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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风之万里 黎明之空 下 第十二章

1

「——姐姐。」

铃正在物色旅店,背后突然传来叫声。

因为有三骓同行,所以必须找有厩舍的旅店。骑商告诉铃,虽然偷窃骑兽是大罪,但因为价格昂贵,偷窃者不断。她记得这一带好像有一家价格并不算太昂贵,同时有厩舍的旅店,就凭着印象在以前来到拓峰时,曾经投宿的一带寻找。

回头一看,在人群中发现了之前在墓地见过的少年。

「是你——」

他推开城门关闭前的汹涌人潮,跑到铃的身旁。

「你回来了?为什么?」

铃忍不住偏着头问:

「什么为什么?」

「你不是已经离开了吗?听旅店的人说,你已经退了房,我以为你离开拓峰了。」

铃想起他叫夕晖。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哪一家旅店?」

之前遇见夕晖时,他们在大路上道别,并没有请他送自己回旅店。

「喔,」夕晖有点尴尬地耸了耸肩,「对不起,我跟踪了你。」

「为什么?」

「因为我很在意——我担心你会对升纮做什么。」

铃忍不住一惊。

「……怎么可能?」

「那就好——骑兽?你去买的吗?」

「对,因为搭马车腻了,况且原本要载的病人也已经不在了。」

铃苦笑着。

「是喔。」夕晖垂下了双眼。

「你来得正好,你知道哪里有附设厩舍,但价格便宜的旅店?」

铃的钱所剩不多,并不是只要有厩舍的旅店都可以随便住。

夕晖猛然睁大了眼睛。

「我家就是旅店,只不过不太干净。虽然没有厩舍,但可以把骑兽放在后院——别担心,没有人敢偷我家的东西。」

夕晖牵着铃的手。

「你去住我家吧,不收你钱。」

夕晖的家位在偏远僻静的地方,聚集在路旁的男人都好奇地打量着铃和三骓。

「……没关系吗?这一带感觉好像不太安宁。」

铃牵着三骓说道,夕晖露齿一笑说:

「不必担心。啊,我家就在那里。」

铃顺着夕晖手指的方向看去,虽然那是一家老旧的旅店,空间也不大,但打扫得很干净。夕晖跑向大门旁,打开木门向铃招手。

「——这里,你从这里进来。」

一走进门,是一条放了木樽和木桶的小巷,穿过小巷,有一个不大的庭院和菜园。夕晖指着菜园的围墙说。

「把它系在这里——它要吃什么?」

「普通的稻草和饲料叶就可以了。」

「那我会搞定,先给它喝水吧。」

夕晖跑到水井旁,把吊桶丢了下去。这时,后门刚好打开了,一个必须抬头仰望的高大男人走了进来。

「夕晖,这么厉害的骑兽哪来的?」

男人间完后,将目光停在铃身上,露出讶异的表情。夕晖拉起吊桶,笑着对男人说:

「那是她的,她要住在这里。我上次不是提过吗?曾经在墓地见到她。」

「喔。」男人点了点头,咧嘴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很亲切。

「是吗?你受苦了——进屋吧,虽然我家很破旧。」

「你也是这家旅店的人吗?」

铃被带到厨房后,男人请她入座,她顺从地坐了下来。男人用杓子从大锅里舀了热水,装进茶杯后,放在铃的面前。他送茶的方式很粗犷。

「名义上我是老板,实际上是夕晖在张罗。」

「你弟弟?」

「对——我被能干的弟弟使唤。」

男人说完,大声笑了起来。

「我叫虎啸,你呢?」

「大木铃。」

「好奇怪的名字。」

「因为我是海客。」

「喔?」男人睁大眼睛。铃内心也一惊。她发现在说自己是海客时心情很平静,回想起来,以前每次说自己是海客,内心就有着某种期待。

「那一定吃了不少苦。」

铃只是摇了摇头。流浪的艰辛只是小事,她目前身体健康,也没有失去双亲,更没有被赶离家园,至少还活得好好的——她渐渐有了这种想法。

「哥哥,你怎么可以让客人坐在这种地方?」

夕晖走进厨房,轻轻瞪着虎啸。

「没关系啦。」

「当然有关系——哥哥,这里交给我吧,你去找一些稻草或饲料叶回来。」

「好哩。」虎啸爽快地答应,对铃笑了笑,走出厨房。夕晖目送他离开,轻轻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我哥哥真的很不拘小节。」

