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广濑实习的第三天。上完三节课,写完实习日志,正准备收拾回家时,二年六班的学生跑来找后藤。学生为运动会做准备工作时,所使用的木条不小心打破了窗户。广濑慌忙赶去学生正在忙碌的体育馆后方,按照后藤的指示处理完毕。接下来这段日子,学生会在放学后留下来为运动会做准备工作。班上的学生留在学校,后藤也不得不留下来。既然后藤留下来,广濑当然也不敢先下班。
广濑心里想着这些事,通知了负责的老师后,沿着走廊,打算走回准备室,发现二年六班的教室内有人影。他想起今天没有人说要在放学后留在教室,于是走进教室察看,发现高里坐在教室内。
广濑看不出高里在教室内做什么事,甚至不知道他在沉思还是发呆,只知道他出现在那里。高里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微微握着双手放在桌上,视线看向窗户的方向。
「怎么了?你怎么还没回家?」
广濑站在敞开的教室门口问道,高里猛然抬起头,回头看着他,然后静静地点了点头。
「是。」
「你也留下来做准备工作吗?」
广濑不由自主地想要和他聊天,他在发问的同时走进教室。
高里直视着广濑的脸。
「不是。」
就在这时,广濑似乎看到什么东西跑过高里脚边。广濑停下脚步,目光追随着掠过视野的影子,但那个东西速度飞快,一眨眼工夫就已经跑出了他的视野。由于事情发生得太快,他来不及正眼看清到底是什么,只觉得好像是某种野兽。他茫然地看往影子逃走的方向,当然没有看到任何东西。
广濑正想问高里,有没有看到刚才的东西,便迎上了高里直视的视线。但高里的视线中没有任何情感,广濑突然感到尴尬,看向教室的各个角落,空荡荡的教室内只剩下干燥的夏日空气。
广濑苦笑了一下,再度看着高里,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广濑。
「你留下来有什么事吗?」
「没有。」
「那是有哪里不舒服?」
广濑走过去问道,他抬头注视着广濑,摇了摇头。
「没有。」
高里的回答太简洁,广濑仔细打量他抬头看着自己的那张脸。高里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好像已经彻悟了一切。
「你叫、高里,对吗?」
他再度确认早就已经记住的名字,高里只是点了点头。
「你没有参加课后的社团吗?」
「没有。」
「为什么?」
广濑试图让高里说一些应答以外的话,所以故意这么问。高里微微偏着头,用不符合他年纪的镇定声音说:
「因为我不想参加社团。」
即使让高里开口说话,仍然无法消除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高里并没有拒绝广濑,但也没有欢迎,只是因为广濑发问,他就回答而已。
「你在这里干什么?喔,我不是在质问你,只是基于好奇心发问。」
高里微微偏着头回答说:「我在看外面。」
「看外面而已吗?没有在想事情?」
「没有。」
广濑觉得高里太奇怪了。虽然知道不会有什么有趣的东西,但他还是看向窗外。因为角度的关系,广濑可以看到体育馆的一半屋顶,和屋顶上方看起来像是用蓝色玻璃镶嵌而成的带状海平线,但坐在自己座位上的高里应该只能看到天空。
「只能看到天空啊。」
「对。」
高里也转头看向窗户。从他视野的角度来看,的确是看着天空。目前正是九月初,这个时间的天色还亮着,没有一丝云彩的蓝色天空就像是道具布景。
「看不到任何有趣的风景啊。」
广濑的声音中难掩困惑,但高里并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扬起嘴角,露出像是微笑的表情。
广濑感到坐立难安,但又不想就这样转身离开教室,所以随便问了高里一些问题。他在运动会上要参加什么比赛?喜欢运动吗?觉得学校开心吗?擅长哪一个科目?一年级时的班导师是谁?读哪一所中学?家庭成员有哪些人?
