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认定我不可能了解——我最讨厌别人把我当傻瓜。」
珠晶小声说道,季和夸张地点着头。
「的确太失礼了,你不是普通的小孩子,因为你想要升山。」
「……就是啊。」
「话说回来,猎尸师就是这样,那些人向来愤世嫉俗。虽然他们叫黄朱,有些黄朱其实也是在恭国出生的,但从来没有听说曾经有黄朱升山,目前为止,也从来没听过黄朱中有人成为王。」
「黄朱从小就在黄海长大,所以不了解黄海以外的事。虽然我不是黄朱,但既然要说,黄朱不是也不知道生意人的家庭吗?他却一副自己全都知道的表情,开口闭口就叫我大小姐,然后对我讽刺挖苦。既然他说只有黄朱才能了解黄朱,那我也有权利说,只有生长在富商家庭的人,才能够了解我。」
「没错,言之有理。归根究柢,就是小人物无法理解别人的事。」
季和说完,巡视周围说:
「这么多行李,怎么可能叫人扛?珠晶,你说对不对?」
「是啊。」珠晶也巡视着周围。
马车的车台上堆满了行李,行李中间铺着毯子,季和气定神闲地坐在上面。因为路况不佳,所以一路颠簸。
「这么多行李,根本不可能叫人扛。」
季和有一辆马车和三辆行李车。
虽然珠晶点了点头,但她看着季和时,内心有点不自在。
「行李真的好多……为什么要带这么多东西?」
季和笑了。
「因为我带了很多人,光是所有人的粮食,数量就很可观。而且这趟行程不知道还需要多少天,这段期间必需的水和食物到底要怎么扛?」
四十个人的粮食,分量的确很可观。
「但是,」珠晶忍不住偏着头,「不能让每个随从扛自己的粮食吗?」
季和摇了摇手,似乎觉得根本不可能。
「如果明确知道要花几天的时间也就罢了,况且,我是用水桶装水,扛一桶水,说起来简单,但实际扛着走路,不是普通的辛苦。即使要分装,也没有容器可以分装。」
「是啊。」珠晶小声应了一声,看向身后。因为拉下了纱质帘幕的关系,只看到背着行李的随从正在拼命推车。
「珠晶,你怎么了?好像心神不宁,你害怕吗?」
「嗯——好像也不是,我也不太清楚。」
珠晶含糊其词。因为他们正前往据说有妖魔的地方,她内心当然感到不安。虽然害怕,但自己因为不想再看到顽丘,所以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她当然没有怨言,但她更在意的是自己坐在马车上这件事。进入黄海之后,她一路都是靠自己的双脚走路,在走路的同时捡树枝,看到泉水就会去汲水。因为已经习惯了那样的方式,所以目前坐着前进的方式反而让她心神不宁。
「珠晶,别担心。虽然他们说有妖魔,但不是说,砍下来的树是今年初冬的吗?你知道初冬到现在过了多久吗?妖魔也需要填饱肚子,被树挡住之后,原本要走那条路的人也都不走了,妖魔没有了食物,早就去其他地方了。」
「嗯,是啊,也许吧。」
「对不对?」季和得意地笑了起来。
「在黄海旅行了这么长时间,外行人也会学到不少。可别小看我,我和紵台不一样,一直在观察刚氏做的事,但怎么可以叫我把马车丢掉,我也有我的实际情况。」
「行李的实际情况,」珠晶不置可否地附和道:「但是……因为你想要带上所有的水,所以才有困难吧,是不是能扛多少就扛多少,然后节省使用呢?」
「问题是不知道之后能不能汲到可以饮用的水。」
「是啊,但是,顽——黄朱都只带了一个水袋而已。既然黄朱有办法,你们每个人只要有这些分量的水,应该足够了吧?」
季和摇着头。
「不能和黄朱相提并论,他们身上有特殊的石头,可以把不能喝的水变成饮用水。」
「喔……对喔。」
「但是,我们之前并不知道有这种东西,当然也没有带,所以必须比他们带上更多的水。」
季和说到这里,突然压低了嗓门。
「你有没有听说一件很过分的事?」
「很过分……的事?」
「不是有一个湖的湖水不能喝吗?」
珠晶有点紧张。
「呃……是啊。」
「从那里到沼泽,有一条小溪,但那里的水不能喝。」
「是啊,因为是那个湖里流出来的水。」
「对,所以不能喝,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带了那么多水。」
「嗯,是啊。」
「那些刚氏把石头放进那些水里,然后就变成了饮用水,没有人不想要那种石头吧?」
「是啊,应该都想要。」
「听说没有足够水的人向刚氏要石头,但遭到拒绝。既然遭到拒绝,在喝完汲取的饮用水之后,就只能喝那些不能喝的水了。」
「所以,他们喝了吗?」
「不不不,」季和摇着头,「他们又去找刚氏,向他们要石头,但刚氏坚决不肯,结果,就有人动了歪脑筋。」
「该不会……去偷石头?」
「他们只是想要去偷石头,太可怜了。我不会责怪想要偷石头的人,因为如果没有水喝,就只能渴死,结果被发现了,下场很惨。」
「他们吵架了……是离开沼泽上岸那时候吧?」
珠晶记得看到了那一幕。
「没错,就是那个时候。一群刚氏围起来又打又踹,甚至还扬言,要把他们丢去妖魔的巢里。他们已经走投无路了,所以我就分了点水给他们。」
「是喔……」
「你不觉得很过分吗?既然有人有难,为什么不帮一下忙呢?非但不帮忙,还用暴力教训。我实在看不惯刚氏的行为,所以刚好趁这个机会,和他们分道扬镖。」
「是啊……」
季和说的没错,他们觉得只要自己不渴,别人渴死也和自己没关系。但是——
珠晶知道季和说的那种石头,也知道那种石头叫满瓮石。顽丘的小袋子里有很多满瓮石,但那种石头并不是永久有效,因为每次用完之后就丢掉了。原本是洁白的石头,丢掉的时候,通常都已经变成淡黑中带点绿的颜色。
「刚氏实在难以理解。」
「但是……刚氏也没有很多那种石头。」
珠晶说,季和收起下巴,瞪大了眼睛。
「我完全不是在袒护他们,但刚氏也只带了自己使用的石头。他们根据前往蓬山的时期,考虑到沿途的情况,决定要带多少石头上路。如果送给了别人,自己就没有了。正因为他们有石头,所以才不需要带水桶上路。」
「但是,有人危难当头啊。」
「是啊,但刚氏身上也没有多余的石头,而且顽丘很在意一直没下雨,所以我猜想他们身上真的没有多余的。虽然要送给别人很简单,但一旦送了,其他人不是也都会想要吗?这么一来,就要送给所有人,况且,那种石头只能使用一次。送了一次之后,就会有第二次,这么一来,石头很快就没了。」
「这就代表他们不愿意自己日后没水喝,所以对眼前有难的人见死不救。」
「的确是这样……但是,如果说对眼前有难的人见死不救很过分,那明知道会造成别人日后的困难,仍然向别人索取东西,不是也同样过分吗?刚氏除了自己的生命以外,还负责受雇的主人的生命安全,如果因为同情他人,造成日后主人渴死,不是本末倒置吗?」
「原来如此,只要雇主安全,他们能够领到另一半钱就好。」
「不是——唉,我也说不清楚。」
珠晶叹了一口气,把头转到一旁。
「没关系,」季和笑着说:「我能够理解,你是因为他们对你有恩,所以袒护他们。」
「我没有这个意思。」
珠晶无意袒护刚氏,刚氏——黄朱也不希望被她袒护吧。
(但是,这番话的确像在袒护他们……)
马车在阳光照耀,尘土飞扬的道路上前进。推着行李车的随从额头上冒着汗水。季和的行李的确太多了。
但是,到下一次能够离开黄海的夏至为止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如果不想饿死,就需要相应的粮食。回想起来,在一头骑兽上只载了那么少的行李,就想要往返蓬山的顽丘反而似乎有点问题。
「……不是。」
珠晶在嘴里嘀咕着。顽丘并没有带米,珠晶原本理所当然地以为他会带米或小麦上路,但他完全没有准备这些东西,只带了一袋像是谷物粉的东西,那就是主食。每次在容器中倒一半,加水煮了之后,分量会增加,可以分成三碗。里面加的草都是去附近采的,除此以外,就会加一些肉干屑,或是小虾干、干海藻或是茶之类的东西。如果带米或小麦上路,行李就会增加。顽丘为了减轻行李,只准备了那些东西——珠晶想起利广也带了相同的东西,但利广为什么知道需要那些东西?
