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实习的第一周即将结束。这天是星期六,学校只上半天课,但大部分学生在下午仍然留在学校,为运动会做准备工作。实验准备室也被不少常客占据,去做相关工作。
一个姓野末的一年级学生,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桥上受伤的事,钜细靡遗地向其他人说明当时的情况。
「那是一根五公分长的铁钉,铁钉的钉头以下全都剌进他的手臂,虽然去医院拔出来了,但听说费了好大的工夫。」
「啊,真血腥。」
姓杉崎的一年级学生惊叫着。
准备室内开着冷气,后藤像往常一样出门吃午餐,学生都自己拿出烧杯,喝着在福利社买的果汁或是后藤准备的咖啡。
筑城今天向学校请假,桥上也没来学校。
「桥上学长的手很巧,也很会做木工。」
一年级生野末的话引起了广濑的注意。
「是吗?」
野末一脸认真地点头。
「桥上学长其实是个宅男。」
广濑听不懂他的意思。
「桥上学长的房间超猛的,光是录影机就有五台,他都用来录动画,还架设了威力很强的天线,可以录到外县市电视台重播的节目。」
「是喔。」
「他房间的墙壁前都是柜子,放满了那些录影带,听说那些柜子都是桥上学长自己做的。」
岩木笑了起来:
「这就是所谓高手也有失手时。」
杉崎也笑出声。
「所以桥上也有中钉时吗?」
广濑也跟着笑,内心却无法释怀,他觉得有些事缺乏合理的解释。
「对了,听说筑城昨天做了奇怪的举动?」
岩木问,广濑慌忙转头看着他。
「你的消息真灵通啊。」
「我们班上有同学看到他惊慌失措地冲出教室,好像和高里吵架了。」
「嗯……因为桥上问了高里一些莫名其妙的事,结果就那样了。」
「莫名其妙的事?桥上学长当时也在吗?」
「是啊。」
「我知道了,一定是神隐那件事。」
野末兴奋地说,广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神隐是什么?」杉崎好奇地问,野末添油加醋地说着有一半以上是他创作的故事。
「真的吗?」
「别相信他,几乎都是野末无中生有。」
广濑苦笑着,野末露出不悦的表情说:
「真伤脑筋,怎么可以拆穿我嘛?但是,听说神隐这件事是真的。」
「是喔。」
就在这时,二年级的坂田说:
「我劝你们最好不要拿这件事开玩笑。」
「为什么?」
岩木回头看着他问。
「我听班上的同学说,好像会引衰运上身……」
「衰运是指?」
广濑问。坂田耸了耸肩膀。
「我也不是很清楚,对我说这件事的同学似乎也不愿多谈。他一年级的时候和高里同班,只对我说,谈论这些事会变衰,所以,那些惹过高里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在场的所有人都一脸错愕,但广濑不得不认真追究这个问题。
「没有好下场是指发生意外之类的吗?」
「好像是。听说欺负高里的人下场也很惨,曾经欺负过他的人都受了伤。」
「喂,不会吧?」
岩木问,但坂田只是偏着头。
「我只是这么听说,但有不少人因此受了伤,不是还有人在春季的校外教学时送了命吗?听说都和他有关。」
「送了命?」
广濑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他探头看着坂田的脸问。
「对啊,有人在搭渡轮时掉进海里死了,好像是三班的人。因为是在回程的时候发生,所以校外教学并没有中止,那时候新闻也有报导啊,你没看到吗?」
「我不记得……」
「那个学生前一天觉得高里很碍眼,就找了另外两个人围攻他。那个人死了,另外两个人也很惨。」
岩木语带不满地说:
「你别故弄玄虚。」
「我可没故弄玄虚,另外两个人中,其中一个被卡车撞到,断了一条腿,另一个人也被无照骑机车的人撞到,受了重伤,停学了一阵子,后来就直接休学了。总之,那三个人目前都不在这所学校了。」
坂田说完,舔了舔上唇。
「听说一年级的时候也有人死了。」
