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珠晶睁开眼睛。
当她睁开眼睛呼吸的瞬间,感到胸口一阵剧痛,但当她想要起身时,顺利地坐了起来,可见伤势并没有太严重。
周围光线昏暗,但高处有一道细细的亮光。
「太了不起了……我竟然还活着。」
珠晶抬头看着石壁缝隙中的那道光,不由自主地说道。虽然她只是小声嘀咕,但声音在左右两侧逼近的岩壁上产生了回音。这里是岩石之间的缝隙。
可以说话,眼睛也看得见。她活动了身体,发现虽然疼痛,但并没有大碍。虽然不是毫发无伤,但似乎只有抓伤和撞伤而已。
「啊呀……太惊讶了!」
当化为火球的妖魔对珠晶举起前脚时,她以为自己这下一定没命了。
她目前身处地方的其中一侧,是一块巨大的圆形岩石向外突起,另一侧有两块圆形的岩石叠在一起,形成了阶梯状的斜坡。两块岩壁之间形成的斜向缝隙底部潮湿泥土上积了一些枯草,底部并不大,珠晶躺下之后,只剩下些微的空间。
她扶着倾斜的岩石试着站起来后向上张望,发现上方的裂缝很大。其中一侧的大岩石向外伸出,裂缝一直延伸到岩石顶端。这个裂缝似乎是水流到大岩石下方,滴水穿石所形成的。
「喔……」
珠晶沿着岩石的倾斜向上爬。岩石表面很滑,虽然上面长了苔藓,积了枯叶,但珠晶没有滑落,一下子就爬上了倾斜的岩石。
她向洞外探头张望,发现外面是一片温暖的阳光。洞外的巨大岩石一直凹到根部,好像是一个大研磨钵,岩石上长满了草。她抓着草根爬到洞外,躺在半圆形的草地上,顿时觉得浑身舒服。
她仰望着蓝天,吐了一口气后站了起来。她踩在草地上,爬上洼地,拨开灌木丛走过去后,发现前方是一片荒野,有许多连日来已经看惯的白石、泥土,以及一片杂草和灌木,白色的大地起伏,通向遥远的森林。
她站在荒地上巡视四周,却不见任何熟悉的事物。没有人影,也不见那辆被丢弃的马车。
这块大岩石是一座并不算太高的岩石小山,即使站在岩石上,也看不到那辆坏掉的马车。
珠晶爬上更大的岩石时暗想,自己被妖魔的尖爪钩到,然后不知道被甩到哪里了。袍子的一只袖子在肩膀处裂了一个大口,可能被甩到某个地方时钩住了,结果衣服扯破,自己掉落下来,刚好掉在那个长满杂草的凹洞处,又一路滑落到底部的大岩石和地面之间的裂缝中。八成就是这样。
「我的运气真好……至少目前为止是这样。」
捡回一命的确算是运气很好,只是现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那些升山者——正确地说,是被升山者抛弃的随从——在哪里,而且既没有粮食,也没有水,也许眼前的状况并不乐观。
她用力撕下了袖子,绑在灌木上做为洼地的记号。她决定四处走动看看。
「既然我的运气这么好,妖魔应该已经被杀死了,它一定死了。」
幸好其他妖魔因为害怕那只猿猴,所以不敢在这附近出没,至少暂时不需要为妖魔的事担心。
她在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长。虽然她觉得自己刚才并没有睡太久,但现在可能已经快傍晚了。
她仔细观察了大岩石的形状后,从大岩石出发,笔直向前走了一段距离,还是没有看到马车的影子。如果继续往前走,大岩石可能会被起伏的地形遮住,于是,她以大岩石为中心绕了一周,还是不见马车的踪影。她试着叫了几声,也竖起耳朵细听,但没有听到任何回答,更没有听到人的声音。
「这下子真伤脑筋了。」
无论如何,都必须回到道路上,但问题是道路在哪里。
「一旦迷路了,就要站在原地不动……」
问题在于真的有人在寻找自己的下落吗?因为自己被那只妖魔掳走了,大家可能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所以继续向前赶路——至少至今为止,一直都是采用这种方式。一旦有人失踪,就当作是死了。既然这样,在这里等待显然并非上策。
「总之,只能尽可能走远一点看看了。」
她检查着撕下袖子后的肩膀。虽然摸起来会痛,但并没有流血。皮肤并没有被抓破,应该只是妖魔的尖爪抓到衣服而已。果真如此的话,应该不至于和之前的地方离太远。只要能够找到道路,或许可以追上已经继续赶路的人。
「只能尽力而为了。」
珠晶这么告诉自己,然后点了点头,回到了大岩石上,在那里用石头堆成一个石堆,然后又折下灌木的树枝插在上面。
「这样就不会找不到这块岩石了。」
只要能够找到那块大岩石,就不会失去那个安全的裂缝处。裂缝的底部很潮湿,遇到万一的状况,或许可以继续向下挖找到水源。
完成之后,她确认了太阳的位置和大地的起伏,凭直觉决定了方向后,计算着步数向前走。在仍然可以看到大岩石的位置停下脚步,继续堆起石头做石堆。
珠晶继续向前走,然后又捡石头,继续做石堆——只要继续这么做,至少可以回到刚才的洼地。
影子越来越长,太阳渐渐下山了。她做了四个石堆,做完第五个后,走到几乎快要看不到石堆的位置后,终于放弃了。她觉得自己搞错了方向。
她沮丧地走回大岩石,然后又走向相反的方向,按照相同的方式走了一大段,也没有找到任何东西,最后垂头丧气地回到大岩石时,太阳已经下山了。
昏暗渐渐笼罩四周,但她无法生火,也没有食物可吃,甚至没水可喝。
「怎么可能不沮丧呢……」
她自言自语道,在大岩石上坐了下来,等待弯月升起后,再度迈开步伐。
在月光下寻找石头并不容易,而且视野也不佳,所以只能做更多石堆。天黑之后,她最先走的方向沿途什么都没有,接着走去的方向也什么都没看到,在她第三次堆了第五个石堆后,在可以看到那个石堆的范围走动时,看到远处有像是倾斜马车的影子。
「我的运气果然不错。」
周围并没有火光,也没有人的动静。
「——大家太无情了。」
虽然珠晶这么嘀咕,但脚步变得轻盈,在荒野上小跑起来。她跑得气喘吁吁,侧腹都有点痛了,才终于停下脚步。
「啊哟……?」
走近一看,才发现只是一块岩石,根本不是马车。站在珠晶停下脚步的位置,可以发现那根本不像马车。珠晶慌忙回头,但已经看不到最后堆的石堆了。
「……我迷路了。」
2