总之,正因为顽丘的行李很少,所以受到妖魔袭击时,可以立刻收拾行李逃命。
季和的行李很多,所以行动缓慢,妖魔随时都会来袭击,这样没问题吗?
「室先生,我看还是回去好了。」
珠晶说,季和皱起了眉头。
「即使必须丢弃行李,但那样还是比较安全。」
「这么一来,你我就必须徒步旅行。」
「大家都是自己走,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我不想走啊,你了解吗?」
2
季和在中午停下来歇息时,也会搭起小帐篷,铺上布,烧火之后,在素烧的容器中烤了用小麦揉的面团,再配上汤、茶和水果食用。
珠晶反而感到难以下咽——这不是来黄海的人该吃的食物。
入夜之后,就会生火煮米饭。
「他们说,最好不要生火。」
虽然珠晶制止,但季和满脸惊讶。
「没有火,就没有食物可吃了。」
「但刚氏他们在倒下的树那里不是说,不能生火吗?」
「我们已经经过那里了啊。」
季和似乎很惊讶,珠晶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前面有妖魔,是连刚氏都必须绕道而行、想要避开的妖魔,所以近迫说,不能有任何动静,不能生火,也不能杀家畜。因为附近有妖魔,当感受到人的动静、篝火和血腥味,可能会吸引妖魔。现在比之前更接近妖魔,当然更应该这么做。
「那不是说,在倒下的树木那里不能煮饭的意思,而是说,生火很危险,所以……」
「火很危险?」
「所以刚氏都只生小火,而且很快就熄灭。」
「珠晶,这里的火等一下也会熄灭。」
「但是,在这种地方——」
季和的马车停在道路旁的树木下,挂在马车上的帐篷完全暴露在空地,没有任何东西遮住在不远处生起的篝火。虽然他们也像刚氏一样,用树枝围了起来,但完全不知道别树枝围起来有什么意义。
顽丘那么小心谨慎,即使不需要特别解释,意图也很明显。他之所以躲在树下睡觉,是因为树木可以挡住火光,以及人和骑兽的身影,尤其可以躲过妖鸟的眼睛,所以如果树枝很高时,就会用绳子把树枝拉低遮蔽。用树枝围在篝火旁,是因为尽可能不要透出火光。无论在篝火周围围起再多树枝,在露天生火,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室先生,篝火周围的树枝……」
季和打断她的话。
「喔,你是说那个,你之前没注意到吗?你的猎尸师也这么做,不知道是为了怕风吹,还是有什么其他的魔法。猎尸师总是做一些奇怪的事,但既然他这么做,显然有什么作用。」
珠晶忍不住愕然。季和在刚氏身后亦步亦趋,模仿了很多事,却完全没有认真思考其中的理由或是目的,以为胡乱模仿就安全了。
「室先生,拜托你,赶快把火灭了。」
「珠晶——?」
「黄朱之所以把火灭掉,是因为火很危险。妖魔看到篝火,就知道那里有人,就会在篝火的引导下来袭!」
季和目瞪口呆,随即大叫着:
「——把火熄灭!马上熄火!」
随从满脸错愕地转过头,他大声斥责着,命令所有人把火熄灭。乖乖熄火的人看到周围一片漆黑,不安地议论纷纷。
有几个人走到季和旁。他们不是季和的随从,而是跟随季和的升山者。
「室先生,这么暗会不会有危险?」
「我们的晚餐还没煮好。」
「我知道你们很不安,但忍耐一下。因为篝火会引来妖魔。」
珠晶看着季和向大家说明,松了一口气,指向树林中说:
「如果在大树下就没问题,尽可能挑选有很多树叶,而且树枝在较低位置的树,在那下面——」
「开什么玩笑?」
季和好像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浑身发抖。
「篝火不是会引来妖魔吗?」
「对啊,所以在树下,篝火不要烧得太大,用树枝围起来,避免被看到——」
「这么做,怎么可能遮住火光!」
「但是……」
「从树枝缝隙不是会看到火光吗?更何况妖魔在晚上也可以看得很清楚,不行,不行,绝对不能生火。」
「这样看不清楚周围,反而更加危险。像今天这样没有月光的日子,通常都会在远离睡觉的地方烧一整晚的火,上面用树枝盖住,让火既不会熄灭,也不会烧得太旺。」
「能够靠火光看清楚周围,就代表周围也可以看到火光。」
「是这样没错。」
「这不等于在叫妖魔来攻击吗?」
「所以要选择离开一段距离的地方睡觉——」
「不行,我不希望遭遇这种危险。」
珠晶努力向季和解释,但他好像被「火会吸引妖魔」这个想法困住了,完全不愿听从别人的意见。
「真受不了……你真是顽固。」
珠晶很生气,向季和的随从借了一头山羊。
「我不是要偷走,只是当作枕头来用,借我一下。」
说完,她走到附近的一棵树下,把山羊拴在灌木旁。
「……小姑娘。」
听到叫声,珠晶回头一看,几个和季和一起行动的升山者站在那里。
「你不是向猎尸师学了安全的睡觉方法吗?」
「我没有特地向他学……」
「但你不是在他旁边吗?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们该怎么做?」
「要躺在树下,尽可能选择枝叶茂密的树,如果像这里一样,有灌木和石头,或是倒下的树木可以藏身,就再好不过了。地面如果有坑洞也很理想。」
「原来是这样。」
「帐篷是白色的,所以会很明显,没有帐篷反而比较好。如果树枝太高,可以绑上绳子后拉低,否则也可以砍下树枝盖在身上。」
「喔,是这样。」
「会散发出强烈气味的树木比较安全,如果可以,最好生一点火。」
「但是,火——」
「烧得很旺的火不行,可以在远处能够看到的距离搭石灶烧水。顽丘都会把像是冷杉的树枝砍下来后盖在火上,但我不知道怎样才能闷烧,火才不会熄灭。」
「所以说,有火比较好吗?」
「火虽然很危险,但如果完全没有火,尤其像今天晚上这样月亮躲起来的时候,即使妖魔来了,不是也看不到吗?如果火靠得太近,近处反而会一片漆黑,所以故意放在远处,这样比较安全,也看得比较清楚。而且因为妖魔晚上也看得到,有火光的时候,它们反而看不清。不过,要和马、骑兽睡在一起,把它们当枕头,靠在一起睡。因为动物很敏感,一旦妖魔靠近,它们就会有反应,于是人也会跟着醒来。」
「喔,原来是这样。」
看到他们一脸诚恳的表情,珠晶感到很难过。
(他们很愿意接受别人的意见。)
顽丘之前说,即使他说了,别人也不愿意听,但事实并非如此。这些人都很需要黄朱的知识——但是,这样真的好吗?
这些人这么轻易接受自己的意见,反而让珠晶坐立难安。珠晶并不是像黄朱那样,从小在黄海长大,只是观察顽丘的行动,从他说的话中去体会,却在这些人面前表现出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真的好吗?
「呃……你们听我说,」珠晶慌忙补充道:「我对黄海不像黄朱那么熟,所以……你们也不要囫圃吞枣地完全相信。」
「不,没关系,谢谢你。」
「不客气。」珠晶露出松了一口气的微笑,目送他们离去,把山羊抱了过来。
「今晚就拜托了。」
但是山羊可能不喜欢珠晶,拼命想要躲开。当她设法安抚山羊时,看到树林里出现好几次火光,随即传来奔跑声、怒骂声,还有吵架声、泼水声,或是把火踩熄的声音。珠晶惊讶地在一旁看着,不一会儿,周围恢复了漆黑。
「真受不了……室先生完全不听别人的意见。」
3
珠晶放弃了不听话的山羊,尽可能钻进灌木丛下方睡觉,如果说她完全没有任何不安和紧张,当然是骗人的。当四周陷入一片漆黑和安静时,很多事都浮现在脑海中,迟迟无法入睡。
季和有许多行李和马车,因为不想放弃这些行李和马车,季和选择走这条有妖魔出没的路,但是,带这么多行李的确让人感到不安,因为和黄海的环境太不相衬了。珠晶因为不想看到顽丘,所以没有经过深思,就投靠了季和,虽然季和大放厥词,但对黄海几乎一无所知。
(都怪刚氏不愿意传授知识……)
但是,珠晶又想起季和一听到火有危险,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把火全都熄灭的态度。
(只问答案……)
她想起贮台之前说的话。只说「火很危险」,是不是等于只说答案而已。珠晶并不知道怎样的情况下,怎样的篝火才危险。在此之前,顽丘都清楚知道什么时候需要在远处点篝火,什么时候绝对不能点火。只知道「火很危险」,就等于只知道答案。
(真希望他从一到十,全都说明清楚。)
但是,真的有这样的可能吗?黄朱因为从小在黄海长大,经过了多年的岁月,才掌握了这些知识——反过来说,如果没有累积多年的知识,就无法真正学会这些知识。
(我在后悔吗……?)
