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金波宫内宾客盈门,一片热闹景象,再加上正在准备一个月后的冬至祭礼,诸官和下官都行色匆忙。
负责衣物的女官也都满脸欣喜。阳子看着她们,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
「您今天想梳什么发型?」
女御是负责阳子生活起居的女官。
「……绑起来就好。」
阳子说,所有女御都瞪着她数落起来:
「宫中有客人,这样怎么见客?」
「是啊,如果您没有特别吩咐,就交给我们张罗。」
说完,她们不理会阳子,开始讨论如何妆扮她。
「那就插那支绿玉的花饰。」
「再配上红玉的发簪。」
「啊哟,主上的头发是红色,珍珠比红玉更适合。」
「那玉佩也改用珍珠。」
阳子沮丧地叹了一口气。她并不讨厌打扮得漂漂亮亮,但盘起头发后插满发簪很沉重,而且也很担心会遗失,原本就因为裙子很长,行动很不方便,她无法忍受沉重的发饰增加行动的困难度。
「绑起来就好……衣服也只穿袍而已。」
「那怎么行!」
女御都瞪大了眼睛,阳子再度叹了一口气。
总之,这里的衣装穿在身上很累赘。在异国长大的阳子忍不住这么想。在登基之前,她几乎过着如同游民般的生活,最多只穿粗布做的袍子和短袴裤,只是勉强能够蔽体的程度。她已经习惯这种装扮,所以始终无法适应下摆拖得很长的女性服装。
——日本的振袖和服也没有这么夸张。
阳子叹着气。
这里的男人都穿袍衫,女人都穿襦裙。衫是指穿在袍内的薄衣,很少直接穿着外出,外面必定会套一件袍。至于女人穿的襦裙,以故乡的方式来说,就是衬衫加一片裙。襦是衬衫,裙就是指裙子,女人也很少穿这样外出,外面一定再会套一件像背心般的短上衣,或是像和服般的外衣。
各种衣物都有不同的款式,也有各种不同的称呼,总体而言,越有钱的人衣服越长,袖子也越长,而且衣服很宽松。这里的布料并不便宜,穷人为了节省布料,衣服做得比较合身、比较短。从小在异国长大的阳子对从衣物就可以了解对方经济状态感到无所适从。
同时,这里还有身分制度。有无位阶,生活水准也有天壤之别。国官等有位阶者所穿的袍是衣摆和袖子都很长的外衣,和没有位阶所穿的袍子有所区别。相反地,平民百姓把自己平时穿的衣服称为袍,把有身分地位的人穿的那种长长的袍子称为长袍,两者的生活也有明显的差异。
阳子的衣物是国家威仪的象征,所以都穿长裙,而且拖着长得惊人的下摆。襦的袖子也又大又长,再加上一层加一层的洋葱式穿法是富裕和地位的象征,所以在襦裙外面还要再穿好几层衣服,让阳子苦不堪书。光是这样就已经够沉重了,还要再穿上霞披,佩戴玉佩等颈饰,头发上还要插满发簪。不仅如此,女官还想要她打耳洞戴耳坠,她谎称在故乡的倭国,只有罪犯才会打耳洞,总算躲过一劫。
「……朴素一点就好,虽说是客人,但反正是延王。」
女御瞪着阳子。
「正因为延王驾到,所以不能这么随便。延王来自民康物阜的国家,主上在衣着上也不能逊色。」
「延王是武断的君主。」
阳子露出苦笑说:
「延王并不喜欢太女人味的打扮,我觉得他会皱起眉头,说我打扮得太夸张了。」
——姑且当作是这么一回事。
「但是……」女御一脸遗憾地看了看阳子,又看了看手上的梳子。阳子对她笑了笑说:
「好吧,那我不坚持穿袍,但可不可以尽可能简单一点?」
延王尚隆听阳子说了这件事,放声大笑起来。
「阳子,你真辛苦啊。」
「……真羡慕玄英宫,能够尊重你的意思。」
一旦为王,男人也不能只穿袍而已,但尚隆的衣着打扮比庆国的高官更简朴。
「没这回事。」坐在凉亭栏杆上的延麒六太皱起眉头。
「经过三百年的战斗,才终于取得协调。」
「战斗——原来如此。」
阳子苦笑着。
