而且,如果认为这样就是露出破绽,可能又会掉入凶手的陷阱中。」

或许因为看见法水揭穿令人震惊的内幕,真斋在这大约十分钟之间显得无比憔悴,无力的手操作著四轮推车,露出了哀怨神情,好像想说些什么。

「田乡先生,我了解。」法水轻轻阻止他,「关於你采取的措施,我会向熊城先生解释。对了,押钟津多子夫人不见踪影是在昨夜什么时刻?」

「已经很晚了,是因为她在神意审判会缺席,所以大家才注意到她行踪不明。」真斋脸上终於泛现安祥之色,「傍晚正好六点左右,她先生押钟博士打电话来,表示要搭乘昨夜九点的快车前往九州大学参加神经学会的会议。当时只有一位佣人见到津多子夫人走出电话室,此后就再也没人见到她了。当然,电话内容也是打电话至她家求证时对方所说。」

「原来如此,六点到八点……应该针对每一个人调查这段时间内的行动,或许能从中发现火绳枪之类的东西。」熊城几近主观地说。

法水惊异似地望著他,「别开玩笑了!没错,你的确是体力充沛,可是,那位疯狂诗人所做之事怎会让不在场证明置於如此陈腐的轨道上?」

法水彻底地轻视对方。之后,他摆出似乎很想用放大镜鉴赏的姿态,将视线集中在古代时钟上。

有卡迪亚(译注:Chaldea,西元前六一二至五二五年,卡迪亚人在巴比伦南部建立的王国)的罗萨斯太阳时钟和俾斯麦岛达克达克演讲社的棕榈系统时钟。水钟一类则包括了雕镂著托勒米王朝历代的埃及王、欧林斯·马阿特等诸神、塞奥斯·纳亚的蛇鬼神之格登西比乌斯型时钟,西元五世纪鄯善族(印度西域的民族,西元六世纪被突厥人赶至科卡萨斯的碗型刻计仪,还有雕著波西舒坦菲恩家祖先佛雷迪里克·霍恩·休莱因徽章、极其罕见的diabolo(译注:酷似幼儿玩具的手摇中空鼓)型沙漏。至於油时钟或火绳时钟之类在中世纪西班牙绝迹的东西,则有来自毕亚利·巴夏(一五七一年与佛罗伦斯共和国在雷班特爆发海战的史尔单的女婿)的战利品,或是法兰西旧教徒首领吉斯公爵亨利(圣贝希尔缪祭当天屠杀新教徒者)奉献之物。

另外,早期使用钟摆的时钟有二十几个,但是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在巨大的海盗船船腹刻著时钟与七曜圆形之物,依所刻的文字内容,这乃是玛加德·阿特威恩查拉斯公司赠送给威廉·瑟西尔公爵(进入伊莉莎白王朝后,打压汉萨商人的政治家)之物。在古代时钟的搜集上,这些或许已能算是举世无双。但是,在正中央还有一个彷佛般据王座上、君临天下的玩偶时钟,它有黄铜制台座,柱身为奥图曼风格的城楼,楼板上镶嵌海人兽(译注:人鱼),上方是哥特雷式的高塔。这个时钟没有像近代时钟一样的数字盘,塔上的圆栅内有一个钟,两旁有荷兰哈勒姆地方传统打扮的男女童子玩偶对立,每过一个小时,自动卷起的弹簧就会松弛,内部的自鸣琴响起音乐,等音乐一结束,两位童子玩偶就会轮流举起撞木敲钟报时。

法水打开时钟侧腹两扇对开的门,发现上端是自鸣琴设备,下端才是时钟的机械室。他还在门的内侧发现了异样的细字篆刻,也就是在右侧的门后……

——天正十四年五月十九日(罗马历天主诞生以来一五八六年),西班牙王菲力普二世交付此钟与梯状琴。

另外,左侧门后也刻有下述文字:

——天正十五年十一月廿七日(罗马历天主诞生以来一五八七年),在果阿(译注:Goa,印度半岛西岸的政府直辖地)的耶稣会圣保罗教堂接受圣芳济·沙勿略主教的肠丸,收纳在此遗物框内,成为童子的手臂之一。

那应该是耶稣会殉教史上所留下的血诗之一吧!但是,所谓沙勿略主教(编注:St.FrancisXavier,西元一五○六至一五五二年,西班牙出生,在东亚传教,因病死於中国)的肠丸具有重要的转折作用,法水当时却因被悠久历史感动,彷佛被巨灵之掌指住般茫然愣立,产生一种无以名状的压迫感而未能注意至此。

他凝视著篆刻,久久之后,以作梦般低沉的声音喃喃说著:「啊!没错,死於广东上川岛的沙勿略主教变成美丽的尸腊。原来如此,他的肠丸与遗物框变成童子玩偶的右臂了。」

然后,他突然改变语气,向真斋问道:「对了,田乡先生,这间时钟室并未见到任何灰尘,是几天打扫一次呢?」

「刚好昨天才打扫过。这儿通常每个星期会打扫一次。」

走出古代时钟室,真斋首先要求法水解开让他陷入凄惨失败的疑念。

面对真斋的询问,法水脸上浮现淡漠微笑:「你应该知道德恩或格拉哈姆的黑镜魔法吧?」他吐出一口烟雾,接著说明,「我先前也说过,关键在於楼梯两旁的两具中世纪盔甲。当然,它们只具有装饰用途,也没有多少重量,可是你们都知道,它们在七点左右——趁著佣人们用餐时!一举飞上了楼梯走廊,而且因为它们皆持著长旌旗,於是我最初由旌旗推断,将盔甲解释为凶手的杀人宣言。但是,因为还有些无法释然,所以特别将两支旌旗与其后方喀普利艾·马克斯所作的<解剖图>相比较。当然,画中两位人物并没有指出津多子夫人的藏身处,不过,当时我忽然注意到,被两支旌旗遮覆的画面上方,却有指标指出通往大马士格之路,也就是那一带乍看有如拍打笔刷所留下的特种颜色或线条的块状,亦即色彩混杂的部分。你们知道所谓点线描绘法的理论吗?利用原色的细线和点交互排列来取代色彩与色彩的混合,隔著一定距离观看,该分解的色彩才会在观看者的视觉中综合,当然,如果距离稍前或稍后,统一感便立刻遭到破坏,画面陷入无以名状的混乱。这也就是莫内绘卢安大教堂的手法,但是,这里的画面不仅更加制式化,内部更隐藏著进一步的理论。」

法水说到这里,将钢铁门关闭,接著说:「现在我们就来做一个实验,看看那混乱的杂色中隐藏著什么。熊城,请你负责控制墙上的三个开关。」

熊城迅速依照法水吩咐,最先熄掉<解剖图>上方的灯,紧接著熄掉右边从德·托利的<一七二○年马赛的黑死病>上方右斜照下的灯,於是留在楼梯走廊的光线只剩从左边杰拉尔·大卫的<希萨穆尼斯剥皮死刑图>侧面水平照射<解剖图>的一盏灯,不过,那盏灯的开关却是在楼梯下方。如此一来,至刚才为止的视觉平衡消失了,<解剖图)呈现一种眩眼的剧烈炫光。

等最后一盏灯也熄灭后,法水用力拍手道:「这样就行了,一切果然如我所料。」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众人虽然两眼发红地仔细凝视眼前景象,但除了炫光之外,却看不见任何东西。

「到底是哪里有什么东西?」熊城跺脚,气急败坏地大叫。

这时,真斋不经意地回头望向后方的钢铁门,发现门上有令他不得不抓住熊城肩膀的东西。

「啊,是德蕾丝!」

那是很容易被怀疑是魔法的极端不可思议现象,虽然前方画面被极尽眩目的炫光包覆,但是映照出其上方部分的后面钢铁门上,却出现线条明显、不知来自何处的年轻貌美女性的脸庞。更恐怖的是,那无庸置疑是在黑死馆里被称为邪灵的德蕾丝·西诺莉。

法水丝毫不理会旁人的惊骇,开始说明妖异幻影的成因:「田乡先生,你应该明白了吧?混乱的色彩达到某个距离便会出现统一。但是,这种点线描绘法的理论在此情况下仅表示综合分裂的色彩之距离,也只是将该色彩朦胧地映现於这扇漆成黑色的门上。事实上,这其中还需要高於其基础理论层次的技巧。很简单,那就是在本世纪初由夏迪恩和霍夫曼研究出的『黑暗视野照亮法』的一种霉毒菌染色法。

霉毒菌是无色透明的细菌,无法用普通的透视法在显微镜下观测其实体,所以他们研究出在显微镜底下放置黑色背景,改变光源,由水平方向传送光线,终於见到被透明细菌反射的光线,也就是眼前由左侧的<希萨穆尼斯剥皮死刑图>旁边发出的水平接触画面的光线。这样一来,本质当然从色彩转移到亮度,所以黄绿之类亮度较高的颜色,或是因对比现象而获得高於原始亮度的色彩,就有可能会接近白光的亮度,其余色彩则呈阶梯状,逐渐增加暗度,而且,亮度之差异在映现於这扇黑镜铁门上时,又成为更具决定性的因素。

照理来说,胶质颜料整体上本来就都必须引起炫光,不过现在不仅色调被夺走、炫光也被吸收,并将之区分为鲜明的黑白单色画面,完全是因为这扇漆门,也就是黑镜的作用。所以,即使是近似的色彩,若与最高亮度的色彩相对比,一定会增加几分暗度,才能以那么清晰的线条描绘出德蕾丝的脸庞。

田乡先生,你应该读过史学家霍尔克洛夫特或古籍搜藏家约翰·宾卡顿等人的作品吧?但事实上,昔日的魔法博士德恩或格拉哈姆的黑镜魔法,若是仔细分析的话,其实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过,在同时关掉三个开关让这里变成一片漆黑后,又为何必须出现德蕾丝的影像呢?」

法水休息片刻,再度点著一根香菸,然后才又开始踱著方步,接著说明:「那就是所谓的破邪显正之眼。算哲博士大概是为了保护这些世界级的搜藏品,觉得只将数字盘锁於铁盒子内仍有所不足,因此才秘密设计出这种颇为戏剧性的装置。那么,原因何在呢?请各位试想,刚才开关的三盏灯平常均随时保持明亮,所以,假设有人想潜入这个房间,为了不让行踪被人发现,首先必须关闭手边的三个开关,让这一带漆黑才行,对吧?之后,打闭铁栅门时,原本被头顶上方之灯光妨碍的东西突然在漆门上化为恐怖的影像出现,但是从这个位置看过去,背后的<解剖图>只是色彩分裂,同时被眩目的光芒所遮覆,完全无法判断影像的来源,结果当然会大惊失色,以为妖怪出现了。亦即,胆小又极端迷信的歹徒只要有过被吓到的经验,一定会相当害怕,所以昨夜才会悄悄地将盔甲武士抬上楼梯,藉两支旌旗遮盖令人害怕的部分。田乡先生,这的确是风精演出的部分中最蹩脚的宫廷式闹剧。」

法水说完之后,检察官摩擦著冰冷的手指走近他,说道:「法水,你实在太厉害了,简直可以说是安东尼·罗西诺(史上最伟大的暗号解谜家,仕於路易十三、十四世手下,受到利休留主教的宠幸)。

「唉!那是风精的讽刺吧?」法水神色黯然地叹息,「那男人是诗人波亚·罗贝尔,所以我才会被非暗号,而是《浮士德》的文章所嘲弄。」

※※※

似此,事件的第一天留下堆积如山的矛盾之后终於结束。翌晨,所有报纸皆以颇为煽情的笔调大幅报导此事,说这是日本空前的神秘杀人事件,尤其事件才刚发生不久就找来一些不入流的推理小说家高谈阔论无聊的推理感想,可见媒体也企图将事件炒作成与降矢木家族深不可测的神秘有关。

法水镇日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并未前往黑死馆。这一点可认为是基於两项决定性的理由,一是为了公开遗嘱内容,而押钟博士被从福冈找回东京的时间乃是在第二天下午,另一个则是,津多子夫人虽然情况好转,却尚无法得以接受讯问。不过,若根据往例,也能推测法水是希望在静静的冥思之中达到某种结论。

这天上午,法医学教室公布解剖结果。摘录其要点也仅有以下几项:丹尼伯格夫人的死因很明显是氰酸中毒,惊人的是,药量高达零点五,但是重要的尸光与伤纹成因仍旧未明,只发现蛋白尿的迹象;至於易介,其死亡时刻虽如法水所推定,不过关於异样缓慢窒息的原因以及与毙命时刻有关的脉搏和呼吸等,却还无法有定见,再加上易介是佝楼症者,所以偏见极多,甚至还出现最古典的卡士巴·李曼的自我企图勒毙法之类的意见,认为易介是在死后被割伤以前,企图自我窒息等颇坠入市井臆测的奇怪论调。

到了第三天早上,法水突然致电各报社,表示要在支仓与熊城的会同下宣布易介的死因。

法水的书房极为简朴,四面全是堆积如山的书籍,但是,书房本身已足以惊世骇俗,因为装饰在书房墙壁上的乃是目前可称为稀世珍品的铜版画——完成於一六六八年的伦敦大火之图。若是平时,他总是背对著这幅图,滔滔地述说他最偏好的古今中外大火史,可是这天,当他拿著草稿开门时,室内却挤满了约莫三十位的记者,几乎连挪动身体都很困难。

法水等骚乱平息后,开始宣读草稿:

——首先,我打算概述发现降矢木家的管家川那部易介死亡的前后始末。

下午二点三十分在拱廊的吊盔甲中发现穿著盔甲窒息、死后咽喉部位有两条◎形割痕的川那部易介。虽然尸体各项徵兆明白证明死亡时间在两个小时之内,但是其窒息方法似是缓慢进行,过程完全不明。而且,佣人之一陈述道,在下午一点过后不久发现被害者发高烧,并确定尚有脉持,还在距离尸体被发现仅三十分钟前的二点整听见被害者的呼吸声之离奇事实。因此,基于上述事实,我希望在此说明自己的见解。

关于最初原因不明的窒息,我认为那是机械性的胸腺死,也就是胸腺被从外部施加某种机械性压迫,这也表示,川那部易介属铃一种成年后胸腺仍继续发育的特异体质者。压迫方法是藉项圈用力紧勒头静脉,使之引起脑贫血,在陷入轻度朦胧状态时让他横向穿上盔甲,以胸板和环压迫锁骨上端,其压力刚好位於左边无名静脉上,因此其所注入的胸腺静脉出现瘀血,紧接著胸腺也瘀血肿大,当然导致气管狭窄,在经过长时间的渐增式窒息后终於死亡。

虽然公布的解剖内容未述及关於胸腺的部分,但是之所以没有述及,主要是因为这些事实与被害者的奇妙呼吸状况有重大因果关系。而且,若论及要点,也就是说,名气响铛铛的法医学家们为何没有注意到两道割痕都是避开上面的动脉血管,只是朝胸腔切割静脉呢?其中当然隐藏著凶手颠覆人类生理大原则的诡计。

伤痕必须形切割的目的很简单,不只是为了切断肥大的胸腺,使之收缩,还让因死后动脉收缩(即使在死后立即切断动脉也不会出血,但是稍后因动脉收缩,血液会有如唧筒般被送入或流出静脉)所流出的血液充满胸腔内,压迫肺脏吐出残余空气(关於死后体内残余空气的论点,根据瓦格纳、马克多葛等人的实验,计算出大约为二十立方寸)。

接下来,关於死后脉搏(心跳)与高烧,不只在「绞刑-旋转-坠落」的日本死刑纪录就有相当文献存在,光只是哈托曼的名著《活体埋葬》里就举出了著名的铁勒·贝凯尔之奇迹(藉著在心脏附近按摩引起心跳,使之发高烧的法勒史雷宾之妇人)或是从勾牙利阿斯瓦尼的绞刑尸体(一八一五年比尔哈瓦教授发表,将尸体旋转十五分钟后放置不动,拉下来时,尸体还会持续廿分钟的脉转与高烧)实例也能知道,在窒息死亡后,只要出现让尸体旋转之类的继续运动,还是会发生高烧与产生脉搏。而易介的尸体会被发现,其毙命后盔甲的旋转是主要的原因之一。

综合上述,目前可以确定易介仍是在下午一点左右死亡。至于他如何穿上盔甲,在此并不需要考虑所谓的「北条式快速穿盔甲之法」之类的战阵心得,毕竟,若非他人之力,体弱多病的易介根本不可能穿上盔甲。不过,此次公布的内容只在于死因的推定,现阶段仍没有任何关於事件发展的资料可以提供,内心由衷感到遗憾。

法水读完后,用力吐出紧憋住的一口气,在记者们亢奋交错的声音中沉默不语。不久,熊城吆喝地赶走记者们,室内再度恢复往常的三人世界。

法水抬起难得泛起红潮的脸孔说:「支仓,我终於获得某种结论了。虽然只是外在的层面,尚未能了解全部的公式,不过,至少可以知道个别发生的事件之共同因素。」

两人脸上掠过惊愕之色。

「对啦!你应该有制作这桩事件的一览表吧?请逐条对照我提出的说明。」

检察官咽下一口唾液,从怀中取出备忘纸时,房门开了,佣人将一封限时信交给法水。

法水开封,看过内容之后,脸上未浮现特殊表情,随即默默丢在桌上,但是,见到内容的检察官和熊城却马上战栗不已。那不就是浮士德博士送来的第三次的挑衅吗?纸上能清楚见到和先前同样笔迹的德文。

salamandersollgluhen(火神呀,猛烈燃烧吧!)

一、凶手姓名在鲁查伦战役的战死者之中

salamandersollgluhen(火神呀,猛烈燃烧吧!)

用漆黑的双翼遮蔽黑死馆、藏身暗处的恶魔,三度送来浮士德博士的五芒星咒文的一句,这让熊城感到遭受无以名状的侮辱。事实上,剩下的四位家人被熊城的属下宛如穿上防暴盔甲般地严密看守,几乎无法自由行动。即使这样,凶手却仍骄傲自恃、彷佛偏执狂似地宣布杀人计画,继丹尼伯格夫人和易介之后,预告第三桩的惨剧。这么一来,等於是熊城建造的人工障壁出现了某种问题。也就是说,他所打造的、令犯罪几乎不可能继续发生的完美障壁,对凶手来说,不过犹如冷笑之尘。不仅如此,凶手会冒著只要接触就有可能幻灭的决定性危险,强硬地付诸实行,表示凶手若非疯狂,就是有必胜把握,这样的猖狂大胆,也难怪三人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这一天,是连续几天来难得一见的晴朗日子,暖和的阳光正好照射在墙壁上的伦敦大火图下方,也就是布里克斯顿附近,然后逐渐越过泰晤士河,眼看著就要爬上黑烟弥漫的金格克洛斯。

室内的空气紧绷得彷佛能敲响金属,不过,法水的神情好似已有某种打算,虽然一直闭眼冥思,却不断地颔首,频频露出微笑。

不久,熊城以勉强挤出似的声音说:「我虽然不是真斋,也不会被虚妄的烽火吓到!那位莽撞者的行动马上就要结束了。你们想想看,现在我的属下有如盾牌似地环绕在那四人周围,换句话说,等於担负了纪录凶手行动的职责。哈!哈!哈!哈!法水,这是何等讽刺呢?谁能想像得到凶手也会有贴身护卫?」

检察官仍一脸忧郁地反对熊城过度自信的见解:「看样子让那四人分散似乎仍无法结束这桩惨剧,我总觉得这桩事件凭人力无法制止。事实上,我一直认为还有某个不知名的人物潜伏在这座黑死馆的某处。」

「这么说,你的意思是戴克斯比并未死在仰光?」熊城圆睁双眼,上半身前倾。「请不要再开玩笑了。如果真的那么在乎算哲的遗骸,等这次事件告一段落之后再挖掘检查就可以了。」

「不,或许是我神经过敏,可是,这绝非小说式的幻想!我只是觉得这桩神秘事件一定会发展成那样的结局。」之后,检察官虽然没再诉说他的妄想,不过仍旧认定事件背后存在著某种紧追而来、有如恶梦般的奇妙力量。

即使是颇具梦想特质的法水,对於戴克斯比的生死与挖掘算哲遗骸这两个问题也感到瞬间的不安。

检查官靠向椅背,继续叹道:「啊!这次轮到火精了吗?这么说,将会是手枪或火矢了?或者会是老旧的膛线枪(Snider)或四十二磅炮呢?」

法水这时忽然睁开眼,上半身恍如被吸引过去地前倾至桌上:「没错,支仓,是四十二磅的加农炮。你说很在意这点,真的很不简单,因为,我认为这次的火精绝非如前次那般阴险朦胧,根据凶手的古典喜好,应该会让洛德曼的炮弹冒出如海星般的炸裂白烟。」

「啊?同样还是华丽的歌喜剧吗?」熊城不高兴地咋舌,「既然那样,如果你有根据,请说出来听听。」

「当然是有了。」法水随性地颔首,脸上却浮现无法抑制的亢奋之色。「这是因为此次的火精并未如先前的水精与风精进行性别转换。要知道,出现在五芒星咒文中的四大精灵,水精、风精、火精、地精,乃是分别代表物质构造的四大要素,不必说,那也是中世纪炼金术师所想像出来的元素精灵。直至目前,水精与开门的水、风精与高八度音演奏虽然皆只知道符合其要素,但是若再加上转换性别的解释,立刻就能将内含的神秘予以公式化。熊城,水精如果不变成男性,应该没有办法打开那扇门吧?所以,我感到很不可思议,为什么我们之前会忽略掉如此精密的一部分犯罪方程式呢?」

「什么,犯罪方程式?」法水的意外之语彷佛在熊城胸口撒满灰尘,让他忍不住大叫出声。

但是,所谓的真理通常不过是极端牵强附会的滑稽剧,而且,随时皆可能以平凡的样貌掉落在自己脚下。那么,法水所揭明的一面,究竟是何等让两人哑然失色的事实呢?

「你见过贝克林描绘史比尔登格湖水精的装饰画吗?在苍郁针枞树林下,水蚀湖的湖水幽暗发光,那是类似将靛蓝溶入黏土般的颜色,黏稠沉淀。水面上疑似鲛背的乃是水精如水藻披散的美丽金发。熊城,我并非专业鉴赏家,并未企图让你们联想到猎屋或独木桥之类,只是想请问,到了让水精变成男性的阶段,最先必须产生变化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说到这儿,法水脸上略泛红潮,说出梅菲斯特指责五芒星并不周全的台词(因为五芒星之圆有一处谬误,所以梅菲斯特能利用其间隙破坏浮士德的封锁咒语侵入):「看吧!那咒印并未完全布满,面朝外侧的角如你所见的稍微张开。」

「啊!原来如此,『头发与钥匙的角度有水!这真的应该要向博学的教授致敬,让您为此汗湿』。」检察官以同样洒脱的语气,回以梅菲斯特的台词。但是,基於不同的意义,他完全被凶手与法水所震慑了。

那天晚上丹尼伯格夫人成为尸体的房门因注入锁孔的水的湿度而伸缩,成为能够自动开关的德恩博士的隐形门,此举所必要的水与头发隐藏於卡迪亚古老咒文内尚不足为奇,更令人惊讶的是,让该设计在力学上奏效的锁扣之角度以有如机械图般的精密存在於破解五芒星封锁的梅菲斯特之台词中。这么一来,该方程式当然必须转求於被认为是事件中最大疑点的风精之上。但是,寻求解答的检察官脸上却浮现失意之色。

「那么,共鸣钟室的风精与那高八度音演奏又有什么样的关系?其λ呢?θ呢?」检察官略带喘息地问。

「别开玩笑了,那怎么可能是该类游戏性冲动的产物呢?那绝对是恶魔最严肃的脸孔,不是吗?支仓,专心一致与高度运用可能会释出极端恐怖的幽默,所以,风精的幽默绝非刚才那样的逻辑推演所能击溃,而且还具有与水精截然不同的狂暴性兼幻想性,更有甚者,所谓风精本是无法目视的气体之精灵,因此可说是毫无特徵。」

法水几近冷酷地说著,转身面向熊城,露出满脸杀气:「不过,凶手的犬儒主义倾向最终将自掘坟墓。你们试著比较水精与未进行性别转换的火精,一定会发现解答与前两例正好相反的行凶方式,凶手并不用隐密的手法而是堂而皇之地出现,采行布勒根堡火术之精华,当然,应该也不会尝试用线将准星与板机连结,向相反方向射击,更不会用在手指缠上利用汗水收缩的棉纸来伪造指纹的卑鄙手段,换句话说,其手法绝对是排除一切阴险伎俩的骑士精神。但是,如果我们没有准备,仍采用见惯前两例所出现的复杂微妙技巧之观点,绝对会产生错觉,也就是说,凶手是基於这样的企图才进行相反暗示。这次,我绝对要反过来嘲弄他一番。」

当然,这句话一定对今后的护卫方法产生决定性的方针。不过,法水的智慧与脑力乍看彷佛在下次犯罪行动上已制敌机先,尤其是有关火精的一句话,极可能导致凶手的幻灭。然而,回顾他至今与凶手之间反覆往来的权谋策略之轨迹,他这次的推断似乎是过於急躁了些。不过,他对五芒星咒文的探讨并非仅止於此。

「但是,我相信在五芒星咒文中还潜藏著更深奥、更核心之物。亦即,或许是比这次事件的犯罪动机还更为深奥的秘密。若做稍微广义地解释,则是在黑死馆的地底盘蹲著几项秘密之根,因纠结重叠而无从了解动机所在,所以,我尝试利用各种角度一一反映於该咒文之上。」说到这里,法水脸上浮现疲惫之色,充分显示出他昨天一整天的凄怆努力。

依他所言,因为相信凶手是一种展示狂,所以先将调查箭头针对传说学方面。

他从涉猎过的阿纳托尔·鲁布勒《普利顿传说学》与加瓦德的《恶魔》中,企图自中欧死神传奇里找出符合潜藏在性别转换深处的犯罪动机。另外也从舒拉哈亨《史亚尔兹布格城》与其他书籍中,试图了解有关妖精在语源学上的转变。他认为,如果水精与水魔(nicks)两者间有所一致,那么在被认为是女神布莉西亚(也就是nikeia或nicks合为一体、具善恶两面化身的瓦吉因神之妻)化身的白夫人传说中,也许能够发现异样双重人格的意义。紧接著,他更试图比较《VolksBuch》或史特拉斯堡的神秘诗、哈根或海斯德巴哈、最后是歌德的《浮士德初稿》、第二稿与第三稿,结果,只有在初稿中发现於第二稿以下完全模糊的地灵(以温迪尼基尔菲·萨拉曼达·柯波特为眷属的大自然精灵)之雄壮哲学形貌。

然而,法水对与五芒星有关的咒文之解说形同演讲,导致高度紧张的气氛逐渐缓和,在晒著阳光的两人之间开始流动著朦胧云层般的睡意。

检察官讽刺地叹息;「这件事就暂时搁置吧!现在应该以弹药塔为优先,不是谈蔷薇园话题的时候。」

不过,紧接著的瞬间,法水的脸上忽然闪动著光辉,怒吼声有如钢鞭般一扫内心沉郁,深吸两、三口菸后开口:「开玩笑!谁受得了如此华丽的魔王衣裳存在於弹药塔与炮墙之中。支仓,我对魔法史的调查终究没有白费,我已从路易十三世的机密宫闱史中发现饱受其苦的五芒星咒文之真面目。不,还是换另一种说法吧!当时虽然采取若即若离的态度,但是,与新教徒的保护者格斯塔夫斯·阿道夫斯(瑞典王)对峙的乃是有名的主教宰相利休留。支仓,你知道利休留机密宫闱史的内容吗?知道暗号解读专家法兰西亚·维地或洛西纽吗?知道炼金术师兼暗杀者欧吉里攸吗?也就是说,问题出在这位邪恶主教欧吉里攸身上——啊!这是何等恐怖的一致啊!被害者的姓名、凶手的姓名都出现在杀死那位龙骑兵王的鲁查伦战役的战死者之中。」

(注)一六三一年,瑞典王格斯塔夫斯·阿道夫斯得到德国新教徒的拥护,与旧教联盟在普洛夏作战,攻陷莱比锡与洛西,又和瓦连斯坦的军队战於鲁查伦。他虽然获得胜利,却在战后的军阵中被欧吉里攸安排的一位轻骑兵狙击,而该名暗杀者也当场被萨克斯·洛因伯格侯爵所射杀。当时为一六三二年十二月六日)

瞬间,检察官与熊城被卷入连自己也莫可奈何的眩惑漩涡中。凶手的姓名这意味著这桩事件的落幕。但是,依据所涉猎的古今中外犯罪调查史,因史实而揭发凶手、解决事件、恍若神明般的例子前所未见。两人骇然呆愣,尤以检察官更是脸泛强烈责难,严肃地指责逐渐热中於不可能实行之世界的法水。

「这又是你病态的精神错乱吗?请不要再卖弄下去了,如果说壶兜或手提炮能解决事件,那么请好好说明这种史上空前的证明法!」

「当然,以刑法价值而论,这部分尚未趋於完全。」法水呼出满室烟雾,平稳地开口。「不过,最被怀疑的脸孔却散落在迷惑我们的许多疑点中。亦即,从每项疑点中均能发现共同因子,而且也能将之归纳在某一点上,如此一来,你们应该不会硬要将之视为偶然的产物吧?」

法水用力一拍桌子,强调:「我断定这次事件的凶手是犹大,你们说呢?」

「犹大?你到底在说些什么?」熊城愣住,勉强挤出声音。也许,他是彷佛听到如雷呜般不谐调的弦音吧!

「没错,熊城,你曾经见过犹太人将希伯来文从至全附在数字上,刻在时钟的数字盘上吧?犹太人的信条是严格实行仪式性的法典与遵守已逝王国之礼仪。啊!我不也是一样吗?为什么会不断地企图想利用风俗人种学来解决此极端难解的事件呢?现在我们就以支仓的疑问一览表为基础,计算那诡异天狼星的视差吧!」

法水眼眸中的光芒消失,翻开桌上的笔记,开始阅读。

一、关于四位异国乐人

包括被害者丹尼伯格夫人在内的四人是因何种理由在幼年时前来日本呢?另外,关於他们极端令人费解的归化入籍,目前完全无法窥知端倪,仍如同被铁门封锁住一般。

二、黑死馆过去发生的三桩事件

对於同一房间连续发生三桩动机不明的自杀事件,法水似乎已完全放弃,尤其是去年的算哲事件,虽然以之恫吓真斋,但事实真如他所言,与此次事件完全无关吗?法水会从黑死馆的图书目录中抽出乌兹的《皇室之遗传》,不就是为了对过去的连续事件进行遗传学上的调查?

三、算哲与黑死馆的建渠设计师克劳特·戴克斯比的关系

算哲在药物室中放置著应该是得自戴克斯比但却未曾使用过的某种药物,于是其意志才会留在一个小瓶子上。另外,法水藉著解读棺材上的十字架,证明戴克斯比具有诅咒的意志。综合以上两点,在建造黑死馆之前,两人之间应该已产生某种异样关系。

四、算哲与维基格斯咒语法典

算哲在黑死馆落成后的第五年修改戴克斯比之设计,当时可能已有德恩博士的隐形门与应用黑镜魔法理论的古代时钟室,但是根据算哲的异样个性来雅测,很难相信他所玩弄的这些中世纪异端邪术伎俩仅止于这两项。另外,可以将他在死亡之前焚烧咒术书籍一事推测为造成今日混乱纠纷的原因吗?

五、事件发生前的气氛

四位异国人士的归化入籍、制作遗嘱、算哲自杀,紧接著突如其来的一场腥雾。翌年,这种气氛更加险恶,不能认为是环绕在遗嘱上的精神冲突所造成的吗?

六、神意审判会前后

丹尼伯格夫人在点燃荣光之手的同时,口中叫著「算哲」而昏倒,当时,易介表示目击到邻室突出窗框有异样人影,但是,参加者均无人离开房间。另外,突出窗框的正下方留下漠视人类造成之原理的两道鞋印,其会合处散落著用途不明的照相乾板碎片。以上四个谜题在时间上虽然接近,却又各自隔绝,无法融合为一。

七、丹尼伯格夫人事件

尸光与降矢木家徽纹的割痕——实在是超乎想像的光景。法水表示制造割痕的时闲只有一、两分钟,更认为这两种现象乃是掺有零点五氰酸钾(几乎不可能致死的药量)的柳橙进入被害者嘴里的路标。亦即,这两种现象具有化不可能为可能之意义的补强作用,也是该结果的显现。但是,就算他的观察无误,想证明并找出凶手,应该也只有神明才能做到。更何况,家族成员们并无值得特别记述的行动,柳橙的来路也不明。

德蕾丝弹簧玩偶——临死之际,丹尼伯格夫人将被视为邪灵的算哲夫人之名写在纸条上,现场地毯下更留有玩偶开门踩水的明显脚印。但是,该玩偶身上有特殊的共鸣装置,管家之一的久我镇子表示并未听到该铃声。当然,法水对放置玩偶的房间留下一抹疑念,但是他自己也无法确定,也就是说,该美丽的颤音只存在於肯定与否定的交界点。

八、启示图的观察

法水推定其为特异体质图乃是明察秋毫。原因何在呢?因为,夹住自己上下两端的易介之图确实呈现在他的尸体现象上。但是,伸子的昏倒与赛雷那夫人的图形相仿又是为什么?另外,法水从楔形文字谁定启示图存在著不为人知的另一半,假设其具有逻辑性,却缺乏真实性,只能认为是他疯狂精神之下的产物。

九、浮士德的五芒星咒文(略)

十、川那部易介事件

法水说明死因为凶手将盔甲穿在易介身上,若从时间上来说,该段时间带只有伸子无不在场证明。而且,伸子手中握住刺伤易介咽喉的短刀昏倒,同时在赞美诗的最后一节发出只能认为是奇迹的高八度音,除此之外,可称之为疑问焦点的是,易介究竟是否为凶手的共犯?是凶手为了灭口而杀害易介?不必说,这当然不容易推断。因此,从如此曲折离奇又混乱的状况谁测,只能认为是凶手的神奇演出令伸子昏倒。但是,若无法下公平之论断,纸谷伸子依然是唯一最可疑的人物。

十一、押钟津多子被幽禁在古代时钟室

这点才是惊愕中的惊愕!法水虽然推测其为尸体,但事实上却只是全身被施加保温手法而昏睡。不必说,当然有公要追究她为何离开自己家而回到娘家。可是,法水却很担心凶手并未杀害津多子这一点,他预期那将会是个陷阱。然而,易介在神意审判会时见到邻室突出窗框的人影绝对不是津多子!因为当天晚上八点廿分,真斋已转动数字盘,锁上古代时钟室的铁门。

十二、当夜零时三十分,据称闯入克利瓦夫夫人房间的人物是?