「没关系。真对不起,应该不容易找到饲料叶子吧。」

「别担心。」夕晖笑着说:「我带你去客房,房间很破旧,请你多包涵。」

这家旅店虽然地点偏僻,但并不是没有客人。虽然只有四间客房,但铃住在这里的三天期间,不断有客人入住,也有客人离开,而且有更多男人聚集在一楼的饭堂。衣着有点破旧的男人——偶尔也有女人——从早到晚都在饭堂内小声讨论,通往后院小路对面那户人家也有客人出入。

——好奇怪的旅店。

铃在整理行李时暗自想道,她考虑之后,把只剩下一点钱的钱囊放在行李上,只把一个细长形的袋子背在肩上,在夜色笼罩的后院,把鞍子放在三骓身上。

「——这么晚了,你要出门吗?」

虎啸从屋内走出来问道,铃点了点头。

「对,出去散散步。」

「城门已经关了,你要去哪里?」

铃无法回答。虎啸偏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铃,然后说了声:「路上小心。」他轻轻举起手,厨房的灯光照在他手上的戒指上,发出淡淡的光。铃点了点头,握住缰绳,沿着小径走到屋外。

——啊,那是锁链。

铃骑上三雊时想道。虎啸手上的细戒指是圆形锁链的锁环。用细铁线卷成像戒指般大小的圆形,然后将锁环相连,形成一条锁链。铃之前曾经看过中低阶层的人把这种锁链挂在皮带下方做为装饰。虎啸把锁环拆下来戴在手指上,她记得在厨房的角落也挂着一截这样的锁链,看起来好像是什么咒器。

——夕晖手上也戴了相同的锁环。

不光是夕晖,有时候在客房走廊上遇到的男人,以及聚集在饭堂的男人——也许出入旅店的人全部都戴着这样的锁环。

铃有一种好像发现了奇妙事物的感觉,她带着狐疑的心情来到大路上。因为已经是深夜,街道上连醉汉的身影也寥寥无几。

乡城位在城镇的中心,乡府等府第都在城墙内,城墙内侧是绕行一周的内环途,朝向东方有一栋大房子。

——升纮。止水乡的乡长,拓峰的豺虎。

乡长的官邸位在乡城的内城,但升纮除了官邸以外,在拓峰还有两栋豪宅,在拓峰以外的空地一角,还有另一栋巨大的宅第。

铃这一阵子在街上打听,得知升纮最近住在内环途旁的那栋房子。位在空地的那栋宅第专门用来招待宾客玩乐,内环途旁的房子是为了方便出入乡城,如果既不招待宾客,也不去乡城处理公务时,就去另一栋豪宅居住。升纮目前住在内环途旁的那栋房子,就代表那个豺虎正在乡城内为非作歹。虽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唯一确定的是,他做的任何事都会让止水的百姓苦不堪言。

铃冷冷地瞥向那栋房子,骑着三雕前往街角,在没有人烟的道观和寺院一带从三骓身上跳了下来,在大门深锁的道观前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坐下。

——清秀,再等一下。

铃把手伸进怀里,轻轻摸着夹在襦裙腰带内的短剑。

可以砍杀妖魔的短剑,也可以割开仙的身体。她之前已经确认过,三雕可以越过城墙,既然可以越过城墙,当然也可以轻松跳过住宅的围墙。一家的主人应该住在房子深处,面向内环途的房子后方,有一栋豪华的楼阁。

——让他知道我们的怨恨。

铃用力抱着膝盖。

2

深夜,铃牵着三骓走向内环途。在升纮家旁边的小径转弯,来到后门,仰头看着围墙后方的楼阁。

越过围墙,冲向楼阁,杀了升纮之后,再逃回街上,然后直奔尧天去谒见景王。

——无论升纮还是景王,我都无法原谅。

她这么告诉自己,抓住缰绳正准备跳上三骓,有人抓住了她的手。

「……不行。」

铃跳了起来,然后不由得后退,撞到了三骓。三骓不满地低声鸣叫着。铃回头一看,发现了高大的身影,和像岩石般的肩线。

「——虎啸。」

这时,另一个人从铃的身后出现,从铃的手中抢过缰绳。之前曾经不时在旅店看到他。

「——为什么?」

除了虎啸和那个男人以外,并不宽敞的马路上,躲着好几个男人。

虎啸轻轻拍了拍铃的手。

「里面并非只有升纮而已,当然还有不少他的护卫,你有办法全杀了他们吗?」

虎啸低声说完,拉着铃的手说:

