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要记得,首都州必定在国家的中央。」
远甫把庆国的地图摊在桌上。虽说是地图,但这里并没有阳子在故乡经常看到的那种精密地图,只是能够了解大致位置的粗略地图。
「庆国的首都州瑛州位在中央,周围有八州,这也是太纲规定的。瑛州的州侯是台辅,瑛州的土地基本上都分割给国官做为报酬和赏金。国官没有薪俸,而是在瑛州某个地方有封地,封领的租税扣除缴纳给国库的税金后,就是薪俸。封领的最小单位是里,上缴一半,再加上人头税——赋税,所以有一里封领的官吏得到的收入比成人从农田得到的收入多五成,最大的封领是一县。领主可以任命自己封领的官府长——州都所在的郡也一样。」
「州都郡分割给州官,成为他们的薪俸吗?」
「你说对了,你知道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吗?」
阳子偏着头思考。
「这里没有纸币,如果官吏的薪俸发的是钱,就无法带回家……应该不是这样吧?」
远甫笑了起来。
「有汇票,所以不必担心——官有土地,也就是说,当国家发生饥荒时,官吏的薪俸必然会减少。」
「喔,原来是这样,即使不加薪、减薪,也会自动增加或减少。」
「没错——那有什么坏处吗?」
「官吏会独断专行?」
「没错——首都州都有牧伯,乡、县各府也都派遣刺史加以监督,但必有疏漏之处,刺史和县正同级,有时候刺史和县正可能勾结,暗中胡作非为。国家决定了租税,但赋税可以在一定范围内自由征收,所以,每次首都州的领主换人,百姓就会一喜一忧。」
「……原来是这样。」
「这里固继所在的北韦乡目前是黄领,也就是没有领主,由台辅统治——以前曾经是和州侯的封领。」
「和州侯……呀峰。」
阳子皱起眉头。呀峰是恶名昭彰的诸侯,听说是一个阴险奸诈的人,州政严苛,众人纷纷要求革除其职,却迟迟找不到契机。
「予王登基时,任命呀峰为夏官长大司马,将北韦的北韦乡黑亥县封赐予他,之后又任命其为和州侯,有百姓听到这个消息后,喜极而泣,说终于可以摆脱呀峰了——呀峰是没有尾巴的豺虎,虽然危险,却没有方法可以逮到他。」
「六官也伤透了脑筋——虽然着手进行调查,但迟迟没有发现足以革除其职的证据。」
「老夫也这么想——先不谈这些——?」
听到敲门声,远甫和阳子都抬起了头。
「爷爷,有人要我送信。」
桂桂说着,跑进了书房。
「喔,谢谢你啊。」
远甫从桂桂手中接过信,当场打开,然后露出困惑的表情看着阳子。
「……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吗?」
「不,」远甫把信收好,「阳子,很抱歉,老夫今晚有访客。」
阳子知道远甫的言下之意,就是晚餐后无法为她上课,点了点头。桂桂抬头看着远甫。
「有客人吗?所以要准备晚餐和客房吗?」
「不,不用了,客人会在晚餐后才来,而且晚上就回去了。老夫会张罗,你们就先睡吧。」
入夜之后,阳子在卧室密会了访客。她的访客是骠骑,是景麒的使令。
「那里的情况如何?」
阳子说话的方向看不到任何身影,卧室内除了阳子以外,并没有其他人。
「……一切安然。」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回答的声音,如果有人听到,或许会以为是地板下传来的声音。这种感觉并不算错,因为骠骑隐形在地下。
使令可以隐身在天地的气脉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沿着气脉移动,称为遁甲。景麒也可以沿着风脉遁甲,只是能够移动的距离并不长,至少无法从尧天的内宫移动到千里之外的北韦。