易介所言的在入夜后出现於突出窗框边的妖怪般人物,半夜也在克利瓦夫夫人的房间出现。依夫人之言,那人乃是男性,而且不论身高或其他特徵皆只与旗太郎相符。这样的话,伸子转醒瞬间亲笔所写的冠上降矢木姓氏之名,若解释为格登堡事件先例的潜在意识,那么让伸子昏迷的风精之真面目,以旗太郎的可能性最为浓厚。但是这样的雅定与伸子的昏迷却有著这桩事件中最难解的疑点。

十三、关於动机的观察

一切皆是为了争夺遗产。第一点是,由於四位外国人的归化入籍,旗太郎不可能直接继承遗产。另外,旗太郎以外的唯一血亲,也就是押钟津多子,被排除在继承范围外,应该也是值得注意之点。因此,虽然旗太郎与三位外国人之间已产生难以恢复的隔阖,但不论如何,对这项唯一的大矛盾还是束手无策,也就是说,具有动机者在现象方面并无应该怀疑之人,而像伸子之类今人觉得可能是凶手者,却是找不出丝毫杀人动机。

法水读完之后将它摊在桌上,手指最先落在第七条(尸光与降矢木家徽纹的割痕)之上。这时,从小窗户的栏杆间射入的阳光正好照在伦敦大火之图的泰晤士河附近,其上的黑烟开始展现生动影像。即使没有这种情形,检察官与熊城也已口乾舌燥,梦想著能将法水提出的奇矫颠倒之世界有如蜻蜓大回旋似地击落其梦想的翅膀。

在这样充满异样杀气的气氛中,法水重新点燃一根香菸,缓缓开口:「最初见到的那种不可思议的尸光与割痕,问题依然在循环论的形式上。我认为,只要无从得知那柳橙经由何种途径进入丹尼伯格夫人口中,依然无法实证说明该现象。但是,著名的《犹太人犯罪性解剖证据论(柯特菲尔德的作品)》记录著发生类似尸光与伤痕的犯罪之迷信。」

法水从书架上抽出这本书。书中简略注明犹太人的犯罪风俗习惯:

一八一九年十月的某夜,在波希米亚领地柯尼克拉兹发现居住当地的富裕农夫在床上遭人用刀刺穿心脏,之后并纵火将尸体连同房屋一起烧毁的惨事。当时行经该处的人向警方供称,十一点半从窗帘的些许缝隙见到被害者以手划十字架。如此一来,行充时刻应该是在十一点半之后,而且,被视为具有强烈动机的一位犹太人制粉业者却有不在场证明,事件因此而陷入迷雾。半年后,布拉格市的宪警迪尼凯终於揭穿凶手诡计,将最初的涉嫌人犹太人制粉业者逮补归案,而且事件暴露的原因乃是来自哈姆拉比经所解释的犹太人因有犯罪风俗习惯。也就是说,犹太人迷信在尸体或被害者所在处的周围插上腊烛照明,如此罪行将永远不会被人发现。不公说,火灾发生的原因当然是因为腊烛。

啊!法水一开始就引用了半点都不精采的例证。但是,接下来他加入自己的见解整理答案,从其偶然的创意之中,开始露出无法反驳其循环论的微光。

「只看这段文章并无法得知宪警迪尼凯的推理途径,不过,我仍试著予以解析。所谓环绕尸体的腊烛数目实际上是五支,而且为了让尸体划十字架,不是以五支腊烛围住尸体,而是将彷佛削竹子般削掉半边腊的四支短腊烛排列在四周,中央放置削到剩下一半腊、只留下长长烛芯的一支腊烛,这是为什么呢?你们知道若让测风器的四只手各自指向不同方向会发生何种现象吗?斜削一边的腊烛各依不同方向排列,一旦点火,腊烛受热产生的蒸气会倾斜地斜向上吹,又因各自削掉的方向不同,其上方会产生如扯铃状的交错气流,气流让中央的长烛芯旋转,利用光线描绘的影子形成尸体的手正在划十字的错觉。

如此一来,若要追究尸光与割痕的成因,我认为我们无论如何都必须回溯至神意审判会。在波希米亚的柯尼克拉兹点燃的腊烛中,或许存在著只向丹尼伯格夫人显现的算哲之幻影。支仓,数字性的东西常会从偶然中出现,这是因为所谓的恒数经常是以假设为最初的出发形式,之后才会决定固定不变的因数。」

法水的脸在一瞬间浮现奇妙的暗影,但在继续叙述之时,关於尸光方面却明显出现地理上的奇妙吻合,只是这种隔绝的对比结果却徒然助长了混乱。

「紧接著,我注意到有关天主教圣徒的尸光现象。我在阅读《圣徒奇迹集》时发现其中有这么一段纪录,在新旧两派纷争最严重的一六二五年至一六三○年的约莫五年间,有席恩堡(莫拉维亚领地)的德伊瓦迪、查依特(布鲁森Preussen)的葛洛哥、佛莱舒塔德(高地奥地利)的亚诺登、普勒维(萨克逊领地)的穆斯哥威登等四人在死亡后尸体发光。熊城,这虽然是偶然,却存在著终究无法解明的巧合!为什么呢?将上述四个地点连起来会成为明确的矩形,并环绕著发生柯尼克拉兹事件的波希米亚领地。其实在因数是什么呢?我自己虽然愈说愈不明白,不过,我认为犹太人照亮尸体的习俗能够视为凶手迷信的象徵。」法水说完,仰望著天花板,有气无力地叹息出声。(见下图)

然而,听了法水所言,检察官的希望完全幻灭了,他发出个连嘴角都扭曲的冷笑,从背后的书架上抽出瓦特·哈德(西敏寺教堂的修士)的《格斯塔夫斯·阿多尔夫斯》,随手翻阅,似乎在找些什么,之后将找到的部分朝向法水,用手指著。他是藉此强烈讽刺法水的疯狂言语!

(瓦伊玛侯爵威尔赫姆的军纪败坏之部队在与亚伦海姆的战争中溃败,延迟对国王的支援,而且即使在诺岩霍安城内受到责难,威尔赫姆仍是不改其色。)

检察官尚觉不足,又以执拗的态度接著说:「啊!真的是很可悲的书目呢!这应该是你特有的书房性错乱吧?你将那些值得惊叹的现象过度儿戏了,像这种游戏性的卖弄能称为有价值吗?若你无法更精确说明共鸣钟室的现象,请你还是不要再发表什么演讲了。」

「支仓,如果凶手不是犹太人,当时为何能让伸子产生腊质挠拗症呢?伸子是在某一瞬间僵硬得彷佛雕像,所以旋转椅的位置并不重要。」

(注)一种僵硬症状。这种症状在发作时会让突然丧失意识的病息全身僵硬,完全无法自主地随意动作,而且对外界的运动毫无抵抗,简直就像柔软的腊或填充玩偶般,手脚始终停止在被移动的位置,也因此才会被冠上腊质挠拗这种有趣的病名。

「腊质挠拗症?」检察官忍不住激动地摇晃桌子大叫,「胡说!你的诡辩未免过度滑稽!法水,那可是罕见疾病中最罕见的疾病呢!」

「当然,那绝对是文献中才会出现的稀有疾病。」法水肯定地说,但声音里却透著嘲弄的回响。「但是,假设有办法以人工进行这种罕见的神经排列呢?你知道苏珊妮所创的医学术语『肌肉意识丧失』吗?让歇斯底里的病患在发作期间闭上眼睛,会产生酷似腊质挠拗症的全身僵硬状态。也就是说,除非犹太人特有的某种习俗,否则不可能表演这种病理性的杂耍动作。」

熊城原本默默抽著菸,这时突然抬起头来,说出不像他会说的一番话:「啊,伸子与歇斯底里症吗?不错,你的透视眼的确相当厉害,不过,请你将问题从精神病院转移到其他地方吧!」

法水却出乎意外地试著将病理解剖运用於黑死馆的建筑之上,强调其可能性:「熊城,我才必须提醒你,这样的事件只能在黑死馆发生。所谓的犯罪通常不是只出於动机,尤其是智慧型的杀人,这类罪行多是受到内在理念所驱使。当然,这虽是一种淫虐性质的方式,但如此一来,在感情之外也会出现因为无法从某种感觉性的错觉获得解放、并持续受到压抑而自然发生的实例。譬︹如黑死馆这种城堡般阴郁的建筑,我就认为它具有这种非道德性、毋宁是属於恶魔般的特性。问题是,带著一副严肃脸孔的恶作剧者通常会如何改变人类的神经排列呢?,这儿正好有一个最适当的例子。」

似乎为了不让自己被认为是藉著矫奇的推论独断独行,法水先提出例证:「这是本世纪初在杰金根发生的事件。一位叫欧托·普洛梅尔、怎么看都像是西法亚人的敏感少年进入了当地的多明尼哥修道院附设学校就读,但是,那种低垂的波尼贝式拱廊、灰暗的光线、充满压迫感建筑物立即开始腐蚀少年青春期的脆弱神经。最初,由於室内外的光线亮度差太多,他只会偶尔见到不可思议的残像,最后却陷入了幻听。这是因为他房间的窗外有铁轨,使他不断ResendBlehmel(疯狂的幻觉之意)听见经过该处的列车声响。后来少年的父亲惊讶於儿子的病况,慌忙将他带回家,因此普洛梅尔的精神状态终於能够免於崩溃。

这实在有如奇迹一般,因为,当他走出宿舍的同时,他完全不再有幻视与幻听,很快就恢复健康的青春。熊城,你并非刑法专家,所以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根据监狱建筑形式的不同,有些监狱会不断出现囚禁性精神病患,有些监狱则完全不会。」

法水说到这里,点著新的香菸,吸了一口后,依然没有离开知识的高塔,继续援引更偏颇的例子:「十六世纪中叶菲力普二世在位时,有一个可称之为淫虐性的残酷异例。西班牙塞维利亚宗教审判所有一位担任候补审判官、名叫霍斯柯洛的年轻修士,他不但审判技巧拙劣,而且对万圣节举行的焚杀异端游行还会感到恐惧,宗教副审判长史比诺莎不得已只好将他送回故乡圣托尼亚的庄园。一、两个月后,史比诺莎接到霍斯柯洛的来信,见到信纸上所画的玛兹奥勒塔(中世纪义大利的谢肉季进行的最具兽性之刑罚)的机械化图形,不禁大吃一惊。

——塞维利亚的刑庭有无数十字架与拷刑刑具,但是,神若要点燃地狱阴火,让它永远、无止尽地绽放光芒,首先应从刑庭除去回教式高大的拱门。我回到圣托尼亚后居住在昔日戈迪亚人留下的老旧昏暗庄园,该庄园有一个特性,就是它呈现了人类各种苦恼的思想,我在这儿将各种酷刊结合、比较,终於成为能完全掌握其技术的工程师。

熊城,这段凄惨的独白在诉说什么呢?霍斯柯洛的淫虐残酷习性为何不会产生於残忍的拷刑刑具之间,却产生於美丽的毕斯卡欧湾的大自然之中呢?我想说的是,绝不能忽略塞维利亚宗教审判所与圣托尼亚庄园的建筑之差异。」

法水收敛起激动的语气,试图让上述两个例子与黑死馆的实际状况相符,说明潜藏在建筑式样中的恐怖魔力。

「虽然只去过一次、而且是在昏暗的天候之下,但我却注意到黑死馆的建筑样式出现各种并非常态的现象。当然,那种感觉的错觉具有无从捕捉的力量,也就是说,无法从其中获得解放,於是造成病态的个性。熊城,我乾脆说明白一点好了——也许会有程度上的差异,但黑死馆的人们绝对都是心理性精神病患。」

在人类精神中的某个角落,无论是谁,尽管轻重有别,却一定潜伏著精神病基因。将之挖掘出来排列在犯罪现象的焦点面上也是法水与众不同的调查方法之一,只是,眼前的情况,亦即是伸子的歇斯底里性发作与犹太型犯罪仍存在著必须一致的隔绝。

(但是,瓦尔德舒坦的左翼远比国王的右翼更为散开,国王命令威尔赫姆侯爵重整战列,只是侯爵再度犯错,延误使用加农炮的时机。)

检察官仍以迟缓笨拙的威尔赫姆侯爵比拟法水,持续沈默地讽刺,但熊城却忍不住开口了:「反正,不论是罗斯却尔特或洛森菲尔德皆无所谓,请让我看看那位犹太人的脸孔吧!而且,你不会是打算将伸子的发作当作偶然的意外吧?」

「开玩笑!那样的话,伸子当时为何要反覆弹奏早上的赞美诗呢?」法水加强语气反驳他。「熊城,你要知道,那女人用非常需要体力的共鸣钟反覆三次弹奏赞美诗,如此一来,就算不会引导出莫索的『疲劳』,也会成为施加催眠诱导或引发神经病的绝佳条件。就是在这时,有东西将那女人诱入朦胧状态。」

「那么,那是什么样的怪物呢?毕竟钟楼的鬼名册上并未记载任何一位死亡的人类姓名。」

「不是怪物,当然也非人类,是共鸣钟的键盘。」法水发出装饰音,让两人大感意外。「这是一种错视现象,譬如,将一张纸裁开短册形的纵孔,在其后面移动切成圆形的纸,圆纸随著移动的剧烈化,看起来会逐渐变成椭圆。而上下两层的键盘也会出现同样的现象!假设这里有频繁使用的下层键盘,若从上层不动的键间凝视下层不断上下的琴键,下层的琴键两端看起来会斜向上层琴键,而且逐渐变细,也就是说,一旦产生这种远离的错视,因为之前酸劳而出现的朦胧精神也会溶入其中,当然就产生固定的作用了。所以,熊城,如果要讲得更清楚些,那么,只要知道当时命令伸子反覆弹奏三次的人是谁,就可以直接指出凶手了。」

「但是,你下的结论并不算深奥。」熊城严肃地指出。「当时是谁让伸子闭上眼睛?你并未说明让她全身有如腊质挠拗性般、彷佛腊像似的过程!」

法水露出开朗的微笑,看起来似在怜悯对方缺乏独创想像力,紧接著便在桌上的纸条画出附图,开始说明:「这是所谓『猫的前肢』,是犹太犯罪者特有的结绳方法。熊城,只凭这个结绳方法就能够做出让旋转椅出现矛盾的肌肉意识丧失,也就是类似腊质挠拗性的状态。如你所见,拉动下方的绳子,绳结会逐渐往下,但是,若解开被绳结勒住的物体,绳子随即会恢复为一条直线。所以,凶手是事先测定钥匙的使用数与最初结绳的高度后,在绑住钥匙与敲钟的棒槌的绳子上方绑住短刀的刀锷,於是随著演奏的进行,绳结会一面让刀锷旋转,一面使之下降,等到伸子以朦胧状态演奏——应该是第二次反覆赞美诗时——短刀刀刀会在她眼前如水影般闪烁著光芒地左右晃动下降,也就是以闪烁的光芒抚摸她的眼皮。这是称为『眩惑操作』、让受催眠的妇人闭上眼睛的控制手法,所以在闭上眼睛的同时,酷似腊质挠拗性、丧失肌肉意识的身体立刻失去重心,如雕像似的往后倒下,这时凶手再趁机自其背后踢掉钥匙与绳子,短刀就从绳结脱离,掉落地板上。当然,伸子在发作停止的同时也陷入了深沉的昏睡。」(见下图)

说到这儿,法水回瞪检察官恶意的轻蔑眼光,脸上突然浮现悲痛的表情:「但是,伸子为何会握住那把短刀呢?为何会发出可称之为矫奇之变态极致的高八度音呢?除了凭想像以外,我还是无法掌握真相。」

他先是发出有气无力的叹息,但是困惫的表情立刻第三度转换,潇洒地高奏凯歌:「不,我正在计算天狼星的视差,还有δ和ξ!只要能将这些归纳至一点就可以了。」

这时,空气异样地炽热起来,与法水长久相处的两个人也能够感觉到事件已到了接近解决的阶段。

熊城显得有点恐惧,脸孔前倾,盯视对方:「那么,请你直接指明黑死馆的怪物吧!你所谓的犹太人究竟是谁?」

「是轻骑兵尼古拉斯·布勒埃。」法水说出意料之外的姓名。「这男人之所以接近格斯塔夫斯·阿多尔夫斯,乃是因为国王在进入兰登休塔德城之时在犹太窟门侧遭遇雷呜,其坐骑吓得狂奔,他於是上前将马匹控制住。支仓,我希望你能看看布勒埃勇猛善战的事迹。」

法水拿起了检察官翻阅的哈德《格斯塔夫斯·阿多尔夫斯》,指著鲁查伦战役接近结束的部分。

这时,检察官与熊城的脸上均掠过惊愕之色。检查官呻吟出声,嘴上叼著的香菸不由自主地掉落地上。

——战斗持续了九个小时,瑞典军死伤三千人,联军剩下七千人败逃。黑夜阻止了敌方的追击。这天晚上,伤兵们彻夜在地上休眠。拂晓降下了一场冰霜,与法逃走者尽皆冻毙。在这天前夜,布勒埃跟随奥赫姆上校巡视战斗最激烈的四风车地点途中,他指出自己将剽悍狙击的对象,亦即为贝托尔德·瓦尔斯坦伯爵、佛尔达公爵兼大修道院长巴亨海姆……

读到这里,熊城彷佛脸上挨了一巴掌似地缩回身体,说不出话来。检察官同样凝然不语,良久,才以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继续读下去……

「迪特利西斯坦公爵丹尼伯格、阿玛第公爵司令官赛雷那、佛莱贝希的法官雷维斯……」他吞咽一口唾液,以混浊的眼睛望著法水。「法水,请你说明这处妖怪园区的情景。我完全搞不懂这些角色的意义,为什么鲁查伦战役会引起黑死馆的残虐命案呢?而且,也许是我杞人忧天,但是我认为姓名没在这里面的旗太郎或克利瓦夫这两人之中,必有一人就是凶手。」

「没错,那是颇具恶魔性质的玩笑,愈想会愈令人颤栗。最重要的是,安排这出空前剧码的作者绝非凶手,亦即,其情节乃是五芒星咒文之本体。在鲁查伦战役中,轻骑兵布勒埃与其母体的暗杀者魔法炼金术师欧吉里攸的关系,若转移至这桩事件里,乃是『凶手+X』的公式。」

法水虽然将这如同妖术的解释延至事件解决后说明,不过两眼仍泛现凄厉的光芒,指出了黑死馆的恶魔,「不过,知道布勒埃是欧吉里攸派来的刺客后,我认为有述明其本体的必要,那就是双重的背叛。暗杀对抗旧教徒、对犹太人比较稳重的格斯塔夫斯王一事,具有获得新教徒恩惠与对他自己种族的双重背叛,也就是说,虽然哈德的史书上没有记载,但是布洛西亚王佛雷迪里克二世的传记作者达瓦却揭穿了轻骑兵布勒埃的真面目,他乃是出生於布洛克的波兰籍犹太人,原本的姓名是鲁利埃·克罗夫马克·克利瓦夫。」

在这一瞬间,一切似乎完全静止。凶手的面具终於被拆穿,这出疯狂戏剧也宣告结束,法水经常不忘审美性的调查方法在此也完成了藉著火术初期的宗教战争,将结局装饰得华丽至极。

可是,检察官还是半信半疑的神情,也没拾起掉落的香菸,茫然凝视法水的脸孔。

法水微笑地翻开哈德的史书,找到其中一页后,递向检察官。

(格斯塔夫斯王死后,瓦伊玛尔侯爵威尔赫姆的先锋枪兵怀耶尔史威达露面,这才了解其对西雷吉亚(Silesia)具有野心)

「支仓,瓦伊玛尔侯爵威尔赫姆其实是非常讽刺的嘲笑性怪物。但是,克利瓦夫建造的障壁对於我的破城锤而言,绝非难以攻破之物。」法水背后的伦敦大火图中的黑烟反射阳光,有如鲜红火焰般沐浴在法水头上,他将克利瓦夫置於俎上,试著片段地解析。「最初我从风俗人种学的观点观察克利瓦夫。当然,不用拿出以色列种族学或加姆巴勒兹的著作也可看出,那一头红发、雀斑、鼻梁的形状等等,全部属於阿摩雷安犹太人的特徵,不过,更加确定的是可以称之为犹太人特有的恢复犹大王国信条。犹太人经常将该形状使用於袖扣或领巾之上,克利瓦夫却是将此大卫之盾的六角形化为胸饰杜托蔷薇的六瓣形。」

「但是,你的论调颇为暧昧。」检察官以不服气的神情提出异议。「没错,我确实有观赏稀罕昆虫标本的感觉,却仍希望能稍微接触到克利瓦夫个人的实体要素,希望听你说出那女人的心跳、闻嗅其呼吸香气。」

「那是<白桦森林>(哥斯塔夫·霍凯的诗)。」法水淡漠地说出曾当著三位外国人面前说出的奇妙话语,似乎也想在此卖弄其特技。「首先,我希望你们回想一下那张启示图。你们都知道,克利瓦夫夫人以面纱遮住双眼。若依照我对那张图的解释,一张特异体质的图像,那么,其中描绘的尸体样貌应该以克利瓦夫夫人最容易陷落。但是,支仓,所谓的『被蒙上眼睛杀害』指的乃是脊髓痨症,而且,该症状初期时比较不明显的徵候有时会持续十几年之久,不过,最显著的徵候应该是洛姆伯格症候群,亦即双眼若被蒙住,或是四周突然转为黑暗时,全身随即会失去重心,步履跟枪。

而那天晚上在半夜的走廊就发生过这样的情形。克利瓦夫夫人为了前往丹尼伯格夫人所在的房间,打开了隔间门,进入前面的走廊。你们也知道,走廊两侧墙壁上的长方形笼内点著壁灯。为了不被人见到自己的脸孔,她先关闭隔间门旁的开关,当然,在光明转为黑暗的瞬间,她的身体一定发生自己也从未注意到的洛姆伯格症候群。随著好几次的跟枪,长方形笼内的壁灯之残像开始重叠在她的视网膜上。

支仓,到了这边,我应该没有必要再重复赘言了吧?等克利瓦夫夫人终於能够站稳时,她会在她眼前扩散的黑暗中见到什么呢?那林立的无数壁灯残像绝对就是霍凯诗中恐怖的白桦森林。而且,克利瓦夫夫人自己也已如此告白。」

「别开玩笑,我不认为你能听到那女人的腹语。」熊城无力地丢掉香菸,露出心中的幻灭。

法水静静微笑:「熊城,或许那时我真的什么都没听到,因为,我只是专注地凝视著克利瓦夫夫人的双手。」

「什么,看著那女人的手?」这回轮到检察官震惊了。「如果是与佛像有关的三十二相或密宗的仪轨,我记得曾在寂光庵(详情请看作者的前作<梦殿杀人事件>)听说过……」

「不,即使同是雕刻的手,我指的却是罗丹<寺院)里出现的手。」法水仍是一副演戏般的态度,有如踢毽子似地抛出矫奇话语。「当我说出「白桦森林」时,克利瓦夫夫人双手柔和地合卡置於桌上,当然,虽然不能称之为密宗的净三叶手印,至少也接近罗丹<寺院>里的动作。尤其是右掌无名指弯曲,呈现非常不安定的形状,所以一直观察著她、看她的心理会有何表现的我随即明白自己已可高奏凯歌。因为当赛雷那夫人说到『白桦森林』时动也未动的那双手,在我紧接著说出接下来的『他不是作梦,也不能说是作梦』,显露出代表著『那男人』的意义时,很不可思议地,克利瓦夫夫人那只不安定的无名指产生异样颤动,同时态度剧变地怒叫。我想,一定是当时出现的几项矛盾相互撞击,让她无法以法则加以控制的缘故吧!通常,若非从紧张之下获得解放,她为何未将当时激动的心情显露出来呢?」

法水说到这里,停下不语,打开窗户锁扣,让室内弥漫的烟雾摇曳飘出,接著说:「但是,常人与神经异常者之间,有时会出现与末梢神经的心理表现完全相反的情形,譬如在歇斯底里症患者发作而放任不管时,该患者的手脚虽然任意伸展,但若注意著某部分,则该部分的运动将会完全停止。也就是说,出现在克利瓦夫夫人身上的是正好相反的情形,这可能是因为那女人努力地不想在行动上显现出内心的惶恐吧!

但是因为我说『他不是作梦,也不能说是作梦』,而偶然地使她的紧张得到解放,受到压抑之物一时释放出来,产生了能将注意力放在自己手掌的余裕,所以才会让右掌无名指显露内心的不安定,转而出现那种令人费解的颤动。

支仓,那女人是用自己的一根手指自白,必须在黑暗中才能看见『白桦森林』。也可以说,与<白桦森林——他不是作梦,也不能说是作梦>相关而下降的曲线中,已能完全描绘出克利瓦夫夫人的心像。

支仓,你曾经说过『不要再搞那种恋爱诗人的情趣唱和』。但事实上,那不是在玩,而是对心理学家缪斯塔贝尔西,不,是哈瓦特的实验心理教室之反驳。对於冷血的犯罪者而言,提出那样夸张的的电立仪器或记录器可能完全没有效果吧!更何况,在碰上能像生理学家韦伯一样自行停止心跳、像凡达纳那样能自由自在让彩虹收缩的人物时,机械性的心理实验根本毫无意义。不过,我为了让她动一下手指,仍再度找出一句诗文,让她藉著诗句说谎,暴露出凶手心像。」

「什么,藉著诗句说谎?」熊城咽下一口唾液问。

法水耸耸肩,掸落菸灰。他的说明具有充分的力量,让人觉得这桩惨剧到此应该已经结束。他首先以此为前提,指出犹太人特有的自卫性说谎习惯,最初从米西尼·特勒经典(犹太教义典籍)中的以色列王索尔的女儿米卡尔的故事开始,然后逐渐转往现代,至犹太街内组织的长老聚会(为了庇护同族的罪犯,帮忙湮灭证据或作互相掩饰的谎言之长老教会组织)。最后,法水断定这是民族性习惯,而且也因为这样的习惯才暴露出与风精的密切关系。

(注)以色列王索尔的女儿米卡尔知道父亲打算杀害丈夫大卫,用计让他逃走,等到事迹败露时,她撒谎道:「大卫说,如果我不让他逃走就要杀害您,所以我才害怕地让他逃走」,结果,索尔女儿的罪获得教免。

「正因如此,犹太人认为这是一种宗教性的默许,亦即,为了自卫而说的谎言必须被容许。但是,我当然不会因为这样就想将克利瓦夫夫人绳之以法,我彻底地轻蔑所谓的统计数字,问题是,那女人捏造了一段虚构的故事,实际上并没有人侵入她的卧室。这一点绝对是事实。」

「什么!那是谎言?」检察官眉毛上挑,大叫。「你又是从哪里的宗教会议知道这件事?」

「为何要如此地散文性呢?」法水回答。「法律心理学家史特伦有一本名叫《供述心理学》的著作,其中引述布莱斯洛大学教授告诫预审法官所说的话『请注意讯问中的遣词用字,因为,优秀的智慧犯能当场从你所说的话中综合每一个单字,伪造出一段谎言故事』。所以,我当时想反向地利用那种分子性的联想与结合力,尝试向雷维斯问及有关风精的问题。如果要问为什么,那是因为我在图书室调查时,发现最近有人曾阅读波普、法尔凯、雷诺等人的诗集,也就是说,在波普的<秀发劫>中有著关於风精如何虚构而成的适当记述。

当然,我所寻求的乃是凶手的天赋学,搜集其中的风精印象予以对比的虚幻世界,因为我认为那位疯狂诗人不可能只描绘一个回忆画面就会满足。结果,我硬生生吞咽下一口唾液,终於从那极端阴险残酷的克利瓦夫夫人的陈述中掌握到凶手的身影。」

法水脸上浮现疲劳之色,似在回想当时的亢奋。不过,他仍继续藉著言词,企图指证克利瓦夫夫人作为凶手、对於<秀发劫>里的一段文章划下解析之刀。

「事实上,答案颇为简单。在<秀发劫>第二节中出现风精手下的四个小妖精,第一个是Chrispisssa,也就是梳发的妖精,亦即所谓绑住克利瓦夫夫人头发的怪异男人;接著是Zephyretta,也就是轻吹的风,表示那男人离开走至房门的部分:第三个是Momentilla,亦即时刻不停地移动著,相当於夫人醒来想要看枕畔时钟的部分;最后的Brilliante就是光辉之物,指克利瓦夫夫人用以形容怪异男人眼睛像珍珠般发亮的部分。

但是,这里还有另一种观点存在,如果知道所谓的珍珠是古语中用来形容白内障的用词,则能暗示因为右眼白内障而退出舞台的押钟津多子夫人。不过,无论是哪一种,以结论而言,都能让克利瓦夫夫人的心像更加明确。也就是说,倾向於某一点,综合上述四个已知数。

而这便是夫人特有的病理现象,亦即脊髓痨症。当时,克利瓦夫夫人说她觉得有人拉住她胸口一带的睡衣,如果考虑到那种病特有的轮状感觉(感觉到胸部似乎有轮状物体缠绕的徵候)就可以怀疑她会如此装饰般叙述的原因很可能是发自日常经验的感觉。我相信这就是她堆砌那种谎言的根本恒数。」

熊城凝思,抽菸。不久,他望向法水的眼眸里浮现浓厚的责怪神色,但是嘴巴却很难得地平静说道:「原来如此,我总算能了解你的论点了。然而,我们需要的乃是唯一且完全的刑法之意义,也就是,并非天狼星的最大视差,而是构成这点的物质内容。换句话说,希望你能对每一个犯罪现象予以解析。」

「那么……」法水从办公桌抽屉内取出一张照片(见下图),「我就拿出最后的王牌吧!这张照片是共鸣钟室顶上开著的十二宫圆华窗,不过我同时注意到,这也与棺材龛十字架同样是由设计者克劳特·戴克斯比留下的秘密记述法。因为,若依照常理,在春分点的牡羊宫是圆的中心,可是在这里却被魔羯宫所取代,而且我认为纵横交错的曲折空隙,除了有缓和共鸣钟余响的作用外,应该还具有某种意义。

但是,熊城,所谓的黄道十二宫本来就是迷信的产物,最重要的并不是文字暗号,当然无法给予我们发现重要关键字的资料。只是,我虽然不是兰吉(与马克贝斯、基维尔修等人并称的暗号解析名家,一九一八年发表<Cryptographie>),却认为所谓的假设惯用语对解读专家而言真的就是金科玉律。因为(处女座)或(狮子座)之类虽是黄道十二宫特有的记号,但我却是在犹太释义法中找到符合的解释,亦即,一八八一年屠杀犹太人之际,曾经有波兰格勒吉克镇的犹太人在黄道十二宫照射光线,通知邻镇情况危急的事实。

还有,在布克史托夫(约翰·布克史托夫,一五九九年至一六六四年,瑞士巴瑟尔人,与其父亲皆是伟大的希伯来学者)的《希伯来语略解》中,包括了Athbash法、Albam法、Atbakh法(Athbash法:以希伯来字母的最后一个字母代替第一个字母,最后第二个代替第二个,依此类推的记号方法;Albam法:将希伯来字母区分为两部分,以后半部第一个字母代替前半部第一个字母,两部分字母互换;Atbakh法:将各个字母依其数位顺序互换的方法),记述与天文算数有关的数理释义方法。另外,古代天文学家也留下用希伯来字母代替狮子座的大镰型或处女座的Y字型等纪录。当然,其中也有成为现在英文字母之语源者。可是,若考虑到整个黄道十二宫,却有四个未记入上述的所谓形体记号,所以我等於遇上了出乎意料的障壁。

但是从历史上回溯的犹太式秘密记号法,却在十六世纪犹太工会组织和会员结社(Freemason结社乃是众所周知的名称,其结社本体为秘密会议,但从mason教堂地板上绘著『大卫之盾』之图、定规与罗盘上的记号、装饰死亡通知栏的八星形也用於教堂的彩色玻璃上可知,它绝对是犹太团体组织)的暗号方法中发现补充其所欠缺的部分。

熊城,令人惊讶的是,这黄道十二宫中纳入了全部的犹太秘密记号方法的历史。这样一来,那位谜样人物克劳特·戴克斯比是出生於威尔斯的犹太人应该就无庸置疑了。换句话说,这桩事件涉及隐现双方面的世界,也就是出现了两个犹太人。」

接下来,法水在每个星座形状填上希伯来字母,开始解读十二宫。亦即,人马座的弓为,天蝎座为,处女座的Y字形是,狮子座的大镰形是,双子座的并肩双胞胎,而金牛座主星阿尔迪巴兰的希伯来名称为「神眼」,当然就是第一个字母的。接下来,双鱼座是卡第亚象形文字鱼形的语源,最后的水瓶座的水瓶形是。然后将这八个希伯来字母改变成以之为语源的现代英文字母(依下述顺序),就是S,L,Aa,I,H,A,N,T。黄道十二宫还有魔羯座、天秤座、巨蟹座、牡羊座四个星座,法水在其上各填入如附图的Freemason字母。(见下图)

依此,魔羯座的L形是B,天秤座的形是D,巨蟹座的形是R,牡羊座的形是E。之后,法水更利用Freemason暗号的另一种交错方法(此种方法始於雅典战术家耶尼亚斯在自著的《Polioeretes》中第三十三章的记载。在方格纸上将字母任意排列,再传达给己方阵营。通讯内容为曲折交错连线的字母),从魔羯宫的B开始,循著线状空隙前进,终於消除混乱,整理出正确的字母排列。

如此一来,检察官与熊城彷佛在迷宫彼端的黑暗世界见到一丝光明,而且,都相信这道光明一定能颠覆事件中化为犯罪事实呈现的十多项非合理性。根据法水令人震惊的解析,黑死管杀人事件终於要进入几乎被视为绝望的落幕了。因为,其解答为Behindstaris,也就是「大楼梯后面」。

解读结束,法水静静说:「我试著思索『大楼梯后面』的涵义,不过,事实上几乎毫无怀疑的余地,因为那里只有放置德蕾丝玩偶的房间以及与其相邻的小房间。而且,解答应该只是『大时代的秘密建筑式样』——暗门、密道。

哈!哈!哈!哈!也就是说,戴克斯比为什么留下黄道十二宫的秘密记号方法,在此并不算什么问题。我们现在赶快前往黑死馆,好好消遣一下克利瓦夫夫人吧!」

法水将菸屁股在菸灰缸里揉熄。

检察官的脸红得如少女般,面对法水说:「啊!今天的你是罗伯彻夫斯基(非欧几里德几何学的创始者),因为,你终於计算出天狼星的最大视差。」

「如果要谈到功劳,应该归於舒尼兹勒(译注:ArthurSchnitzler,澳洲剧作家,西元一八六二至一九三一年)身上。」法水摆出戏剧般夸张的身段,「不在场证明、搜证、检测……这些东西在维也纳第四学派之后的调查法中并无意义,重要的是心理分析,仅在於找出凶手的神经病性质天性,与将其虚妄世界当作一项心像进行观察这两点之上。支仓,心像是非常广阔的一个国度,既混沌也有著些许人为景象。」

他即兴地吟咏出舒尼兹勒的诗句,打了个大呵欠,站起来说:「熊城,该是你掀起落幕的帷幔了,接下来的一幕应该是我的加冕仪式吧!」

但是,这时喝采声从意外的地点响起电话铃声忽然响起,瞬间之后,事态急转直下。法水将凶手归结为克利瓦夫夫人的超人般解析,对这场深不可测的恐怖悲剧而言,只不过是一场虚妄的闹剧!

法水静静搁回话筒,然后将毫无血色的脸孔面对两人,以难以言喻的悲痛语气开口:「我虽然不是舒莱马赫(译注:FriedrichErnstDanielSchleiermacher,西元一七八六至一八三四年,德国神学家、哲学家),却是全心全意追求地痛苦,血肉馍糊的演出闹剧!然而,现在,克利瓦夫被狙击了。」

法水将空洞的视线凝聚在阳光暗翳转为昏暗的大火图之上,其样子恰似正在眺望自己堆砌起的雄壮知识高塔轻易地就逐渐崩溃的惨状。

法水这种历史性的溃败,才真正是历史上空前的伟大壮观!

