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将近月底时,庆国尧天街头的欢庆气氛才终于平息。
忙于张罗登基大典和接待宾客的王宫,也终于恢复了往日的静谧,但因为郊祀将近,所以仍然可以隐约感受到兴奋的气息。
阳子看着窗外,静静地吐了一口气。隔着窗户的玻璃,可以看到冬天带着寒意的园林。
她在上午的时候去外殿,下午回到内殿。成为王宫中枢的这两栋建筑是王执掌政务之处。按照规定,外殿基本上用于举行朝议,内殿是王处理政务的地方。同时,内殿是外宫之界,外殿也是内宫之界。官吏都在外宫活动,基本上不得进入内殿之内。相反地,王基本上都在内宫生活,通常不会踏出外殿以外。
有访客来到内殿。阳子看到在侍官带领下进入内殿的人,微微皱起了眉头。
那是冢宰靖共。冢宰是六官的主长,所谓六官,指的是天官、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冬官这六官,分别在宫中掌管土地户籍、祭祀、军事、法令、营造诸事,自古以来,都由天官长太宰担任冢宰,统筹管理六官府,但近年的惯例都是另立专职冢宰。
阳子不喜欢这位外表充满威严的冢宰。
「主上,容臣叨扰。」
靖共跪在龙椅前。
「——有什么事?」
「关于徭役一事。」
又是为了这件事。阳子晈着嘴唇。下午的政务时间,以宰辅的身分辅佐阳子的景麒不在身边,因为景麒同时是瑛州侯,要处理瑛州的相关政务——但是,如果景麒不在身边,阳子对政治生态和这里的常识一无所知,靖共明知道这一点,故意挑在下午进内殿。
国土因为先王的失道和接连发生的天灾、战乱以致妖魔肆虐而荒废殆尽,必须大兴土木,才能够恢复正常的状态。这几天的朝议也都在讨论这个议题,要先进行哪一项工程,以什么基准征徭役,每天都在朝议时争论不休。
阳子发现目前的官吏似乎分成几个派系,冢宰靖共为首的派系势力最强,他们的想法和其他派系针锋相对。靖共等人认为当务之急是在春季之前先着手治水,其他派系则认为应该先整备都市,让民众顺利熬过这个冬天。
靖共重复了今天的朝议时再度重申的内容,跪在地上,抬头窥视着阳子的脸色。
「——不知主上意下如何?」
阳子一时答不上来。她知道治水和都市整备都是重要事项,但是不知道必须以其中一项为优先。庆国还不够富裕,两项工程无法同时进行——阳子无法判断该以哪一项为优先。
而且,即使决定了这两项工程的优先顺序,如果进一步讨论先治哪里的水,先整备哪一个都市,阳子更加无从判断。虽然她看了夏官编纂的地志,仍然搞不清楚哪里是怎样的地理环境,有什么特色,需要哪些救济。
「抱歉,我不清楚。」
阳子的声音不由得低沉,对她来说,坦承这件事仍然是一种痛苦。
靖共叹着气。
「启禀主上——这件事需要由主上做出圣裁。」
「抱歉……」
「臣深知主上来自倭国,目前是否已经稍微了解这里的情况了?」
「我正在学习,只是仍然赶不上进度,真的很抱歉。」
「至今先告诉臣,要以哪一项工程为优先。」
「我和景麒商量后再决定。」
靖共更加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恕臣失礼,主上打算让台辅主政吗?台辅的确是仁道之人,不会让百姓受苦,但如果凡事都由台辅决定,就会以慈悲为先,国政很快就会出问题。」
「我知道……」
麒麟在任何事上都会把体恤百姓放在最优先。
「但我真的难以决定。」
靖共低头片刻。他脸上的是嘲笑,还是失望?总之,阳子知道靖共很不耐烦。
「恕臣冒犯,」靖共叹着气说:「此事是否可以交给下臣处理?」
因为靖共说事不宜迟,阳子只能点头答应。
「……好,那就交给你处理。」
靖共深深地磕头。
目送靖共离开后,阳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终于整肃了有明显问题的国官,也补充了接任的人员。废除了予王留下的恶法,重新发布了予王废除的法令,从国库拨出大笔预算救助难民,并减轻了今年的租税。
国家至少已经开始向前迈进——虽然都是听从诸官的意见做的决定。
新王登基令举国欢腾,阳子却不知道有什么好庆祝的。她对这里的常识一无所知,即使官吏仰求她的裁示,她也不知该如何判断,更不可能主动发布旨意。
即使提案某些事,也只会招致诸官的失笑,而且如果不是敕令,必须经三公六官的同意。初敕虽然只是一种仪式,但如果不颁布初敕,就无法颁布任何敕令,但阳子目前还没有颁敕令的勇气,所以不得不听从予王留下的六官的意见行事。
——这就是景王目前所处的状况。
阳子自嘲地独自发笑。
民众为新王登基的欢呼声传入王宫,乐俊、延王和延麒也赶来庆贺,但谁能想到,实际情况竟是如此不堪。
「——主上!」
处理完下午政务的景麒走进内殿。
「听说刚才冢宰来过此殿?」
「对,他来过,为徭役一事……我决定交由冢宰处理。」
景麒微微皱起眉头。
「您交给他处理了?」
「不行吗?」
听到阳子的质问,景麒露出怅然的表情,但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该以哪一项工程为优先。因为不了解国情,所以不知道,只能交给详细了解国情的人……这样有问题吗?」
「倒也不是。」
景麒叹着气回答,阳子也叹着气。
登基至今,不知道听景麒叹过多少次气。
「如果你认为这样不行,就直说啊。」
「您愿意倾听诸官的意见是好事,既然主上决定交给他处理,臣无话可说。」
既然这样,为什么摆出臭脸?阳子看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虽然他没什么表情,只有不满明显写在脸上。
「如果你有不满,就直说无妨——你倒是说说看,希望我怎么做?」
阳子的语气也不由得严厉起来。每个人都对阳子叹气,老实说,她也感到很不耐烦。
景麒仍然一脸怅然的表情开了口。
「禀告主上——治理国家的是主上,为什么凡事都听从诸官所言?有胸襟倾听官吏所雷并非坏事,但如果凡事都按冢宰所书处之,会招致他官的不满。如果要采纳官吏的意见,必须平等倾听诸官所言。」
「我不是倾听了他们的意见吗?」
景麒露出更加怅然的表情。
「既然您在倾听的基础上决定交由冢宰处理,诸官就不会感到不满。」
阳子重重地叹着气说:
「……景麒,你对我也不满吗?」
「主上!」景麒张大了眼睛,阳子看着他。
「是因为对女王不满?还是我太不中用?」
诸官经常对阳子露出猜疑的眼神,阳子也听说了「怀达」这个字,他们对女王坐上王位感到不安。
「并非如此。」
阳子移开视线,把手架在书桌上。
「……是你让我坐上王位,不要连你也用这种眼神看我。」
「主上,臣……」
阳子打断了他的话。
「退下吧!」
2
——你也是在蓬莱出生吗?