如果说完全没有后悔,当然是骗人的。自己必须承认这一点,该怎么说,总是感到很不自在。与季和在一起,总觉得自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觉得那并不是属于自己的地方。
(难道是受到了朱氏的影响。)
但是,一想起顽丘,就忍不住更生气。
(他又没有来道歉。)
这条路不是很危险吗?但顽丘并没有来阻止自己。他收了那么一大笔钱,至少该口头表达道歉,而且应该来阻止自己。还是说,这里并没有危险到需要来阻止自己?
(不对,是我解雇了他……那就和他无关了,他就是这种人。)
她真的越想越气。
(而且连利广也不来追我……)
利广甚至为了自己,不惜进入黄海。
(真讨厌……我像小孩子一样闹别扭……)
这件事最令她生气。
一旦入睡,就睡得很沉,珠晶却在半夜醒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醒来。
睡魔仍然笼罩着全身,珠晶的意识有点朦胧。她寻找着山羊的身影,却无法在黑夜中看到山羊的白色身影,难道它在树木背后,或是灌木的那一侧睡觉吗?珠晶不由得伸出手,去抓原本绑在树上的绳子。
珠晶的脚伸进了灌木下方,把树根当成枕头。她的脑袋刚好睡在树干旁,只要一转头,就看到原本绑在树上的结。她伸手抓住绳子,轻轻一拉,绳子就动了。她又继续拉,绳子一下子就拉到手边。
太奇怪了。当她这么想时,发现绳子前端湿了。
——被什么弄湿了……
她还来不及思考,就摸到了绳子的另一端。
绳子断了。
(山羊呢……?)
她的脑袋终于彻底清醒,举起绳子一看,发现绳子被扯断了。
(山羊……不见了。)
战栗贯穿了全身。摸着断绳的手又湿又黏。
她想要大叫,但费了很大的力气终于忍住了。她丢下绳子,想要站起来,但也用尽所有的意志忍住了,把绳子紧紧抱在颤抖的手中,一动也不动地竖起耳朵。
(不能动……留在原地,不能发出声音……)
虽然她这么告诉自己,但无法克制双眼在黑暗中搜寻,也无法克制呼吸变得急促。她尽可能静静地深呼吸:心跳几乎把耳朵震聋,完全无法听到周围的声音,至少听不到任何惨叫声。
(就在附近吗?还是——)
她试着寻找动静,但除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什么都听不到。只能隐约看见树干的轮廓、树根隆起的突起,以及伸手可及范围内的灌木和草丛,感觉周围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东西。
(去了哪里?)
正当她这么想时,有什么东西滴到了她侧躺的脸颊上。
像水滴般的东西一滴、两滴落在她的脸颊上,水滴顺着珠晶的脸颊流了下来。接着,又有水滴滴落,滴在太阳穴的水滴流到了她的眼角。
是雨水……还是?
(上面……)
是在树上。有什么在上面?
她只看到附近的树根,完全看不到树枝。即使转动眼睛向上看,只能隐约看到上方树梢有什么影子。
水滴再度滴落。水滴的味道很腥,带着铁锈味。
她再也无法克制。珠晶战战兢兢地把头转向上方。她全身用力,让身体维持原来的姿势,屏住呼吸,只把头转向上方。
#插图
她看到白色的东西。白色的东西挂在树梢,旁边有一个巨大的黑影,蹲在头顶的树枝上。
悲鸣宛如痉挛般从胸部深处涌现,胸腔不断抽搐,悲鸣继续掠过喉咙,但幸好没有发出声音。并不是因为她吞下了悲鸣,而是她无法发出声音。
胸腔不断痉挛,全身好像快麻痹了。
白色的东西在她眼前被拉长、撕裂,不断有东西啪答啪答滴落。
(绝对……会被发现。)
如果一直躲在这里,早晚会被发现,不如在它对付山羊时,趁机逃走。
只要它垂下眼睛,稍微往下看,就会发现珠晶。
(必须在此之前赶快逃走。)
但是,怎样才能在逃走时不发出任何声音。
(声音……)
在意声音也无济于事,它不可能没有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咬紧的牙齿发出的颤抖声。
(但是……我无法动弹。)
她无法移动一根手指。
(我……真是太蠹了……)
她彻底反省。
(顽丘……救救我……)
她的祈祷似乎奏了效,远处传来叫声。
「——喂,马!」
头顶上的树枝发出声音,而且动了起来。
叫声和慌乱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白色的东西掉落在珠晶身旁,发出可怕的声音,溅出带着恶臭的飞沫。树枝继续发出声音,深深地压弯后,再度用力弹起。
周围发出惨叫声和马匹的嘶鸣,许许多多人开始东逃西窜。
珠晶听着这些声音,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头顶上方,摇晃的树枝静静地停了下来,那个黑影已经不见了。
4
他们之中有一个人醒来,发现身边的马匹不见了。他以为马匹逃走了,东张西望寻找着,最后发现马倒在附近的草丛中。他慌忙跑过去察看,发现马匹只剩下半身。
他惊叫起来,周围的人听到叫声都跳了起来。有人忍不住点了火,结果发现有不少马和人残缺的尸体。他们拿起武器,点了火把,开始四处寻找。
他们在一棵树下发现了山羊的尸骸和少女,大家都以为少女也死了,但少女看到他们后,终于发出了悲鸣。她知道自己得救了。
他们继续搜寻到天亮,但还是没有看到撕裂了四个人、杀了数头家畜的妖魔。
「珠晶……你没事吧?」
少女用水擦了脸,季和把她拉了过来,少女点了点头。
「没事……我很好,还活着。」
「但是……」
「请你先放开我,黏在头发上的东西发出血腥味,我要先去洗一洗。」
「但是……」季和说到这里闭上了嘴,从随从中找了三名体格强壮的女人,命令她们陪珠晶一起走去下方的河边。
太阳升起,野营地一片绿色,道路很白,一切都明亮得很不真实。珠晶在那几个女人的陪同下,沿着道路边缘走下斜坡。下方有一条小河,珠晶在河中洗了脸,又拆开头发清洗,女人伸出有力的手,协助她一起洗头。
河水冰冷,珠晶也因此冷静下来。当她脱下衣服时,其中一个女人满脸不舍地为她洗干净,另一个女人把手巾沾湿后,为珠晶擦拭了身体。
「你是不是很害怕?太可怜了。」
「没关系,反正最后得救了,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你不需要这么勉强自己。」
「我真的没事……不过当时真的很害怕。」
虽然回想起来很可怕,但至少现在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寒冷而忍不住颤抖。擦拭了全身,再穿上干净衣服后,终于不再颤抖。回到温暖的路上,心情也振作起来——因为捡回了一条命,所以运气很好。
空地上的人正在埋葬死去的人和动物。虽然这不是第一次遭到妖魔攻击,但这是第一次留下了能够加以埋葬的尸体——这一点令人感到害怕。
珠晶栗然地看着这一幕,季和惊魂未定地走向珠晶。
「你没事吧?有没有稍微平静一点?」
「对,已经没事了,对不起,那头山羊是你的。」
季和摇了摇头。
「你不必向我道歉,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季和说完,顺着珠晶视线的方向看去,慌忙推着珠晶的背说:
「别看那些,我给你弄点暖和身体的东西。」
季和把珠晶带去马车那里。那里烧着篝火,正在煮熟水。珠晶喝了绿茶,坐在篝火旁,心情更加平静了。当她平静之后,发现篝火旁没什么人。这也难怪,因为这里很热。
「真搞不懂他们,昨晚明明告诉他们不可以生火,竟然还有蠢货生了火,应该就是这个原因,篝火吸引了妖魔。必须把那些脑筋不清楚的人赶回去。」
「——啊?」
「他们要做蠢事是他们的自由,但不能为其他人带来危险。珠晶,别担心,这种情况不会再发生了。」
「等一下。」
「等你心情平静后,坐上马车,埋葬他们之后,我们就要出发了。」
「室先生,等一下。」
「怎么了?你会害怕吗?虽然我能理解,但继续留在这里,只会增加危险,必须赶快离开这种地方。」
季和说完,转身离开,前去指挥随从。珠晶望着他的背影,说不出话。
「都是大人了,他到底在想什么?」
季和真的搞不清楚状况吗?妖魔会攻击,是因为他带领大家走进了这条危险的路,现在的当务之急,必须赶快回头,不可以继续前进。
况且,受到攻击后的人和马的尸体还留在原地,虽然努力寻找,却仍然不见妖魔的身影。季和有没有思考过这件事所代表的意义?尸体应该会散发出血腥味,但并没有其他妖魔出现,所以尸体还留在原地——这代表这里的妖魔很可怕,其他妖魔也因为害怕而不敢靠近。
「不可以继续往前走。」
刚氏他们绕道而行,代表这里的妖魔和之前的很不一样。
珠晶站了起来。她打算独自回去找黄朱,但是,她无法迈开步伐。季和与其他人打算继续前进,自己能够不顾他们,独自逃走吗?是不是该说服季和与其他人?