二、应该……飘浮在半空中遇害

法水尝试归结为克利瓦夫夫人的「犹太人大屠杀」,不停地解读黄道十二宫秘密记号方法之时,在便衣刑警团团包围的黑死馆内,也不知道凶手如何潜入,又再度发生了世上罕见的幻术般杀人事件。

时间是二点四十分。被害者克利瓦夫夫人在正好面朝前院的主建筑物正中央——亦即尖塔正下方的二楼武器室内,全身浴满午后的阳光地靠在窗畔石桌阅读,却突然被来自身后、某人利用装饰物之一的芬兰式火箭弩射中,虽然箭弩只擦掠过她的头部,但是强猛的推进力却瞬间将她吊上半空中而直接命中前面的房门,她在同一时刻像毽子般被抛往窗外。但是因为刺叉形的鬼镞牢牢钉入门框内,她被箭翎缠住的头发也执拗地分不开,所以克利瓦夫夫人的身体就被那支箭弩吊在半空中,彷佛陀螺似地不住旋转。

这完全是继丹尼伯格夫人、易介之后的血淋淋预言景象。

凶手驱使那深不可测的妖术般魔力,又宛如操控玩偶般地玩弄克利瓦夫夫人,而且同样演出五彩绚烂、超越理法、超越官能的神话剧。这种情景若单看克利瓦夫夫人的红发迎著阳光不停打转,便足以认为酷似火焰陀螺,也彷佛暴怒发狂的蛇发(梅杜莎的头)般极端凄惨恐怖。当时,如果克利瓦夫夫人不是拚命用一只手勾住窗框,也许不久后箭翎萎断、箭镞松脱,她一定会直接摔落三丈底下的地面而粉身碎骨。

听到惨叫声后,克利瓦夫夫人虽然随即被救下,但是她的头发几乎完全被扯光,而且因为发根出血,昏迷不醒的她脸上好像被泼了赭丹般,看不出原来容貌。

惨事发生三十五分钟后,法水一行人抵达黑死馆。法水即刻前往克利瓦夫夫人的病床探望,因为医师已让她恢复意识,所以才能听到上述事情。但是,超乎前面所述、更确实的真相却掌握在潜伏於混沌彼方的凶手手上。她说当时自己面向窗户,椅背朝向房门,自然无法见到在自己背后的人物长相。另外,虽然进入该房间的左右走廊各派有一位便衣刑警在转角处监视,可是刑警却表示没有任何人出入,换句话说,该房间等於几乎密闭的箱子,绝不可能有能避开刑警视线并具有可疑形体的生物进出该房间。

法水讯问过后,走出克利瓦夫夫人的病房,立刻前去检查出事的武器室。

武器室从正面看乃是在主建筑物的正中央,被两条突出回廊夹住,两扇玻璃窗与其他窗户不同,乃是十八世纪末叶的上下层式样。另外,室内也是用北方格特式玄武岩铺叠成的叠石式样,四周则是用大约一人能抱住的方石砌成,构成了昏暗、粗糙、朦胧、类似德奥托利亚王朝建筑的气息。室内除了陈列品之外,只有巨大的石桌与一张无顶的长靠背椅。而且,将这种黯淡气氛衬托得更沉闷的是装饰於四周墙壁上的各时代武器。

虽然并无上古时代的东西,却有莫尔加登战争时使用的小型放射式投石器、屯田军常备的攻城梯、类似中国元朝火攻器械的稍大型机器,以及手控鞍形盾和十二、三种盾类,迪奥德西乌斯铁鞭、阿拉根时代的战锤、日尔曼链枷、诺尔曼形大枪和十六世纪的各种枪、十几种长短直叉混杂的枪戟类。另外,包括步兵使用的战斧在内,还有各种年代的西洋剑,甚至勃根第镰刀与萨巴根剑等珍奇武器。同时,到处也陈列著奴夫夏德尔型盔甲或马基希米里安型、法尼斯型、拜亚尔型之类的中世盔甲。枪炮方面则只有两、三种早期的手炮。

但是,巡视这些陈列品之时,法水一定很后悔没有携带他所珍藏的《古代武器书》前来,因为他时而叹息、时而眯著眼接近各种雕刻或徽纹,可见这些武器变迁的魅力让他暂时忘记了自己的职责。

不过,巡绕一圈,来到了附上水牛角与海豹的北方海盗式样的盔甲前时,他的视线从侧面墙壁上的不调谐空间移回,在面前的地板上拾起了一把火箭弩。(见下图)

那是全长约三尺的芬兰式火箭弩,是能发射带著火药的鬼箭进入敌塞,具有杀伤兼烧毁威力的可怕武器。若概述其构造,就是将附在弓上的绞结弦拉到中央把手,发射时将把手横倒,与火炮初期的上卷式相比,构造相当幼稚,应该是十三世纪左右之物。亦即,从这具火箭弩射出的鬼箭扮演著操控克利瓦夫夫人生死的角色。

但是,墙上挂著这具火器的位置正好在法水的乳头下方一带。另外,熊城拿来置於石桌上的鬼箭,发现其矢柄约两公分多,箭镞为四叉的青铜制品,箭翎则是鹳鸟羽毛所制,一看就知道强韧凶暴至极,的确具有将克利瓦夫夫人吊著飞行前进的力道。不仅这样,箭弩和箭矢上虽然没有手指碰触的痕迹,可是也完全不可能如熊城所怀疑的,箭矢乃是自然射出。因为在事发之前,这具火箭弩是搭著箭矢、箭镞朝向窗户挂在墙壁上的,而且,其操作绝非女性所能达成。

熊城先从当时半开的房门用手指画直线至墙面:「法水,高度正好符合,不过,至房门的角度最少相差二十五度以上。如果因为某种原因导致自然射出,必须是与墙面平行,撞击到角落的骑马盔甲。我认为,凶手一定是蹲著拉弓。」

「可是,凶手并未射中目标!这是我最感到不可思议的一点。」法水咬著指甲,神色黯然地喃喃说道。「第一,距离很近,而且箭弩上又有准星。当时克利瓦夫夫人背向坐著,只有头部露出椅背,想狙击她的头比使用虫针刺中苹果还来得容易。」

「那么,法水,你有什么看法呢?」在此之前,检察官一直抱著某种期待地走在叠石上,努力想找出破绽,但却毫无所获地走回来。

法水突然走到窗边,指著窗外的喷泉:「问题全在那个惊骇喷泉上。虽然那是巴洛克时代盛行的恶劣嗜好之产物,却是利用水压的装置,只要有人接近至一定距离,两旁的雕像就会突然喷出水烟的设计。仔细看那窗玻璃,上面还留下鲜明的水沫痕迹,所以必须是在极近期内接近喷泉被水烟喷到所留下。当然,如果只是那样应该也不足为奇。但是,今天连一丝微风都没有,於是就出现了水沫为何会来到这儿的疑问。支仓,这真的是很有趣的一个问题。」

法水的脸上瞬间浮现阴影,有些过敏似的两眼闪动著光芒:「若是依照莱比锡派的说法,就是所谓的『今天的犯罪状态极端单纯』吧!亦即,某人如妖怪般潜入,狙击那位红发犹太老女人的后脑,射偏的同时也匆匆消失。当然,对於其令人不解的潜入,那句Behindstairs(大楼梯后面)让人抱了一丝希望。就算我的预感正确,能够解决眼前现象,但是从今天这件事可知,这次事件所覆盖的范围非常浓厚,那水烟……如果改为神秘性之说法,应该是『水精取代火精,而且射偏』。」

「又要提出赫尔兹(妖精)山的风景吗?你是真想述及这种事?」检察官用力咬住菸屁股,责怪地问。

法水的指尖神经质地动了动,敲打窗框:「当然,那位可爱又爱闹别扭的人物有逐渐漠视启示图行动的倾向,也就是说,他正在玩弄黑死馆杀人事件的根本教条!『嘉莉包姐应该被倒立杀害』以伸子昏迷的型态出现,然后,『欧莉卡应该被蒙上眼睛杀害』却变成克利瓦夫夫人差点被斗飘浮在半空中遇害』。当时,惊骇喷泉愤出的水烟是被某双看不见的手引导而飘至这个房间的窗户。你知道吗,支仓?那是这桩事件的恶魔学,病态且如此公式化的巧合怎么可能这样巧然齐备?」

这件事的确有如隔著难以捉摸的一层迷雾,并让检察官写入疑问一览表之中。但是经过法水如此明白的指出,其中化为暗影蠢动、有如瘴气之物,感觉上远比事件的犯罪现象更加令人凛然颤栗。

房门在这时打开,在便衣刑警的保护下,赛雷那夫人与雷维斯进入房间。进门后,表面上看来很温和的赛雷那夫人瞥了一眼三人沉郁的样子,连声招呼也没有,随即用一只手撑在石桌上,气愤地说:「哼!你们还是很优雅地团聚呀!法水先生,请你调查利用那个凶恶玩偶的——津多子。」

「什么!调查押钟津多子?」法水似乎有点惊讶。「这么说,你是认为她企图杀害你们罗?不,事实上,她如果想行凶,中间还隔著一层无法破坏的障壁。」

雷维斯打断法水的话,他仍一样搓揉双手,有些迟钝却又柔和地开口:「可是,法水先生,所谓的障壁只是建筑在我们内心……或许你也听说了,那个女人有丈夫也有家,却约莫一个月之前就开始留在这儿。没有理由为何要远离自己的家?不,这完全只是我稚气的想像……」

法水好像打算一举就压倒对方:「不,重点就在稚气。在人性之中,通常应该没有比孩童更具虐待性的吧?」

他对雷维斯予以露骨的讽刺之后,接著又说:「雷维斯先生,记得我曾经问你雷纳的<秋之心>中『的确存在著蔷薇,其附近鸟啼声消失』的事吗?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话,下一次轮到你被杀了。」

法水预言似地说著,但其中似乎有著法水一贯的反讽。

雷维斯的脸上瞬间浮现一抹冲动的苦闷,但是他在咽下一口唾液后,立刻恢复原来的神色:

「谁是狙击目标都一样,反正莫名其妙的接近总是比光明正大的胁迫更为恐怖。不过,造成我们将卧室房门锁上,如要塞般补强的原因,绝非最近才出现,而是之前就已发生过与那天神意审判会同样的事。」

雷维斯脸孔紧绷,似乎已忘记几秒钟前与法水演出的默剧,开始叙述:「那是博士死后没多久的事,也就是去年五月初。那天晚上,我们在礼拜堂练习海顿的C短调四重奏,在演奏进行之时,葛蕾蒂小姐突然轻叫出声,右手的弦弓同时掉落地上,左手也逐渐无力地下垂,眼睛凝视房门方向。当然,我们三人知道后也都停止演奏。这时,葛蕾蒂小姐将左手拿著的提琴倒指房门,叫著『津多子夫人,是谁在那边』。不出所料,门外出现津多子的身影,但是她却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回答『不,什么人也没有』。当我们追问时,你知道葛蕾蒂小姐说什么吗?她用非常恐怖的声音大叫『不,应该是算哲博士在那边』。」

在他这么叙述的时候,害怕得全身乏力、动弹不得的赛雷那夫人则紧紧抓住雷维斯手臂。

雷维斯怜惜似地扶住她的肩膀,用彷佛在嘲笑不知秘密深度者的眼神望著法水:「当然,我们相信这个问题的解答化为神意审判会的那件事出现。不,我们本来都不相信所谓的神灵主义,也认为会出现那种神秘玄怪的巧合,必定存在著排练公式。法水先生,你要知道,你所找寻的蔷薇骑士与两次奇妙的不可思议异样地符合,那么,不必说,当然就是津多子了。」

这期间,法水默然凝视地面,但却似预期到某件事情的可能性一般,有气无力地叹息出声。

「无论如何,今后会在你们身边派人特别严密保护。还有,对於再次问你<秋之心>的事,我由衷地道歉。」

法水说出他人实在无法理解的奇妙之语后,将问题转向此次事件上:「对了,今天发生事件时,你们在哪里?」

「我在自己房间里帮乔康达(圣伯纳犬的名字)洗澡。」赛雷那夫人毫不犹豫地回答之后,偏头面向雷维斯:「奥托卡尔先生应该是在惊骇喷泉旁边。」

这时,雷维斯的脸上浮现强烈的狼狈阴影,不过却以极端不自然的笑声掩饰:「嘉莉包姐小姐,如果箭镞与箭翎方向相反,箭弩的弓弦大概会切断吧!」

两人接下来又继续对津多子的行动予以诸多严厉批评后,这才走出房间。

两人消失在门外时,便衣刑警进入,说明旗太郎以下四人的不在场证明。依他所言,旗太郎与久我镇子在图书室内,已恢复清醒的押钟津多子在楼下客厅,但是,很不可思议地,只有伸子的行动不明,没有任何人看见她。

听完该刑警的调查说明,法水脸上浮现复杂的表情,说出今天的第三次奇妙言语:「支仓,我认为雷维斯那慷慨激昂的态度总是交缠著执拗,那男人的心理实在非常复杂,或许是想庇护某人的骑士精神吧!更或许,那样深刻的精神纠葛已让他跨越了疯狂的境界,但是,让人更担心的却是他坐在运尸车上的模样。」

法水对雷维斯正常的举止言行做了异样解释之后,将视线移到喷泉的众雕像上,慌忙放回正要拿出来的香菸说:「那么,接下来去调查惊骇喷泉吧!虽然我不认为他是凶手,不过今天事件的主角一定就是雷维斯。」

惊骇喷泉的上方是黄铜制的巴纳索斯(译注:Parnassos,希腊中部的圣山,阿波罗与胶斯的居处)群像,水盘的四周有踏脚石,踩在石上,雕像头上就会朝不同方向喷出四道喷水,喷水大约持续十秒钟。踏脚石上留著溶霜泥土的鲜明鞋印,循鞋印可知雷维斯是以复杂的路线前进,而且只留下踩踏一次的痕迹,亦即,最初是从主建筑物方向走过来,先踩最正面的踏脚石,然后是踩对面的踏脚石,接下来踩右侧的踏脚石,最后才踩左侧的踏脚石。可是,如此复杂至极的行动究竟有何意义,当时连法水都判断不出。(见下图)

之后回到主建筑物内,在前天当作讯问室的那间平常未开放的房间,也就是丹尼伯格夫人死亡的房间,首先传唤伸子。在她未到之前,也不知道原因何在,法水的注意力完全被数十年来君临这个房间、几度被锁上又开启、多次目击流血惨事的床铺吸引了,或许,也是因为有某种异样的预感吧!

他只是从帷幔外面探头进入,却立刻不自觉地愣立当场,因为,他受到上次完全没有感觉到的奇妙冲动所袭。仅仅因为尸体不见了,被帷幔围住的这块小区域里便溢满异样的生动气息。或许是没了尸体,於是连构图也跟著改变,只是望著纯粹的角与角、线条与线条的交错所引起的心理影响吧!

不过,实际情形与这种情况还是有所不同,虽是同样冰冷,却从里面有如接触到活鱼皮肤般的空气中,彷佛听见了轻微的悸动声音,换句话说,就是能充分感受到操纵生体组织的一股不可思议的神秘力量。但是,在检察官与熊城进来以后,法水的幻想就消逝无踪,所以应该是室内构图的原因吧!

法水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仔细观察过床铺。

在支撑顶盖的四根柱子上,松球形的顶花成为冠雕,其下方全是有明显刀痕的十五世纪佛罗伦斯的三十樯楼船的浮雕。而船头中央是逆风展翼的无头「布兰登堡荒鹫」。这种乍看似史书模样的奇妙配合就是装饰这个桃花心木床铺的构图。

当法水终於将脸孔离开断颈鹫的浮雕时,门上把手传来轻轻转动的声音,被传唤的纸古伸子进入。

一、那只候鸟……被剖成两半的彩虹

纸谷伸子的登场——这是此事件的最高潮,同时也是区隔妖氛世界与人类世界的最后一道界线。原因何在?因为事件中的人物以克利瓦夫夫人为最后,能筛选的都已筛选过了,只剩伸子是最后的唯一希望。而且,先前她在共鸣钟室所扮演的角色绝非暧昧模糊的人类表情,只是一种奇矫变则而无从归纳之……换句话说,这是杀人凶手的具像表现中,最具强烈象徵的某种面具。因此,法水在此若无法找到衡量伸子的机会,很可能事件落幕时是将会由凶手拉下那可怕的黑暗凶恶之帷幔吧!

不,重点在於,如果要找出一直在这桩犯罪事件中穿梭、如鲛鱼般的怪物,让事件的经过明显集中於一点,唯一的办法就是确认连法水也无法防止、彷佛大魔灵般的超自然力量。因此,在伸子苍白的脸庞从门后出现的同时,室内的气氛立刻异常紧张,即使是法水都涌起一股无法压抑的奇妙神经冲动,产生彷佛全身被冰冷手指搔抓般的焦虑。

伸子应该是廿三、四岁吧?不论脸型或身材都令人感觉有点肥胖,其轮廓恰似法兰多尔派(译注:Flandre,十五至十七世纪,以法兰多尔为中心而活跃的画家们,特色是忠於自然观察与激情表现)的女人。其脸庞有著日本女人罕见的深刻阴影,充分显示其内在的深沉,而予人最深刻印象的是她那有如葡萄果实般的双眸,彷佛羚羊般敏锐地散发出睿智的热情,却也带有隐藏在其精神世界中的异样病态光辉。整体说来,她并无黑死馆里的人们特有的奇妙、晦暗、黏腻的执拗,但是,可能因为长达三天不断与绝望凄惨苦斗的苦恼折磨吧?她显现出可怕的憔悴。

她好像连走路的气力都已消失,彷佛剧喘般地急促呼吸——锁骨与咽喉不断上下起伏——从三人的座位都可看得一清二楚。不过,等她蹒跚来到近前坐下后,随即像在镇定亢奋的情绪般闭上双眼,双臂紧抱於胸前,全身动也不动。同时,黑地服饰上的萱茅图样的尖尾部分彷佛碟刑枪形状环绕住她的颈项,这种偶然形成的异样构图更酝酿出中世纪般的审问气氛,朝向被懈树与方石包围的沉郁死寂房间之四周扩散。

不久,法水嘴唇微动想打破沉默时,可能是打算先下手为强吧?她抢先开口:「我要自白!毕竟我在共鸣钟室昏迷不醒时,手里还握著短刀,同时在易介被杀害的时刻前后,与今天克利瓦夫夫人出事时,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不在场证明。不,一开始,我就被安排在这桩事件的终点,所以就算在这里继续无聊的问答,这种情况还是不会改变。」伸子停下来,连续用力深呼吸后,接著说,「何况我有特别的精神障碍,常会出现歇斯底里症状,不是吗?这是久我镇子告诉我的,她说精神犯罪病理学家克劳特欧文引用尼采的话,强调天才的悖德性为『整个中世纪被视为最重要的人性特徵乃是产生幻觉,换言之即是具有深刻的精神扰乱能力』。呵!呵!呵!就是这样,所有条件齐全,事情既简单又明了,我已经很厌烦再坚持自己不是凶手了。」

那声音有点不像是她的,几乎是自暴自弃的态度,却又像孩子气的示威,可以清楚见到凄惨地想从绝望中挣扎出来的努力。说完话后,她脸上浮现精疲力竭的困倦之色。

法水以柔和的声音问:「只要你能说出在共鸣钟室见到的人物姓名,我认为没有立即穿上丧服的必要。」

「你虽然这么说,但那到底是谁呢?」伸子以完全不明白的神情反问,不过,接下来的样子却不像是怀疑诧异,而是受到某种潜在的恐怖意识所冲击。

性急的熊城首先忍不住,随即提出她在朦胧状态中亲笔签名的那件事(有格登堡事件为先例的潜在意识签名),严厉要求伸子说明。

「你要知道,我们想问的只有这一点。就算无论如何不希望断定你是凶手,如果无法逆转结论,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也就是说,要点只在此两者,没必要多问其他事情,别忘了我的话具有重大的警告意义,对你而言,这应该是人生中最关键的时刻。」

熊城表情沉痛地提醒之后,检察官接著晓谕:「当然,像那样的情况,就算任何爱说谎成性的人都不能排除在外,因为,即使是精神上完全健康之人也会那样的瞬间存在。现在请你说出该X的实数!是降矢木旗太郎吗?……不,那究竟是谁?」

「降矢木……吗?」伸子幽幽说著,脸孔逐渐转为苍白,就像内心有两股力量正在缠斗般,不过,吞咽了几次口水以后,彷佛闪过智慧的灵光,以带著强烈颤抖的声音接著说:「啊,找那个人有事吗?若是这样,我知道键盘所在的凹入天花板上垂挂著正在冬眠的蝙蝠,还有一、两只活著的大白蛾,所以,如果你们知道冬眠动物的趋光性……只要将光线面向对方,那些动物们很可能脸就会对著光线明白说出一切。或者,如这桩事件的公式,你们指的是算哲先生?」

伸子表现毅然的决心,似乎即使牺牲性命也要对某事守口如瓶。但是,说完上述的话以后,不知何故,好像在等待某种恐怖的话,全身僵硬。也许,她是对自己极尽嘲讽的这番话感受到忍不住想掩耳的冲动吧!

熊城咬紧牙根,恨恨地凝视对方。

这时,法水眼中浮现怪异的辉采,交抱的双臂放在桌上,提出奇妙的问题:「啊!算哲……世凶兆之锄——黑桃国王吗?」

「不,算哲先生是红心国王。」伸子反射似地回答之后,用力叹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若是红心,应该就是代表爱抚与信任。」瞬间,法水的眼睛敏锐地眨了一下:「对了,你方才提到的蝙蝠到底是在哪一边呢?」

「从键盘中央看的话,恰好是在正中央。」伸子毫无犹豫,以自制的声音回答,「但是,旁边有它们最喜欢的蛾。只是,如果蛾一直保持沉默,我想就算是再残忍的蝙蝠应该也不会去伤害它吧?问题是,预言总是与现实相反。」

「那种童话般的梦改天再到牢房里慢慢作吧!」熊城诅咒似地说。

法水劝止似地望了他一眼后,面对伸子:「没关系,请继续。我本来就很讨厌雪莱的妻子(玛丽·哥德文,雪莱续弦之妻,《Frankenstein博士的妖怪》的作者)之类的作品,因为,我已经厌腻那种会促进内分泌的感觉。不过,那白羽领巾为何晃动?是在共鸣钟室的何种情况下送风至你身上?」

「事实上,蛾终於成为蝙蝠的食饵了。命令我那样做的人是克利瓦夫夫人,而且要我独自行驶三十樯楼船。」伸子脸上瞬间掠过冰冷的愤怒,却又立即消逝无踪。「因为,她要求我弹奏平常由雷维斯先生弹奏的共鸣钟,而且是反覆弹奏三遍。所以,最初的弹奏到了中段,我已经手脚无力,视界也逐渐朦胧。这样的症状,久我女士说是『微弱的狂妄』,也是『病理热情的沉船状态』。她告诉我『当时必然有极端伦理性质之物彷若战马般竖耳跃起,而且是在最宁静的瞬间,绝非道德性质,也无法否认其中存在著杀人的冲动』。这也是你所认为的像诗一般的告白吧!」

她以冰冷轻蔑的视线瞥了熊城一眼后,说出当时的记忆:「可能也是这种现象的一部分吧?我狂热地沉醉於自己正在弹奏的曲子,只知道寒风时而吹掠过我的脸孔,换句话说,应该是冰冷刺痛的感觉吧!也因为那种刺激一直没有停止,所以终於能弹奏完三遍赞美诗。停止弹奏之后,刺激同样持续从楼下礼拜堂涌上的镇魂曲乐声由低弦部分开始消失,逐渐远离我的耳朵,紧接著在室内一举扩散,那种节奏性、彷佛节拍器的反覆声音让我的疲劳逐渐淡去,虽然非常缓慢,却使我一点一点地陷入舒适的睡意之中。所以,当曲子结束,我的手脚再度开始活动的时候,我的耳里还是不停想著那种快意的节奏。但是,就在那时,突然有东西击中我的右脸颊,产生了有如燃烧似的热痛,紧接著的刹那,我的身体向右方扭倒,然后完全失去知觉。也就是在那个瞬间,我在天花板的凹入处看见蛾……可是,今天早上我再去看的时候,蛾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只见到该处倒挂著蝙蝠。」

伸子结束陈述的同时,三人的视线不期然地相互碰触,并皆浮现困惑之色。因为,被视为造成伸子症状发作、命令她演奏共鸣钟的人物,居然是方才演出讽刺逆转剧的克利瓦夫夫人。不仅如此,假设如伸子所言,她是向右侧倒下,那么旋转椅的疑问就更加难解了。

熊城狡黠地眯起眼,「这么说,如果有人从你的右方攻击,恰好该处就是上了楼梯尽头的房门了?无论如何,最好不要再无谓的自我牺牲……」

「不,我才不想耽溺於这种危险的游戏!」伸子以强硬的态度说,「我真的很受不了!居然接近了那么恐怖的怪龙。可是你们想想,就算我指出该人物的姓名,面对那种有如浅掘坟墓的前提,也不过是对那种神秘力量提出假设,事实上,你们绝对还是会就我手握短刀的这一点,要求我接受法律审问。不,连我都相信自己在类似性上是凶手,更何况今天的事件也是一样,那位红发母猴子被狩猎的风景中,也只有我没有不在场证明。」

「你刚刚说的红发母猴子究竟是什么意思?」检察官以审慎的眼眸问道。但是,他内心却觉得这女孩是个与其年龄完全不成比例的可怕对手。

「这又是一个严肃的问题。」伸子嘴角扭曲,做出令人觉得奇妙的姿态,额头浮现汗珠,似乎能从其中窥见她内心的复杂冲突,也可知道她是如何地想挣脱眼前的绝望,她用尽全身精力的疲累,可以从她眼睑沉重的动作窥知。但是,她又冷漠地接著说,「因为,就算克利瓦夫夫人被杀,也不会有人感到悲伤,她真的是那种被杀害比活著还让人高兴的……我想,一定有很多人都会这么认为。」

「那么,请你说出可能有这种想法的人的姓名。」熊城虽然对这位女孩玩弄他人般的态度保持充分戒心,仍忍不住被吸引。「如果有谁特别希望克利瓦夫夫人死掉的话。」

「譬如我自己。」伸子毫无怯色地回答。

「因为我偶然发现了重要的事实。以前一直未曾公开,可是,这次我以秘书的身分公开了算哲先生的遗稿,其中有关於克米艾尔尼基大迫害的详细纪录,而……」此时伸子忽然露出受到冲击的表情,住口不语,然后好像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与胸中的苦闷剧烈斗争,不久便接道,「我不能说出其中内容,但是,从那之后,我的内心痛苦不堪。当然,该纪录马上就被克利瓦夫夫人撕毁,但从此之后我就被她视同仇人,像今天也是一样,只是为了打开窗户就找我过来,而且不知道开上开下多少次,才调整到她满意的那个位置。」

克米艾尔尼基大迫害——三人之中,只有法水知道其内容——在十七世纪中频繁发生迫害犹太人的柯卡萨斯地方中最为严重者,也因此,哥萨克族人和犹太人之间开始异族通婚。但是,尽管已识破克利瓦夫夫人是犹太人,法水还是对据称被撕毁的纪录内容所吸引。

这时,一位便衣刑警进入,报说津多子的丈夫——押钟医学博士已赶到宅邸。

押钟博士前往福冈旅行,为了请他打开遗嘱而突然传唤他回来,在此当然只能先中断对伸子的侦讯。因此,法水暂时搁置丹尼伯格夫人事件,想迅速掌握对方今天的行动。

「这些问题以后再向你请教,不过,你为什么无法证明今天事件发生当时的不在场证明?」

「为什么?那是因为连续两次的不幸。」伸子略发牢骚后,忧伤地接著说,「我当时正好在树皮亭(主建筑物左端附近)里,那儿被美男桂的篱墙围住,从任何地方都看不见,而且克利瓦夫夫人被吊著的武器室窗户虽然就在附近,却被美男桂的篱墙遮挡住,因此我连发生了那种像马戏表演的事都不知道。」

「可是,你应该有听见她的惨叫声吧?」

「当然听到了。」伸子几乎是反射性地回答,但是,她的表情紧接著出现异样混乱,声音也带著颤抖:「可是,我却没有办法离开树皮亭。」

「那又是为什么?这样绝对只会加深你的嫌疑。」熊城严厉地追问。

伸子双手抱住胸口,嘴唇痉挛,勉强抑住激情,不过嘴里却吐出冰冷话语:「我也无法讲出理由……因为,反覆多少次皆一样。重要的是,克利瓦夫夫人发出惨叫的一瞬间之前,我看见那扇窗户旁有奇妙的东西,那就像发光的无色透明物体,可是形状却很模糊,简直就像气体。那东西从窗户上方的空气中出现,漂浮著斜斜进入窗户内,之后随即听到克利瓦夫夫人的惨叫声。」伸子脸上再度浮现恐怖神色,似在窥看法水的反应。「最初因为雷维斯先生在那边,所以我以为是惊骇喷泉的飞沫,可是,仔细一想,当时连一丝微风都没有,不应该会是飞沫。」

「哼,又有怪物出现吗?」检察官蹙眉,喃喃自语,同时内心深处应该还会补上一句——还是你说谎?

熊城彷佛下定决心似地站起来,冷冷地对伸子开口说:「我知道你这些天来饱受失眠之苦,不过,从今天起,你应该就能好好地睡觉了吧!监狱通常是刑事被告人的天国,因为手脚与颈部被绑住,全身会产生愉快的贫血,神智就会逐渐模糊。」

一瞬间,伸子的视线低垂,双手掩面,俯趴在桌上。

熊城正想拿起话筒叫唤警车时,法水不知在想些什么,竟拉住电话线,扯掉墙上的插头,放在伸子手掌上,然后看著哑然无语的三人,述说自己的感想。

啊!事态又再度逆转了。

「事实上,对她而言是不幸的怪物的东西,却让我产生写诗的念头。如果现在是春天,那一带应该是花粉与香气之海吧?不过,就算是草木枯萎的寒冬,那座喷泉与树皮亭的自然舞台也能让我承认她的不在场证明。她与克利瓦夫夫人都是被候鸟……被彩虹所救。」

「啊!所谓的彩虹是……你到底想说些什么呢?」伸子的身体突然像是弹起来般,泪眼模糊地望著法水。

但是,另一方面,彩虹却将检察官与熊城逼落绝望深渊。或许,对两人来说,那一刹那是直接感受到完全无力的瞬间吧!何况,在法水所提出的七彩华丽、回响强烈的画中,还有绝对会受到迷惑的不可思议感觉。

法水静静闭口:「彩虹……那的确是彷佛皮鞭般的彩虹。但是在特别在意凶手,又披上久我镇子的玄学面具之时,就会被蒙蔽住而无法窥见。我由衷同情她饱受苦难的立场。」

「这么说,如果借用久我镇子的话,应该就是动机转变吧?可是,那种外在的遮蔽已全部洗掉了呀!伪恶、玄学……这一类的恶德对我而言,确实是过於沉重的衣裳。」

自首日以来的郁积之物一下超越她的控制而释放出来,她的身子如同小鹿般轻盈跳跃,双臂举至水平,拳头贴著耳根,她一定是边左右摇晃著双拳,边用因喜悦而恍惚的眼眸在虚空中写著某些文字吧!出乎意料的欢喜让伸子完全疯狂了。

「啊,好刺眼……我虽然一直坚信这道光明必有到来的一天,可是那黑暗……」伸子彷佛不想看似地闭上眼,狂乱地摇头。「我什么都可以做给你们看,不论是跳舞或倒立……」

她站起来,踩著波兰圈子舞的四分之三拍子,像陀螺似地开始旋转。不久,双手用力撑住桌缘,下垂的头发向后方甩高,接著说:「可是,共鸣钟室的真相与我无法离开树皮亭的事请你们不要再追问。这座宅邸的墙壁中有很不可思议的耳朵,除非能破坏墙壁,否则我也不敢相信能一直获得你们的同情。现在,请开始下一个问题。」

「不,今天已经结束。虽然还想请教丹尼伯格夫人的事件做为参考之用……」法水说著,让因为狂喜亢奋而不想离去的伸子离开。

漫长的沉默与尖锐的黑影——伸子离开后的室内——恰似台风过境,溢满难以言喻的悲痛气息。因为他们以伸子的解放为转机,在人类世界已断绝希望。黑死馆底下的可怕洪流,不,甚至每一个细微的犯罪现象,都以充满阴影的巨大魔力倾注在事件的动向上。

熊城怒容满面,将牙齿咬得嘎嘎作响,突然将法水拔下的插头用力丢在地板上,站起来,在室内大步来回踱著。

法水却淡淡地对他说:「熊城,这么一来,第二幕终於结束了。果然是名副其实,有如迷宫般混乱纠结,不过,下一幕开始时,雷维斯应该会登场。接下来,事件一定会急转直下地宣告解决。」

「解决?太可笑了!我现在连递出辞呈的力气都没有了。大概一开始就已经决定了吧?到第二幕为止是人间世界的场景,第三幕以后则是神巫降灵的世界。」熊城消沉地喃喃说著,「反正接下来的工作只是阅读你珍藏的十六世纪前期的荒诞典籍,还有书写我们的墓志铭。」

「嗯,的确是与十六世纪前期的典籍有关,不过,另外还有类似的空洞论点。」检察官不失沉重的态度,诘问似地冷冷望著法水。「法水,载著枯草的马车经过彩虹下,然后,穿木鞋的少女跳舞……如此一来,这桩事件中将会连一个人类都没有。我实在无法了解这种牧歌般景象的意义!大体上而言,所谓的彩虹到底是何种现象的譬喻法呢?」

「开玩笑!那不是典故,也不是诗,当然更非类推或对照,那是在凶手与克利瓦夫夫人之间确实出现的真实彩虹。」

法水以梦想仍未消失、充满炽热情感的眼眸望著检察官时,房门被静静推开了。而且,毫无预告地,久我镇子削瘦辛辣的脸孔突然出现。那一瞬间随即有股令人窒息般的空气吹入。或许,这位学识丰富、具有强烈中性个性的神秘论者,会让很难在人类之中寻找凶手的异样事件更加黯淡渺茫吧!

镇子轻轻行个注目礼后,用与平常一样的冷淡语气开口,但内容却颇为偏激:「法水先生,我觉得事实正好相反,因此我无法相信那些候鸟所说的话。」

「候鸟?」法水泛现奇异神采的眼眸圆睁,立刻反问。因为,自己方才视为彩虹表象而说的话,也不知是否为巧合,竟由镇子口中说出。

「没错!我指的是还活著的三位候鸟。」镇子恨恨地说著,正面凝视法水。「我想强调的是,不论那些人如何想采取自卫措施,津多子夫人绝对不是凶手。而且,她今天早上虽然已经可以起床了,却尚未恢复到能接受讯问的程度。我想,你应该也知道水化氯醛过量会出现什么症状才对,她在今天之内想从贫血与视神经疲劳中完全恢复过来非常困难。不,我不禁觉得她似乎有著玛莉·斯图亚特(十六世纪在苏格兰有如圣女般的女王,后来被伊莉莎白女王送上断头台,是一五八七年二月一日)的命运……也就是说,你的偏见最为可怕。」

「玛莉·斯图亚特?」法水好像突然被勾起兴趣,上半身往前探出。「这么说,你是指那三人是过度善良的好人?或是舞弄伊莉莎白女王的权谋?」

「那是两种不同的意义。」镇子冷然回答。「你或许知道,津多子夫人的先生押钟博士为了自营的慈善医院几乎是倾家荡产,即使这样,为了继续维持下去,津多子夫人无论如何仍必须竭尽所能地再度沐浴於荣光之中,同时,她所接受的喝采也会让对医药不抱希望的几万人均沾吧!事实也是如此,『温和待人者可得到福份,挡住门口者却会妨碍别人』。法水先生,你应该知道所罗门王说这句话的意思吧?我指的是那扇门,也就是在这桩事件中注入凄惨亮光、有钥匙孔的门。那里有这座黑死馆的永生之秘密钥匙。」

「你能更具体地说明吗?」

「那么,你知道修尔兹(佛利克·修尔兹,上一世纪的德国心理学家)的精神萌芽论(此种论述乃是狂信的精神科学家特有之物,属於一种轮回论。亦即,人死后从肉体脱离的精神化为无意识状态而永远存在,那是一种非常低级的东西,不可能表现意识,却具有能产生一种冲动作用的力量,游离在生死交界处,时而会在潜意识中出现,属於这类学说中最合理的论述之一)吗?因为我自己并无确实的论据,所以并未坚持此说。」镇子再度大笑出声,为这桩事件招来凄风苦雨。

「什么!精神萌芽论?」法水突然一脸恐怖的表情,结巴地大叫,「那么,论据何在?对於这桩事件,你为何主张生命不灭论?难道你的意思是,算哲博士仍令人费解地生存在世上?或者是克劳特·戴克斯比……」

精神萌芽——这个阴森可怕的名词首先从镇子口中说出,紧接著是法水将它注解为生命不死论。当然,与这两点有关之物绝对在这桩事件的底层暗暗成长、默默扩散,逐渐开拓其领域。但是,由於时机的因素,检察官与熊城却觉得其恐怖与幻想有如在眼前现实化,不禁觉得心脏彷佛被掐住。然而,另一方面,镇子也因为法水说出戴克斯比的名字,而像是面对一道谜题般,脸上浮现怀疑的表情,恰似这句话也牢牢抓住她的心。通常,依附性强烈者只要面对一项疑问,几乎都会进入几近无意识的恍惚状态,并出现异样的偶发性动作。镇子似乎也是如此,她拔出左手中指的戒指,开始在手指四周转动,戴上又脱下,神经质地反覆著该动作。

这时,法水眼眸浮现光芒,趁隙站起,双手交握背后,开始在室内踱步。不久,他来到镇子身后,突然爆笑出声:「哈!哈!哈!开玩笑也要有节制,那位黑桃国王怎么可能还活著?」

「不,如果是算哲先生,那么他应该是红心国王。」镇子几乎是反射性地叫著,同时又出现恐怖的冲动,立刻将戒指套入小指,用力吐出一口气。「不过,我所谓的精神萌芽最主要是指譬喻,请匆将它以绘画性质思考,或许,它的意义更接近艾克哈德(约翰·艾克哈德,一二六○至一三二九年,最初是艾佛特的清教徒,被誉为中世纪最伟大的神秘学家兼泛神论者)所谓灵性。亦即『从父到子,人类的种子必然要有一次流转於生死之境,也就是在黑暗中饱受风吹雨打的荒野』,若是要更具体地说明,应该就是『我们之所以找不出恶魔,乃是因为其形貌只存在於我们的肖像中』。当然,这桩事件最深奥的神秘在於那种超越本质、外形与内容皆无的哲学小径中。法水先生,那根本就是足以撼动地狱圆柱的残酷刑罚。」

「我能理解,因为,在那条哲学小径的尽头有一项我已注意到的疑问。」法水的眉毛上挑,昂然反击。「不过,久我女士,即使是圣史提法诺条约,也只有在末节的一部分,有关犹太人的待遇才稍微缓和,可是,为何在迫害最严重的柯卡萨斯却允许犹太人拥有半个村区以上的土地?因此,所谓的问题就在於那内容不详的负数。但是该区地主的女儿、亦即这次事件中的犹太人,终究并非凶手。」

这时,镇子全身彷佛崩溃似地颤栗著,并断断续续地大力呼吸,发出轻微的叫声:「啊,真是可怕……」

然而,这位奇妙的老妇接下来却好像无法忍耐似地明示了凶手的范围:「这桩事件等於已宣告结束。我指的就是那负数的圆。完整包括动机的那个五芒星圆怎么也不可能有让梅非斯特潜入的空隙,所以如果你能明白刚刚所说的荒野之意义,我就再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说完,她突然站起来,法水慌忙制止她:「可是,久我女士,那所谓的荒野应该是指德国神学的光辉吧?但是,其命运论却是昔日塔洛与瑞索曾经陷入的虚伪光辉。我在你所说的精神萌芽论中发现一项惊人的临床性质之描绘,那是听过之后会令人疯狂的异样之物。你为什么会想到算哲博士的心脏呢?为什么会想到那位大魔灵呢?红心国王又是什么?——哈!哈!久我女士,我虽然不是拉法迪尔,但也学会了从外貌观测人类内心的方法。」

算哲的心脏……不仅镇子,连熊城与检察官在瞬间都僵硬如化石。而且,镇子内心的支柱很明显地从根本开始动摇,这可能是这桩事件中最大的颤栗吧!