顽丘看着一言不发地坐在荒野上的人。
他们个个神情沮丧,似乎无法宣泄内心分不清是愤怒和悲伤的情绪。最沮丧的就是季和的随从中,那个叫钲担的中年男子。
近迫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们。
「呃……听我说,小姑娘失踪已经一昼夜了,今天再找一天,如果找不到……」
他们在为朱厌设下陷阱的马车旁点篝火的位置,和朱厌实际跌落的悬崖之间彻底搜索了一整天。
在顽丘和其他人到达之前,他们在篝火处和悬崖之间展开地毯式搜寻,其中一人走下斜坡,看着平坦的岩石,但完全没有想到那块并不算太高的岩石后方有裂缝,更不可能想到岩石后方有一个小孩,所以并没有绕到岩石后方察看,虽然大声叫着珠晶的名字,但他们忘记了在叫喊的时候,对方并不一定意识清醒这件事。
问题在于朱厌掉落的悬崖下方。他们认为朱厌在掉落时把她丢了出去,珠晶很可能被丢到了下方那一大片长满灌木的缓和下坡道,所以他们拨开灌木找了半天,但也无功而返。
「所以……」
近迫没有把话说完。
「请你们继续前进,我留在这里。」钲担说:「至少明天还要再找一次,请留下我和珠晶小姐两个人的水和食物。」
「但是,你……」
「当我们被丢弃在荒地时,只有珠晶小姐没有遗弃我们,回来找我们,我们因此得救了。如果我们对珠晶小姐弃之不顾,无法对上天交代。」
「没错。」另外几个人也静静地说道,近迫吐了一口气。
「怎么办?」
近迫看着顽丘,顽丘指着利广说:
「我现在的雇主是他。」
看到顽丘看着自己,利广笑了起来。
「那就这么办——我们留下,我和顽丘原本就和珠晶一起来的,是三人之旅。我和顽丘找到珠晶之后,会带她一起上蓬山,原本的计划就是这样,所以现在刚好恢复原状。」
「但是……」钲担的话还没说完,利广就笑着打断了他。
「我们有驳和驺虞,只要能够找到珠晶,马上就可以追上你们。你们和近迫先出发,稍微扯一下队伍的后腿。」
「扯后腿吗?」
「对,紵台他们急着想要赶快上蓬山,你们设法拖累他们,扯他们的后腿,我们就可以很快追上你们。」
「好,但是——」
「别担心,珠晶在没有刚氏的协助下,带了这么多人来到这里,而且还杀了朱厌。」
「是啊。」钲担的嘴角露出笑容,近迫也轻轻笑了起来。
「那倒是——她竟然要求大家夜晚赶路,真是了不起啊。」
看到钲担偏着头纳闷,近迫继续笑道:
「在空旷的地区都是夜晚赶路,至少黄朱都这么做——如果不是顽丘教的,就是珠晶自己想到的,太了不起了,所以不必为她担心。」
近迫说完,看着坐在地上的人。
「所以,在天亮之前,我们就稍微赶一段路吧,珠晶的事只要交给朱氏,就不必担心了。我们目前的任务,是要赶快和急着赶路的紵台,以及因为害怕而想要赶快去蓬山的季和会合,让他们放慢速度。」
「好。」钲担终于点了点头,其他人也纷纷站了起来。近迫松了一口气,看向顽丘,顽丘轻叹一声,举起手回应。
「真是的……」
顽丘小声嘟哝道,利广小声安抚他说:
「没关系啦,反正朱氏不是很习惯少数人穿越黄海吗?」
「问题是这次同行的另外两个是外行。」
「我雇用了你,你在这件事上没什么好抱怨的——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生火稍微睡一下,必须等天亮才能找人。运气好的话,珠晶看到火光,会自己过来找我们。」
「有道理。」
3
一行人在近迫和其他刚氏的带领下离开了,顽丘和利广留在原地,靠在骑兽身上——现在交换了主人的骑兽——睡觉,在拂晓时醒来,吃了点东西。
「珠晶没有水,也没有食物……这附近有没有可以喝水的地方?」
「往下挖的话应该有吧。」
「昨天几乎找遍了,悬崖下方的斜坡上也没有……」
利广说话时巡视着四周,顽丘带着复杂的心情看着他。
「该怎么说——你这个人很奇妙。」
「我吗?」
「对啊。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应该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吧?」
「我只是旅人。」
顽丘失笑道:
「我知道你会这么回答,但你为什么事到如今,还想找珠晶?」
「怎么可能弃她不顾呢?」
「有何不可?」
「太过分了——虽然你嘴上这么说,但不也始终没有离开队伍吗?」
「这个嘛……」顽丘吞吐起来。
「珠晶已经解雇了你,你早就可以脱队去狩猎了,但为什么一直留到现在?说来说去,你还是很担心珠晶吧。」
「没这回事,」顽丘小声说道:「我有我的状况,即使要去狩猎,也有狩猎的地方,和大家在一起比较方便,所以就一直跟着队伍走。」
「是吗?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也有我的状况。」
「我说你啊……」
顽丘叹着气,利广笑了起来。
「顽丘,你未免太狡猾了,不说出自己的真心话,却想要问别人的真心话,如果你想要达到目的,至少得运用一些技巧。」
「所言甚是。」顽丘再度叹着气。
「……我并不想听你的真心话,只不过……」
「只不过?」
「只是我无法释怀,因为你的所作所为完全不合理。」
「也许吧。」
「有时候我觉得你是十足的坏蛋。」
「你这么想也无妨。」
利广一脸开朗的笑容,顽丘忍不住轻轻抱着头。
「……你不是因为在意珠晶,才会来黄海吗?但是,当珠晶跟季和他们走时,你就放弃了她,至少没有和她同行。你说你不愿赔上性命,这我能够理解,但既然这样,为什么冒着危险找珠晶?」
「现在不是没危险了吗?珠晶已经杀死了朱厌。」利广说完,轻声笑了起来,「她真是太了不起了。」
「朱厌死了,还会有其他妖魔。如果你想要保命,就不该在这种地方出没,赶快和紵台他们一起去蓬山。但是,你故意脱队,而且为了来找珠晶,不惜用驺虞和我交换。既然现在要来找她,当初就应该和她一起去找季和啊。」
「你搞错了重点。」
利广笑着说,虽然他的笑容很亲切,但顽丘最近觉得他很可疑。