没有人再开口说话。广濑知道大家都吓坏了,但只有他内心感到极度不安,甚至一时说不出话。难怪筑城那么惊慌失措,难怪当时在场的学生那么紧张,原来都是因为这个传闻的关系。
2
隔天是星期天,因为仍然有学生去学校继续做前置作业,所以今天学校仍然开放。后藤打算一整天都守在准备室,听说其他实习老师也都有去学校,利用这个时间预习观摩课的内容。广濑思考之后,打电话给后藤说,自己下午再去学校,然后一大早就出了家门。
一种说不清的不安在内心不断发酵,广濑无法不去确认真相。他根据野末写给他的地址找到了桥上家。只要见面谈一谈,就会感到安心;一旦得知纯属意外,心情就会放松。
桥上家位在闹区和学校所在的新市镇中间,宽敞的住宅区内有不少公园,幽静的环境很符合卫星城市的感觉。桥上家就在这片住宅区的一角,房子的外观一看就知道屋主的家境很富裕。
他按了门铃,报上姓名,说要找桥上。不一会儿,桥上就从玄关大厅的螺旋梯上走了下来。
「咦?原来你姓广濑啊。」
「你看起来精神很不错嘛。」
听到广濑这么说,桥上露出了苦笑。
「其实我只是跷课,反正星期六只上半天课。」
说完,他露出戏谑的表情,指了指二楼说:
「上来吧。」
野末说的没错,桥上的房间堆满了录影机之类的东西,宽敞的房间内,所有墙壁前都放着高达天花板的木柜。木柜做得很牢固,而且也都涂了油漆,如果不是事先听野末提过这件事,还以为是外面买的现成品。
「这些木柜全都是你自己做的吗?」
拎着电热水瓶回来的桥上腼腆地笑了笑。
「是啊,因为现成的都不好用。」
「你的手真灵巧。」
「还好啦。」桥上笑了笑,似乎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你的手这么灵巧,为什么还会受伤呢?」
广濑问,桥上伸出包着绷带的手。
「你说这个?」
「听说有被铁钉钉到手掌这件事?」
桥上听到他的问题,表情有点僵硬,把玩着绷带,稍微想了一下。
「……是钉子自己钉住了我的手。」
广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看着他的脸,桥上露出好像小孩子在闹别扭的表情问:
「广濑老师,你相信幽灵之类的吗?」
因为他问得太突然,广濑茫然不语。
「我有言在先,我并不相信这种东西。」
桥上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
「我……也不太相信这种事。」
因为前天看到的奇妙景象还留在脑海,所以广濑觉得似乎听到内心角落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
「但是,我觉得这是幽灵干的。」
桥上低声说道。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因为我完全没有看到任何人钉我。」
桥上把茶包丢进茶壶,把电热水瓶的热水倒进去后,盖上了茶壶的盖子。
「我负责做入场的拱门,当时正准备钉铁钉。我左手拿着铁钉,右手拿着铁锤,但刺进我手掌的并不是我自己的钉子。」
桥上说完,从桌上拿来一根铁钉。铁钉差不多五公分左右,中间有点弯曲,整根钉子都是锈色,一看就知道是旧铁钉。
「就是那根铁钉吗?」
「对,我从医院带回来的,算是留作纪念。」
广濑觉得这样的纪念品真奇怪,但他并没有说出来。
「无论铁钉还是铁锤,都是我从家里带去的,也就是我平时用习惯的,但这根不是我的铁钉。」
「为什么?」
广濑问,桥上耸了耸肩。
「因为我没有这种生锈的铁钉,被生锈的铁钉钉到,不是很容易破伤风吗?我觉得很危险,所以只要铁钉生锈,我就会丢掉,更何况这是弯掉的钉子。虽然也有人敲直再用,但我从来没办法把弯掉的铁钉敲直。」
桥上说完,把铁钉丢在桌子上。
「那时候我在角落钉铁钉,结果左手的手背被什么东西刺到了。低头一看,发现那根铁钉钉在我手上。」
「整根铁钉都钉在手上?」
「没有啦。」桥上笑了笑。「那时候只有前端而已,感觉不是钉进去,而是刺进去了,没有人拿着那根铁钉,但它却自己斜斜地刺了进去。」
桥上的声音很平静,反而让广濑觉得更有真实感。