必须告诉季和与其他人,这条路有多么危险,说服他们回头。现在及时回头,只要加紧赶路,或许可以追上刚氏。
「啊,不行……室先生有马车。」
必须先说服他放弃马车。想到这么麻烦,就觉得不如自己一个人回去。往回走之后,追上刚氏,向他们说明情况,刚氏他们应该知道,遇到这种情况时该如何处理。
珠晶忍不住抱头烦恼起来。
「即使这样,刚氏也不会来搭救……」
珠晶和其他人无视刚氏的忠告来到这里。即使珠晶独自往回走,以珠晶的能力,是否能够在没有道路的路上追上黄朱?如果有骑兽,或许还有办法。
「还是应该说服所有人往回走,要让室先生丢弃马车,大家分头扛行李……」
但是,这么多人往回走,去追黄朱,妖魔会不会跟来?妖魔无声无息,显然比之前展开攻击的任何妖魔都聪明,如果因此让走另一条路的人也面临危险……
「我真的是大傻瓜。」
她对顽丘感到生气,也对利广生气。但是,无论再怎么生气,都必须忍耐。珠晶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
「……怎么办?」
季和一行人继续往前走,珠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坐上季和的马车。队伍在中途停下三次,因为走在路旁的人消失不见了。
——被妖魔盯上了。
妖魔躲在树林中,逮到机会,就把掉队的人,或是脱队的人掳走,而且妖魔只是把猎物撕开,感觉像是以杀人为乐。
队伍的脚步不由得加快,被内心的恐惧催促,骑马的人纷纷上马,挤在道路中央赶路。入夜之后,大家都无声无息地挤在一起熬夜,但周围的人仍然一个又一个消失。
「要想办法逮到它……」
如果继续前进,和黄朱会合,也将给他们带来危险。即使停止前进,也必须先对付狡猾的妖魔。珠晶如此提议,季和当然不点头答应。
他们已经放弃寻找消失的人加以埋葬,队伍快速前进,在森林里连续走了两天,没有好好休息,最后终于发出了欢呼声。因为他们终于走出了森林。
走出森林,妖魔就没有藏身之处了。前方是一片灌木丛,有一片到处都是岩石的草地。荒凉的草地高低起伏,可以看到远方。
「太好了,妖魔没有藏身之处,总该放弃了。」
季和放声大笑,带着人马快速前进,好像终于得救般在勉强可以分辨出道路的路上前进。但在中午过后,队伍的最后方传来惨叫声。
珠晶瞥到了那个像是巨猴般的身影。队伍从后方开始溃散,人们跑向空旷的原野。马车疾驰,一路颠簸。转眼之前,就看不到徒步者的身影,被荒野的起伏遮住了身影。
「室先生,这可不行,那么多人……!」
「即使我们回去也无济于事,珠晶,我们要趁这个机会赶快逃走。」
「但是!」
「遭到袭击的人很可怜,即使我们赶回去,又能够做什么?虽然会感到不安,但我们不是背负着更重要的使命吗?」
「使命?」
「是啊,否则我们为什么要来升山?我们必须去蓬山,去了蓬山之后成为王,帮助恭国三百万人民。如果身为王的人因为担心几个人的生命,导致自己失去了生命,不是让三百万人民面临危险吗?」
珠晶瞪着季和。
「连几个人也救不了的人,有办法救三百万人民吗?」
「难道你觉得一旦成为王,连一个人都不用杀吗?」
珠晶说不出话。
「要放弃几个人,拯救所有国民,还是因为私情拯救几个人,让国土陷入亡国的荒废……珠晶,一旦坐上王位,会遇到无数类似的抉择。」
「这——」
「看到他们牺牲,我当然很难过,如果我现在有能力,当然会马上回去救他们。但是,我没有这个力量,只能感谢他们尊贵的牺牲,继续往前走,之后牢记对他们的感谢,把这份感谢回馒到其他人身上,报答他们的牺牲。」
「这……」
这不是和黄朱一样吗?都是趁别人牺牲的时候赶快逃命,但是,除此以外,还有其他方法吗?
「……我真是太笨了。」
小声嘀咕的声音被疾走的马车声淹没了。
强者帮助弱者,这是身为强者的义务,但身处黄海,没有任何人是强者。所谓强者,是帮助了弱者之后,仍然可以保护自己和弱者,刚氏在黄海中,也绝对称不上是强者。
他们只能尽力保护自己,如果没有意外状况——像是遇到必须绕道而行的大妖魔——时,勉强能够除了自己以外,多保护两、三个人,所以他们才会受雇当护卫,但这并不代表刚氏在黄海内是强者。
刚氏在黄海内能够保护自己的生命安全,至少可以让自己活下来,只剩下一点余力,千方百计保护自己的主人。这应该就是刚氏的实际情况,但如果要求他们做更多的事,就是强人所难,所以即使主人以外的人遭到攻击,他们也不会去营救,也根本不想去。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虽然黄朱很了解黄海的状况,但在黄海内并不是强者,无法连同没有任何物资和心理准备的人一起保护,所有人必须一开始就听从刚氏的建议,做好充分的准备以策安全。因为有些地方的水无法饮用,所以需要满瓮石,如果不事先准备好,黄海内没有商店。黄海内也没有道路,虽然有平坦的地方,但那并不是路,即使中途后悔,也无法回头,更不可能半途而废,所以,在进入黄海前做好多少准备,就决定了一切。
听从刚氏的建议,一开始就做好万全的准备,对刚氏的知识带有相应的敬意,信任他们的指示,并加以遵从——如果无法做到这一点,即使是刚氏,也无法保护。虽然有人雇用了刚氏,但他们并非刚氏的主人,旅行的主导权必须掌握在刚氏的手上。
光是生火、灭火这件事,黄朱就知道在哪里必须生火,哪里必须灭火。他们观察地形,了解周围的状况,然后做出决定。这是他们从小在黄海长大的过程中,根据经验所累积的智慧,所以必须由富有经验的人掌握旅途的指导权。
雇用刚氏就是这么一回事。
「支付酬劳,在他们的带领下去蓬山……」
这和雇用护卫有着微妙的差异。雇用刚氏一起去蓬山,雇主跟着刚氏去蓬山,必须听从他们的指挥,接受他们的指导,同时受他们的照顾。刚氏在最初做准备工作时,就把雇主的安全考虑在内。季和与紵台的安全并不在刚氏的考虑范围内,如果考虑到他们的安全,就需要更多刚氏同行。
「必须每个人都带刚氏同行,否则就失去了意义。」
每个人都必须要配备几名刚氏,大家齐心协力,才有余力避开危难,但是,目前大部分人都没有带刚氏,季和带了四十多名随从,但季和与那些随从都对黄海一无所知,如果他在进入黄海前就遇到刚氏,一定会建议他减少随从的人数,同时带刚氏或朱氏同行。即使人数再多,如果没有人知道如何在黄海保护自身的安全,遇到危险时,只能趁对方牺牲时逃命。
「我真是太厌恶自己了……直到现在,才终于发现这种事。」
马车舍弃了徒步者在荒野上奔驰。
「真是……即使被顽丘看轻,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傍晚时分,队伍的速度才终于放慢,因为离开了妖魔躲藏的树林和牺牲的人员,人们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珠晶跳下马车,看着沙尘飞扬的后方。有不少人被留在那里。她巡视着队伍,发现人数只剩下原来的三分之一,其他人都被抛在后方了。
珠晶站在地上时,仍然感觉像在摇晃,但她走到准备生火的季和身旁说:
「室先生,我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季和回头看她的表情很柔和。
「我知道你帮了我很多忙,我再提出这样的要求,真的很过意不去。」
「喔?是什么事?」
「可不可以请你分给我一些水和粮食呢?」
「——珠晶?」
「可不可以再给我长枪或剑?」
「珠晶!你怎么了?为什么需要这些——」
「我要回去。」
「珠晶!」
「我要回去看看,能不能找到那些步行的人。如果顺利找到他们,而且妖魔真的放弃,那也就罢了;否则,我会和大家一起思考,能不能收拾那个妖魔。」
季和紧张地拉着珠晶的手臂说:
「你别说傻话了。」