是的。铃点点头。
——你漂流到这里吗?真可怜。
真的吃尽了苦头。铃说道。
——我知道。这个世界的人无法了解漂流的海客有多么辛苦,但是,我很了解。
对,真的、真的很辛苦。铃回答。
但是,很高兴遇见你。景王,我真的太高兴了。
——我也是。你以后不必再担心了,我们同为海客,我会帮助你。无论遇到任何困难,都可以告诉我。
谢谢你,景王。
然后——
铃在被子中翻了身,她无法顺利想像接下来的内容。
从梨耀口中得知景王的事后,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她都会想像这样的对话。
景王一定会发自内心地同情自己。两个人聊着蓬莱的事,相互倾诉各自充满艰辛的身世和遭遇。对方是王,拥有权力和财富,和铃大不相同,所以一定会向铃伸出援手。
——但是,要怎么帮助呢?
景王会邀请自己去庆国,住在王宫里吗?王宫一定富丽堂皇,和翠微洞无法相比,还有举止从容的仆人。自己能够和景王一起在王宫内聊天、在花园中散步吗?还是说,景王会为我惩罚梨耀?
——她是我的同胞,如果你敢怠慢她,我绝不饶你!
梨耀听到景王这么说,立刻跪倒在她的脚下。梨耀一定懊恼不已。然而,即使她恨得牙痒痒,面对王的威严,她只能服从。
——铃,干脆由你来当翠微洞的洞主,梨耀当你的仆人。
不。铃摇着头。
我并没有这种奢望,只要洞主大人稍微善待我就够了。
——铃,你真善良。
景王露出笑容,梨耀眼中充满感激。
「……不可能。」
铃小声嘀咕道。
「洞主大人不可能感激我……」
铃抱紧被子。即使如此,只要见到景王,一切就会变得美好。真希望可以见到她——真希望自己可以去找她。
当。铃闭上眼睛,听到了响亮的钟声。外面吹着寒风,树叶落尽的灌木在寒风中发出瑟瑟声,风吹在形状复杂起伏的山峰上,然后又在地面呼啸,发出可怕的声音。风声中,有一个尖锐的声音。
她慌忙坐了起来,竖起耳朵。当。响亮的钟声再度响起。那是梨耀使唤仆人的声音。
铃慌忙跳了起来,滑下睡床,在睡衣外披了一件上衣,急急忙忙绑上腰带,冲出房间。
——竟然在三更半夜!
梨耀想要差遣仆人时,向来不管仆人在睡觉或是已经起床。铃睡的那个房间内有三张睡床,可以睡三个人,但另外两个人很久以前就辞职了。为了摆脱梨耀,她们不惜失去仙籍。她们很幸运,可以想辞就辞——因为,她们没有语言沟通的问题。
铃听着持续不断的响亮钟声,在走廊上奔跑,冲进了梨耀的卧室。卧室内已经有两名仆人,铃刚进卧室,梨耀就对她破口大骂。
「——太慢了!你做事真的很慢吞吞。」
「对不起……因为我已经上床了……」
「大家都上床了,连马厩的人也赶到了,你是贴身仆人,竟然比他们还晚到,这是怎么一回事?」
比铃先到的一男一女移开视线。因为他们很清楚,一旦袒护铃,就会换自己被梨耀骂得狗血淋头。
「真的很对不起……」
「仆人即使睡觉的时候,也要随时惦着主人,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养你的。」
「是。」铃低下了头。山上的珍果、山谷那片巴掌大土地上的收成,以及国库支付的少量给付金,以及将山麓的农地租给农民的佃租、山麓祠堂的门前町征收的税金——这些是梨耀的所有收入来源,她靠这些钱养活铃和其他仆人。
「我有十二个仆人,竟然只有三个人跑过来,是想要造反吗——你!」
梨耀看着中年女人。
「我很冷,帮我搓脚——笨妈。」
梨耀每次都带着嘲笑用这个蔑称叫铃。
「你晚到了,所以要惩罚你。这里空气不好,所以要换空气。你去把其他人叫起来,把洞内打扫干净,一定是因为有太多灰尘了。」
现在吗?铃想要问,但立刻把话吞了回去。梨耀想做任何事,都必须立刻服从。
「我真是太不幸了,仆人连打扫工作都做不好,你们打扫时小声点,我要睡了。」
铃无可奈何,只能去各个房间把仆人叫醒。虽然是梨耀的命令,但半夜被叫起床时都很生气,纷纷咒骂着叫他们起床的铃。铃畏首畏尾地把所有人都叫了起来,在寒冷的深夜开始打扫。拂去所有的灰尘,擦干净,在贴了石砖的走廊上洒水擦干净后,再用布擦干。快冬至了,深夜的水冰冷刺骨。
——景王。