「我心想,是怎么回事啊,丢掉原本手上拿的铁钉,把手背拿到脸前仔细看,就在这时,咚的一下,有人把整根铁钉都钉在我手上了。」
「谁?」
「重点就在这里,我没看到任何人,却可以感觉到铁锤或是其他东西敲在钉头上的触感,因为太用力了,我的手还被弹了起来,我用手撑在地上,结果又是咚的一声,这下子我终于知道是铁钉自己钉到我手上。」
广濑觉得室内的温度有点下降,他不由自主地抬头看着天花板附近的冷气机。
「我吓得叫不出声,思考完全停止,结果又被敲了一次。虽然没有很痛,但我慌忙想把手拿起来,发现竟然被钉在地上了。我太惊讶了,这时,铁钉又被敲了一次,这次整根铁钉贯穿了我的手掌。我真的吓死了,大叫着,这是怎么回事啊,是不是太好笑了?」
桥上干笑了几声。
「站在我身后的同学问我怎么了,我回答说,钉子钉到手了。我的手掌完全被钉在地上,所以就把另一只手伸到手掌下,轻轻地把它抬了起来。虽然地上有钉子的痕迹,但并没有流血。这时才开始痛,就慌忙冲去保健室了。」
桥上把红茶倒进茶杯,小声地嘀咕:「感觉会很苦。」一直忘了喝的红茶已经变成了看起来很苦的深红棕色。
「我在想,搞不好价值观会因此改变,所以就把这根铁钉带回来了。」
「有没有改变呢?」
广濑问。他发现自己的声音不带感情。
「没有,总觉得好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虽然昨天晚上有点害怕,担心在我睡觉时,又会被铁钉钉住,甚至不敢闭上眼睛。没来由地觉得只要闭上眼睛,铁钉绝对会来钉我的眼睛,但最后还是睡着了。」
广濑点着头,因为他不知道除此以外,他该怎么办。桥上的话很有说服力,但内心又抗拒对桥上的话照单全收,所以他无法加以评论。
「我不相信有幽灵,现在还是无法相信,但又觉得既然不相信,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觉得可能就是所谓的中邪吧。」
广濑再度点了点头。
3
广濑在桥上家找不到新的话题,于是道别后前往筑城家。没有人知道筑城家的正确地址,于是他从班级名册上抄下地址,向派出所问了路。
筑城家住在新市镇的角落,这一带同时有近年兴建的新房子,和以前就有的老房子。虽然筑城家的房子不算是老房子,但和周围的房子不太一样。
按了门铃后,筑城的母亲出来应了门。广濑再度报上姓氏,她上楼去叫儿子,只听到楼上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不一会儿,筑城的母亲下了楼。
「对不起,他说身体不太舒服。」
筑城母亲说话的语气并没有歉意。
「他的身体怎么样了?」
广濑问,筑城的母亲微微皱了皱眉头。
「不好意思,你是他朋友吗?」
她的语气显然在说,我不认识你,也没听过你的名字。
「不,我是实习老师,后藤老师要我来探视筑城同学。」
广濑在说话时,内心对后藤感到抱歉,筑城的母亲「哎唷」了一声,捂住了自己的嘴。
「是吗?那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你看起来太年轻了。」
听到她这么说,广濑笑了笑。她指着二楼说:
「请上楼,他一直说身体不舒服,医生也说,只要用拐杖,完全可以去上学,但他说要请假。他平时都很认真,我还以为他在学校发生什么事了。」
广濑不置可否地附和着走上楼梯,上了楼梯的第一间似乎就是筑城的房间。
「既然是老师,你应该告诉妈妈一声啊。」
她没有敲门,就直接打开房门说道,然后回头看着广濑说:
「我马上送茶上来。」
「不用客气。」
筑城躲在被子里。
「你的身体怎么样?」
听到广濑的问话,筑城从凉被中探出头。
「老师,原来你姓广濑啊。」
筑城说了和桥上相同的话。
「你的脚怎么样了?」
广濑笑着问,筑城坐了起来。身穿运动服的他直接坐在被子上,费力地把腿伸了出来,可以看到绷带一直包到了脚踝。
「还好,不至于太严重。」
「是吗?前天我赶去保健室时,你已经离开了。」
「嗯……」
「为什么又伤到脚?」
广濑问道,但筑城没有回答,他的母亲刚好端了麦茶进来,见状,只好不知所措地笑了笑。