「室先生,你应该已经知道,我们不该走这条路。妖魔追了过来,并不一定放弃了,而且如果继续走这条路,就会遇到为了避开妖魔绕道而行的那些人。」
「但是……」
「我们做了蠢事,这已经是无可挽回的事实,继续想也没用,丢下运气差的人逃走,或许也是弱小的动物为了生存而不得已的行为,但是,我觉得不应该把妖魔带到那些并不愚蠢的人那里。」
「但是,珠晶,你静下心来想一想。」
珠晶摇了摇头。
「我认真思考过了,我之前是因为对刚氏的做法很生气,所以才会和你同行。他们那种对不熟悉黄海的人置之不理的态度,让我看了很生气,但是,我们刚才对没有马的人也置之不理,不是和刚氏一样吗?」
「珠晶,你听我说。」
「——我知道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但既然我是因为对黄朱的做法感到生气,才会和你同行,就不能做和他们相同的事。我觉得之前对他们的行为生气的自己很愚蠢,所以我要回去,跪地道歉说我很愚蠢,也不失为一种方法——但只有摆脱妖魔的追踪,我才能这么做。」
「——珠晶!」
「我完全不了解黄朱,却一个人生气,无视他们的忠告,走这条危险的路,而且还抛弃了步行的人自己逃命,难道还要把危险带给黄朱吗?这一点我做不到,可不可以请你分一点物资给我?只要我能够背得动的分量就好,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会恨你,你可以直截了当告诉我。」
「我怎么可能给你?你怎么可以回去——」
「是吗?那我知道了。」
珠晶转身离开了。不带任何东西或许反而更轻松。
「珠晶,你等一下。」
「如果你没有勇气回去,那就悉听尊便,我没有强迫你也要回去,我不奢望不敢为自己的愚蠢负责的懦夫和我一起回去——但不要把我也当成懦夫!」
「珠晶!」
珠晶转过头,挥了挥手说:
「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室先生,请你一路小心。夜晚的黑暗和树林里的树荫差不多。」
5
大地弥漫着残余的淡淡沙尘,为空气的颜色增添了一抹黄色。
男人喘着气,即使一路奔跑,也只见前方淡淡的沙尘,已经看不到主人的马车影子。每次攀上山坡,来到坡道顶端,就期待在视野开阔的地方,可以看到马车的影子,或是看到边休息、边等待自己的人群,如果运气好的话,甚至可以看到有人跑回来找自己,但所有的期待部落空了。
虽然他一再告诉自己不要抱有期待,但每次引颈期盼地越过一个山坡,都只看到主人留下的沙尘,只能再度低下头。每次走到下坡路段,他都低头看着自己渐渐拉长的身影。
「钲担,家公大人真的走了吗?」
同行的男人喘着气问道,男人——钲担只能对他点头。
「嗯……似乎是这样……」
说完,他吐了一口气,感觉侧腹一阵剧痛。他一路跑到这里,但四十多岁的身体已经快撑不下去了。
「家公大人和其他人应该会休息,如果我们马不停蹄地追赶——」
钲担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这种想法也很空虚。季和快马加鞭地逃走了,靠人的脚力有办法追上吗?即使幸运地趁季和等人休息时缩短距离,最后终于追上,一旦妖魔再度现身,季和又会驾着马车逃命——完全不顾钲担和其他人的安危。
「王八蛋……」
和钲担一起奔跑的男人停下脚步,跪在地上。
「喂——」
钲担叫着他,但男人摇了摇头。
「算了,我不行了,我跑不动了。」
「是吗?」钲担也停下了脚步。又有一个男人追上来,不发一语地坐了下来,然后躺在地上,之后又有一个人停下脚步。
如果很快就可以追上季和,钲担一定会激励其他人,但是他根本不抱这种希望。他认清这件事后,也一屁股坐了下来。口干舌燥,侧腹疼痛,他当场躺在地上。
妖魔随时可能出现。因为妖魔一路追赶他们,所以随时会展开攻击。现在躺在这里,和季和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但是,这种事已经无所谓了。
所有人都躺着或是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没有人说话。不一会儿,跑在后面的人追了上来,看到钲担他们,纷纷停下脚步。无论是停下脚步的人,还是抬头看着他们的人,都没有话可说。停下脚步的人把脸皱成一团,然后纷纷坐下来喘息。没有人说话,等到月亮升起时,放弃逃跑的人在洼地越众越多。
主人抛弃了他们。虽然背后传来惨叫声,他们推着行李车前进时,主人的马车越来越远。虽然他们做好了挨骂的心理准备,丢下行李车拼命追赶,但根本不可能追上六匹马拉的马车,荒野中只剩下这些徒步者,和妖魔一起留在这片荒野中。
升山者都有马,所以剩下的几乎都是随从。大部分都是像钲担一样被主人抛弃,有些人已经很不幸地失去了主人,只能继续往前赶路。
他们只靠自己的双腿逃命,除此以外,他们无能为力。他们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跑,即使已经离开了妖魔从荒野中窜出来的地方,仍然胆颤心惊。他们的脚力无法逃出妖魔的魔爪,妖魔比他们的速度快多了,无论他们跑得再快,都无法比骑着马或骑兽逃走更安全,想到这里,他们就不由得放慢脚步,每个人都觉得不如听天由命,所以没有人有力气继续向前逃。
当月亮高高挂在天空上时,一百多人默默地坐在洼地。虽然不时有人咒骂着,但其他人并没有附和。
「天黑了……」
凝重的沉默中,有人幽幽地说道。
「是啊。」
钲担也自言自语地回应。黑夜来临,代表更加危险了。当他们坐在这里的时候,那个妖魔可能正慢慢靠近。
「这种事根本无所谓。」
有人心灰意冷地说道,钲担点了点头。主人抛弃了自己,没有一个人是自愿来到黄海,跟随主人来到黄海之后,结果却是这样。
钲担原本是季和家的家生,当季和命令他同行时,他当然无法拒绝,只能来到黄海。当主人坐在马车上时,自己徒步走了漫长的距离,主人在休息时,仍然需要不停地工作。如今,季和却抛弃了钲担,只顾自己逃命。钲担和其他人只能徒步逃走,遭到妖魔攻击期间,让马和骑兽快速逃走。
「真是想得太美了……」
有人小声说道,钲担也表示同意。
「就是啊。」
「他靠着我们,轻轻松松地走这趟旅程……一旦遇到危险,就把我们当成挡箭牌,自己逃之夭夭。」
「自己得救之后,就直奔蓬山。」
「运气好的话,还可以当上王,享尽荣华富贵。」
「哼,把随从弃之不顾的家伙能够成为王吗?」
「谁知道啊,反正这个世界都掌握在一群坏蛋手上。」
「没错……」
「无论如何,反正已经没办法确认了。」
「是啊,看不到蓬山的门在他眼前关闭的情况了。」
「不过也幸好看不到他飞黄腾达。」
「是啊。」
自嘲般的笑声像涟漪般在洼地扩散,钲担也笑了起来——面对眼前的情况,也只能笑了。
「喂……」
人群中响起紧张的声音。钲担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虽然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但听到有人发出紧张的叫声,意识到妖魔的袭击,就忍不住站起来准备逃命。其他人也都纷纷站了起来。这就是对生命的执著。
「……有什么——过来了。」
所有人都仰头看向前方绵延不断的斜坡,在洼地边缘休息的人伸长脖子看向那个方向。
「妖魔吗?」
「不是……」
「不对,是人。」
「有人跑回来了。」
包括钲担在内的所有人都屏气敛息地看向那个方向。
「一个人……」
「但是,咦?」
位处边缘的人突然闭了嘴,站在斜坡上的钲担也听到了轻盈的脚步声。在可以听到脚步声的寂静中,传来一个更加轻快的声音。
「——在那里吗?」
随着轻盈的脚步声,一个身影出现在斜坡上。