铃在擦拭地板时流着泪。
听到同样来自蓬莱的人登基为王,铃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不知道是否有一天,能够和景王在某个地方见面。如果可以见到景王,不知道会有多高兴。想像的时候很快乐,但梦醒之后,竟然这么悲惨。
——景王,救救我。
天亮之前终于打扫完毕,小睡片刻后立刻起床,又要忙早上的工作。将近中午起床的梨耀检查打扫的结果,似乎对成果不满意,铃和其他人不得不重新打扫一次。打扫时,铃不小心打破了一个坛子。
「你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梨耀用坛子的碎片丢向铃。
「你这阵子别吃饭了,抵这个坛子的钱——反正你是仙,饿几天也死不了。我真是大善人,还给仙吃饭。」
铃立刻抬头看着梨耀。
——如果可以见到景王,这种女人……
梨耀挑起眉毛。
「你有不满吗?那就给我滚啊。」
离开洞府,就等于注销了仙籍。梨耀明知道铃做不到,所以开口闭口用这件事威胁她。
「不……」
「哼,」梨耀冷笑着,「你真没出息,我竟然愿意收留你这种废物,真是心地太好了。」
铃低下头,咬着嘴唇。
干脆真的离开这里——铃情不自禁这么想,但立刻把话吞了回去。
「是不是待遇太好了——对了,你根本不需要床铺吧?」
铃抬头看着梨耀。
「你没做多少事,不配在温暖的床上睡觉——你是不是自己也这么认为?」
梨耀露出充满恶意的笑。
「那你就去睡马厩吧,那里很宽敞,也不会冷——这个主意太好了。」
听到梨耀要求她和赤虎睡在一起,铃吓得脸色发白。赤虎是狰狞的动物,无法轻易亲近他人,所以都由固定的男仆负责照顾。
「洞主大人……请你原谅我。」
铃发自内心地颤抖,梨耀轻蔑地看着铃。
「真是够了,哪里有你这么多要求的仆人,你以为自己是谁啊!」
梨耀很夸张地叹着气后笑了起来。
「那你去采甘蕈回来将功赎罪。」
「洞主大人——」
甘荤是生长在凌云山断崖灌木所附着的苔藓般的蕈菇,必须用绳子绑住身体,身体悬到悬崖下方,才能采到甘蕈。
「那就拿来当明天的早膳。如果你能办到,我就饶了你。」
3
铃不敢违抗梨耀的命令,又黑又冷的夜晚,铃举着火把,爬上了翠微峰。她四处走动,寻找着适合绑绳子的岩石或树木,风呼啸而过,她沿着悬崖上的小路爬上翠微峰,身体几乎快被风吹倒了。
甘荤只长在翠微峰中最危险的悬崖上,她把绳子的一端绑在长在岩石上的松树枝上,另一端绑住了自己的腰,然后顺着绳子想要慢慢爬下去,但从悬崖下方吹上来的风让她吓得腿软。
凌云山上的悬崖不是寻常的高,铃用火把照向此刻想要下去的悬崖,完全见不到底。漆黑的空洞吹来刺骨的寒风,想到必须靠一根绳子往下爬,就吓得快要哭出来了。
梨耀为什么如此讨厌自己?早知道不该遇见梨耀,在语言不通的异国固然辛苦,但如果不了解能够用语言沟通的幸福,或许能够咬牙撑下去。
——为什么对我这么苛刻?
如果不下去,就会遭到更严厉的责骂。虽然她知道,但还是吓得腿软,不敢将身体探出悬崖。
——真希望见到景王,如果可以见到景王……
但是,只要看到眼前黑暗的悬崖,任何梦想都无法持续。
——干脆逃走吧,逃离这里。
如果可以回到蓬莱,铃应该会毫不犹豫这么做。虽然仙有办法飞越虚海,但仙也有等级之分,像铃这种等级的仙无法越过虚海。
她在悬崖边哭泣时,前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那个声音好像猫在叫,铃抬起头,用火把照了过去,发现赤虎悬在绝壁前方的半空中。
啊!她小声叫了起来,忍不住向后退。赤虎做出蓄势待发的姿势,火把照亮了它像宝石般的双眼。
「……你!」
赤虎不停地叫着。照理说,仙可以听懂它在说什么,但铃这种等级的下仙听不懂兽语。
「洞主大人。」
——难道梨耀打算让这只妖兽吃了自己吗?难道特地叫铃来这个空无一人的悬崖,就是让赤虎来攻击自己吗?梨耀这么痛恨自己吗——但是,为什么?
赤虎甩着头,似乎在催促铃——赶快下来。它在催促着。
所以,它是来监视的吗?梨耀派赤虎来这里,看铃有没有遵守吩咐吗?