高里看着广濑的眼睛,淡淡地回答了这些问题。还没决定参加哪一项比赛。既不喜欢运动,但也不会讨厌。并不觉得学校很无聊。没有擅长的科目。他只是针对广濑发问的问题简短而简单地回答。
他既没有主动多说广濑没有问的事,也没有问广濑任何问题。他有问必答,但不问就不答。虽然面对广濑并不会感到痛苦,但也无意主动和广濑交谈。
「这么说可能有点那个,你有点怪怪的,之前有没有人这样说你?」
广濑知道这么说很无礼,但还是说了出来,高里简单回答「有」的声音中,还是感受不到任何感情。
「我就知道。」
广濑笑了笑,高里也稍微笑了笑,很像精通人情世故的大人露出礼貌性的笑容。因为不会有粗俗的感觉,所以广濑并未感到不悦,但还是无法抹去内心对他的奇妙感觉。无论他沉着镇定的态度还是声音,都已经大幅超越了早熟的范围,而是有一种老成的感觉,和他完全是少年的外表太不相衬,这种不协调的感觉让广濑困惑不已。
他充分体会到后藤之前为什么用「异类」来形容高里。高里不是「奇怪」,而是「奇妙」。因为没有任何让人不舒服的地方,所以只能用「异类」来形容他。虽然完全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但看起来也不像是有任何扭曲的思想。
「我是不是打扰你了?不好意思啊。」
广濑说,高里带着笑容回答:「没有。」
2
「高里真是奇怪啊。」
翌日午休时间,后藤出门去吃午餐时,广濑在实验准备室忍不住这么说。
广濑周围有四名学生。他忍不住想,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整天窝在准备室的人都差不多,他们身上总是多了些什么,又少了些什么,所以在教室内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处。只是广濑在学期间,聚集在实验准备室的都是一些大胆独特的人,相较之下,如今在准备室吃午餐的这些学生简直太不成气候。
「你竟然这么快就发现高里很奇怪了。」
一位姓筑城的学生抬起头,语带佩服地说。他和高里同班,都是二年六班的学生,从今年开始经常跑来准备室。
「当然知道啊,我昨天和他聊了一下。」
准备室是吃午餐的最佳场所。这里光线充足,夏天会开冷气,后藤会大方地请学生喝茶,只不过没有茶杯,而是用烧杯。
「他看起来不是很乖巧吗?」
筑城似乎语中带刺。
「你的意思是,他实际上并不乖巧吗?」
「这么说也没错啦。」
他的语气中透露着不满。另一个姓岩木的学生可能听到了,探头看着筑城问:
「他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
筑城冷冷地说,岩木露出扫兴的表情。他也是二年级的学生,但他在二年五班,选修课时和二年六班一起上课。
「怎么回事?你讨厌高里吗?」
「没有啊。」
「干么吞吞吐吐,有话就直说啊。」岩木不停地追问,筑城把头转到一旁不理会他。一年级的野末和三年级的桥上也都好奇地看着他们。
「可能只是个性有点阴沉吧,也让人觉得很难亲近,难道有什么隐情吗?」
岩木问,筑城很不耐烦地说:
「反正他这个人就是很怪。」
他说话的语气很粗暴,所有人都露出讶异的表情。
「怎么个怪法?」
桥上问,筑城垂下双眼,用紧张的声音语带吞吐地说:
「反正他不太一样啦。」
广濑对筑城的语气感到不解,偏着头问:
「大家都讨厌高里吗?」
筑城听了,显得有点慌乱,小声嘀咕:「应该没人喜欢他。」然后看着广濑说:「最好别和他有任何牵扯。」
「为什么?」
广濑问,但筑城没有回答。
「有什么问题吗?」
「……反正他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啦。」
岩木故意大声地叹了一口气。
「他只是不爱说话吧,该不会有霸凌问题?」
听到岩木揶揄的声音,筑城垂下视线。他犹豫了一下,意味深长地压低了声音说:
「希望你们不要告诉别人,这件事是我说的。」他东张西望了一下,继续说了下去:「高里曾经遭遇神隐。」
广濑一时想不起来「神隐」这两个字怎么写,所以想了一下,随即立刻想到是神明的神和隐藏的隐,忍不住张大了嘴巴。
「神隐?你是说,某一天突然消失的那个神隐吗?」
筑城点了点头。
「听说是高里读小学的时候,他真的在某一天突然失踪,一年后又莫名其妙地回来了,完全不知道高里这段时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高里自己怎么说?」
「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怎么可能?」
桥上探出身体问:
「确定不是遭到绑架,而是神隐吗?」
「好像是,所以高里留级一年啊。」
「太荒唐了。」
岩木满脸不屑地说。
「一定有什么隐情,那只是传闻吧?」
筑城瞪着岩木。
「是真的,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反正高里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有点怪怪的。」
广濑不禁感到困惑,这一带是近年急速开发的地区,但听说筑城和高里在开发之前就住在这里,所以他们算是本地人。不难猜想,筑城说「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应该不是指「学校的人都知道这件事」,而是「住在这一带的人都知道」,但真的有「神隐」这种事吗?