「回去吧。」

「……不要!你放开我。」

虎啸注视着铃。

「如果升纮知道你曾经住在我家,我们也会死在升纮的手下。」

铃惊讶地看着虎啸。

「虽然我们不会乖乖受死,但还是很伤脑筋——因为很多因素。」

「我……」

铃看了看围墙内的楼阁,又看了看虎啸,虽然她不愿意给夕晖和虎啸添麻烦,但仇人就在眼前。

虎啸轻轻摇晃着铃的肩膀说:

「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所以,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旅店门口聚集了不少人,看到铃和虎啸,还有其他人回去后,在人群中高举灯火的夕晖跑了过来。

「——姐姐,太好了。」

人群中到处响起「太好了」的声音,铃不禁低下了头。虎啸再度拍了拍她的肩膀。

「各位,对不起,我带客人回来了。」

聚集的人群发出松了一口气的声音,一个人、两个人渐渐离去。好几个人离开时,轻轻拍了拍铃。

「没事真是太好了。」

「稍安勿躁。」

「真是被你吓到了。」

铃的短虑为虎啸兄弟带来了麻烦,但那些人并没有责备她,她极度困惑地目送着众人三五成群地离去。

「走吧。」虎啸推着铃走进旅店的饭堂,其中一个男人把三雕牵到后院。

饭堂内有几个男人,将近十个男人和铃一起走进饭堂。铃在他们的要求下,在其中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跑进厨房的老人把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放在铃的面前。铃这才发现自己浑身冰冷,牙齿颤抖着。她双手捧着茶杯,温暖着冻僵的手。

「我问你,」虎啸把手放在桌上,低头看着铃。他的手指上戴着戒指,「你痛恨升弦吗?」

铃将视线从戒指上移开,抬头看着虎啸。

「……当然痛恨。」

「并不是只有你痛恨升纮,他也知道大家对他恨之入骨——你身上似乎有武器,但你知道怎么用吗?你真的以为自己有办法收拾升纮吗?」

「这——」

「你知道那栋房子里有多少护卫吗?你知道要干掉多少人,才能够接近升纮吗?」

铃低下了头。

「你根本不可能靠近他——他可不是简单的人物,不是意气用事就能够干掉的人。」

「但是……」

虎啸露出柔和的眼神。

「那孩子的确很可怜……」

铃抬头看着虎啸,他的脸在视野中渐渐扭曲,内心涌起的千头万绪变成了泪水,在她的脸颊滑落。

「清秀……他……生病了。」

铃泣不成声。

「根本不需要杀他,他离乡背井,从庆国逃到巧国,巧国的庐也毁了,他只能再度逃命,亲眼看着父亲被妖魔吃了,他的母亲也死了。他生病了,应该是被妖魔攻击时留下了伤……他的年纪那么小,却经常痛苦不已。」

「是吗……」

虎啸拍了拍铃用力握起的手。

「我打算带他去治病……我们准备去尧天。他每天早上都很痛苦,病情越来越恶化,即使给他吃有营养的东西,也全都吐了出来……他瘦得皮包骨,连走路都没办法直走……视力也很模糊……」

冻僵的脸颊感受着热泪。

「早知道我不应该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我应该背着他去找旅店,这样他就不会被杀了……」

他那么瘦,一定很轻。

「……早知道我不应该来这里,早知道应该更早在其他地方带他去看医生……」

「姐姐,你痛恨的是自己。」

夕晖突然开了口,铃回头看着他。夕晖在铃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注视着她。

「比起升纮,你更痛恨你自己。比起升纮,你想要惩罚的是你自己。」

铃眨了眨眼睛。

「……是啊。」

她每眨一次眼睛,泪水就滑落。

「我不应该让他一个人留下,我不应该带他来这里——全都是我的错,因为我带清秀来这里……」

自己抱着天真的梦想,结果把清秀卷了进来,把他害死了。

「他说他不想死,虽然这个孩子很自大,但他哭着说,他怕死,只不过他还是死了,是我害死了他……我犯了无法挽回的大错,无法向他道歉,也无法请求他的原谅……」

铃趴在桌上哭了起来。

「清秀会原谅我,他就是这么善良,但我无法原谅我自己!」

「姐姐,无论你再怎么挣扎,死去的人无法复生……真的很可惜。」

「但是!」

「姐姐,你想做的事毫无意义,而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只是你内心的痛恨,如果因为私愤而杀人,就和升纮一样,只是杀人凶手。」

