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俺不记得曾经给过你什么东西。」
祥琼被关进柳国的大牢。那只老鼠也被一起关进几乎结冰的牢狱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至少请你告诉俺实话。」
祥琼没有回答,她无法回答。事实很简单,因为她害怕自己被问罪,情急之下,嫁祸给别人。
「你叫什么名字?」
「……祥琼。」
也许是因为内心的罪恶感,让她脱口说出了自己的真名。
「祥琼——这不是芳国公主的名字吗?」
祥琼不由得抬起了头。
「公主孙昭,字祥琼。」
「我……」
这个来自雁国的半兽为什么会知道?王族的名字很少有人知道,因为身分高贵,很少有人敢叫他们的名字。
「有传闻说已经死了,也有传闻说还没死。」
「你是……何许人也?」
老鼠抖着胡须说:
「俺叫乐俊,只是普通的学生。」
「普通的学生骑驺虞?」
「俺说了,那是借来的——因为你是公主,所以被追吗?」
祥琼没有回答。她并没有忘记之前不小心透露自己是公主,结果把自己害惨的事。
「如果你遇到了麻烦,可以说给俺听。」
「与其为我操心,不如担心你自己。」
祥琼露出冷笑。
「你知道自己被关在牢里吗?搞不好会被处以磔刑。」
乐俊抖动着胡须。
「磔刑?那是在芳国吧?只有芳国会因为偷窃处死罪人——不,芳国也已经废止了这个法令。」
「……是……这样吗?」
「听说峰王很严苛。窃盗要处以死刑,尤其从主人家偷走财物要处以鞭刑,偷窃衣物宝石饰品要处磔刑,俺记得即使只是偷窃食物也要枭首。只有芳国这么严苛,通常都只是鞭刑而已,在柳国的话,必须视偷窃的物品而定——差不多是一百下鞭刑和关九十天吧。」
祥琼惊讶地看着老鼠。他竟然了解他国的法律。虽然这是能干的官吏必备的条件,但即使是掌管刑事的司寇,也很少有人知道他国的刑法。
祥琼说出了她的想法后问:
「你不是凡夫俗子吧?」
「俺说了,俺只是学生而已——在雁国,这是常识。」
「你是少学生吗?」
「不,大学。」
祥琼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各州只有一所少学,国府附属的大学只有一所而已,也只有一百名学生,入学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大学毕业后就是国官——而且是高官,所以很多人都梦想挤进大学,虽然每年都举行招试,但有人考了一辈子都没考取。
「像你这种小孩子读大学?你几岁了?」
乐俊垂着胡须。
「俺总是被当成小孩子,没关系——俺今年二十二岁。」
祥琼眨着眼睛。二十二岁的话,读大学并非不可能,但仍然算年纪很轻。想要进入大学,除了通过招试以外,还必须有少学的校长或是位高权重的人推荐,所以有不少大学生都三十多岁了。
「是喔……真好啊。」
这个老鼠未来大有前途,将会当官发财——祥琼却一无所有,只能被关在牢里等候审判。
「不太好,因为像这样被抓之后,可能会被开除。」
祥琼看着老鼠。大学生除了需要博学多闻,还注重品格,一旦犯罪遭到处罚,绝对会被校方开除。
——但是,祥琼心想。自己恐怕会被带去恭国,将面对供王的侮辱和处罚,也许处罚的严重程度会超乎寻常。这只老鼠并没有失去一切,但自己搞不好连命都不保。
「不过,总会有办法——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柳国的士兵会闯进旅店?」
祥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过身,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显示她不想说话。她听到背后传来轻声叹息。