「无聊。」
岩木的这句话结束了这个话题,但广濑对「神隐」这两个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广濑对神秘主义或是特异功能之类的没有兴趣,却不至于完全排斥,更何况牵涉到高里这个人,所以不会像岩木那样视为无稽之谈。
3
之后的第五节是必修的社团,广濑和吃完午餐回到准备室的后藤一起来到美术社,发现大部分学生已经到了。
虽说是必修社团,但上课的内容和美术社没有太大的差别。教美术的米田老师随便点完名后,学生就三五成群地走出美术室。虽然每个人手上都带着素描簿,只不过广濑根据自己以往的经验知道,大部分的人都会去图书馆或是无人的教室自习。老师默许这种情况,学生也都知道老师的态度,这也是艺文社课热门的原因。也有学生真的热爱绘画,所以继续留在美术室,当后藤和米田在一旁闲聊时,他们都各自作画。
高里就是其中的一个。他在美术室的角落架起了画架,从公共置物柜中拿出画布。原来他是画油画。也许是因为他浑身散发的感觉让人联想到水彩画,所以广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高里用熟练的动作从置物柜中拿出颜料箱,广濑静静地走向高里。
来到可以看到画布的位置后,广濑向他打了声招呼。高里听到声音后转过头,看到是广濑,向他微微点头。他和昨天一样,脸上露出像是笑容的表情。广濑向他挥了挥手,然后看向高里的画布,打量了好一会儿。
他的画的确令人印象深刻。广濑打量着高里,又打量着他的画。
「……我知道这么问也许很失礼。」
广濑吞吞吐吐地说,但他无法不问这个问题。
「你画的是什么?」
画布上只是涂了颜色而已,虽然似乎可以隐约看到某种形状,但想要定睛细看时,就会发现轮廓太模糊,甚至连形状也看不清楚。画布上的颜色很复杂,虽然运用了柔和的色彩,但颜色极不透明,很难称之为美丽的色彩,颜色的配置也缺乏美感,似乎也谈不上有任何构图。
「是某种风景吗?」
广濑困惑地问,高里微微张大了眼睛。
「是啊。」
他轻轻笑了笑,这次的笑容似乎稍微发自内心。
「这是哪里?」
广濑问,高里摇了摇头。
「我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却可以画出来吗?」
高里一脸认真地点头。
「对。」
「为什么?」
「因为我在想,也许画着画着,就可以想起来。」
「原来是这样。」广濑在附和的同时,不禁感到惊讶,觉得这个学生果然很奇妙。他暗自耸了耸肩,从高里的身旁走开了,这时,他突然想起筑城的话——他曾经遭遇神隐。一年后,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广濑回头看着高里,很想问他,那是遭到神隐时看到的风景吗?但最后还是闭了嘴。因为他不想随便发问。一方面是因为不能完全相信筑城说的话,更何况如果相信了,更不能轻易触碰这个问题。
真是个奇妙的家伙。广濑自言自语。
#插图
如果高里曾经遭遇神隐,显然他真的忘记了神隐期间发生了什么事,而且也希望自己可以回想起来。自己丧失某一段记忆的感觉的确会让人很不舒服,但广濑还是对高里积极想要回想这段回忆感到不解。
人对异类很敏感,从筑城说话的语气中就可以了解这一点。高里曾经遭遇神隐,所以有点怪怪的,和别人不太一样——因为这样的原因,所以让人无法对他产生好感。
即使极力隐瞒内心的好恶,对方还是会察觉,高里不可能没有察觉这件事。难道高里不希望自己不曾遭遇「神隐」吗?难道不希望从自己的经历中抹去这一段,不会想要忘记曾经发生过这种事吗——还是说,根本没有所谓的「神隐」事件?
