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阳子一路只有苍猿相伴,为了远离配浪、远离河西,她漫无目的地的沿着干道连续走了两天。
沿途经过的每个城门都戒备森严,也严加盘查每个过客,也许公所已经知道,从配浪逃走的海客到了河西。一些小城镇很少有过客出入,所以阳子无法混在人群中走进城门。
无奈之下,她只能沿着干道在野外露宿。第三天时,终于到达一个比河西更大的城镇,四周围着高大坚固的城墙,城门上挂着「拓丘城」的区额,于是她知道这里就是乡府的所在地。
拓丘的城门前有很多商店。
之前每个城镇的城墙外都是农田,但拓丘的城门前和城墙下聚集了很多搭着帐篷的摊位,形成了城外市集,城墙周围的路上挤满了商人和顾客。
简陋的帐篷内有各式各样的东西。阳子走在城门前的拥挤人群中,发现其中一个帐篷堆满了旧衣服,她灵机一动,买了男人穿的旧衣。
一个年轻女人独自旅行,总会惹上很多麻烦,虽然在冗佑的协助下,可以顺利逃脱,但最好是一开始就避免这些麻烦。
阳子买的衣服布料厚实,摸起来的手感有点像帆布,那是一件无袖及膝上衣和一件七分裤,这是农夫穿着的衣服,但很多穷人和庆国的女难民也都穿这种衣服。
她离开了城门前,躲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换了衣服。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她的身体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圆润,即使穿上男人的衣服,也不觉得奇怪。
阳子看到自己失去脂肪的身体,心情有点复杂。可能因为最近经常打斗,所以纤细的手臂和双腿出现了肌肉的线条,回想起以前在家里时整天量体重,热中于减肥,却往往无法持续的日子,觉得实在很滑稽。
她的眼前突然浮现出蓝色。那是蓝染的明亮深蓝色,是牛仔裤的颜色。阳子一直希望有一件牛仔裤。
读小学时的某次远足,要去有野外运动场的地方,男生和女生要分组进行比赛。因为穿裙子活动不方便,所以央求母亲为她买了一件牛仔裤,没想到父亲为此大发雷霆。
(爸爸不喜欢女孩子穿这种衣服。)
(但是大家都穿啊。)
(爸爸不喜欢嘛,女生打扮得像男生一样,或是说话像男生很不像样,爸爸不喜欢。)
(但是,我们要分组比赛,如果我穿裙子,就会输给男生队。)
(女生不必赢男生。)
阳子仍然不服气地想要反驳,但母亲制止了她,向父亲深深地鞠躬道歉。
(对不起——阳子,你也快向爸爸道歉。)
于是,母亲听从父亲的意见,把牛仔裤拿去退了。
(我不想退掉嘛。)
(阳子,你要忍耐。)
(为什么要向爸爸道歉?我又没做错什么事。)
(等你以后嫁了人,就知道为什么了,这样做最稳当……)
阳子回想起来,忍不住笑了。
如果父亲看到现在的自己,一定会皱眉头。看到女儿穿着男人的衣服,整天舞剑,没钱住旅店就露宿野外,父亲一定会气得涨红了脸。
——爸爸就是这种人。
在爸爸眼中,女生就要清纯可爱,顺从乖巧,温和内向,不需要聪明,也不必坚强。
阳子也一向认为这样。
「这根本是骗人的……」
自己应该温顺地被抓吗?乖乖听达姐的安排,被卖去妓院吗?
阳子紧紧握住包着布巾的剑。如果阳子稍微有点霸气,在遇到景麒时,至少可以用更强势的态度面对他,至少可以问他为什么找上自己?要去哪里?要去的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可以回来?一旦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现在就不会这么旁徨无助。
如果不坚强,就无法活下去。如果不充分动脑、充分运用身体,就无法活下去。
——活下去。
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回家。这是阳子此刻唯一的心愿。
她把原本穿的衣服和达姐的衣服一起卖给旧衣摊,换得了少许金钱。
她握着那些钱,混在人群中进了城门,卫兵没有叫住她。走进城门后,她走向街道深处。她和达姐一起旅行了几天后,知道离城门越远,旅店的住宿费越便宜。
「小兄弟,要点什么?」
她走进旅店,听到伙计的问话,她笑了笑。这里的旅店通常同时兼营食堂,所以走进去时,伙计都会先问要点什么餐。
阳子巡视店内,只要看食堂的感觉,就大致可以了解这家旅店。这家旅店不算好,但也不至于太差。
「可以住宿吗?」
旅店的男人用怀疑的眼神看着阳子。
「你一个人吗?」
阳子点了点头。
「一百钱,你有钱吗?」
阳子默默出示了钱包。这里的旅店都是退房时结帐。
这里的货币都是硬币,单位是「钱」,有方形、圆形等数种不同的种类,方形硬币金额比较高,硬币上刻着币值,但从来没看过纸币。
「还需要其他的吗?」
阳子摇了摇头,回答了男人的问题。住旅店时,最多只能使用水井,无论洗澡或喝茶都要付钱。之前和达姐一起旅行时知道了这些事,所以她刚才在城门前的路边摊先填饱了肚子。
男人冷冷地点了点头,对店内叫了一声:
「喂,有人要住宿,快来带路。」
一个刚好从里面走出来的老人应了声,再鞠了一躬,面无表情地用视线示意阳子往里面走。阳子为自己找到了住宿的旅店松了一口气,跟着老人走了进去。
2
阳子跟着老人沿着店内深处的楼梯来到四楼。这里的房子几乎都是木造的,大街上的房子皆是三层楼,这家旅店是四层楼的房子,但天花板很低,阳子只要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像达姐那样高大的女人,恐怕得弯腰才行。
老人带她走进一个小房间,差不多只有两张榻榻米的大小,地上铺着木板,房间深处有一个从天花板垂下来的柜子,里面放了几床薄被。房间内没有睡床,应该是把被子直接铺在地板上睡觉。
因为房间深处放了那个柜子的关系,即使跪着,也必须弯腰才行,这就是所谓站着只有一张榻榻米大,躺下来就有两张榻榻米的空间。之前和达姐一起住宿的旅店天花板很高,有睡床、桌子,房间也很干净,两个人住宿要五百钱。
也许是因为治安不好,这种旅店的房间门上都装了一把可以从内外两侧用钥匙打开的门锁,老人把钥匙交给阳子后准备离去,阳子叫住了他。
「对不起,请问水井在哪里?」
阳子问,老人整个人弹了起来,转过头时张大了眼睛,打量了阳子好一会儿。
「那个……」
阳子以为他刚才没听到,又重复了一遍,老人张大了眼睛问:
「你说的是日语……」
老人说完,就沿着走廊一路小跑回来。
「……你是从日本来的吗?」
阳子没有回答,老人抓住了她的手臂。
「你是海客吗?什么时候来的?你是哪里人?再说一遍给我听听。」
阳子目瞪口呆地看着老人的脸。
「拜托你,可不可以再说一次?我已经好几十年没听到日语了。」
「呃……」
「我也是从日本来的。拜托你,说几旬日语给我听。」
老人一双挤在皱纹中的眼睛发出透明的光泽,阳子也差一点哭了出来。太巧了。两个误闯异乡的人竟然在这个大城镇的角落相遇。
「爷爷,您也是海客吗?」
老人点了点头。他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点头,似乎说不出话,一双关节突出的手用力握着阳子的手。阳子似乎从他双手的力量中感受到了他至今为止的孤独,也回握住他的手。
「……茶。」老人用颤抖的声音小声嘀咕着:「茶怎么样?」
阳子偏着头。
「要不要喝杯茶?我有煎茶,只是分量不多。我拿过来……嗯?」
「……谢谢。」
不一会儿,老人拿来两个茶杯。当他走进房间时,一双凹陷的眼睛通红。
「……不是什么好茶。」
「谢谢。」
绿茶的清香让阳子感到很怀念,老人看着阳子慢慢喝了一口茶,在她对面的地上坐了下来。
「我实在太高兴,便谎称生病休息了……小兄弟,还是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中嶋、阳子。」
「是吗?」老人眨了眨眼睛。「我叫松山诚三……小姐,我的日语会不会很不标准?」
阳子在内心感到纳闷,但还是点了点头。老人说话有口音,幸好她大致能够理解。
「是吗?」
老人开心地笑了起来,但笑容中带着泪水。