「他只说自己不小心,完全不愿谈论当时的情况。他上了高中后,就变得不太爱说话了——我弟弟以前也这样。」
筑城的母亲打算在广濑身旁坐下,筑城简短地说:
「妈,你下楼去啦。」
「但是——」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你下去啦。」
「是吗?」筑城的母亲看了看广濑,又看了看筑城,最后走出了房间。广濑不发一语地听着她下楼的脚步声,筑城也把头转到一旁,似乎在伸长耳朵听母亲的动静。
「筑城,我问你……」
广濑开了口,筑城为难地看着广濑,似乎在犹豫什么。广濑觉得问一问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所以就继续问了下去——
「你是因为高里才会受伤吗?」
筑城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我听说了各种可怕的传闻,据说只要和高里扯上关系就会走衰运,你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受伤吗?」
筑城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我刚才去了桥上家里。」
「桥上学长没事吧?」
筑城突然探出身体,广濑对他露出微笑。
「对,不是很严重。」
筑城听了广濑的回答后皱起眉头问:「他果然出事了。」广濑觉得他们之间的对话好像在鸡同鸭讲。
「——是吗?原来你在为桥上担心,不知道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出了什么事?」
「铁钉。」广濑举起自己的左手。「他的手被铁钉钉住了,他说是铁钉自己钉进去的。」
筑城低着头。
「他说,虽然他没看到任何人,但是有人故意钉住了他的手。」
「老师,你相信吗?」
筑城问,广濑点了点头。
「他看起来不像在说谎。说句心里话,我原本半信半疑,但看到你之后,我希望可以相信。」
筑城仍然低着头,他放在腿上的双手微微颤抖着。广濑立刻知道,他在害怕。
「如果惹毛高里,性命就保不住了。」
沉默了很久,筑城终于开口说了这句话。
「读中学的时候,补习班上有一个同学和高里是同学,他经常说高里的事,说有一个很奇怪的同学,曾经遭遇神隐,但如果惹毛高里就会死,即使只是让高里有一点不高兴也会受重伤。当时我还觉得太荒唐……」
「你是说校外教学的事吗?」
筑城摇了摇头。
「我以为那个家伙只是在乱说,所以根本不相信他。没想到三年级的夏天,他突然说了很奇怪的话。他在补习班时哭着说,上体育课时害怕游泳,因为有什么东西抓住他的脚,他很害怕。」
广濑默默听他说下去。
「他说是因为之前让高里受了伤的关系,他之前不知道上体育课还是自然课时,曾经很生气地和高里吵架,那次之后才出现这种奇怪的现象,所以他认定和高里有关。」
「是什么东西……拉他?」
筑城摇了摇头。
「他自己也不晓得,只知道有什么东西拉住他的脚步,因为很可怕,所以讨厌游泳。但老师不相信他说的话,他说很担心会被拉住脚送命,结果他真的死了,在游泳池里溺死了。」
广濑再度说不出话。
「二年级后,我和高里被分在同一个班级,一开始我并不知道他就是那个高里,结果其他同学告诉我,如果惹到高里就会倒大楣。一年级的时候,曾经有人因为这个原因受了重伤,也有人送了命。虽然我并没有完全相信,但还是觉得心里毛毛的。没想到校外教学时……」
「喔,我已经听说了。」
筑城点了点头。
「前天高里露出不开心的表情,我就知道绝对会出事……」
筑城闭了嘴,广濑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结果呢?」
「结果我在做事的时候,冒出来一双奇怪的手,抓住了我的脚。」
「奇怪的手?」
「白色的、女人的手。我把直立看板的木板放在膝盖上,结果有人抱住了我的脚,用两只手用力抱住。我想要甩开,但怎么也甩不开,拿锯子的那个同学完全没有发现,所以就锯了起来,当锯子快锯过来时,我知道脚会被锯到,但动弹不得,我探头看向木板下方,看到一双女人的手抓住了我的脚,但木板下方根本就没有半个人。」