祥琼假装睡着,却辗转反侧,浑身发抖了一整夜。翌日,祥琼被从牢房带了出来。她被带出牢房时,回头看向牢内,发现老鼠偏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牢房位在府第深处。祥琼并不知道这里的官府是属于郡,还是乡,或者是县,还是比县更小。只有县府以上才有审判犯人的蔽狱,州府不处理犯罪案件,但所有的官府都有牢房。
祥琼被带往府第的正殿,腰上绑着绳子,被要求坐在正堂的地上。前方的高台上坐了一名中年男子,拿着绳子的狱卒把祥琼推倒在地,把她的头压在地上磕首。
「——你是芳国公主孙昭?」
「……不是,我不是这么高贵的人。」
男人笑了起来,似乎觉得很有趣。
「是吗——主上下令,因为接获恭国供王的通知,说芳国公主偷了东西逃出恭国,要求我们协助抓人。供王还派青鸟送来了失窃物品的目录,为什么目录上的大部分东西都在你的行李中找到了?」
青鸟是官府之间用来传令的鸟。
「有人……送我的。」
祥琼的头抵在地上回答。
「旅店内和我住同房的半兽送我的。」
——虽然很抱歉,但我无论如何不想回去恭国。祥琼满心愧疚地回答,高台上的男人突然大笑起来。
「你以为官吏会相信这种谎雷吗?」
「但是!」
「原来如此,的确很像是不谙世事的公主。你偷了东西从恭国的王宫逃走,竟然还敢大摇大摆地住旅店,带着吉量四处走动,甚至没有把它丢弃。照理说该把偷来的东西赶快拿去换钱,却傻傻地藏在行李里。」
祥琼咬着嘴唇。她自己也觉得太蠢了,重获自由太兴奋,没有多想其他细节。
「因为是女人,所以都偷一些饰品吗?太愚蠢了。」
「县正。」有人对着高台叫道。由此可见,这里是县府。
「公主怎么可能做这么愚蠢的事,在下认为这个女人并非公主。」
「言之有理。」
县正的声音中透露出喜悦。
「你说的有道理——那我再问一次,你是公主孙昭吗?」
「不是。」祥琼带着侥幸的心情对着地面大叫道。
「所以是公主偷了东西塞给你,然后自己下落不明。但是,既然偷了这些东西,怎么会送给别人呢?不,不可能。女人,到底怎么样?真的是别人送你的吗?还是你偷的?」
祥琼无法回答。
「你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回答——这些东西是偷来的吗?」
祥琼抬起头,看着那张满脸油光,露出奸笑的脸。
「不……不是。」
「所以是别人送你的吗?有谁会做这种蠢事——啊,还是说,」县正突然轻声细语地说:「还是说,原本就是你的东西?因为怕被误会,所以说是别人送你的?如果是这样,这些东西只是刚好和目录上的物品很像,但和恭国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祥琼看到了男人眼神中的言外之意,点了点头。
「……没错。」
「如果是你的东西,似乎不太合乎你的身分。」
「……但是……是我的……真的是。」
「太可疑了——不过,官府很忙,有很多事要处理,如果因为可疑就一一追查,永远查不完。如果你愿意为自己赎身,本官可以释放你。」
祥琼听出了男人的言外之意,在内心大感惊讶。这个男人在索贿。堂内的下官也露出奸笑。
「如果……如果大人愿意原谅我,我愿意把行李中的细软和吉量献给县正。」
「是吗?」县正拍着大腿。
「看来你很了解人情世故,那本官就不多追究了——虽然和接到的目录上的物品很像,但既然原本就是你的,就是纯属偶然。本官不能收供王的御用品,但如果是你的东西,当然就没有问题。」
「那是我的。」
祥琼语气坚定地说,县正和下官都笑了起来。
「好,那就释放你,细软和吉量就由本官收下了,行李和钱囊还给你,你自由了。」
「……谢谢。」