「你是在哪里出生的?」
「出生吗?东京。」
诚三握着茶杯。
「东京?所以说,东京还在啊。」
「啊?」
阳子忍不住反问,老人自顾自地用上衣的袖子擦着脸颊。
「我是在高知出生的,来这里之前,住在吴。」
「吴?」
「广岛的吴,你知道那个地方吗?」
阳子偏着头,努力回想以前地理课教的知识。
「……好像有听过。」
老人苦笑着。
「那里有军港,有工厂,我是码头工人。」
「您从高知去了广岛吗?」
「对,我母亲的娘家在吴。在七月初时遇到了空袭,家里的房子烧掉了,所以就去舅舅家住。我不能在家里吃闲饭,便去工作,没想到遇到空袭。停在海港的船几乎都沉了,我也在混乱中掉进海里。」
阳子终于发现,他在说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事。
「……当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在虚海,在海上漂流时获救了。」
老人说的「虚海」音调有点奇怪,发音也不像是「虚海」,更像是「休海」。
「是……吗?」
「在那之前,也遇过好几次可怕的空袭,工厂几乎都被炸掉了。军港内虽然有船,但几乎都没办法开。况且,濑户内海和周防滩一带到处都是水雷,完全无法行船。」
阳子只能附和。
「三月的时候,东京因为大空袭而烧成一片荒野,六月的时候,大阪也被大空袭烧光了。吕宋岛和冲绳也都沦陷了,我不认为能够打赢……是不是输了?」
「……对。」
老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就知道……我一直挂念这件事。」
阳子不太清楚战争的事。她的父母都是战后出生的,能够和她聊战争往事的祖父母也没有住在一起,对她来说,那是很遥远过去的事,是只透过教科书、电视和电影所了解的世界。
比起眼前的世界,阳子对老人口中的世界比较熟悉。虽然无法清楚地想像,但听到熟悉的地名和历史,还是不由得感到高兴。
「东京还在吧?变成了美国的属国吗?」
「没这回事。」
阳子张大眼睛,老人也张大了眼睛。
「是喔……原来是这样。小姐,你的眼睛怎么了?」
阳子一惊,立刻想到自己的眼睛变成了碧色,老人在问这件事。
「……没什么。」
阳子含糊其词,老人垂头丧气地摇了摇头。
「好,好,如果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我还以为是因为日本变成了美国属国的关系,既然不是,那就没关系。」
这位老人一定在遥远的异乡天空中,一直为自己无法看到的祖国命运担忧。虽然阳子此刻也很担忧祖国的命运,但老人当年离开时正值战乱,所以,他应该有更深的忧虑。
老人被丢到这个世界就已经够凄惨,他这四十年来,都一直在为祖国担心。想到这里,阳子就不由得感到心痛。
「……陛下平安吗?」
「昭和天皇吗?他……平安,但已经死——」
她原本想说「死了」,慌忙改口说:
「已经驾崩了。」
老人猛然抬起头,然后又深深低下头,用袖子按着眼角。阳子犹豫了一下,轻轻抚摸着他驼着的背。老人并没有露出不悦的表情,所以在他呜咽的时候,阳子一直抚摸着他瘦骨嶙峋的后背。
3
「……对不起,人老了,容易流眼泪。」
阳子不发一语地摇了摇头。
「……是哪一年?」
「什么?」
阳子反问,老人用毫无表情的双眼看着她。
「大东亚战争是哪一年结束的?」
「我记得……是一九四五年……」
「昭和几年?」
「呃,我想想。」
阳子想了一下,拼命回忆考高中时背的年号表。
「应该是昭和二十年。」
「昭和二十年?」
老人凝视着阳子。
「我是二十年那一年来这里的。二十年的什么时候?」
「好像是八月……十五日。」
老人握起了拳头。
「八月?昭和二十年的八月十五日?」
「对……」
「我落海那天是七月二十八日。」
他瞪着阳子。
「才短短半个月而已!」
阳子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然不语地听老人擦着眼泪、细数他为战争牺牲的一切。
将近半夜时,老人开始向阳子发问。家住哪里?有哪些家人?住怎样的房子?过怎样的生活?阳子在回答时感到有点痛苦,眼前有一个在她出生之前,就被迫漂流来到这里,始终无法回去的人,这件事让她深有感慨。
自己也会像他一样吗?会一辈子都生活在异乡,永远都回不去吗?也许遇到同是海客的爷爷是一件幸运的事。想到眼前的老人孤独一人活到今天,也许自己真的很幸福。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老人把手肘撑在盘起的腿上,抱住了自己的头。
「我抛弃了朋友和家人,来到这种地方。当初做好了心理准备,以为会死在空袭中,没想到半个月后就结束了,只有短短的半个月。」
阳子不言不语。
「一旦战争结束,一切都会好转,我却漂流到这种地方,整天吃不饱,也没有任何快乐的事。」
「是啊……」
「干脆在空袭中死了倒也痛快,没想到漂流到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人生地不熟,连话也听不懂……」
阳子瞪大眼睛。
「……连话也听不懂?」
「我完全听不懂,现在也只会说几句简单的而已,所以只能做这种工作。」
说完,他讶异地看着阳子。
「你听得懂吗?」
「听得懂……」
阳子凝视着老人。
「我一直以为他们说的是日语。」
「开什么玩笑?」老人一脸呆滞。「怎么可能是日语?除了自言自语以外,今天是我第一次听到日语。根本不知道他们说的是哪一个国家的话,有点像支那话,但和支那话很不一样。」
「他们不是使用汉字吗?」
「对,但并不是支那话。码头也有支那人,他们不是说这种话。」
「不可能啊。」
阳子一头雾水地注视着老人。
「我来这里之后,从来没有发生过语言不通的问题,如果不是日语,我根本不可能听得懂。」
「店里伙计的话也能听懂?」
「听得懂啊。」
老人摇了摇头。
「你听到的不是日语,这里没有人会说日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阳子脑筋一片混乱。
自己听到的是如假包换的日语,但老人说,那不是日语。她觉得其他人说的话,和老人说的话根本没什么两样。
「这里是巧国吧?巧妙的国家,巧国。」
「没错。」
「我们是从虚海来的海客。」
「没错。」
「乡府就在这里。」
「乡府?你是说乡城,这个乡吗?」
「就是像县府一样的地方。」
「县府?」
「有县长。」
「这里没有县长,全县权力最大的人叫县正。」
「怎么可能?」阳子嘀咕道:「他们一直跟我说是县长。」
「根本没有县长。」
「这里的人在冬天时都住在『里』,春天之后,又搬回村。」
「冬天住在里,春天住在卢。」
「但是,我听到的是……」
老人瞪着阳子。
「你到底是谁?」
「我……」
「你不是和我一样的海客,我一直孤独地生活在这个异乡,在战争期间,从日本漂流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活到这把年纪,既没有娶妻,也没有生子,是彻彻底底的一个人。」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阳子拼命想要寻找原因,但无论怎么想,都无法从目前为止所见所闻的现实中找到线索。
「我从最糟糕的地方,来到另一个最糟糕的地方,为什么在战后出生、因为我们的牺牲才能过上安稳日子的你,来到这里还是照样过得这么轻松?」
「不知道!」
阳子大叫的时候,门外传来了声音。
「这位客人,发生什么事了?」
老人慌忙把手指放在嘴前,阳子看向门的方向。
「对不起,没事。」
「是吗?这里还住了其他客人。」
「我会注意,不会再吵了。」
听到脚步声在门外渐渐远离,阳子轻轻叹了一口气。老人用一脸严厉的表情看着她。
「他刚才说的话你也听得懂?」
阳子知道他在问刚才伙计说的话,所以点了点头。
「……听得懂。」
「他刚才说的是这里的话。」
「我……说的是什么话?」
「听起来像日语。」
「但是,对方听得懂。」
「好像是。」
阳子只会说一种语言,平时也只听到一种语言,但为什么会发生这种现象?