「——所以要放过升纮吗?我听说了他是怎样的人,他杀人无数,就像他杀了清秀一样,以后还会继续杀人,难道就这样袖手旁观吗?」

有人用力拍着她的肩膀。是虎啸。

「怎么可能放过他?」

铃抬起头,虎啸笑着说:

「只要有人痛恨升纮,就会遭到无情的报复,所以大家都敢怒不敢言,视若不见,听若不闻——你以为止水的人都这么窝囊吗?」

「虎啸,你……」

铃抬头看着虎啸,然后又看向夕晖,又看向在饭堂内默默守护着铃的男人们。

「你、们……」

——所有人都戴着铁制的戒指。

「我们一定会推翻升纮,只不过在等适当的时机,所以你不能轻举妄动。」

虎啸说完,从怀里拿出锁链,拔下其中一个锁环递给铃。

「你就忘了升纮,去其他地方过清闲日子——否则,就戴上这个,但是,」虎啸露出严肃的眼神,「一旦戴上了,就不可以拔下来。一旦背叛,就会做好接受处罚的心理准备。」

「……我要。」

铃伸出手。

「我不会背叛,只要能够为清秀报仇,消除我内心的痛恨,我愿意做任何事!」

3

祥琼爬上位在雁国和庆国边境的高岫山,进入了庆国。这一带是名为岩头的地区,在乐俊的协助下,她轻松通过了边境。

「路上小心。」

乐俊向她道别后,踏上了回雁国的路。祥琼站在庆国的土地上,目送他的背影离去,情不自禁地鞠了一躬。

——谢谢。

乐俊从自己的怀里——不是给他旌券的人留给他的——拿出为数可观的盘缠交给祥琼。他没有恨祥琼,把她带到这里,给了她太多东西。如果要说感谢,有太多事要感谢他。

啊,我终于发现一件事。祥琼目送摇着尾巴离开的半兽想道。我以前从来没有感谢过别人,也从来不曾真心向任何人道歉。虽然在芳国的穷乡僻壤向闾胥冱姆道歉,在恭国的王宫,也整天向供王磕头,但她根本不是出自真心。之前只是低头而已,从来没有真心感谢过别人,也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感到抱歉。

她再度鞠躬后抬起头,发现雁国井然有序的街道上,已经不见乐俊的踪影。他骑着驺虞火速赶回关弓了吗?假期快结束了,他竟然还送自己来这里。

祥琼叹了一口气,看着背后的大马路。就像之前曾经在柳国和雁国的边境所看到两个国家的差异,雁国和庆国之间也存在着极大的落差。

——这就是庆国。

越过高岫山的山顶,就是眼前这片街道。经过隔开雁国和庆国的中门后,以阶梯状的斜坡向下方延伸,站在中门前的大路上可以俯瞰整个城镇,也可以同时看到城镇外,位在高岫山麓的庆国国土。

祥琼身旁有几个人和她一样站在大街上巡视着周围,忍不住叹着气。和雁国相比,眼前的景象实在太冷清了。草木枯萎的冬季山野,虽然没有积雪,但放眼望去。尽是一片不毛之地。

以边境旁的城镇而言,这里的规模不算小,但即使进了城,也完全感受不到活力。脚下踩的是泥土道路,街道并不宽敞,两侧是密集的低矮房子。和北方相比,这里比较温暖,但每扇窗户都紧闭,也不见任何玻璃窗户,这个城镇好像在顽强地拒绝什么。街上到处可见半毁的建筑物,或是堆着瓦砾。道路两旁的小店杂然无序,从狭小的房子溢出来的瓶瓶罐罐和破家具让马路显得更乱了。绕着城镇外围的环途建了好几栋用木板和布片挡风的小房子,许多满脸疲惫的人众在那里,不发一语地围着篝火。