高里在上社团时都默默地用画笔在画布上作画,他数度停下画笔,然后一边思考,一边上色,又多次拿起刮刀刮除颜色。广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画这幅画——进而想起相关的事,对他而言十分重要。
4
第五天,星期五第五节课是每周班会时间,讨论的主题当然是即将在一周后举行的运动会。简单传达各项注意事项后,就由班上干部安排各项准备工作。
学生们一边闲聊着,一边讨论着相关事项,因为老师没站在讲台上,教室内变得乱哄哄的。今天主要讨论每个学生参加的比赛项目和如何分配准备工作,但学生讨论的情况根本就像在闲聊。
广濑站在教室后方观察着教室内的情况,高里没有加入同学的闲聊,他周围的空气好像和旁边出现了断层,完全被孤立在班上的空气之外。没有人主动找他说话,他也不找别人交谈,只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着议事进行。他四周的同学所表现的态度,也好像他根本就不存在。
学生之间似乎之前就已经有了共识,所以很快就决定了各自参加的项目。班长五反田把各个项目的参加名单写在黑板上确认后,突然叫了起来:
「咦?少一个人。」
广濑发现少了高里的名字,但他没有吭气。高里也没有说什么,最前排的学生向五反田咬耳朵后,他慌忙看着高里问:
「高里,你想要参加哪个项目吗?」
五反田问话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紧张。高里简单地回答了一声:「没有。」五反田为难地看了看高里,又看着黑板问:
「现在只剩下田径的两百公尺了,可以吗?」
高里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五反田似乎松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也放松了。
广濑看着这一切,试图想要解读教室内的气氛。高里很孤单,其他学生试图无视他的存在,奇怪的是,这种无视中感受不到任何恶意,似乎没有人基于恶意试图孤立他,只是不愿正视他——这就是广濑所感受到的印象。
之后,各组同学离开教室,分头做各自的准备工作。每年的运动会都由一年级到三年级各班纵向分成三大队,各学年的五班、六班——按照惯例,称为蓝军——编成一个大队。星期五的第五节课是全校各班的周班会时间,所以一年级和三年级的学生也会在教室内进进出出。
后藤打着呵欠走回准备室,广濑独自留在教室,心不在焉地看着学生一边闲聊,一边做着准备工作。
「广濑老师,如果你没事,可不可以一起来帮忙?」
听到学生的吆喝,广濑忍不住苦笑起来。
「要我做什么?」
「把这个剪成适当的大小。」学生把报纸递给他,他们似乎要用旧报纸糊道具。高里也在不远处静静地剪着。
「嗨,老师,你居然也被他们差遣做事啊。」
听到招呼声,广濑抬起头,发现三年级的桥上正走进教室。
「实习老师就是这么回事啦。」
「修行之路总是充满艰辛——啦啦队长在这里吗?」
桥上看着留在教室里的学生问,其中一名学生举起了手,桥上对他说,放学后要讨论啦啦队的事。
「高里,接下来要剪这个。」
这时,一个学生把蓝色的布递给正在整理剪好的报纸的高里。
高里不发一语地接过布,桥上目不转睛地注视他。
「你就是高里?」
「对。」
高里无论是面对实习老师还是学长,态度都完全没有变化,毫无任何表情的双眼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是喔。」
桥上好奇地嘀咕后,又问高里:
「听说你小时候曾经遭遇神隐?」