祥琼低头鞠躬,掩饰了脸上的表情。
祥琼在府第接过行李和钱囊,步履蹒跚地走在寒风吹拂的街头。
——逃过了一劫。
至少保住了一命,也没有被送往恭国。只不过好不容易偷出来的细软被抢走,也失去了吉量——不光如此而已。
祥琼把手伸进怀里,摸着已经变得很轻的钱囊。
她交给旅店的银钗被没收了,官吏把变轻的钱囊交还给祥琼时对她说,已经拿钱囊里的钱帮她支付了旅店的钱。
——虽然身上所有的钱几乎都被拿走了,但还是比被送回恭国好很多倍。她拉紧了毛皮上衣,用肩布紧紧包住脖子,努力这么告诉自己。
——但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想要去庆国,必须先去戴国张罗旌券;要去戴国,先要去庆国搭乘往戴国的船只。自己的行李中只剩下换洗衣服和之前买的少许饰品,即使全部变卖,能够撑几天呢?祥琼手上剩下的旅费可能不足以撑五天。
只能徒步旅行,住在最便宜的旅店吗?等到钱用完了,就只能去民宅乞求借宿一晚,每天打零工,靠别人的同情继续这趟旅程吗?她不认为自己有办法做到。
祥琼无助地低头走出府第的大门,听到有人叫她。
「——看来你平安无事。」
祥琼慌忙回头,看到那只老鼠牵着一头漂亮的驺虞。
「……你!」
「我很担心你不知道怎么样了,看来误会已经澄清了。」
「……才没有澄清。」
祥琼把头转向一旁继续往前走,身后的脚步声追了上来。
「没有澄清?」
「只说如果贿赂他,就可以放了我,所以我身上的财物全都被搜刮光了。」
祥琼气愤地说。虽然明知道对这只老鼠生气也没用,但他一脸庆幸的样子惹火了她。
「……真奇怪。」
听到老鼠低声嘀咕,她回头看着老鼠。
「柳国的官吏会提出这种要求吗?」
「但是,他的确这么说了,而且并没有什么好稀奇的,无论在哪一个朝代,哪一个国家,都有利用权力中饱私囊的人。」
「柳国是出了名的法治国家,芳国的峰王当初就是想要仿效柳国建国。」
祥琼停下了脚步。
「那些法律都是为了约束官吏而不是百姓,在这一点上和芳国不一样——柳国的官吏无法腐败,这个国家的法律不允许他们腐败,怎么可能在县府堂而皇之地索贿?俺知道了。」
「……什么意思?」
「监视官吏的体制本身就腐败了——祥琼,你说要去戴国?所以要从柳国的港口出发吗?」
祥琼自嘲地笑了笑。
「我没有旅费去庆国。」
「俺劝你还是放弃吧。」
「——为什么?」
在通往城门大路的杂沓中,老鼠低声说:
「虚海有妖魔出没。」
「我昨天听说了。」
「有一半在戴国的沿岸出没,另一半在柳国的沿岸。」
「——什么?」
祥琼停下脚步看着半兽,半兽漆黑的眼睛望着祥琼。
「柳国已经开始出问题了。」
祥琼思考着半兽说的这句话。
柳国的刘王比恭国的供王治国更久,已经超过一百二十年,所以可以称为贤君。祥琼向来觉得邻近的三个国家——范国、恭国和柳国是不会灭亡的国家,因为从祥琼出生时开始,这些国家就持续安定。
「——所以,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听到这个问题,祥琼回头看着乐俊。虽然她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但已经随着人潮走出了城门。
「什么?」
「你不是想去戴国吗?你的东西不是被搜刮走了吗?你有盘缠吗?俺打算在柳国四处看看,然后回到雁国,如果你不介意,要不要跟俺走?」
祥琼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难道……你愿意带我去雁国?」
「如果你不介意只到关弓,而且可能要走一段路,我们可以同行。」
「……你脑筋有问题吗?你知道自己差一点被当成小偷了吗?」
乐傻笑了起来。
「不可能啦,而且俺猜想自己不可能被抓,因为俺的旌券有高人背书。」