「我在恭国遇见了珠晶,遇见她之后,心血来潮地救了她,听说她要去蓬山,有一种豁然大悟的感觉。珠晶一旦到了蓬山,应该会登基,恐怕会成为历史上年纪最小的王——所以,我跟着她一起来了,我之前不是说过吗?」
「你来看珠晶成为王吗?」
「简单来说,就是这样,其实我也想看看黄海是怎样的地方,也对升山这件事感到好奇。而且,我也想在珠晶登基之前认识她。」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顽丘苦笑着,利广放声笑了起来。
「顽丘,这可不行,你现在想的事情并不正确,不可以胡乱想像。」
「好,好,我知道你有你的情况。」
「没错,我有我的想法。正如你所说的,我是可以和别人把驺虞送来送去的人,所以不可能是为了地位或财富去结识王。」
「我想也是。」
「但是,我想要认识珠晶。」
「为什么?」
「我不是说了很多次吗?我遇见珠晶,帮助珠晶这件事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珠晶遇到了我。既然遇到了,就该好好结缘,而不是擦身而过。就是这么一回事。」
「……完全听不懂。」
顽丘小声地说,利广笑了起来。
「这就是我所说的情况——但是,如果珠晶不登基,我的这些行为就没有任何意义,和黄朱同行,还是和季和同行,决定了珠晶能不能登基。」
「如果珠晶不登基,珠晶就失去了意义?」
「我不是一再重申,是完全相反的情况吗?如果珠晶不登基,我的行为就失去了意义。我基于某种想法和珠晶一起来到黄海,如果珠晶登基,我的行为有某种意义;如果珠晶不登基,那只是我的痴狂,我可不想因为痴狂而失去生命。」
「那倒是。」
「你仍然有误解——就好像刚氏必须保护升山者一样,我也有我的责任,不能因为痴狂而轻易放弃。无论责任的内容如何,责任不就是这种性质吗?难道不是吗?」
「也许吧。」
「所以,如果珠晶不登基,比起她的安全,我就会以自身的安全为优先。如果珠晶登基,即使稍微有点不安全,仍然值得一试。」
「……我还是搞不懂。」
「我想也是。」利广笑了起来。
#插图
「珠晶很愚蠢地和你吵架,跟季和走了。」
「那是愚蠢的行为吗?」
「当然啊,如果珠晶要成为王,就不可以在那时候和朱氏吵架,因为王的安全比任何百姓的安全更重要。」
「真是一派胡言。」
「这是需要君王的世界的道理,虽然你们冷眼看待季和抛弃随从这件事,但如果季和是王,他就必须这么做。因为不可以拿王的生命和几百名百姓的生命交换,王的肩上扛着三百万人民的生命。」
「真是令人厌恶的道理……」
「是吗?这和刚氏保护主人的道理一样啊。为了避免主人牺牲,不惜牺牲他人的生命。需要君王的世界的道理,和刚氏的这种道理一样——恭国目前无王,为了避免未来有几万名百姓牺牲,就必须在此牺牲数百人的生命。」
「真是肮脏的道理。」
顽丘不以为然地说,利广仍然露出笑容。
「没错,但这正是需要君王的世界的道理——王为了统治这个世界,必须超越这个道理。」
「……啊?」
利广小声笑了起来。
「这是被王所支配的人——臣子的道理。坐上王位的人当然不可为臣,因为是王,所以会坐上王位,而不是把坐在王位下的臣子称为王,因此,王必须超越臣子的道理。」
顽丘轻轻按着太阳穴说:
「我完全听不懂,但是……」
「但是?」
「但是我知道,因为珠晶跟着季和他们同行,仍然活了下来,所以你才去找她。没有绕道而行的人是蠢货,绕道而行的是普通的刚氏,没有绕道而行,在保护主人的同时,杀死妖魔,确保道路安全者,才是杰出的刚氏——是不是这样?」
「嗯,这个比喻太巧妙了。」
「所以,你当时没有去把珠晶找回来,那是你在考验珠晶有没有当王的格局吧?」
利广笑着说:
「当然是我在考验她。」
4
珠晶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在岩石后方睡觉。太阳升起后,再度四处寻找自己做的石堆,但只是让她再度失去方向。
「真伤脑筋……现在该怎么办。」
她走在路上喃喃自语着,突然发现有一个影子掠过头上。
她还来不及思考,就立刻紧紧抱着附近的岩石,蜷缩在岩石旁。虽然在蹲下之后想到,可能是有人来找自己,但头顶上传来奇怪的叫声,珠晶忍不住抬起了头。
她看到翅膀在天空中飞翔。升山者中,没有人带着有翅膀的骑兽或妖鸟。
那只大猿猴果然死了,所以其他妖魔都回来了。
「顽丘……你看那个。」
利广指着荒野叫道,顽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了用石块堆起的石堆。
「石堆——是珠晶吗?」
「这种聪明的堆法,除了她以外,不会有其他人。石堆都是等间隔排列,而且三个石堆都在一直线上。」
利广来到石堆旁,指着直线上的下一个石堆说道。远方有三个石堆,当他蹲下来观察时,发现石堆果然都重叠在一起。
「这里是终点,可能从那里走过来,到这个位置后折返,如果她再多堆一个石堆,就可以看到篝火的位置。」
顽丘回头看向身后。背后是很缓和的斜坡,只要走到那个斜坡上,就可以看到马车的残骸和马车旁的篝火。
他们沿着石堆走下坡,看到岩石上也有一个石堆,上面插着灌木的树枝。
「这里应该是起点。」
利广指着从起点开始,向五个不同方向延伸的石堆。
「那家伙只有脑袋特别灵光。」
顽丘说完,看到了绑在旁边灌木上东西。
「利广,你看这个。」
利广绕过岩石跑了过来。绑在灌木上的绝对是袍子的袖子。顽丘环顾四周,走去灌木前方的洼地。当他沿着斜坡往下走时,发现那里有一条裂缝。顽丘钻进裂缝,发现进去之后,就无法动弹了。虽然空间很狭小,但可以看清楚里面的情况。
「——她在吗?」
「不在。」
顽丘在回答的同时爬了上来,巡视着四周。
「但是,里面有曾经攀爬的痕迹,之前绝对有人在这里,那个人一定是珠晶,因为成年人无法钻进底部。」
「那她之后去了哪里?」
「不知道——但是,无论是里面还是这片草地上都没有洞,她并没有挖洞取水。」
「没有水的话,可以撑几天?」
「最多三天。」
「现在已经过了一天。」
「小孩子的脚程不可能走太远——如果没有被妖魔抓走的话。」
珠晶在岩石后方小睡了片刻,在太阳西斜时醒来。她饥肠辘辘,疲惫不堪,而且口干舌燥,感觉糟透了。