由于景麒无法亲自造访,因此派了使令前来。骠骑详细报告了宫中的情况,回宫之后,应该会向景麒报告阳子的近况。
「——浩瀚仍然下落不明。」
阳子点了点头,企图弑君的浩瀚在押解时逃脱,仍然行踪不明。
「诸官中有人说,主上是因为害怕浩瀚,所以逃亡雁国。」
阳子轻声笑了起来。
「我猜到有人会这么说……好吧,就当作是这么一回事。」
「请主上谨慎提防,一旦浩瀚得知主上的行踪,可能会再度企图弑君。」
「有班渠和冗佑在,不必担心。」
「——臣会转达。」
目送骠骑离开——事实上,遁甲的骠骑根本无法目送,就悄然离开了——然后,阳子走出卧室。
这里的建筑物基本上都是一明两暗,一个开放型的房间附属两个封闭的单人房。阳子所住的房间也是如此,以故乡的标准来说,就是一间两坪多大的起居室附属两间各是一坪多大的卧室。如果是大房子,其中一间卧室内放床榻做为寝室,另一间卧室放置睡床和椅子兼用的床榻,并放书桌和书架,基本上做为书房使用。两间卧室之间的厅堂是起居室,气候宜人的季节就会敞开门,然后放上屏风遮挡。厅堂的门都是折门,全部打开后,和房间的宽度同宽,阳子觉得与其说是房间,更像是通道的一部分,厅堂内摆放了桌椅。
里家的折门没有装玻璃,在细致格子图案的门框架上糊着纸,感觉有点像纸拉门。按照这里的礼仪,除了睡觉或其他不希望他人入内的情况以外,无论天气再冷,都要把折门稍微敞开,所以阳子把原本关着的折门打开了些。
阳子房间的起居室隔着院子,刚好可以看到通往书房的走廊。阳子看到有一个人影出现在走廊上,忍不住定睛细看。
她只看到是一个男人。男人不至于像少年那么年轻,但岁数也没有大到可以称为老人——除此以外就难以分辨了。男人穿着很朴质的宽袖衣,外面穿了一件棉袄,头上戴着一顶毛帽,垂着黑色的面纱,而且还有长巾绕在脖子上,把整个头都包了起来,完全看不清他的长相。
「……他是谁……?」
无论怎么看,都觉得他是故意遮住脸。那个身影微微低着头,走进了书房。阳子皱着眉头目送他之后,走出起居室,沿着走廊走去里家。
「——兰玉。」
听到走廊上的声音,兰玉抬起了头。桂桂猛然站了起来,从屏风后方张望,立刻欢呼着拉着阳子的手。
「怎么了?」
兰玉问。
「我们来玩吧。」桂桂说。
「可以和你聊一下吗?」
「请进。」兰玉说着,拿起火盆上的陶壶。厨房烧好的茶都放在这里保温。
「——对喔,今天有客人,所以你没上课。」
「对。」阳子笑了笑,接过兰玉递过来的茶杯。
「那是谁?」
「你说客人吗?我不知道,也没有问。」
兰玉回答,桂桂拉着她的袖子说。
「姐姐,就是那个人,头发有棕色斑纹的人把信拿给我的。」
「喔。」兰玉点了点头,她记得那个送信的人氏姓为劳。黑色头发中有褐色斑纹,有时候会来找远甫。他好像是有人派来的使者,但兰玉也不了解详细的情况。
「原来是劳先生……那客人有点可怕。」
「可怕?」
「因为那个客人每次都把脸辽起来,有时候会来找远甫,首先会派劳先生来送信,自己每次都是晚上才来,而且都是很晚的时间,因为那个人来的时候,远甫都说不必锁门,所以我才会知道。」
「到底是谁?从哪里来的?」
「不知道,即使问远甫,他也绝对不告诉我……我讨厌他。」
听到兰玉这么说,桂桂也点着头。
「你讨厌那个男客人吗?」
「他一定是坏人。」
桂桂说完,看着兰玉。兰玉低声喝斥说:
「不可以说这种话——但是,每次他来了之后,远甫隔天的脸色就很凝重。」
「——为什么?」
「不知道,远甫不告诉我……所以我就更担心了,你能了解吗?」