「倭国才好——那种衣服叫洋装吧?穿那种衣服,行动一定很方便。」
「你真了解,因为经常去倭国吗?」
「是啊。」六太眉开眼笑。
「这是麒麟为数不多的特权之一——嗯,但其实一年也只去一次而已。」
六太说着,叉着双手说:
「即使我把那里的衣服带回来,请人做相同的衣服,他们也绝对不愿意,说简直就像乞丐穿的褴褛。」
「的确,那里的衣服布料很省。」
阳子说完,瞥了六太一眼问:
「……但是,你怎么买衣服?那里的货币和这里不一样啊。」
「这就……反正我自有办法。」
六太笑得很开心,阳子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麒麟不是仁道的动物吗?」
「你就别再深究了。」
六太说完,从栏杆跳进庭院。
「——乐俊,那里有什么吗?」
乐俊正站在回廊旁的池边望着池水,六太跑了过去。
这里是位在金波宫南侧的玻璃宫,是几代前的王下令用玻璃建造的温室,白色石柱林立,墙壁和采光窗都是玻璃,就连角度很斜的屋顶也是玻璃。阳光洒入的园林内,水池的水波清澈,模仿小河的溪水潺潺,园内色彩缤纷的鸟儿飞翔,水池内鱼儿优游。回廊绕着占地面积相当大的园林而建,百花绽放的园林内有好几个仿造凉亭的小亭子。
「——这里很适合睡午觉。」
尚隆说道,阳子笑了起来。
「延王有时间睡午觉吗?」
「雁国的管理都很能干,我没什么事可以做。」
「原来是这样。」
「但要找到可以交付政务的官吏,可是费了一番苦功。」
听到延王低声这么说,阳子忍不住看着他。他苦笑着:
「刚登基的王朝不能讲情理,这种时候,麒麟几乎无法发挥作用,可以说,关键就在于要花多少时间找到多少臣子。」
「……是啊。」
「麦侯目前的情况怎么样?」
阳子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麦侯名浩瀚,浩瀚是庆国西岸,面向青海的麦州州侯,在庆国因伪王陷入动乱之际,他直到最后,都未追随伪王,持续抵抗。阳子请求延王尚隆相助讨伐伪王时,尚隆建议她联络浩瀚,争取麦州军的护援,但在联络之前,麦侯就被伪王军俘虏了。
「……麦侯想要王位。」
「是吗?」
除了王宫的人以外,很难判断新立的王到底是真是假,远离宫城的众诸侯信伪王为真,投入伪王的麾下,浩瀚抵死不从,持续抵抗伪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官吏的责难并不是针对投靠伪王的诸侯,而是集中在浩瀚身上。
他想要自立为王,所以不愿服从伪王——某些官吏如此指责浩瀚,另一派人马拥护浩瀚,造成朝廷分裂,但最后因为有众多证词证实了前者,此事也因此有了定夺。最后,浩瀚被解除麦州侯一职,关在麦州静待发落。
「——原来是这样。」
延王听完阳子的话,苦笑起来。
「虽然官吏要求严厉处分,但景麒反对,所以至今仍然悬而未决,恐怕最后会派他担任某个闲职吧。」
「你说得好像事不关己。」
阳子微微笑了笑,没有回答。
「——新朝廷的确很费神,但我劝你放松一下。王越是想要卯足全力,奸臣就越会作乱,所以不如让人觉得你没什么能耐,反而容易做事。」
「是这样吗?」
「那些因为王提高警觉就不敢造次的奸臣,根本不需要去挑剔他们,反正他们也成不了什么大事。」
「延王,你刚即位时,一定也吃了不少苦吧?」
「是啊。凡事不必操之过急,只要王坐上王位,天灾就会减少,光是这样,就代表你已经发挥了作用。」
「但我不能真的什么都不做。」
「你知道为什么王的寿命这么长吗?因为前五十年,必须做很多自己不擅长的事,反正日子还长,慢慢来吧。」
阳子微微偏着头。
「延王,你有烦恼吗?」
「有太多令人头痛的事了,简直没有止尽。」
「真辛苦……」