虽然醒来了,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走哪个方向,才能回到之前的洼地。放眼望去,都是一模一样的荒地,无论被浅色泥土覆盖的地面,还是点缀的岩石,以及岩石之间的草地和灌木都没有特征,让她失去了方向。
她用手上的石头在躲藏的岩石表面留下刮痕,在手可以构到的大岩石上留下石块,在灌木丛中折断树枝做记号。做了记号之后,如果之后回到这里时就会知道。
但是,她忍不住叹气。
「这根本只是自我安慰……」
每次坐下休息时,她都不知道该继续坐在那里,等待侥幸有人来支援,还是该继续往前走。犹豫了半天之后,决定继续寻找,但是,每当走累的时候,就觉得自己走来走去的行为很愚蠢——没错,早知道该留在那片洼地不要走动。如果在那里等不到救援,恐怕永远都等不到了。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千金难买早知道,真的忍不住有点讨厌自己。」
事到如今,只能继续寻找道路了。她带着这种想法在荒野上寻找,但双脚越来越无力,不知道是因为饥肠辘辘的关系,还是因为撕下了一只袖子的关系,她觉得吹来的夜风很寒冷。
她因为不安和后悔而意志消沉,垂头丧气地走在荒野上是一件痛苦的事。她漫无目的地在荒野上旁徨,在不知道第几次坐下来休息时,终于听到了那个声音。
「喔喔咿。」那是叫人的音。
那是男人的声音。珠晶既兴奋,又忍不住想要哭。原来有人在找自己。背后再度传来叫声,珠晶也大声回应。
「在这里!我在这里!」
珠晶一边回答,一边跑向声音的方向。不知道男人是否没有听到珠晶的声音,一直不停地喊着。听起来好像只有一个人,也许和珠晶一样,都是遇到大猿猴时逃跑,结果不小心迷了路。即使是这样也没关系,一旦有了同行者,走在荒野上也不再那么痛苦。
「你在哪里?我在这里!」
「在哪里?」
这次,那个人似乎听到了珠晶的声音。珠晶跑来跑去,东张西望,忘了脚痛,也忘了疲劳。
「我在这里!」
她用力大喊着,看到远处前方的大岩石后方有一个人影。珠晶开心地笑了起来。对方可能没有察觉珠晶,绕到岩石后方大声叫着:「在哪里?」
珠晶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告诉对方:
「我马上过去。」
男人从岩石后方探出头,然后向她举起手。
「在这里。」
因为距离太远,所以看不清楚男人的长相。因为声音很陌生,可能真的是被大猿猴追赶时,不小心落单的人。
「你一个人吗?」
「一个人。」
「我也不小心迷了路。」
「我也不小心迷了路。」
男人从岩石后方向珠晶挥着手,陌生的脸似乎正眯眼对着珠晶笑。
「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没有受伤。」
一阵风吹来,珠晶被迎面吹来的风阻挡,放慢了脚步。
「呃……你是和室先生同行的人吗?」
「同行的人。」
男人站在原地不动,仍然从岩石后方探出头,对珠晶举着手。
「……你怎么了?你在那里干什么啊?」
「干什么啊?」
珠晶停下了缓缓前进的脚步,目不转睛地看着男人。男人仍然对她举着手。
「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你应该知道啊。」
「你也应该知道啊。」
珠晶迈开步伐——但这次是向后退。她正缓缓后退。
「你是室先生那里的人……吧?」
「那里的人。」
「你记得室先生的名字吧?」
「记得。」
珠晶继续后退。
「……你是不是忘记了?」
「我忘记了。」
珠晶感到背脊发凉,继续后退着。她半转过身,一步一步离开那里。男人仍然举着手,但双眼盯着珠晶。
「喔喔咿。」
男人的声音很可怕。珠晶继续后退,但一个踉跄跌倒了。男人仍然从岩石后方探出头,向她举着手。当珠晶用颤抖的手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时,男人的手突然不动了。
男人突然消失了。停顿了刹那,珠晶才知道男人并没有消失,而是跳了起来。男人跳过差不多有一个人高的岩石,然后在珠晶面前落地。
「喔喔咿。」
男人面无表情地叫了一声。男人的脸部下方是粗壮的脖子、结实的肩膀和强壮的长手臂,胸口下方是披着鳞的兽类,撑在地上的脚是鸟的尖爪,慢了一拍落地的尾巴宛如一条长蛇。
珠晶惊叫起来,不顾一切地挥动双手。她随手抓起一把泥土丢了出去,打中了男人——那个人妖的脸。然后把手上抓到的石头丢了过去,她抓到什么丢什么,同时渐渐后退。
珠晶边后退边站起来,当她想要逃跑时,头发被抓住了。她不顾一切地扭着身体,费力挣脱后,像脱兔般跑了起来。前方有一块岩石,她撑在岩石上一扭身,绕到岩石后方,人妖跳过那块岩石和珠晶。
珠晶想要转身,头却被人妖一把抓起,她双脚悬空,看到眼前的岩石。
珠晶起初以为那是自己发出的惨叫声。和岩石之间的距离慢慢缩小,她的思考停止。她立刻伸出双手,但头还是不小心撞到了岩石,整个人弹了出去,一屁股坐在地上。珠晶呆若木鸡。又听到一声惨叫。坐在那里的她,腰部被重重地打了一下。她忍不住扭转身体,背靠着岩石,白色的东西从头顶上飘落。
她花了很长时间,才终于了解发生了什么事。
粗壮的手臂掉落在地上,从手肘的关节处被砍断。就是那只手抓住了珠晶的头,想要把她摔向岩石,但是,在此之前,那只手臂被砍断了。
珠晶抬起头,人妖背对着她,痛苦地摇晃着身体,尾巴也跟着用力摇摆,打到珠晶身上。
惨叫声再度响起。这次她知道不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分不清是悲鸣还是怒吼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人发出的声音,但其实是那个人妖发出来的,它挥动着另一只手和剩下的上臂扭转身体时,背后露出了尖锐的剑尖,好像是从它背上长出来的。同时,旁边伸出一只手,把珠晶用力一拉。