「我知道了啦。」
铃用颤抖的声音回答。
「我知道了……我这就下去。」
她用颤抖的手握住绳子,慢慢地走向悬崖边。她放下绳子,踩在崖边,身体悬在半空,然后,她猛然停了下来。
——我做不到。
她太害怕了,无法继续跨出去悬崖外。
「我……做不到……原谅我。」
她抓着绳子的手好像恶寒般颤抖不已。这样会掉下去。手一定会滑,会松开绳子。
#插图
「拜托,不要。」
在她说这句话时,手真的滑了一下。铃的身体向后仰,被抛向半空。我要掉下去了。她闪过这个念头,完全忘了自己腰上绑着绳子。
当她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悬在半空。眼前是悬崖的岩石,身体下方是柔软的地面。
原来地面这么近。她吐了一口气,但立刻感受到柔软的毛皮——赤虎。
当她发现自己躺在赤虎的背上,立刻惊叫起来。
「——不要!把我放下!」
毛皮的触感突然消失了。她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坠落。她不顾一切地抓向空中,脖子立刻被抓住了。是赤虎。当她意识到这件事,还来不及惨叫,赤虎一甩头,把铃抛向空中,然后用自己的背把她接住。铃不顾一切地抓住它的毛。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她终于想到自己腰上绑了绳子,想要顺着绳子往上爬。她用颤抖的手摸着绳子,绳子突然消失了。
「——绳子断了。」
铃看着赤虎像岩石般的脖子。
只能拜托赤虎带我回去了——但是,除了梨耀以外,绝对不会和任何人亲近的赤虎怎么会带自己回去洞府?
「……回、回去。」
铃向赤虎哀求。
「拜托你,至少让我回到悬崖上。」
她的后背感受到温热的东西。是血。铃感到一阵晕眩。是被赤虎的牙齿咬伤的,而且她也感受到隐约的疼痛。
「拜托你,救救我……!」
赤虎动了,它靠近悬崖,靠近悬崖边的灌木。咕噜噜。它发出狰狞的声音催促着铃,它催促着她,赶快做事。
铃一只手抱着赤虎,战战兢兢地伸出另一只手,但手指碰不到。狂风吹向她的身体,快把她吹倒了。强大的风、强烈的不安,她的牙齿在打战,双腿发软,这项作业对她来说,简直太难了。
她心惊胆颤地松开了抓住赤虎的手,身体刚探出去,立刻从赤虎背上滑了下来,撞到岩石上,岩石刮伤了她,赤虎伸出爪子抓住了铃的腰带,再度丢回自己的背上。这样重复了三次之后,铃趴在赤虎的背上哭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
太过分了。
「你的主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这么痛恨我!」
铃打着赤虎。
「把我丢出去啊!你杀了我啊!我受够了!」
赤虎只是低声发出吼叫声。
——我要逃走。
铃的脑海中突然浮现这个念头。但是,要逃去哪里?另一个怯懦的铃问。一旦逃走,仙籍就会被注销,一切都完蛋了。
「……庆。」
只要去找景王——但是,要怎么去?
要去找景王控诉自己悲惨的境遇和梨耀的残虐。但是……
铃猛然抬起头。
「对啊……如果要控诉,并不是非景王不可……」
铃用力抓住了赤虎的毛。
「我要去求采王,去求才国的王……请采王惩罚梨耀大人,不要注销我的仙籍!」
铃用浑身的力气拍打赤虎。
「快去!去揖宁的长闲宫!」
突然被铃拍打的赤虎仰着身体,在半空中扭着身体,铃用尽浑身的力气抓住它的毛。
铃漂流到这里,忍气吞声地活了下来,她的第一场战斗,就是要驾驭赤虎。赤虎扭着身体,想要把铃甩下来,但很快就放弃了,在风中一路奔向东北方,前往琶山东北方,才国的首都揖宁。
才国的首都揖宁。有人拍打着国府的门。即将拂晓的深夜,到底有什么事?门卒飞奔而来,看到一个女孩跪在地上抱着门,有一只赤虎在她背后。
「……你是?」
「我来自琶山翠微洞——啊,快救救我!」
几个门卒举起刺枪威吓着赤虎。他们以为这个女孩遭到赤虎的攻击。赤虎睥睨着门卒,转身飞向空中。几个门卒松了一口气。
「你还好吗?」
门卒举着灯一看,发现女孩十分狼狈。身上的上衣被撕破,沾满了血迹,凌乱的头发也被血沾湿了。
「你遭到攻击了吗?没事吧?」
门卒把铃扶了起来,铃抓住了他。
——啊,这是奇迹,我竟然真的来到揖宁了。
「救救我……!洞主大人要杀了我!」
门卒面面相觑。
「求求你们救我!」
4
人的位阶有王、公、侯、伯、卿、大夫和士这七个等级,伯细分为伯和卿伯,大夫和士还细分为上、中、下,有位阶者分为这十二个等级。伯高于卿伯,但只限王的近亲,国府内的伯几乎都是卿伯,像梨耀那样因王的敕免而升仙的飞仙也相当于卿伯。服侍飞仙的下仙位阶相当于上士之上、卿之下,位阶高于国府的下官。
位阶只是礼节的标准,位阶低的人在路上遇到位阶高的人必须让路——高位者有权要求低位者的礼遇,因此,在国府昏倒的铃受到了隆重的款待。她被带至迎接宾客的掌客殿,请来疡医,也召来女官照顾她。
铃在这里受到礼遇和款待,虽然只是基于礼仪,但铃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这种对待。她从小生长在贫穷的家庭,家人对地主卑躬屈膝,自己也在梨耀脚下讨生活,眼前的一切简直就像在做梦。
——也许真的是梦。
她进入梦乡时想道。当她在洒满阳光的床上醒来时,更强烈地认为必定是梦。
「您醒了吗?身体会不会不舒服?」
等候在床榻外的女官发现铃醒了,柔声问道。
「啊啊——喔,我没事。」
铃坐了起来,浑身疼痛,让她忍不住皱起眉头。
「请您躺下来休息,要不要用早膳?」
「呃——好。」
女官露出温柔的笑容。
「太好了,幸好您的伤势并不重,我去准备早膳,并会请疡医过来,在疡医来之前,您先好好休息。」
「谢谢。」铃目送女官离去,用双手抱着自己的身体。
「她叫我『您先好好休息』,穿着那种漂亮衣服的女官,竟然这么对我说。」
——难以置信,这一切是真的吗?