老人放松了脸上的表情。
「……你不是海客,至少不是普通的海客。」
老人说「海客」这两个字时声调有点奇怪——至少和她平时听到的发音不一样。
「……你为什么听得懂?」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吗?」
「我真的完全不知道,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也不知道为什么和您不一样。」
也不知道自己的相貌为什么会改变。她在心里想着,摸了摸染发之后,发质变硬的头发。
「……怎样才能回去?」
「我也一直在找方法,但答案是,回不去了。」
说完,他发出干笑声。
「如果可以回去,我早就回去了。只不过即使回去,恐怕也会变成浦岛太郎吧。」
说完,他沮丧地看着阳子。
「……你打算去哪里?」
「我没有目标。我可以请教您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您没有被抓吗?」
「被抓?」
老人张大了眼睛,随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懂了,在这里,海客会被抓。不,我不一样,当初我是漂流到庆国。」
「啊?」
「不同国家对海客的态度似乎也不同。我当初到了庆国,在那里有了户籍。去年之前,都一直住在庆国,但君王驾崩后,国家陷入动乱,住不下去了,所以才逃来这里。」
阳子想起在街头看到的难民。
「……所以,如果在庆国,就不需要四处逃亡吗?」
老人点了点头。
「没错,但现在不一样了。因为发生了内战,兵荒马乱的,我以前住的村子被妖魔攻击,有一半的人都死了。」
「妖魔?不是因为内战的关系?」
「一旦国家发生动乱,妖魔就会出现。不光是妖魔,还有干旱、洪水、地震,天灾不断,所以我才会逃来这里。」
阳子垂下双眼。如果在庆国,就不需要过逃亡的生活。她不由得思考起在巧国四处逃亡,和去兵荒马乱的庆国,到底哪一个更安全时,老人又接着说:
「女人更早之前就逃走了,不知道君王在想什么,把所有女人都赶出了庆国。」
「怎么可能?」
「是真的。听说在首都尧天,来不及逃走的女人都被杀了。因为庆国本来就不是什么好国家,所以很多人都趁这个机会逃走了。我劝你不要去,那里已经变成了妖怪的巢穴。有一段时间,曾经有很多人逃出来,但最近明显变少了,可能是无法逃过国境吧。」
「是……这样喔。」
听到阳子的喃喃自语,老人自嘲地笑了笑。
「日本的事要问你才知道,但这里的事,我比你更清楚……因为我已经变成这里的人了。」
「这……」
老人笑了笑,举起了手。
「巧国比庆国好多了,但会抓海客,所以再好也没用。」
「爷爷,我……」
老人笑了笑,但他的笑容有一半在哭。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虽然知道,但还是觉得很难过。对不起,我刚才把你当成了出气筒。你必须逃亡,所以比我更辛苦。」
阳子只能摇头。
「我要回去工作了,还要准备早餐——路上小心。」
说完,他就悄悄走了出去。
阳子原本想要叫住老人,但随即改变主意,只说了一声:「晚安。」
4
阳子从柜子里拿出薄被,躺在薄被上,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虽然好久没有躺在被子上睡觉了,但脑子特别清醒,她知道是因为有心事的关系。
为什么自己在语言上没有任何障碍?如果自己听不懂这里的语言,很难想像目前可能会发生的状况,但是,她想不出来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如果这里的人说的不是日语,那阳子不可能听得懂,和门外的伙计说话时,阳子到底用了哪一种语言?老人说的听起来像日语,但其他的听起来却是这里的语言——
老人说这里的话时,发音似乎稍有不同,这件事已经很奇妙了,没想到老人说,这里根本没有「县长」这个字眼,那阳子一直听到别人说的县府、县长到底是怎么回事?
阳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低矮的天花板。
——有人为我翻译。
阳子听到的话,是不是透过某种方式,翻译成阳子能够理解的语言?
「冗佑,是你吗?」
她对着自己背后轻声问道,但当然没有听到回答。
她像往常一样抱剑入睡,当她醒来时,发现原本放在房间角落的行李不见了。
阳子跳了起来,慌忙地检查了门,门锁得好好的。
她找到店里的伙计,向他说明了情况。几个伙计讶异地检查了门和室内后,露出凶恶的眼神瞪着她:
「你真的有行李吗?」
「有啊,我的钱包放在里面,被人偷走了。」
「但门是从里面锁住的。」
「是不是有备用钥匙?」
几个伙计听到阳子的问话,眼神比刚才更凶恶。
「你是说我们店里的人偷你的行李?」
「原本就没有行李吧?八成是你一开始就打算找麻烦,然后不付钱白住。」
伙计渐渐向阳子逼近,阳子悄悄地握着剑柄。
「不是的。」
「总之,你要付住宿的钱。」
「我刚才说了,我的钱包被偷了。」
「那就要把你送去公所。」
「等一下。」
阳子打开了布,然后突然想起一件事,对眼前的几个男人说:
「请你们把昨天那个爷爷叫来。」
阳子突然想到可以请昨天那个爷爷为自己作证。
「爷爷?」
「就是从庆国来的,名叫松山。」
几个男人面面相觑。
「那个老头?找他来干什么?」
「请你们把他找来,他有看到我的行李。」
一个男人叉腰站在门口,用下巴示意身后的年轻男人。年轻男人沿着走廊跑远了。
「你左手上拿的那包是什么?」
「这里没有钱。」
「我要检查。」
「等爷爷来了之后再说。」
阳子斩钉截铁地说,男人一脸狐疑地看着阳子。这时,走廊上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年轻男人走了回来。
「不见了。」
「不见了?」
「行李也不见了,那个老头走了。」
挡在门口的男人咂着嘴,阳子忍不住咬牙切齿。
——是他。
是那个老人干的。
阳子闭上了眼睛。就连同样是海客的老人,也背叛了自己吗?
他无法原谅阳子生长在战后物质丰沛的时代?还是无法原谅她竟然能够听懂其他人说的话?或是他原本就打算这么做?
阳子以为自己找到了同胞,深信老人也这么认为。在上了达姐的当之后,阳子已经没有勇气相信这个国家的人,没想到就连同为海客的老人也背叛了她。
她内心涌起一股苦涩,愤怒在她的内心唤起了波涛汹涌的大海幻影,每次都让她觉得自己变成了某种野兽。
阳子随着浪涛摇摆,生气地说:
「就是他偷的。」
「他原本就不是本地人,一定是不喜欢这个地方。」
「废话少说,把你手上的东西拿过来,我来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阳子握紧剑柄。
「……我是受害者。」
「我们也是在做生意,总不能让你白住。」
「是你们的管理太差了。」
「少啰嗦,拿给我。」
男人步步逼近,阳子做好了还击的准备。她解开包着剑的布巾,看到剑身反射着从小窗户照进来的光。
「你、你这家伙。」
「……让开!我已经说了,我是受害者。」
年轻男人惊叫着跑走了,剩下的另一个男人手足无措地跺着脚。
「闪开,如果你想要钱,就去找那个老头。」
「……你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吧?」
「我说了,不是这样的。如果找到那个老头,记得从我的行李中拿钱来付住宿费。」
阳子亮出了剑,男人向后退。阳子伸出剑,又向前走了三步,男人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阳子紧跟着男人追上前去。
刚才逃走的年轻男人带着几个人冲了过来,阳子用剑威胁他们,冲出了旅店,拨开人群逃走了。
她觉得手臂很痛,昨天老人热切地抓着的地方很痛。
这是在告诫她,再也不要相信任何人。
5
阳子再度展开了风餐露宿的旅程。
她沿着干道来到了下一个城镇,身上没有半毛钱,无法住旅店,也没钱吃饭。她很希望走进城门,像难民一样在城墙下睡觉,但卫兵守着城门,而且对阳子来说,挤在人群中已经变成了她莫大的痛苦。
