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世界中央,有一座山,名为蓬山。统率该圣地的女神名叫玉叶,基于对这位女神的敬爱,很多父母都为女儿取名为玉叶。位在世界西北方芳国东岸的惠州坂县,也有一个名叫玉叶的少女。
「玉叶——!」
叫声随着秋风从远处传来,少女从枯草中抬起头。她微微皱起了眉头,一方面是因为弯腰太久导致酸痛,再加上这个名字令她感到厌恶。
——祥琼。
她以前叫这个优美的名字,而不是玉叶这种平凡迂腐的名字。
从被父母的鲜血染红的王宫来到坂县新道的里已经将近三年,原本宛如珍珠般晶莹白皙的皮肤被太阳晒黑,雀斑一个一个冒了出来,如白桃般的脸颊也日渐削瘦。手指的关节粗大,手臂和双腿也变得很结实,原本鲜艳的蓝色头发被阳光晒得带着一抹灰色,就连蓝紫色的双眼也失去了活力,变成了混浊的颜色。
「玉叶,你在哪里?赶快回答!」
听到女人尖锐的声音,站在原地的祥琼叫了一声:「我在这里。」她踮起脚,从干草中探出头。
不需要看对方的脸,只要听这个神经质的声音就知道,那个人是冱姆。
「你割草也割得太久了,其他人早就已经回去了。」
「——我刚割完。」
冱姆拨开茅草走了过来,看到祥琼正在捆的茅草,冷笑了一声。
「的确是六捆,但这六捆也太小了。」
「但是……」
祥琼的话还没有说完,冱姆就厉声斥责道:
「不可以顶嘴,你以为自己是谁啊!」
冱姆说话很小声。
「这里并不是宫城,你不要忘了,你只是一个孤儿。」
我当然知道。祥琼咬着嘴唇。
——我从来没有忘记。因为冱姆每天骂她好几次,想忘也忘不了。
「我劝你识相一点,你可别忘了,只要我大声叫喊,里人就会来砍你的脑袋。」
祥琼没有说话,冱姆立刻尖叫:「怎么不回答?」
「我知道了。」她小声回答。
「知道就好。」
「……谢谢。」
冱姆嘴角露出嘲讽的笑容。
「再割六捆,在晚餐之前完成,如果没在晚餐之前完成,今天就没晚餐。」
「……好。」
中秋的太阳已经西斜,在晚餐前割六捆茅草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冱姆哼了一声,拨开茅草走回去。祥琼看着她的背影离去,拿起放在脚下的镰刀,她的手——被茅草割得满是伤口,指甲缝里塞了泥土。
祥琼被带到惠州,终于在边境山村有了户籍。她父母双亡,被送去附近的里家。各里都有一个里家,是安置孤儿和老人的设施,冱姆就是在里家负责管理工作的闾胥。
里家除了冱姆以外,还住着一个老人和九个孩子,冱姆和其他人一开始对祥琼很亲切。
小孩子之间谈论着如何失去了父母,痛骂着已经崩殂的先王,祥琼无法加入他们的谈话,每次都咬着嘴唇低下头。即使别人问她的父母是怎么死的,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祥琼从小在富裕的官吏家长大,对农村生活一无所知。这是她第一次接触没有仆人的生活,也是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自己耕地、动手织布的生活,突然身处这样的环境,她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对一切都感到生疏,当然无法适应里家的生活,里家的人也渐渐排斥她,那些孩子说她是连锄头也不会使用的笨蛋。她无法向他人辩解,自己以前没有看过锄头,更从来没有摸过。
目前,祥琼户籍上的父母是在这条新道的里附近山林中生活的游民夫妻。游民就是远离国家分配给他们的土地,不属于任何里,四处为家的人,侠客、罪犯,和祥琼户籍上父母那种隐遁者都是游民。他们在离新道不远的山中离群索居地靠烧炭维生。和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的人都没有任何关系,是彻头彻尾的游民。他们死了,是被这个国家的法律处死的。
祥琼的父亲,峰王仲鞑数度发出公告,并建立了法律,要求游民回到各自的土地。拒绝法律的保护,就是拒绝对法律尽应有的义务。游民是堕落和犯罪的温床,他们脱序的生活怂恿过着正常生活的人堕落和犯罪。仲鞑数度要求他们,回到自己的土地,脚踏实地过日子,但游民始终不从,所以不得不处罚他们。