「我——非常了解。」
阳子和兰玉他们聊了一阵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虽然夜已深,但书房还亮着灯。
「……班渠。」
「在!」
「那个男人离开后就跟着他,调查一下他住在哪里。」
里闾已经关了,男人一定会投宿。
「遵命。」
2
船经过了巧国和庆国边境的高岫山。高岫山是跨越各国国境的山脉,有一道关门,最多也不会超过三个。由于每个国家都有,所以国境也称为高岫。巧国和庆国之间的高岫山至庆国北部东岸中部的吴渡港口一带称为四泊。
「姐姐,给你一样好东西。」
铃站在甲板上眺望大海,清秀跑了过来。
「给你。」
清秀得意地拿出用砂糖煮过的杏干。
「哪里来的?」
「别人送我的。」
清秀笑得很灿烂。
——这个孩子真奇怪。那天把铃骂得狗血淋头,之后并没有对铃敬而远之,反而更频繁地来找她,甚至会跑到女用房睡在铃的旁边。铃也不想再对他生气,清秀很聪明,如果因为他是小孩子而小看他,必定后患无穷。
因为睡在同一个房间的关系,铃发现清秀的疼痛很频繁,他几乎每天早上都会抱头呻吟。虽然他说睡一下就会好似乎不是谎言,但有时候在快好之际会呕吐,头痛症状消除后,又好像没事一样,只是走路有点蹒跚,经常像在蛇行般东倒西歪。
——清秀是不是生了什么病?看起来不像是单纯的头痛。
清秀之前说,他被妖魔攻击。铃曾经看过他的伤口,在后脑勺头发绑起的位置,有一个被抓伤的小伤口,因为伤口并没有很深,所以铃也松了一口气,清秀说,他在受伤之后开始出现头痛症状。
「清秀,你真的没问题吗?」
清秀吃着杏干,纳闷地看着铃问:
「什么没问题?」
「你的伤口啊,既然还会痛,代表还没有好啊,真的没问题吗?」
「嗯,应该没问题。」
「有请医生看过吗?」
「没有。」清秀摇了摇头,「没那种闲工夫,而且没有大碍,只要休息就好了。」
「有没有改善?我觉得好像越来越严重了。」
铃觉得清秀呻吟的时间越来越长,在醒来之后,走路弯曲蛇行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清秀露出为难的表情。
「是吗?」
「这两、三天,你不是经常揉眼睛吗?眼睛也不舒服吗?」
「好像看不太清楚。」
铃叹着气。
「果然生病了,时好时坏不能说是好了,到庆之后,要去找医生看一下。」
「嗯……」
「你已经决定要去哪里了吗?」
清秀摇了摇头。
「妈妈已经不在了……」
「真受不了你,你要去庆国,竟然不知道要去哪里吗?那还不如去奏国。」
清秀生气地把头转到一旁。
「妈妈叫我回庆国,所以我要回去。」
铃叹了一口气。
「总之,到了庆国之后,一定要去看医生,不然你死了可别怪我。」
清秀的肩膀抖了一下。
「姐姐,你是仙人,所以知道吗?我真的会死吗?」
「清秀,」铃看着他害怕的表情说:「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并不是真的认为你会死。」
「姐姐,你的个性真的很差。」
「真对不起啊,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俗话说,祸害遗千年。」
「有道理。」清秀笑了起来。铃注视着他的笑容。
「小鬼,现在还在晕船啊。」
船员笑了起来。
「才不是呢。」
清秀抗议道。
铃在暗处探出头,看到清秀的样子,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他蛇行得非常严重,天色已经暗了,他的蛇行状况仍然没有改善。
「但可能真的晕船了,感觉头昏昏的。」