床榻的幔帐拉了起来,折叠门敞开着。床榻几乎有一个小房间那么大,铃打量着床榻,再度抱住了自己。
「比梨耀大人的床杨更高级。」
锦缎的被子轻盈温暖,身穿破衣的自己躺在被子里,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幔帐有两层,分别是漂亮图案的绢帛和厚实的锦缎,宽敞的床杨旁是雕工精细的黑檀木桌子和黑檀木柜,就连上下床杨用的踏台也是黑檀木,挂衣服的衣架是银制的。
铃心旷神怡地打量着床榻,然后看向床榻外,洒满明媚阳光的房间。
「……比梨耀大人的房间漂亮好几倍。」
铃并不知道,这个房间在掌客殿中也是最豪华的房间。由于这里的人并不知道铃在洞府内的地位,所以把她视为在飞仙的仆人中最高位阶的卿加以款待。
铃满脸陶醉地在床榻上打量房间时,疡医走了进来。他细心地诊察了铃身上的伤势,重新处理伤口后,深深鞠躬离开了。疡医离开后,女官端着食膳走了进来。
餐具都是银器,女官送来的衣服也都是色彩鲜艳的绸缎。
——真的好像在做梦。
「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女官问,铃点了点头。
「我没事,谢谢你。」
「如果您身体无恙,那我就按照吩咐带您过去。」
铃露出灿烂的笑容说:
「应该没问题——但是,要去见谁呢?」
女官深深地鞠躬说:
「主上要见您。」
铃瞪大了眼睛。
——难以置信。
铃跟着下官走向王宫深处时,一次又一次在心里嘀咕。
——没想到真的可以见到王。
才国的国主号采王,即位至今还不到十二年,但广施善政,受到百姓的爱戴——除此以外,铃对采王一无所知。
每走进一道门,走上一段阶梯,每走过一栋建筑物,放眼所及的一切都越来越豪华。丹柱白壁,色彩鲜艳的走廊栏杆,窗户上装着透明的玻璃板,门把全都是纯金打造,地上铺着雕工精美的石砖,镶了许多色彩鲜艳的瓷砖。
下官停下脚步,打开精雕细刻的大门,一踏入室内,立刻跪了下来,跪行后深深磕头,目瞪口呆地打量着周围的铃也慌忙跪了下来。
「启禀主上,我把仙女带来了。」
跪地磕头的铃看不到对方的身影,她忐忑不安地竖耳细听,只听到一个温柔的女人声音。
「谢谢——没想到这么年轻。」
那是一个年迈女人的声音,声音中没有轻蔑和侮辱,那个声音对铃说:
「把头抬起来,来这里坐下聊。」
铃诚惶诚恐地抬起头,巡视着宽敞豪华的室内,终于在一个黑漆大桌子旁看到一个老妇。
「……请问……」
她就是采王吗?铃想问又不敢问,忍不住吞吞吐吐,老妇对她露出温暖的笑容。
「平身吧,你受了伤,别累着了,来这里喝茶吧。」
老妇指着一张椅子说完,对周围的女官点了点头,女官把茶具放在桌上。
铃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她很自然地举起手,在胸前交握着。
「请问……您是采王……不,是主上吗?」
「是啊。」老妇的笑容依然温暖。
才国的国主采王本姓中,名瑾,字黄姑。
「我……敝人……」
「你不必紧张,放轻松,过来这里——你来自翠微洞吧?」
黄姑拉着椅子,请铃坐下。铃诚惶诚恐地浅浅坐了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铃。」
「铃?」
「呃,我是、海客。」
「啊哟!」黄姑张大了眼睛。「真难得,你是海客,怎么会成为仙女?」
「唉。」铃叹着气。多少年来,她都一直希望有机会向温柔的人诉说,自己突然漂流到异国,因为语言不通,所以整天以泪洗面,最后遇到了梨耀,终于有办法开口说话,并乞求梨耀让她升仙。
黄姑轻声附和,鼓励着她,细听她的诉说。
翠微君是先王所任命的飞仙,相较于参与国政的地仙,飞仙与国体无关,只是可以长生不老的仙人。虽然也有飞仙追随神,但大部分飞仙都只是隐居而已。
王任命的飞仙并不多,大部分飞仙最后活腻了,归还了仙籍。目前才国只有三个飞仙,其中两人下落不明。没有归还仙籍的仙通常都会失踪,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然后名字突然从仙籍中消失,只能以此推测可能已经死了。
「翠微君是梨耀大人吗?」
「是的。」铃点了点头。