这里没有朋友,没有任何人会帮助阳子。
这里没有任何值得阳子相信的事。
与其被人欺骗、遭到背叛,还不如用宝剑砍杀妖魔,继续露宿野外。
换了衣服后,虽然看起来不像女生,但经常被认为比实际年龄更小。这里的治安很差,好几次都被目露凶光的家伙纠缠,她已经对用剑威胁他人这件事没有丝毫的犹豫。
白天走在路上时,她小心提防每个擦身而过的人;夜晚必须和妖魔作战。如果在晚上睡觉,可能会遭到妖魔的袭击,所以她改成了夜晚赶路,白天睡觉的作息方式。
沿着干道的卢,有些住家会卖食物,但只有白天而已,而且,阳子身上没有钱,所以当然无法买食物吃。
她曾经多次因为饥饿难忍,克制了内心的厌恶想要去找工作,但有大量难民流入的城镇根本找不到工作,更何况是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不可能有人愿意雇用她。
夜幕降临后,妖魔就会现身,有时候也会在白天出现,令阳子疲于奔命。疲劳和饥饿毫不间断地折磨她,但剑身上出现的幻影和苍猿的存在,更令阳子烦恼不已。
每次看到母亲哭泣的身影就很痛苦,苍猿不断怂恿她,不如一死了之。即使如此,她仍然无法克制自己想要见母亲、至少让我看看以前生活的地方的渴望,也无法战胜想和别人说说话的欲求。
剑身上的幻影每次都在黑夜出现,反应了阳子想要回家的内心渴望。阳子不知道是因为这把剑只在夜晚展现神奇的力量,还是因为她只有夜晚醒着,所以才会在夜晚看见。
妖魔的袭击不断,她无暇回想故乡的夜晚总是精疲力竭,但稍微平静的夜晚,内心又痛苦不已。虽然明知道即使剑身开始发光,只要无视它就不会那么痛苦,但她不够坚强,无法这么做。
今晚,阳子逃避妖魔,跑进了山中,背靠着白色的树,再度看着渐渐浮现磷光的剑身。
她不时会在深山中看到这种白树,和她以前看过的树都不一样。树皮几乎是纯白色,呈伞状张开的树枝差不多有一栋房子那么大,只是高度并不高,树顶的树枝最多不会超过两公尺。
没有树叶的树枝几乎垂到地面,虽然很细,但很坚硬,即使用剑也无法砍下树枝,感觉像是用白色金属做成的树。树枝上结着黄色的果实,只不过好像焊在树上一样,怎么摘都无法摘下来。
即使在夜晚,白色树枝也呈现明亮的白色,在月光的照射下,感觉更白了,阳子很喜欢这种树。
虽然树枝很低矮,但只要拨开树枝,走向树干的方向,树根旁就有可以让人坐下的空间。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坐在白树下,妖摩的袭击间隔便会拉长,几乎不会再遭到野兽的攻击,所以,是十分理想的休憩空间。
阳子钻到树下,靠在树干上看着手中的剑。在拓丘遇见那个海客老人至今已经过了十多天。
宝剑发出淡淡的光,周围的树枝在剑光的照射下发出白光,树果发出金色的光。
阳子理所当然地等待母亲的身影出现,没想到看到好几个人影在晃动。
很多人。黑色衣服。年轻女生。宽敞的房间内有很多课桌。
——是教室的景象。
教室内,身穿制服的少女聚在一起。这是阳子熟悉的课间休息场景。吹整得很顺的头发和熨烫过的制服,干干净净的白色肌肤。阳子觉得自己和这些少女之间的落差太大,忍不住发出自嘲的笑声。
「听说中嶋跷家了。」
朋友熟悉的声音打开了话匣子,七嘴八舌的闲聊声音立刻涌进阳子的耳朵。
「跷家?不会吧?」
「真的啦。中嶋昨天不是没来上课吗?听说是跷家了,昨天晚上,中嶋的妈妈打电话给我,我吓了一大跳。」
(原来是很久以前的事……)
「太惊讶了。」
「没想到班长会跷家。」
「不是经常有人说,越是看起来老实的人,越不知道背地里在做什么。」
「搞不好喔。」
阳子再度笑了起来。同学的聊天内容和自己目前所处状况的落差未免太好笑了。
「听说有奇怪的人来学校找她,而且是看起来就很危险的男人。」
「男人!她真敢啊。」
「所以是私奔吗?」
「也可以这么说,教师办公室的窗户玻璃不是全都破了吗?就是中嶋的朋友弄破的。」
「真的假的?」
「是怎样的男人?」
「我也不是很清楚,听说一头长发,还染成金色,穿着长长的衣服,打扮很奇怪。」
「原来中嶋是重金属乐迷。」
「搞不好喔。」
(景麒……)
阳子像亡灵般动弹不得,看着几个同学的议论纷纷。
「我早就觉得她的头发绝对是染的。」
「她不是说,那是天生的吗?」
「绝对是说谎啊,怎么可能有人头发天生是那种颜色?」
「但是,听说她的大衣和书包还留在教室。」
「喔?怎么会这样?」
「昨天早上,森塚发现的。」
「真的是私奔吧?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之类的。」
「白痴喔,那就不是跷家,而是失踪。」
「好可怕……」
「搞不好不久之后,就会在车站前看到寻人启示。」
「中嶋的妈妈会拿着看板,在马路上发寻人启示。」
「请大家协寻她女儿吗?」
「你们这些人,留点口德好吗?」
「反正和我没关系啊。」
「谁叫她要跷家。」
「对啊,越是这种乖宝宝,越容易误入歧途。」
「她不是私奔了吗?这种老实人,一旦陷入热恋,就不知道会做出什么。」
「好冷淡喔,你不是中嶋的好朋友吗?」
「我是会和她说话啦,但老实说,我并不喜欢她。」
「我懂,她一副自以为是乖宝宝的样子。」
「就是啊。」
「什么父母管教很严格,她以为自己是千金大小姐吗?」
「太同意了。不过,她每天都会把功课做好,倒是帮了大忙。」
「对,没错,今天的数学习题卷我也还没做。」
「我也没做。」
「有没有人做好了啊?」
「只有中嶋会做啦,但她不在啊。」
「阳子,赶快回来吧。」
顿时响起一阵哄堂大笑。眼前的平静景象突然模糊,渐渐扭曲,失去了原本的形状。她眨了眨眼睛,视野变得清晰了,但眼前只有一把失去光芒的剑。
6
阳子放下了剑,觉得握在手上格外沉重。
虽然她心里很清楚,那些称为朋友的人其实并不是真正的朋友。
大家只是在人生的某个阶段,一起被关在狭小的牢狱之中朝夕相处而已。一旦升级分班,就会忘记彼此,毕业之后,更是老死不相往来。大部分人应该都是这样。
即使很明白这个道理,泪水还是忍不住涌上心头。
她知道那只是短暂的关系,但在内心深处,还是期待在这种关系中,隐藏着某些真诚。
如果可以,阳子很想冲进教室,告诉她们自己目前所处的状况,不知道她们听了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她们是生活在遥远的世界、和平国家的人,她们一定也有各自的烦恼和痛苦,就像阳子以前一样。想到这里,阳子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躺在地上,蜷缩着身体。
自己远离了这个世上所有的一切,孑然一身——形单影只地蜷缩在这里。这是彻底的孤独。
她想起以前和父母顶嘴的时候,和朋友闹不愉快的时候,陷入感伤,情绪低落时,也曾经认为自己很孤独。现在才发现当时的自己多么天真。那时候的自己有家可归,身边有着绝对不会与自己为敌的人,也有可以安慰自己心灵的事物,即使失去了这一切,也可以立刻交到新朋友,即使只是做表面工夫的朋友。
这时,耳边响起一个无论听再多次,仍然感到刺耳的讨厌声音,蜷缩在地上的阳子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所以我告诉你,你回不去了。」
「你少啰嗦。」
「如果你以为自己可以回去,那就试试啊。即使回去原来的世界,也不会有人等你。没办法,因为你根本不值得别人等待。」
这只猴子似乎和剑身上的幻影有关,苍猿每次都在阳子看到幻影的前后出现,并不会对阳子造成任何危害,只是用刺耳的声音和语气,说一些阳子不想听的话而已。也许是因为这样,冗佑也不会有任何动静。
「——妈妈在等我。」
她想起之前在幻影中,看到妈妈哭着抚摸绒毛娃娃的身影。即使以前她认为是朋友的同学中没有真正的朋友,妈妈也绝对会支持我。想到这里,思念涌上心头,她感到一阵鼻酸。
「妈妈在哭,所以,我一定要回去。」
猴子放声大笑起来。
「因为她是你妈妈,孩子失踪了,当然会难过。」
「……什么意思?」
阳子抬起头,苍猿发出蓝光的脖子出现在长满矮草的地面上,一伸手就可以碰到。