「你不必这么紧张啦,心情放轻松。是因为要回庆国,所以很紧张吗?」
「我没有紧张。」
清秀的手在发抖,所以船员这么问他。严格来说,不是发抖,而像是痉挛。
「既然是晕船,就去乖乖躺着吧,摇摇晃晃地走来走去,小心掉进海里。」
「好吧。」清秀笑着走回船舱,铃暗自松了一口气。每次看到清秀的样子,就不由得感到害怕。如果只是头痛,或是只是发抖,或许不至于感到不安,但他同时有这两个症状,而且一天比一天严重,就不由得感到不安。
铃跟着清秀走回船舱,清秀无所事事地坐在那里。
「……你没事吧?」
清秀转过头,一脸讶异,视线飘来飘去,连续眨了好几次眼睛,然后用手掌揉着眼睛。
「你怎么了?」
「我好像真的有问题……视力很模糊。」
铃慌忙跑到他面前,跪在他右侧,探头看着他的脸。
「你很不舒服吗?头会不会痛?」
清秀看了看铃,又看着正面的墙壁,轮流看了好几次。
「……姐姐,我看不到你。」
「——啊?」
「像这样看前面时,就看不到你了。」
铃慌忙看向前方。人的视野很宽,她可以看到清秀出现在视野角落。
「我到底怎么了。」
清秀脸上露出害怕的表情。
「清秀——」
他皱起害怕的脸,原本以为他要哭了,没想到他笑了起来,但眼中仍然带着害怕。
「没想到我人这么好……」
「清秀。」
「看来我真的快死了。」
「怎么可能!不要说这种蠢话!」
清秀的脸皱成一团。
「我们一起去。」
铃握着他颤抖的手。
「要不要一起去尧天?」
「尧天……?」
「我要去见景王,景王一定有办法治好你,因为王宫里有很多了不起的医生——所以,和我一起去尧天吧。」
清秀低下头。
「不用了,我不可能……见到这么了不起的人。」
「你不是很不舒服吗?头痛不是很严重吗?万一更严重的话怎么办?」
「……真的可以治好吗……?」
「如果景王说不行,那我带你去才国,采王一定会治好你。」
「嗯。」清秀点了点头,落下一滴眼泪。
「……我怕死。」
「清秀。」
「虽然每个人都会死,但轮到自己要死了,就笑不出来了……」
「你真儍,不会有事的。」
嘿嘿嘿。清秀流着泪笑了起来。
「没想到我修行还不够。」
「小孩子不要说大话。」
「嗯。」清秀趴在铃的膝盖上。
「……不会有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嗯。清秀点着头,铃抚摸着他的背。
船在三天后抵达了吴渡的港口。虽说是港口,但并没有可以让船只靠岸的设备,只有一片突出的岩石形成弧度,船只停靠在那片岩石的内侧,有好几艘舢舨从悬崖那里靠了过来。舢舨接了人和货之后,停在沿着悬崖脚下建造的浮动栈桥旁。在悬崖上挖出来的石梯,弯弯曲曲,一路通向悬崖上方。
铃站在清秀的右侧扶着他。清秀的视力仍然模糊不清。自从那天他说看不清之后,视野的右侧角落始终看不到。
清秀爬上石梯时好几次绊到了脚,差一点跌倒,铃吃力地扶着他,差一点跟着滑倒。港口的男人看了于心不忍,背着清秀走上悬崖。
铃上气不接下气地终于爬上了悬崖,站在顶上眺望辽阔的山野。悬崖边缘是一片细长形的庐。
——庆国和州吴渡位在庆国东北部和州的东端。
男人把清秀放下后,清秀看着那片山野,铃握住了他的手。
去尧天。景王一定愿意帮助我们。
3
吉量轻盈地在天空中飞翔。
祥琼低头看着脚下的山野,觉得内心的怨气终于消除了。
——早就该这么做了。
早知道就不应该乖乖去里家,也不必委屈自己当奚,一开始就应该逃走,让自己重获自由。
已经没有人可以逼迫祥琼跪地磕首了。
祥琼直奔黑海,在城门关闭之前抵达了沿岸的城镇。她在那里卖了一对耳坠,买了衣服后找了旅店投宿。久违的绢帛、丰盛的餐点,和铺着锦缎被褥的床榻,她带着痛快的心情进入了梦乡。翌日又卖了一对耳坠,出发前往黑海。