庆国命运多舛,从来不曾有过长久治世的王,和治世恒久的雁国之间竟然有如此残酷的差异。

一群人来到庆国的街道,大部分都是难民。

「我还以为至少比以前好一些。」

站在马路旁的男人怅然地说道,似乎道出了其他人的心声。

「唉,早知道不应该回来。」

站在马路上的人们叹息的声音传入祥琼的耳朵。

「以前有这么穷吗?怎么感觉比以前更加荒废了。」

「我是在王崩殂后离开,我记得当时没有这么惨。」

「很辛苦。」祥琼走在路上想道。

——要重整这个国家很辛苦。

对雁国来说,难民是头痛的问题,庆国也必定面临相同的问题。这些难民曾经见识过雁国的丰衣足食,难免会将庆国和雁国相比较。事实上,和祥琼的祖国芳国相比,庆国的状态并没有糟糕到令人叹息的程度,但和雁国相比,两者的差异一目了然。和雁国街道的热闹和活力相比,眼前的街道如同废墟。

祥琼和其他人一起走在街上,走进看起来价格低廉的旅店,直到第三家旅店,才终于有办法投宿,必须在大房间和其他人睡在一起。

住在同一家旅店的难民脸上有各种不同的表情。有人为终于回到祖国感到兴奋,有人为趁着组国荒废,想去物质丰沛的国家安居乐业的梦碎而满脸沮丧。

「听说这次是女王,你们知道吗?」

客房角落传来说话的声音。

「女王吗?又是女王?」

「如果早知道,我就留在雁国了。」

「女王不行,不仅无能,而且很快会让国家荒废。」

「搞不好不久之后,又要沿着原路逃去雁国。」

「如果这次又要逃难,我恐怕再也无法回庆国了。」

——真的很辛苦。

祥琼忍不住叹着气。她似乎能够感同身受地体会景王的心情,想到景王的辛苦,也不由自主地叹着气。

——此时此刻,她也在王宫内叹气吗?

「要不要趁现在回雁国?」

「打消这个念头吧,即使留在雁国,日子也未必好过,因为我们毕竟不是雁国人。」

「但是,也不想回去以前的里啊。」

「搞不好里已经不在了。」

这时,其中一个人探出身体说:

「你们有没有听说过,有从吴渡出发的船的事?」

「——那是怎么回事?」

「那是前往戴国的武装船,是和州某个乡的乡长派出来的船只,把在戴国活不下去的难民载到和州。」

「什么意思?难道你打算去戴国?我劝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

「我不是这个意思——呃,我忘了是哪里。对了对了,是止水,止水乡的乡长同情难民,所以专程派船去接他们,只要搭船去止水,就可以拿到止水的土地和户籍。」

「止水——就是在和州与瑛州的交界处吗?」

「既然止水愿意接难民,代表那里很富裕,只要拜托一下,搞不好也愿意接收我们。」

「怎么可能?」一个女人摇着头。「怎么可能有这种好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是不是被骗了?」

「才不是,应该还有其他人也曾经听过这事吧?」

众人立刻安静下来。

「根本没人听过,你一定是被骗了。」

「不可能,真的没有人听过吗?」

祥琼犹豫片刻后开了口。

「我曾经听过。」

围在一起的人散开了,都将视线集中在她身上,其中一个男人走了过来。

「你听过?是不是真的有这回事?」

「对,我在柳国听说的,一个专门在柳国和戴国之间往返的船员说,有这种船。」

其他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讨论到底该去可能很富裕的止水,还是回去可能已经不存在的里。

「去看看也好。」

「我的里已经不存在了,因为河水泛滥,整个里都被淹了。」

「但我还是想回去从小生活的里。」

两种意见相持不下,有人很想立刻去止水,但也有人极力劝阻,千万不可以去,其中一定有诈。

「你有什么打算?你是从哪里来的?」

有人问祥琼,祥琼偏着头回答:

「我来自芳国。虽然也很想要土地,但我还没有成年。」

虽然谎报年龄也不失为一种方法。

「但是,既然止水是个好地方,去看看也不错。」

祥琼说完这句话,忍不住点头同意自己的话。

「没错,我正想找工作,所以打算先去止水看看。」

翌日,祥琼搭着之前在柳国时经常搭的共乘马车,启程前往止水。和柳国、雁国不同,这里有很多人都徒步赶路,事实上,即使徒步赶路,也不会因为太寒冷而冻死在路边。况且赶路时,身体自然会热起来,除了手和脚会冻僵以外,并不至于太辛苦。

马车沿着干道南下,前往和州州都明郭。通往首都尧天的干道以东西向穿越明郭,一直通往止水乡。

山野严重荒废,干道途中看到很多庐都没有房子,荒废的农地完全没有耕种的迹象,被火烧成炭色的枯山槁木,由于几乎没有积雪,可以清楚看到这些景象。

也曾经在偶尔可以见到人影的小规模里的空地上,看到一整片矮小的坟堆。

——竟然死了那么多人。

祥琼不禁感到战栗。荒废的山河、失去的生命。这一切都是因为王的关系,因为王不在王位上的关系。

「小姑娘,你从哪里来?」

坐在旁边的老妇人问道。祥琼从外面的风景中收回视线,庆国马车的车篷通常不会遮住后方。

「我来自芳国。」

「我听说书的说,芳国的王死了,真的吗?」

「——是啊。」

「是喔,」老妇人抱着釿婆子,「芳国恐怕也像这样……」

老妇人幽幽地说道,祥琼用力睁大眼睛。

一定也这么荒废。一定有很多人死亡,他们的亲人痛恨加害人,就好像祥琼憎恨惠侯月溪,冱姆憎恨祥琼一样。

——啊,我的确会被人怨恨。

因为国土如此荒废。

「……庆国真好,因为终于有了新王。」

祥琼说,老妇人轻声笑着说:

「真希望可以越来越好,先王登基时,我也曾这么想……」

老妇人没有再说话。

4

庆国和州位在首都州瑛州东方,细长的和州从瑛州东端一直向虚海延伸。阳子在景麒的陪同下,前往和州州都的明郭位在和州偏东的位置。有一条干道从虚海笔直通往青海,和高岫南下的干道刚好在明郭交汇。

「明郭是陆路的要冲。」

他们骑着使令旅行了两天,在明郭附近开始徒步赶路。景麒说:

「这条干道是北部的生命线,尤其是入虚海的终点吴渡,是庆国靠虚海的唯一港口,从南方运来米、盐,从舜国运来药泉水,以及从北方运来毛织物和小麦,这些物资支持着无法靠农地收获维生的北部人民的生活。」

「——北部很贫穷吗?」

阳子问,景麒点了点头。

「有很多山地,缺乏理想的耕地,气候也不理想,夏季干燥,初秋开始持续下雨,所以收成只能看天气,而且也没有其他能够让百姓赖以生存的产业。」

「是喔……」

「尤其是从南方经过青海抵达的船只几乎已经完全中断,所以吴渡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而且,和雁国之间的高岫只有一个关卡。岩头是北方陆路的要冲,吴渡是海路的要冲,从这里运来的物资都会经过这条干道,尤其必定会经过明郭。」

「所以,和州在北部算是富裕的地方?」

阳子说,景麒露出淡淡的苦笑。

「和州的干道经常会有草寇出没,为了保护货物,和州派州师筑城塞,护卫这些物资,但会向货物征收通行税,所以物质经过和州后,价格立刻飘涨。」

「……原来如此。」

然而,前往岩头或吴渡取货时,和州是必经之地。

「可见呀峰是能干的官吏。」

听到阳子这么说,景麒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千万别这么说——明郭的北方和东方都有储存货物和旅人住宿的大城镇,分别称为北郭和东郭,虽然是明郭的一部分,但比明郭更大。那里铲平农地,整地后建造了高大的外城墙,建造了一个保护物资和旅人的新城镇,这些由旅人承担所有的费用,全都由和州的百姓负责兴建,百姓为没有止境的徭役苦不堪言。」

「怎么会让呀峰这种人担任和州如此重地的州侯?」

景麒叹着气,微微垂下双眼。

先王予王任命呀峰为和州州侯。呀峰将尧天郊外的园林献给予王,那个园林几乎就像是一个村庄,一踏进园林的大门,就充满了大自然的恰然气息,村内有六栋不大的民房,有老人在那里养鹿,也有小孩养雉鸡。