不过镇子脸上却刻意露出嘲弄之色:「这么说,你和那位瑞士牧师一样,想比较人类与动物的脸孔了?」

法水缓缓点著香菸,展现他微妙的神经反应,於是原本有如百花千卉般分散的无数不合理,转眼间便被吸附於一点之上:「也许那是神经过敏的产物。但是,无论如何,你称呼算哲博士为红心国王,当然会从其中感受到异样氛围。若要问为什么,那是因为我刚好也从伸子口中听到完全相同的话。或许,这项巧合具有当作此桩事件最后王牌的价值吧!它也许能彻底推翻我们一路追查、经由传统推理找出的怪物。特别是你,因为伴随默剧渲染的心理作用,更可以深入掌握住你的心像。

用维也纳新心理学派的说法来解释,那就是所谓的徵候发作,也就是在持续的无目的、无意识运动之时,很容易出现在意识最底层之物,换句话说,不希望为人所知、想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东西会以某种型态表现出来,或者,在给予某种暗示性的冲动时,其伴随产生的联想性反应往往会出现在语言之中。

我所说的暗示性冲动无他,就是我称呼算哲为黑桃国王。不过,之前我提到戴克斯比时,就已牢牢掌握住不知戴克斯比真面目的你的心像了,因为你在无意识之间表现出拔下又带上戒指,或是不停转动戒指的徵候,所以我留下一个巧妙引导心灵的间断时刻。

这种间断时刻不只在戏剧中属於必要,尤其是在侦讯上也绝对必要。久我女士,凶手虽是一位剧作家,却没有在剧本中指定任何一项但书,在这种情况下,所谓的调查人员就必须是一位完美的演员。不,请原谅我多话,我必须向你致歉的是,没有经过你的允许就迳自窥探你的心像深处。」

说到这儿,法水又抽起另一支菸,反覆渲染其夸耀的表演:「但是,这种问断时刻非常混沌不明,而且以十字状群聚了各种各样的心理现象,简直就像层积云般在意识面蠢蠢浮动,其状态是只要加上某种冲动,立刻就会完全消失似的脆弱,所以我才会说出『黑桃国王』。因为,假设全部精神乃是一个有机体,当然必须从该处出现物理反应之物。因此我期待著你对这句非常具暗示性之词语的某种反应,结果,你果然将它改成『红心国王』。就是这句『红心国王』让我获得等同狂乱的异常启示。可是,你接下来又出现第二次的冲动,突然失控地将戒指戴上小指。我为什么会忽略你当时的恐惧神色呢?」

法水的声音停顿,脸上浮现一股颤栗:「不,我甚至感觉到更沉闷、更严重的恐惧。扑克牌上面的人像都是上下胴体左斜相对、各自重要的心脏部位被对方美丽的无袖外套遮住。而从画像中消失的心脏被改为画印,置於右侧上端。或许是我想得太多,但是,如此一来,便可能忽略其中灿烂的凄惨光辉,而认为『啊!心脏在右侧』。所以,如果将你说的『红心国王』解释为你的心像,那么算哲博士应该就是心脏在右侧的特异体质者,这样的话,或许所有四散分离、极端不合理的问题都能获得一线曙光,藉机一扫而空。」

这种惊人的推定,紧接在先前深入探讨押钟津多子一事,成为事件中第二回的大戏剧。受到那超人逻辑吸引,检察官与熊城的表情都转为麻木,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当然,其中仍存在著一项疑点,只不过,法水接著举出例证,在其中灌入一股阴森生气。

「问题在於,如果那是事实,我们便将无法冷静。因为,当时算哲博士虽然被刺穿左胸的左心室——而且几乎是边缘部位,可是由於明显能断定为自杀,因此并没有被要求解剖尸体。这样一来,第一项疑问就在於,左肺叶下方被贯穿真的会当场死亡吗?对此,即使是在外科手术比较落后的南亚战争当时,只要伤者能及时就医,几乎都全都可以痊愈,因此可知——对了,提到南亚战争……」

法水紧咬住香菸尾端,压低声音,脸上浮现毋宁是接近恐怖的神色。「有一册由梅金斯编撰的《南亚战争行伍医学辑录》的报告集,其中列举了一个几乎与算哲先生的状况相仿的奇迹。亦即,在格斗中右胸上方被西洋剑刺中的龙骑兵伍长,六十个小时后在棺材里复活。不过该书编辑者,也就是著名外科医师梅金斯提出如下的见解——『死因很可能是西洋剑压迫到大静脉,导致血管变得狭窄,让流入心脏的血液急遽减少。但是,每当尸体的位置改变时,瘀血肿胀的血管中之血液就会流动,因此其复活可能是受到这种物理的影响。也就是说,这种物理影响的作用往往被认为类似能使尸体心脏复活的某种按摩。因为心脏本就属於物理性的内脏器官,而且就如布朗西卡尔教授所说,即使是在死亡之后,心脏一定仍持续著听诊或触诊所无法听见的细微鼓动(巴黎大学教授布朗西卡尔与讲师席欧报告数十个<打开人体后,发现心脏仍持续鼓动>的实例。亦即证实人死之后,心脏犹具充分的力量,换句话说,证明了心跳并未完全停止。当然,从外面并无法听见心脏鼓动的声音)』——这么一来,我胸中的疑惑又该如何是好?」

法水从算哲的心脏异位一事,提出比死者复活更具科学性论据的一项强烈疑惑。这时,在内心持续凄怆苦斗的镇子脸上突然掠过拚命的神情,彷佛已推开一切恐惧与不安,浮现对事情真相的良心。

「我要说出一切。算哲先生的确是心脏在右边的特异体质者,因此我对他企图自杀却未刺右胸的意志觉得可疑,所以我试著在尸体的皮下组织注射氨液,结果很明显地浮现了生命体特有的红色。而且,更恐怖的是,那条线在翌晨被人切断。只是我没有进入算哲先生墓窖的勇气。」

「你说的线是怎么回事?」检察官厉声问。

「是这样的,」镇子立刻回答,「坦白说,算哲先生是非常害怕被早期埋葬(编注:这里的意思是死后随即下葬)的人,所以建造这栋宅邸之初就已事先建造大规模的地下墓窖,而且秘密地设置了类似柯尼加·卡尔尼兹基(俄罗斯皇帝亚历山大三世的侍从)式防止早期埋葬的系统,所以在葬礼当天晚上,我整夜未曾合眼,静静地等待电铃声响起。可是,那天晚上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因此我等到凌晨雨停,天色一亮,便慎重起见地前往后院的墓窖。在四周环绕的七叶树丛中藏著让电铃响起的开关,但我当时却发现开关之间夹著山雀的雏鸟,拉动把手的线却被割断。那条线确实是从地底下的棺材里拉出的,而且不论是棺材或地面上的棺材龛盖,都很容易从内部打开。」

「原来如此。这样的话……」法水咽下一口唾液,显得有点慌张。「知道这件事的人有谁?也就是说,谁知道算哲心脏的特异位置与防止早期埋葬的设备之存在?」

「应该只有押钟医师和我知道。所以,伸子说的红心国王之类的话语,只能认为是偶然的巧合。」

说完后,镇子脸上泛现彷佛害怕算哲报复的恐惧之色,向熊城要求派人保护,以与刚刚进来时完全不同的态度走出房间。

下大雨的晚上……应该会抹拭掉从墓窖出来的一切痕迹吧?如果算哲还活著,就能让所有使事件迷蒙暧昧的不可思议颠倒象完全回归到现实的实证世界。

熊城激动地大叫:「不论如何,能够做的事情全都试试看。法水,管他有没有搜索令,我们该挖掘算哲的墓窖了。」

「不,我认为怀疑调查的正统性还太早了些。」法水神情黯郁地说,「你们想想,镇子说知道这些事情的人只有她自己和押钟博士,如此一来,应该毫不知情的雷维斯为何向算哲以外的人展现彩虹,而且达到那样完美的效果?」

「彩虹?」检察官恨恨地喃喃念著。「法水,我认为发现算哲心脏异位的你简直就像亚当斯或鲁维利亚,不是吗?在这桩事件中,算哲等於是海王星,因为那颗星星是在天空撒下各式各样的不合理之后才被人发现。」

「开玩笑!那道彩虹为什么会如此缺乏必然性?如果不是偶然……就是雷维斯美丽的梦想。换言之,亦即是那男人高傲的古典语言学精神。」法水又卖弄他极端矫奇的语言游戏。「支仓,惊骇喷泉的踏脚石上留下了雷维斯的脚印,首先,这一点有必要视为韵文加以解释。在四块踏脚石中,他一开始是踩在靠主建筑物的那一块上面,然后是正对面的那块,接下来是左右两块,但是,我们却忽略了这种循环中最具深奥意义的第五次的一踩——与一开始一样踩在靠主建筑物的踏脚石上。也就是说,雷维斯绕了一圈回到原点之后,第二次踩上最先踩过的踏脚石。」

「不过,以结果来说,那又发生了什么样的现象?」

「亦即让我们认同伸子的不在场证明。从现象方面来说,则是让喷上天空的飞沫产生对流。这是为什么呢?如果考虑从1至4的顺序,最后喷上来的飞沫右侧最高,接下来则略呈问号状依序降低,这时因为第五次的飞沫喷起,在气流的煽动下,开始下降的四道飞沫再度维持其形状上升,如此一来当然会与最后的飞沫引起对流现象,令第五次的飞沫在动也不动的空气中扩散,也就是从1至4的飞沫将最后上升的蒙蒙气流送至某一点,若要更详细说明,亦即是为了决定某个方向而必须要这么做。」

「原来如此,那就是让彩虹发生的蒙蒙气流?」检察官咬著指甲,颔首。「这确实得以替伸子的不在场证明背书,因为,那女人说她看见异样的气体进入窗户内。」

「不过,支仓,所谓的地点却非窗户打开之处。你应该知道当时窗栈维持水平,窗户只是半开的吧!也就是说,喷泉的蒙蒙气流是从窗栈缝隙间进入。」法水严肃地说著,指出为彩虹所害的唯一人物,「否则绝不会出现那样强烈色彩的彩虹。因为彩虹并非产生於空气中的蒙蒙气流,而是因为留在窗栈上的雾滴而发生。亦即,问题在於构成七种颜色的背景。但是,更重要的条件却是看见彩虹的角度,换言之,就是火箭弩掉落——也就是当时凶手所在——的位置。而且,那位独眼的大明星……」

「押钟津多子?」熊城情不自禁惊呼出声。

「嗯,就是所谓的彩虹双脚处有黄金壶。也许只有那样的彩虹才有可能掌握得住吧!熊城,一般说家。彩虹在视觉半径约四十二度的位置会先出现红色,而该位置正好是火箭弩掉落之处。另外,该红色如果与克利瓦夫夫人的红发相映称,便能想像那是足以令人射偏目标的强烈眩光。更何况在近距离所见到的彩虹一分为二,颜色也苍白浅淡。」法水住口,但脸上又随即浮现得意的微笑。「熊城,只有押钟津多子绝不会那样,因为她以独眼所看见的彩虹只有一个,而且由於明暗对比强烈,色彩相当鲜明,完全无法辨别在一旁的同色物体。啊!那只候鸟——已化为雷维斯的情书——从窗外飞入,偶然地包围住克利瓦夫夫人的颈项,造成无法瞄准标的物之缺陷,这绝对只有津多子会受到影响。」

「原来是这么回事。但是,你刚刚说彩虹乃是雷维斯的情书?」检察官怀疑自己错听,追问著。

法水慨叹地进行他独特的心理分析:「支仓,你只知道这桩事件晦暗的一面,因为你忘了克利瓦夫夫人被吊在半空之前,伸子曾在窗畔出现。所以雷维斯见到伸子后,以为她是在武器室,才会在喷泉旁唱咏他理想的蔷薇。对了,你知道《所罗门王之雅歌》的最后章句吗?就是『我所爱的人呀!请赶快走,如行经花香遍地的山上的鹿,如同小鹿』。那是对神充满憧憬恋慕、世上最伟大的情书,其中更将心爱者的心譬喻为彩虹。根据波特莱尔的说法,那七种色彩等於热带性的狂热之美;而若依查尔德的歌咏,天主教主义的庄重灵魂之渴望会从中而生。另外,近代的心理分析学家们将该抛物线假设为雪橇滑行山坡时的心理,认为彩虹乃是恋爱心理的表徵。

支仓,那七种色彩是画家的调色盘,也相当於钢琴的每一个琴键,而彩虹的抛物线既是色彩法,也是旋律法、对位法,因为,移动的彩虹以每次两度视觉半径的视差进入视野里,变化色彩之后离去,也就是雷维斯将韵文的情书譬喻为彩虹送给伸子。」

依法水的说法,最初是认为制造彩虹乃是为了庇护某人的骑士行为,等到更加深入探索,终於归纳为恋爱心理时,也只能认定凶手未射中克利瓦夫夫人绝对是偶然。但是,问题在於无法对检察官和熊城提出实证,让他们不但半信半疑,甚至以为法水拘泥於彩虹之类的梦想,所以不想挖掘最重要的算哲之墓窖,当然更意料不到雷维斯的恋爱心理会在事件后段引起最后的悲剧,另外,他们更不可能注意到法水推定押钟津多子为凶手之事,其中更还潜藏著某种重大的暗示性观念。

似此,一度被视为绝望的事件在短时间的讯问中反覆起起伏伏,然后,到了五点三十分,终於展开对现象性之全部希望所寄托的「大楼梯后面」的调查。

二、在大楼梯后面……

法水从黄道十二宫导出的答案「在大楼梯后面」,符合的场所有两个小房间,一个是放置德蕾丝玩偶的房间,另一个则是与之相邻、内部毫无摆饰的空房间。法水首先伸手握住后者的房门把手,发现这个房间也没有上锁,房门不声不响地开了。

由於房间并无窗户,里面一片漆黑,而且还有一股微呛的冷空气迎面袭来。不过,当走在前面的熊城用手电筒照著,沿著墙壁前进之时,忽然,似乎是听见什么声音,背后的检察官突然停住脚步,悚然深吸一口气,开始凝神静听,不久,用略带颤抖的声音,面对法水。

「法水,你听到那个了吗?从隔壁房间传来摇铃般的声音。你仔细听听看,如何?那应该是德蕾丝走路的声音……」

的确没错,正如检察官所言,在熊城厚重的脚步声之间夹杂著铃铃的轻微颤动声。无生命的玩偶正在走路,这的确是会令人连灵魂深处都冻结似的惊愕,也能想像玩偶旁边必须有某个人在操作,所以三人都感到前所未有的绝顶亢奋。

已经不是犹豫的时候了,熊城掀起一股暴风,几乎将门把拉断时,法水不知想到什么事,突然爆笑出声。

「哈!哈!哈!哈!支仓,你所说的海王星就在这片墙壁内,因为那颗星从一闻始就不是已知数。你回想一下,古代时钟室那座玩偶时钟的门上刻著什么内容?四百年前,千千石青左卫门接受菲力普二世颁赠的竖琴,后来无人知道其行踪,这个声音很可能只是被截断的琴弦震动而发出的吧!最初是钝重的玩偶走在隔壁房的墙边,接下来是熊城的声音,也就是说,所谓『大楼梯后面』的答案,指的就是这面与隔壁房间交界的墙壁。」

但是,这面墙壁不论怎么样就是找不到设有暗门的痕迹!不得已只好破坏一部分。熊城先确定了声音传出的位置之后,挥动手斧砍破墙板,果然在该处出现拨动无数琴弦般的声响。然后,待木片碎裂,连同手斧将其中一片拉下时,冰冷的空气随即从里面流泻而出——该处是两面墙壁间的空洞。

那一瞬间就彷佛恶鬼的密道被人从黑暗中挖掘出来,三人吞咽唾液的声音清晰可闻。随著敲击的声音,竖琴的弦音交替著发出有如狂鸟的凄惨声响,这是因为熊城开始破坏周围的木板。等他从满天尘埃中退出后,他一边急促地呼吸,一边发出沉重叹息声,递给法水一本书籍,有气无力地开口:「什么都没有,没有暗门、没有秘密楼梯,也没有暗板通往地下,唯一的收获是这本书。这就是黄道十二宫秘密记述法的答案。」

法水也很难从这样的冲击中立刻恢复,这很明显是意味著法水的双重失败。根据设计者是戴克斯比这一点,法水认为秘密通道的存在已是无庸置疑,想不到却是彻底的失败,再者,事件一开始由丹尼怕格夫人亲笔所写的德蕾丝玩偶是凶手的假设,也因为颤音的存在位置而更强调其可能性,因此,在此不得不承认那位布洛维夏人的鬼影无所不在。

回到原来的房间里,翻开书页后,法水惶悚了,眼眸紧接著泛现惊叹神色:「啊!太令人惊讶了!这是霍拜恩的《死亡舞蹈》,而且是已成为珍品的一五八三年里昂的初版。」

这本书像是预言四十年后的今天黑死馆所发生的阴惨死亡舞蹈般,明显表现出戴克斯比的最终意志。翻开以褐色小牛皮装订的封面,内侧有霍拜恩献给珍妮·迪·兹洁尔夫人的文章,下一页则是卢森堡将霍拜恩绘的底图改为木刻,证明是一五三○年在巴塞尔制作的文章。不过在翻阅多数死神和尸骸的插画之时,法水的视线忽然被吸住了。那是左页有骷髅人手持大枪刺入一位骑士胴体的图案,右侧还有无数骸骨吹奏长管喇叭或角笛,敲打圆鼓,陶醉於胜利并狂舞的景象。

其上有如下的英文,根据墨水色泽判断,应该是戴克斯比亲笔所写:

——(译文)轻佻的少女被丢进该隐之辈中,犹太人在难题之间嘲笑。凶钟唤醒玩偶(Karagoz,土耳其的傀儡玩偶),与遮那(佛教支派)教徒共同躺在地狱底层。(以上乃是判读所得的意义)

接下来是另外一段文章,从文意来说,应该是在讽刺嘲弄创世纪。

——(译文)耶和华变成阴阳人,首先自我交配生下双胞胎,先出生的是女性,取名夏娃,后出生的是男性,命名亚当。但是亚当面向太阳时,肚脐上方跟随太阳,在背后投下阴影,肚脐下方逆向太阳,在前方投下阴影。耶和华见到这种不可思议情形非常惊异,因为畏惧而认同他为自己儿子。夏娃则与常人与异,所以视为奴婢。接下来耶和华又与夏娃交配,夏娃怀孕后生下女儿,自己则病殁。耶和华让他的女儿降至下界,让她成为人类之母。

法水只是看了一眼,但检察官与熊城却反覆看了好几分钟之久,虽然最后觉得很无趣似地丢在桌上,不过都能感受到文章里充满戴克斯比的诅咒意志。

「原来如此,这很显然是戴克斯比的自白,可是,他竟会有如此可怕的恶毒念头。」检察官颤著声望著法水说道,「所谓的轻佻少女指的应该是德蕾丝吧!这么一来,凭『被丢进该隐之辈中』这句话,便可以了解指的是德蕾丝、算哲与戴克斯比的三角关系。然后,戴克斯比给这栋宅邸提出难题,自己则在其错综纠结中嘲笑之。」

检察官神经质地交握手指,仰望天花板:「啊!接下来就是『凶钟唤醒玩偶』了。法水,戴克斯比这个神秘男人预知了这栋宅邸内的东方人会一一堕入地狱的景象,换句话说,这桩事件的远因肇生於四十年前,当时那人已安排妥事件的每一个角色。」

如此的记述表明了戴克斯比的意志乃是恐怖的诅咒,这一点单凭霍拜恩的《死亡舞蹈》就足以明白。之所以会感到恐怖,主要是戴克斯比还执拗地准备了几段秘密记述法。如果加以臆测,很可能是在某处留下一项惊人的计画,将其所酝酿出的恶运用极端难解的秘密记述法掩饰,然后自己偷偷在一旁观看人们苦恼的模样而嗤笑不已。

但是,法水却从文章中指出戴克斯比漠视文法,以及未使用冠词之点。然而,到了与创世纪有关的第二段文章,虽然明知两段文章有所关连,但其关连究竟意味著什么却有如雾里看花。

之后,法水等人下楼前往客厅,准备请押钟博士开启遗嘱。

押钟博士与旗太郎在客厅中面对而坐,见到三人后站起来迎接。

医学博士押钟童吉是年过五十的绅士,半白的稀疏头发梳理得很整齐,脸孔是蛋形的轮廓,五官也非常端正,予人人道主义者特有的缺乏梦想却富有包容力的感觉。

见到法水后,博士殷勤地致意,并反覆向法水道谢,感谢他从死亡边缘救出他的妻子。但是当所有人均入座之后,博士随即以兴致缺缺的语气开口:「法水先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简直就是每个人都被还原成为元素了,不是吗?凶手到底是谁?内人说她并没有见到凶手脸孔。」

「没错,这是一桩神秘的事件。」法水缩回伸直的胳膊,将一边手肘置於桌上。「所以就算采集指纹,就算剪断线,还是没有任何帮助,最主要的是,如果不能解开底层的深邃内幕,这桩事件绝对无法解决。也就是说,调查专家面临转变为幻想家的时机。」

「抱歉,我一向不擅长这种哲学式的问答。」博士略带警戒地眨眨眼,望著法水。「不过,你刚刚提到线,哈!哈!哈!这应该与某种命令状有关系吧!法水先生,我希望能够就这样冷眼旁观法律的威力。」

很明显,他一开始就表明不同意开启遗嘱。

「那当然!虽然我并未携带搜索令之类的命令文件,不过若只是一个人递上辞呈就可以解决的事,很难说我们不会破坏法律。」熊城恨恨地凝视博士,显示异常的决心。

客厅内霎时弥漫著腾腾杀气。

法水静静开口:「没错,确实是一条线。也就是说,问题在於埋葬算哲博士的当晚。那天晚上你应该是留宿在这栋宅邸里吧?当时,如果那条线没有断……如果是那样,应该不会发生今日的事件,而且,那遗嘱也将成为算哲一代的精神遗物。」

押钟博士的脸孔瞬间转为苍白。

不知道线之真相的旗太郎挤出不自然的笑容,喃喃自语似地说:「啊,我还以为是指箭弩弓弦的事呢!」

博士凝视著法水,冷冷问道:「我完全不明白你的意思,不过,依你的看法,遗嘱的内容又是如何?」

「我相信现在是白纸。」法水的眼神忽然转为犀利,说出意外之言。「再说得详细些,亦即遗嘱内容到了某一时期将变成白纸。」

「白痴,你究竟在瞎说什么?」博士的惊愕神色忽然转为僧恶,频频打量著毫无羞耻、很明显在玩弄策术的对方。但又突然像是灵光一闪,静静搁下香菸。「那么,我就说明制作遗嘱当时的情形,以便消除你的妄信……那天,应该是去年三月十二日,算哲先生突然找我过来,我以为到底有什么事呢?他却表示『今天偶然想到,希望写下遗嘱』。於是,我们俩进入书房,我坐在对面的椅子望著算哲先生仔细确认遗嘱草案内容。

那是约莫两张八开的书简纸内容,他确认结束后,撒上金粉,再盖上旋转封印。你大概也知道,那人的一切行为皆采循古法,换言之,他有著复古的嗜好。之后,他将两页遗嘱收在金库抽屉内,当晚更派人在房间内外严密监视,预定翌日宣布。可是到了翌晨,面对著全部家人时,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突然撕毁其中一页,而且撕成碎片后又再烧成灰,倒入窗外的雨中。光看他如此慎重其事、防止遗嘱内容重现的行为,可以猜测内容绝对是非常具争议性的秘密。

然后他将剩下的一页密封,藏入金库,吩咐我必须等到他死后满一年才可开启。所以现在仍未到打闭金库的时机。

法水先生,我实在没办法欺骗故人遗志。不过,总归一句话,所谓的法律不过是痴呆的风俗习惯,无论装饰得何等美丽的秘密,法律绝对不可能容许其存在。好吧!你们打算怎么做都无所谓,我就一直保持冷眼旁观。」

博士倨傲地大放厥词,但是,从方才就不断在脸上若隐若现的不安之色却在这时扩散开来:「但是,我并未忽略你说的一句话。好吧!制作当晚在严密监视下、算哲先生未烧毁而藏在金库的那一页,金库的密码和钥匙就在这里。」他从口袋掏出密码与钥匙,用力甩在桌上。「法水先生,机智与幽默应该没有办法打开金库门,对吧?还是你打算使用熔铁剂?不,你既然讲出那样奇怪的言论,应该是有著相当的证据吧?」

法水朝天花板吐出菸圈,大声说道:「不,事情真的很奇妙,今天的我似乎命中注定与绳子和线条扯在一起,也就是说,我相信当时切断的这点乃是让遗嘱内容消失的原因。」

听了法水这番话,博士虽然无法明白法水的言下之意,却像是全身触电般地颤栗,彷佛有某件事情被法水压制,苍白的脸孔僵硬,久久沉吟不语。之后,他站起来,脸上泛现悲壮的决心:「好吧!为了解开你的误信,我也只好违背对算哲先生的承诺,今天就在这里开启遗嘱。」

接下来直到两人回来之时,没有任何人发出声音,每个人的脑海里均是思潮泉涌。检察官与熊城是期待著事件能有所发展,旗太郎则是期待遗嘱的开启能一举推翻对自己的不利状况。

不久,两人再度出现。法水手上拿著一个大型信封。他在众人的环视之下拆封,瞥了内容一眼,脸上立刻浮现沉痛的失望神色。啊!在这里,他的希望之一又落空了。

里面只是很普通的数项内容。

遗产由旗太郎与葛蕾蒂·丹尼伯格以下四人平均分配。

另外,永远遵守黑死馆的戒律,离开本馆、恋爱、结婚以及泄漏遗嘱内容者,随即被剥夺其权利。其所丧失的部分按比例分配给其他人。

以上内容同样会口头上传达给各人。

旗太郎脸上虽然同样浮现失望神情,不过年轻的他很快就张开双手,满脸溢满喜悦:「就是这个,我终於能获得自由了。坦白说,我本来很想挖一个洞,在里面大声吼叫一番的。不过现在想想,如果我真的那样做,恐怖的梅菲斯特绝不会原谅我的。」

似此,押钟博士赢了这场与法水的对决。但是,法水坚持内容是白纸的真正意思绝非仅只如此!当然,这句话有助於压制博士的莫名内情计画之进行,不过,法水心中真正想要的或许是启示图未知的另一半。

眼前这一幕虽然不得不无趣地宣告结束,可是很不可思议地,应该是骄傲胜利的博士依然带著些神经质,用莫名畏怯的声音说:「这么一来,我的责任终於结束了,但是不论是否解明了谜团,结论已经很清楚了,重要的只是平均分配率的增加。」

因此,法水等人离开客厅。他向博士不断道歉替对方带来各种困扰之后走出房间,不过,经过楼梯上方时,却不知在想些什么,独自进入了伸子的房间。

伸子的房间有几分偏向邦巴特尔风格的情趣,将桃红色的木板裁成黄金葡萄藤图样,成为感觉明亮的书房造型,左侧为通往狭长隔间的书房通道,右侧桔梗色帷幔后面则是卧室。

伸子彷佛早就预知法水的到来,冷静地请他坐下。「我正在想,应该是出去见你的时候了。你一定想问丹尼伯格夫人的事,对吧?」

「不,所谓的问题不在於尸体的荣光或割痕。当然,氰酸并无适当的中合剂,就算你与丹尼伯格夫人同样喝了柠檬水,也没有当作例题的价值。」法水为了让她安心,先提示了前提。「不过,听说那天晚上在神意审判会前,你曾经与丹尼伯格夫人发生争执?」

「是的,但是,如果这件事情有疑问,应该也是由我提出才是,因为我完全不知道她为什么发怒。情形是这样的……」伸子毫不迟疑地立即回答,也没有窥视对方反应。「当时正好是晚饭过后大约一个小时,我正想从书橱中抽出凯瑟史贝西的《圣乌尔斯勒记》送回图书室,突然脚步踉跄,手上拿著的书撞到角落的乾隆玻璃大花瓶,导致花瓶倒地。接下来的情况就很奇怪,虽然花瓶落地发出剧烈声响,却也不到要受责备的严重程度,可是,丹尼伯格夫人却随即出现……我真的不明白她是为了什么发怒。」

「不,夫人应该不是责骂你吧!因为她虽然怒骂、讥笑、叹息,但事实上并非针对别人,而是自己感受到的感觉!某种变态者通常会出现意识异样分裂的状态。」法水凝视著伸子脸孔,似乎在等待她的肯定回答。

「但是,事实绝非如此……」伸子严肃地否定。「当时丹尼伯格夫人的样子只能视为偏见与狂乱的怪物,而且,原本就具有修女般个性的她声音颤抖、很残酷地数落我,说我是马具店的女儿、是贱民,还说我只像幼稚园褓姆,甚至与寄生木没两样……谁知道我内心的痛苦呢?就算感念算哲先生生前的慈祥照顾,我也不愿这样待在这宅邸里……」虽然少女般的悲哀取代了愤怒,可是,两行热泪却逐渐沿湿濡的脸颊滴落,「所以,你应该能明白我所谓无法理解的意思吧!因为她完全没提到我发出剧烈声响这一点。」

「我非常同情你的立场。」法水安慰地说,不过,可以想像他内心期待著某件事。「对了,你看见丹尼伯格夫人打开了这扇房门吗?她当时究竟在什么地方?」

「这不像是你会问的话呀!简直就像心理派前期的老式侦探。」伸子嘲弄法水的质问。「很不巧,当时房内没人。因为呼叫铃坏了,我去女佣房找人来帮忙收拾花瓶。但是回来时却发现丹尼伯格夫人已经在房内。」

「这么说,也许她早就在帷幔后面,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不,我想她是为了找我才进入卧室的吧!证据是,我从帷幔缝隙见到她时,她只是稍微露出右肩,站立不动。不久,她拉过旁边的椅子,仍是坐在两道帷幔中间。法水先生,我的陈述中应该没有将算哲先生视为灵魂的黑死馆灵魂主义吧?我认为,坦白才是最高明的策略。」

「谢谢你,这么一来,我也没有什么事必须问你了。不过,我必须提醒你,就算这桩事件的动机在於黑死馆的遗产,你最好还是谨慎点保护好自己,尤其不要与算哲先生的家人过度频繁接触。虽然终有一天会查明凶手是谁,不过明哲保身是此时最好的方法。」

法水给完忠告后,走出伸子房间。临出房门之际,他以充满异样炽热的眼神望著房门右侧的木板。他方才进门时就已经发现在距离房门约莫三尺处有剥离的木片,上面还挂著被勾到似的衣服纤维。

各位读者可能还记得丹尼伯格夫人的衣服右肩有处被勾破的地方吧?问题是,这当中还存在著不易了解的疑问,因为若是以正常姿势进出房门,当然不可能会特地将身体横移三尺距离,让右肩碰到木板。

之后,法水独自走在黑暗静谧的走廊上。途中,他停住脚步,打开窗户,用力深吸户外的空气。外面是非常深邃静寂的景观,天空某处的月光淡淡地照射在观景塔、城墙和遮覆这一切的阔叶树树梢,让眼前景色有如海底般湛蓝。夜风吹过时,更让景物如波浪起伏地朝南方扩散。

不久,法水忽然灵光一闪,某种想法开始成形,但是他依然未离开该处,而且像是害怕呼吸声太大似地凝神静听。十几分钟过后,不知从何处传来蹬、蹬、蹬的脚步声,等脚步声逐渐远离之后,他的身体终於动了,再度前往伸子的房间,在里面待了两、三分钟后,又出现在走廊。这次,他来到另一侧的雷维斯房门前站定。

当他握住房门把手时,他已知道自己的推测完全无误,因为在那一瞬间,他碰上了这位忧郁厌世主义者的视线——溢满异样热情、恍如野兽杀粗声吐气著。

一、沙勿略主教的手……

法水刻意悄声地推开房门时,雷维斯正坐在壁炉旁的躺椅上,脸孔埋在膝盖间,双拳用力抵住太阳穴。他那克罗曼人式分梳的银色长发下,鲜红的双眼燃烧著狂暴的光芒,此刻,原本有如忧郁的厌世主义者的他,全身被未曾见过的激情所包覆。他不断扯著鬓角的头发,用力吐气,脸上的无数皱纹颤动不已,那种妖怪般的丑陋,明显可知其头盖骨下不可能有所谓的冷静或祥和存在。确实,雷维斯心中绝对有某种狂妄的执著,而这种执著让这个中年绅士宛如猛兽般剧喘。

但是一见到法水,雷维斯眼中的懊恼阴影尽皆消失,静静地站起。他的转变非常鲜明,让人以为出现了另一位雷维斯,而且态度也没有意外或嫌恶的感觉,反而还笼罩著一层白色烟雾般的淡漠,同时,另一边脸孔的一只眼睛狡诈地眨动,却又不像责怪法水的无礼,这种异样的个性,应该只能称之为怪物吧!

这个房间的装饰是在雷纹图案的浮雕加上回教风格,三条并列的棱边在墙壁至天花板构成平行摺纹,格子状天花板中央垂挂著十三烛型的旧式美术灯,妖艳的黄色灯光照射在家具上。

法水为自己没有敲门郑重道歉,并与雷维斯面对面地在长椅坐下。

这时,雷维斯狡脍地轻咳一声,开口:「对了,遗嘱好像在刚才开启了,所以你是来告诉我遗嘱的内容吧?哈!哈!法水先生,那真的是很愚蠢的游戏……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实际上,遗嘱一开启即表示随即实行,亦即,不仅意味著期限已到,而且还必须立刻执行其内容。」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别说偏见,应该是连错觉都不会发生了。可是,雷维斯先生,除了那封遗嘱以外,我也找到了动机的深渊。」法水的微笑中隐藏奇妙的讽刺。「不过,关於这点,我无论如何都需要你的帮忙。坦白说,我听到了从底层深处传出来的奇异童谣。啊!那绝对不是我的幻听,只不过童谣本身也非常不合逻辑,绝非简简单单就能断定的东西。问题是,我在追查其影射并观察之时,偶然自其中发现一项定数,因此,雷维斯先生,我希望你能够决定该定数的值。」

「什么,奇异的童谣?」雷维斯吃惊地将视线从壁炉上移至法水脸上。「啊!法水先生,我明白了,可以请你停止肤浅的戏剧吗?像你这样凶猛无比、简直就像凯克斯霍姆投弹兵的人,居然会唱起可悲的牧歌。哈!哈!你真是独一无二的天才,竟然堂而皇之地提出自己的要求。」雷维斯看透了对方的阴谋,强烈地讽刺对方,迅速筑起警戒的高墙。

但是法水毫不在意,神情益发冷静。「没错,或许我刚才是有些过於戏剧化。——你可能会笑我学识浅薄,不过我至今确实连《Discorsi》(十六世纪前叶,佛罗伦斯外交家马基亚威利所著的《阴谋史》)都未曾读过,所以,如你所见,我是非常诚恳的,当然也没有丝毫陷阱或计谋。我现在就说明目前事件的归纳,甚至包括你尚未知道的部分,然后再徵求你的同意吧!」法水将手肘在膝盖上移动,上身探前,凝视对方。「我要叙述的是在这桩事件之动机上的三种趋向。」

「什么,动机上有三种趋向?不,应该是一种才对。法水先生,你忘了遗产分配漏掉了一个人,也就是津多子吗?」

「不,那是另外一回事。请你先听我说明。」法水制止对方,然后提到戴克斯比,接著从黄道十二宫之解读述及霍拜恩的《死亡舞蹈》,解释其所记录的诅咒意志之后,接著说,「也就是说,问题重点乃是四十多年前算哲出国游历时之秘事。据此可明白得知算哲、戴克斯比、德蕾丝三人之间存在著狂乱的三角关系,而且,结果很可能是因戴克斯比的犹太人身分而惨遭挫败,后来,戴克斯比意外获得了设计并建造黑死馆的机会。雷维斯先生,戴克斯比为了报复,到底会怎么做呢?他那强烈的恶毒念头……首先让我想起来的是过去三桩离奇死亡的事件,每一桩均为动机不明,这一点给了我异样的暗示;另外,黑死馆落成后第五年,算哲就大肆改建内部,应该也是因为害怕戴克斯比的报复而进行的处置吧!不过,最令人震惊的是,戴克斯比预言四十年后的今日之事竟在他记述玩偶的异文中出现。这让我不得不认为戴克斯比的怨念仍残留在这栋黑死馆某处,而且,其方式绝对超乎人类智慧所能想像。不,我还是讲得更明确些吧!据称在仰光跳海自杀的戴克斯比是否真的死亡还颇有深刻玩味的必要。」

「嗯,戴克斯比……如果那人真的还活著,今年应该正好八十岁。但是,法水先生,你所谓的童谣只是这样吗?」雷维斯依然没有改变嘲讽的态度。

法水丝毫不以为意,冷然接著说:「不必说,戴克斯比的无稽妄想与我的杞人忧天也许只是偶然一致,可是进入了算哲先生的问题后,很明显地,不会再有任何人认为是多虑了。於是查明算哲对遗产的分配处置是动机之一,另外,包括旗太郎以至於津多子等五人也因各式各样的理由牵扯其中。但是,还有一项疑点,那就是遗嘱上的制裁条文,那是几乎不可能实行的事。

雷维斯先生,譬如,所谓恋爱等属於心灵方面的事情,我们该如何去证实它呢?所以我觉得自己能够体会算哲令人不解的意志,也就是说,即使开启遗嘱带来新的疑惑也无所谓,而且这种疑惑并不能单独分割,而是一脉相承,换句话说,其中存在著我称之为『内在动因』、并与前述两点相通之物。因此,雷维斯先生,我要露骨地追问……你们四人的出生地与身世应该是与公开登记的不同,对吧?举例来说,克利瓦夫夫人表面上是科卡萨斯地主的第四个女儿,但事实上她却是犹太人,对吗?」

「你是怎么知道的?」雷维斯不禁双眼圆睁,但是很快便平复其惊愕。「不,欧莉卡小姐或许只是特例。」

「但是正因为出现不幸的巧合,所以才会追究到底,发现这项事实。更何况还有一张与该事实相对照、暗示一家族特异体质的陈尸启示图。如果将这件事与你们四人自幼年就被带到日本来的事实互相结合分析,算哲的异常意图就变得很明显了。」法水停顿一下,深呼吸之后接著说,「雷维斯先生,有一件事连我都觉得自己会不会已经疯狂了,就是我之前认为是妄想的算哲仍活著一事,目前已有了约略确实的推定。」

「啊,你说什么?」雷维斯在瞬间丧失全身知觉,该消息之冲击强度让他连眼皮都僵住,如哑巴般嘴里开始嘟嚷著难辨的话语,并无数次地反问法水,等到终於理解法水的说明后,他全身像是罹患热病似地开始颤栗,脸上满是恐惧与苦恼。

不久,雷维斯开口:「啊,果然是这么一回事吗?『只要开始启动就不会停止』。」他低吼地喃喃念著,然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眸里迸射出灿烂的神采。「太不可思议了,多么惊人的巧合呀!啊,算哲先生还活著……那么,他一定是在这桩事件初夜从地下墓窖上来……法水先生,这岂非就是尚未出现的『地精呀,勤奋工作吧!』也就是那五芒星咒文的第四句?没错,也许我们的眼睛看不见,可是那张纸早在水精之前,亦即这桩悲剧正式开演前的序幕出现了。」雷维斯脸上出现分不清是笑或哭的绝望之色。

法水对雷维斯有趣的解释虽然只是点点头,不过声调却逐渐提高。「对了,雷维斯先生,我发现与遗嘱有著不可分割关系的动机,那就是算哲留下的禁止事项之一的恋爱心理。」

「什么,恋爱……」雷维斯微微发抖,却是恨恨地回瞪对方。「不,若是平常,你应该会说『恋爱的欲求』吧?」

法水冷笑,「不错……不过,若如你所说而使用『恋爱的欲求』一词,那它就会加上刑法的意义了。但是,我必须以此为前提谈及算哲的生存与地精的关系。当然,其魔法的效果绝对非常强大,可是,雷维斯先生,我却认为结果仍是在於比例问题。你似乎将该项符合解释成『无限记号』,认为那是『永劫恶灵栖息的泪之谷』似地相信这桩事件,但我正好相反,我知道善良的守护神葛雷特亨的手已伸向浮士德博士。若要问为什么,因为我知道必须成为恶鬼祭品的人还剩几个,所以,具备那等知性与洞察能力的凶手当然也在此感觉到继续行凶的危险。不,不仅如此,对凶手而言,已没有再累积尸体数目的理由,也就是说,以狙击克利瓦夫夫人为最后阶段,凶手搜集尸体的嗜好应该已完全终止。

雷维斯先生,我就让你看看我所采集的心理标本吧!