「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真的是梨耀大人?」
听到黄姑发问,铃说起了昨晚发生的事。她在梨耀的命令下去采甘蕈,以及在悬崖边看到梨耀的赤虎,因为害怕赤虎的监视,所以爬下悬崖,然后从悬崖坠落。
「你辛苦了……但是,这么寒冷的季节,为什么要在三更半夜去采蕈菇?」
「洞主大人不会在意这种事,她认为她供我们吃穿,所以必须满足她任何不合理的要求,而且洞主大人讨厌我。」
回想起这些事,她就忍不住泪眼婆娑。
「她开口闭口说要把我赶走,注销我的仙籍。她知道我语言不通,只要她这么说,我一定会对她言听计从!」
黄姑看着忍不住落泪的女孩。飞仙不干涉国政,所以黄姑从来没有见过梨耀。只是继续承认梨耀的仙籍,每年从国库拨款给她。按照惯例,飞仙不问国政,国家也不会干涉飞仙。
「总之,我会和翠微君见一面,在此之前,你就在国府好好养病。」
铃抬头看着黄姑。
「她可能已经注销了我的仙籍。」
「别担心。注销仙籍必须由仙君提出申请后,由我实际执行,我向你保证,即使翠微君提出申请,我也绝对不会注销你的仙籍。」
「……真的吗?」
铃抬头看着黄姑,黄姑微笑以对。
铃吐出一口气。多年来——真的是很多年来,令她畏首畏尾的威胁终于消除了。
「谢谢——真的太谢谢了。」
铃慢慢从椅子上滑了下来,当场跪倒在地。
从今以后,她再也不必感到害怕了。
5
里家后方的畜舍和小菜园都被白雪淹没了。
通常因为家畜的气息而变得比较温暖的畜舍中也寒气逼人,祥琼用力跺着冻僵的双脚,努力让身体温暖起来。
积雪一天比一天更深。庐的人都刚来里避冬,相互交流着一年来的近况,热闹不已,但过完新年,到了一月底,彼此之间渐渐厌倦。在封闭的环境中熬过冬天很辛苦,每个人都感到压抑,各种纷争不断。等到气氛变得剑拔弩张时,春天终于来临,人们又欢天喜地回去庐——只留下祥琼。
——你一定无法体会这种心情。
祥琼搬着饲料的叶子,在内心咒骂遥远东方国度的王。
——浑身沾满稻草屑,身上都是家畜的臭味,双手干裂,双脚因为冻疮而流血。冷风不断钻进破屋,只有一床冷被御寒,早晨起床时,发现连房间内也都结了冰。
我知道你目前过着怎样的生活。
绢帛的幔帐、焚满薰香的床榻,洒满阳光、不会漏风的房间。绸缎裳裙拖着长长的下摆,每走一步,玉佩和发簪就叮当作响。随侍在侧的下官、跪地磕头的高官、地上铺满玉,龙椅和屏风雕刻精细、镶嵌着玉,围起了金色的旗帜和银色的珠帘——啊,曾经坐在那里的父亲多么神圣威严。
那个少女拥有祥琼失去的一切。
她不会挨饿受冻,以后也绝对不会有这种遭遇,她是集万民崇拜于一身,君临百官之上的王——
当身体活动时,脑袋就变得空洞,诅咒的话语在脑海中翻腾。祥琼在不知不觉中,觉得是庆国的新王夺走了她的一切。
……我无法原谅她。
「——玉叶!」
尖锐的骂声传来,祥琼猛然回过神。她呆滞地眨了眨眼睛,终于意识到那个声音在叫自己。
祥琼慌忙转过头,冱姆站在她身后,目光锐利地瞪着她。
「只不过是切饲料的叶子,到底要耗多久时间?啊?早餐都已经快做好了,却迟迟不见该帮忙的人回来,原来在这里偷懒发呆。」
「……对不起,我一时分了神……」
「不要找借口!」
冱姆抓起一旁的木棍打向祥琼的脚。
「……你应该比别人多工作三倍、五倍,根本没有资格让里人来养你,当然要靠你那双脏手赚自己要吃的粮食。」
「对不起。」祥琼再度小声说道。
无论如何,都必须忍耐。只要低头认错,风暴就会过去。祥琼已经学会,除此以外,自己无能为力。
她等待冱姆痛骂几句后离开,没想到冱姆突然拿起木棍打人,她惊愕不已。
「难道你不想发自内心地道歉一次吗!」
祥琼当场跪在地上,倒进稻草中,终于感到肩膀一阵剧痛。
「你是不是觉得被一个死老太婆虐待?是不是以为只要嘴上道歉,我就买帐了?是不是以为我这么好骗?」
「我……」
木棍再度打了下来。祥琼立刻抱着自己的身体,木棍用力打在她蹲着的后背上。
「我是作了什么孽,所以必须照顾你这种人?为什么里人要供你吃住?你真的知道里家的那些孩子为什么会失去双亲吗?啊?」
干么打我?祥琼很想这么说,但她咬着嘴唇忍住了。
「一切都是仲鞑的错——都是你父亲的错!」
那又不是我的错。祥琼低着头,在内心呐喊。
——啊,景王,你怎么可能了解这种水深火热的生活!