她猛然抬头,发现是利广——的的确确是利广的脸。
「啊……」
利广点了点头,她才松了一口气,像蛇般扭动的尾巴打向旁边的岩石,人妖的身体也跟着倒了下来,弹到岩石上后倒了下来。
「喂!」
珠晶抬头看着站在倒地的人妖脚边的影子。
「——你还活着吗?」
珠晶无法发出声音,只能点头。
「你运气还真好。」
珠晶也这么认为,所以再度点头。
「怎么了?吓瘫了吗?」
人影说完这句话,甩了甩剑身,甩落上面的血滴。
「我……觉得自己太笨了……」
顽丘轻轻挑起眉毛。
「我害怕极了……」
说到这里,她就再也说不下去,忍不住呜咽起来。她抱着双腿,把脸埋进腿中。沉重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珠晶突然被人从后方抓住衣领站了起来。
「站起来,赶快逃离这里。」
——那也不要把我当成小猫一样对待啊。
虽然珠晶这么想,但她说不出话,而且忍不住张大了眼睛。
「顽丘……你的腿……!」
顽丘露出只能称为苦笑的笑容。
「刚才一时不察,被它的爪子抓到了。」
5
「你……你没事吧?」
「好像不能说没事。」
顽丘说完,用手撑着岩石,然后扶着岩石坐了下来。
虽然他的长裤变成了泥土色,但已经撕裂到膝盖上方,一眼就可以看出裤管已经湿了。珠晶看到顽丘一坐下来,立刻抱着右腿。她慌忙跪了下来,近距离观察时,发现膝盖上方的肉连同裤子一起被撕开了。利广也跪了下来。
「顽丘——」
「别再说下去,听到这种声音,让人心情沮丧。」
顽丘说完,把手伸向伸直的腿,但可能实在太痛了,他立刻停了下来。利广回头看着珠晶说:
「珠晶,帮他把膝袴解开,然后把裤管割掉。」
利广说完,跑向附近的大岩石。珠晶蹲在顽丘的腿边,按利广的吩咐,解开了裹住小腿的膝袴。膝袴湿了,拿在手上很沉重。她想要把黏住顽丘小腿的裤管翻起来,但裤管黏得很紧,翻不起来。她想要撕开,但布太牢固了,她用尽力气也撕不开。
「你让开,我来。」
牵着骑兽跑回来的利广说完,毫不犹豫地拔出剑,把剑尖放进裤管下方,一口气割到膝盖上面。珠晶原本注视着顽丘的腿,忍不住移开了视线。膝盖上方靠外侧的肉被挖掉一大块,积了许多血水。
「腿有办法弯吗?」
「不知道,现在麻痹了。给我绳子,再把驳——不对,星彩身上的行李拿给我,挂在它脖子上的小袋子。」
珠晶制止了利广,起身走过去,解开绑住后方行李的绳子丢给利广,然后解开星彩背上的小皮袋。
利广接过绳子后割断,绑在顽丘的大腿根部,然后把顽丘的剑连同剑鞘拿了下来,从下方用力塞进绳子和大腿之间的缝隙中,转动后加以固定。
「……你真熟练啊。」
「这点小事还难不倒我。」
利广露出微笑后,皱起了眉头。
顽丘听到珠晶和男人的声音,立刻意识到那是人妖。他们分头从两侧悄悄接近珠晶。人妖抓住珠晶时,利广立刻砍断了它的手臂,顽丘给了它致命的一击。珠晶看到顽丘跌倒,但显然是为了保护珠晶不被垂死挣扎的人妖甩动的尾巴扫到,才故意倒下的。朱氏不愧是能够单枪匹马在黄海闯荡的狠角色,但足以保护珠晶的这份游刃有余反而害了他自己。
「顽丘……你没事吧?」
珠晶抱着行李走了回来。
「这点小伤就送命的话,怎么当黄朱?」
「但是……」
「你自己有没有受伤?」
「托你的福,我没事……我以为自己这次一定死定了,谢谢你。」
顽丘抬起眼睛,微微苦笑着。
「是喔。」
「我以前只看过你用剑砍树枝,没想到剑法挺厉害的。」
珠晶开玩笑说道,顽丘接过行李后,拿出竹筒和小袋子的同时,露出一脸很受不了的表情。
「我对你刮目相看了。」
「真是不敢当啊……如果要谢,就谢利广吧,如果利广没有砍下它的手臂,你那两片不饶人的嘴皮子,现在就会连同你的脑袋贴在岩石上了。」
顽丘把竹筒里的东西倒在伤口上,用力皱起眉头。从味道判断,应该是酒。接着,他又从小袋子里抓出一把像灰一样的东西洒在伤口上。
「——利广吗?谢谢,但我有点惊讶。」
「原本以为他只是一个聪明狡猾的少爷,没想到还有两下子……竟然可以只砍到那家伙,你却毫发无伤。」
利广笑了笑。
「如果没这点本事,不是很伤脑筋吗?幸好它是人妖,因为听到人妖和你说话,所以我们才能及时赶到,如果听到你的叫声才跑过来,恐怕就来不及了。不过还是应该归功于你做的记号,我们才能走到听得到你们说话的地方,太了不起了。」
「我不是早就说过,我很聪明吗?」
珠晶笑了之后,偏着头问:
「虽然看起来很不像,利广,你该不会是军人?」
「以前曾经做过。」
「难怪你有驺虞。」
「应该说,我曾经有过驺虞,我的星彩已经和顽丘的驳交换了。」
珠晶瞪大了眼睛。
「为什么?」
「除了驺虞以外,我也曾经有过其他驺虞,但从来没有过驳。」
「利广,你真是个怪人……」
「珠晶,把水袋拿过来。」
「好。」珠晶慌忙跑去驺虞旁,提了水袋走了回来,顽丘接过水袋。
「利广,你的行李里有什么?」
「在干城时,请刚氏帮忙准备的,应该和你的差不多。」
「好——那你们走吧。」
「顽丘!」
大叫一声的不是利广,而是听在一旁的珠晶。
「那些家伙嗅闻到血腥味会过来这里……只要我有这些行李,一定可以撑过去,驺虞也顺便还你。」
「别开玩笑了!」
「我当然不是在开玩笑。」
顽丘冷冷地说,他用发出奇怪味道的皮革包住伤口,然后再用旧布包了起来。
利广避开顽丘的伤口,用刚才割断的绳子把鞘尖轻轻绑在他的膝盖上。
「请你老实告诉我,驳和驺虞哪一个比较好?」
「如果你愿意把驳留下来,我会感激你。」
「……那我知道了。」
「等一下!」
珠晶大叫起来。
「什么意思啊,我们怎么可能留下你自己逃走?太荒唐了,我才不要!」
「你不要误会,如果我完全没有胜算,不可能叫你们先离开——黄朱向来不会自我牺牲。」
顽丘说完,从行李袋里拿出一块不知道是干树皮还是树根的东西,丢进了嘴里。
「走吧,我一个人比较轻松。」
「不要!什么意思嘛,开什么玩笑!」
「不要大声说话,星彩从刚才就心神不宁。那些家伙很快就来了,我说没问题就没问题,这点小伤我早就习惯了——快走吧。」
即使是晚上,也可以看到顽丘说话时,额头和脸颊都湿了。浑身都在冒冷汗,哪里没问题了?