把祥琼推入眼前境遇的那个男人——月溪,让祥琼在户籍上成为那对死去的游民夫妇的女儿,对外谎称他们在临死前不久,把原本寄放在远方里家的孩子接了回来。
然而,冱姆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察觉到,送到里家的少女应该是仲鞑的女儿——那个照理说已经死去的公主。
「果真如此的话,请你告诉我。这里的生活一定很痛苦吧?」
有一天,冱姆这么问她,祥琼哭了起来。对祥琼来说,耕地、养家畜的生活的确太痛苦了。
「没想到被称为蒲苏的一琼、鹰隼的宝珠的公主大人,竟然在这种乡下地方穿着破烂衣服。」
祥琼掩面哭泣,冱姆温柔地对她说:
「我有一个朋友是惠州州都的大商人,至今仍然仰慕已经崩殂的峰王。」
——祥琼无法抵抗,她以为也许可以摆脱这种整天和泥土打交道的生活,即使无法回到以前的日子,至少可以过比现在稍微好一点的日子。
「——啊啊,冱姆,请你救我。」
祥琼哭倒在地。
「惠侯月溪杀了父王和母后,让我落到这种境遇,我恨死月溪了。」
「——我果然没有猜错。」
听到冱姆冷若冰霜的声音,祥琼惊讶地抬起头。
「原来你是那个豺虎的女儿。」
祥琼听到冱姆咬牙切齿的声音,发现了自己的愚蠢。
「把百姓像蝼蚁般杀害——」
那是因为百姓不守法律。祥琼想要反驳,却被冱姆的气势吓得不敢出声。
「杀了我的儿子——只因为他同情被拖去刑场的小孩,向刑吏丢了石头,就把他杀了——被那个豺虎的王杀了。」
「但是——那是因为……」
「在我看来,简直就像是你杀了我儿子。」
祥琼慌忙摇着头。
「不,我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父王做了什么。」
事实上,祥琼的确不知道父王做了什么,也不知道母后做了什么。她隐居在后宫深处,过着幸福的生活,以为世间也一样。直到士兵集结在城下,感受到动荡气氛时,才第一次知道父王深遭百姓怨恨。
「你说你不知道?你堂堂的公主,竟然不知道朝廷在做什么吗?你敢说没有听到举国的凭吊哀歌和怨恨的声音吗?」
「我真的……」
「你竟然厚颜无耻地苟活——你知道你那张脏嘴吃的粮食是从哪里来的吗?那是被你们虐待,但仍然坚持走正道,脚踏实地的里人辛苦耕种出来的。」
「——但是,我真的不知道!」
「没想到我努力工作竟是为了养活你这种女人!」
——噗叽。祥琼感到一阵隐约的疼痛回过了神,发现破损的镰刀割破了指尖,指尖出现了一颗小小的红色血珠。
「……呃……」
她不知道到底是手指疼痛,还是心在痛。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冱姆毫不掩饰对祥琼的厌恶,里家的其他人和里人也都毫无理由地讨厌祥琼。她的工作比别人多三倍,但仍然被骂动作比别人慢,做事拖拉。
「我到底做了什么……」
她真的不知道。父母绝对不允许祥琼出入朝廷,也不让她离开宫城,她根本无法知道国家到底怎么了。
她在拉出细长身影的路上来回三次,把茅草搬了回去。终于完成工作时,里家的晚餐时间已经结束了。
「这么晚了,你到底都去哪里了?」
住在里家的少女都发出嘲笑声,冱姆露出冷漠的眼神看着祥琼。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因为你没赶上,所以今天没晚餐了。」
祥琼咬着嘴唇。她在里家住了三年,已经学会忍耐穷困的生活和粗糙的衣服,但还是无法因为饥饿而乞食。
「没办法,谁叫玉叶做事慢吞吞。」
「我知道这种人叫白吃。」
祥琼听着其他人的嘲笑,拖着疲惫的双脚走出正房。
中秋的月光照在院子里,里家的男女分别住在院子两侧的堂屋。女生住在右侧的堂屋,祥琼和其他少女杂居在此。在那些吃完饭,还在正房放松的少女回来之前,那是祥琼所能拥有的短暂休憩时光。
简陋的卧床排在房间内,还有一张小桌子和会发出摇晃声的椅子。祥琼巡视着这些东西,闭上了眼睛。
——简直就像是恶梦。