「那倒未必,如果没有问题,就会无事可做,那就越活越腻了。」
治国五百年的延王说完这句话,看着园林,露出分不清是嘲讽还是自嘲的笑容。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会想要毁了雁国……」
2
「我问你……阳子是不是有点沮丧?」
玻璃宫的水很温暖。六太脱了鞋子,坐在水池边,用脚尖搅动着池水,乐俊也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你也这么觉得吗?」
乐俊看着六太的侧脸,因为他之前一直以为,只有自己有这种想法。
「嗯,是不是和景麒相处有问题?」
「怎么可能?」
「因为很少看到他们在一起。」
「对喔……的确是这样。」
「嗯。」六太把手架在腿上托着腮。
「景麒没有露脸,可能是因为不喜欢我们,因为我和尚隆都是这副德行,一板一眼的景麒应该不知道怎么和我们相处……但我总觉得景麒和阳子之间似乎有点危险。」
「是吗?」
「景麒太一板一眼了,如果阳子是像尚隆那种随兴的人,两个人应该可以配合得很好,但阳子也很一丝不苟,所以景麒更容易钻牛角尖……况且,阳子是景麒第二次挑选的王。」
「果然有关系吗?」
「麒麟一旦事二王,难免将二王相比较。对麒麟来说,往往对第一个王很有感情,也因此对之后的王特别严苛,即使前王很糟糕,或是很短命,麒麟都会感到懊恼,所以很难忘记——如果阳子是男人,或许还好一点。」
乐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是啊……」
「阳子也会不由自主地意识到予王,再加上景麒整天板着脸,又不擅长表达,难免会想太多……只能让时间来解决问题。」
乐俊回想起景麒说话时的冷漠语气,还有很少有表情的脸,以及发出冷光的金发。金发是麒麟特有的发色,但将六太和景麒的头发相比较,就知道同样是金色的头发,也会因人而异。六太的金色偏黄,看起来很明亮,景麒的金发颜色较浅,带着一抹冰冷的色调,充分表现了人的性格。
「阳子一定会有办法的。」
六太露齿而笑,乐俊也点了点头。
「……是啊。」
「我总觉得……」
阳子看着正在水边聊天的乐俊和六太。
「……自己对这里的事很不了解。」
阳子低沉地说道,却得到了快活的回答。
「那当然啊,因为这里很不正常。」
尚隆轻声笑了起来。
「听到小孩子是从树上长出来的,我简直傻眼了。」
阳子也轻声笑了起来,但很快变成了无力的笑。
「……这里的人似乎对我不了解这里的事感到很不耐。」
「景麒吗?」
被尚隆这么一问,阳子看了他一眼,随即摇了摇头。
「官吏也一样,因为我真的一无所知,所以每个人都很受不了……这也情有可原。」
阳子每次说自己不了解,景麒和官吏就会叹气。
「……而且,因为我是女人,所以他们感到不满吧。」
因为她好几次听到官吏话中有话,暗指「女王就是不行」。
「我认为这种想法不太正确。」
尚隆斩钉截铁地说,阳子望着他。
「——不正确?」
「我来这里之后,最难以理解的就是女人也可以成为官吏,还有亲子关系很奇妙。」
「……是喔?」
「在倭国的时候,女主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在这里,有些女人把孩子交给丈夫,自己外出工作。庆国在予王把女人赶走后,女官吏的人数应该不多,但雁国的官吏有一半是女人。武官当然以男人居多,但仍然有将近三成是女武官。」
「这么多……」
「仔细思考一下,就知道这种情况很正常。王由麒麟挑选,朝臣之首的麒麟有一半是女人,虽然在不同的时代,男女的比例稍有增减,但平均下来,几乎雌雄各半。麒麟挑选的王也是男女各半,即使根据纪录大致推算一下,也无法说哪一方比较多。」