广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接下来教室内所发生的变化,他觉得有一种几乎可以用肉眼看到的浓密紧张气氛,紧紧捆绑住所有的学生。虽然下一瞬间,所有人都若无其事地开始做各自的事,但只是在拼命回避某些令人不安的东西。
「真的吗?」
桥上的语气充满好奇,高里只是点了点头。
「不是绑架吗?你真的完全不记得了吗?」
「对。」
高里淡淡地回答,但似乎并没有感到不悦。
「所谓的失去记忆吗?太猛了。」
这时,高里才皱起了眉头。虽然仍然不会有不悦的感觉,但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并不喜欢讨论这个话题。
「所以你是被飞碟带走,又被可怕的外星人做了人体实验、消除记忆后,才被送回来吗?」
高里听了之后开了口。广濑第一次看到他主动说话。
「有人这么说吗?」
桥上扬起下巴,立刻看向筑城。
真不懂得善解人意。广濑在心里这么想,但听到椅子翻倒的声音,立刻露出紧张的表情。他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发现筑城脸色大变地站了起来。
「不是我。」
令人惊讶的是,筑城说话时满脸惶恐。
「相信我,不是我说的。」
筑城情绪激动地否认,桥上笑了起来。
「不就是你说的吗?」
「不是我,我没说。」
高里低下头,虽然微微皱着眉头,但广濑不知道他想要表达怎样的感情。
「高里,真的不是我。」
筑城逃也似的冲出教室,桥上惊讶地目送他的背影。
「这家伙怎么了?」
广濑也哑然无语。筑城为什么要那么紧张?这时广濑发现教室内所有学生都露出奇妙的表情。
他们都很紧张,而且都拼命掩饰这份紧张,每个人都故作面无表情、假装没有发现筑城的奇怪行为,很像是在电车上看到醉鬼发酒疯时的反应。
广濑回头看着高里,高里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他看起来不像是会私下动粗的人,难以相信他会做出某些令人心生恐惧的行为。
「我觉得筑城才奇怪。」
桥上嘀咕,但教室内所有的学生都没理他。
5
放学后,校园内仍然喧闹不已。不晓得哪一队正在实验准备室的窗户下方忙着做直立式看板,红队的啦啦队不知道正在哪个死角的位置练习。二年六班今天也申请要留校,后藤正在悠闲作画,广濑也不慌不忙地写着实习日志。
这时,班长五反田冲了过来。
「老师,有人受伤了。」
「受伤?谁受伤了?」
「筑城。」
广濑立刻放下了笔。
「筑城?他怎么了?和别人打架吗?」
广濑慌忙问道,因为他无法忘记刚才的奇妙景象。
没想到五反田摇了摇头。
「刚才在做直立看板时,锯子不小心锯到了他的脚。」
「喔……原来是这样。」
广濑发现自己竟然松了一口气。
「很严重吗?」
后藤问,五反田耸了耸肩,从他的态度来看,情况似乎并不是很严重。
「送他去保健室时,血一直在滴。」
「我去看看。」
广濑站了起来,后藤点了点头。
广濑和五反田一起冲到保健室时,筑城已经回家了。
「他回家了吗?」
既然他可以自己回家,伤势应该并不严重。广濑虽然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有点无法释怀。保健室的十时老师苦笑着说:
「他好像很慌张地跑回家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广濑在学时的保健老师已经退休,十时是为数不多的新面孔老师之一。
「因为他的伤口并不需要缝合,但我还是叫他去医院看一下。」
「是吗……」
广濑对着五反田挥了挥手,他面无表情地鞠了一躬,走出保健室,广濑也向十时微微点头。
「给你添麻烦了。」
「不会不会。」年纪并没有比广濑大几岁的十时回答后笑了起来。「要不要喝茶?实习怎么样?」