吉量两天就可以穿越一个国家,所以她轻轻松松地穿越国境.进入柳国,在那里住了一晚。翌日又沿着黑海海岸北上,在傍晚前来到了在恭国和雁国之间,但更靠近雁国的港都背享。
「——有地方住吗?」
祥琼牵着吉量的缰绳走进大门。这是一家规模很大的旅店,墙上装了具有采光功能的格子窗,花垂门上挂着花饰,屋檐下挂着好几盏灯,照亮了门内的前院。
伙计跑了过来,满面笑容地对祥琼深深鞠了一躬。
「小姐,有好房间可以入住。」
「是吗?」祥琼嫣然一笑。「那我就住这里——吉量拜托一下。」
厩房的伙计跑过来接吉量的缰绳,小厮解开绑在吉量鞍上的行李抱在手上,伙计把吉量牵到门旁的厩房内。祥琼从前院走进大门。
推开大门,里面是大厅,几个客人正坐在墙边的桌子旁谈笑。旅店的人拱着手走了过来,祥琼从轻轻盘起的头发上拿下一根银制花钗递给他。
「够了吗?」
旅人都不喜欢身怀钜款,所以通常都以汇票或物品支付住宿费用。大规模的旅店都设有变卖服饰用品的小店,在那里结算住宿费用。如果还有剩余的钱,在离开时就会找零。旅店的人把花钗拿在手上确认后,用力点了点头。
「绰绰有余,那就先寄放在此。」
「如果不够的话再告诉我。」
「谢谢您,要不要用膳?」
小旅店通常会在马路旁设置供餐的小店,二楼或后方是客房。像这种大规模旅店通常都在面向庭园的饭厅或客房内用餐。在小旅店内的客房也只是在木板隔开的房间内铺被而睡,有些很幸运地附了可以洗脸的洗脸台,但大部分都没有洗脸台。等级更差的旅店只是在泥地的大房间内放了好几张床,和素不相识的其他旅客睡在同一个房间内,甚至没有隔开的屏风。普通旅店的睡床有承尘和床帐,还有梳妆台和小桌子。祥琼投宿的这种大规模的旅店,每间客房都有两间有床榻的卧房,还有一间用于休息和用餐的起居室。
「我在房间吃。」
「这个……」小厮露出为难的表情,「今天有船刚到,有很多客人,无法为您安排一房,不知半房可否?」
因为房子设计的关系,每套客房都有两间卧室,单独住宿时,如果没有足够的钱租用一房时,可以和其他客人并房,也就是利用半房的制度。
「不能想办法吗?我不想和莫名其妙的客人并房。」
「很抱歉,很希望可以为您介绍其他旅店,但今天每家旅店都满了。」
「……那就没办法了。」
「很抱歉——我为您带路。」
祥琼被带到三楼,经过可以俯视小庭院的回廊,走向三楼深处的房间。这间客房并不是很理想。在这种建筑物中,越是楼上的房间,天花板就越低,面向庭院的才是最好的房间。
「就是这间客房。」
小厮在最深处的房间前停下脚步,镂刻着漂亮图案的门上镶着玻璃,可以看到客房内的情况。门内是起居室,放着工艺不算太差的家具。
面向起居室有两道厚门,门内就是卧室。卧室的门上有门锁,但起居室是开放空间,门上并没有锁,所以才能和其他客人并房。
「谢谢。」
小厮把祥琼的行李放进卧室后,祥琼给了他小费,然后坐在起居室的椅子上。
「也未免太简单了。」
她忍不住窃笑起来。
祥琼内心没有丝毫的罪恶感,因为供王用恶意对待她,她也用恶意回报,到底何错之有?况且,供王并不会因为少了几件饰品,生活就陷入困顿,反正这些东西也是从先王手上继承而来的,如今只是转到祥琼手上而已。
「即使不急着赶路,六天就可以到庆国……」
景王所在的东方之国的首都——庆国的首都尧天。到了尧天之后要怎么行动?到底要如何着手?无论如何都要潜入宫中,设法接近景王——但这正是最大的难题。
祥琼并没有可以证明身分的旌券,她并没有把芳国发行的旌券带在身上,听说可以用钱向贪官买旌券,但要去哪里找这些贪官?