法律心理学家汉斯·里赫尔等人虽提倡『动机的观察具有影射性』,但我一向认为动机具有推测性,并无止尽地寻求所有与事件相关者的心像。因此我才能判断凶手的根本目的在於丹尼伯格夫人,所以才会企图将克利瓦夫夫人与易介的事件转移至会引人误判动机的遗产问题,或是企图让人误以为是虐待性的凶行,当然,像伸子那样的情况只能说是阴险至极,也就是恶鬼特有的扰乱策略。」

法水掏出香菸,却仍掩饰不了满溢在其声音中的恶魔回想,他紧接著叙述惊人的结论,「所以,它是你今天送彩虹给伸子的心理,也是你之前与丹尼伯格夫人的秘密恋爱关系。」

啊,雷维斯与丹尼伯格夫人的关系……这应该是连神也无法知道的事吧!在这一瞬间,雷维斯的脸色像死人般苍白,咽喉激动地上下滚动,似乎难以发声,而且颈部的静脉像鞭子般扭曲,整个人有如雕像似地凝视虚空。

这真的是非常漫长的沉默,隔著窗户可听见喷泉的声音,飞沫在星空下闪动淡白光芒。事实上,雷维斯最初一定对法水有十足的警戒,但是法水出乎他意料外的一番话终於超越他的透视,胜败就此决定。

不久,雷维斯无力地抬起头来,脸上已泛现绝望之色。「法水先生,我本来就不是幻想性的动物,但是,你这人游戏性的冲动太多了。好吧!我承认送出彩虹之事,但是我绝不是凶手,而且,你所谓我与丹尼伯格夫人的关系实在是令人震惊的一种诽谤。」

「你放心,若是两个钟头以前就很难说,不过现在就算有那种禁止条文也早已失效了,因为任何人都已不可能妨碍你的继承。重点在於那道彩虹和窗户……」

雷维斯从疲惫神态中露出悲愁的表情,「我当时见到伸子站在窗畔,以为她在武器室,所以送她彩虹。但是,天空的彩虹是抛物线,露滴的彩虹却是双曲线,除非彩虹是椭圆形,否则伸子不会投入我的怀中。」

「可是,这里却有一项奇妙的符合,那支鬼箭吊著克利瓦夫夫人继续前进,射中的位置同样是那扇房门,也就是说,你送的彩虹也是从该处进入窗户的栈间。雷维斯先生,所谓的因果报应并不是只存在於复仇之神所订定的人类的命运中。」法水仍毫不放松地进逼。

雷维斯缩起身体,微微叹息出声,却又随即露出反噬的态度。「哈!哈!哈!法水先生,请你停止无聊的言语。如果是我,一定会说那支三叉箭是从后院的菜园发射的,因为,现在正是芜青的盛产期,你可能也知道有这么一首俚歌吧?箭翎是芜青,矢柄是芦苇。」

「是的,这桩事件也一样,芜青是犯罪现象,芦苇是动机。雷维斯先生,兼具这两者的人,只有你。」法水的语气稍微强烈,彷佛全身被熊熊烈火包覆住。「当然,丹尼伯格夫人已遇害死亡,伸子也不可能说出,但是,事件最初的夜晚,伸子打破花瓶时,你的确是在那个房间。」

雷维斯不禁感到愕然,握住椅子扶手的一只手颤抖著,「那么,你是说我因为向伸子求爱被发现,因而失去分寸地杀害葛蕾蒂小姐?愚蠢!那是你的妄想,你总是因为扭曲的幻想而逸失常轨。」

「不过,雷维斯先生,你有多次碰到的经验,应该知道解题方式才对,因为那就是『的确存在著蔷薇,其附近鸟啼声消失』,也就是雷纳的<秋之心>中的一节。」法水用平淡冷静的语气叙述他的实证法。「你现在可能已经注意到了,我是藉著诗词当作反映事件关系者的心像镜,同时撒下了多数象徵,将符合或对应的符号予以象徵性的解释,设法了解其内心深处。以雷纳的诗而言,我用它完成一种读心术,因为莱赫德等新派法律心理学家们劝告说『将心理学术语的联想分析应用在预审推事的讯问中』。原因何在?因为其中存在著缪斯塔贝尔西的心理实验……首先将写上喧闹(Tumult)的纸给接受实验者作为提示,之后在其耳畔低声说铁路(Railroad),结果接受实验者将纸片上的字回答为隧道。亦即,在我们的连想中,一旦受到来自外在的有机力量作用,绝对会产生错觉。

不过,我又加上自己独特的解释,将其公式Humult十Railroad=tunnel逆向运用。首先以1为对方之心像,企图用2和3来描绘其中的未知数。因此,我才先说出『的确存在著蔷薇,其附近鸟啼声消失』,之后试著检讨你说出的每句话。结果,你窥看我的脸色,回答了『你指的是焚烧蔷薇乳香的事』,当时我的神经受到强烈冲击,因为,不论天主教或犹太教都只使用勃斯维利亚种与杜利维拉两种乳香,宗教仪式上不容许使用混种的乳香,也就是说蔷薇乳香代表潜藏在你内心深处的某样东西,所以你会受其影响。这句话很明显地是在叙述著某项事实。於是,我为了想了解那是什么,不得不趁方才伸子离开时再次进入她的房间调查。」

法水点著香菸后,深吸一口,「雷维斯先生,那个房间的书房两侧都有书橱,伸子说让她踉跄打破花瓶的《圣乌尔斯勒记》在入口旁书橱的上层,不过该书的重量却不足以让她失去重心,反倒是旁边汉斯·夏恩斯堡的《预言的熏烟》具有足够重量。发现这件事之后,我不禁对偶然正中目标感到些许恐怖。因为《预言的熏烟》(Weissagendrauch)中存在著与缪斯塔贝尔西之实验同样的解题公式,亦即Tumult+Railroad=tunnel的公式正好适用於Weissagendrauch加Rosen(蔷薇)等於RosenWeihrauch(乳香),也就是,提及《预言的熏烟》时,你脑海中浮动的一项观念受到蔷薇诱导,所以在意识表层浮现蔷薇乳香这四字。於是我的连想分析完成,也知道那本书名在你脑海中萦绕不去的理由。因为,在仔细观察该房间的状况时,不只这件事,我也终於完全明白伸子撞倒花瓶的真相,其中还浮现你的脸孔。」(见下图)

法水叙述完他所设定的戏剧世界后,才将问题转移至伸子,开始进行独特的微妙生理解析。

「明白《预言的熏烟》的存在后,伸子的谎言自然就无法成立了。那女人说因脚步踉跄,让《圣乌尔斯勒记》撞到花瓶并导致花瓶倒下,可是,花瓶正好是在入口对面边绿,如果考虑当时伸子与花瓶的位置,这种状况实在没有成立的道理。

首先,只要伸子不是左撇子,要将《圣乌尔斯勒记》从右手经过头顶撞到花瓶是绝不可能办到的。所以,我想起了所谓的肘点反射,也就是举高上臂时,肩膀锁骨与脊椎之间会隆起一团肌肉,其顶点为上臂神经之一处,若在这点施力打击,其侧边的上臂以下会引起剧烈反射运动,并在瞬间之后麻痹。

实际上,现场也符合引起肘点反射的适当条件,因为那两本书放置的位置必须举高双手才能拿到。可是,雷维斯先生,在查证伸子的谎言时,我忽然能描绘出当时在该房间发生的实际状况伸子右手伸向书橱上层想拿出《圣乌尔斯勒记》之时,忽然听见前面房间某处传来声响,所以她抓著书向后转,望向背后书橱的玻璃门,当时她眼中见到从卧室出来的某个人,大惊之下碰到隔壁的《预言的熏烟》,所以那本一千多页的沉重木板封面的书掉在她右肩上,引起剧烈的反射运动,於是右手拿著的《圣乌尔斯勒记》才会从头顶上飞过,击中左手边的花瓶。

如此一来,藉著那《预言的熏烟》便能进行一项心灵验证,亦即,可以在当时潜入卧房的人物加上一个虚数。虚数……里曼藉虚数推翻空间特质并非只是单纯三重扩大的大小之理论。不,我就老实说吧!当时从卧房出来的你听到声音后走到伸子身旁,将掉落的《预言的熏烟》放回原位,然后离开房间,却被丹尼伯格夫人发现,激怒了在算哲死后、你们就有了秘密关系的丹尼伯格夫人。不过因为在遗产继承上有著限制条文,所以丹尼伯格夫人也不敢公开表示什么。」

法水叙述的这期间,雷维斯只是将握拳的双手置於膝上,静静听著。等对方说完之后,其冷静的神情丝毫未变,冷冷说道:「没错,这样已有足够的动机。可是,这时最需要的是完全的刑法意义,因此我希望你能说明犯罪事实。法水先生,你如何能证明我的脸孔出现在关键的圈圈内呢?那本《预言的熏烟》可能成为我永生的记忆,送出彩虹也可能让伸子了解我的心意,但是只凭这样,我和梅菲斯特签订的契约……不,我或许会因为你炫耀的卖弄而大吐一场。」

「当然了,雷维斯先生。是你的诗作在混沌中带给我光芒!事实上,这桩事件的结局在於出现在那道彩虹中的浮士德博士之总忏悔。我还是直说好了,那七种颜色不是诗,也非想像,而是凶残无比的辉采。雷维斯先生,你是藉著彩虹的蒙蒙雾气而狙击克利瓦夫夫人。」法水的表情突然转为凄厉,吐出疯狂话语。

雷维斯在那一瞬间也僵硬得如化石般。对他来说,这句话或许是他自己都想像不到的意外,不必说,在这一刹那,他感到眩惑、惊愕,失去了一切理性。

望著对方茫然若失之貌的法水显得有些残忍,他彷佛在玩弄手上的活饵般,悠悠开口:「事实上,那道彩虹是代表讽刺、嘲笑的怪物!你知道东哥德国王迪奥德里西……那座拉维恩纳城堡的悲剧吗?」

「哼!就算最初没有射中,迪奥德里西还是有等於是第二支箭的短剑。但是我不是苦行僧,也非殉教徒,对於这种净罪轮回的思想,我希望你去告诉浮士德,而不是我。」雷维斯的声音颤抖,满脸僧恶,因为在位於拉维恩纳城堡的悲剧中有著与克利瓦夫夫人事件相类似的场景。

(注)西元四九三年三月,西罗马摄政王奥托瓦卡尔在与东哥德国王迪奥德里西的战争中败北,被围困於拉维恩纳城堡,最后乞和。在签著合约的席上,迪奥德里西命令家臣利用海德克尔格的弓狙击奥托瓦卡尔,不过却因弓弦松脱而未达目的,不得已,只好改以剑刺杀。

「但是,只靠彩虹的控诉却无能为力。」法水更加紧追不舍,双眼迸射迫人神采。「你会学奥托瓦卡尔事件的确不简单。你应该知道迪奥德里西所使用的弓弦是用橐荑木的纤维编成、得自海德克尔格王(德国北部日尔曼族的族长之一)的战利品。这种橐荑木的植物纤维具有依温度伸缩的特性,因为从寒冷的德国北部来到了温暖的义大利中部,就算是北方蛮族恐怖的杀人工具也会立即丧失其性能。所以,见到那把火箭弩的弓弦时,我忽然有了异样的预感,想到很可能是人为产生如同橐荑木的纤维伸缩。

雷维斯先生,当时火箭弩挂在墙上,上面搭著箭矢,有几分弓形的部分朝上,其高度约莫在我们的胸口一带。不过,需要注意的是支撑箭弩的钉子位置。那是三根平头钉,其中两根勾住弓弦,另一根在发射柄的正下方支撑箭弩。当然,要让它在该位置自动射出则必须和墙壁隔开大约廿度,也就是说,技巧上需要刚刚说的制造角度、不经人手的拉弓与放箭,所以这时就得使用曾经让津多子昏迷的水化氯醛。」(见下图)

法水更换交叠的双腿,抽出一支菸后接著说:「你知道麻醉剂或水化氯醛水溶液具有低温特性,亦即能夺走其接触物体的温度吗?在扭缠成弦的三条橐荑木纤维绳之一涂抹上水化氯醛,然后由喷泉送来湿气,易溶解的麻醉剂立刻变成寒冷露滴,让涂抹上水化氯酪的那条逐渐收缩,其力量有如射手般开始拉紧弓弦,如此一来,另外两条没有涂抹水化氯醛的弦绳便逐渐与之脱离,箭弩就会松脱朝下移动,在这段期间,反作用力较强的上方弦绳就会脱离钉子,於是箭弩上方松脱,同时弩胴木的发射柄部分也逐渐放倒,弩柄被钉子勾住,箭就循著张开的角度射出,而随著射出的反作用力,箭弩也掉落地上,不必说,收缩的弦也在麻醉剂完全蒸发后恢复原状。不过,雷维斯先生,这项诡计的目的本来就不是为了夺取克利瓦夫夫人的性命,只是为了更加巩固你的不在场证明。」

雷维斯全身不停冒汗,双眼如野兽般布满血丝,随时趁隙等待反驳,但终究被法水井然有序的逻辑压倒了。他在绝望中恶狠狠地站起,握拳槌胸,开始咆哮。「法水先生,你才是这桩事件的恶灵!我要告诉你一句话,在你转动你的舌头之前,请先阅读《马里安巴德的哀歌》。你知道吗?这儿有一个想追求永恒之女性的人,可是对方的精神之美却让他的野心、反抗、血气方刚,甚至一切的一切皆如溃堤般消逝无踪。而你却只会强调其愧疚与所应受的惩罚,不,不仅这样,你所率领的一队猎人今天还在此展露野蛮残酷的本性。射手群聚,猎物动弹不得……」

「原来如此,狩猎是吗?……雷维斯先生,你知道这样一首诗吗?在山与云的栈道中,骡马於雾中寻找道路,洞窟内经年龙族盘踞……」

法水脸上泛现恶意微笑时,门外传来似是夜风的声音,然后,有歌声逐渐消失於走廊彼方。

狩猎队伍开始野营时,

云层低笼,雾掩山谷,

夜晚和夕暗霎时降临。

那绝对是赛雷那夫人的声音!

歌声一入耳,雷维斯随即丧失心神似地倒在长椅上,头往后仰,气急败坏地用力呼吸,「你是在什么机会下以牺牲一个人为条件让她了解的?我已没有解释的气力了。请停止对我的护卫!如果要以我的血进行审判,你终有一天会从舌根听到结果。」

雷维斯脸上浮现异常决心,拒绝护卫,表示要解除一切武装,赤裸地面对浮士德博士。

法水讽刺地回应后,走出房间。

在他们平常商量事情、也用来当作侦讯室的丹尼伯格夫人房间里,检察官和熊城已经吃过晚饭。桌上放著后院鞋印模造的两个石膏模型和一双套鞋。检察官说明那是雷维斯之物,在后楼梯下方的壁橱内发现。

这时,押钟博士离开。

法水吃过晚饭后,这才喝著巴贝勒红酒,开口说明他与雷维斯对决的始末。

等他说完,熊城虽然一面点头,脸上却泛现强烈的责怪神色:「真的受不了你的唯物主义!为什么要踌躇於对雷维斯的处置呢?你想想,到目前为止,几个人的动机与犯罪现象皆不符合,从来没有一个人被证明这两者兼具。序曲既然已经结束,还是应该尽快将幕拉上。没错,你或许在某种意义之下还陶醉在一贯的歌唱对抗中,但是请别忘了,前提是必须要有结论。」

「别开玩笑!雷维斯为什么会是凶手呢?」法水摆出小丑般的身段,爆笑出声。

啊,世纪宠儿的法水,他对那桩告白的悲剧已准备了滑稽的动机转变吗?

检察官与熊城一时之间都觉得被嘲弄了,法水的思维条理整然,他们随即知道不能立即完全相信他所说的话。

法水紧接著暴露诡辩主义之本性,说明今后对雷维斯所要求的不可思议作用。

「雷维斯和丹尼伯格夫人的关系绝对属实。而且,那具火箭弩的弓弦是橐荑木纤维编成,也将是我在史前植物学上、本世纪的最伟大发现。熊城,一七五三年在贝林格岛附近,海牛这个最后物种才遭到人类屠杀,可是,那种寒带植物早在这之前就已灭种了,所以那箭弩的弓弦只是普通大麻纤维编成。那有如大象般钝重的墙柱,我只用一支锥子就予以破坏,亦即,我尝试以雷维斯为新座标,对这椿事件进行最后的突破。」

「你疯了吗?竟然企图以雷维斯为活饵诱出浮士德博士?」一向冷静的检察官也大为震惊,差点就跳起来。

见到这种情形,法水露出残忍的微笑:「支仓,你不愧是道德世界的守护神。坦白说,对於雷维斯,我最害怕的并非浮士德博士的魔爪,而是他本身的自杀心理。雷维斯最后曾这么说『如果要以我的血进行审判,你终有一天会从舌根听到结果。』从他的如性格演员的个性观之,很可能会令人联想到一出悲壮的时代剧,可是,其中虽然有著悲愁,却绝不是悲壮,也就是说,他说的那句话其实出自莎士比亚的<强奸盗)诗剧,乃是罗马佳人鲁克蕾蒂亚因为受达尔基尼乌斯所辱,决心自杀的台词。」

法水虽然担心,却仍毅然接著:「支仓,那场对决中包含著对凶手而言很难逃避的危机。事实上,我想诱出的并非雷维斯,而是浮士德博士,因为我已经知道五芒星咒文尚未出现的最后一项、地精的所在处。」

「什么,地精的纸牌?」检察官和熊城都大吃一惊。

不过,法水眉宇间出现了说是赌博则未免过於肯定的神情,也不知道他恐怖的神经作用是如何突破那幽鬼堡垒,在这紧张气氛中,他喝完已凉冷的红茶后,开始叙述。那是令人震惊的心理分析!

「我剽窃格尔顿的假设,试著以之分析雷维斯的心像。因为在那位心理学家著名的《人类能力的观察》中曾经述及,若是想像力优异者,有时会在语言与数字上产生共鸣,让与之有关的图示以清楚的形状浮现脑海中。譬如若是数字便会出现时钟的数字盘。而刚才与雷维斯的谈话中,就出现了不逊於此的强烈表现。

支仓,雷维斯对於向伸子求爱的结果哀伤地这么说著『天空的彩虹是抛物线,露滴的彩虹却是双曲线,除非彩虹是椭圆形,否则伸子不会投入我的怀中』。但是在这期间,雷维斯的眼睛出现些微运动,每当他说出几何学性质的用语时,眼睛就会出现想在虚空中描绘某种图示的动向。所以,我从其默剧性的心理表现发现一项令人窒息的徵候。因为抛物线◎与双曲线◎、和椭圆形◎画在一起应该就是KO。也等於是地精(Kobold)的前两个字母。因此我立刻给予暗示,企图引导出类似除掉KO后、剩下四个字母BLOD的发音。结果,雷维斯将三叉箭说成Bohr,又为了椰榆我,说那支箭是从后面菜园射出,还特别加上芜青(rube)这个单字。所以,支仓,我偶然发现了在雷维斯意识表层浮动的异样怪物。啊,我虽然不是史特林格,却认为他的『心像乃是一个群,具有自由移动性』是至理名言。因为,在雷维斯的一句话中出现他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某观念的鲜明分裂。

要知道,支仓,最初浮现Ko与数字后,雷维斯说三叉箭是Bohr,很明显衷心意识著地精,接下来虽然用芜青一词,却又潜藏著重要意义,表示他脑海里存在著受到地精诱导必会联想到的一项秘密。我试过将三叉箭(Bohr)和芜青(rube)排列组合,发现应该是格子底桌子(boldrube)……啊!我几乎快要疯狂了,因为那张桌子就在伸子的房间里。」

地精的牌子——现在事件就归结在这点之上。如果法水的推断是事实,那位活泼的少女就必须是浮士德博士。

接下来他们便前往伸子的房间,但是这条走廊是何等漫长遥远呀!

来到古代时钟室前,法水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停了下来,将伸子房间的调查交给便衣刑警,然后命人找来押钟夫人津多子。

「不要开玩笑了,如果锁住津多子的数字般上有暗号那还有话说,但若只是要侦讯那女人,稍后再来应该也可以吧?」熊城心里不满。

「不,我要看那自鸣琴时钟。坦白说,有件事我迟迟无法释然,让我快要发狂了。」法水坚决地说。

检察官与熊城都觉得碰了一鼻子灰。

但是,法水那有如电波乐器般的微妙神经只要有所接触,随即会开出类推花朵,乍看虽是漫无条理,一旦揭晓内容,立刻会成为有力的连字符,或是在事件前方投下全然未知的亮光。

这时,津多子扶著墙壁出现了。她是大正中期以演出梅塔林克(译注:MauriceMaeterlinck,西元一八六二至一九四九年)的象徵悲剧闻名的演员,虽然已四十一、二岁,其丰富的感情还残存在她那青磁色的眼角与光采如瓷器般的肌肤中,当然,与丈夫押钟博士的精神生活也加深了她的雍容华贵。

然而法水对这位典雅的妇人一开始就没好脸色,态度严厉地说:「一开始就提出这种问题虽然无礼至极,但是借用这座宅邸的人的话,我得称呼你为傀儡的操纵者。关於那具玩偶和操纵线……德蕾丝玩偶从事件的最初便一直存在,而且该罪恶之源以轮迥永生的型态反覆出现,因此,津多子夫人,我想询问你当时的状况,而且我们应该没有再谈及鬼神命运论的必要。」

听到完全未预期到的言语,津多子那优雅的苍白身体忽然急速僵硬,硬生生吞下一口唾液。

法水继续追击:「当然,主要是因为我已了解你在当天傍晚六点左右打电话给你先生押钟博士,以及你从房间里消失之事。」

「那么,你想问什么呢?我是被迷昏之后锁在这间古代时钟室内,而且,田乡先生不是说他当晚在八点廿分左右锁上这扇门的数字盘吗?」津多子略带怒容,有点反抗似地问。

法水背部离闭铁栅门,凝视对方,说出让人觉得疯狂的一番话:「不,我在意是门内的事,而不是这扇门外的事。你把中央附有自鸣琴的玩偶时钟……你应该知道那童子玩偶的右手等於是沙勿略主教的遗物筐,每当报时之际会敲钟吧?可是,那天晚上九点,沙勿略主教的右手敲下的同时,明明没有别人在场,门却被打开了。」

二、光与色与声音——完全消失於黑暗之时

啊,沙勿略主教的手!那与这扇双重上锁的房门打开有何关连?……法水的透视神经持续运作,他所建筑的高塔就是这个吗?

检察官和熊城都是一脸麻木,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即使这是法水的神乎其技,终究还是无法让人完全相信,毋宁是几近於疯狂的假设。

津多子听了,晕眩似地差点倒下,靠著铁栅门才勉强站住。脸色有如死人般惨白,不住用力深呼吸,低垂著头。

法水理所当然似地会心一笑:「夫人,那天晚上你的命运注定要被绳或线缠身。不过方法还是老套……反正,我们就实验一下我的想法吧!」

接下来,法水向真斋借来了打开挡住符号与数字虽的铁盒钥匙,开启铁盒后,再将数字盘左扭右转地拨正号码,门开了,内侧马上出现露出背面的罗盘式机械装置,法水在表面为数字盘的四周装饰突起处缠上绳子,让一端固定。

「这种罗盘式机械的特性乃是你的诡计中最重要的因素。如果将对正的数字逆转回到关闭时的方向,只要一次操作就能拉开门闩,如果往反方向进行,又能将门闩锁上。也就是说,开启时的起点相当於关闭时的终点,而关闭时的起点等於开启时的终点。所以要付诸实行极为简单,重要的是记住左右转动的数字,再加上能够逆转数字盘的力量即可。如此一来,应该锁上的房门其实是开启的,若是从内部进行,铁盒钥匙的有无当然就不成问题。至於所谓纪录数字的工具,当然就是自鸣琴了。」

法水把绳子拉向玩偶时钟,打开时钟上的对开小门,将弹奏琴音的旋转筒从连接报时装置的挂勾上拆下,将绳子的一端系在圆筒上无数的突刺之一上面,对检察官说:「支仓,你从外面转动数字盘,依照符号顺序把门关上。」

随著检察官转动数字盘,自鸣琴的圆筒开始旋转,在右转改为左转时,折回的绳子勾住其他突刺,巧妙地纪录下三次的操作。结束后,法水将圆筒装回报时装置的挂勾,照原状放回,时间正好是八点差廿秒。与机械部分相连接的旋转筒发出弹簧声响,开始逆向旋转,这时闷声不吭紧盯玩偶时钟的所有人眼中均露出明显的惊骇神色!因为随著圆筒的旋转,数字盘也跟著反覆左转右转,然后在机械部分的弹簧发出慵懒声响的同时,塔上的童子玩偶举高右手以敲钟,而房门方向也传来清楚的喀擦声音——啊!门再度开启了。

所有人呼出紧欲的一口气。熊城咋舌,走到法水身边:「你真是个很不可思议的人!」

但是法水看也不看他一眼,对著面如死灰的津多子说:「夫人,这项诡计出现的原因主要在於押钟博士打给你的电话。但是,我会察觉却是因为你虽然被灌下了水化氯醛,但凶手竟还为你采取了令人不解的保温措施。如果没有将你像木乃伊般以毛毯裹住,恐怕你在几个小时内就会被冻死吧!让你服用麻醉剂,却无杀害你的意思……这种令人不解的矛盾让我无法释然。夫人,要不要让我猜猜你那天晚上打开这扇门后去了哪里呢?药物室里的氧化铅瓶子里究竟有什么东西?能让那很容易褪色的药物依旧保持鲜艳的……」

「可是……」津多子已完全恢复冷静,沉重地说,「我到达的时候,药物室的门已经打开,而且水化氯醛也有被动过手脚的痕迹。虽然没有说明的必要,但是,氧化铅瓶中藏放著的是两公克的镭。以前伯父曾告诉过我这件事,因此,为了挽救押钟医院,我不得不下定重大决心,从大约一个月前就没离开过这栋宅邸。在这期间,我不知承受了多少侮辱的视线,但我仍忍耐著,等待下手的机会。所以,我在这个房间所做的一切尝试都只是愚蠢的自卫策略,希望在发现镭失踪之时,能制造出一个虚构的窃贼。法水先生,你可以把镭拿回来,因为刚刚押钟才将它带走。不过,我必须强调一点,我虽然偷窃,却与杀人事件毫无关系。」

听完津多子的告白,法水沉吟不语,然后命令她暂时留在宅邸内不能离开,就让她离去。

熊城露出不服的表情。

法水静静说:「没错,津多子那女人虽然在时间上有颇多巧合,不过除了丹尼伯格夫人命案以外,其他事件与她都扯不上关系。熊城,坦白说,那通电话还存在著一项更难解的疑点,你赶快叫人追查久我镇子的身分和押钟博士的周边关系。」

这时候,便衣刑警带来法水之预测的解答——在伸子房间的格子底桌子抽屉内发现地精的牌子。

众人回到原来的房间,因为伸子已经被带至该处。不久,门打开了,屋内传来呜咽声。伸子双手掩面趴在桌上,肩膀不住颤动。

熊城以刻薄的语气在她背后说:「你的名字才从恶鬼名册消失了四个小时呢!但是,这回不会出现彩虹,你应该也不会是去跳舞了吧?」

「不!」伸子恶狠狠地回头,脸上满是汗珠。「我不知道那张纸是什么时候被放进我的抽屉里,这件事情我只告诉过雷维斯先生,所以一定是他向你们密告。」

「不,雷维斯那个人是现今罕见、具有骑士精神的人。」法水静静开口,讶异地凝视伸子。「你还是说实话吧!伸子小姐,那张纸到底是谁写的?」

「我……不知道。」伸子求助似地望著法水,脸上的汗珠愈来愈多,舌头也异样地缠结,无法正确发音。

望著凶手伸子的窘状,熊城忍不住微笑了。

不过,法水仍极端冷静,视线移到伸子的额头,凝视著太阳穴上不停颤动如绳子的血管,忽然用手指拭掉对方额际的汗珠,眉毛上挑,说出出人意料的话:「赶快让她服用解毒剂!」

他对因莫名其妙而狼狈不堪的熊城吼著,要他命令刑警尽快带伸子去接受治疗。

「看她流汗的样子,应该是儿茶素(pyrocalpin)中毒吧!」法水松开交抱的双臂,望著检察官,脸上浮现恐怖之色:「那个女人应该不会知道我们发现地精纸牌之事,当然不会为了自杀而服下。不,应该是被人下毒,而且绝非企图杀害,只是让她以那种朦胧状态面对我们,替她带来第三次不幸。支仓,如果不知道那是否为三段论法之前提,便无法断定某样事物属於非逻辑性质,所以伸子和儿茶素……也就是以此为前提,那么,凶手必须有拆掉墙壁、穿透地板来得知我们谈话内容的方法!这不是很恐怖的事吗?浮士德博士已经知道我们方才在这个房间的对话!」

的确没错,这桩事件的凶手或许具有将假象强制成为现实的不可思议能力。

熊城好像已经受不了地深吸一口气:「但是,我认为应该感谢今天的伸子。事实上,我的属下刚才搜索伸子的房间时,她正在克利瓦夫的房间喝茶,在一起的皆是与动机的五芒星圆脱离不了关系的人物,首先是旗太郎,然后是雷维斯、赛雷那,头上绑著绷带的克利瓦夫当时也坐在床上。」

熊城这时所说的话应该能打动所有人吧?因为凶手的范围能够明确地被限定,以往的混乱已能统一。

这时,检察官建议说:「我认为这是唯一的机会,我们必须查清楚凶手取得儿茶素的途径。如果凶手是津多子,药品应是来自押钟博士,若是其他人,药品来源应该不出这座宅邸的药物室以外的地方。所以,法水,我虽然不是霍普斯,也能够肯定再次调查药物室或许可以了解凶手的战斗状态。」

根据检察官的建议,众人开始再度调查药物室。虽然找到了儿茶素的药罐,却未发现被动过手脚的痕迹。就算真的份量减少,表面上仍是积著厚厚一层灰,看起来像是从未使用过,更何况它还放在药品柜内最内侧。

法水虽然有点失望,然而意外的发现让他丢掉香菸大叫:「对了,支仓,你的签名太过耀眼,让我因眩眼而疏忽掉一些细节。儿茶素不见得一定得在这间药物室,它的成份本来就存在於毛果芸香(jadorandi)的叶子中。我们去温室看看,也许可以知道最近出入该处的人物姓名……」

法水所指的温室位於后院的菜园后方,旁边是动物小屋和鸟禽舍槛。开门后,一股暖气迎面袭来,兼杂著各种熟透的香味,形成一种无以名状的媚臭。入口有两裸似是史前植物的羊齿,大型垂叶垂覆水泥地面,前面是热带植物特有、满含树液的黑绿色树叶,沉重的叶冠重叠,叶背点缀著胭脂或藤紫色斑点。不久,灯光下终於出现有点类似马寥、从未见过的树叶,那就是法水所说的毛果芸香。

调查结果确实如法水所说,茎上有六处留下最近被摘掉叶子的痕迹。

法水紧蹙眉头,脸上浮现恐惧。「支仓,六减一等於五,而五就具有毒杀的效果。方才伸子的情形并不需要六片叶子,只要有一片叶子的十分之零点零一就足以产生这种程度的出汗与口齿不清。因此目前凶手手上还握有五片叶子。我从那些剩下的叶子似乎能见到凶手的战斗状态。」

「多么可怕的家伙呀!」熊城神经质地眨眼,声音略带颤抖。「我从未想过毒物的使用途径会如此阴险!为什么那位冷血无比的浮士德博士会想出这样残忍、恐怖的手段呢?」

检察官望著旁边,问陪著一行人的园艺师傅:「最近有谁出入这间温室吗?」

「不,这一个月来没有人……」老人睁大双眼,结巴地回答。但是,检察官并不满意这个答案。

法水冷冷地追问,「你还是说实话吧!客厅的藤花与兰花的搭配应该是出自你的手艺吧?」

这项专门的质问立刻带来惊人效果,老园艺师就像弓弦般,经法水这么一拨动,忍不住就开口了。

「请体谅我身为佣人的立场。」他用倾诉似的眼眸乞求怜悯,怯怯地说出两个人名。「最初是发生在那桩可怕事件的当天下午,旗太郎先生很难得地来到这里。还有,昨天赛雷那夫人……她最喜欢卡德里亚兰。不过,你们所说的毛果芸香的叶子,我却完全没有注意到。」

矮树毛果芸香的枝上开出两朵花。嫌疑最稀薄的旗太郎和赛雷那夫人身上也都必须穿著浮士德博士的黑色道袍,血腥行列里也得新加上这两人。

似此,事件的第二天后,陆续出现许多奇诡至极的谜团,已达混乱纠葛的极限,尽管这样,由於关系人皆有嫌疑,因而解决之日遥遥无期,简直像是被凶手玩弄於股掌之间。

两天后,正好是黑死馆一年一度举行公开演奏会的日子,但是检察官和熊城都期待著法水连续两天的检讨能有所结果,再度一起开会。地点是在老旧的地方法院,时间是下午三点过后。

这天的法水看来精力充沛,彷佛已获得某种结论,脸孔略为酡红,舔了舔嘴唇后开口:「我要一一列举事项进行分类式说明,首先是这个鞋印……」他拿起放在桌上的两个石膏模型。「这应该是没必要仔细说明,但是,较小的模型是纯护膜制的园艺鞋,原是易介的惯用品,从园艺仓库走到照相乾板碎片之处,观其步行路线,却发现其步幅与脚的大小相比,显得非常狭窄,而且所有脚印形成闪电形曲折。另外,鞋印本身也带有超乎我们所能想像的疑问。你们想想,利用像易介这种侏儒的脚能够穿上的鞋子,其每一个侧幅却完全不同,而且与中央部分相比较,脚趾平均上稍微小了几分,若将重点置於脚后跟,则可发现该部分留下特别用力的痕迹……

关於另一个套鞋模型,鞋印始於主建筑右端的出入门,呈弓形沿中央的突出房间前行,同样是往返於照相乾板碎片之间。不过与鞋的形状相比,脚步显然稍小,行进路线也较为整然有致。但是,疑问却出在鞋印上,脚趾和脚跟两端凹陷,而且偏向内侧内翻,愈向中央愈浅。当然,鞋底夹带照相乾板的碎片,所以很明显可知这两道鞋印的目的是什么。另外,从时间上来说,那天晚上雨势是在十一点半以后停止,而且有一处是套鞋踩在园艺鞋上的痕迹,可见两人乃是一前一后抵达该地点。

不过,就算提出这么多的疑点,我们还是无法得到什么结论。事实上,现实主义者熊城可能已经注意到,若从采证上解释这两脚印模型,魁梧的雷维斯所穿的套鞋应该是比他更高更壮的巨人穿起来才更合适,而,穿著侏儒的园艺鞋者,毋宁必须是比易介更瘦小的小矮人或豆左卫门。这虽然漠视人体比例之原则,可是这种人应该不可能存在於世间,所以其中绝对存在想隐瞒自己脚印的诡计。因此,最重要的是,要确定当夜该时刻前往后院的人是易介或另一人。」

在逐渐热络的异常气氛之中,法水的解析神经频频震动,在鞋印模型上加入纵横交错之刀:「不过,若了解其真相,则会发现那只是恶魔的玩笑,没什么好特别惊讶的。穿著雷维斯套鞋的人乃是身材只有其一半大的矮小人物,而穿著斯威夫特(《格列佛游记》的作者)般园艺鞋的,虽然可能没有雷维斯高大魁梧,却至少有著与常人一样的身材。因此,我的推定是易介穿著那双套鞋。熊城,那男人一定是穿上拱廊盔甲的战鞋之后再勉强穿上雷维斯的套鞋吧!」