「你们都平安吗?」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聚集在洼地的人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钲担也不例外。只是一名少女回到这里,能够为他们做什么?但这并不是问题,因为他们都知道,她不是随从,而是升山者。
叫喊声渐渐变成了欢呼声,站在斜坡上的少女似乎被吓到了,一脸困惑地环视着洼地。
「你们好像在欢迎我,让我很过意不去,因为我没带任何行李,也没有剑,只有一个人跑回来而已。」
「这不重要。」有人回答。
「是吗?大家都平安吗?有没有人受伤?」
少女问完之后,尴尬地笑了笑。
「不可能所有的人都平安无事,但有这么多人平安地逃出来,真是太好了。」
钲担充满感激地抬头看着少女。并不是因为升山者为他们做了什么,而是升山者担心他们的安危,这件事具有重大的意义。
少女走到洼地,巡视着所有人问:
「你们的行李呢?」
可能有人以为这句话是在斥责他们,所以用辩解的口吻回答说:「刚才丢掉了。」
「我知道是因为逃命的时候行李太重了,但是我们要回去拿,如果没有粮食和水,就没办法继续走下去。」
「走下去……」钲担喃喃说道,刚好站在他附近的少女转头看着他。
「啊,你是室先生的人,原来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是,但是。」
「我们回去拿行李,还是说,你们都已经走不动了?」
「但是……」
「继续留在这里,不是饿死就是渴死,我们需要那些行李,需要水和食物——有多少人身上带有自己的份?」
零零星星有几个人举起了手。
「……这些不够,所以还是得往回走。」
「但是……」
回去干什么?况且又没有马。
「怎么了?不是需要那些行李吗?难道你们放弃继续前进了吗?」
珠晶说完,笑了起来。
「走路也可以去蓬山,而且到了蓬山之后,就不会有妖魔了——来,大家出发吧!」
珠晶一派轻松地说完后,穿越洼地,开始往回走。
「但是,小姐——珠晶小姐。」
「我们不是一路走到这里吗?剩下的路比我们走来的距离更短,最多只剩下半个月而已,我们已经走了一个月,难道要放弃吗?」
「但是,妖魔——」
「之前也有妖魔出没啊,而且黄海外也有妖魔,大家都靠着好运来到这里,之后不可能所有人都受到妖魔的攻击而死。」
「这……」
「但是,如果没有水和粮食,所有的人绝对活不久。」
「问题是,还有回程啊。」
「是啊,带我来这里的朱氏虽然带了足够我们两个人往返的行李,但分量并没有多到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也背不动。无论如何,至少撑到蓬山,到了蓬山之后,自然会有办法。」
「自然会有办法?」
「蓬山不是有麒麟吗?这么多人饿死在麒麟家门口,麒麟也会马上完蛋。麒麟身边的人当然不可能袖手旁观,至少会给我们一些粮食,让我们不至于饿死。所以,回程的粮食就可以指望他们,如果他们不给的话,那我们就赖在蓬山上不走。既然同样是当下人,难道你们不觉得与其侍候在黄海抛下你们的主人,还不如侍候麒麟好多了?因为麒麟是很有慈悲心的动物。」
钲担想要开口,却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有……道理。」
「所以,我们往回走吧,妖魔不可能一直停留在原地,以前也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情况,要趁现在赶快回去收拾行李,每个人要带上足够撑到蓬山的食物。」
少女周围的人都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没错没错,大家要振作起来。只要上了蓬山,即使原本是随从,也有可能获选为王。因为大家都可以见到麒麟,随从也好像在升山啊,所以千万不能做一些没出息的事。」
他们在少女的激励下慢慢沿着来路折返。事情有这么简单吗?钲担忍不住想道。然而,明知道这是天真的奢望,但一旦有人指出了未来的方向,双眼看向未来后,也不由得珍惜原本打算放弃的生命。
「总之,千万不要掉队,大家都要走在一起,随时注意周围的动静,一旦看到像是妖魔的踪影,就要立刻通知其他人。一旦听到叫声,大家都要顾及自己的安危,赶快逃命。」
「但是,妖魔跑得很快。」
珠晶叹了一口气。
「是啊,即使这样,我们也必须赶快逃命。总之,一定要逃,逃到灌木或是岩石后方躲起来。」
钲担瞪大了眼睛。
「躲起来?」
「如果附近没有灌木和岩石,也可以趴在地上。把身体紧紧贴着其他东西,绝对不能发出声音,或是移动身体,这么一来,妖魔就无法看到了。虽然很可怕,但不会有问题,我之前也是靠这种方法得救了,你们知道吗?」
「知道。」钲担点了点头。
「我看到了妖魔的影子,距离只有我和你这么近,就在我头顶上方的树枝上,但是我忍着害怕,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结果就没有遭到攻击,所以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周围人纷纷点头,妖魔近在眼前,但最后还是活下来的少女说的话很有说服力。
他们在少女的激励下时走时停地回到了道路上,在黎明时分,终于找到了丢弃的行李。妖魔不见踪影,只剩下尸体留在那里。众人慌忙收拾行李,当收拾好行李时,每个人都疲惫不堪,再也走不动了。
少女抬头看着渐渐升起的太阳。
「反正现在也找不到什么藏身之处,我们趁妖魔比较安分的白天休息,或许才是聪明的方法。」
「白天?那什么时候前进?」
「晚上前进啊。如果在树林或森林中视野很差的地方,而且有很多躲藏的地方时,不知道妖魔躲在哪里,夜晚走路的确很危险,但这里视野很好,即使是夜晚,只要有月光,就可以发现有影子靠近。」
「那……是啊。」
「对啊,而且妖魔很怕光,夜晚视力很好,但有光线时,视力就很差。当我们在睡觉时,谁都不会发出声音或动弹,如果我们贴着灌木或岩石睡觉,妖魔更不容易发现。」
「喔,原来如此。」
「既然决定了,那就躺下来休息吧,夜晚的时候,要加油多走点路——行李都要放在随手可以抓到的位置,尤其是水,睡觉的时候最好挂在手腕上。」
之后的旅途上,珠晶要求大家绝对不可以落单,尽可能挑选视野良好的地方前进。没有人对珠晶在不知不觉中掌握了指挥权有任何异议,况且,这些人向来习惯听命于人,反而不习惯根据自己的想法做出决定。
虽然妖魔不断袭击,被攻击的人只能自认倒霉,其他人趁此机会逃命。他们按照珠晶的指示,躲到灌木和岩石后方。当因此得救的次数增加,人们感到欢欣鼓舞,一旦遇到袭击,立刻拉着身边的人一起躲去荒野。因为他们从经验中学到,当一个人屏气敛息地躲藏时,需要极大的胆量,但身旁有人相互制约时,并不是太困难的事。
当妖魔离开后,他们再回去捡行李。他们用这种方式走走停停了三昼夜,人数和行李都慢慢减少,但大部分人平安无事地继续前进。
6
「……没有车轮的痕迹。」
近迫蹲在道路旁,检查着坚硬的泥土表面。
「他们还没有到。」
他们离开森林,靠着刚氏留下的记号在荒野中前进后,终于回到了沿着浅谷延伸的道路。沿途没有遭到妖魔的攻击,也没有遇到难关,但回到道路之后,仍然不见季和以及其他人的身影。
天色明亮,近迫回头看着顽丘说:
「可能遭到袭击了。」
「当然啊。」
朱氏的声音很冷漠。
「怎么办?」
「没怎么办啊,太阳升起来了,在这里做野营的准备。如果他们还活着,在我们睡觉时,可能就到了。反正他们不会知道在空旷的地区,必须白天睡觉,晚上赶路这种诀窍。」
近迫点了点头,但还是很在意道路另一端的情况。他们是遭到妖魔的攻击,还是?