「——这不是问题的症结——」
「而且,」他又笑了起来,「俺天生是这种命。」
2
又是新的一年。铃和清秀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来到和州西端止水乡,只要继续沿路往西前进,就可以来到首都尧天所在的瑛州。
之所以在半个月就来到这里,是因为他们沿途搭马车;但之所以搭了马车才走到这里,是因为清秀的身体状况一天比一天差,很容易突然感到不舒服,痛苦地呻吟半天。于是就只能停下休息,翌日也无法赶路。铃和清秀在旅途中迎接了新年的到来。
清秀的视力仍然没有恢复,他仍然有严重的晕眩,所以几乎无法走路。每次头痛都会出现痉挛,也都会伴随着呕吐。
「姐姐,真对不起。」
清秀躺在马车上一路摇晃,对铃说道。马车只是在车斗上装了顶篷,下面铺了东西而已。大部分都是近郊的庐人去大街附近时,利用空车斗载人,赚点零用钱而已。虽然也有驰车这种专门载旅客的马车,但大部分是达官贵人搭乘,所以不愿意载铃这种平民百姓。
「钱够用吗?我可以用走的,只是速度可能比较慢。」
「够用,小孩子不需要担心这种事。」
铃拍了拍他的额头,他笑着耍嘴皮子说:
「你自己还不是像小孩子。」
他的脸比之前瘦了很多。这也难怪,因为他整天都在呕吐。
他说的话似乎也不太对劲。铃是仙人,所以听得懂他在说什么,但车夫经常说他说话有问题。他的表达能力似乎出现了会把「去」说成「泣」的奇妙症状。
「你有时间耍嘴皮子,不如赶快休息一下。」
「我很担心啊,因为你很靠不住。」
「不用你管。」
铃在说话时,忍不住笑了起来。因为她知道清秀的话中没有恶意,所以即使他这么说,也不会感到生气。虽然有时候也会忍不住不高兴,但觉得他所言不假。与其只是嘴上说:「你真可怜」而已,还不如干脆说:「你一点也不可怜」更轻松。
铃看着清秀说:
「也许梨耀大人也一样……」
「——什么一样?」
「因为洞府的人都讨厌梨耀大人,但是,当她问大家,是不是讨厌她时,当然不可能老实回答,所以大家都摇头说,没这回事,结果梨耀大人说话就很刻薄。」
「没有人听到别人说不喜欢自己会感到高兴,但是,明知道别人讨厌自己,对方却说没这回事,也完全高兴不起来。」
「既然这样,就不要做惹人讨厌的事啊。」
嗯。清秀看着马车的顶篷。
「人有时候不是会故意想找别人麻烦吗?虽然明知道自己这么做很惹人讨厌,但还是忍不住要这么做。」
「……的确。」
「这种时候,自己也知道自己做错了,觉得会惹人讨厌,然后问别人是不是讨厌自己,对方却用明显是说谎的态度否认时,不是会很生气吗?虽然如果对方老实回答说,真的很讨厌时,心里也会不高兴。」
「也许吧……」
「多次经历这种事,渐渐搞不懂自己到底有什么目的,总之,无论如何都想逼迫别人说出真心话——可能是这种感觉吧。」
铃茫然地看着他说:
「我觉得你好像是梨耀大人的分身。」
「只是想像而已。」
「也许就像你说的。」
回想起来,自己从来没有想像过梨耀在想什么,只觉得她对自己充满恶意。
「——不瞒你说,我从来没有想过梨耀大人的心情,只是一味告诉自己要忍耐。可能正因为我是这种态度,所以梨耀大人真的很生气,也很恨我,难怪说话很刻薄,如果不满意我的回答,就找一些根本不可能的事来为难我……我只有躺在床上时才能稍微喘口气,而且也经常半夜被叫起来。」
清秀叹着气。
「听起来……真可怜……」
「真的很辛苦啊。」
「姐姐,我不是说你,因为你是自己喜欢才留在那里——我不是说你,是说那个叫梨耀的人。」
铃愤愤不平地瞪着清秀。
「你不同情我,反而同情梨耀大人吗?」
「我总觉得这种人无谓地逞强很辛苦,可能自己也会觉得很讨厌吧,一定会自我厌恶,因为人都没办法逃离自己。」
「是这样吗?」
铃生气地把头转到一旁,注视着从顶篷缝隙中看到的街道。