「是喔。」阳子张大眼睛。
「既然王和麒麟可以是女人,官吏是女人当然也没有问题。而且,这里不需要女人生孩子,养儿育女也不是女人的专利,所以女人不需要被绑在家里。虽然女人的身体不如男人强壮,担任武官或士兵通常会略逊一筹,但女人比较细心,可以谨慎处理烦杂的实务工作,往往是很好的官吏。事实上,大部分史胥都是女人。」
阳子笑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
「所以,庆国的官吏因为女王而皱眉头,并不是因为女人不适合成为王,而是庆国没有女王运。」
阳子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尚隆。
「庆国连续三代都是无能的王,而且刚好都是女王,景麒挑选的先王是女王,在位期间极其短暂,这次他又挑选了女王。官吏当然会觉得,怎么又是女王?」
「……是这样吗?」
「就只是这样而已。位在西北的恭国供王也是女人,在位将近九十年,在此之前,也有治世悠久的女王,所以在恭国,如果是男王,百姓都会露出遗憾的表情。只是这种程度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阳子轻轻吐着气笑了起来。
「我会努力不放在心上——谢谢你。」
「不客气。」尚隆也笑了。
「只要有我可以帮忙的事,尽管开口,我会尽力相助。」
阳子深深地鞠躬:
「真的——太感谢你了。」
3
才国翠微洞的洞主梨耀回到了自己的洞府,一如她出门前的预告,她在半个月后回来了。梨耀将坐骑降落在琶山翠微峰的楼阁,看到下界翠微峰山麓下的碧甍。从翠微洞经由内部隧道下山时,那里就是出口。屋顶周围是围墙,门前是一片碧瓦。那座庙专门祭祀住在翠微峰的仙人。
梨耀坐在赤虎的背上,轻轻撇嘴笑了起来。自己只是住在这里不曾增加年岁,整天无所事事,下界的人却因为她是洞主而崇拜不已,以为万一发生重大状况时,梨耀就会前往相助。过去曾经有过著名的飞仙,的确曾经救助百姓,但期待所有的飞仙都充满善意简直愚蠢之极。
「您回来了。」
赤虎降落在门前时,立刻有五名男仆女仆冲了出来。梨耀跳下赤虎,看着这五个人。
「我不在家时,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真希望有什么变化。因为她长生不老,所以对活在世上已经感到厌倦。而且,活了三百年,世人早就已经把她遗忘——恐怕没有几个人还记得有一个名叫梨耀的女人。
其中一名男仆深深地鞠躬说:
「没有。」
「我想也是。」
梨耀说完,打量着洞府。她当然记得自己出门前说的话,至少洞府擦得一尘不染,梁柱也都刷上崭新的丹色,墙壁也涂上了新的白色灰泥。
「看来你们并没有偷懒。」
梨耀笑着把赤虎交给了男仆,走向正殿。回到房间后,可能已经有仆人进来报告,三名女仆在房间内跪地恭候。
「您回来了。」
梨耀冷冷地点了点头后站在那里,三名女仆跑了过来,为她脱下衣服。房间也整理得井然有序,柱子和墙壁都重新粉刷过。短短半个月,不可能粉刷完整个洞府,一定只是勉强完成了梨耀能够看到的地方。
「——笨妈。」
她开口叫道,铃抖了一下,抬起了头。这个女孩始终对梨耀心生畏惧。梨耀明知道这一点,仍然毫不掩饰内心的恶意。梨耀低头看着跪在地上折衣服的女孩。
「我看到了庆国的新王——年纪和你差不多,她是女王。」
「女王。」铃战战兢兢地看着梨耀,小声嘀咕着。
「虽然年纪和你相仿,但和你大不相同,长得花容月貌,气度不凡。」
铃低着头。梨耀让女仆为她穿上室内服,笑了起来。
「我在卧山的芥沾洞见到她,她刚举行登基大典,所以去那里拜访。芥沾洞的洞主是先先代景王的母亲,所以她很懂礼仪,和你大不相同。」