「利广,你抬那一侧。即使人无法骑上星彩,星彩也可以载人。」
珠晶想要抓住顽丘的手臂,但顽丘把她甩开了。
「你真是顽固,赶快走吧,你们不在,我反而更轻松。谁会为了救你而丢掉自己的性命,如果我没有胜算,不可能叫你们离开。」
说完,他把割开的裤腿卷了起来,然后把膝袴绑在小腿上。
「我不是说了,我不要吗?你和我们一起逃走,或是带着我这个包袱一起在这里等死,你选择吧。」
「两个都不要——利广,你用绳子把这家伙绑起来带走。」
「不要!我不允许别人这么对待我!」
星彩和驳似乎被她的声音吓到了,转头看着满是星星的夜空。
利广小声地说:
「似乎晚了……它们来了。」
星彩对着夜空发出低吟。
「顽丘,你希望我做什么?」
利广问道,顽丘立刻回答说:
「把她带走。」
「——珠晶呢?」
「我绝对不离开这里,如果你想逃,就自己逃吧!」
「好,」利广笑着说:「那就各退一步。」
利广说完,立刻跑了起来,顽丘还来不及咒骂,珠晶也来不及制止,他已经跳上星彩。
「你们撑着点,我去带刚氏回来。」
6
「那个混帐!」
「这哪是各退一步,根本是两败俱伤。」
顽丘对珠晶咆哮:
「你还真笃定啊!」
「因为这是我的选择,我不会离开,既然如愿留下了,所以没什么好抱怨的。」
「但是我——」
「你这个人还真不干不脆,利广已经离开了。只要驺虞奋力奔跑,追上刚氏并非不可能的事。在利广回来之前,我们要努力撑下去。」
「你以为可以撑得下去吗?」
珠晶笑了起来。
「别担心,我的运气很好。」
「你的好运已经用完了——去把驳带来。」
顽丘抓着岩石站了起来。
「你早该这么说了。」
珠晶不服气地说道,跑过去抓住了驳的缰绳,把它拉向岩石时,驳似乎不太愿意。它抬头看着夜空,不停地摇着头。珠晶把缰绳交到顽丘手上,顽丘的动作虽然不够俐落,但还是纵身跳上了驳,向珠晶伸出手。
「……你不会痛吗?」
「我不是说了吗?这点小伤不值得大惊小怪。」
顽丘嘴上这么说,但他右脚无法用力踩在马蹬上,膝盖也无法用力。因为服用了止痛的药物,所以疼痛渐渐缓和,但问题是其他感觉也开始迟钝。他把珠晶拉到骑鞍上,对着驳的脖子拍了三下。
——去你想去的地方。
驳猛然抬起头,然后突然跑了起来。妖兽会凭着本性害怕危险,远离危险的地方。这代表还有逃跑的时间,如果很快就会遭到妖魔攻击,驳就会趴在地上不动。
驳跑了一阵子后飞了起来。顽丘拉着缰绳,降低了高度,让驳随心所欲地奔跑。即使是默默无闻的骑兽——即使是看起来和驴差不多的骑兽,也和马不一样,因为妖兽很熟悉黄海。这是最大的不同之处。它们知道如何避开妖魔保护自己。
背后传来翅膀拍动的声音,珠晶惊讶地动了一下,顽丘伸手捂住了她的嘴,不让她发出声音。坐在前面的珠晶仰头看着顽丘,对他默默点了点头。
驳在离地面不远的位置缓缓飞翔,用这种不随着气脉的方式飞行,驳会比较吃力,但它可能自己也不想发出脚步声。背后再度响起翅膀拍动的声音,威吓的声音高低交错着。应该有两只妖鸟正在争夺猎物。
驳朝向利广和驺虞离开的方向飞行了一阵子后,钻过岩石缝隙,飞向相反的方向。它穿越荒野,低空飞过一片长满灌木的辽阔洼地,想要飞进有很多岩石的树林中。
——不妙。
顽丘在内心嘀咕。
驳果然想去安全的地方。顽丘也希望去那里,才会要求利广把知道那个地方的驳留下,但既然珠晶也在,就无法去那里。
顽丘无可奈何地拉着缰绳,安抚着拼命反抗的驳,跑向树林中相反的方向。顽丘可以感受到驳的困惑,驳知道安全的场所,无法理解为什么不去那里,但顽丘还是努力安抚着它,让它在树林中奔跑。
驳突然跳了起来。顽丘立刻按倒珠晶,趴在驳的背上。驳掠过树林的树梢,飞向空中。有一个黑影在枝叶稀蔬的树林中一闪而过。
「在……下面。」
「那家伙不会飞。」
天空渐渐由蓝色变成白色,虽然在这里飞行很不安全,但目前无法回到地面。
「趴在驳的背上。」
顽丘说,但已经来不及了。
「……顽丘,你看。」
珠晶小声道,举起了手。
「等一下——那里有亮光!」
珠晶指向那个方向。树林深处,树影重重,是一片浓密的森林,后方有一片小山丘,隆起的形状像两颗小瘤般的山顶上光秃秃的,山麓下的确有——灯火,而且不止一个,而是差不多有三个。
驳不理会珠晶,继续远离灯火,珠晶握住缰绳,想要让驳停下脚步。
「珠晶!」
「等一下,要去那里——那里有房子……!」
珠晶大喊道,顽丘忍不住咂了嘴。
「你看走眼了。」
「我没看走眼!而是看得一清二楚——」
驳在空中奔跑。珠晶回头看向山麓,已经看不到房子的影子,但仍然可以看到灯火。
「你什么都没看到。」
珠晶回头看着顽丘。
「没有看到任何东西——知道了吗?」
「为什么?」
「如果你坚称自己看到了,我现在就把你推下去。」
珠晶立刻看向下方。稀疏的树林内,不时有几棵细小的树木摇晃着,有什么东西在下面追着跑。即使下面没有妖魔,从这么高的地方推下去,绝对会性命不保。
「……那你把我推下去吧。」
「珠晶。」
「只有无法用语言沟通的家畜,才会听到结论,就乖乖遵命。如果把人当成家畜,不如从这里把我推下去,或是把我送到妖魔面前,反正随你的便!」
珠晶大喊的同时,视野摇晃起来。驳发出嘶鸣。它的嘶鸣声比马的声音更低。
发生什么事了?珠晶四处张望,看到翅膀从附近掠过,飞向淡蓝色的天空。
驳像箭一样快速下降,珠晶来不及发出惊叫。来到树林上方时,头顶上传来好像金属摩擦般的声音。
那只宛如猛禽般的鸟有两个头,两个头同时发出尖叫声向驳扑来。驳拼命闪躲,妖鸟穿越天空,迂回飞了上来,顽丘用剑把它打落了。
驳发出嘶鸣,淡蓝色的天空远方,出现了另一个影子。那个影子虽然没有翅膀,但从天空中朝这里飞奔而来。
「……王八蛋!」
顽丘骂道,让驳飞越了下方的山丘。越过被岩石和灌木覆盖的山丘,让驳在树林中降落的同时,在行李中寻找黑绳。驳身上载的是利广的行李,他无法一下子就用手摸到,但既然是刚氏为利广准备的行李,黑绳一定在前面的行囊中。他摸索了半天,终于找到了。
「解开前面的行李,还有水。」
他对珠晶说道,当驳一落地,立刻让它趴在地上,然后摸着自己的腿,跌跌撞撞地从驳身上跳下来,把细细的黑绳绑在缰绳上。单腿跳向目测决定的树旁,把绳子紧紧绑在上面。
「顽丘?行李拿下来了。」
珠晶说道,顽丘再度跑回驳的身旁,接过行李,回头看着驶,轻轻抚摸它的脖子,然后又轻轻拍了拍,似乎在安抚它。
「有没有带水?」
「带了。」珠晶点了点头,顽丘抓住珠晶的肩膀,把珠晶当成拐杖,一瘸一拐地跑了起来——把驳留在原地。
「顽丘,驳?」
「这样就好。」
「这样就好?」
珠晶转过头。顽丘把驳绑在那里啊!