「她只是因为失去自己的孩子感到难过,并不是因为你消失而感到难过,她只是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可怜,难道你连这一点也不明白吗?」
阳子感到一阵难过,却无法反驳。
「即使那个孩子不是你,是更加糟糕的小孩,做母亲的也会感到难过。因为这就是母亲啊。」
「闭嘴。」
「你不要这么凶嘛,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猴子发出嘎嘎嘎的声音放声大笑起来。
「就像是饲养多年的家畜一样,一旦饲养,就会有感情。」
「闭嘴!」
阳子微微起身,举起了剑。
「好可怕,好可怕。」
猴子继续笑着。
「即使是那样的父母,你也会想念他们吗?」
「我不想听。」
「我知道。你只是想回家,并不是想见父母,只是想回到温暖的家,和有朋友在的地方。」
「……什么?」
猴子嘎嘎嘎地大笑起来。
「你以为父母就不会背叛你吗?真的是这样吗?父母就和饲主差不多。」
「哪里差不多?」
「你和猫狗没什么两样,乖巧可爱的话就会受到宠爱,如果反过来咬饲主,或是把家里弄得一团糟,就从此不再受宠。虽然他们为了顾及面子,不至于把你赶出家门,但如果没有人抗议,这个世界上应该有很多父母想把小孩子掐死。」
「愚蠢。」
「是吗?的确很愚蠢。」
猴子促狭地张大眼睛。
「他们只是喜爱自己疼爱儿女的样子,我的确说了蠢话,因为其实他们只是很喜欢假装自己是疼爱儿女的父母。」
猴子嘎嘎嘎的尖笑声刺进耳朵。
「……你!」
「你不是也一样吗?嗯?」
阳子松开握着剑柄的手。
「你对扮演乖孩子乐在其中。你是因为觉得父母说的话都很正确,所以才听父母的话吗?难道不是因为担心忤逆父母会挨打,只是在取悦饲主而已吗?」
阳子立刻咬着嘴唇。虽然她并不担心父母会把她打出家门,但她知道自己的确因为害怕挨骂,害怕家里的气氛不好,害怕父母不帮自己买想要的东西,害怕会遭到处罚,所以久而久之,开始对父母察言观色。
「你这乖孩子根本是伪装的,你并不是乖孩子,而是害怕被赶出家门,所以假装听父母的话。所谓的好父母也是伪装的,是害怕被人指指点点,所以才去做一些世间父母该做的事。彼此都是虚伪的人,不可能不背叛对方,你早晚会背叛你的父母,你的父母也会背叛你。人类都是这样,相互欺骗、相互背叛。」
「你……这个妖怪!」
猴子笑得更大声了。
「你现在越来越伶牙俐齿了。没错,我是妖怪,但是,我很诚实,没有半句假话,只有我不会背叛你。真可惜,我好心告诉你实话。」
「闭嘴!」
「你回不去的,不如一了百了。如果没有勇气去死,就试着用那个让自己过得更好。」
猴子看着阳子举起的剑。
「我劝你对自己坦诚一点,你没有朋友,到处都是敌人,景麒也是敌人。你肚子很饿吧?你想要过更好的日子吧?那就用手上的武器,用它去威胁他人。」
「你烦死了!」
「反正每个人手上的都是脏钱,就让他们交一点出来,你至少可以过得更轻松。」
阳子把剑砍向传来嘎嘎刺耳笑声的方向,但猴子已经不见踪影。黑夜中,只听到笑声渐渐远去。
阳子拨着泥土,似乎有什么东西滴落在已经弯成钩爪般的手指之间。
7
阳子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不知道已经离开了拓丘几天,也不知道自己离家多久了,即使她想要计算,也回想不起来了。
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更不知道要走去哪里,也对这些事失去了兴趣。
日落之后,她紧握宝剑而立。一旦敌人出现,她就举剑迎战。天亮之后,就找地方睡觉。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天又一天。
如今,她必须整天握着玉珠,把宝剑当成拐杖才能站起来。敌人离开后,她坐下来休息:敌人攻击的间隔拉长时,她拖着沉重的步伐前进;附近没有人类的动静时,她整天呻吟代替说话。
饥饿缠身,已经变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她曾经因为饥饿难耐,割开妖魔的尸体,但闻到一股异常的臭味,实在无法下咽。她曾经杀了遇到的野兽,但当她想要吃的时候,身体已经无法接受固态食物了。
她熬过了不知道第几个黑夜,迎接了黎明的到来。她打算从干道走进山里时,被树根绊倒了,从长长的斜坡滚落下来,她干脆在那里睡觉,在入睡之前,甚至没有观察周围的环境。
她睡得很沉,完全没有作梦,当她醒来时,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无法站起来。周围是一片树影稀薄的树林中的洼地,太阳渐渐下山,天色很快就会暗了。如果继续留在这里,很快就会成为妖魔的食物。如果只遭到一、两次袭击,冗佑会使出浑身解数奋战,但如果妖魔持续袭击,身体恐怕无法听从使唤。
阳子用尖爪刺向地面,无论如何,至少要回到干道。
如果不回到干道向他人求助,只能在这里等死。她摸索着挂在脖子上的玉珠,可即使用力握着玉珠,也无法把剑当成拐杖让自己站起来。
「不会有人帮你的。」
突然听到一个声音,阳子转过头。这是她第一次在天黑之前听到那个声音。
「这下你终于可以解脱了。」
阳子看着猴子身上好像洒了一层白粉的毛,呆呆地想着,这只猴子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
「即使你爬到干道上,也会被人抓住。如果要说帮你,也算是帮你啦,搞不好那个人会大发慈悲,痛痛快快地杀了你。」
猴子说得没错。阳子心想。
必须向人求助,但是这个愿望太强烈,她反而觉得不可能有人来帮助自己。即使走到干道上,也不会有人伸出援手。即使有人经过,也不会有人回头多看她一眼,也许只会对浑身脏兮兮的流浪者皱眉头。
即使不是如此,也可能会把她洗劫一空。那个人会走向阳子,察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然后夺走宝剑,或许还会赐她一刀。
这个国家就是这种地方。想到这里,阳子突然领悟了一件事。
那只猴子每次出现,都来吞食阳子的绝望,就像读心妖一样,道出阳子隐藏在内心的不安,让她感到挫折。
阳子为自己解开了一个内心的疑惑而感到高兴,轻轻笑了笑,身体也因此涌现了力气,翻了一个身。她手臂用力,把身体撑了起来。
「不是趁早放弃比较好吗?」
「……你少啰嗦。」
「你是不是想要解脱?」
「你少啰嗦。」
阳子把剑插在地上,努力想要让瘫软的膝盖用力,惨叫一声,用手抓着剑柄撑起身体。她想要站起来,但身体失去平衡。自己的身体这么沉重吗?简直就像是爬行动物。
「你那么想要活下去吗?活着有什么好处?啊?」
「……我要回去。」
「即使经历这么多痛苦,让你活了下来,你也回不去。」
「我要回去。」
「回不去了。根本没有方法可以渡过虚海。你会在这个国家遭到背叛,然后死在这里。」
「你骗人。」
这把剑是阳子唯一的依靠,她握着剑柄的手用力。她无依无靠,但这把剑会保护她。
——而且——
阳子心想。
这是唯一的希望。景麒交给她这把剑时,并没有说,她再也无法回家。只要见到景麒,或许可以找到回去的方法。
「你能断言景麒不是敌人吗?」
——绝对不能有这种想法。
「他真的会帮你吗?」
——也不能对此产生怀疑。
比起像现在这样毫无线索地徘徊,无论景麒是敌是友,早日找到他最重要。见到景麒之后,一定要问他为什么把自己带来这里?有没有可以回去的方法?要把所有的疑问统统问清楚。
「回去又能怎么样呢?回去就大团圆了吗?」
「……你给我闭嘴。」
阳子心里很清楚,即使回去之后,也无法忘记在这个国家遭遇的恶梦,不可能像以前一样生活,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更何况即使可以回去,也无法保证自己的容貌可以变回原来的样子。果真如此的话,就无法回到「中嶋阳子」以前生活的地方。
「你真肤浅,真是无可救药的笨蛋。」
阳子听着猴子发出嘎嘎嘎的笑声渐渐远去,再度站了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无法放弃。她知道自己很愚蠢,也很肤浅,但如果现在放弃,为什么不在之前就放弃?