「……你可能觉得好笑,但当时真的很辛苦。寒冷的日子睡在冰冷的床上,觉得一个人孤伶伶地思考的时间最幸福,不由得悲从中来。」
「不是还有其他人吗?难道你没想过要和其他人谈话吗?」
「我不是说了吗?我是海客,有很多不懂的事,每次问别人,就会遭到嘲笑,所以我就懒得理他们了。虽然我不愿意主动请教也有错,但如果整天被嘲笑,谁都不愿意主动请教别人啊。」
「……所以,你就躺在床上流泪,觉得自己很可怜,是全世界最不幸的人。」
「我才没有……」
因为被清秀说中了,铃微微红了脸。
「我才没有这么做——我想了很多事,想着如果这一切都是梦,张开眼睛后,发现原来躺在家里的床上,不知道有多好。」
说完,铃难过地笑了起来。
「听说景王的事之后,就开始想,不知道景王是怎样的人,觉得她一定也很怀念蓬莱,所以我想像着要告诉她这些事,要唱故乡的歌给她听——」
景王一定会感到高兴,也会和自己谈论故乡的事——
铃吐了一口气。
「但是,当我回过神时,只感到空虚不已。梨耀大人对我言语刻薄、颐指气使,其他人也都对我很不友善……」
清秀一脸受不了地说:
「姐姐,你真的很不成熟,这不是理所当然吗?因为你什么都没做啊。」
铃惊讶地张大了眼睛。清秀不以为然地叹着气。
「幻想不需要耗费任何力气,比起思考如何解决眼前遇到的问题,做自己该做的事轻松多了,但是,你之前没有想该想的事,也没有做该做的事,当然不可能有任何改变,也会觉得空虚啊。」
「是这样没错啦……」
「就是因为你整天在想这些空泛的事,所以才永远长不大啊。」
「你有时候真的很讨厌。」
清秀吐出舌头,扮着鬼脸,缩成了一团。
「姐姐,你不是很爱哭吗?我不愿意流眼泪。」
「我这么爱哭,真对不起啊—我小时候经常被称赞,说我很会忍耐,很少流泪。」
带铃去山上的男人也称赞她不会哭哭啼啼。
「但是,我的身世太坎坷,所以才会变得这么爱哭。」
「我跟你说,」清秀看着铃,「我在庆国的家被烧了,很多庐人都死了,我们只能离乡背井,最后一次看到自己烧毁的房子时,我哭得超惨,因为实在太难过,完全无法克制。因为还是小鬼,遇到很多事都会哭,但那次的哭和之前不一样,我还以为自己会哭一辈子。」
「你也会哭?」
「嗯,那时候我在想,哭有两种,一种是觉得自己委屈、可怜,另一种是伤心难过。觉得自己委屈可怜是小孩子的眼泪,因为希望别人可以帮忙自己,不管是爸爸、妈妈,或是隔壁的阿姨都可以,希望别人帮忙。」
铃看着清秀的脸庞。
「因为小孩子只能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所以是小鬼的眼泪。」
「喔。」铃只应了一声,清秀也沉默了很久。
「……清秀,你家在庆国的哪里?」
「嗯,在南方。」
「等你身体好了,要不要去看看?」
「一起去吗?」
清秀躺在马车上,把铃的衣服盖在身上。因为马车内很冷,所以他把衣服拉到鼻子前,只有双眼看着铃。
「一起去——你不愿意吗?」
「和你一起去的话,会很辛苦。」
清秀说话时,小声笑了起来。铃也笑了。
3
固继的里就在北韦旁,附属在北韦东北的角落。官府只有里府而已,里内只有二十五户,是最小规模的行政单位。
阳子和兰玉一起走出里家的门,来到大纬。
一百步见方的里由高高的围墙围起,内侧有环途绕里一周,里府、里祠和里家位在里的北侧,前方贯穿东西向的大路称为大纬,从里祠笔直通往里闾,南北向延伸的大路称为大经。里府内有府邸和小学,里祠的正式名称为社,祭祀里树、诸神和土地神,祭祀里树的里祠西侧是祭祀土地神和五谷神的社稷,东侧是祭祀祖灵的宗庙,总称为社,但里人的信仰都集中在里树上——因为这棵树带给里人孩子和家畜。
「真有意思……」
阳子自言自语,兰玉偏着头。
「嗯?」
「我是说,感觉好像只有里祠,社稷和宗庙只是附赠品。」