「你真是明察秋毫!易介绝对是丹尼伯格夫人事件的共犯,其目的在於提供掺毒的柳橙。那是非常简单清楚的动作,可是到目前为止,却受到你迂回曲折的神经妨碍而无法判断。」熊城傲慢地说,似乎炫耀著自己的论点终於和法水一致。

但是,法水立刻嘲笑他:「别闹了,浮士德博士为何会需要那种小小的恶魔呢?这绝对是恶鬼的阴险战术。我们假定降矢木家族中有一位冷酷残忍的人物,此人不仅在黑死馆中成为众人忌讳的标的,而且也杀害了易介。但是,易介那天晚上照顾丹尼伯格夫人的这一点却造成无可避免的先入为主观念,就算易介真的被该人物巧妙诱导前往照相乾板碎片所在处,而且在翌日被人杀害,还是难免会被认为是共犯。如此一来主犯当然不会被判断是该人物,而是落在与易介较亲近的人们之内。

还有,在园艺鞋方面,克利瓦夫夫人则有可疑之处。问题在於那位柯卡萨斯犹太人的脚。熊城,你知道所谓巴恩斯基痛点吗?那是像克利瓦夫夫人这种初期脊髓痨症患者身上常见的症候,指的是脚跟出现的痛点,只要予以重压,就会疼痛到无法行走……」

可是,如果联想武器室发生的惨剧,只能相信法水之言乃是疯狂。

熊城吃惊地双眼圆睁,正要开口却被检察官制止。「那很可能是偶发性的吧!除非连我们自己都有问题。但是,那双园艺鞋的重点应该是在脚跟……法水,我希望你能将问题从童话转移至其他方面。」

「那么,我就说明一下吧!那位浮士德博士发现了阿贝尔斯《犯罪现象学》所无的新手法。如果将那双园艺鞋倒穿,会是什么情形呢?」法水报以讽刺的微笑。「当然,因为那是纯护膜制品的长鞋才有可能,而且方法并不是只将脚趾塞入鞋跟处,亦即,不是把脚趾全部放入后踵,而是要提高些,用脚趾强推鞋跟部分步行,这样一来,鞋踵下方的鞋皮自然会对摺,恰好形成支撑点,施加在鞋踵的力量也不会直接落於脚趾上,有几分转移至其下方一带,而呈现小脚之人穿大鞋的痕迹。不仅如此,因为有如松弛弹簧般不规则的伸缩,施加的力道也不同,所以每一个鞋印都会出现少许差异,结果,因为右脚穿左鞋,左脚穿右鞋,前进的路线就变成回来的路线,回来的路线则变成前进的路线,完全逆转。

证据是,试著观察在掉落照相乾板碎片的地点转之际与跨越过枯草皮时究竟是使用哪一只脚,就能明确计算出其差数。这么一来,支仓,你应该就能明白克利瓦夫夫人无论如何都必须使用这种诡计的理由,因为那不单是留下伪装的脚印,还保护住自己最虚弱的脚踵,让人无法从脚印上发现自己。我的结论是,其行动的秘密在於照相乾板的碎片上。」

熊城从嘴上拿下香菸,惊讶地凝视法水,不久,轻轻呼出一口气。「原来如此。浮士德博士的本尊应该就是武器室内的克利瓦夫夫人了,可是如果无法证明这点,还是请你停止这种消遣游戏。」

听熊城这么说,法水拿起扣押的火箭弩,将弓耳(弓的末端)用力敲打桌面,结果意外地从弓弦中迸散出白色粉末。

法水瞄了一眼哑然无语的两人,开始说明:「凶手果然没有欺骗我们。这种燃烧过的苎麻(ramie)粉末就是所谓的『火神呀,燃烧吧』,只要将苎麻浸在钍和铈的溶液中,就可以当瓦斯灯的发光材料,其纤维虽然强韧,却又容易因为些许的热而产生变化。事实上,凶手将用这种纤维编成的绳子组合成圆瓢形藏在弓弦内。这就像小孩在无意识之中做出的力学上的问题,不过,本来弓就是让弦收缩后瞬间松弛,也和拉满弦发射具有同样效果。亦即,凶手事先使用比弓弦短且长度不同的两条苎麻纤维,藉著最短的一条让弓弦收缩至其长度,就算从外观上来看,只要编制牢固,绝对不会留下令人怀疑之点。然后,凶手从那扇窗户招来了某种东西。」

「可是,如果是火精,那彩虹……」检察官困惑地叫著。

「嗯,就是那个火精。以前鲁布兰曾用过让阳光通过水瓶的技巧,其手法已经在里登哈斯的《关於偶发性犯罪》中叙述过。在这里,代替水瓶的就是窗玻璃的热泡,也就是说,热泡位於内侧的窗玻璃上方,先集中於该处的阳光会转而集中於外侧窗框的贴锡凹处的杯形内,所以从该处形成离弓弦最近的焦点,当然就会在墙壁的石面上产生热量,如此一来,就算弦长没有变,容易产生变化的苎麻纤维还是会受到破坏。

凶手在此使用了绝佳技巧,也就是利用两根苎麻纤维的不同长度,将其编织成圆瓢形、让交叉点位於弦的最下端,亦即是弓耳附近。这样焦点最初便会落在交叉点的稍下方,先切断比弓弦稍短的一根苎麻纤维,如此弓弦将稍微松弛,绳结处会藉著反作用力脱离钉子,箭弩也离开墙壁形成了角度。之后随著阳光的移动,焦点也往上移,这回,将弓弦缩至其长度的另一根苎麻纤维也被切断,箭矢发射,弓因反作用力掉落地上。与地板碰撞之际,握柄位置可能会变化,不过因为本来就不是靠握柄发射,所以苎麻纤维的变质粉末也不会从弓弦中流出。啊!克利瓦夫夫人,那位柯卡萨斯犹太人的确是学格林家的阿达的智慧。但是,最初的目标或许是椅背吧?不过结果却产生了那吊在半空中的特技。」

这绝对是法水独擅的胜场。不过,其中仍存在著一项疑点,检察官指出:「你的逻辑的确令人陶醉,而且也实际证明了,但是只有这样,对克利瓦夫夫人还是不具刑法上的意义。最重要的是,问题在於双重反射所必要的窗户位置,也就是不论克利瓦夫夫人或伸子,其中哪一位具有道德的感情。」

「那么,让伸子在演奏中出现幽灵般高八度琴音的……事实上,支仓,在那期间有人从铁梯爬上钟楼再前往尖塔,而且途中在黄道十二宫圆窗动手脚,塞住了乐玻璃上的缝隙。」法水表情严肃,再度说出出人意表之言。

啊,被认为是黑死馆事件最大神秘疑点的高八度音之谜真的能够解开吗?

法水接著说:「但是其方法也只是一种影射般的观察。亦即,钟楼顶上空出一个圆孔,其上则是巨大的圆筒,左右两端为黄道十二宫的圆窗。只要将圆筒的理论移至风琴的圆管就行了。因为,关开口的圆管若封闭一端,就会发出提高一个音阶的声音。不过,在那之前凶手也在钟楼的回廊出现,贴上风精的纸片,又偷偷关闭三扇门中间那一扇,支仓,你知道雷里公爵说过的『这个世上存在著生物无法栖息的音响世界』吗?」

「什么,生物无法栖息的音响世界?」检察官目瞪口呆。

「不错,那是极凄惨的景象,我指的就是共鸣钟特有的鸣音世界。」法水用阴森的声音说。「问题在於为何必须关闭中间的那扇门?因为那扇门所在的一带是椭圆形的墙壁,具有类似音学上的共鸣板功能,和所谓的死点正好相反,能够将共鸣钟特有的鸣音集中於一点。换句话说,该墙壁是以键盘前面的伸子耳朵为焦点,而且还让伸子昏倒。除去旋转椅之疑点的理由,除了剧烈的鸣音之外,还要加上伸子内耳受到的冲击,这就是我先前说那些话的意思。」

「开玩笑!那女人说她记得自己倒向右方,但是,当时她的姿势却有向左方旋转的痕迹。」熊城说。

法水点著香菸,向对方微笑。「可是,熊城,在赫加尔(德国的犯罪精神病理学者,巴登国家医院的医学研究员)病例集里有这么一个报告,在方形空间中碰撞的歇斯底里病患表示自己是撞向相反的方向。事实也是如此,在发作之时,身体接受到的感觉会在相反的一侧出现。不过,这时的问题绝对不只这点,另一点是,在发作时,听觉会偏向一边的耳朵,以伸子来说则是在右耳,所以房门被锁住瞬间所产生的剧烈鸣音——几乎无法意识那是声音,超越器官可以忍受的限度——袭来,在内耳形成如同燃烧般的热冲,引起人工性质的迷宫震荡症,结果就是全身丧失平衡,根据海姆霍兹的《热与右耳会传向左边》的定律,全身会立即扭转,在旋转达到极限的椅子上,向左倾地倒下。了解这点之后,并不是就此指明伸子是凶手,只是证明了她的无辜,毕竟明白了让伸子倒下的最终原因之后,凶手的脸孔依然隐藏在共鸣钟室的疑问里。而后,问题离开室内,转移到走廊和铁梯。但是,伸子既然不是凶手,武器室内的一切状况就全指向克利瓦夫夫人身上,这应该也是必然的吧!」

像这样,当所分析之物被综合於一点后,瞬间将检察官和熊城丢进了眩惑的漩涡之中。熊城努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於是默默地抽著菸,过了好一会儿才带著哀伤气息开口:「可是,无论是哪一种状况,都很难推翻克利瓦夫夫人的不在场证明。除非像梅森的《箭矢之家》一样发现坑道,否则我总觉得终究无法解决这桩事件。」

「那么,熊城,」法水满意地颌首,从口袋里掏出写著戴克斯比的奇妙文字的纸片。熊城与检察官两个人好像预期到将有某种异常事态发生,脸上浮现怯生生的神情。法水静静开口。「坦白说,我本来认为戴克斯比的秘密记述方法已止於『在那大楼梯后面』所显示的告白与诅咒之意志。不过考虑到他故意漠视文法、不使用冠词之点,又让人联想到或许另有含意。熊城,从一个暗号中出现新的暗号,这称之为怀孕暗号,这两段文字正好具有代表性。不过,多说无益,还是赶快来说明解读方法吧!

这两段奇妙文字乍看之下丝毫不像暗号,但是,若只列出第一段文字每个词的第一个字母,那就变成暗号了,至於解读关键则在另一段有如创世纪内容的文字里。但是,我最初观察错误,那是总共十四个字母的qlikjyikkkjubi,如果把两个字母合而唯一,则成为七个单字,另外接在ik之后的部分有两个,所以应该是暗示著e或s,只不过,我又想到只有一个单字很可能不具意义,因此放弃了这种想法。

接下来,我试著将全句分为两至三个小节,终於成功解读。你看,中央并排了三个k对吧?如果在第二个与第三个之间截断,可以很自然地分为两小节。熊城,同样的字母连续三个并排绝对没有道理,而且由重复字母开头的单字可以说是少之又少!结果呢……」

法水在戴克斯比所留下的奇妙文字上一一如下编号。

耶和华变成阴阳人①,首先自我交配生下双胞胎②,先出生的是女性,取名夏娃,后生下的是男性,命名亚当③。但是亚当面向太阳时,肚脐上方跟随太阳,在背后投下阴影,肚脐下方逆向太阳,在前方投下阴影④。耶和华见到这种不可思议情形非常惊异,因为畏惧而认同他为自己儿子。夏娃则与常人无异,所以视为奴婢⑤。接下来耶和华又与夏娃交配,夏娃怀孕后生下女儿,自己则病殁⑥。耶和华让她的女儿降至下界,让他成为人类的母亲⑦。

「首先我像这样把文章分为七个小节,试图从各小节找出潜藏其中的解谜暗示。第一节我解释成创造人类的意思,也就是一切物种的起源,举例来说就是平假名的い,英文字母的A。接下来是第二节,这是最重要的地方,文中有『生下双胞胎』,而所谓的双胞胎从字面上解释应该都会觉得是tt或ff或aa之类,但是双胞胎在此却具有表象的意义,指的是母体内双胞胎之形貌。双胞胎在子宫内是什么样子,应该没有人不知道吧?其中一定有一个是倒过来,也就是彼此头上脚下相对,恰似扑克牌上的人物,所以,如果将p和d相对,不就是英文字母中的双胞胎?若再加上第一小节的解释,当然就是由p或d取代英文字母a的位置。不过这样也只是制造出另一个暗号而已。事实上,q和p也是同样情形,所以,答案就如同楔形文字或波斯文字。」

他呼了一口气,皱眉喝完剩下的红茶。「到第三节以下才能够区分d和p。最先生下的是女孩,接下来才是男孩,所以头部朝下的d是夏娃,p当然就是亚当了。再者,将第五节的儿子与第七节的母亲各解释为子音和母音,也就是说,到这里为止,d是母音、p是子音开头的单字,不过,这里又以第四节和第六节来加以修正。

(作者注:由下一行开始出现的暗号说明可能会有人认为过於繁琐,所以为了容易识别,将属於暗号的英文字母改为粗体)

第四节的肚脐一词能解释为『全体的中心』,亦即,将以p为子音的第一个字用b代替,bcdf……底下为pqrs,那么代替n的h在p至最后的n之间,不论从哪一边数,都恰好位於正中间,这就是肚脐的表象意义。如此一来,在第四节的前半,肚脐上面的影子自然落於背后,从b至n,也就是从p至b,依然保持原状而不受影响,可是紧接下来的后半却产生变化。

肚脐下方的影子逆向阳光投影於前方的文词之解释,一定暗示著影子、也就是字母的顺序正好相反,所以如果把前半的排列依样进行,符合n底下是p者乃是b底下是c的顺序,可是若予以颠倒,等於最后z的n就变成p了,因此相对於pqrs应该是cdfg的位置改为nmlk,从尾部倒过来让其符合,结果,子音的暗号变成如下排列。

pqrstvwxyzbnmlkhgfdc

接著,在第六节中,『夏娃怀孕后生下女儿』另有含意。因为夏娃暗示著d底下的时代,亦即数算abcd的d之后的e。如果再加上第七节的解释,因为e等於母音开头为a,所以把aeiou改为aeiou而成为母音的暗号,这样一来,该秘密记号方法的全部就是crestlessstone,解读到此结束。」

「什么,crestlessstone?」检察官忍不住大叫。

「没错,就是没有徽纹的石头。你看过丹尼伯格夫人遇害的房间,却没有注意到里面的壁炉是用雕刻徽纹的石头砌成的吗?」法水说著,将取出一半的香菸再度放回菸盒内。

一切彷佛在瞬间静止。

黑死馆事件的循环论终於被攻破,法水的手在锁链圈中抓住浮士德博士的心脏。

总算到了落幕时刻!

时间正好是六点,户外不知何时开始下起了烟雨。这天晚上,黑死馆将举行一年一度的公开演奏会,根据往例,有约莫二十位音乐相关人士接受邀请。会场仍在礼拜堂,临时装设的大型美术灯从天花板上照射出灿烂光辉,曾经在昏暗灯光中隐约传来赞美诗与风琴声的幽异气氛已不知消失於何处。

但是那扇形的穹窿底下依然不失中世纪风貌。演奏者全戴上假发,身穿显眼的朱红色衣裳。法水一行人抵达时,第二首曲目已经开始,是克利瓦夫夫人作曲的变D调竖琴和弦乐三重奏,已进入第二乐章。竖琴由伸子弹奏,技巧比其他三人稍微逊色几分——亦即克利瓦夫夫人、赛雷那夫人和旗太郎——是唯一的瑕疵,但无庸置疑地,因为音色如幻影般令人眼花撩乱,只要一眼就会被夺走全部感觉。铃兰式假发、史威根风格的宫廷乐师衣裳,简直就像昔日泰晤士河上乔治一世的音乐飨宴,也就是巴赫的<水乐>首演之夜般,宛如熊熊燃烧般的幻境,具有在眩惑中追求宁静冥思的力量。

法水一行人坐在最后一排,在陶醉与安祥之中等待演奏会结束。不仅是他们,任何人也都一样,相信在如此辉煌灿烂的大型美术灯光下,就算是浮士德博士应该也无隙可趁。没过多久,竖琴的清亮声音恍如梦中泡影般消失,旗太郎的第一小提琴拉出了主旋律——这时,预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随著听众问突然响起的骚动,舞台开始转为恐怖的黑暗。

美术灯光熄灭,声音、色彩和亮光霎时沉入黑暗中,演奏台上,不知是谁发出了异样呻吟,紧接著是摔倒在地上的声响,然后是弦乐器弓弦与乐器本身碰撞、滚落阶梯的声音。各种声音在里一暗中持续颤动不已,等到完全静止后,四周已悄无声息,礼拜堂内完全被难以言喻的森森鬼气和沉默所笼罩。

呻吟与坠地的声响……四位演奏者中一定有谁倒地!

法水抑制胸中的悸动,凝神静听,发现从礼拜堂附近的某处传来似是潺潺流水的轻微声响。就在此时,台上一隅的黑暗被划破,一根火柴亮光从阶梯走下观众席。一瞬间,空气中流泻著令人血液冻结的窒息气流。当该亮光如妖怪般在地板上摸索时,只有法水的眼睛落在其上方的演奏台上——他发现黑暗里有个人影!

无论牺牲者是谁,行凶之人一定是欧莉卡·克利瓦夫夫人!而且这位正讽刺冷笑的怪物就算正在看著眼前的法水之同时,仍神色自若地继续演出,这次很可能仍会藉矛盾现象进行掩饰,第四次反覆那畏惧与赞叹的心情吧!但是,投弹距离逐渐接近,法水已迫近至能听见对方心跳,闻嗅到对方有如树皮般中性体味的范围。

这时,熄灭的火光如弓弦般低垂,火柴棒离开手指,同时响起一声尖叫。法水尚不及意识到那是伸子的声音,视线随即被地板上的一点吸引住了。

看呀!那儿有著硫磺发出淡淡的光亮,而且从下端一带有几团火球迅速卷缩,一出现后又立即消失。见到此景的瞬间,法水的表情僵硬了,除了在他眼前出现的惊人事物以外,世界——靠背椅座位、头顶上交错的扇形穹窿——开始如暴风雨中的森林般摇晃,转眼坠入脚边大开的无底深渊中。

事实上,那迅速消失的瞬光是倾斜地从假发缝隙间出现,并掉落在白布之上。无庸置疑地,那是延续了武器室惨剧的绷带。

啊!欧莉卡·克利瓦夫夫人!法水再度溃败,倒在地板上的人物是谁呢?正是他推定为凶手的克利瓦夫夫人!

一、浮士德博士的拇指痕迹

就这样,这种疯狂的景象让法水再度回到原点。然而,悲痛的瞬间过去后,法水再度恢复冷静。此时,有东西爬近他耳边,也就是先前以为是幻听的潺潺流水声。或许那是通过方柱般的空间,再加上玻璃琴的震动所造成,而且此刻音量较刚才倍增,宛如地轴震动一般,轰隆声响开始摇撼阴惨的死亡空气。这应该是中世纪德国传说<魔女集会>的重现吧!隔著几道石墙或窗户,在这栋黑死馆的某处似乎有瀑布飞落。先不管那与眼前凶行是否有直接关系,也不论它是否为浮士德博士特有的装饰性嗜好,这实在令人无法相信现实世界会出现如此荒唐无稽的混淆。啊!那瀑布的轰隆声、那华美邪恶的梦境,岂非无视任何法则规范的畸狂变态之极?

法水挥除那种狂乱的感觉,大叫:「快开灯!」

这时,听众们彷佛因为听到这个叫声才回过神来,一窝蜂地冲向入口处。由於熊城在室内转为黑暗之同时已紧闭房门,因此在杂杳混乱的情况下,一时无法重新开灯。

事前为了避免分散听众注意力,阶梯下的灯光完全熄灭,只有走廊亮著一盏壁灯,客厅与四周房间都是一片漆黑。在喧闹扰嚷中,法水循著黑暗中的彩尘,开始默默沉思。这时,检察官走过来告诉他,克利瓦夫夫人被人从背后刺穿心脏,已经死亡。

法水的推理思考在这期间已有所成长,最后终於如钢琴弦般紧绷,开始整理起这桩惨事自最初到现在的所有事项,并试图在这曲线中抽出其中一根断线。

首先,雷维斯并不在演奏者之列(而且也不在听众群中),然后是,灯光熄灭的同时,礼拜堂也随即成为密闭空间,因此事件发生前后的状况完全相同。但是关灯者究竟是谁?换句话说,最重要的归结点就在灯光熄灭的前后。法水确定曾模索到一线光明,因为在美术灯熄灭之前,津多子曾出现在门口,经过门边的开关,坐在侧边最前排的座位。(见下图)

事实上,其中有法水发现的最初座标,也是阿贝尔斯在《犯罪现象学》中举出的诡计之一为了引起附盖式开关短路而利用冰片的方法。亦即,在连接开关柄的绝缘体上插入冰片尖端,在开灯时扳动开关柄,以之稍稍碰触到接触板即可,之后用手肘碰撞开关柄,这时,冰片尖端会折断,冰片本身与发热的接触板一接触,溶解的水蒸气会在陶板上形成水滴,当然就会产生短路,而且溶解的冰水也会迅速消失。也就是说,如果是津多子在经过开关旁时使用这种方法,一定是在她就座时熄灯,而且利用这种时间差还能让自己避免受到怀疑。

押钟津多子!那位大正中期的伟大演员,虽然在其他关系圈中皆未出现,可是在事件最初之夜将古代时钟室的铁门自内打开这一点就已经与丹尼伯格夫人事件脱离不了暧昧关连,而且她是事件相关人中动机最浓厚者,又坐在最前排的座位。在排列几项因子之时,法水忽然从自己的呼吸中感受到血腥的吼叫。而且找来佣人准备烛台,走近开关附近时,又有了意料之外的发现——开关正下方的地板上掉落只有穿和服的津多子才可能掉落的一个披肩绳环。

「夫人,这个披肩绳环先还给你!不过,如果是你,应该知道是谁关闭开关才对。」传唤津多子过来后,法水立刻说道。

但对方却不动声色,仍是带著冷笑反唇相讥。「如果要还给我,那我就收下了。法水先生,我终於知道的确有善行恶报的神存在了。我在黑暗中听到呻吟声的瞬间,脑海里立刻浮现灯光开关的问题,想到如果不用手便能扳动开关柄,那么盖子内一定有某种阴险的装置,若真是如此,凶手一定会回来恢复原状,所以我下了一项决定,立即离开座位过来站在这边,用自己的背挡住开关,直到你们过来为止。法水先生,如果我是蒂夏丝(莎士比亚的《茱莉安·凯萨》中,布妲丝的同党),在这种状况下,披肩绳环一定会掉落在这里,因为『独角兽被树所欺,熊被镜子所欺,象被洞穴所欺』。」

法水於是先调查开关内部。但是结果却与预期相反,开关不仅没有短路的痕迹,即使伸手扳动开关柄,大型美术灯仍在黑暗中保持沉默。结果问题并不是在礼拜堂内部,反而造成混乱纠葛的开始。

询问总开关所在位置前,法水不得不为自己的草率判断向津多子致歉。

津多子也收敛起自己的气势,率直回答:「那个房间在隔著礼拜堂一条走廊的另一头,以前是太平间(中世纪贵族城堡中,在进行抹油前置放尸体的房间),不过现在已改成为杂物间。」

横越客厅,走在走廊上时,流水的轰隆声愈来愈接近,等到了目的地太平间前,才发现水声乃是从画著耶稣受难的圣巴特里克十字架的房门对面涌出,同时他们的鞋子彷佛被略微推动,有冰冷的东西从鞋带孔爬进来。

「啊,是水!」熊城忍不住大叫出声,踉跄后退时,一只手不得不撑在左侧的洗手台上。如此一来终於明白了一切——房门对面墙壁上的洗手台有三个水龙头,如今全被打开,溢出的水沿著自然的倾斜从门槛上漆蚀的缺痕流入太平间里。

他们接著打算开门,但门却被锁上,不论怎么推或撞都纹风不动。熊城用身体冲撞房门,却也只听到木头的轧轧声响,全身宛如毽子般被反弹回来。

他重新站稳身子,用疯狂的声音吼道:「拿斧头来!管它这扇门是洛比亚或左甚五郎的手雕作品,我绝对要砍破它。」

斧头立刻被拿过来。最初一击对准门把上方一带的木板接痕,木屑随即飞溅,旧式的杠杆锁连木头整个掉下。很意外的,楔形缝隙间喷射出有如蒙蒙温泉般的蒸气。

所有人在那一瞬间都彷佛白痴般愣立不动。不管热瀑后面存在著何等诡计都已不是问题了。就算勉强想将幻想当作现实,也知道那可能是来自浮士德博士残酷暴虐的快感,但眼前却是连灵魂深处都不得不陶醉的奇观,深具妖术的魅力。打开门之后出现了一片白墙,溢满几乎会令眼球溃烂的热气。

这时,熊城扭开门边的电灯开关,见到下方的电暖炉,立即拔掉插头。不久,室内的全貌随著蒙蒙蒸气与高温的消褪,逐渐能够看清。

这块区域乃是太平间的前室,尽头的门后则是天主教戏称为「灵舞室」的中室,滴落下来的水从角落的排水孔流出,另外,与中室交界处有一扇无装饰的厚重石门,侧面墙上挂著附有旧式旗饰的大钥匙。石门并未上锁,发出一阵闷响便开启了,很不可思议地,虽然前室有著几乎令人眼球溃烂的高温,但门内深处却流泻出如洞窟般冰冷的空气,待门完全打开,法水从昏暗光线中感受到一股眩眼的冲击,不由自主地凝视前方地板,愣立当场。这种修道院格局特有的晦暗沉郁气氛实非他的能力所能抗拒。

地板上全是数十万条白蚯蚓般杂乱交错的短细曲线,覆盖了尘埃堆积的灰色地板,散发清亮如恶心黏液般的白光。仔细一看,视野所及之处均化为庄严的徽纹图案,浮现半空之后再映入眼帘。那种亮光恰似哥迪斯夏克(率领第一次十字军东征之前的先遣部队的德国修士)所见到的圣耶洛尼莫的幻影,而且该无数线条几乎遍及整个房间地面,虽然只是蒙蒙蒸气在堆积的尘埃上造成的细沟,但很不可思议地,天花板或四周墙壁并未留下丝毫痕迹。不仅这样,从侧面望向地板还能见到无数有如月球的山脉或沙漠中之山丘的起伏,那绝对是任何名匠皆不可能完成的大自然力量所形成的雕刻。

这个房间被石灰岩的积石所环绕,满溢著艰苦修道的严肃气息。尽头的石门内侧是停尸间,门上刻著圣巴德里克著名的赞美诗(对异教徒的凶律以及对女人、铁工和特鲁伊德僧侣的咒文)全文。

地板上没有任何脚印,也许连算哲的葬礼都没有举行旧式太平间仪式。这么一来,已知先前并没有人从前室进入,因此,自洗手台引水流下阶梯的目的极容易推测,可是点起暖炉这一点的意图却很难猜测。当然,墙上的开关器箱盖也被打开,总开关的拉柄朝下。

检察官将拉柄往上推,让电流接通。他看著脚下的排水孔,叙述自己的见解:「让洗手台的水从阶梯流下,目的在消除地板尘埃上的脚印。这样的话,最根本的疑点在於切断总开关,以及将房门锁上后再刺杀克利瓦夫夫伏这种一人两角的角色扮演。但是,不论如何,我不相信雷维斯会担任这种小恶魔的角色,答案绝对在於你发现的『没有徽纹的石头』上。」

「没错,绝对是这样。」法水率直地颔首,忧郁地眨眨眼。「但是,我这时考虑到的却是雷维斯的心理剧问题,以及这个房间钥匙的去向与不见踪影的雷维斯是否有关连……」他猛抽几口菸,偏头望向熊城,「反正,凶手不可能疯狂到随时将钥匙带在身上,所以首要之务就是找出钥匙,接著再找到雷维斯。」

众人有种彷佛从恶梦中获得解放的感觉,回到原来的礼拜堂。这时,美术灯已再度绽放灿烂光辉,听众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至於台上的三人则都无法离开原来的位置,他们都因为不安与忧愁而有如被逼至绝境的野兽般颤抖著。

克利瓦夫夫人的尸体倒在阶梯前方,呈现丁字形,身体俯卧,双臂伸向前方,左背插著似是枪尖的杆柄,脸上毫无恐惧,而且可能因为有些浮肿,本来棱角分明的容貌感觉上比平常见到的缓和许多。虽然没有表情,不过,从其乍看似安祥死亡的样子也能推测是突然感到惊愕的失心状态。覆盖在尸体背部的凝结血污形成指著前方的手掌状,更恐怖的是,指尖朝向演奏台的右方。

但是,在这种景象中,最具强烈冲击的是与杀人事件完全不相称的对比——!枪尖根部渗出的脂肪散发金色光芒,加上宫廷乐师的朱红色上衣,令整桩惨事看来极端华丽!

法水仔细地调查凶器,却未能发现任何指纹。而且,枪柄底部铸刻著蒙特菲拉德家的徽纹,拔出后一看,是尖端分成双叉的火焰形枪尖。不过,行凶之际所出现的大自然之恶作剧却遮覆住最重要的部分,从台上至尸体倒地的位置之间,完全找不到任何血迹。原因当然是在於并未立即拔出刃尖,因此鲜血未在瞬间喷出,但却也因此被断绝了重现凶行不可或缺的锁链。换句话说,他们已无法得知克利瓦夫夫人是在台上的何处被刺?又是如何自台上摔落?

法水结束验尸之后,让听众们离开现场,自己则爬上演奏台。

这时,伸子才如梦魇初醒般地大叫:「那位浮士德博士认为这般折磨我还不够!不只将地精纸牌放进我的抽屉内,今天这个恶魔又选我加入这三位活牲中。」她放在背后的双手紧握住竖琴架,用力摇晃著。「法水先生,你一定想知道克利瓦夫夫人在演奏台的什么位置被刺?又是从哪一边摔落的吧?但是,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我只是紧抓住竖琴框架。旗太郎先生、赛雷那夫人,你们会知道吗?」

「不,如果我是奎第安(出现在特鲁伊德诅咒教中、据说精通暗视隐形的伟大神秘僧侣)或许还能知道。」赛雷那夫人在颤抖中泛现些许讽刺神色。

旗太郎紧接著面向法水说:「事实也是如此,很抱歉,我们不像盲人或昆虫那样,有正确强烈的空间感,何况,大家又穿著相同的衣服,直到伸子划亮火柴前,我们都不知道究竟是谁倒地……不,应该说什么也没听见,更未接触到奇怪的气息。」他似乎察觉到事件状况对法水他们不利,眼里浮现威吓又狂妄的神色。「法水先生,到底是谁关掉总开关的呢?是什么恶魔能够如此厉害地一人分饰两角行动呢?」

「什么,恶魔?不,以黑死馆祭坛为屋顶的这种人生早就具备恶魔的特性了。」法水阴沉地凝视眼前的早熟少年,接续对方的话尾回答。「坦白说,旗太郎先生,我轻蔑旧式——也就是相信人类渺小的感觉与记忆之类——的调查方法,且称之为圣骨。但是在今天的事件中,以太平间的圣巴德里克为守护神,我不得不和特鲁伊德诅咒僧相抗衡。你知道那位爱尔兰的伟大僧侣在进行类似迪希尔法的仪式后,驱逐了特鲁伊德诅咒僧,让其在阿尔马之地火化的史实吗?」

(注)迪希尔法的仪式:威尔斯的特鲁伊德恶魔教的宗教仪式,在祭坛四周进行与太阳之运行同样的仪式,亦即由左烧向右的习俗。

「迪希尔法?你为什么……」赛雷那夫人虽然有点怯惧,还是忍不住反问,「圣巴德里克并非为了传教方便而使用那种由左向右的绕行方法。」

「没错,那是在今天事件中的示意的表象,问题是,将咒术的表象移至其他方面便代表了诅咒者自身的灭亡。」法水浮现恶意微笑,说出带有柔性恐吓意味的言语。

所谓的「示意的表象」到底是什么?这句话有如挥之不去的浓雾,形成让在场所有人肌肉僵硬、鲜血冻凝的氛围。不久之后,赛雷那夫人的眼眸异样眨动,望了望法水,紧接著又恨恨地瞄了伸子一眼后,将视线落在台下某一点,动也不动。

那儿有著难以言喻的不祥签名——也就是法水所说的,由右向左的所谓「示意的表象」——出现在克利瓦夫夫人背上。宛如伸出手指指引方向的手掌状血污,不知何故,手指竟然指向右方演奏台上,也就是伸子的座位,不仅如此,或许也因心理因素使然,该血污也状似竖琴。

所有人都感受到语言所无法形容的恐怖力量,视线完全被其吸引住。

不久,伸子将脸孔藏在竖琴后,肩膀颤动不已地剧喘著。

法水也停止了讯问。

等三人离去后,熊城热切地望著法水,为了浮士德博士的魔法般雕刻痕迹,忍不住眩惑似地叹息:「嘿!这女人也算是个厉害的被害者了,居然有著如此执念!」

检察官同样情不自禁地感慨说:「这么说,你是把这项巧合解释为『请看这个人』?」

「不,我是认为其意思为『那是自然原貌,而且化为流动体』。」法水突然的异论让检察官吃惊不已,「当然啦!这么一来,那三个人就完全成为我的布袋戏人偶了。你们很快就会看到那三尾深海鱼在我面前吐出肺腑之言。」接著,法水让两人明白他企图演出的心理剧是何等完美,「我以迪希尔法譬喻的真正意义,主要是因旗大郎与小提琴的关系。你可能没注意到吧?那个男人虽然是左撇子,但却用右手持弓,左手握住小提琴,也就是说,那就是迪希尔法由左而右的真相。不过,支仓,实际上,该恒数绝非偶然的意外。」

这时,克利瓦夫夫人的尸体被运出,一位便衣刑警接著进入。虽然对整栋宅邸的全面搜索已经结束,但刑警带来的报告还是令人愕然,首先,太平间的钥匙并未寻获,而雷维斯在第一曲目结束、回房休息的同时便消失无踪,还有,命案发生时,真斋卧病在床,镇子则在图书室写作。

听完报告后,法水脸上有强烈暗影浮动,坐立不安似地在室内踱步,但是又忽然停住,愣立几秒之后开始沉思。不久,他眼眸里浮现异常光芒,用力一跺地板,开朗地大叫:「没错,雷维斯的失踪给了我光明,我们现在的苦难在於无法解明他恐怖的幽默。熊城,那支钥匙就在太平间内!走廊的门是被人从内侧锁上,而雷维斯则消失於里面的停尸间。」

「什么?你疯了吗?」熊城惊讶得盯著法水。

确实,太平间中室的地板上没有任何脚印,一旁走廊的停尸间窗户也是自内侧牢牢锁上。可是,法水竟然给了雷维斯一条魔毯。

「这么说,为什么要在前室制造雾气瀑布?又为什么要在中室地板上创造美丽的梦幻世界,让其上的脚印消失?」熊城激烈地反问,用力敲打演奏台边缘。

法水藉著突破奇幻至极的徽纹图案,攻克雷维斯的陷阱。「熊城,你经常会吐出香菸烟圈,但事实上,那是所谓的气体节奏运动。而同样的现象也会出现在两端温度与压力不同的情况下,譬如中央膨胀的电灯灯罩或是钥匙孔之上。另外,还有一点必须注意的是,构成中室四周墙壁的石质,那是巴西里卡风格修道院建筑经常使用的石灰岩材质,因此,在漫长岁月之间应该会受到风化或升华,所以堆积的尘埃中应该混杂著能溶于水的石灰成分!

雷维斯先在前室制造出热气瀑布,产生蒙蒙气流,随著时间的经过,前后两室的温度和压力会出现差异,於是,从钥匙孔挤出的圈状气流就会往中室的天花板上升。」

「原来如此,圈状气流和石灰成分吗?」检察官理解地颔首,身体微微颤抖。

「正是这样,支仓。当蒸气接触到天花板的积尘时,最先渗入其中的石灰内,因此天花板内部当然会出现空洞,导致最后无法支撑而坠落,也就是说,该物质覆盖住地板上的脚印。而且,该魔法圈状气流吸收大量石灰成分以后也会碎裂,於是形成那绚烂的神秘图案。史实中也能发现类似现象,譬如艾尔波根的鱼形文字之奇迹。」

(注)鱼形文字:一三二七年,卡尔鲁斯巴特温泉尚未被历现时,距离该地十哩外的艾尔波根镇外出现一桩奇迹。废教堂地板出现了希腊语、被视为基督教表象的鱼形文字。但是,据说那很可能是矿泉脉的间歇喷气所形成。

「不,这些以后再听你说明。」检察官慌忙打断伪史学家法水的长篇大论,半信半疑地凝视对方。「没错,以现象而论,的确能这样说明,同时里面的停尸间或许也有著没有徽纹的石头。可是就算如此,想解决一人两角的问题还是有困难,再说,我也无法了解雷维斯为何必须隐藏起来,难道那男人过度陶醉於自己的洒脱而丧失真性?」

「支仓,你忘了津多子的智慧吗?好吧!我们不去开启停尸间的门,但是如此一来,那个男人估算好我们离开的时刻之后,一定会从旁边走廊的窗户爬出,躲进豪华钢琴内,吞下安眠药。走吧!这次一定要打破那家伙的伪装。」

就这样,法水终於高奏凯歌,一行人不久过后就站在中室内侧刻有圣巴德里克赞美诗的停尸间门前。他们三人彷佛已在牢笼里发现雷维斯,残忍地等著充分享受戏弄对方的快意。可是,相信内部遭反锁、必须借用武器室里的破城槌方能打开的那扇门,却在熊城轻推之下打开了!