只要有旌券,潜入宫中并非不可能的事。在王刚登基不久时,王宫内会更换下官。祥琼知书达礼,只要愿意去当下官,很可能被录用。同时,刚坐上王位的王通常心有隐忧,无论是下官和官吏,只要懂得拍马奉承,很容易引起王的注意,所以要亲近景王并非难事,当然也可以伺机刺杀景王。
祥琼太了解宫中的情况——她对宫中的事可说是了若指掌。
「不如先去戴国……」
在因为王驾崩而日渐荒废的国家,可能很容易买到旌券。
泰王在芳国发生政变的两年前登基,半年后,戴国的新王派敕使前往各国,传达了戴王崩殂的消息。当他国的王驾崩时,其实不需要派敕使,各国宫中的凤会发出鸣叫,但凤并没有为泰王鸣叫——至少祥琼在芳国的鹰隼宫期间,凤并没有为泰王崩殂鸣叫。既然王还活着,就不应该有新王,显然是伪王,因为任何国家都很难了解他国的内情,所以目前无从得知戴国内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失去王的芳国也一样,但她不可能回去芳国。祥琼暗自决定,要先去戴国。
「这位客倌,您要去哪里旅行?」
小厮送餐上来时问,祥琼看着他把餐点放在桌上,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真讨厌。
桌上放着两人份的餐点,她忍不住皱起眉头,难道要和陌生人一起吃饭吗?当她看到听到小厮的叫声,从卧室走出来——那个客人已经在卧室了——的人影,祥琼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和陌生人同桌吃饭已经很不愉快了,没想到这个陌生人竟然是半兽。
半兽是出生时,就有一半是兽的人。虽然这种人并不多,但也不算少。在芳国,半兽不可能住这么高级的旅店,至少以兽形现身时,甚至无法走进庭院。
半兽似乎没有察觉到祥琼皱着眉头,轻快地走了出来,对小厮说:
「谢谢。」
虽然声音像小孩子,鼠形半兽的个子也和小孩子无异,但有模有样地穿着背心。当小厮向他鞠躬时,他塞了小费,然后坐在椅子上,这才发现祥琼也坐在那里,微微点头示意。
「幸会。」
「你好。」祥琼冷冷地回答。
「没想到客人这么多,太惊讶了,柳国平时也是如此吗?」
祥琼没有回答,难以忍受自己竟然和半兽同桌吃饭,把头转到一旁。
「今天很特别。」
回答的是留在房间内服侍他们的年轻人。
「来自雁国的船刚到,您也是搭那艘船吗?」
「喔,原来是这个原因。对,没错。」
「有一半是下船的客人,另一半是准备搭船的客人——客倌,您要去哪里?」
「俺打算去都城。」
「喔,」年轻人笑了起来,「芝草是好地方,但这个季节去旅行,会不会太寒冷了?」
「可能和雁国差不多吧。」
「是吗?」
「因为雁国也很冷,虽然比柳国位在南方,但会吹季风。」
「是喔。」年轻人应了一声,看着祥琼。
「这位客倌,您要去哪里?」
祥琼简短地回答:「戴国。」年轻人瞪大了眼睛。
「但是,戴国……」
「越来越荒废吗?所以我要去啊,我有朋友在戴国,让人有点担心。」
「戴国的哪里?」
被他这么一问,祥琼不由得紧张起来。
「哪里?为什么要问?」
「不,没事。」年轻人不知所措地笑了笑。
「因为我以前是往戴国船上的船员……」
「原来是这样。」
「我们的船运载谷物,回程时载玉,因为戴国的谷物很少——但是,后来就不行了,妖魔太多,根本无法靠近。」
「啊哟……」
「被虚海围绕的国家一旦荒废就很可怕,海底的妖魔都会出没,转眼之间,国家就会陷入孤立——真不知道今年冬天,戴国人吃什么过日子……」
年轻人似乎并不期待可以听到回答,祥琼默默地想着芳国的事。两个国家的情况几乎相同,即使辛勤耕作,也只能让百姓勉强糊口,一旦有地方歉收,其他地方也无力提供救济。
「你朋友可能已经离开戴国了。」
「是吗……」
「因为有很多人都逃去雁国了,也有不少人来了柳国。我们最后一趟载的也是人,港口挤满了人,即使只是抓住船舷,他们也想要离开戴国,所以无法不让他们上船。如果拒绝的话,整艘船可能都会被抢走。」
「是喔……」
「最后因为太危险了,所以就没有船班了。我来这里投靠父母,恐怕还有人在等船……」
「是啊。」