在低矮的岩石山丘绕行的上坡道前方,甚至连沙尘都看不到。近迫失望地转过头,发现顽丘已经开始寻找睡觉的地方。
「朱氏就是朱氏……」
近迫忍不住苦笑起来。朱氏不是刚氏。刚氏深刻了解到失去鹏雏的升山是多么凄惨,虽然近迫没有亲身经历过,但可以回想起好几个自古以来流传下来的故事。
「怎么办?」其他刚氏走过来问他,近迫下达命令,先在这里野营再说。
「如果醒来之后,还没有看到他们呢?」
「怎么办?即使遇到了妖魔,至少应该会有一、两个人活着逃到这里,我们现在只能在这里等待。」
「是不是应该去救他们,派人——」
「不要再说下去了。」
另一名刚氏说到一半,近迫就瞪着他,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不要说——不然会失去真君的庇护。」
他们在那里休息到天黑,仍然不见任何人出现在道路上。
安抚了急着想要继续赶路的人,终于能够继续留在原地一晚,在翌日中午,太阳渐渐倾斜时,才终于看到道路远方扬起的沙尘。沿着低崖迂回曲折的道路远方扬起了沙尘,石头掉落在没有水的谷底。
「来了。」
大家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迎面而来的是十几名骑着勉强可以称为骑兽和马匹的人,当他们发现人群在道路前方等待时,立刻欣喜若狂地飞奔而来。
「只有你们这几个人活下来吗?」
近迫上前问道,来者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
「不,其他人在很后面。」
「遇到了妖魔。」
近迫点了点头。
「你们走那条路之前就知道有妖魔—还有其他人吧?他们还没到吗?」
「是啊……季和他们还在后面,但其他徒步者……」
近迫瞪着那个男人。
「你们该不会丢下步行者,自己逃命吧?」
男人点了点头,似乎表示肯定,近迫忍不住咂着嘴。
「那个小姑娘呢?她怎么了?平安无事吗?」
「不知道……应该和季和在一起。」
「季和呢?」
「在后面,」
「不,」一名骑在骑兽上的男人插嘴说:「她不在季和那里,我看到她下了马车往回走了。」
「往回走?走去找那些徒步者吗?」
「应该是。」骑兽的男人点着头。
「妖魔呢?你们有没有打败它?」
「不,根本不是它的对手。」
「——王八蛋!」
近迫跑回其他刚氏那里。
「留下五个人,天黑之后,带着所有人继续前进!」
「发生什么事了?」
「妖魔,他们没有打败妖魔,就逃来这里了。」
「所以——」
「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妖魔会追过来。妖魔会食髓知味,知道攻击人比攻击其他妖魔简单多了。」
近迫说完,回头看着顽丘问:
「你的主人要怎么办?小姑娘似乎觉得丢下徒步者太可怜,不知道是回去救他们,还是去哀悼他们。」
「还真像是她会做的事。」
顽丘低声嘀咕完,苦笑起来。
「我原本打算在这里和你们分道扬镖去狩猎,也可以继续留下来照顾其他人。」
「原来如此。」近迫苦笑着,站在顽丘身旁的利广打断了他说:「顽丘和你们同行,我也一起去。」
「喂!」顽丘看着利广。
利广笑着说:「请你一起来吧。」
「你不是已经对珠晶失去了兴趣吗?」
「我可没说对她失去了兴趣。」
顽丘吐了一口气。
「那我再原音重现一次你说的话,珠晶不是已经不需要你了吗?」
「但我在想,也许珠晶还需要我,所以我想去确认一下。」
「妖魔正在逼近,你不是不想白白送命吗?我也不想去帮这种人的忙。」
「我可没叫你帮忙,而是要雇用你。」
顽丘揶揄地笑了笑。
「喔?那是要付我多少钱?我有言在先,一半的订金可要付现喔。」
「我用它支付。」
利广把星彩的缰绳丢了过去,解开了系在岩石上的驳。
「一匹驺虞减去一匹驳的金额,你应该没什么不满意吧——走吧。」
7
看着大家迈着稳健的步伐赶路,珠晶和钲担一路谈笑风生,内心仍然有点不知所措。虽然他们沿着道路前进,但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能够和顽丘他们会合吗?妖魔显然跟着珠晶他们的队伍。
然而,他们只能继续沿着这条道路前进,即使想要设法打败妖魔,她也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虽然不少人没有武器,但也有很多人携带了武器上路。如果妖魔停下脚步吞食攻击的人,或许可以靠众人的力量打败它,但妖魔像疾风般出现,撕裂一、两个人后,又像疾风般消失,想要吃人的时候也不会停留在原地,而是直接把人掳走,根本没有时间对付它。
「怎么了?」
钲担问道,珠晶不由得笑了笑。
「如果我们只是逃,无法解决问题,我在想,有没有方法可以解决它。」
「解决它吗?」
「希望可以让它停下脚步,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让它停下来呢?哪怕只是短暂的片刻也好。」
「是啊,」钲担喃喃说完,突然大声叫道:「珠晶小姐,你看!」
听到钲担的叫声,珠晶抬头一看,发现前方有一团黑色的东西,当他们在月光下发现那不是妖魔,而是马车时,顿时脸色发白。支离破碎的马车挡在前方。
「是家公大人的马车。」
「他最后还是不得不丢下马车。」
这实在很讽刺。季和因为不想丢弃马车,所以执迷不悟,非要走这条路,如今却是这样的结果。
走近一看,几个人从马车后方走了出来。他们不是骑的马被妖魔杀了,就是被季和抛弃的可怜人。
「室先生呢?」
珠晶问,那些人告诉她,季和骑着马逃走了。
「是喔……真是了不起的家公大人,幸好你们还活着。」
「怎么办?」钲担问道,珠晶看着马车回答说:
「先看看马车上有没有什么可以派上用场的的东西。」
珠晶指挥所有人休息后,在马车上翻找着。
「车篷和帐篷可以使用。你不觉得白天睡觉时盖在身上,和周围的石头颜色很像,根本分不出来吗?」
钲担点了点头。
「应该吧,那割开之后,尽可能多分给几个人。」
「就这么办,要先分给体力较差的人,而且要优先分给受伤的人。」
「是,知道了——喂!」
珠晶看到钲担吩咐其他人后,继续翻着马车上的东西。
「有水桶。虽然有几个已经破了,但还有完好的,这也分给大家——这里的小桶子装了什么?」
「可能是油或是酒吧。」
「有油当然最好,酒也可以在受伤时消毒伤口。问题在于有没有容器,如果有人身上有容器,就分给他。」
珠晶说到这里,停下了手。
「还有绢绸布料……」
钲担苦笑着说:
「家公大人打算送给蓬山的人。」
「……真受不了他,他竟然为了带这些东西,用了这么大的马车,果然是生意人才会有的想法。」
高级的布料、花瓶和摆设。
「有容器了,虽然太高级了,但反正没关系。把这些裘皮衣割开,当作盖子使用,一定可以派上用场。」
「喔。」钲担继续苦笑着,他既笑家公的愚蠢,又觉得眼前这名少女的果断坚决很滑稽。
「——这是什么?」
那是用橡木之类牢固的木材制作的木箱,盖子松脱了,珠晶请钲担用东西把它撬开了,打开一看,珠晶忍不住惊讶。
「啊哟……」
木箱里面竟然装满了项链和发簪,不知道季和为什么带这些东西上路。
「项链……根本没有用处。」
珠晶准备丢到一旁时,突然停下了手。雕刻精美的金银首饰和玉。
「珠晶小姐,即使你留下来自己用,家公大人也不会要求你归还。」
钲担委婉地说道,珠晶摇了摇头。隔着袍子,手握在自己的胸前。
「尽可能多搜集一些……金银首饰会有用处吗?总之,只要有玉的东西,统统找出来,把所有的行李都找一遍。」
「喔……全部吗?」
「对啊——还有这个是油或是酒的东西也要。」