祥琼在鹰隼宫内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型宫殿,有宽敞奢华的床榻、好几个房间,还有充满鸟语花香和阳光的园林。有服侍她的女官,还有取悦祥琼的舞妓和乐妓,有绸衣,有玉饰,有诸侯诸官派来的开朗美丽少女来陪她玩。
她钻进被子,但被子很薄,而且吸了湿气后变得冰冷。北国的寒冷季节脚步近了。
王宫被攻陷,遭到杀害的父母首级在地上滚落。
——月溪。那个男人是杀戮者。
既然让自己落入这种境遇,为什么不干脆杀了自己?还是说,这是月溪的恶意,让自己永远痛苦地活着。
祥琼闭上了眼睛。
她希望自己再也不要醒来。
2
才州国位在世界的西南方,才州国保州的尘县有一座名为琶山的凌云山。
凌云山上是王和诸侯的居宫,直至山麓都是禁区——也就是说,全都是王的所有物。那里有王的花园或是离宫,还有陵墓。但是,这座琶山被先王赐给了一个女人。女人在靠近山顶的山腰筑居,她的住处称为翠微洞。
住在翠微洞的是仙,因两代之前的王——谧号为扶王——的敕授而升仙,在琶山的翠微峰筑了洞府,因此人称翠微君。她以前名为梨耀,是扶王的爱妾。
拂晓时分,梨耀站在洞府门前。虽然洞府内有男仆女仆,但仍然是孤寂之处。虽然她不时去山麓附近的街道感受热闹,但成为不老、不死之身后,几乎不可能有来往的朋友。屈指可数的几个朋友也都是仙,此刻她正打算离开洞府,准备拜访其中一人。
翠微峰可以俯视遥远的下界,洞府门前是凡人难以攀登的千寻断崖。梨耀抓住坐骑的缰绳。她骑的是扶王赐予她的赤虎。她骑着可以在空中驰骋的赤虎,必定从正门出入。虽然有隧道可以骑马或徒步下山,但梨耀的矜持不允许她走不见阳光的暗道。
「请您早日回来。」
男仆女仆在门内排成一行,跪地磕头为洞主送行。清澈的晚秋空气中,他们的呼吸化为隐约的白气。梨耀看着他们,微微眯起了眼。总共有十二人。
「送行的时候倒是个个有精神啊。」
梨耀露出讽刺的笑容。
「看到我出门,你们就这么高兴吗?烦人的主人不在,你们一定打算好好放松吧。」
梨耀小声笑了起来,仆人都没有回答,畏首畏尾地跪在地上,就像忍受着寒风的鸟。
梨耀把目光停在下跪仆人中的一个女孩身上,那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孩,除了是洞府仆人中最年轻的以外,并没有特别的优点或特征。女孩名叫木铃,但梨耀从来没有叫过她这个名字。
「你们可以老实说,希望我别再回来了——怎么样?笨妈?」
梨耀用带着嘲笑的朱唇叫了这个代表「愚蠢的人」的通称。女孩战战兢兢地抬起眼,削瘦的脸上一双眼睛特别大。梨耀对着她的双眼露出笑容。
「是不是不希望我回来?」
「没这回事。」女孩摇着头。「我们都在等待洞主大人的归期,请您……路上小心。」
「即使不需要你关心,半个月后就会回来,还是希望我更早回来?」
女孩为难地看向其他人,然后胆颤心惊地抬头看着梨耀的脸回答:「是。」梨耀放声笑了起来。
「是吗?既然这样,那我就提早回来,你们应该会热烈欢迎我回来吧。」
「是,那当然。」
「那好,」梨耀巡视着眼前的仆人,「请你们酿好玉膏,把洞府擦干净,庭院也整理干净。」
女孩脸色大变。玉膏是在世界中央五山所产的石头,用咒术酿造,可成为灵酒,但要找到这种石头并不容易。
「怎么了?不是要热烈迎接我回来吗?那就要为我烤箴鱼,煮瑶草,洞内要一尘不染,如果看到庭院有一片枯叶,就别怪我不客气。」
梨耀知道自己出了难题,但还是放声笑道。
「顺便把墙壁和柱子重新漆一下——这个主意不错,重新粉刷过的建筑物看了就舒畅,笨妈,那就交给你了。」
女孩手足无措地看着其他人,但没有仆人抬起头。
梨耀见状,披上白貂的毛皮大衣,握住赤虎的缰绳。
「你们可以放轻松,我是善解人意的主人,只要完成该做的事,即使有一点差错,也不会责骂你们。那就拜托你们看家罗。」
仆人把头磕到地上,女孩也露出快哭出来的表情跟着磕头。梨耀骑上赤虎,大笑一声,乘着赤虎从门前出发前往冬意渐浓的下界。
仆人都纷纷抬起头,目送赤虎向北方离去后,同时回头看着女孩。
「——真是多嘴。」
「难道就没有其他话可说了吗?」
「偏偏都是一些根本不可能做到的难题,笨妈播的种,就该由笨妈自己来收拾。」