「快跑!」
「但是!」
绳子又细又长,但还是绑在那里。驳听从了顽丘的命令,仍然趴在原地,一脸错愕地看着顽丘和珠晶沿着山麓渐渐远去。
「顽丘,驳这样没办法逃走啊。有妖魔追过来了,这样下去——」
「这样就好!」
「怎么可以……!」
「你之前不是叫我为它取名字吗?」
那是刚进入黄海的时候,珠晶的确说过。
「黄朱向来不为骑兽取名字……就是这个原因。」
7
他们沿者山丘,在岩石和灌木的缝隙中奔跑,一路跌跌撞撞,小心翼翼地快速从树后跑向岩石后方。
——不可以!
珠晶心想。
远处传来驳的嘶鸣。珠晶甩着头,努力不想听,也不想看。目前并不是前进,而是在逃离驳。
「……小姑娘,别哭。」
「你别管我。」
珠晶小声说道。这辈子恐怕都无法忘记驳离别时的身影。
「一旦取了名字,就会产生感情……所以黄朱向来不为骑兽取名字。」
顽丘说话的声音有点沙哑。
「……简直就是笨蛋。」
「你也可以直截了当地说,我们很残酷。」
珠晶看着顽丘。
「你真笨,谁这么说了?」
珠晶小声说完,扶好顽丘搭在她肩上的手。
「……这也是无可奈何啊。我们必须逃走,驳为我们而牺牲,当妖魔聚集在那里的时候,如果太阳升起,我们就得救了。因为同情驳而和它一起死虽然心里会好受些,但驳还是难逃一死。」
「……你很了解状况嘛。」
「别把我当傻瓜。」
珠晶用剩下的袖子擦了擦脸,快步走前方。尽可能走得越远越好——最好可以听不到驳的惨叫声。
「黄朱才是傻瓜,因为日后要抛弃,所以不给骑兽取名字,这种行为根本没有意义。」
顽丘讶异地看着她,珠晶抬头对他说:
「你不是常叫驳『你』或是『那家伙』吗……你难道不知道,在心情上,这种称呼比叫名字更亲密吗?」
顽丘心虚地看着泪眼汪汪的女孩。
顽丘没有回答,专心赶路,但复杂的心情让他感到窒息——珠晶也许说得对,这是他第九次失去骑兽,他不曾忘记失去的骑兽数量,也不曾忘记失去的每一只骑兽。每次看到同种类相似的骑兽,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所以,他向来不会再拥有同种类的骑兽,但有些朱氏和顽丘相反,始终顽固地坚持拥有同种类的骑兽。
「……对不起,都怪我。」
「你在说什么?」
「因为我留了下来,驳才会牺牲。如果没有我,你和驳就可以逃去那栋房子,所以你才会要求把驳留下,说什么你一个人留下更轻松……是不是这样?」
顽丘惊讶地看着搀扶着自己的少女。
「那是什么?是不是我不该看的东西?因为我和你在一起,所以你才无法逃去那里,对不对?」
顽丘没有说话。他气喘吁吁,懒得开口说话。
「如果现在我和你分道扬镖,你会逃去那里吗?你有自信可以到那里吗?」
顽丘停下脚步。
「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如果你可以到那里,我可以和你在这里分道扬镖——怎么样?」
「我说你啊……」
顽丘当场坐了下来,那里刚好是一排岩石下方凹下去的地方,他爬了进去。
「你可以去那里吗?如果可以,我就自己往前走,我会大喊大叫,吸引妖魔的注意力,努力撑到遇见利广。」
顽丘带着奇妙的心情看着跪在自己身旁的少女。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我想为牺牲驳这件事负责……我有言在先,你自己没把话说清楚,所以也该负一点责任。如果你当时说,你可以去安全的地方,但因为我和利广在,所以无法去那里的话,我或许会稍微考虑一下。」
顽丘苦笑起来。
「只是稍微考虑吗?」
「因为你太不坦诚了,从来不说真心话,别人根本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所以你那样说,我也以为你只是在逞强而已。所以你也有错,这就叫作自作自受。」
「原来如此……」
「但是,我坚持说要留下也有错,因为这个原因,导致驳的牺牲。我觉得很对不起你,也很对不起驳,为了弥补我的过错,如果你能够自己去那里,我可以当诱饵……我原本这么想,但现在看来似乎有困难。」
顽丘苦笑着说:
「似乎如此。」
「我可不可以去那里求救?」
「别去,你如果去求救,马上就会被杀掉。」
「那我送你去那附近,然后我向你保证,我会忘记——这样可以吗?」
顽丘躺在那里,看着岩石区外泛白的天空。
「你来黄海干什么?」
「我要当王啊。」
「既然这样,你就走自己的路,我自有办法。」
「你走去那里,至少需要拐杖啊。」
「所以你要放弃当王,改当黄朱吗?」
珠晶偏着头问:
「如果我是黄朱,就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如果你了解当黄朱所代表的意义。」
珠晶叹着气。
「这是一种侮辱,真让人生气。」
「——会吗?」
「你的意思是,我——像我这样的小孩子,根本不可能了解黄朱的辛苦,对不对?」
「……难道不是吗?」
「因为我是小孩,所以你不把我放在眼里,因为这是事实,所以我原谅你;认为我不了解黄海这件事,我也原谅你,但我不能原谅你觉得我是对世界上的事一无所知的笨蛋。」
「喔?所以你知道?」
顽丘用揶揄的口吻说道,坐在他身旁的少女一脸生气地瞪着他说:
「你不是有眼睛、有耳朵吗?难道你不觉得只要睁大眼睛,竖起耳朵认识这个世界,不是就可以了解很多事吗?」
顽丘苦笑起来。
「大小姐,你有黄朱的朋友吗?」
「我家在连樯是赫赫有名的富商。」