梨耀换上宽松的室内服后,坐在椅子上。其他两名女仆发现梨耀目前只对铃有兴趣,行了一礼后,转身离开了。
「听说她也是在蓬莱出生的。」
铃惊讶地抬起头,有着一双大眼睛的脸微微扭曲着。
「——没错,就是你出生的虚海之东的倭国,真是太讽刺了。同样是蓬莱出生,一个是无用的奴婢,另一个是庆东国景王。虽然她很俭朴,但不愧是王,无论身上的衣衫还是发簪都很奢华。」
梨耀说完,冷笑起来。
「你无论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得到一颗珍珠。景王回到王宫,就会有成堆的宝物等着她——对不对?」
铃再度低下头。她这种即使遭到嘲笑时既不会怒目相向,更不会反驳的卑微反而令梨耀极度不耐。蹂躏这个女孩如同狩猎。
「我听景王说了不少事,她也是漂流到这里,起初也是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即使如此,还是很了不起,她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四处流浪,最后寻求延王的保护。」
梨耀用翘着二郎腿的脚尖轻轻踢着女孩的胸口。
「和某人完全不一样。与走唱艺人混了多年,如果在那里表演才艺也就罢了,没想到根本是废物,只能在那里打杂。最后哭着跪地哀求,希望我收留她当下女。」
她用脚尖踢着铃,铃低垂的头晃了一下,眼泪掉了下来。
「啊哟啊哟,你这是在同情景王吗?这也未免太失礼了,被你这种货色同情,景王会觉得受到侮辱,一定会勃然大怒吧。」
铃终于忍不住发出呜咽。梨耀微微挑起眉毛。猎物屈服了,她也没了兴致。
「退下!」
梨耀说道。
「给我滚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去,别让我再看到你这张讨人厌的脸。」
铃跑到庭院,冲到没有人烟的最深处,抱着盘根错节的松树树干哭了起来。
——蓬莱。那个充满怀念的国度。
「木铃,你怎么了?洞主大人又说了什么吗?」
园丁爷爷跑过来。铃只是不停地摇头。
梨耀总是这样,以欺负自己为乐。她对自己这么恨之入骨吗?铃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任何值得梨耀如此痛恨的东西。
「我不知道她说了你什么,但侍奉洞主大人,就必须忍耐。」
「我知道。」
虽然知道,但被人嘲讽仍然会感到痛苦。
「但是,为什么会……?」
铃哭倒在地,爷爷在她背后叹着气。
「……景王。」
铃嘟哝道。梨耀说,景王也是蓬莱出身。果真如此的话,不知道她的故乡在哪里?如今,那个国家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爷爷,」铃满脸是泪,回头看着不知所措地叹着气的爷爷,「景王在哪里?」
「当然是在庆国,住在庆国的王宫。」
「……是吗?」
景王和铃一样,都是来自蓬莱的女孩。她和铃一样,也是流落到庆国吗——然后,她成为王,那是至高无上的地位。
……好想见她。
不知道她是怎样的女孩。也许……
也许她会真心同情自己,也许她能够了解自己远离故乡,流落到异国的痛苦,无法和他人沟通的痛苦,了解铃所处的境遇有多么悲惨。
「你觉得景王会来才国吗?」
她问爷爷,爷爷对她摇了摇头。
「应该不会,很少有其他国家的王会来这里。」
「是喔……」
我想见景王。铃再度在内心说道。
要怎么才能见到她?如果去庆国,说自己想见景王,可以轻易见到她吗?要怎么去庆国?如果告诉梨耀,一定会再度遭到嘲笑吧?如果不说理由,只说自己想去旅行,梨耀会答应自己外出吗?