呀峰把这个美丽的小村庄献给予王,那个村庄中有她梦寐以求的平静生活,予王欣喜若狂,经常造访这个园林,对呀峰深表感激,满足了他的愿望——把和州交给了他。

予王和小村庄内的村民聊天,在他们的簇拥下摘采园林内的花草,并在园林一角的小房子内教孩子刺绣,发自内心地感到幸福。如果她没有沉溺于这个园林,不知道该有多好。她哭着说,不想再回王宫,景麒每次再三恳求,把她带回王宫,就知道她的命运已经走向终点。

——她不应该坐上王位。

对她而言,坐上王位并非好事,但天启显示她就是王,并非是她以外的任何人。

「……景麒?」

阳子轻声叫着,景麒慌忙回过了神,看着偏头看着自己的新王。

「你怎么了?」

「没事。」景麒摇了摇头,抬头巡视山野。沿着溪流展开的街道对面耸立着凌云山,可以看到山麓的城墙。

「——那里就是明郭吧。」

明郭山高耸入云,山麓下是一片和缓的山峦,城镇在棱线形成的山谷之间蜿蜒。

「哪里是首都……?」

阳子站在明郭的门阙前看着大路,大路上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州都应该有十一个门阙,郡至县城有十二个门阙,首都和州都少了位在北方中央的子门,所以只有十一个门阙,但北方和凌云山相邻,通往国府和州府所在地。

阳子在景麒的陪同下,从位在西侧的酉门进入明郭。酉门笔直向东走七百步,通向位在城镇中央的府城,宽度有将近百步。所有的街道两侧都是小店,大幅缩减了道路的宽度,再加上来往的车辆和拥挤的人群——然而,这条街上完全见不到任何店家。

周围的空地上也不见难民的身影。阳子借了景麒的使令旅行三天,中途经过的所有里和城镇都可以见到穷人蹲在地上的身影。这里没有难民的身影,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活力,没有小店,路边也没有摊贩,更没有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

和阳子一起走进城门的人中,有几个人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大路。

阳子左顾右盼,看到一个默默走过城门,熟门熟路地走向外环途的男人,上前问他:

「呃,请问……」

男人停下了脚步,用茫然的眼神看着阳子。

「请问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男人背着沉甸甸的篓子,不感兴趣地看了一眼大路,用混沌的眼神看着阳子说:

「……不,没什么事。」

「但天色已经快暗了。」

「在这里很正常,如果要找旅店,要去北郭或东郭,北郭在亥门外,出了卯门就是东郭。」

男人小声回答后,摇晃了一下身体,调整了身上篓子的位置,然后转身默默离开了。

主要城镇附属第二、第三城镇日益壮大的情况时有所见,至少在雁国经常看到这种情况,有时候会用一个名字统称整体,但有时候附属的城镇会另外取名字。

「……你有什么看法?」

阳子低声问站在一旁的景麒。用布巾包住头发的景麒偏着头说:

「搞不懂,似乎太冷清了……」

「嗯,不光是没什么人来往,为什么连小店也没有?」

向左右两侧的外环途张望,也不见任何摊贩,人影稀疏,只有马车的车轮声空虚地在街头回荡。

「——发生什么事了?」

刚走过城门的旅人开口问道,阳子忍不住苦笑起来。

「不知道……应该发生了什么事吧。」

那三个男人一脸困惑地看着大路。

「这里是明郭吧?」

「应、该没错。」

「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冷清的首都……你们两位是这里的人吗?」

「不是。」阳子摇了摇头,那个男人露出更加困惑的表情,再度看着大路。

「既没有商店,也没有行人。」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如果发生了凶事,应该会看到白旗。」

只要有凶事发生,街上就会挂满白旗,街角也都会挂满白色幢幡,但这里并没有看到白旗,显然不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而这么冷清。

阳子目送着满脸纳闷从大路离开的三个男人离去,身旁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

「……有尸臭味……」

「——景麒?」

阳子抬起头,看到景麒苍白的脸上露出有点不悦的神情。

「整个街道都淤积着怨气。」

阳子转过身。

「——回去吧。」

「主上。」景麒小声叫着,阳子回头看着他说:

「空地那里有路,北侧和东侧都有城镇吧?我们可以从外面绕过去,我不希望走这里增加你的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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