阳子回想着自己遍体鳞伤、血迹斑斑、沾满污泥的身体,只要稍微挪动身体,渐渐变成破布的衣服上就发出阵阵恶臭。即使如此,仍然是不惜一切保护至今的生命,绝对不能轻易放弃。如果想要一了百了,不如当初在学校的屋顶上被蛊雕攻击时就死了算了。
并不是因为阳子不想死,八成也不是因为她想要活下去,她只是不想放弃。
一定要回去。一定要回到熟悉的地方。至于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到时候再考虑就好。想要回去,就必须继续活下去,所以必须保护这条生命。她不想死在这种地方。
阳子抱着剑站了起来,把剑刺在斜坡上,开始爬上杂草丛生的坡道。虽然坡道很缓、很短,但她从来没有爬得这么辛苦过。
她连续打滑了好几次,不断激励想泄气的自己,一步一步往上走。她一路呻吟,最后伸手时,终于摸到了干道的边缘。
她竖起尖爪抓住干道的地面,呻吟着爬了上去。当她趴在平坦的地面上时,听到了轻微的声音。
听到山路另一端传来的声音,阳子忍不住露出了苦笑。
——该来的还是躲不过。
阳子恨死了这个世界。
沿着山路越来越近的叫声像极了婴儿的哭泣声。
8
之前曾经在山路上攻击阳子的那群黑狗蜂拥而上。
当阳子挥着沉重的剑,撂倒大部分黑狗时,她的全身已经沾满了血。
她挥剑砍向一只扑过来的黑狗后,忍不住跪在地上。左侧小腿被咬了很深的伤口,似乎已经麻木,完全不觉得疼痛,但脚踝以下的感觉很迟钝。
她看了一眼染成鲜红色的脚,看了一眼山路上剩下的敌人。目前只剩下一只了。
最后剩下的那一只比已经倒地的其他黑狗整整大了一圈,体力也有明显的差异,阳子已经砍了两刀,但黑狗似乎不为所动。
黑狗压低身体,阳子重新握紧剑柄。已经握得很顺手的剑变得格外沉重,连举起来都非常困难。她感到头晕目眩,神志有一半已经不太清醒。
她向跳过来的影子举起了剑,但她无法挥剑,而是用体重的力量砍了下去。即使借助了冗佑的力量,也无法再挥剑了。
黑影被宝剑打到后,滚落在地,但随即站了起来,再度扑了过来。阳子朝向黑狗的鼻子伸出了剑。
怪兽的脸被割开了,却用锐利的爪子撕裂阳子的肩膀。巨大的冲击让她手上的剑差一点掉落,她好不容易才握在手上,用尽全身的力气砍向尖叫一声倒地的影子。
因为太用力了,她整个人往前冲,终于成功地砍中了黑狗的脖子。
剑砍断了黑色的毛皮,然后插进泥土中。剑尖插向的地面四周,溅了满地的深红色鲜血。
倒地的阳子动弹不得,同样倒地的敌人也完全不动了。
双方只相距短短一公尺,彼此充满警戒,抬头窥视着对方。阳子的剑仍然插在地上,敌人仍然淌着血。
双方对峙片刻,阳子先采取行动。
她用无力的手重新握住剑柄,用插在地面的剑尖支撑体重,站了起来。
敌人慢了一拍,也站了起来,但立刻又倒下了。
阳子好不容易拿起沉重的剑,用膝盖跪行到黑狗面前,双手举起了剑。
敌人抬起头,在呻吟的同时,鲜血喷了出来,四肢无力地抓着地面,却再也无法站起来了。
她用双手撑起宝剑的重量,重重地向怪兽的脖子砍下去。被血肉模糊的剑身砍进毛皮,伸出爪子的怪兽四肢开始痉挛。
怪兽继续喷着血,嘴里似乎嘀咕了什么。
阳子再度用尽浑身的力气举起沉重的宝剑,然后砍了下去,这次怪兽连一动也不动了。
阳子看到怪兽的脖子有一半被剑砍断,才终于松开剑柄,然后仰躺在地上。头顶上的云低垂着。
她看着天空,大声喘着气,侧腹厌受到灼烧般的疼痛,每次呼吸,喉咙便似乎快要撕裂,手脚也像断了似的完全没有知觉。
她很想抓玉珠,但连指尖也无法动弹。她忍着好像晕船般晕眩的感觉,看着天空中流动的云,云被染成淡淡的红色。
她突然感到一阵反胃,立刻转过头,躺在地上呕吐起来。带着恶臭的胃酸沿着脸颊流了下来,随即被急促的呼吸一起吸进了喉咙,她用力咳了起来。她翻了一个身,继续咳了很久。
——我活下来了。
无论如何,总算活了下来。
她在咳嗽时,脑海里不断想着这句话。呼吸终于平静时,阳子听到了隐约的声音。
——那是踩在泥土上的脚步声。
「……」
她以为选有敌人,立刻抬起头,但视野开始旋转,眼前一片昏黑,她的脸撞向地面。
她已经无法站起来。
但是,她无法忘记发晕的双眼在不到刹那之间捕捉到的景象。
——金色。
「——景麒!」
她的脸埋在土里大叫着。
「景麒!」
——果然是你。
——是你带来那些妖魔。
「告诉我理由!」
脚步声越来越近,阳子抬起了头。
她好不容易抬起的视线最先捕捉到色彩鲜艳的衣服,接着才看到金色的头发。
「为什么……」
她想要问:「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无力说出口。
她身体后仰,抬头看到了对方的脸,原来并不是景麒。
「……啊!」
那不是景麒,而是一个女人。
她目不转睛地低头看着阳子,阳子张大眼睛回望着她。
「你是谁……」
那个女人留着一头金发很好看,看起来比阳子年长十岁,一只色彩鲜艳的大鹦鹉停在她削瘦的肩上。
她带着哀愁的表情楚楚动人。阳子仰头望着她,发现她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
「你……是谁?」
阳子用嘶哑的声音问,女人目不转睛地望着阳子而不答话,泪水从她清澈的双眼滴落。
「怎么了……」
她深深地眨着眼,透明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意外的状况让阳子说不出话,女人转过头,看向一旁怪兽的尸体。她露出悲痛的表情注视片刻后,缓缓踏出一步,跪在尸体旁。
阳子默默看着她,没有说话,也无法动弹。虽然她从刚才就努力想要起来,但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女人轻轻伸出手,摸着怪兽。当她的指尖沾到鲜血时,立刻好像被灼伤似的收了手。
「你是谁……」
女人还是没有回答,她再度伸出手,握着刺中怪兽的剑柄,把剑拔了出来。她把剑放在地上,把怪兽的头抱在自己的腿上。
「这些都是你派来的吗?」
女人默然不语,抚摸着腿上的怪兽,看起来很昂贵的衣服上沾到了黏稠的鲜血。
「之前的妖魔也是你派来的?你对我有什么深仇大恨?」
女人抱着怪兽的脖子摇头,阳子皱起眉头时,女人肩上的鹦鹉拍打着翅膀。
「杀了她!」
发出尖锐叫声的不是别人,而是那只鹦鹉。阳子惊讶地看向鹦鹉,女人也张大了眼睛,看着自己肩上的鸟。
「给她致命一击!」
女人终于开了口:
「……我做不到。」
「杀了她!取她的性命!」
「……请原谅我!这件事我做不到!」
女人激烈地摇着头。
「这是我的命令!杀了她!」
「我做不到!」
鹦鹉用力拍打着翅膀飞向空中,在空中盘旋了一圈,降落在地面。
「那就把剑抢过来。」
「这把剑是她的,即使抢过来也没用。」
女人的声音中带着哀求。
「那就砍断她的手!」
鹦鹉尖声叫着,站在地上用力拍打翅膀。
「你至少要这么做,砍下她的手,让她无法挥剑!」
「……我做不到,况且,我无法使用那把剑。」
「那就用这个。」
鹦鹉张大嘴,从嘴巴深处、圆形舌头的更深处,出现了某种发光的东西。
阳子张大眼睛。鹦鹉把发出黑光的棒状物前端吐了出来,在惊愕的阳子面前,慢慢吐了出来。鹦鹉花了一分钟左右,终于吐出一把带着黑色刀鞘的日本刀。
「用这个。」
「拜托你,请原谅我。」
女人的脸上充满绝望,鹦鹉再度拍着翅膀。
「动手!」
女人似乎对这个声音感到害怕,用双手捂着脸。
阳子挣扎着,她必须起来赶快逃走,但她用尽了力气,也只能勉强用指尖抓地面的泥土而已。
女人泪流满面地回头看着阳子。
「……住手!」
阳子的声音极度沙哑,连自己也听不到。
女人把手伸向鹦鹉吐出的刀子,用沾满怪兽鲜血的手把刀子从刀鞘中拔了出来。
「住手……你是什么人?」
那只鹦鹉是谁?刚才那些怪兽又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女人微微动着嘴唇,阳子听到她很小声地说:「请原谅我。」
「……拜托你,住手!」
女人把刀尖对着阳子抓着泥土的右手。
奇怪的是,女人脸色苍白,好像随时会昏倒。
旁观的鹦鹉飞了过来,停在阳子手臂上。鹦鹉的尖爪刺进她的肌肤,阳子感到格外沉重,好像有一大块岩石压在她手上。她想拨开,但手臂完全无法动弹。
鹦鹉尖叫着:「动手!」
女人举起刀。
「住手!」
阳子用尽浑身的力气,想要移开手臂,但被鹦鹉的重量压着的无力手臂还来不及移开,女人的刀子已经挥了下来。
没有疼痛,只感受到巨大的冲击。
阳子无法亲眼见证自己的命运。
在冲击变成疼痛之前,阳子就失去了意识。
9
阳子在剧痛中恢复了意识。
她立刻抬眼确认自己的手臂,发现手上插了一把刀子。
起初她不了解那把指向乌云密布的天空的刀子代表什么意义——
随即因为剧痛回过了神。
那把刀子把阳子的右手钉在地上。
细细的刀身深深地插进手背,阵阵疼痛窜向头顶。
她轻轻活动手腕,撕裂般的疼痛让她忍不住惨叫起来。
她忍着晕眩和疼痛坐了起来。她小心翼翼,避免对钉在地上的手造成更大的伤害,终于坐了起来,伸出颤抖的左手,抓住刀柄。她闭上眼睛,咬紧牙关,把刀子拔了出来,全身又是一阵痉挛般的剧痛。