铃想像着梨耀的嘲笑和怒骂,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即使已经过了一百年,被人嘲笑仍然会受伤,仍然会感到痛苦。
好想见景王,却不知道如何才能见到她。
不知道她是怎样的女孩?既然能够登上王位,一定是充满慈爱的人,绝对不可能像梨耀那么残酷无情。
铃有很多事想要问景王,但有更多事想要向她倾诉。
——来这里。
铃望着东方的天空。
求求你来才国吧。
……来这里,来这里找我——
4
风吹拂着白色山丘,雪花飘舞。
祥琼停下拉着雪橇的手,伸直了腰。远远地看到了新道里的城墙,她终于回到里的附近了。整个里好像隐入雪中,暮色渐近,四周飘着暗色,祥琼吐出的白气在空气中散去。
北国的冬天很冷,尤其是经常下雪的芳国冬天,日常生活比寒冷更严峻。整个街道都埋入雪中,各里变得孤立而封闭,人们屏气敛息等待冰雪融化。由于货物无法送到,所以里内仅有的商店也都暂时歇业。一旦秋天囤积的物资见底,就只能向用马橇载货的流动商人购买。等不到流动商人时,就必须在及膝的雪地中前往邻近的里——就像此刻的祥琼。
祥琼用力喘息,再度把雪橇的拉绳扛在肩上。必须在里门关闭之前抵达,一旦被关在门外,就只有冻死一途。
道路和周围农地的落差被白雪淹没,完全无法分辨哪里是路。周围的农地和附近的山丘都是一片白雪茫茫。山丘的斜坡上堆起石块,围起了低矮的围篱,以免放牧的绵羊、山羊和牛只跑往他里,如今也都被一片白茫茫的雪淹没。虽然还没有到冬至,但今年的积雪特别厚。
扛着拉绳的肩膀疼痛,双脚早已失去了知觉。载了十钧炭的雪橇前进的速度很慢。十钧相当于一个大男人的体重。
——这种日子到底要持续多久。
因疲劳而麻痹的祥琼脑海中只想着这件事。
她找不到路,好几次都跌进雪堆中,每次都得抬起翻覆的雪橇,把木炭抱上雪橇。如果不赶快,里门就要关了。这个想法激励着颤抖的双脚前进,她的喉咙和侧腹感受到刀割般的疼痛,但祥琼忍着疼痛,拉着雪橇前进。
——其他孩子今天都在玩。
冬天的时候,只有流动商人和朱旌团会来造访里。朱旌就是四处卖艺,周游列国的艺人。今天是朱旌造访的日子。整个冬天都很沉闷,朱旌的出现是一桩盛事,但偏偏在今天派祥琼去买炭。冬天需要木炭,所以要大量囤积,冱姆却说可能撑不到春天,所以叫她出门购买,也不同意把马橇借给她使用。
——这么痛恨我吗?
祥琼在心里咒骂着冱姆。
冱姆不可能不知道,独自拉着雪橇去邻近的里购买十钧木炭,有可能会在雪地中送命。祥琼感受到冱姆的言外之意——即使死了也没关系。
——这种日子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一旦满二十岁,就可以分到农地,离开里家。根据自古以来的惯例,是以虚岁满二十岁计算,以祥琼户籍上的年纪,还必须等两年。
——这种日子还要过两年。
而且,即使过了两年,也无法保证能够分到农地。月溪——杀害祥琼父母的那个男人不可能轻易让祥琼恢复自由。
她很想瘫坐在地上休息,但还是激励自己,好不容易回到了里闾。终于在关门前回到了里中,里内仍然残留着欢乐的气氛。她步履蹒跚地回到里家,在雪地中坐了好一会儿。里家内传来孩子们兴奋的声音。
——还有两年。
在王宫度过的三十年那么短暂,却觉得两年是永无止境的漫长时间。
她带着悲哀的心情站了起来,把稻草包内的木炭搬下雪橇,搬进仓库后,才终于踏进里家。
「我回来了。」
她打开后门,走进厨房,冱姆带着冷笑瞥了她一眼。
「真的把炭买回来了吗?只要少一钧,你就得再去买。」