「比我想像中轻松。」
广濑接受了邀请,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十时熟练地为他倒了一杯冰麦茶。
「广濑老师,你教哪一科?」
「自然科,我教化学。」
「喔,所以你的指导老师是后藤老师?」
「没错。」
「那不是很辛苦吗?听说他会把所有的教务工作都丢给实习老师。」
「是啊。」广濑苦笑着接过茶杯。
「十时老师,你也要留下来吗?」
「运动会和校庆期间,在最后一个学生离开之前,我都不能离开,因为随时都可能发生状况。」
十时温和地笑了笑,也坐了下来。
「现在的孩子都笨手笨脚的,刚才那个——」说完,他看着桌上的纪录簿。「筑城同学,他用腿垫着木板,被锯子锯到的时候,他的脚竟然都没有逃开。」
「原来用腿垫着啊。」
「他用膝盖撑着木板,结果小腿骨的地方被锯到了。他反应太迟钝,但锯的人也太大意了。」
广濑看着十时问:
「不是他自己不小心锯到的?」
「不是,有其他学生帮忙锯木板。」
「你知道锯木板的学生叫什么名字吗?」
十时听到广濑的问题,讶异地再度看着纪录簿。
「应该是陪他来的那个学生,他叫势多。」
「是喔。」广濑情不自禁地吐了一口气。
「怎么了吗?」
十时问,他慌忙摇了摇头。十时不解地偏着头说:
「他的情况还不严重,在他之前那个三年级学生竟然把钉子钉在自己手上。」
「三年级学生?」
广濑有一种奇妙的预感。十时点了点头。
「五公分长的钉子钉进了手掌,整根钉子都钉进去了。他说钉子自己跑进去的,真不知道是怎么用铁锤的,竟可以钉成这样。」
「他……」
「喔喔……」十时嘟哝了一下。「我叫他立刻去医院,因为是别人带来的旧铁钉,这种的会很危险。」
「不,我不是问这个。」
广濑知道自己的行为很奇怪,但他无论如何都想要确认那个学生的名字。
「那个学生叫什么名字?」
十时张大了眼睛,第三次看向纪录簿。
「三年五班的桥上。」
6
广濑走回准备室的途中不知如何是好。
筑城和桥上。事情似乎并不单纯。虽然他知道这两件事不可能有特殊的意义,但仍然觉得好像看到了一排奇妙的符号。桥上、紧张的学生、逃出教室的筑城,还有高里。
广濑沿着办公室大楼的楼梯缓缓走向三楼,各层的楼梯口外墙是一整片玻璃,隔着玻璃可以看到暮色渐渐笼罩的校舍。宽敞的中庭草皮,正前方就是各班教室所在的大楼。
横向排成一字形的玻璃是走廊的窗户,每扇窗户几乎都亮着灯。他把脸贴近楼梯口的玻璃,可以清楚看到教室大楼内部的情况。学生在亮着灯的走廊上走来走去,敞着门的教室内,学生正在做各自的工作。
广濑忘记了前一刻的情绪,忍不住露出了微笑。这些学生为了即将到来的活动而兴奋不已,难得像实验用小白鼠般勤快起来,不禁令人莞尔。他巡视周围,想多看几眼这些学生,视线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他看到有一个学生站在校舍角落的窗边。
所有的学生都忙着工作,只有那个学生一动也不动。他站在二楼的窗边,似乎低头看着草皮。
广濑忍不住眨了眨眼睛,然后再度用力眨了一次眼,张开眼睛后,看向二楼的角落。他举起手,用手掌擦了擦玻璃,凝神细看。
两栋大楼之间的距离并不近,他无法看清那个学生的脸,但可以清楚看到有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那是一条裸露的手臂。目前学生穿的都是短袖制服,所以看到手肘以下的手臂并不足为奇,但那两条手臂完全是光溜溜的。裸露的手臂从背后越过他的肩膀,垂在他的身体前方,指尖轻轻交握在一起。广濑以为那个学生身上背着谁,但他的身体后方看不到那手臂主人的脑袋和肩膀,只有两条手臂无力地从他的双肩垂了下来。