「下仙的笨妈有办法去五山后赶回来吗?等她回来的时候,洞主大人早就回洞府了。」
仙也有等级。梨耀也只是三级仙,她的仆人更是好不容易能够挤入仙籍之列的程度,根本没什么像样的技能,尤其是叫笨妈的女孩又是下仙中最低等级的仙。
「真是没事找麻烦,这么冷的天气,要去五山找玉膏,然后去虚海打箴鱼吗?还要瑶草?冬天即将来临,去哪里找瑶草。」
「原本还想趁洞主大人外出,好好喘一口气。」
「打扫和粉刷这件事就交给笨妈,你至少得做这些事吧。」
在众人责备的眼神中,她拔腿逃走了。
她跑去庭院深处,在悬崖形成的庭院角落一棵老松树下哭了起来。
梨耀说了那些话,自己还能怎么回答?如果自己以外的那些仆人被问到同样的话,恐怕也会回答相同的答案,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况且,梨耀根本不可能让她的仆人在她外出时享受清闲,这根本是梨耀惯有的作风,洞府里的每一个人都很清楚。
「怎么了?」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那是园丁爷爷。
「木铃,你不必放在心上,大家只是把气出在你身上,因为他们不敢违抗洞主,所以只能把你当作出气筒。」
她摇了摇头。
「我……不是叫这个名字。」
她在以前那个充满怀念的国家时叫「铃」,四处为家的和尚教了她「大木铃」这三个字,听到的人就开始叫她「木铃」,虽然这个名字胜过笨妈这个充满侮辱的名字好几倍,但并不是她的名字。
她的家人住在一片低矮的山中。如今,她失去了家人,失去了和家人之间的温馨对话,她失去了太多东西。
她一百多年前,从那里流落到这里。她跟着人口贩子走在山路上,在越过山顶的中途,从悬崖上跌落,掉进了虚海。
「为什么会……!」
「洞主就是这种人,你不必放在心上。因为洞主太好强,所以先王才会送她这个洞府,其实是用这种方式把她赶出来。」
「我知道。只不过……」
她突然闯入异国,语言不通,完全搞不清楚状况,而且,当时铃只是一个虚岁十四岁的女孩。
她从海边的小村庄被送去一个更大的村庄,她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在搞不清楚眼前发生的状况下,被关在那里几天,接着被村民带到一个更大的城镇,把她交给走唱艺人的歌舞团。
铃跟着这个歌舞团四处旅行走唱了三年多,仍然搞不清楚状况。她去了很多地方,遇见很多人,只知道这里远离了自己熟悉的世界。高耸入云的山、被围墙围起的城市、奇妙的风俗习惯、费解的语言,她不得不了解到,所有的一切都和自己以前所知道的世界不一样。
也许下一个城市,可以遇到有人说自己能够理解的话,可以找到回故乡的路。当她已经厌倦了期待和失望,不再抱有任何期待时,来到了尘县,遇到了梨耀。铃在那个歌舞团四年,没有学会任何才艺,只是在歌舞团内打杂。
「……因为我听不懂别人说的话……」
无论去哪里,她都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别人对她说了很多话,她也对别人说了很多话,却完全无法沟通。她找不到回家的路,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每天以泪洗面。
别人对她说一些意义不明的话,她回答说听不懂,就会遭到嘲笑。铃渐渐沉默,她害怕说话,也害怕别人对她说话。
——所以,在尘县的某个城镇遇到梨耀时,她欣喜若狂。虽然梨耀当时就毫不掩饰对她的轻蔑,但即使是谗骂,能够听懂别人说的话,是多么令人高兴。
因为梨耀是仙,所以她们能够沟通。铃得知只要成为仙,就有能力和任何人说话后,立刻乞求梨耀让她升仙,她愿意当下女,愿意做所有辛苦的工作,只求能够升仙。
——然后,她被关在这里一百年……
曾经有无数次,她想要逃离这里,但是,只要她离开洞府,梨耀会毫不留情地注销她的仙籍,到时候,铃又会在这个异国回到语言不通的不幸之中。
「别想这么多了,」老爷爷拍了拍铃的肩膀,「回去吧,你没时间休息。」
铃点了点头,用力握住冻僵的手指。
——啊,谁来救我…
谁来救我,让我离开这个地方。