「买回来了,买了十钧。」
「哼。」冱姆用鼻子吐着气,伸出手。祥琼把结了冰的钱包放在她手上。冱姆检查了钱包,冷冷地看着祥琼说:
「找零的钱少了。」
「因为炭涨价了,据说今年炭比较少。」
今年夏天刮大风,把近郊山上的树木都吹倒了,所以今年的炭特别贵。
「有这回事吗?」冱姆嘀咕着,对祥琼露出冷笑。
「如果你说谎,很快就会被拆穿。在此之前,就姑且相信是这么一回事吧。」
祥琼怅然地低下头,在心里咒骂着,谁要偷这么一点钱。
「——好了,赶快去做工。」
听到冱姆这么说,祥琼点了点头。她没有权力反抗闾胥,也知道即使诉说自己有多累也无济于事。
她和从正房出来的孩子一起喂家畜喝水、吃饲料,换上干净的草,挤了牛奶和羊奶。在傍晚工作时,其他小孩子都一直开心地聊着天。
「你这么晚才回来,早一点回来就好了。」
其中一个女生对祥琼说。
「朱旌的人已经离开里了。」
祥琼不发一语,默默地切着混在饲料中的草。
「真希望下雪。」
一个男生充满遗憾地说。虽然朱旌有雪橇和马,但在雪地中旅行并不轻松,一旦下雪,那些朱旌就会留在里中过夜。祥琼虽然也很期待,但如果下了雪,祥琼今天必定无法回来这里。
朱旌擅长旅行,但并不代表他们不认为冬天旅行很困难,朱旌通常都是从春天到秋天期间去各里表演,冬天时,通常会在里内租下剧场,做为暂时的落脚处。如今之所以在大雪中冒着危险旅行,是因为祥琼的父亲仲鞑下令禁止朱旌在剧场表演和农闲期以外的巡回表演。仲鞑崩殂后,许多朱旌不再冒着危险在冬天巡回表演,但仍有朱旌在冬天四处表演。冬天的里没有任何娱乐活动,只要朱旌出现,整个里都会热情款待,所以有不少朱旌也因此克服重重困难,在雪地中巡回表演。
「杂剧太有趣了。」
「我觉得走钢索更精采。」
祥琼低头听着他们谈论快乐的一天。这种东西,我在宫中见多了。这种话死也不能说,这令她懊恼不已。
「——对了。」
其中一名少女说。
「在说书中听到一件很棒的事,庆国有新王登基了,听说是只有十六、七岁的女王。」
「啊?」祥琼抬起头。
「是不是很厉害?王简直就和神差不多,全天下只有十二个,拥有这种无与伦比的地位,不知道是怎样的心情。」
「是啊。」另一名少女也点着头。
「一定有穿不完的绫罗绸缎,衣服上绣满刺绣,还有漂亮的羽毛饰品,金银财宝也用不完。」
「之前伪王自立为王,肆虐天下,她打倒了伪王,太了不起了。」
「那是因为雁国的延王鼎力相助。」
「她还认识延王,真厉害啊。」
「既然延王愿意帮忙,他们的关系一定很好。」
「不知道登基大典怎么样,她一定打扮得光鲜亮丽。」
祥琼看着自己的脚下。其他人七嘴八舌的声音渐渐远离。
十六、七岁的女孩——竟然成为一国之王。
祥琼很清楚王宫的生活,也知道和这个寒村的生活有着多大的差异。
——太过分了。
祥琼低声嘀咕。
祥琼过着这种猪狗不如的生活,相同年纪的女孩竟然拥有她失去的一切。祥琼再也无法回到王宫,慈祥的父母遭到杀害,自己被赶到边境的寒村,一辈子都将过着这样的生活。
祥琼看着自己拿着铁锄的双手。
在烈日下工作被太阳晒黑,因为一直拿重物,导致关节突出的手,因为没有人为自己保养,所以指甲的形状也变了形。祥琼将在逐渐适应寒村的生活中年华老去,身心俱疲,最后变成像冱姆一样苛薄邪恶的老太婆。
那个女王将永远维持十六岁的美貌,在王宫过着荣华富贵的生活。
……太过分了。
她的内心深处响起一个更轻微的声音。
……不可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