咬紧嘴唇的祥琼听到一个声音小声问道:
「……这是真的吗?」
祥琼抬起头,冱姆也转过头。一名里家的少女呆若木鸡地站在畜舍门口。
「——你……」
「玉叶的爸爸就是仲鞑吗……所以,玉叶是公主……」
少女露出求助的眼神看着祥琼。
「……是祥琼公主……?」
冱姆无言以对,少女在冱姆和祥琼的注视下猛然转过身后,跑去后院,对着里家大声喊道。
「公主在这里!那个杀人凶手的女儿在这里!」
里家的孩子纷纷跑了出来,愕然地看着说不出话的祥琼,其中一人、两人跑到外面。
祥琼大惊失色。里家的孩子在门外大叫,外面立刻传来嘈杂声,无数脚步声跑了过来。
「——她是公主?」
「真的吗?」
祥琼被满脸惊愕的人包围,退到了畜舍的角落。
「真的!是冱姆亲口说的!」
「冱姆,真的吗?」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冱姆身上,祥琼露出求助的眼神看着她,冱姆瞥了祥琼一眼,立刻巡视着聚集而来的所有人。
「——没错。」
短暂的沉默后,骂声几乎掀翻了畜舍的屋顶。
祥琼被拉出畜舍,推倒在雪地上。
「……等一下,拜托你们……」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众人就对她拳打脚踢。祥琼尖叫着趴倒在地。
「——住手!」
传来一个尖叫声。是冱姆。祥琼晕眩的脑袋想道。
「为什么要阻止我们?」
「你们好好一想,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
「她也有户籍,完全没有问题,有人保护她、协助她,这是唯一的可能。」
「是谁这么做?」
有几个人叫了起来,另外几个人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该不会是惠侯……」
惠州侯团结诸侯,讨伐了先王。
「我们有权利打死惠侯保护的人吗?惠侯把我们从那个昏君手上拯救出来,我们再也不必看到刑吏就浑身发抖了,也不必眼睁睁地看着家人被拖去刑场,惠侯废止了惨无人道的恶法,为我们带来了平静的生活。」
「但是——」
「我也对公主恨之入骨,但是如果杀了惠侯帮助的人,根本无法解释,这才是恩将仇报,我能了解你们的愤怒,但还是请你们冷静。」
「事到如今,」祥琼抓起了雪,「事到如今,你还敢说这种话?至今为止,还不是你极尽虐待之能事,把我当成出气筒!」
啪。一团雪飞了过来,正中祥琼的脸,她忍不住捂住脸。
「为什么?」有小孩子大声道。
「为什么要袒护这种人!冱姆,好好教训她!」
「对啊!好好发泄我们内心的怨气!」
「……你们!」
「她当初在王宫里翘着脚,杀了我的爸爸、妈妈!」
「他们是因为有违法行为,才会遭到处罚!」
祥琼大叫着——每次都这样,这些人总是责怪祥琼的父亲,但是父亲仲鞑并不是以杀人为乐。
「制定那些法律,是为了让国家更好,那些人不遵守法律,胡作非为,才会受到惩罚!他们本来就应该受到惩罚!怨恨制订法律的人,根本是非不分!如果害怕受到惩罚,遵守法律不就好了吗!」
雪块又飞了过来,一团又一团的雪接二连三打在蹲在地上的祥琼身上。
「你是说他们应该被杀?」
「因为身体不适,无法去服徭役,也应该被杀吗?」
「为了照顾病倒的父母,离开了准备收割的农田!这样也要被砍头吗?」
「我怎么知道!」
祥琼大叫着。
「不是我的过错!我根本不知道父王做了什么!因为他根本不让我出去外面!」
祥琼被关进里府的监牢,太阳下山,天黑之后,冱姆来到牢房。
「这是木炭……因为我不希望你冻死。」
祥琼靠在冰冷的墙上看着冱姆。
「我情愿冻死。」
「……你很快就会冻死了,目前里人正在讨论如何处置你。」
「事到如今,你反倒同情我吗?真的已经来不及了。」
冱姆冷冷地看着祥琼。
「我才不同情你……只是觉得对不起惠侯。」
祥琼不以为然地笑着说:
「——月溪!那个篡位叛徒!」
「住嘴!」
冱姆厉声说道,祥琼傲然地抬起头。
「即使高举正义的大旗,推翻一国之王,没有天命就坐上王位,当然就是篡位。」
她脑海中浮现在后宫发生的惨剧。
「他杀死了父王,而且还当着我的面杀害了母后,还对峰麟下毒手——月溪就是篡位叛徒,他杀害了王和麒麟,窃走了王位。」
冱姆低声说:
「是喔……原来当着你的面砍下王后的脑袋……」
「月溪是叛贼,你知道了吗?」
「我当然知道,」冱姆冷冷地看着祥琼,「我彻底知道你这个人烂到骨子里了。」
「——你说什么?」
「惠侯并没有坐上王位,他还在州城。我奉劝你不要以为自己恬不知耻,就认为别人也和你一样死不要脸——你就在那里骂个痛快吧……反正很快就没机会了。」
「说了半天,还是要杀我。」
祥琼瞪着背对着她的冱姆。
——正合我意,我已经受够了。
「如果不杀了你,里人无法平息内心的怨气——他们要把你处以车裂之刑。」
祥琼站了起来。
「——等一下,你说什么?」
冱姆关上了门,冷漠地不再理会她。
「……车裂……?」
把双手绑在木桩上,两脚绑在两辆牛车上撕裂身体——这是最残虐的刑罚。
祥琼终于惨叫起来,但已经没有人听到了。
冰冷的暗牢内,只有火桶里的炭火烧得通红。
6
——太可怕的恶梦。祥琼被拖出牢房时想道。
一定是谎言,一定是冱姆在整我。昨天一整天,她都一直重复这句话,一直这么告诉自己,但被拖到里祠前的大路上时,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不是真的……」
广场上挤满了人,也有不是本里的人。人墙中央,有两根木桩打在雪地上,还有两辆牛车。
「这不是真的吧?你们不会用那个吧?」
祥琼抬头看着抓着她双臂的男人,其中一个男人露出嘲讽的笑容。
「你应该不至于害怕吧?你父亲不是经常做这种事吗?」
另一个男人也撇嘴笑了起来。
「你应该很高兴用你父亲喜欢的方式死去,主上一定也感到欣慰,因为这次他的女儿是主角。」
「……不要……」
祥琼不愿继续被拖着走,她用力踩在地上,抵抗着拉她的力量,她扭着身体想要蹲下来,但无法挣脱抓住她的手。
「不要……拜托你们……」
「别罗嗦了!」
男人不屑地说。
「我老婆就是这样被处死的!她只是戴了发饰去邻町而己!」
男人呻吟着说道,他用力拉着祥琼的手,几乎快把她的手扯断。
「用处死我老婆的方法杀了你,也无法泄我心头之恨,只不过想不到更好的处罚方式。」
「——不要!求求你们!」
里人看着祥琼的脸上没有同情,没有人救她,她被两个男人在地上拖行,然后推倒在地。她放声大哭、叫喊,但男人完全没有丝毫的慈悲。她想要抱住胸口,男人硬把她的手拉开,用皮绳绑住了她的手腕,把她蜷缩的身体拉直,仰躺在地上,把她的手臂绑在木桩上。
祥琼张开双眼想要求救,只看到混浊灰暗的天空。
她蹬着地面想要挣脱的双脚被抓住,脚踝被绑上了皮绳,她惨叫着,整个人呆住了。
——这不是真的。
这么可怕的事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的脚被绑上皮绳,两只脚毫无防备地被拉开。她张大了眼睛,视野中浮现了一个黑点。
——啊,如果这是死亡的预兆该有多好。真希望在被五马分尸之前一死了之。
她的嘴巴被撬开,有人把布塞进她的嘴巴。如此一来,她甚至无法咬舌自尽了。视野中的黑点越来越大。
脚上的绳子又绑在牛车上,天空中的黑点更大了。这时,弯着腰的男人抬头看着天空。
祥琼在黑点中看到了红色。红色——鲜红色——那不是旗帜吗?