「原来真的是千金大小姐……难怪。」
「请你不要用这种方式说话!」
顽丘慌忙举起手。
「拜托你小声点。」
「既然这样,你就别说这种侮辱人的话——我家当然很有钱,所以家里也有很多家生。」
顽丘端详着珠晶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
「当我穿着绢绸的襦裙去庠学时,家生惠花穿着棉布襦裙,满身是灰尘地在家里做事。我当然可以想像一整天都在工作是怎么一回事,经过这趟旅程,我也知道事实和我的想像并没有相差太远。」
两个年纪相同的女孩,其中一个人每天穿绫罗绸缎,另一个人每天忙着服侍他人。
「家生也是游民,他们失去了土地和工作,也失去了房子,离开了户籍所在的乡里,失去了所有的依靠,为了糊口而受雇于人。虽然能够维持最低限度的生活,但如果家公不允许,他们无法做任何事。老师曾经教过,太纲上记载,不可买卖人口,不可拥有奴隶,但家生根本就是奴隶,只是不称为奴隶而已。」
顽丘注视着珠晶。
「家公心怀慈悲地雇用这些无法养活自己的游民,游民对这种慈悲心存感激,一辈子都以家生的身分工作,回报家公的恩情。表面上是如此,听起来真是美事一桩,但这根本是谎言,因为游民根本已经无路可走,所以明知道自己就像是奴隶,仍然愿意被家公雇用。」
「……是喔。」
「家生在受雇用时,不是要同时劈开旌券吗?」
顽丘点了点头。旌券是唯一证明身分的东西,由所属里的府第颁发。一旦离开土地或房子超过七年,就会被视为客死异乡,土地和房子会被国家收回,但只要有旌券,回到故乡时再度申请土地和房子并非不可能的事,至少可以请求府第的保护——所以为了能够让主人安心,大部分游民都会被迫劈开旌券,卖给黄朱首领的小孩子也一样。因此,游民也称为「割旌」。
「游民劈开旌券,发誓绝对不会逃亡。一旦父母成为家生,小孩子也是家生,从小在主人家工作,根本没办法上学。如果有旌券,也会被要求劈开。长大之后,也因为没有户籍,无法领到土地,所以无法独立。他们无法结婚,也无法生孩子,一辈子靠侍候家公糊口。家公不希望家生存钱后逃走,所以不付给他们任何薪酬,只提供最低限度的生活用品。即使上了年纪,因为没有户籍,当然无法进入里家,只能一辈子做到死,死了之后,就被视为客死,埋葬在空地角落。」
顽丘不发一语地点着头。
「在我爸爸去世之前,惠花无法获得自由,但即使爸爸死了,只要妈妈还活着,就可以连同家生一起,继承家里所有的财产。在我妈妈也死了,失去相家,家财都被国家没收之前,她都只能当家生。」
「但是,人死之后,所有财产归还国家的纳室也做得很不彻底……」
「你说对了,我爸爸以报酬之名,把店面和家中的财产分给我的几个哥哥。即使爸爸死了,也只是一个身无分文,被孝顺子女奉养的老人而已,根本没有任何财产可以纳室,相家的财产会分散到所有孩子的名下——连同家生一起。」
顽丘点着头。
「我的确不认识任何黄朱的朋友,但从小和游民一起长大,始终很纳闷,为什么我可以穿绢绸的漂亮襦裙,惠花却不能穿相同的衣服,也很纳闷惠花为什么不能和我一起吃饭,为什么惠花的房间不是在主楼,为什么是同一个厨房做出来的,惠花吃的食物和我吃的食物不一样——虽然我没有当过游民,但任何人都不可以说我不了解游民的生活。」
「原来如此……」
「虽然我不了解黄朱,但我很清楚,家生被关进了安全的宅第这个牢笼,黄朱在黄海内很自由。虽然家生和黄朱都是游民,家生整天取悦家公,努力过着和普通游民不同的正常生活,但黄朱舍弃了正常的生活,自称是黄朱之民。如果是我,比起家公的保护,我更想要拥有红色旌券。」
「所以,你决定去蓬山当王吗?」
「是啊,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来,但如果当不上王,黄朱也可以,嗯,朱氏也不错。」
「你把王和黄朱放在天秤上衡量吗?」
「为什么不行?你不知道吗?王也没有户籍。」
顽丘轻轻笑了笑。
「我们黄朱不需要王……」
顽丘生于柳国,父母在战乱时逃离了国家,失去了户籍。移居到雁国,但雁国只照顾雁国的百姓,游民只能看着雁国国民过着幸福的生活,自己却在街头讨生活。游民没有土地,也无法生儿育女,等于被排斥在世界之外。
「王无法帮助我们,没有可以定居的土地,根本不需要王。对我们来说,如果恭国荒废,只要离开恭国就好。」
「是喔……」
「这个世界真的需要王吗?如果说,没有王会导致各种灾害,那就把王软禁起来,不要让王主持政务。虽然因此无法做一些有益的事,但也可以避免有害的事。」
珠晶无法了解顽丘的意图,偏着头纳闷。
「……麒麟的慈悲能够救人吗?如果只是同情怜悯,任何人都可以做到,只要做好不接受国家任何施政恩惠的心理准备,人根本不需要王,也不需要麒麟。想要王的希望只是依赖,就好像游民乞求家公的慈悲,自愿沦为奴仆一样。」
黄朱不受王的支配,也无视天帝的意志——黄朱是妖魔之民,黄海是他们的故国。
「珠晶,只要你希望国家有王,就无法成为黄朱。」
「你真笨啊。」珠晶笑了起来,「我不是希望国家有王,而是我想成为王,这根本是两回事。」
珠晶说完,仰望着天空。拂晓的天空透着白光。
「天亮了,是不是该走动了?我是不是该离开?」
顽丘坐了起来。
「……肩膀借我。」
「你可以吗?」
「应该可以撑到那里。」
「那里……」
顽丘仰望天空。
「那里是黄朱的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