3
苍穹的色彩淡薄,那是冬日天空的颜色。压低的天空下,沿着山上斜坡蛇行的街道一片热闹喧哗。喧哗声几乎吞噬了整个街道,传递了高耸入云的凌云山。
这里是尧天,街道上来往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喜悦。虽然断垣残壁随处可见,虽然行人衣衫破旧,但民众把这些事抛在脑后。只要看到街头巷尾随处飘扬的旗帜,就知道民众为什么感到喜悦。
黑色的旗帜上画着黄色的树枝,那是开天辟地之际,天帝赐予王的树枝,一条蛇缠绕在树枝上。树枝上有三颗果实,传说中,那是桃子。街头巷尾,高矮楼房都挂起了这面旗帜,一路沿着坡道而上,好像在引导人们,王宫有喜事。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鲜花,屋檐下挂着整排灯笼,一路通往国府入口的皋门碧甍。
——新王登基。
代表新王践祚的王旗高挂了两个月后,终于颁布了登基大典的公告。街头巷尾的旗帜则是祝贺这个大喜之日。
街上的人群拥入皋门,国府和用来举行典礼的正殿之间的大广场上早已挤得水泄不通,身穿黑色盔甲的禁军和身着黑色官服的国官整齐地排列,在无数飘扬的旗帜中,一个身穿黑衣的人影出现在正殿的坛上,广场上一片欢声雷动。
——那件黑衣称为大裘。黑衣黑冠,淡红色的下裙,朱色膝挂搭配红鞋。一头红发和这身装扮相得益彰。
「……真的当上了王。」
他看到富丽堂皇的房间内所站的人影,轻声嘀咕了一句。在他之前走进室内的一高一矮两个人也发出感叹的声音。
大裘是一国之王最隆重的礼服。有显示最高位阶的十二个佩章,因为是女王,所以王冠比较小,但佩戴了华丽的发饰,黑衣上的腾龙刺绣也令人叹为观止。
刚结束登基大典的新王转过头,看到他们走进室内,露出灿烂的笑容。
「——乐俊。」
她叫了一声之后,又看着乐俊身旁一高一矮两个人,微微行了一礼。
「延王、延台辅,感谢两位特地远道而来。」
「嗨!」个子比较矮的那一个对她举起手。
「阳子,太出色了,观礼的人也都很满意。如果为王者貌不惊人,百姓也会失望,而且,让国民知道王是美女,可以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
「延麒!」延王语带责备地叫了一声,但延麒丝毫不以为意。
阳子窃声笑了起来,请客人入座。这两位客人是位在庆国北方的雁国之王延王和宰辅延麒,两人分别叫延王尚隆和延麒六太。雁国是目前唯一和庆国有邦交的国家。
「好久不见。」
阳子对着尚隆和六太深深鞠了一躬。
「承蒙两位的大力协助,感恩不尽。」
阳子说完,也向旁边那只一身灰茶色的老鼠鞠了一躬。
「乐俊,也谢谢你。托你的福,总算完成了登基大典。」
「别这样。」乐俊摇着尾巴,「俺只是区区半兽,被君王行礼,俺会寝食难安的。」
阳子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插图
阳子出生在大海彼岸的倭国——在祖国称为日本,突然莫名其妙地被带来这个世界,在他们三个人的协助下终于登基。延王和延麒协助她平息了自立为王,举兵谋篡国权的舒荣之乱,所以阳子对他们深表感谢,但更感谢在她因为伪王的追杀,差一点曝尸街头,为此感到身心俱疲时,向她伸出援手的乐俊。登基之路看似漫长,其实只有短短八个月,回想起这段日子,她很自然地向乐俊鞠躬道谢。
「——真的很感谢你。」
乐俊不知所措地左右甩动着尾巴,六太促狭地笑了起来。
「被身穿大裘的王鞠躬道谢可是千载难逢的事啊。」
「饶了俺吧。」
乐俊说着,抬头看着阳子。半兽的乐俊既是老鼠,也是人。当他是鼠形时,差不多像小孩子一样高,所以必须仰头看阳子。
「俺才要道谢。托你的福,俺才能进入雁国的大学,而且延王也很照顾俺——谢谢你。」
「这件事可不该谢我。」
「但是,」六太再度笑了起来,「仔细想一想,乐俊太厉害了,竟然认识两位王,大学的同学知道这件事,恐怕会吓得腿软吧。」
「台辅!」
「——话说回来,这一天等得真久啊。」
尚隆笑着说。
「平定舒荣之乱至今已经两个多月了。」
阳子轻轻苦笑着说:
「说句心里话,原本打算再晚一点,但诸官坚持无论如何,都必须在冬至之前完成。」
一国之王可以安定天下,抚慰众神,在所有的祭礼中,在冬至当天举行的祭礼——郊祀尤其重要。王必须亲赴郊外祭天,祈求国泰民安。
「为什么想要延后?」
阳子轻轻叹了一口气说:
「因为初敕迟迟无法决定……」
初敕是新王最初颁布的敕令,所有的法令都是以王为名颁布,但这些法令都是由官吏提案,经由相关诸官谘商,获得三公六官的同意后,再请求王的裁定。王的职责并非亲自制定法令,治理国政,而是指导、监督诸官执政。王亲自制定法令,并加以颁布时,就称为敕令。
「请问延王当时颁布了什么初敕?」
「我颁布了四分一令。」
「那是?」
「凡开垦四亩公地者,其中一亩将成为自耕地——因为当时能够耕作的土地太少了。」
原来是这样。阳子低下了头。
「诸官说,颁布以红色为贵色,因为予王的贵色是蓝色。」
六太点了点头。
「那也不错,也合乎道理。」
「是吗?」
「因为木生火,也就是所谓的禅让。」
阳子叹了一口气。
「……这里有很多我不了解的风俗习惯。」
「不必着急,很快就会适应了。」
阳子挤出笑容,偏着头说:
「但我觉得还是不太妥当,因为听说初敕应该明确表明王想要打造怎样的国家之类的内容。」
「我能了解你无法接受初敕只是决定哪一个颜色最好这种事。」
「是啊。」阳子低头,露出一丝苦笑。
「……我还不太了解治理国家是怎么一回事,但很希望打造一个理想的国家,但怎样的国家才算是理想的国家呢?」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我希望国家富裕,不希望庆国的国民挨饿受冻,但是,只要富强就好吗?我从小生长的国家很富裕,如果问我是不是一个理想的国家,我无法做出肯定的回答。因为虽然很富裕,但有很多事都扭曲了。」
为什么以前不多关心如何打造一个国家?老实说,她甚至对倭国的政治结构一无所知。
「虽然把治理一个国家的重责大任交付到我手上,我却不知道该如何着手——这种王真的能够发挥作用吗?」
「阳子,」尚隆开了口,「阳子,治国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我知道。」
「但是,绝对不能让百姓看到这种苦涩。」
「是吗?」
「无论你怎么辛苦,无论你怎么烦恼,对百姓来说,如果他们无法安居乐业,你的辛苦和烦恼都毫无价值。」
「……的确如此……」
「既然这样,整天愁眉苦脸也完全没有任何好处。相反地,无论再怎么烦恼,也要表现出完全没有烦恼的样子,这样才能让百姓快乐。」
「但是——」
「百姓会相信烦恼不已的君主吗?他们愿意把自己的生活交给不知道该怎么治理国家的王吗?」
「……也对。」
「当你烦恼的时候,就说自己在深入体会。不必操之过急,反正寿命长得很。」
「但是,」六太把脸探到阳子面前,「凡事都有限度,如果像尚隆一样,真的什么都不烦恼也有问题。」
「——六太!」
尚隆露出不悦的表情,但六太不理会他。
「你为初敕的事烦恼是好事,轻易发出敕令的王不值得信赖。敕令越少越好,只有国之初始和终结时,也就是复兴荒废的国家,和平稳的国家走向毁灭的时候才会广发敕令。」
「原来如此。」
「顺便告诉你,尚隆颁布了超多敕令,你千万不要学他。」
阳子忍着笑。
「……我会记住。」
「总之,你慢慢来——怎么样?国家有没有比较稳定了?」
「目前还没有太大问题。」阳子回答。
「你就心情放轻松。要把国家带往哪个方向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你不必着急,可以慢慢思考想要过怎样的生活,怎样的国家才能让你满意。」
「问题在于初敕……」
「小事一桩,」六太笑着说:「有的王没有颁布初敕,也有的强者颁布了『万民生活健康』的初敕。」
阳子轻声笑了起来。
「……不会吧?真有其事?」
「目前的廉王就颁布了这个初敕。」
「太厉害了。」
阳子轻声笑起来时,宰辅刚好走进来。他已经换下了礼服,穿上便服。阳子笑着回头看着他说:
「——景麒,延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