内部是密闭房间特有的潮湿黑暗,并流泻出污浊尘埃的气味,彷佛能刺痛喉咙。在手电筒圆形的光晕里,果然出现了数道新的鞋印,一瞬间,他们的眼前出现了幻影,以为见到了雷维斯的炯炯眼眸,听到了他野兽般的喘息。

脚印消失於里面的垂帘之后,延续至最内侧的停棺室。令他们倒抽一口冷气的是,照射垂帘至地板的各个角落光晕中,只见到棺材架的四支脚架,却完全看不见任何人影,也没有无徽纹的石头……雷维斯已经从这个房间消失了吗?

熊城用力拉开垂帘时,忽然被人踹到额头,跌倒在地。垂帘的铁棒在他头顶上方发出轧轧声响,而某种硬物则朝检察官胸口飞去,他随即伸手抓住,才发现是只鞋子。紧接著的瞬间,法水的视线冻结在头顶上方的一点——那是一只赤裸的脚掌,以及另一只鞋子快褪掉的脚掌……犹如大钟摆般不停晃动。

法水那彷佛嗅到脑浆气味的推理终於被颠覆。雷维斯虽然被找到了,却已是用皮带吊在垂帘的铁棒上缢死。落幕了……或许黑死馆杀人事件将以之为最后一幕而告终结吧!法水并非不满意这样的结果,只是这不可思议的发展却令他狼狈不已。

熊城将手电筒照向便衣刑警解下的尸体脸孔:「这样一来,浮士德博士的事件应该结束了,虽然并不是值得喝采的结局,不过,任何人应该都想像不到这位匈牙利骑士竟然会是凶手。」

在这之前,已先调查过棺材架,从上面留下的鞋印判断,雷维斯是站在架子边缘,双手挂上皮带,将颈项套至皮带上,蹬开双脚。他那有如海兽的尸体仍穿著宫廷乐师的衣服,但胸口一带被呕吐物弄污。其死亡时间推定已过一个小时左右,与杀害克利瓦夫夫人的时刻约略符合。皮带从领巾上勒住,在颈项留下鲜明痕迹。当然,无论从哪一方面看来,绝对都会认定是自缢死亡。

不仅如此,从他的脸部表情也足以证明他是自缢而死。雷维斯已经变成黑紫色的脸上,眉形呈字型,下眼皮低垂,两边嘴角也下垂,这些特徵被称为「fall」,泛著绝望与苦恼之色。但是,当检察官伸出手指捏起颈项的领巾,凝视后脑的发际时,他的眼眸里泛现了恐怖神色。

「我对雷维斯的批判可能过度苛酷了。法水,这个胡桃形的残酷烙印应该跟皮带勒痕背道而驰。」他用手指指著只能认为是胡桃壳痕迹的后脑发际,「勒痕是朝上留下,所以一、两个这种痕迹或许只是芝麻小事,但是,在古老的凡·霍夫曼的《法医学教科书》中却有著类似的案例,不是吗?被害者蹲下来想捡拾掉在地板上的文件时,被凶手从背后用他所戴的单眼眼镜之绢绳勒杀。这样一来,勒痕是朝向斜上方,凶手只要将绳索对准勒痕,再将尸体吊高即可。问题是,雷维斯的颈项只有一个痕迹而因此露出了破绽。」

检察官从心理方面审视雷维斯的自杀,在此触及最为沉痛之处:「法水,假设雷维斯关掉总开关,然后潜入密道刺杀克利瓦夫夫人,那么为什么这位喜爱卖弄的魔法博士不进行最后的掩饰呢?对那样充满戏剧性的犯罪者来说,这样的结局未免太过平淡无奇。」他实在无从了解雷维斯的自杀心理,於是陷入迷惘深渊,疯狂地望著法水。「法水,关於这桩自杀的奇异点,就算你搬出十八首禁欲主义的赞美诗或是史宾哈尔(译注:ArthurSchopenhauer,西元一七八八至一八六○年,厌世思想的代表人物),恐怕也无法说明吧?眼前凶手的战斗状态完全压制住我们,而且结局过於唐突,甚至是可怜地萎缩。我怎么也不能相信那个男人的想像力只演出一出大型沙威尼剧(表情演技夸大的意大利演员的典型)就已用罄。是因为时间选择错误吗?或是想夸张地死亡?不,应该两者都不是。」

「或许就是那样。」法水用香菸轻敲菸盒,他的举动带著微妙意涵,似是由衷肯定检察官地颔首,「这样的话,我认为你应该读一读毕德里克的《拟态与相貌学》。这种悲痛表情是所谓的『fall』,只会在自杀者脸上见到。」他用力拉动垂帘,让头顶上方的铁棒发出声响。「支仓,这个声响让这个痕迹看起来成为一项疑点。原因何在?这是因为突然增加了雷维斯的重量,铁磅开始缺乏弹力,於是在反作用力下,吊在上面的身体会像陀螺般开始旋转,皮带当然会因此不断缠扭,等达到极限后,又开始逆向转动解开,其旋转会反覆十几次,於是很自然地,缠扭的最终极点就出现了勒痕。因为雷维斯的颈项受到强力的压迫。」

尽管能够解释这些现象,法水还是不觉得光荣,脸色依然晦黯,只是一味猛抽香菸,耽溺於沉思之中。别名奥托卡尔·雷维斯的浮士德博士,其人生已化为云烟消失——但是,为什么呢?

接下来是现场勘验。首先在口袋里发现前室的房门钥匙,接著解开雷维斯被勒烂的领巾时,出乎意料地,有某物强烈地映入三人眼中,他们终於能从逻辑上明白雷维斯的死因——在软骨下方、气管两侧一带有两个鲜明的拇指印,而且该部分的颈椎明显脱臼,无疑地,雷维斯是被人勒杀……凶手很可能是等待他完全死亡之后再吊起他的身体。

真相大白,局面再度大逆转。勒痕上的右拇指印有极显著的特徵——上面有鲜明的指甲印,指头肌肉的部分看来好像因为长脓疮而开过刀。但是,不论如何,虽然关於雷维斯自杀心理的疑念已一扫而光,却因为发现钥匙而更加深疑惑。

面对著这种情况,只有将否定与肯定并列整理,试著证明几项实在无法克服的障碍。

凶手很可能先将雷维斯引诱至前室后再予以勒杀,然后将尸体扛入停尸间。问题是,前室的钥匙在被害者的口袋里,凶手要如何关起那扇门?另外,停尸间里的脚印不但只有雷维斯一个人的,他的表情也是自杀者特有的表情,并无恐惧或惊愕之类的情绪,原因何在?开向旁边走廊的窗户上层虽是透明玻璃,却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实在很难想像有什么方法能从该处逃脱。将一切解答置於没有徽纹的石头上也毫无用处。

检察官揪住尸体的头发,让死者的脸孔面对法水,责怪他昔日对雷维斯所采取的极苛酷之手段:「法水,事情变成现在这种局面,你必须负起道德上的责任。不错,根据当时的心理分析,你得知了地精纸牌的放置处,你的透视眼也同时挖掘出这男人与丹尼伯格夫人差点就被掩埋的恋情,但是,雷维斯却因为受到你的诡辩逼迫,为了证明自己的无辜而拒绝接受保护。」

对此,法水完全无力反驳。失败、灰心、失意……所有希望完全离他而去,甚至还有恍若永世般的暗影盘据在他心灵一隅。该幽灵很可能正不断地对他喃喃诉说「是你让浮士德博士杀死雷维斯」。

但是,强压住雷维斯气管的两个拇指印痕却是令熊城雀跃不已的收获,他立刻派人搜集所有家族成员的指印。

这时,便衣刑警带了一个佣人进来,他是曾为易介的命案提供证词的古贺座十郎。这次,他同样是在休息时间目击到雷维斯令人不解的举动。

「你最后见到雷维斯是什么时候?」法水立刻切入重点。

「应该是在八点十分左右。」他最初很可能是不想看到尸体而侧过头,不过一旦开口,叙述却是相当简单扼要。「第一首曲目结束后是休息时间,雷维斯先生走出礼拜堂。当时我正穿越客厅,沿著走廊走向这个房间,雷维斯先生也跟在我身后,但是当我经过这个房间转至更衣室的方向,在转角忽然回头时,发现他正站在这个房门前盯著我,好像在等我离开似的。」

照他所说,雷维斯应该是自己进入这个房间。

法水接著问:「那么,当时另外三人呢?」

「好像都回去各自的房间。我记得等到下一首曲目开始前的五分钟时,其他三人都过来了,只有伸子小姐迟了些。」

熊城打岔:「这么说,后来你就没有经过这条走廊了?」

「是的。因为第二首曲目不久后就要开始。这条走廊并未铺上地毯,行走时会发出声音,所以演奏时都要走外面走廊。」座十郎的陈述就到此结束,留下雷维斯令人不解的行动。之后,他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地说:「啊!对了,一位自称是警视厅外事课课员在客厅等你们。」

众人离开太平间前往客厅。一位外事课课员与熊城的属下正等在该处。其一是有关黑死馆建筑师戴克斯比之生死的报告,由於警视厅的请托,仰光的警方当局可能连古代文献都仔细调查过了吧?回电中对戴克斯比跳海自杀的始末记载得相当详尽——一八八八年六月十七日凌晨五点,有一位船客从波斯女皇号的甲板跳海,该船客的颈项很可能被推进器绞断,只剩胴体在三小时后漂流至距仰光二哩外的海滩。根据衣物、名片与其他随身用品,确定该名船客确实是戴克斯比。

接著是熊城的属下带来有关久我镇子的身世报告。她是医学博士八木泽节斋的长女,嫁给有名的酵素研究专家久我锭二郎,但丈失在大正二年六月病逝。之所以会对镇子进行身家调查,主要是因为法水曾揭明她的心像,发现她知道算哲心脏异位一事,不仅如此,算哲也告知她防止早期埋葬的装置所在,因此两人的关系应该已经超越主仆范围。然而,见到八木泽这个姓氏时,法水的呼吸突然出现异样,露出迷惘的神情,然后抓住该份报告,一言不发地快步走进图书室内。

图书室内,以爵床叶形(acanthus)为台座的烛台只亮著一根腊烛,这种昏暗的气氛似乎是镇子写作时的习惯。她仍是一贯无动於衷的样子,凝视著走进来的法水。

这样的凝视不但让法水失去先发制人的问话时机,还带给检察官和熊城一种恐怖感。

不久,她用带著威吓的语气开口:「啊!我明白了,你们来这里应该是为了那个吧?我以前每天晚上都会陪在丹尼伯格夫人身边,在那件惨剧发生后,我就没有离开过这个房间一步。法水先生,我总认为你终有一天会注意到反论的效果。」

法水的眼眸在这期间不断地增强光辉,像要穿透对方的意识。他侧过身,最初的微笑随即消逝:「这绝不是愉快的话题!我想,这次来找你是最后一次了,八木泽女士……」说出这个姓氏的同时,镇子出现无以名状的动摇。

法水又接著说:「令尊八木泽医学博士在明治廿一年提倡颅骨鳞部与显臑窝畸形者的犯罪本质遗传论,但是已故的算哲博士却提出反论。令人怀疑的是,这种争论持续了一年,在达到顶峰时却忽然无疾而终。我试著依年代排列过去黑死馆发生的事件,发现就在争论告终的翌年,也就是明治廿三年,有四位婴儿渡海来到日本。八木泽女士,我认为这期间所发生的事便是你来到黑死馆的理由。」

「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吧!」镇子忧郁地抬起头来。心中的动摇看来已完全平复,但是她的脸上却再度浮现恐怖的锋利神情,「家父之所以和算哲先生停止争论,主要是因为其结论最后走向栽培人类的遗传学实验。我这么说,你应该就能明白了吧!那四个人不过是实验用的白老鼠罢了!那四个人的父亲都是在纽约艾梅勒监狱被处死刑的犹太、意大利等国的移民,也就是说,将死刑犯之尸体解剖后,如果发现具有该种形状的颅骨,就透过管道得到受刑人的子女,终於达到四人,虽然都是不同国籍……所以,《哈德福特福音传教士》杂志的报导或大使馆公报,都认为算哲先生是花钱买下那四个人。」

「这么说,让那四人归化入籍,引起遗产分配的纠纷,只是因为无法找出结论?」

「是的,因为他们父亲的颅骨都是同样形状,而且算哲先生对於自己的论点有近乎疯狂的偏执。像他那样异常个性者,本来就不可能会有什么正常的思维。专注投入是他们生命的全部,遗产、爱情或肉体之类的琐事,在那广漠无际的知识世界里不过有如几粒尘埃。

所以,家父和算哲先生约定由我负责观看实验的成败。但是当时算哲先生做出了很阴险的行为。事情与克利瓦夫夫人有关。她抵达日本后不久,算哲先生就接获了解剖结果错误的通知。这时,算哲先生想到了一个计谋,他从《格斯塔夫斯·阿道夫斯传》中选了四个人的姓名。也就是说,因颅骨形状而没有遗传到犯罪本质的克利瓦夫夫人袭用暗杀者的姓氏,另外三个人则袭用遭暗杀者布拉艾狙击的三位瓦连休坦军的战殁者姓氏。

我在这间书库内读到格斯塔夫斯国王的正传,也读过《利休留宫闱机密史》,却认为你或检察官不可能会怀疑到他们的姓名或家人的姓名。所以,法水先生,你现在应该能明白我曾经告诉过你的所谓『灵性』的意义了吧?也就是从父亲至儿子之间,人类的种子必须经历过一次旁徨的『荒漠』的意义。今天克利瓦夫夫人死亡后,算哲先生的暗影应该已经从疑神疑鬼中消失才对。啊!这桩事件乃是所有犯罪中,道德最为颓废的型式,在那乌黑的沟渠臭水中,那五个人喘息著彼此竞争。」

就这样,四位神秘乐师的真正身世曝光,同时,存在於黑死馆的暗流也只剩下一、两桩离奇死亡事件。

之后众人回到总是当作侦讯室的丹尼伯格夫人房间,旗太郎、赛雷那夫人以及四、五位与乐坛有关的人士正等待著。

见到法水,赛雷那夫人用丝毫不像温柔的她会使用的命令语气,开口说:「我们希望你能严厉地侦讯伸子。」

「什么,纸谷伸子?」法水露出稍显惊讶的神情,但嘴角却浮现隐藏不了的会心微笑,「这么说,是她企图杀害你们罗?不,这中问存在著任谁都无法突破的障壁。」

旗太郎插口,这位异常早熟的少年仍是同样的老成温和语气,「法水先生,至今为止,所谓的障壁都是构筑在我们的心理上,你知道津多子夫人坐在最前排座位吧?在这儿的几个人可以打破这个障壁。」

「美术灯光熄灭后,我立刻发觉有人从竖琴方向接近。」应该是评论家的鹿常充——额际已秃、年约四十的男人——环视左右,似乎在徵求周遭同意,然后接著说,「我以为可能是空气流动吧!可是接下来又听见衣服摩擦声和闷吭声,所以才发现应该不是。之后,声音逐渐扩散,本来以为消失了,没想到同一时刻,台上传来悲痛的呻吟声。」

「你的笔锋的确具有充分毒杀效果。」法水讽刺地微笑,并颔首道,「可是你知道吗?如果要做出超脱证据的判断,那便不只是谬误,更是犯罪。哈!哈!如果连缪思的弦音都听得见,为何要听见鸡啼声就宣告伊比克斯死亡?我倒是认为营救阿利安才是喜欢音乐的海豚之义务。」

「什么?喜欢音乐的海豚?」其中一人激愤地大叫,是旗太郎左侧下方、名叫大田原末雄的法国号演奏者,「没问题,阿利安已经获救。因为我坐的位置不同,听不见鹿常说的空气流动,不过却因为离这两位很近,可说能完全掌握他们的动静。法水先生,我也听到了异样的声音,而且在呻吟声响起的同时消失……但是,只要旗太郎是左撇子、赛雷那夫人是右撇子,那绝对是弓弦相互摩擦的声音。」

这时,赛雷那夫人露出讽刺的绝望神色望著法水:「这样的对比非常单纯,反而很讽刺地令你难以评断,对不对?然而,如果你能用自己习惯以外的神经进行判断,一定可以从那个贱民身上找到塔拉卡乌(传说中浮士德博士修习魔法的地方)的回忆。」

等一行人离去后,熊城面露难色,责怪法水:「真是令人无法忍受!我本来认为率直地接受施舍是很符合你信条的高尚精神,但是……法水,我希望刚刚的证词能让你回想起先前说过的武器室方程式,当时你说二减一等於克利瓦夫。不过,当身为答案的克利瓦夫被杀害时……」

「别开玩笑了!那种贱民的女儿怎么可能是这种宫廷阴谋的策画者?」法水反唇相讥,「没错,伸子那女人的角色是颇为奇妙,除了丹尼伯格夫人命案和共鸣钟室的意外,她可说完全处於嫌疑重大的范围内。但是因为有那标本般的活牲之存在,浮士德博士才无法持续开朗的心情。最重要的是,伸子没有动机和冲动,再怎么具有虐待狂倾向的犯罪者,绝对会有那种病态心理的动因,像方才那群喜欢音乐的海豚们……」

法水正想说些什么时,先前奉令调查拇指印痕的便衣刑警带回了报告。但仍徒劳无功,并未找到符合的印痕。

法水露出倦色,沉吟。忽然,他好像想到什么,叫人拿来摆放在客厅暖炉上的水壶。水壶总共有廿几个,有些是已故或离去者之物,但均是替与这座黑死馆有重要关系的人们所制作之物,目的是想留下永远的回忆。水壶表面都施以西班牙风格的美丽釉药,却可能是因为外行人手制,形状上多少保留著某些古朴味。

法水将水壶排列在桌上,「也许是我神经过敏,但是像这座宅邸内,这种病理性人物很多的地方,如果迳自相信其所按下的指印,经常会犯下严重错误,因为,他们偶尔会出现从外观无法判断的发作,这种时候的不同反应经常造成我们严重的错误判断。不过,在这些水壶的内侧,必然有著平静状态时所按下的拇指印痕。熊城,麻烦你轻轻打破这些水壶。」

在对照壶上的姓名一一打破之后,终於只剩下两个壶。<克劳特·戴克斯比>的打破了,但是与留在威尔斯犹太人身上的不一样,接下来是<降矢木算哲>……熊城拿著木槌轻轻敲下,壶上出现裂痕,接著裂成两半,在下一个瞬间,三个人却彷佛陷入了恶梦之中——在边缘下方出现了与雷维斯咽喉上完全相同的拇指印痕。

熊城与检察官受到这样的冲击后,都失去了说话的气力。不久,熊城像是忽然清醒般,慌忙掸落菸灰说:「法水,这样问题就完全解开了,已经没什么好再犹豫的了,我们必须马上挖掘算哲的墓窖。」

「不,我仍要维护一贯正统的行事原则。」法水充满异样的热情叫著,「如果被神鬼所惑,相信算哲还活在人世,你随时可以举行降灵法会,可是,我仍决心找到没有徽纹的石头,和人类杀人鬼搏斗。」

接下来一一搜寻暖炉砌石上的徽纹,果然在右侧砌石中发现疑似之物。法水试著推动那块砌石,很神奇地,该部分竟然往下陷落,同时无声息地开始后退,不久,地板上出现了四方形的黑洞,是密道!

充满戴克斯比冷酷诅咒意志的这条黑暗密道穿越墙壁、沿著楼层缝隙,究竟通往何处呢?是共鸣钟室?礼拜堂?或太平间内?还是四通八达的分岔路……

二、伸子呀!命运之星在你胸口

脚边出现一道小阶梯,里面一片漆黑。密闭多年的阴湿空气伴随宛如尸温的暖空气与一种无以名状的霉臭味轰然流泄,形成名实相符的鬼气。

法水等三人立刻转亮手电筒,侧身走下阶梯。底下铺著约莫半张榻榻米大小的木板。来到这里以后,已能看见先前因为光线不足而看不见的几道拖鞋印,其中有一道是最近才留下的,笔直延伸至阶梯上,但是可能因为冷静行走的缘故,连一点特徵皆未留下,因此完全无法辨识到底这个脚印是从阶梯下来呢?或是从里面的密道出去?

这时,以灯光照著四周的熊城轻叫出声。在他右手上方挂著一个神情凄厉的恶鬼巴利(印度克尔斯纳古籍中出现的恶魔姓名)的木雕面具,左眼眼瞳凸出约五分长,按下凸出的眼瞳时,换成右眼凸出,同时由上面照射下来的光圈逐渐缩小——砌石移回原来位置。

法水量完拖鞋印与步幅之间隔后,走入前方暗道里。这种情景恍如昔日罗马皇帝德拉亚尼斯时代,总督普利尼乌斯带著两位女管家探寻卡里斯塔斯地下圣廊一样。

密道天花板堆积多年的灰尘如钟乳石般下垂,每一次呼吸都会有细尘呛著咽喉。即使没有这样,也因为空气不新鲜,还是几乎令人窒息,若是使用火把,也许还会立刻熄灭。而且,时而听到宅邸内的声音在此空间内形成异样的轰隆巨响,时而眼前彷佛出现岔路,时而又好像听到有人的说话声,令心脏几乎从口中跳出。但是,他们仍跟著拖鞋脚印继续前进,脚下像是踩在雪地上一样,堆积的灰尘溃散,下肢的冰冷感觉上达头顶。

这种密道之旅持续了大约廿分钟。密道由右至左,有时上坡,有时下坡,极尽蜿蜓之能事,几乎无法记忆路径,最后一个左转后,进入一条死路,尽头又是一个恶鬼巴利的面具(。

啊!隔著一层石墙,外面到底是黑死馆的什么地方呢?

法水咽下一口唾液,按下面具的眼睛,右侧的门略略擦掠熊城肩膀地打开了。前方依然是一片漆黑,但是,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和风,令人直觉这里应该是颇为宽敞的空间。

法水将手电筒朝前往上方照射,但光晕仅是空洞地划过黑暗,什么都没有。他再上前一步,照射头顶上方,此时光晕中出现三张丑陋苦涩的脸孔——法水终於明白了一切——圣保罗、殉教者伊格纳及乌斯、柯托巴的老证道者荷西乌斯……他数著墙上的雕像柱至第三柱之后,声音突然颤抖,疯狂地大叫:「这里是墓窖,我们终於来到了算哲的墓窖!」

与法水的声音同时,熊城踏前一、两步,用圆形光晕射向前方。光晕里果然出现几具石棺,这里真的是算哲的墓窖。

三个人的呼吸急促了起来。雷维斯曾对法水说过的「地精呀,勤奋工作吧」的解释,如今终於从梦幻化为现实,而且,拖鞋印也向中央特别巨大的算哲之棺材架笔直前进。棺盖上放著轻铁制成的守护神圣杰奥西,而且被略为抬高……当时三人心中都认为,算哲的棺材架应该是由大理石砌成,而且棺材内应该没有浮士德博士的身影,而是另一条通往地下的新密道。

但是,抬高棺盖将送入圆形光晕时,三个人都不禁悚然后退了。里面的的确确躺著一具奇形异状的骸骨!应该平放的膝盖高曲,双手伸向半空,手指像是想抓住什么似地弯曲,在三人往后跳时,骸骨双手发出了哗啦声响垮落,肋骨的一端也同时垮下,彷佛灰烬一般。根据左肋骨的创伤痕迹,这具骸骨很明显是算哲的尸骸。

「算哲果然死了,那么,拇指印究竟是谁留下的呢?」检察官回头望著熊城,自言自语似地说道。

这时,法水眼眸里闪动妖眩的光芒,贴近算哲胸骨凝视,一动也不动。

这真是太令人意外了,算哲的胸骨上竟然纵向地刻著异样的文字。

PATER!HOMOSUM!

「父呀!我也是为人之子。」法水念出这句拉丁文的意思。

事实上,法水还陆续发现其他异样之处,刻文边绿有金色微粒闪动光辉,而且掉落的牙齿缝隙中还插著疑似小鸟的骨骸。

法水捏搓微粒,凝视良久,「这可能是浮士德博士的礼仪吧!但是,这些字是利用照相乾板碎片雕刻出来的。『PATER!HOMOSUM!』……还有,疑似小鸟的骨骸一定是妨碍预防早期埋葬装置启动的山雀尸骸。这不是很恐怖吗?算哲曾在棺材内复活,但当时凶手却以山雀雏鸟夹在中间,阻止电铃发出声音。」

检察官与熊城都被眼前令人颤栗的景象吸引住,既使法水阴沉的声音回荡良久,却几乎没有传进两人耳里。

那种样子很明显就是在棺材里挣扎!而且就这样活生生地被埋葬。话虽如此,对浮士德博士来说,这种情形——算哲在棺材中复活,疯狂地拉动绳索发出暗号,但却始终无人前来救援,只能不停地枢抓头顶上方的棺盖——一定令他充满残虐的快感吧!而且,凶手冷酷的意志藉山雀尸骸与「PATER!HOMOSUM!」这句话表现,也难怪久我镇子会称之为道德最颓废的形式了。

所谓的黑死馆杀人事件也就是极尽残酷恐怖的血腥史,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发生了,而且,凭眼前的骸骨可知,绝对会因此带来往后的恐怖悲剧。

接下来开始调查拖鞋脚印,脚印延伸至墓窟阶梯后的上方门口,也就是持续至坟场的棺材龛前。来到这里之后,终於能够明白事件的部分疑点,知道了凶手是从丹尼伯格夫人的房间进入密道,然后打开棺材宠的盖子,走上后院的地面。除此之外,四处可见几乎快被掩埋的类似脚印,因此也能够确定有异样的潜入者存在。调查结束后,三人仓惶地盖上棺盖,逃离这充满鬼气的地方。沿途上,法水整理了几项发现,记在记事本上。

一、有关「父呀!我也是为人之子」的观察

这已是无论如何都难以否定的叙述表徵。由於算哲对自己论点的疯狂执著,不仅让四位外国人归化入籍,又写下脱离常轨的遗嘱,更画出陈尸启示图,焚烧魔法典藉,还暗示犯罪方法全图搅乱警方调查筝等,因此,要从中找出三个人里是谁受到冲击绝对还有许多疑问。因为所谓「父呀!我也是为人之子」之语是否指出旗太郎为了遗产问题而进行报复,或是赛雷那夫人在某种机缘下明白算哲的企图——应该是受到法水的疯狂幻影影响,被那半张陈尸图所暗示——如果是这样,在她矜持的绝对世界狸或许会出现世上罕见奇怪冲动行为。算哲的意志虽然尽在「父呀!我也是为人之子」这句话中,但若这句狂语是被捏造出来的,那么捏造者绝对是押钟津多子。

二、押钟津多子的犯罪现象

已经明白的是,神意审判会时出现在突出窗框处的人影,以及从园艺仓库走去拾起照相乾板碎片的鞋印,还有药物室的闯入者这三个人,乃是与杀害算哲,并在那一夜入侵丹尼伯格夫人房间的侵入者为同一人.。如此一来,就必须将丹尼伯格夫人的事件一并纳入问题之中,这时就出现了拥有无法否定之疑点、并有可畏动机的押钟津多子夫人。当然,除非有了确切的结论,否则这些推测不过是无中生有。

他们再度回到原来的房间,坐下后,法水慨然摸著下巴,口出惊人之语:「事实上,算哲的骸骨中包含两项狂暴的意志表示。一是因为戴克斯比的诅咒被杀,另一则是复活之际遭浮士德博士致命一击。那是双重杀人!」

「什么,双重杀人?」熊城惊异地反问。

法水第三度将「大楼梯后面」翻转,说明最后的归结点:「不是吗,熊城?在著名的兰吉(法国有名的暗号解读专家)所说的话中有所谓的『秘密记号方法的最后在於同字的整理』,所以我试著在没有徽纹的石头上进行同字整理,把s和s、re和le、st和st去掉,结果就变成Cone(松球)。可是,所谓松球的形状却是在床铺顶盖的饰纹中,这又是很恐怖的滑稽。」

法水接著进入帷幔内,在床垫上叠起桌子、椅子,最后放上衣橱时,检察官和熊城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因为,松球形顶饰纹开了一个口,里面散出白色粉末。

此时,法水的舌头触及让黑死馆的过去黯淡恐怖的三桩离奇死亡事件:「这就是黑暗中的神秘,亦即黑死馆的幽灵。如果以修辞学的方式来说明,应该就是中世纪的异端卖弄炫耀之诡计。至於其技巧,只要看过去三桩离奇死亡事件都是在两人同床时发生,就能想够像得出。以两人以上的重量为限,达到这个重量时,松球顶饰就会开口落下这个粉末。过去的玛莉亚·安娜王朝时代,这里面是放入春药之类的粉末,可是,这个床铺却等於是由桃花心木制成的贞操带!因为,这种粉末应该是罕见有毒植物的番木鳌素(strychnine)。一旦触及鼻腔黏膜就会出现狂暴的幻觉,所以引起了两桩杀人事件,最初是明治廿九年的传次郎事件,然后是三十五年的笔子事件,最后才是算哲抱著玩偶死亡的事件。也就是说,这里所谓的戴克斯比之诅咒乃是《死亡舞蹈》中记载的『奢那教徒必须躺在地狱深处』的主体。」

(注)日后法水曾说,当他知道番木鳌素已是传说中的东西时,非常震惊。它只记载於杰奥尔西·巴迪休(十六誉纪凯尼西斯堡的药物学家)的作品中,至於近世,则只有一八九五年,奖励印度栽培大麻的德属束非公司的费修传道医师提及。另外,也只有一项报告述及「如果番木鳌属(箭矢毒cararw的原生植物)寄生在印度大麻,土人会珍视其果实,并使用於咒术之上。」或许黑死馆药物室里的空瓶就是算哲准备放置戴克斯比所赠送之物吧!

经过这番说明后,遮覆黑死馆过去的暗影全部消失。但是检察官在亢奋中仍难掩少许失望:「你说的没错,不过这些对目前的事件毫无帮助。重要的是,你要如何解开这个矛盾——从房门至室内的途中,地毯下方因水而留下玩偶脚印,但是进入密道后却化为人类的脚印。」

「支仓,那是加减问题。对於从一开始就不相信玩偶存在的我来说,那并无提及的必要,但是只有一件事是因为偶然的巧合而无法否定——将密道的拖鞋印与玩偶的脚印相较,其步幅和脚型的全长相等,另外,拖鞋印也和玩偶的步幅符合。熊城,这实在是非常有趣的例题。」法水伸手遮住暖炉前的红色炭火,接著说,「玩偶的脚印本来是我推定地毯下的水滴扩散而出现之物,而且上下两端最为鲜明,换句话说,是以水滴量最多的部分为基准,因此,我重新称之为加减的诡计。

很简单,在拖鞋底下垫著鞋底朝上的另一双拖鞋,而且这双拖鞋的左右脚与上面的拖鞋正好相反,开门之后,让它先充分含水,用脚跟踩住后面的覆带,鞋带中央会落下稍小的圆形力量,於是被其压出的水会呈现朝上的括弧形,接下来用脚尖踩前面的覆带,该处的形状则是马蹄形,较接近两端的水当然会比中央泼出更多,呈现朝下的括弧形,像这样将上下不同括弧状的水印左右交互前进。亦即,凶手事先量妥约为常人三倍大小的玩偶脚印后刻意留下。之后便让步幅符合这些脚印前进,当然在两个括弧中间会变成有如玩偶脚印的形状,结果拖鞋的全长与蹒跚前进的玩偶步幅相同,表面与背面完全颠倒。」

就这样,极尽奇矫的技巧被揭明,玩偶的影子消失后,尸光与割痕两者之一就成为凶手闯入这个房间的目的了。

已是十一点三十分。但是,可能是想在半夜解决一切吧?法水毫无撒退的迹象。

不久,检察官半似叹息地开口:「法水,这桩事件的一切都是以浮士德的咒文为基准的同意语之连续,火和火、水与水、风与风……可是,只有那照相乾板我却无法理解其含意。」

「原来如此,同意语吗?这么说,你是想把困惑与这桩悲剧连结在一起了?」法水带著些微讽刺,喃喃说道。但是却又忽然跳起来大叫:「啊!同意语和照相乾板,我好像明白造成割痕的原因了。」

他就这样冲出门外。没多久便带著兴奋的神情回来,手上握著前一天开封的遗嘱,然后将上半部左右并列的徽纹之一与割痕的照片重叠,隔著灯光细看。检察官与熊城两人随即不由自主地呻吟出声,因为,两者竟是分毫不差地符合!