事实上,社稷和宗庙都很小,总是静悄悄的。
兰玉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阳子,你经常对一些奇怪的事感到有趣。」
「是吗?」
「因为里树可以带给里人孩子啊,至于社稷和宗庙,无论再怎么供奉、祈祷,也无法保证能够丰收,也无法避免灾害——所以里树最受重视,不知道为什么。」
「这里的人很现实——但是,天帝和王母则又特别。」
许多里祠同时祭祀天帝和西王母,但也有些地方特别设庙祭祀。
「因为会赐予小孩子啊。」
「天帝和西王母吗?」
「对啊,想要小孩子的夫妻向里树求子,然后把细带绑在树枝上。」
「一定要夫妻才可以吗?」
「对啊——于是,催生玄君就会为想要孩子的夫妻制作一份名册呈给西王母,西王母再征询天帝的意见,从中挑选有资格当父母的理想人选,然后王母再命令女神制造卵果。」
「是喔。」
阳子觉得和以前在故乡时听到的神话大不相同——虽然她不太记得神话的详细内容。
「送生玄君揉捏小孩子的原料,制造出卵果,然后送到里树——蓬莱不是这样的吗?」
「完全不一样。」
阳子苦笑着。
「兰玉,你相信是这么一回事吗?」
阳子问,兰玉笑了起来。
「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但里树上会结卵果,如果不是自己祈求的那根树枝上的卵果,绝对摘不下来,你不觉得很奇妙吗——所以我觉得一定是神赐予的。」
「原来是这样。」阳子笑了,「家畜也是从里树长出来的吧?」
「对,每个月的一日到七日向里树祈求,一日是鸡鸭等禽类,二日是狗,三日是绵羊和山羊,四日是山猪和猪,五日是牛,六日是马,七日是人。」
「——人?人也有固定的日期吗?」
「原本有固定,现在是七日或是九日以后随时都可以,但是,七日的时候祈求的孩子是好孩子,我妈妈说,桂桂就是七日祈求的孩子。」
「喔,原来是这样。」
「家畜一个月就可以孵出来,虽然每次会绑好几根细带,但并不是都会结出卵果,人每次只有一个。」
「所以没有双胞胎。」
「——双胞胎?」
「就是两个人一起出生的孩子,蓬莱曾经有过五胞胎。」
「是喔,太好玩了。」
兰玉说着,回头看着里祠。
「八日是谷物的日子——只有王才能祈求。」
「原来还有谷物的日子。」
「五谷会自行增加,只要播种,不是就会结果增加吗?」
「原来这里也一样。」
「草和树木不是生物,新的谷物必须有人祈求,但只有王可以祈求,向王宫中的树木祈求。上天听到祈求后,就会在王宫的树木上结果,隔年之后,全国的里树都会长出有种子的卵果。」
「是喔。」阳子张大了眼睛,她不知道这也是自己的职责之一。她打算回去之后,再向远甫打听详细的情况。
「野树上会长出家畜以外的兽和鸟,水中也有树喔。」
「我不知道,鱼也是从树上长出来的?」
兰玉笑了笑说:
「答对了,还有草和树的种子。」
「谷物以外的植物不会自己生长吗?」
「会啊。但野树上长出来的是新的草和树,好像会自己长出来。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哪里会长出什么草,所以有时候去野树旁时,会看一下根部有没有长出新的草,一旦发现有新的草,就带回家种植。有些游民专门做这种工作,称为猎树师,他们四处旅行,寻找新的卵果。树木也有特性,有些树木容易长出新的卵果,有些不太容易,容易长出新卵果的树木是秘密,猎树师绝对不会告诉别人,所以听说跟踪猎树师,会被杀掉。」
「喔……」
「虽然猎树师会带一些珍奇的药、药草或是作物的秧苗来卖,但有点可怕。」
阳子默默点着头,原来这个世界也有受到歧视的人,只是很少因为职业受到歧视。这里的人并不会继承家族的行业,无论是哪一家的孩子,一到虚岁二十岁,就可以领到公田,展开独立生活。即使家里开了很大的店,或是做大生意,也无法让孩子继承,身体残障者会受到厚遇,但半兽和游民还是会遭到排斥。