——旗帜?
祥琼终于发现那个黑点是鸟。那是巨大的鸟,而且有三只。鸟正在降落,有人影骑在鸟上,手上高举着鲜红色的旗帜。看到旗帜上的星辰和两只老虎,祥琼闭上了眼睛。泪水从眼角流了出来,在太阳穴冻结了。
——那是惠州州师的旗帜。
看到旗帜,广场上的民众都发出了痛苦的叹息。
只差一点,就可以发泄累积多年的怨气。当年眼睁睁地看着家人被杀、砍下的脑袋在街头示众,即使想要救家人,也束手无策,即使想要埋葬家人的尸体,在示众期限结束之后,也无法领到尸体。那种懊恼——那股怨气。
其中一只妖鸟在广场上降落,人们垂下了头。
「——住手!」
州师怎么会出现?众人叹着气,立刻开始寻找冱姆的身影。闾胥直到最后,都反对处死祥琼。一定是冱姆去通风报信,这是唯一的可能——然而,广场上不见冱姆的身影。
身穿盔甲和毛皮的士兵从鸟背上跳了下来。
「不可动私刑!」
为什么?广场上响起失望的声音。士兵环视广场上的人。他佩戴了七个徽章,是州师将军。他轻轻举起手,示意聚集的民众安静。这时,另外两只鸟也降落了,从鸟背上跳下的士兵立刻跑过去解开被绑住的女孩。
「——我能体会你们的怨气,但惠侯并不希望见到这种情况。」
广场上再度响起失望的声音。巡视着广场的男人带着痛苦听着这些失望的声音。先王仲鞑只留给百姓满腹的怨恨。
仲鞑曾经是出了名的清正廉洁的官吏,只要有高官索贿,他立刻严加弹劾;一旦有下官行贿,他毫不留情地问罪——仲鞑就是这样的官吏。当他获选为王时,很多官员都感到欣慰,认为仲鞑可以复兴因为先王而走向腐败的国家。
然而,为了改善腐败而颁布的法令并没有获得仲鞑所期待的效果,于是,他颁布了更多法令,法典越来越厚,最后连官吏和百姓的衣着、使用的餐具都用法令规定,一旦违背,就要加以处罚。
法律不讲人情。从某方面来说,仲鞑这句话很正确。人情和慈悲会扭曲法律,一旦增加前例,就会导致法令变得无力。遭到处罚者越来越多,仲鞑为此感到忧心,只能加重刑罚。当有人因为法令严苛而不满时,他制定新的法令压制不满的声音,街头巷尾很快就堆满了罪人的尸骸。
仲鞑被推翻的那一年,就有三十万民众遭到处死,仲鞑即位后,总共有六十万人遭到处罚,相当于人口的五分之一。
「我很清楚你们内心的怨恨,惠侯也很了解,所以不惜扛下污名,讨伐了仲鞑。」
极力说服诸侯弑君的惠侯月溪在成功后回到州城,远离国政。诸侯诸官力劝他留在中央执掌政权,但月溪没有点头。
「一旦百姓擅自定罪,以私情加以处罚,国家必将失序。无论你们有再深的怨恨,都无权玩弄法律,擅自定罪处罚。」
「但是……」
有人表示抗议,男人再度制止。
「诸侯诸官经过合议,已经对公主做出了审判。百姓不能因为对国家的审判不满而擅自审判,只要立下先例,就会传至他县他乡,并不是只有你们想要审判,而且也不是只有公主令人如此痛恨,你们应该知道,大部分刑吏都害怕遭到私刑而躲了起来。私刑比严苛的刑罚更伤害国家,请各位为了国家自重。」
他看着垂头丧气的民众。
「我们必须保护这个国家,可以很自豪地将这个国家交给新王。如果到时候只能把一个因为私刑而荒废的国家交给新王,又怎能期待新王实施仁治呢?诸侯诸官正在为此努力,也请百姓大力相助。」
女孩被抱到鸟背上。广场上一片沉默,随即充满啜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