法水喝了一口佣人送来的红茶,开口说:「实在太厉害了!凶手的智慧真令人惊讶。这张信笺在一年以前就已经是现在这样——在那之前,照相乾板中存在著隐藏在事件背后的疯狂内容!……你们回想一下押钟博士的陈述,不,就算只看这个也能知道算哲在完成遗嘱后,在上面撒下古代使用於军令上的铜粉。熊城,於暗处在铜上以照相乾板显像,会出现自我发光的性质,不是吗?啊!这桩恐怖悲剧的序幕已经能够解读了。

那天晚上,算哲把撕碎的那张遗嘱置於下方,将两张遗嘱一起收入金库抽屉内。不过,在那之前,凶手已事先在那黑暗的金库底部铺上照相乾板。如此一来,算哲在翌晨开启金库,当著列席的众人面前取出已被显像的撕毁遗嘱烧毁后,到将剩下的一张遗嘱放入金库之前,在这段时间内就必须有人拿走已显像的照相乾板。就在那样短暂的时间里,浮士德博士与恶魔签订了契约。虽然只凭直觉与预兆判断,我也知道被烧毁的那张就是我梦想的陈尸启示图的另外一半,而所有事件就是以其为座标中心点,在那幻想性的空间里卷起恐怖的漩涡。」

「不错,那照相乾板有著无限的神秘。不过,重点是,当时列席的人,是谁将乾板取出。」熊城双手无力下垂,脸上浮现浓厚的失望神情,「当然,事到如今,根可能没有人会记得这件事吧!那么,割痕和照相乾板的关系呢?」

「那是师法罗杰·培根(一二一四年至一二九二年,英格兰修道士,名气响亮的魔法炼金术师,更是高明的科学家,传说在十三世纪就发明了火药及其他物品)的智慧。」法水平静地说,「如果看阿布里诺的《圣僧奇迹传》,上面记载著培根在吉尔福特教堂於尸体背部显现精密的十字架之故事。另一方面,如果考虑到培根将自动起火的铅(将氧化铅加热密闭之物,一旦接触空气,会发出如舌头般的红色闪光引燃)用硫磺与铁粉包裹而制造出的投掷弹,就必然会暴露出艺术诅咒魔法的真相,同时也揭明本事件中割痕形成的原因。

熊城,你知道在心跳即将停止之前,皮肤和指甲不会出现活体反应吧?另外,在休克死亡之际,全身的汗腺会急遽收缩,如果该部分的皮肤照射到具闪光性的火焰,就会留下有如用手术刀切割般的割痕。没错,在丹尼伯格夫人垂死之际,凶手就是在照相乾板上运用了这种方法。凶手先从乾板上割下两个徽纹,利用酸在四周轮廓蚀刻橄榄冠图案,然后将之叠合,在其空洞里制造自动起火的铅,如果迅速贴近太阳穴,自动起火的铅闪光便会燃烧而留下割痕。熊城,你一定觉得无聊吧?所谓的艺术诅咒魔法只是幼稚的前期化学,可是其神秘的精神却在短期内产生化学记号,并利用玩偶进行。」

因此当玩偶的存在有如泡影消失时,当然必须认为丹尼伯格夫人写下玩偶名字的纸片乃是凶手刻意放置的。但是,凶手如何取得那特殊的签名呢?另外,如果要追究照相乾板,还需要往前追溯至神意审判会,寻找出其出处。

法水沉吟不语,然后,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也不管已是深夜时刻,仍派人传唤伸子过来。

「我想你们是为了这件事传唤我的吧!」坐下后,伸子主动开口,态度还是同样开朗温情。「昨天雷维斯先生突然公然向我求婚,而且还要我尽快回答……」

她的话尾逐渐消失,彷佛过度哀伤於人生无常,不久,她从怀中取出某些东西。

看见那样辉煌灿烂的东西,三个人当场愣住。那是两支发簪,一支上面是红宝石,另一支则是祖母绿,各镶嵌在白金台座上,应该有一百二、三十克拉吧!多角棱的刻面闪闪发光。

伸子有气无力地叹息,蠕动沈重的舌头:「黄色祖母绿代表吉祥,红宝石当然代表凶兆,雷维斯先生要我以此表示是否答应他的求婚,希望我能在演奏时插在头发上。」

「那么,让我猜猜看!」法水狡猾地眯起眼,不知何故,胸口剧烈地起伏,「为了躲避雷维斯,你曾经逃入树皮亭。」

「不,对雷维斯先生的死,我没有必要负道德上的责任。」伸子激动地道,「事实上,我插上了祖母绿发簪,打算与他一起走下这座赫兹山(传说中妖魔们举行瓦布里基斯飨宴的山)。」她接著凝视法水的脸孔,哀怨地接著说,「请你告诉我真相,如果他是自杀,那么我既然插上祖母绿发簪,就绝对与我……」、

当时法水脸上的黯郁神情一扫而光,转而浮现苦恼之色。所谓的黯郁神情一扫而光,绝对是因为本来存在他心中的一项假设被伸子方才的一番话完全粉碎。

「不,正确来说,应该是他杀。」法水沉痛回答,「不过,之所以传唤你前来的原因无他,只是想请教一件事。——去年算哲博士公布遗嘱的时候,究竟是谁先抵达?」

已过了将近一年的事情,照理说,伸子应该会摇头才是。可是法水含有深意的一句话却好像让她想到了什么,随即出现异样的动摇神色。

「那是……是……那个人。」伸子的表情苦闷扭曲,好像正与不想说出来的欲望剧烈缠斗,久久,才似乎下定决心,毅然地望著法水。「现在我真的不能说出来,不过,稍后我会写在纸条上告诉你。」

法水满意地颔首,结束对伸子的讯问。

熊城对法水并未追究在今天的事件中被所有不利证词环绕的伸子似乎相当不满,但他最终还是以探索隐藏在照相乾板中的秘密为最后手段,准备重现神意审判会当时的情景。

在那之前,法水要求便衣刑警向镇子问清楚当时七个人各自的位置。当时只有丹尼伯格夫人单独坐在一侧,中间隔著荣光之手(用绞刑死刑犯之尸体浸渍后再乾燥之物),对面由左而右是伸子、镇子、赛雷那夫人、克利瓦夫夫人、旗太郎,五人隔著相当距离围坐成半圆形,只有雷维斯呈略蹲坐状、坐在半圆顶点的赛雷那夫人前面,而且六个人皆背向入口房门。

进入之前举行神意审判会的房间后,熊城从铁框内拿出荣光之手,其手指的颤抖让人感受到无限恐怖。彷佛正在嘲笑什么似的,怎么看都不像是曾经属於人体的一部分。荣光之手像是混合许多杂色与奇怪形状,也像是使用在盆栽上的特殊造型的木头,皮肤的颜色看来既像一整面有细碎龟裂的羊皮纸,也像日本古书的封面,想看出肉体痕迹根本是缘木求鱼。另外,每一根插在指头上的尸体腊烛都有固定的方向和记号,光泽稍显混浊,但是外观与一般的白腊烛并无两样。火舌从边缘逐次移动时,尸体腊烛随即发出霹啪的熟悉呢喃声点著,赭红——恰似稀释的鲜血色泽——的光线扩散至房内各个角落。不久,坐在丹尼伯格位置上的法水眼中开始蒙上异样翳影,那似乎是带有一股特殊气味的雾,逐渐由底部包裹住五根腊烛,火焰开始晃摇闪动,室内光线很快转为昏暗,在同一瞬间,法水开始调查每一根腊烛,发现五根尸体腊烛的底部——中央的三根两侧、两端的两支内侧!各有一个令人费解的微孔。

见到这情形,熊城随即打开电灯开关,异样的雾立刻变成法水病态探究的云。

没多久,法水脸上浮现微笑,回头望著两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微孔的存在可说是一种掩饰。由於各烛芯孔相通,自其中导出的腊蒸气会沿著腊身往上冒,这样一来便会在丹尼伯格夫人面前形成一道蒸气墙,而中央的三支烛火闪动则令光线转为昏暗,因此,位於圆阵中央的赛雷那夫人离正常的两端烛火最远,从丹尼伯格夫人的位置完全看不见。另外,两端的两支腊烛受到来自两侧的蒸气煽动,火焰朝侧面横倒,光线的位置更偏,因此,对丹尼伯格夫人来说,圆阵两端的两人也因光线遮挡而无法看见脸孔。也就是说,旗太郎、伸子、赛雷那夫人这三个人即使中途离开这个房间,丹尼伯格夫人都不会察觉。

而且其他人因这种异常的气氛,很可能也丧失对四周情况的辨别力,因此当然也无法发现。这么一来,伸子在丹尼伯格夫人倒下后立刻从隔壁房间拿水过来这件事就值得商榷了,她可能早就离开房间,并预知会发生这种事而准备好水。不过,这项推测只是指出某种行为的可能性,当然并无证据。」

「这些微孔应该是凶手动的手脚没错。」检察官紧缩下巴,反问:「但是,当时丹尼伯格夫人叫出『算哲』后倒地,我认为应该不只是那个女人的幻觉使然。」

「完全正确,绝对不只是单纯的幻觉。丹尼伯格夫人绝对是具有里伯所谓的第二视力者,也就是能藉著错觉产生幻觉作用的能力者。圣德蕾莎称此为『乳香入神』,若是隔著薰烟或蒸气观看,影像会更鲜明、更具立体感,而且这个残像有时会化为奇怪的样貌。也就是说,在这个情况下,丹尼伯格夫人从两端腊烛见到位於内侧的两个人——镇子和克利瓦夫夫人——之脸孔会因为凝视而呈现复视重叠,然后很可能由於错觉而令丹尼伯格夫人产生幻视。这一点被里伯称为人类精神最伟大的神秘力量,特别是在中世纪,这种能力被视为最高贵的人性特徵。丹尼伯格夫人一定是与昔日的珍妮·塔克或圣德蕾莎一样,具有歇斯底里性的幻视能力。」

法水的推理就这么活跃逆推,推定当夜在突出窗框蠢动、掉落照相乾板者,除了之前推定的津多子外,又加上旗太郎等三人。这时的法水正处於绝佳的战斗状态,彷佛能听见他那剧烈的神经运动脉动,或许,事件在今夜就可以宣告结束。

之后,法水三人沿著昏暗走廊回到原来的房间时,先前伸子答应的回答正等待著他们。

在神意审判会的绳圈内,受到浓厚嫌疑包围者只剩四个人,而现在伸子就在这群人中投下最后的王牌!

法水嘴唇乾燥,拿著信封的右手莫名颤抖著,在心里呐喊:伸子呀!命运之星躺在你胸前!

三、父呀!我也是为人之子

去年公布遗嘱时,其中一定有最早出席、在算哲抵达前从金库内取出显像被撕毁之遗嘱内容的照相乾板的人物。正因如此,紧握著写有此人名字之信封的法水,内心当然会呐喊了。但是当他拆开信封,看完内容的一瞬间,不知为何,法水眼中的神采消失了。紧绷的身体突然间松弛下来,纸条无力地飘落在桌上。

检察官吃惊地拿过纸条来看,发现上面并无人名,只写著一句话。

——以前姿蕾身上有窃听筒。

(注)

一、姿蕾:最早出现在歌德《浮士德》中,葛雷特亨所唱的民谣。当时因为浮士德送她戒指,导致她步入悲惨的命运。

二、窃听筒:最初设置於西班牙宗教栽判所。在乌法的电影<舞蹈的会议>中,梅第尔尼西曾窃听威林顿的谈话内容。

「原来如此,窃听筒吗?了解其可怕的应该只有伸子了。」法水苦笑地不住点头,「如果是浮士德博士的隐形窃听筒,那么不论任何地点或场所都能将我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因此,若稍微不注意,难保伸子不会陷入与葛雷特亨同样的命运。无论如何,绝对必须以某种方法制裁那只亚心鬼的耳朵。」

「这件事暂且不谈。关於你重现神意审判会的事情。」检察官脸上有重重疑惑的暗影晃动,「你说丹尼伯格夫人是第二视力者,还说凶手预期了其幻觉。但是,就算能轻易预测这种精神方面的超形而上形式,你的论点还是非常暧昧,也缺乏证据。」

法水夸张、讽刺地叹息出声,凝视检察官:「我又不是席尔修。我并非将丹尼伯格夫人予以神秘的英雄化,也不是说她如同史威登堡或奥雷安的少女那般具有慢性幻觉偏执症,只是因为她的某种官能过度发达,此官能偶然遇到有机刺激,将会在视觉上出现技巧性的抽象图案,也就是将漠然分散之物集中为一项现实。还有,支仓,佛洛伊德也拟定了『所谓的幻觉乃是受到压抑的愿望之象徵性描绘』。当然,丹尼伯格夫人的状况是因为对算哲的禁令之恐惧,也就是起因於与雷维斯的不轨恋情。所以凶手才能得知要引起她的幻觉之条件必须是熟知其中经纬者,进而想出在尸体腊烛施以微妙诡计,藉此诱导她轻微地自我催眠。不过,支仓,这种所谓潜意识状态的观念却赐予我荣耀……」

法水说到这里便住口不语,开始默默沉吟。经过了几根菸的,他似乎捕捉到一个想法,紧急叫人传唤旗太郎、赛雷那夫人与伸子,再度前往礼拜堂。

毫无人影的空荡礼拜堂内笼罩著寂寞忧郁的灰色气息,上方是看不透、无限辐射的黑暗,令天花板看来异样地低垂。而且这里只有在圣坛上摇晃的微弱灯光,反而让整体空间更显狭窄。这里似乎开始产生晦暗温暖、恍如在母亲子宫内的奇妙赭红色黑暗。更可怕的是,如果凝视著不断闪动的金色光圈便会感到刺眼般的炽热。法水彷佛投注了极端强烈的热情与力量,希望成败就在此决定,并一举给予浮士德博士足以撼动地狱根基的惩罚。

不久,六个人围著圆桌坐下。

这天晚上,旗太郎的穿著很难得地不同於平日的整齐井然,只穿著天鹅绒短衣,并一直低垂著头,把玩自己那双几近苍白的双手。伸子坐在他身旁,小巧纤细的手有如乾杏,健康的明艳光泽非常可爱,与旗太郎形成强烈对比。至於赛雷那夫人,她仍是一贯的贵夫人风范,只不过在她那古典美的背后,隐藏著会让性急者不耐的静寂。

现场气氛很明显地泛溢著一抹危机,这不仅是因为猜不透法水将津多子排除在外的企图,还因为三个人心中各自抱持著危惧与计谋,互相探寻彼此的心思。

不久,赛雷那夫人瞄了伸子一眼,反射性地开口:「法水先生,对於证词应该考虑之事与调查警员的权威有关!刚才确实有很多人作证听到伸子小姐行动时的衣服摩擦声。」

「不,我握住竖琴前缘,就这样凝神静气不动。」伸子毫不迟疑地以略带自制的语气反驳,「所以,如果他们说听到琴弦发出声音,这我可以承认,但是……反正,你的譬喻与事实完全相反。」

这时,旗太郎以奇妙的老成态度冷笑道:「我希望法水先生能仔细玩味你那妖野的个性。当时从竖琴附近传过来的气流究竟代表什么样意义呢?我想绝不会是华丽的近卫胸甲骑兵的行进,而是愚昧、只穿短上衣、裸露胸毛,不断闻嗅野鹿滴下的血迹的黑色猎人。不,那家伙一定嗜食人肉!」

在这种情况下,被两人逼迫的伸子很明显地处於不利地位。甚至,旗太郎那残忍的宣告几乎就要永远地束缚住她。

法水的眼眸里却带著炽热,开口说:「不,那应该不是人肉,而是鱼。因为那尾很不可思议的鱼接近,所以克利瓦夫夫人反而朝著与你们的想像相反的方向溃退。」

虽然仍是同样充满戏剧性的态度,却立刻让伸子与另外两人的立场对调。

「对了!在美术灯熄灭之前,当时伸子小姐正以全弦弹奏滑奏(glissando),这样一来,在灯光紧接著熄灭的瞬间,她将不由自主地踩下所有踏板。因此,当时发出的奇妙声响乃是依序踩著踏板发出的声音,因此听起来很像空气震动声。也就是说,在还留著尾韵时踩踏板,竖琴会发出闷震声响……都是因为你们恶意的指控,害我还得解释这种简单明了的道理。」

法水飘逸的态度消失了,语气转为严肃:「不过,如此一来,克利瓦夫夫人命案的局面就完全逆转了。因为,克利瓦夫夫人若听到这个声音,当然会朝你们那边后退。所以,旗太郎先生,当时你的手中一定握著取代弦弓的东西,不,我就直截了当一点好了,当美术灯再度亮起时,应该是左撇子的你,为何是右手持弦弓、左手拿小提琴呢?」

被法水以严肃语气所说的话给镇压,旗太郎全身有如化石般僵硬,对他而言,这很可能是完全想像不到的意外吧!

法水以戏谵的态度悠悠接道:「旗太郎先生,你知道波兰的俗谚中有所谓的『提琴演奏者拉弦杀人』吗?事实上,在罗姆布洛索赞誉有加的莱普麦尔的《庸才与天才的发达》中,以手指出现麻痹的舒曼与萧邦为例,在改订版中则以提琴家伊萨艾的苦恼为例,这些例子都谈到属於音乐家生命的骨间肌(手指的肌肉)。依其内容,莱普麦尔提出了『急遽力量的动作会导致肌肉产生痉挛』的论点。当然,以眼前状况而论,那样的论调并不正确。不过你既然是演奏家,就不能忽视那样的惯性。——你很可能是之后无法用左手二指持弦弓吧?」

「你想说的只有这个吗?——这就是你所谓的降灵术?让桌脚震动,发出刺耳声音……」阴险的早熟少年燃烧著丑陋的憎恶,勉强挤出沙哑的声音。

但是,法水毫不松口:「不,那才是正确的中庸系统。还有,你曾让丹尼伯格夫人写出玩偶的名字!」

这句惊人之语让在座众人达到亢奋顶峰。

「其实我们刚才曾经重现神意审判会当时的情景,发现丹尼伯格夫人其实是第二视力者,具备歇斯底里性的幻视能力。因此,当她发作时,她那已麻痹的手就具备了自动书写的能力(在心理学家加尼的实验中,由实验者握住发作者拿笔却麻痹的手,不让发作者察觉地写出几个字后,放开握著的手,结果发作者会以实验者的笔迹写出同样的字。这属於一种变态心理现象)。光是看伸子房门旁的勾裂痕迹也能知道丹尼伯格夫人的手当时已经麻痹。但是,那种状况却引起更异样的矛盾,以左右撇子不同的人给予刺激时,有时写出的并不是所要求的笔迹,而只是类似的笔迹。那天晚上伸子小姐撞倒花瓶,之后丹尼伯格夫人进来,而且亢奋的夫人只从卧室帷幔间露出右肩,因此,你认为时机可贵,就试著让她自动书写,想不到夫人写出的字迹却与你所要求的不一样。」

法水在桌上的纸片写出以下两个字,然后特别将中间的三个字母标记起来。

在那一瞬间,所有人同时发出呻吟声,尤其是赛雷那夫人,她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因为太过意外,茫然若失地凝视著旗太郎。

旗太郎全身汗水淋漓,彷佛被鞭打般地扭动著身体,声音中透著激愤:「法水先生,你……不,阁下!这桩事件中的巨龙就是你。印在雷维斯先生咽喉上,那据称属於家父的指印——也就是巨龙的爪痕——应该就是你的分身吧?」

「巨龙?」法水一字字地用力念著,「的确,依照那太平间里的情形,是可以称之为巨龙,不过,一人两角的另一个角色却是兰花的一种,也就是龙舌兰。」他撕开从怀中取出的雷维斯的领巾,在缝合处出现收缩成褐色的网状带子。其前头还附著好像编著好几层、恰似拇指状的两个椭圆形。法水的手指就落在上面,「这样看就能立刻明白了。只要吸收水份,龙舌兰的纤维便能缩短为全长的八分之一,这就是为什么太平问前室需要热气瀑布的理由了。凶手先将龙舌兰纤维挂在总开关器的把手上,利用纤维收缩切断电流,等到开关柄朝下时,纤维会便会脱落,掉进水中,从排水孔流出。接著,就是利用龙舌兰纤维编成的领巾在雷维斯咽喉形成拇指印痕,让雷维斯的死亡由他杀变成自杀。想像一下大致上的过程,凶手先确定雷维斯进入了里面的停尸间后,开始制造热气瀑布,当湿度逐渐提高,龙舌兰纤维便会开始收缩,於是雷维斯逐渐呼吸困难,这时再引起某种被认为那男人必须自杀的异常原因,所以,雷维斯的死亡等於有两种意志在作用,一是留下疑似算哲的拇指印痕,另一个则是塑造他的悲痛心理。」

说到这里,法水停顿一会儿,眼神锐利地盯视旗太郎:「但是,这条领巾上面当然不会映现任何人的脸孔,不过,终有一天,命案的巨龙绝对无法从锁链中拔出其利爪。」

在这极短暂的时间内,旗太郎全身的胆汁彷佛已完全流出,连怒号的气力皆已用尽,茫然地凝视虚空。不久,他摇摇晃晃地,像木棒般僵硬地倒下,脸孔直直地撞向桌面。

法水叫人带他离开后,赛雷那夫人也轻轻地行注目礼,紧跟在后。

只剩伸子一个人的室内,一时弥漫著松弛慵懒的沉默,每个人似乎都非常意外:啊!凶手竟然是那个异常的早熟少年!

不久,踱著方步的法水坐下,将交抱的双臂搁在桌上,向伸子说出富含深意的话:「对了,从黄到红吗?我想知道真相。」

伸子的脸随即神经质地痉挛,似乎是觉得受到侮蔑和屈辱般地说:「这么说来,你是在要求我作联想吗?从黄到红的话,不就是黄橙色吗?黄橙色……啊!你是指那颗柳橙的事?你该不会以为我从喝柠檬水的吸管吐出肥皂泡泡……不,我虽然有使用整排吸管的习惯,却不会将吸管绑在弦上。」伸子的讽刺益发强烈,「还有,丹尼伯格的命案与我毫无关系!至於氰酸钾……」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这种事我会问津多子夫人。」法水脸颊略微泛红,静静地接著说,「所谓的从黄到红,指的是祖母绿和红宝石的关系。伸子小姐,当时你应该是插上代表拒绝的红宝石发簪吧?」

「不,绝对不是……」伸子凝视法水,用力地说,「证据是……在演奏开始前,旗太郎先生见到我的发簪,曾经问说雷维斯的祖母绿为什么会……」

伸子的一句话不仅依然无法解开雷维斯自杀之谜,更在法水心中加上苛责与惭愧,成为沉重的负担。但是,法水终於掀开这桩惨剧的神秘帷幔,成功地完成帝王切开术。

时间已近拂晓,胸前钮扣吊著方灯的矮小男人从大门警卫室走出。不知何处传来鸫鸟一、两声婉转啼叫,很快地,堡楼彼端泛现让人情不自禁产生美丽诗情的曙光。

法水和伸子站在窗畔眺望这景色,享受著恍惚滋味之时,法水伸手搁在她肩膀上,以充满无尽意味与锺爱的语气说:「伸子小姐,暴风雨和险难的时代已经结束,这座黑死馆应该也会恢复与昔日相同的绚烂拉丁诗与恋歌的世界,响尾蛇的毒牙既已拔除,你就放心地实现与我之间的约定吧!一切都已结束,新的世界也已展开,我希望能藉著凯尼尔的诗作『景色昏黄的秋天,过了夜晚的灯光,将会是鲜红的春花灿烂』缀饰这桩神秘事件的落幕。」

到了翌日下午,本以为会接获伸子的信函,但是出乎意料地,检察官与熊城接到的却是伸子遭人用手枪狙击、当场死亡的消息。

法水得知后,脸上不只是难以全然放开这桩事件的失意,更因为原以为能掌握确实证据,如今却完全幻灭的绝望,他永远无法从刑法上解决这桩事件。

三十分钟后,法水神色黯然地出现在黑死馆。当他亲眼见到伸子的遗体时,心中充满悔恨与惭愧,忍不住觉得自己应该对她——这位从事件最初就一直被浮士德博士的魔掌玩弄,结果终於被人从生命的断崖推落的葛雷特亨——负起道德上的责任。

不过,当法水踏入凶案现场的伸子房间时,却发现里面清楚地留下凶手的最后意志:

Koboldsichmuhen(地精呀,努力工作吧!)

那并非如同之前那样的纸片,而是由伸子的身体所写出。因为伸子的左手至左脚呈一直线,右手和右脚呈く字形,身体的形状彷佛Kobold的K。另外,她的脚位在距离约三尺左右的门口前方,斜向右仰躺,与雷维斯和克利瓦夫夫人一样,露出悲痛的神情,但却丝毫没有恐惧的阴影。尸体的右边太阳穴上有个被穿透的弹孔,地毯上是流出的黏腻血渍。从她穿著外出服,戴著手套可知她或许是在想前往拜访法水之际突然遭受狙击。

还有,行凶所用的手枪被弃置在房门外的门把下方,房门自外侧锁上,而且还伴随著一项恐怖的证言,令人觉得彷佛听到浮士德博士的衣服摩擦声!

枪声正好在两点左右响起,黑死馆内笼罩著令人透不过气的恐怖,没有任何人想赶往现场。十分钟后,在隔壁房间内颤栗不已的赛雷那夫人听到房门关闭并上锁的声音。这么一来,浮士德博士的活跃已被揭明,虽然状况相当单纯,但是法水除了旁观以外也无能为力。

除了当时的状况外,手枪上没有任何指纹,家人们的行动也完全不明,只能推测,恶鬼为了完成对法水的承诺,因此才为这位在事件中一直遭遇不幸的处女带来最后的悲剧。

连身为最后王牌的伸子也已死亡,随著恶鬼大胆地活跃,解决黑死馆事件的希望已经完全消失!

从这天晚上到翌日正午,法水一直耽溺在他特有的思考模式中,几乎要拧乾了脑浆,终於在伸子的死亡事件中找到一项反论论点。吃过午饭之后不久,前来造访法水的检察官与熊城推开书房房门,见到了法水眼眸里迸射出凄厉的神采。

他的双手狂乱地甩动,在室内踱著步,疯狂地大叫:「啊!怎么会有这种童话般的建筑呢?凶手异常的才智是实在太惊人了!」他停住脚步,阴沉的眼睛时而画著半圆,时而宛如波浪般起伏,「这种完美的结局……请看浮士德博士落幕时的风光……这样出人意表的整体忏悔型态……支仓,如果取地精、水精、火精的第一个字母,再加上这桩事件的解决表象,就是Kuss(接吻)。啊!客厅暖炉架上不是摆饰著罗丹的<接吻>复制雕像吗?我们这就前往黑死馆,我要亲自拉下落幕的帷幔。」

三个人抵达黑死馆时,正好是伸子的葬礼开始时。

这一天,风很强,带著雪的淡黑色云层低垂至树梢,一动也不动。在这种荒凉的景色中,黑死馆内的稀疏人影倍显寂寥。只见树篱摇晃,枯枝婆娑,其中还掺杂著礼拜堂传来的怜悯合唱。

法水进入黑死馆后,独自走向客厅。从他进入丹尼伯格夫人的房间,再度出现在两人面前时的神情,已能了解他在客厅证实了自己的结论。

明知道目前所有关系人——包括家人、押钟博士——皆聚集在礼拜堂内,法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竟然下令延期举行葬礼。然后,他说:「没错,凶手的确是在礼拜堂内,而且绝对处於无法动弹的状态,但是我有义务必须告知伸子凶手的姓名,特别是趁她的遗体还在地面上时。」

之后,他沉默不语。良久,脸上浮现复杂的表情说:「支仓,巨人的阵营终於粉碎,这座黑死馆将再度曝晒在阳光底下。我先依照顺序从最初的丹尼伯格夫人事件开始说明。当时丹尼伯格夫人为什么只拿柳橙这一点,至今为止,我都完全忽略掉最短距离的山道年(编注:santonin,蛔虫驱虫剂,从蒿属植物的头状花序萃取的有毒药物)造成的黄视症。那种视野中的物体完全化为黄色的中毒症状能藉著轻度近视的帮忙,导致水果盘上的水梨或其他色泽的柳橙都与水果盘同样色泽,所以丹尼伯格夫人眼中只见到带著特异红晕色泽的布拉特柳橙,也因为山道年中毒会伴随幻味与幻觉,所以即使是那样带有异臭、超过致死量的毒物,她也会毫不怀疑地咽下。不过,我后来会想到这件事绝非偶然,是因为我对凶手的心理分析与来自侧面的刺激。奇妙的是,山道年也对凶手造成影响,所以加起来就像照相的负片与正片一样完全密合。

很简单,重点就在那园艺鞋的鞋印!虽然经过我的解析已明白那是伪造的鞋印,却因为在回来的途中毫无意义地跨越过踩下去也无所谓的枯草坪,导致这个差点被我忽略掉的细节成为置凶手於死地的盲点。在此,我终於掌握住因果报应之神的魔力。在这桩命运悲剧中,凶手藉著吉普赛人用为毒药的山道年而不得不自寻死亡。原因何在呢?因为凶手和丹尼伯格夫人一样,必须自己吞服山道年。

一了解这点,自然就能明白为什么必须跨越枯草坪的意义了。那是一种脑髓上的盲点,虽然自己并未发生丝毫黄视症状,却相信已经发生。出现这种错误的原因在於,凶手看到夜晚因水滩而看似泛著黄光的枯草坪,因而误以为自己产生了黄视症。另一方面,山道年对肾脏造成的影响会从体内浮现在皮肤表面,也就是产生尸光的主因。」

法水接著进入帷幔内,用刀刃刮开床铺下方的油漆,随即出现有如沥青般的另一层底漆。以铅笔尾端的吊环靠近,可见到微弱的光。

「至今为止,因为没有要求对床铺附近进行与检查尸体同样的精密观察,自然就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这种像沥青的东西就是含有山道年的底漆。我之前指出的四位圣教徒的尸光现象,发生地都是位於波希米亚的领地之内,因此那不过是在新旧教徒的冲突下所产生的示威诡计。但是,地理上会如此接近的原因也是在於波希米亚中央乃是山道年的主要产地——艾尔兹山脉。更重要的是,这项千古的神秘只是一场理学与化学的游戏。

支仓,你应该知道所谓『吃砒霜者』的意义吧!特别是中世纪的修道士使用砒霜当作禁欲药一事,就与月桂春药(在月桂油中加入极少量氰酸。是一种会引起痉挛与异样幻觉的自渎剂)同样有名。从罗丹的<接吻>中,我发现如方才所说的,丹尼伯格夫人也是『吃砒霜者』——经常服用微量砒霜当作神经疾病的治疗药物。长期下来,身体组织也会被砒霜的无机成分浸透,一旦因为山道年引起皮肤浮肿和发汗,凝聚该处的础霜成分当然就必须接受底漆层的铀辐射。」

「从现象上来说,这样应该已能充分说明之,而且,就算表现朦胧,还是具有崭新魅力。但是,我认为你的说明刻意避开具体叙述。——凶手究竟是谁?」检察官的手神经质地交握,咽下一口唾液,「当时伸子应该与丹尼伯格夫人同样喝下了柠檬水,可是,那个女人已经被浮士德博士还原成本来的元素了。」

法水愣立著,彷佛一具毫无生命的躯壳,看起来既像处於剧烈痛苦顶点之人,也像赢得胜利却丧失追求目标之人,大概是因为接近落幕的关键时刻,因而感受到无可抗拒的激烈疲劳吧!

不久,他散发强烈意志力,用力咬牙,让颚骨发出喀啦声响,在一瞬间带来一股生气:「没错,就是纸谷伸子!她正是克尼特林根的魔法使者。」

实际上,黑死馆的恶鬼——浮士德博士——确实是纸谷伸子。

听到这句话的刹那,检察官和熊城受到极大的冲击,似乎所有的法理与真情均完全幻灭,但是等到稍微冷静下来后,又觉得非常无奈,因为若认真地反驳法水就会让自己像个白痴一般。毕竟,足以否定法水的事实之一是,伸子是第五位活牲,历历在目的他杀证据已随著法水的签名被列入验尸报告中;第二,她并非降矢木家的一员,没有任何动机可言;更何况,集法水的同情与庇护於一身的她,要怎么让人相信她是凶手呢?

也因为这样,熊城才认为法水有了病态的倾向:「这种话听起来简直会令人昏倒!如果你还正常,我要求提出刑法上的价值,因为,首先必须将伸子的死亡改成自杀。」

「熊城,这次的细微重点就在房门的门板上,它会提供实际证据给你。」法水好像嘲讽对方毫无发现似地强调说,「我可以先举个例。你想像一下这种情形,先在针上绑著龙舌兰纤维,轻轻刺在一边的门上,将另一端插入钥匙孔中,注入水。这时,射中太阳穴的手枪从手中丢出,掉落在两扇门之间。几分钟后,房门被锁上,事先立好的门闩滑落,不,在这之前,由於房门的动作,手枪应该会被推出走廊。当然,龙舌兰纤维将针拔掉后就会掉入钥匙孔内。」

说到这儿,法水停下来深吸一口气,然后带著黑幕秘密之重担一起再度吐出:「熊城,在从他杀转为自杀的时候,出现了任何光线也照射不出的伸子之告白!除非是具有妖精般丰富的游戏性格,而且兼具了惊人智慧的人,否则触摸不到那种不可思议的感性。伸子在极端陈腐的手法中灌入了崭新的生命……」

「什么,告白?」检察官彷佛连大脑都麻痹了,香菸从嘴边掉落,茫然凝视法水脸孔。

「没错,火焰之舌,而且该火焰绝对无法看见,更以浮士德博士最后的礼仪进行一种秘密的表示。支仓,头发、耳朵、嘴唇、耳朵、鼻子这五个单字依序是Hair、Ear、Lips、Ear、Nose,取首位的字母就变成Helen,伸子将这种秘密表示安置在从他杀转为自杀的转机之中。不过,最初用尸体画出的K是伸子自我引起的歇斯底里性麻痹的产物。

如格鲁与布洛的《人格之变迁》中所述,对於某种歇斯底里病患,如果用钢铁碰触其身体,未被碰触到的一侧会引起麻痹症状,也就是说,高举左手紧靠著一边的门角,将手枪抵住右颊,左半身会出现僵硬症状,如果就这么开枪然后倒地,成为直线的左半身就会呈现那种恐怖的K字形。当然,那并非『地精呀,努力工作吧!』的表象!连结两扇门、以龙舌兰纤维制作出的半圆,再怎么看都是U字形,对吧?而被房门推开的手枪,其动线则呈现S字形。啊!地精、水精、风精……。若再加上最后的真相Suicide(自杀),全体就变成Kuss了,也就是浮士德博士极端矫奇的忏悔文。当然,伸子之前就将某种物体藏匿在<接吻>的雕像中……」

这中间描绘出两个异常的灵智以生死为赌注、相互对抗的壮观景象。

检察官用力吐出憋得快要窒息的一口气:「这么说,龙舌兰的诡计也用於共鸣钟室与黄道十二宫的圆窗了?但是旗太郎被指为凶手后,伸子已攀上胜利与平安的顶峰,却仍莫名其妙地自杀……法水,这个令人不解的疑问……」

「支仓,问题在於那一晚我最后对她说的凯尼尔的诗『景色昏黄的秋天,过了夜晚的灯光,将会是鲜红的春花灿烂」。在那一瞬间,伸子意识到悲惨的结局。祖母绿的颜色透过灯光,看起来会变成鲜红色。所以我解释为伸子指定雷维斯在该房间,自己则插上祖母绿的发簪,透过灯光让雷维斯绝望。支仓,这句诗如何?『雷维斯,这位匈牙利恋爱诗人视秋天为春天,远离这个尘世』……」

法水深吸一口菸,也不管两人唏嘘叹息,接著说:「其实在那句门由黄变红』中另有其他含意,而我所谓的黄视症也并非偶然之下的产物,因为我从中了解了凶手的潜意识状态,换另外一种说法,就是可以重现凶手因为凶行所受到的精神外伤,也就是重现当时受到的表象或观念的情绪感觉经验。

当然,我在重现神意审判会时已闻嗅到伸子有嫌疑的强烈气息,只不过我仍试著将一切讥嘲与讽刺转向旗太郎,目的就是消除伸子的紧张与戒心。当然,丹尼伯格夫人自动书写名字乃是伸子技巧性地让她写出德蕾丝之名。不过,除了雷维斯的死亡和拇指印痕的真相外,没有一件事情是事实。

我只是忽然使用『由黄变红』当作祖母绿与红宝石关系的譬喻,想不到却出乎意料地化为全然不同的形貌,出现在伸子的心像之中。在莱因哈尔德的著作《抒情诗快乐与否的表现》中,记述了哈宾的诗<爱尔兰土星学>,在朗诵其中一句『圣巴德里克说,狮子座在彼方,两只大熊和牡牛,还有巨蟹』时,朗诵者在巨蟹(Cancer)处突然念成云河(Canalar),也就是说,该朗诵者之前在脑海中描绘星座形状。这绝对是佛洛伊德所谓的『紧跟著错误表明的感觉痕迹』。另外,也可以说是联想没有以单字的型态出现,而是以整体的印象,亦即是空间性质的感觉出现。

以伸子的情况来说,则是将丹尼伯格夫人命案至礼拜堂的惨事,共四桩命案合而为一来表现。伸子曾在说过柳橙之后,又说了利用整排吸管喝柠檬水之语,其中当然以共鸣钟室的键般为印象背景,紧接著又错说丹尼伯格夫人的名字为丁抹国旗(Dannebrog),其中很明显地展现了武器室的全貌。因为,当时伸子在前院的树皮亭内眺望雷维斯制造出的彩虹气流从窗户进入,而树皮亭的内框刻著各种诗文,其中有一句是费兹纳的『当时雾气灿烂飘入(Dann,Nebel-Loh-gucten)』。也就是说,那时受到混淆的印象化为Dannebrog的相似名词出现。这样的话,支仓,在那分开成四句的伸子的话中,只有共鸣钟室和武器室这两个印象奇妙地掺杂其中。所以……」

法水停顿一下,对自己惊人的心理分析做出最后结论:「当然在其首尾的黄和红……来自这两者的感觉,必须是最初的丹尼伯格夫人事件与最终的礼拜堂之场景。假设最后的红是宫廷乐师绚烂的朱红色衣裳,伸子为何会从最初的丹尼伯格夫人事件感受到黄色呢?」

检察官和熊城皆受到陶醉般的感动,不过,过了一会儿,熊城提出不明白的疑点;「但是,在礼拜堂的黑暗中听见的两种声响,应该是旗太郎或伸子两人之一所发出的。」

「那不过是死点与焦点,亦即音学上的问题。很可能从丹尼伯格夫人的位置来说,伸子以踏板发出的声音乃是死点,而旗太郎弦弓摩擦的声响即使非常轻微,却是能听得一清二楚的焦点,所以她靠向伸子时,却自背后被刺杀。支仓,虽然我认为已没必要再多谈,不过,令人怜悯的是受到伸子操控、穿上球鞋又被套入盔甲的愚蠢易介。」

法水依序说明伸子的行动。至此也终於明白伸子服用水化氯醛乃是一场狡狯的表演。

之后,法水转移方向,终於开始触及黑死馆杀人事件核心的主要谜团——伸子的杀人动机。那是没有必要说明的事实,因为,法水从口袋里取出藏在罗丹<接吻>雕像内之物时,两人的视线完全被吸引住了——是照相乾板!

将几块乾板碎片组合后,全文如下:

一、丹伯砒霜的。

二、川那部、胸腺死亡的危。

(有关特异体质的条项只此两条,之前的不明)

三、吾不忍牺牲,将生下的女儿与男孩调换,成长后在我身边当秘书,就是纸谷伸子。因此,旗太郎与血统毫与关连。

这样一来,纠结不清、混乱无比的黑死馆杀人事件终於拉下了最后的帷幔,也明白纸谷伸子实际上就是算哲的女儿,而算哲的窒息死亡当然是伸子弑父的结果,至於「父呀!我也是为人之子」这句话则纯粹表现了极端强烈的复仇意志。

不过,照相乾板虽是法水梦想的花朵,也就是陈尸启示图的另外半页,却因为现存的只是一部分——其他部分不知是在掉落时已经粉碎?抑或被伸子丢弃?——除了解明丹尼伯格夫人和易介的特异体质外,其他人的特异体质已成为永远的谜。

不久,检察官像是从梦中清醒:「原来如此,因为自己是当代家主而牺牲女儿,令伸子变成残忍的欲望之母。这种嗜血症的起因我已经完全了解,但是,每次行凶时皆塑造出超越人类世界的离奇怪异美感和景观……法水,希望你可以从心理学方面加以说明。」

「简单地说,那是游戏的感情,一种生理上的洗涤。人类经常充满被压抑的感情与乾涸的情绪,所以被要求某种生理上的洗涤。萨比里克斯(被称为年轻的浮士德,十六世纪前叶在德国境内流浪的妖术师)和迪兹的法斯吉尼主教等人之所以坠入精灵主义也是如此。当人类力量耗尽,丧失反噬的方法之际,能够缓和其激情的只有精灵主义。而且从伸子创造出那种畸狂变态之世界的种种手法中,可以窥见她是受到书库中的格特·波纳德(魔法师,被称为十三世纪意大利的浮士德)的《点火术要论》或瓦萨利的《祭祀师与谢肉祭装置》等书籍的影响。

伸子原本应该是出於恶作剧心理才窃取照相乾板,但在知道内容以后,一定有如照射到魔法般的月光,产生了丧心、绝命、宿命感之类的感情,并彷佛群聚成十字状,击溃了在此之前保持内心平衡的对立一方,引爆了那种既具破坏性却又神圣的疯狂情绪。但是,我不认为伸子是悖德者,她只是布拉尼格所谓的『命运之子』,而这一连串的事件则为一首活生生的人类之诗。」

法水以澄净聪明的眼眸望著检察官:「支仓,我们至少应该替这个神圣家族的最后一人——伸子——送行,陪她走完人生的最后旅程吧!」

就这样,具有梅迪吉家血统、妖妃卡贝萝·比安卡之末裔、神圣家族降矢木家之最后一人的纸谷伸子之的灵柩,在佛罗伦斯市旗的覆盖下,由四位身穿麻衣的修道士扛著,走在温馨的合唱和氤涌的香烟中,缓缓运向后院的墓窖。

——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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