阳子把拔出来的刀子丢在一旁,把受伤的手抱在胸前,在黑狗的尸体之间痛得打滚。她痛得无法叫出声音,因为极度疼痛,强烈地想要呕吐。
她在打滚时,用左手在胸前摸索,握住玉珠后,扯断了绳子,把玉珠放在右手上。她咬紧牙关,痛苦地呻吟着,用力把玉珠压在右手上,全身蜷缩成一团。
宝物的奇迹拯救了阳子,疼痛迅速消失。不一会儿,她屏住呼吸,用力坐了起来。
她把玉珠压在伤口上,轻轻活动了下右手的手指,发现手腕以下完全没有知觉,只好用左手让右手握住玉珠。
阳子躺在地上,把右手抱在胸前。她微微张开眼睛看着天空,云仍然被染成红色,她失去意识的时间似乎并不久。
那个女人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虽然有很多疑问,但她无法思考,只能摸索着寻找自己的剑,握住剑柄后,把剑和右手都抱在胸前,蜷缩着躺在那里。
躺了不一会儿,她听到一个声音。
「……啊!」
她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发现一个小女孩站在那里。女孩转头看向背后叫了一声:
「妈妈。」
一个女人小跑过来。
小女孩一脸天真无邪,她的母亲看起来是老实人,一身穷人的打扮,身上背着一个大行李。
小女孩和母亲都一脸担心地跑了过来,当她们跨过怪兽的尸体时似乎觉得很思心,两人都皱起了眉头。
阳子无法动弹,只能躺在地上茫然地看着那对母女向自己跑来。
得救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但随即感到不安。
阳子目前迫切需要他人的帮助。虽然不再感到剧痛,但疼痛并没有完全消失,而且,她的体力已经耗尽,甚至没有力气再站起来。
正因为如此,她内心的怀疑更胜于喜悦。因为这一切未免安排得太巧妙了。
「……你怎么了?你还好吧?」
女孩的小手摸着阳子的脸,女人把阳子抱了起来,隔着衣服感受到的体温让阳子感觉很不舒服。
「发生什么事了?遭到这些妖魔的攻击吗?你受伤很严重吗?」
女人问完,把目光停留在阳子的右手上,轻轻惊叫了一声。
「……怎么会这样?你等一下。」
女人把手伸进衣服的怀里,拉出一条像手巾般的薄布,按在阳子的右手上。女孩拿下身上的小包裹,从里面拿出竹筒递给阳子。
「哥哥,你要喝水吗?」
阳子犹豫起来。她不由得感到不安。
那个水筒放在小女孩的包裹里,不是在递给阳子之前放进去的,代表是她为自己准备的,既然这样,水里不可能有毒。
阳子如此说服自己后,点了点头,女孩的小手打开竹筒的盖子,把竹筒放到阳子的嘴边。温热的水流进喉咙,阳子顿时感到呼吸顺畅。
女人间阳子:
「你是不是饿了?」
虽然现在并没有感到饥饿,但阳子知道自己极度饥饿,所以点了点头。
「多久没吃东西了?」
阳子懒得回想多久没有进食,所以没有回答。
「妈妈,我有炸面包。」
「啊,不行不行,现在哥哥没办法吃,你拿糖果给哥哥。」
「嗯。」
女孩打开母亲刚才放下的行李,篮子里有大小不同的罐子,女孩从里面拿出麦芽棒棒糖。阳子之前曾经多次看到有人挑着这样的行李,应该是沿途卖麦芽糖的商人。
「给你。」
阳子这次毫不迟疑地用左手接了过来,糖果放进嘴里后立刻感受到甜甜的滋味。
「你在旅行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阳子没有回答。她无法说出真相,但也无力思考谎言。
「被妖魔攻击后居然还能活下来——你可以站起来吗?太阳已经下山了,这里离山麓的里不远,你有力气走到那里吗?」
阳子摇了摇头。她想表达不想去里的意思,但那个女人似乎认为她走不动,回头对女孩说:
「玉叶,你赶快跑去里找人来。没有时间了,跑快一点喔。」
「嗯。」
「不用了。」
阳子坐了起来,看着那对母女。
「谢谢你们。」
阳子婉拒了她们的好意,费力地站了起来。她打算穿越山路后,走向有着陡峭坡道的对侧。
「等一下,你要去哪里?」
阳子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所以没有回答。
「等一下,太阳已经下山了,你去山里,只有死路一条。」
阳子缓缓走过山路,每走一步,右手就发痛。
「和我们一起去里吧?」
那条上坡道很陡,想要爬上去——而且是在只有一只手可以使用的状态下爬上去很辛苦。
「我们是走江湖的商贩,要去博朗,不是什么可疑人物,你至少先和我们一起去里再说,好不好?」
阳子抓着向路面伸展的树枝。
「喂,等一下!」
「你为什么这么坚持?」
阳子回头问道,女人一脸错愕地张大了眼睛,就连女孩也愣在原地,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看着阳子。
「请你不要管我,还是说,我和你们一起去里,你可以得到什么好处?」
「不是你想的这样!天色已经暗了,你受了伤——」
「我知道……你还带着孩子,你们赶快走吧。」
「你……」
「我已经习惯了——谢谢你的糖果。」
女人不知所措地看着阳子。她可能只是好心,也可能并不是这么单纯。阳子不知道女人是好是坏,也不想知道。
她费了很大的力气爬上一小段斜坡,下面传来叫她的声音。她转头一看,发现女孩向她伸出双手,一只手拿着装了水的竹筒,另一只拿着陶瓷的杯子。杯子里装了满满的糖果。
「你带在身上,虽然这点东西派不上大用场。」
阳子看向那个母亲。
「但是——」
「没关系——玉叶,去吧。」
女孩听到母亲的催促,踮着脚,把东西放在阳子的脚下,放完之后,转身跑回已经背起行李的母亲身旁。
阳子茫然地看着女孩背起自己的行李,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呆呆地看着这对母女频频回头走下坡道。
当那对母女不见踪影后,阳子才捡起竹筒和杯子。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这样做应该是对的。
没有人能够保证那对母女是善良的人,也许一到里,她们就会态度丕变。即使不见得这么糟糕,一旦知道她是海客,便会把她交给公所。所以,即使再怎么痛苦,仍然必须小心提防,不能轻易相信别人,不能抱有期待,如果太天真,到头来吃亏的是自己。
「她们搞不好想要帮你。」
那个刺耳的声音再度响起,阳子头也不回地回答:
「搞不好是陷阱。」
「可能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也可能根本不是机会。」
「凭你的身体和你的手,能够熬过今晚吗?」
「应该没问题。」
「你应该跟她们一起走。」
「这么做是对的。」
「你浪费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更是唯一的机会。」
「——闭嘴!」
她回头把剑砍了过去,猴子的脑袋已经不见了,只有嘎嘎嘎的笑声消失在斜坡上的杂草中。
阳子不时回头张望,暮色中的山路上落下点点黑色,下起了第一场雨。
10
那一夜,是至今为止最难熬的夜晚。
她已经耗尽了体力,冰冷的雨带走了她的体温。越是痛苦的夜晚,妖魔却越是格外嚣张。
黏在身上的衣服妨碍行动,僵硬无力的身体不听使唤。右手虽然勉强恢复了知觉,但完全没有握力,想要握住剑根本是极大的困难,而且因为下雨的关系,剑柄很滑,四周一片漆黑,看不清敌人的身影。虽然那一晚袭击她的妖魔并不大,但接连不断,没完没了。
她跌进泥地中,浑身溅满了妖魔的血,也流满了自己身上伤口所流下的血,但血都被雨水冲走,也冲走了她最后的力气。剑很沉重,冗佑的动静似乎越来越微弱,每遇到一次敌人,剑尖似乎就往下沉一点。
她带着祈祷的心情仰望天空,等待黎明的来临。每次需要奋战的夜晚总是在转眼之间就结束了,但这一晚敌人的攻击不断,漫长得十分可怕。宝剑好几次都落在地上,每次捡起来,都已是伤痕累累,在天色终于微亮时,她看到了白色的树影。
阳子连滚带爬地钻到树枝下方,坚硬的树枝刮伤了她的身体,但紧追不舍的敌人不再有动静。她在树枝下喘息时,敌人还站在远处,但随即消失在雨中。
当敌人的动静完全消失后,天色终于亮了起来,树木渐渐产生了树影。
「……活下……来了。」
阳子松了一口气。她耸着肩膀喘着气,雨滴落在她的嘴里。
「我……熬过……来了……」
沾到泥巴的伤口疼痛不已,但她已经顾不了这些。
她躺在地上调整呼吸,等待隔着白色树枝看到的天空渐渐泛白。当呼吸平静时,她感到浑身发冷。白色的树枝无法挡雨,她知道必须离开树下,找一个地方躲雨,身体却完全动不了。
她用力握着玉珠,努力想要汲取、累积温暖了指尖的奇妙力量。她用浑身的力气翻了身,爬出树下,移向斜坡的低处。因为草和泥土都很湿,所以爬起来很轻松。
她在移动时,尽可能不偏离干道,但因为深夜没有光线,再加上被敌人追赶,所以无法想像自己到底逃进了多深的山里。
她握着玉珠,抓住宝剑站了起来。
她知道自己受了伤,也感受到剧烈的疼痛,却不知道到底哪里痛。每走一步,双腿都几乎软倒,但她咬牙撑了下来。