广濑觉得自己看到了离奇的景象,那手臂主人的脑袋和肩膀去了哪里?从那个学生身后伸出来的那两条手臂几乎伸到了肩膀的位置,但在学生背后,完全看不到任何影子。照理说,这个姿势会让被搭肩的学生感到肩膀很沉重,但学生并没有露出像是背着什么重物的表情,那两条手臂简直就像从他的脖子旁长出来的,就这样垂在他的胸前。有好几个学生经过他身后,没有任何人发现他不对劲。
广濑连续好几次看了看学生,又看向那两条手臂,这时,那个学生突然转过头,但只有脖子转过去。他看着的方向有两个学生。
广濑松了一口气。那一定是在整人,一定是把变装接力赛——这是这所学校很有名的比赛项目——所使用的假手臂垂在胸前玩耍,被其他人发现了,所以叫住了他。
站在窗边的学生不知道说了什么,然后转身背对着窗户,在他完全背对窗户前的刹那,那两条手臂在他的背后收了起来,随即消失,就像是手臂形状的蛇在后退一样。当那个学生离开窗前时,已经完全看不到手臂的影子了。
广濑愣在那里发呆了很久,他把额头贴在玻璃上,在眼底一次又一次重现了自己所看到的情景。
这里离对面那栋大楼很远。
广濑自言自语着。
没错,距离很远,而且还逆光。
目前正在为运动会做准备,学校内有很多奇怪的东西。纸糊的人像、化妆用的小道具,以及啦啦队用的那些乍看之下搞不清楚用途的东西。
一定是因为某种可笑的原因,所以才会看起来像刚才看到的那样。
广濑这么告诉自己后吐了一口气,温暖的空气让他的额头冒出了汗。他猛然转身,想要甩开这一切,但刚才的景象已沉淀在他脑海深处。
※※※
男人在深夜匆匆地走在大型住宅区中赶回家里,夜风吹在他流了很多汗的皮肤上,让他冒出了更多汗。
今天喝了不少酒。男人凭着归巢本能走在路上,但这个住宅区的房子外形都很相似,所以他的本能无法发挥太大的作用,他之前不止一次去按了别家的门铃。
他的理智并未完全丧失,至少还记得这件事,所以他数度停下脚步,抬头仰望。外观相同的建筑物整齐地排列,宛如巨大的墓碑。他确认了好几次建筑物的侧面,十二层楼高建筑物面向逃生梯的侧面最上方,用彩色瓷砖大大写着各栋的门牌号码。
——为什么我每次都多番确认,还会走错门呢?
他在内心自言自语着。
简直就像遇到了翻枕妖。
在他老家,流传着关于「翻枕妖」的传说。翻枕妖每次都在夜晚出现,把熟睡的人的枕头搬去奇怪的地方。他每次去乡下祖母家,必定会遇到翻枕妖。早上起床时,发现枕头竟然在脚下,而且,当他醒来不动时,总觉得被子的方向也和他前一晚睡觉时不一样。现在知道只是自己睡相太差而已,但仍然无法忘记当时在乡下老房子的老旧和室内醒来时的那种奇妙感觉。虽然仔细回想后,发现被子和昨天晚上差不多,但还是无法释怀。
他苦笑着停下脚步,仔细仰头看着前方那栋建筑物,他知道自己该回去的是后面那栋。
他没来由地点了点头,迈开步伐,再度抬起头。禁止车辆进入的社区道路上没有人影,空荡荡的建筑物之间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他觉得高大的建筑物似乎向自己倒来,他转头打量四周,感受到轻微的晕眩。
他摇了摇头,发现仰望的建筑物上方似乎有一道白光。
屋顶边缘微微亮着圆形的光,那是朦胧而微弱的光。他眨了眨眼,然后定睛细看,看到圆形的光内浮现一个影子。
男人茫然地张大了嘴。像是野兽般的影子从那个圆形光内爬了出来,虽然看不清是什么野兽,只知道是体型巨大的四脚兽,比狗高大,也更壮硕。野兽被阴影遮住了,所以无法清楚辨识,但可以看到野兽的后背发出淡淡的光芒。
那是什么?他还来不及思考,野兽就跳跃起来,以如同在水中游泳般的速度越过他的头顶,在十二层楼高的建筑物之间飞翔。
野兽的身影消失后,他仍然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