「……怎么了?」
兰玉问,阳子摇了摇头。
她的朋友是半兽。为了感谢他,阳子很想废除排斥半兽的法律——但是,无法获得官吏的赞同。
她曾经打算将此做为初敕,但总觉得似乎不太适合。对阳子来说,初敕就像是一个里程碑,她希望把初敕做为自己具备身为王的自觉和自负进行的第一项工作。
「我说错了什么吗?」
「不是,只是想起了很多事——走吧。」
阳子和兰玉刚好来到里闾前,兰玉要去里闾外的空地,阳子要去北韦办事。
「……嗯,你要打起精神。」
阳子露出微笑。兰玉每次看到阳子陷入沉思,就以为她想起了蓬莱的事,对她深表同情。阳子由衷地感谢,然后轻轻挥了挥手和兰玉道别后,沿着环途往西走。
通常每个里都只有里闾一道门,但固继原本是北韦的一部分,所以有两道门。
每个城镇都以里为中心,里内附属着其他府第,规模逐渐壮大。如果是县城以上,就会颠倒过来,府城成为中心,里和里府等一起位在城镇的角落,而且必定位在东北的角落。固继的里甚至被挤到了北韦之外,勉强靠一道门和北韦相连。
阳子走进北韦,直直走向府城。中央是用高大的城墙围起的区域,她沿着绕城墙周围的内环途走向北韦的东南方。
「……在哪里?」
阳子小声问道。杂沓中,脚下传来一个更轻微的声音。
「下一个转角往右。」
阳子听从声音的指示,深入市街,来到一栋小房子前。
原本只有里人可以在里内拥有房子,而且只有国家配给的房子,但百姓经常出售土地和房子后搬去他处,有人卖了庐房和农地后,去市镇上向官府购买土地和商店,也有人购买农地,雇用佃农在比别人大数倍的土地上耕作,甚至有人买下一整个庐,也有不少人领到国家配给的农地后立刻出售,在市镇上买房子。
不知道这栋房子的屋主怎么会住在这里,总之,屋主姓劳——是拜访远甫的神秘客人的使者。
那天,远甫的客人离开时,班渠尾随着他,确认他并没有投宿,而是住在劳家过夜。男人翌日离开北韦,去了北方。
——接下来该怎么办?
阳子抬头看着眼前这栋房子。神秘客人昨晚又来找远甫,也同样派了这栋房子的屋主——劳先生当使者。客人和上次一样,没有住旅店,而是住在劳家,今天早上又离开北韦去了北方。那个人到底是谁?即使把劳叫出来,他恐怕也不会据实以告。
她站在马路对面打量着房子,大门突然打开,阳子立刻移开视线,东张西望,假装在找路。
「那就先告辞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
「东西就——」
男人似乎发现了阳子,没有继续说下去。中年男人个子不高,头发上有棕色斑纹,应该是劳。他旁边是一个高大的男人,体格很结实,一头普通的黑色头发。那个男人也看了阳子一眼,然后移开了视线。
「一切交给你处理。」
「是。」
两个人说完之后就道别了,矮个子男人逃也似地走回家中,大个子男人从小路大步离开。
——可能只是客人。
然而,那个矮个子男人刚才的欲言又止令阳子感到在意。
阳子走向和大个子男人相反的方向,小声叫着班渠。
「……会在意吗?」
阳子对看不到身影的声音点了点头。
「拜托你——虽然可能只是普通的客人,但我很在意远甫的态度……」
兰玉说的没错,那名神秘客第一次上门的隔天,远甫的情绪格外低落。这次也一样,今天甚至无法为阳子上课,所以阳子无事可做,决定来劳家一探究竟。
「遵命。」
轻微的声音远离、消失了。
那天深夜,班渠回来向阳子报告,男人住在河对岸和州止水乡的乡都拓峰。
「拓峰……」
拓峰位在北韦东方,来找远甫的男人离开后往北走,和今天的大个子男人有没有关系?
阳子独自沉思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