珠晶隔着袍子,握住了胸前的木牌,想起了之前在祠庙发生的事。犬狼真君守护黄海,祂身披皮甲和玉披巾。虽然不知道玉对那个妖魔是否有用,但值得一试。
「另外,请你召集有武器的人来这里。」
珠晶打量着聚集的人群。她在月光下打量了每一张脸,但每一张脸都看起来没什么把握,但数十人聚集在一起,或许能够众志成城。
「这里有室先生留下的油,还有酒——当然还有项链和发簪。」
人群沸腾起来。
「如果不干掉那家伙,它就会一直跟着我们,我们的人数会越来越少,下一个可能就会轮到你我。即使幸运地躲过一劫,随着人数的减少,面临的危险就会越来越大。」
如果不甩开那个瘟神,就无法去和黄朱他们会合——至少珠晶不愿意这么做。
「听说有些妖魔看到玉就会醉,只是不知道对那家伙是不是也同样有效,搞不好不行。但这里还有酒,也有油,如果玉不行,酒或许可以发挥作用,否则也可以用油点火烧它。」
眼前那些人议论纷纷。
「车篷用竹子支撑起来,能不能巧妙运用这些竹子做成弓?呃,我忘了那个叫什么名字,就是城堡上那种架在发射台上很大的弓。」
「床子弩吗?」
「对,就是那个。没有武器的人可以用竹枪,任何方法都值得一试。」
「但是……」
「我们有这么多身强力壮的人,」珠晶勉强挤出笑容,「只要能够让那家伙停下来,一定可以杀了它。」
其他人都不安地交换着眼神,珠晶看着他们说:
「我来当诱饵,你们不可能对我这个弱小的小孩子弃之不顾吧?」
8
有人称它为朱厌。
它的外形像是一头巨大的红毛猴,只有脖子是白色,后肢特别红,有着满口尖牙、如同猛禽般的爪子,和狡猞的智慧。
朱厌栖息在黄海的一角,经常猎杀妖魔。当狰狞的妖魔威吓时,它总是冷眼嘲笑,当对方展开猛烈攻击时,再出其不意把对方撕裂而死,并以此为乐。当它把附近的猎物都猎杀完毕后,立刻转移阵地,长年在黄海上恣意肆虐。有时候也会有两脚兽闯入它的地盘。两脚兽又弱又小,无法填饱肚子,却可以轻易撕裂,令它乐此不疲。
有一天,不知道为什么,有许多两脚兽闯入了它的地盘。它觉得一次猎杀光所有的两脚兽并不好玩,而且猎杀之后,尸体很快就会腐烂,还不如慢慢猎杀更有趣。于是,它跟踪那群两脚兽,有时候从背后袭击,有时候等在前方向两脚兽群猛扑。
它用爪子把抓到的两脚兽拖到岩石后方,咬上两、三口,心满意足地小睡片刻,醒来之后,再吃剩下的两脚兽。虽然填不饱肚子,但味道还不错。
当它吃饱之后,从岩石后方走出来时,看到一片荒野中点着红色的火,朱厌知道两脚兽就在火旁。它吃吃地笑着——朱厌会发笑——从岩石后方走出来。
以朱厌的脚力,只要用力跳三步,就可以跳到火旁,但今晚月光皎洁,它压低身体,慢慢爬出第一步。最近那些两脚兽都提高了警觉,无法像最初那样轻易靠近。每次看到朱厌靠近,就立刻散开,在朱厌抓了两、三只两脚兽时,其他的全都一哄而散,逃得无影无踪。
它压低身体慢慢爬了过去,光渗进眼中,它看不太清楚,但知道有两、三只大小不同的两脚兽围在火旁。它看向荒野,附近暂时看不到其他猎物。
朱厌轻轻抬起头,嗅闻着四周的空气——并不是没有猎物,而是他们都躲了起来。它闻到了浓烈的味道,同时闻到了宜人的香气,那是什么味道?
朱厌没来由地兴奋起来,为了克制兴奋,它继续在地上匍匐前进。有这种心情的时候,忍耐一下更好玩,更能够乐在其中。
红色的兽灵巧地运用前腿和后腿在地上爬行,小心翼翼地避免碰触到灌木发出声响。
当朱厌来到一旦继续靠近、就一定会被发现的位置时,它用力蹬地跳了起来,一步跳完剩下的距离,在猎物旁降落。在着地的同时用力一扫,感觉不太对劲,爪子有点痛。
它忍不住看向猎物,发现只是绑起的木板上盖着毛皮而已。它知道自己原本想要出其不意,结果反而落入了圈套,怒气冲冲地看向周围,看到一大一小的两脚兽正向后退——很好。
它原本想要扑过去,但浑身感到轻飘飘的。它闻到了宜人的香气,忍不住想要寻找香气的来源。那只矮小的两脚兽不知道丢出什么东西,闪着亮光的东西掉落在容器旁,那个看起来平淡无奇的容器旁边堆起的东西发出了宜人的香气。
先收拾完那只两脚兽,再来好好享用。
虽然朱厌知道这样更好玩,却还是无法抵抗那股香气。
反正有太多机会可以猎杀两脚兽了,但下次可能就无法再看到发出香气的东西。事实上,在此之前,它的确从来不曾遇见过。
朱厌看着慢慢后退的小两脚兽,向散发出香气的东西靠近。那股香气让它陶醉不已,除了香气宜人的东西以外,还混杂了其他东西。它把鼻子凑近嗅闻,用前脚翻动着,芳香更加浓郁,它再也忍不住了,很快找到了发出香气的东西,而且有好几个。
那个东西似乎很美味,朱厌把它含进嘴里。芳香立刻在嘴里扩散,当它咬碎时,香气更加浓烈,脑袋深处陷入了恍惚,后退的两脚兽和所有的一切都被它抛到了九霄云外。
后腿渐渐无力,但它毫不在意,佣懒地躺了下来,继续用前脚在那堆东西里翻找,结果又找到了一个。虽然它察觉有什么难闻、黏稠的东西倒在自己身上,但它完全不在意。
当它把东西放进嘴里,陷入更深层的恍惚时,眼前突然出现一片火红。视野都亮了起来,什么都看不见了。它没有感觉到疼痛,舒服的感觉仍然没有消失,但它知道发生了不寻常的事。
它还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事,就感受到坚硬的东西刺在自己身上。它想要站起来,后腿无法用力。费了好大的工夫终于站了起来,眼睛看不见,脑袋昏昏沉沉。接着,它又感到有什么东西打在身上,它挥手想要拨开,却什么也没摸到。又有什么东西打在身上——不,是刺中了自己的身体。
没错,有什么东西刺在身上。被刺中的部位感受到搅动般的疼痛。
疼痛的感觉渐渐恢复,如今不光是被刺中的部位,而是全身都感到疼痛。
疼痛的感觉恢复后,朱厌发现灼热的疼痛贯穿了自己的全身,前腿、后腿、脖子、后背和眼睛都疼痛不已。
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面临了危险。它一个劲地蹦跳,挥动四肢,甚至不知道有没有打到什么东西。
它听不到任何声音,除了洁白的光以外,什么都看不见。它感觉到挥动的爪子钩到了什么东西,爪子尖钩到了重物。
朱厌一边跳,一边想要甩开钩到的东西。它又蹦又跳,跌倒在地,然后又继续跳了起来。
白色的视野中出现了黑色的斑点,斑点越来越大。疼痛更加剧烈,但它渐渐麻木了。当疼痛远离,它感到松了一口气时,眼前一片漆黑。
钲担奋力奔跑着。妖魔气急败坏地蹦跳着,前方有岩石,有灌木,妖魔被绊倒了。
远远地看到妖魔化为一团火球蹦跳着,火球渐渐下降,最后消失不见了。
「在那里——快追!」
高举武器的人用力大喊,追了上去。
钲担也站起来奔跑着。他的膝盖发抖,脚步蹒跚,但和刚才红色的妖魔——应该是朱厌出现在自己面前时的颤抖无法相比。
朱厌见玉而醉,油发挥了作用。要攻击站立不稳、失控的朱厌轻而易举,但是——
「珠晶小姐!」
朱厌的爪子偏偏钩到了珠晶。
钲担奔跑起来,躲在附近的人也都追了过去。钲担在天色渐亮的荒野上踉踉跄跄地追向朱厌消失的方向,当他喘着粗气跑过去时,发现前方是断崖。他慌忙停下脚步,在三丈下方的山谷中看到了火光。朱厌还在燃烧。
「在哪里?赶快在这附近寻找?」
还是中途被甩落了?
钲担在周围爬行,寻找少女的身影。天亮了,明亮的光芒照耀大地,他们继续在周围寻找,仍然找不到少女。
「怎么会这样……」
正当他想要瘫坐下来时,在远处弯腰寻找的人叫了起来。
钲担站了起来,奔跑过去。那个年长的女人指着远方渐渐接近的沙尘。
看到十头左右骑兽的身影渐渐现身,钲担愣在原地。
如果早一天出现,将会带来多大的勇气和力量——然而,一切都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