「你有吉量,所以没问题,如果想搭船,恐怕没办法去戴国了,听说雁国的定期船班也停了。」
祥琼微微张大了眼睛。
「你知道我骑吉量来?这么快?」
年轻人笑了起来。
「因为很少有客人骑这么出色的骑兽前来。啊,不对!」
年轻人看向安静吃饭的老鼠。
「这位客倌的驺虞也很厉害,大家都是第一次看到驺虞,所以都去厩舍见识了。」
老鼠抖着胡须说:
「没什么厉害,只是借来的。」
难怪。祥琼看着老鼠。因为他的坐骑很出色,所以即使是半兽,即使只是小孩子——祥琼猜想应该是这样,旅店的人才会把他当上宾招待。
「但是,这位客倌,现在天空应该也很危险了。」
听到年轻人的说话声,祥琼慌忙点头。
「……是啊。」
「啊,你最好去庆国。」
「庆国?」
「对,庆国有时候会有武装的船只在戴国之间来往,运载戴国的难民。」
「——啊?」
「庆国有奇特的人专门找戴国的难民去开垦,只要去那里,就可以有土地和户籍。我经常去戴国的那一阵子,会定期去戴国载难民回来,虽然目前船班减少很多,但听说还在运行,你可以搭那个船班去戴国。」
「是喔……」
祥琼好不容易才忍住笑。
——我要去戴国,然后在那里等船只去庆国。等拿到户籍之后,就去尧天……一切都太简单了。
「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
祥琼发自内心地说道。
——从戴国前往庆国。
祥琼对自己终于有了计划感到心满意足,很快回到卧室睡觉。锦缎的被子、床杨上的火盆,她在温暖的环境睡得很香甜。深夜时,祥琼被敲门声吵醒了。
「谁?」
祥琼皱起眉头。那只老鼠有什么事吗?
「打扰一下。」门外传来晚上送饭上来的年轻人的声音。祥琼慢条斯理地下了床,穿上宽袖衣走去开门。她在开门时,对着门外问:
「——什么事?」
「关于戴国的事,我想起一件事。」
祥琼打开门锁,才刚打开门,门立刻被推开了,祥琼忍不住缩着身体。起居室内,除了那个年轻人以外,还有几个身穿蓝色盔甲的士兵站在他前面。
「——什么事……?」
祥琼感到心跳加速,她努力保持镇定。
「——检查旌券。」
听到这句话,祥琼的脸一下子发白。
「这么晚了,想要干什么……明天再说。」
她口干舌燥,努力挤出声音抗议,但士兵冲进卧室围住了她。
「旌券在哪里?」
她的双腿发抖。
「……不小心掉了……」
「你叫什么名字?」
「玉叶——孙玉叶。」
士兵面无表情地看着祥琼,然后又看了看其他士兵。
「听说你骑吉量?哪里来的?」
「……我……不记得了。」
——太可疑了。祥琼脱口说完这句话,忍不住为自己拙劣的谎言咬着嘴唇。
「我们要检查你的行李。」
「不要!你们不要乱来!」
祥琼在叫喊的同时,觉得一切都完了。好不容易逃到柳国,供王竟然派人来这里抓自己。必须赶快逃走。祥琼左顾右盼,但两侧肩膀被士兵按住了。即使有路可逃,自己恐怕也插翅难飞。
士兵走向床,拿出用皮绳绑起的行李,打开之后,从衣物中拿出了细软。其中一名士兵手上拿着纸,把这些细软和纸上的内容对照着。
「珠带,带头上是金地龙凤图案,凤形耳环、孔雀石的饰品……都符合!」
把纸上的文字念出来的士兵回头看着祥琼。
「少了两对耳环和一支银钗,去了哪里?」
祥琼没有回答——她因为发抖而无法发出声音。
要被抓了,然后会被审问、受到审判。她终于想起了这件事。在士兵闯进来之前,她完全没有想过这件事。
窃盗的惩罚是——祥琼努力在记忆中搜寻,感到不寒而栗。磔刑。会被绑在街头,用无数钉子钉死。
「怎么了?」
对面的卧室门打开了,老鼠探头张望。看到半兽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时,祥琼突然指着他说:
「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些都是他给我的!」
「——啊?」
老鼠目瞪口呆地看着士兵。
「你的旌券呢?」
「在房间里……」
「你叫什么名字?」
「……张清。」
刚才将祥琼的细软和纸上的内容对照的士兵淡然地把纸折好,对着其他士兵扬了扬下巴。
「——把两个人都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