她几乎是用爬的方式下了斜坡,来到一条看起来不像是干道的小路。小路上没有车轮的痕迹,路面的宽度也无法让马车通过。她终于撑不下去了,跪在地上,手抓着树木想要站起来,但手完全没有力气。
她一头栽向泥泞的路面,再也无法动弹了。
她紧紧握着玉珠,从玉珠上隐约传来的温暖无法带给她任何慰藉。雨水所带走的远远超过玉珠提供的热量,这代表宝物的奇迹也终于无法再发挥作用了。
——我会死在这里吗?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笑。
全班同学中,应该只有自己死在荒郊野外吧。
她们和自己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她们有家可归,有保护她们的家人,一辈子都不会体会什么是饥寒交迫。
阳子已经尽力了,她做了力所能及的事。虽然不想放弃,但无论再怎么努力,都无法移动一根手指头。如果忍耐到极限的犒赏就是这样慢慢死去,或许一路下来的忍耐都值得。
雨声中传来尖锐清澈的声音,她抬眼一看,发现落在脸颊旁的剑发出了淡淡的光芒。阳子的脸趴在地上,无法清楚看到剑身,但在打上地面的蒙蒙细雨中,仍然看到了淡淡的影子。
——我觉得中嶋……
她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
阳子的班导师坐在那里,但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我觉得中嶋是温顺老实的学生,至少对班导师来说,是完全不需要操心的学生。」
班导师不知道在和谁说话。接着传来对方的声音,是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
「她有没有和不正派的人交往?」
「不知道。」
「你不知道吗?」
班导师耸了耸肩。
「中嶋是个无可挑剔的优等生,根本不需要担心她日常的生活,或是不小心误入歧途。」
「不是有一个可疑的男人闯进学校吗?」
「是啊,但中嶋说不认识对方,只是我不晓得是真是假,因为中嶋有些地方让人捉摸不透。」
「捉摸不透?」
班导师皱着眉头。
「好像这么说也不太对,我说不上来。中嶋不是优等生吗?她和班上的同学关系也很好,和父母的关系也不错,但是,照理说,不可能有这种事。」
「……喔?」
「虽然我不该这么说,但老师会有老师的要求,父母也会有父母的要求,同学当然也有同学的立场,任何人都有各自心目中理想的学生形象,然后强迫学生符合自己心目中的要求。这三方的意见不可能一致,一旦符合教师和父母的期待,就会惹同学讨厌。因为想在任何人面前都当好学生,就得配合每一个人的要求。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中嶋虽然和大家关系都很好,但没和谁特别亲近,只是配合每一个人而已。」
「你对她有什么看法呢?」
班导师皱起眉头。
「说实话,对老师来说,稍微调皮捣蛋、要操点心的学生比较可爱。我虽然觉得中嶋是好学生,但她毕业之后,我恐怕就会忘记她。即使在十年后开同学会,应该也不记得她这个人了。」
「……原来如此。」
「我不知道中嶋是故意这么表现,还是因为想要当好学生,所以变成这样的结果,但如果是她故意这么表现,就很难猜测她在背地里到底做了什么;如果不是故意的,当她有朝一日,发现这样的自己时,一定会觉得很空虚。她可能会怀疑自己的人生到底算什么,对此感到空虚,然后就销声匿迹,这种情况似乎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能发生。」
阳子呆呆地看着班导师。班导师的影子渐渐变淡,一个少女的影子取代了他。那是和阳子关系不错的同学。
「听说你和中嶋同学关系不错?」
少女听到这句话,立刻露出锐利的眼神说:
「没有啊,我们的关系并没有特别好。」
「是这样吗?」
「虽然我们在学校会说话,但从来没有在校外见过面,也不会打电话去她家。即使偶尔有这种事,也只是同学之间的往来而已。」
「原来如此。」
「所以,即使向我打听她的事,我也不知道,我们平时都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你讨厌她吗?」
「并不会特别讨厌,但也不喜欢,总觉得她说话很敷衍。虽然我不讨厌她,但觉得她很无趣。」
「喔?」
另一个少女说,我讨厌中嶋。
「因为中嶋在每个人面前都想当好人。」
「在每个人面前都想当好人?」
「对。比方说,我们在说某一个人的坏话,她就会跟着点头说,对啊。但是,当那个人说我们的坏话时,她也会点头附和。她在每个人面前都当好人,所以我讨厌她。我和她根本不是好朋友,但她倒是吐苦水的好对象,因为不管对她说什么,她都会点头,就这样而已。」
「——是喔。」
「所以,我想她应该是跷家了。她可能偷偷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交往,即使她和那些人在一起时,大骂老师和班上的同学都超白痴,叫他们去死吧,我也不会惊讶。我觉得她很有可能做这种事,她有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感觉。」
「她可能被卷入某起事件。」
「那可能是和那些偷偷交往的人之间发生了什么纠纷吧?反正和我没关系。」
另一名少女说,我最讨厌她了。
「所以,说句心里话,她失踪了,我觉得很痛快。」
「听说你在班上被同学欺负?」
「对啊。」
「中嶋也一起欺负你吗?」
「对啊。她和大家一起无视我的存在,但还是装出一副乖宝宝的样子。」
「……喔?」
「大家不是都会对我说一些难听的话吗?这种时候,中嶋不会积极加入,反而露出一副自己讨厌这种事的表情。我觉得这种人很卑鄙。」
「原来如此。」
「她一副好人的样子,用同情的眼光看着我,却不阻止其他人,所以更让我火大。」
「我想也是。」
「不管她是跷家还是被绑架,都和我没有关系,因为她是加害人,我才是受害人。我才不像她那么伪善,会去同情她。你们怀疑我也没关系,我讨厌她,看到她失踪很开心,这是我真实的想法。」
她不是那种孩子。阳子的母亲说。她垂头丧气地坐着。
「她很乖,根本不可能离家出走,也不会和不良少年交朋友。」
「但是,听说阳子似乎对家里有点不满。」
母亲张大眼睛。
「阳子吗?不可能。」
「听说她经常向同学抱怨,说父母管教很严格。」
「虽然有时候会责骂她,但父母都会骂孩子啊?不,不可能,我完全看不出她对家里有不满。」
「所以,你不知道她为什么离家出走?」
「不知道,她不可能做这种事。」
「你认识到学校找阳子的那个男人吗?」
「不认识,她不可能和那种人来往。」
「那你认为她为什么失踪?」
「可能在放学途中,被人——」
「很遗憾,目前并没有这种迹象。阳子和那个男人一起离开教师办公室,然后一起去了某个地方,那个男人并没有强行把她拉走,也有老师说,他们看起来似乎很熟。」
母亲低下了头。
「虽然阳子声称不认识那个男人,但即使没有见过面,也可能有某种关系,比方说,有共同的朋友之类的。当然,我们会展开搜索……」
「阳子真的向同学抱怨、对家里不满吗?」
「好像是。」
母亲捂住了脸。
「她看起来不像有什么不满,我也一直以为她不是那种会离家出走,或是偷偷交坏朋友的孩子,更不会被卷入奇怪的事件。」
「小孩子往往不会在父母面前说真心话。」
「听到别人家孩子的一些事,我常常觉得阳子真是太乖了。现在回想起来,当初就应该起疑心。」
「是啊,小孩子的成长不可能如父母的愿,像我家的孩子根本就是一个捣蛋鬼。」
「是啊……她假装是乖孩子,其实只是在欺骗父母,我完全上了她的当。没想到相信孩子,反而害了她。」
(妈妈,不是这样……)
她想哭,却无法流下泪水。不是这样。她动了动嘴巴,却无法发出声音。然后,幻影突然消失了。
周围是一片水洼,阳子的脸半趴在泥泞中,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没有一个人能够想像阳子目前所处的状况。正因为不知道,才会说那些伤人的话。
自己被丢到这个世界,饥寒交迫,遍体鳞伤,苦不堪言,已经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但仍然想要回家,为了回家,一直咬牙苦撑到现在,但她在故乡所拥有的,只是仅此而已的人际关系。
——我到底想回去哪里?
那个世界根本没有人等待她的归去,没有任何属于她的东西,也没有任何人了解她。欺骗、背叛。原来在这件事上,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并没有差异。
——这种事,我早就知道了。
即使如此,阳子还是想要回家。
她觉得太好笑了,想要放声大笑,但被雨水冻僵的脸一点都笑不出来。她想要哭,但泪水已经干了。
——算了。
算了,都无所谓了。反正所有的一切马上就会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