「你没有叫吗?」
「我叫不出来,只想到脚快被锯到了,怎么办?锯子一定会把我的脚锯断,虽然这么想,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只有锯到小腿反而让我松了一口气,觉得太好了,看来高里并没有太气我。」
广濑觉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思考方式才可怕。
「但在保健室包扎时,我越来越不安,觉得或许还没有结束,所以就跑回家了,幸好之后没有再发生任何状况……」
筑城露出求助的眼神看着广濑。
「老师,那天我走出教室后,高里有没有很生气?」
广濑感到于心不忍,但只是对他摇了摇头。
「不,高里看起来并没有很在意。」
「你觉得这样就结束了吗?你觉得高里这样就满意了吗?」
广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桥上之后也没再发生任何事,我相信应该不会有事了。」
虽然没有根据,但筑城听到他这么说,显得很高兴,松了一口气似的笑了起来,然后又突然一脸紧张地开了口:
「老师,那个……」
广濑猜到了他想说的话,点了点头。
「这件事我不会告诉别人,所以你不必担心。」
广濑说,筑城好像卸下重担似的,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4
广濑绝对不相信「高里作祟」这件事,但可以亲身感受到有一部分学生相信的确有「高里作祟」这回事。
很多人都相信高里有作祟的能力,每次发生可疑的意外时,就认为是高里在暗中作崇。广濑能够理解这种想法,只是不知道这是信仰,还是确有其事。
「嗨。」
一打开实验准备室的门,后藤就向他打招呼。后藤和平时一样,正站在画架前。
「筑城和桥上的情况怎么样?」
广濑听到问句,不禁愣了一下,但立刻露出了苦笑。
「被你发现了吗?」
「我当然知道你在想什么,如果你不去的话,我就会去。他们两个人的情况怎么样?」
广濑把在附近自动贩卖机买的果汁递给后藤。
「桥上很好,筑城也算是很有精神。」
「果然是高里吗?」
广濑打开拉环时,盯着后藤的脸。
「什么意思?」
「我听岩木说,前天他们和高里发生了争执。」
广濑看着后藤脸上的表情。因为经常有很多学生出入准备室,所以后藤很了解学生之间发生的事,知道「作祟」也并不让人意外。但是,他说话的语气似乎也相信「作祟」这件事,这令广濑感到不解。
「是因为高里的关系吗?」
广濑想起和筑城的约定,忍不住犹豫起来。
「不必担心,我不会告诉别人。」
「……至少筑城对此深信不疑,说是高里在作祟。桥上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后藤擦了擦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用力打开了果汁。
「高里是问题学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很可怕的问题学生。虽然他本身没有引发任何问题,但他周围总是一片混乱,就像是台风眼。」
「……你可以对一个实习老师说这种事吗?」
后藤苦笑着,看着手上的果汁,回避这个问题。
广濑问:
「我第一天来这里时,你对我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就是指这件事吗?」
后藤点了点头说:
「是啊。」
「我听说了所谓『高里会作祟』的传闻,也听说有学生在校外教学时因此丧命。真的有这回事吗?」
后藤皱起了眉头。
「的确有学生在校外教学时死了,但警方认为是意外,因为那个笨蛋在回程的船上喝酒。我们学校的学生大部分都很安分守己,不过也有几个不守规矩的。那个学生就常常不守规矩,学生辅导室也很注意他。那天他和几个同样不太守规矩的同学一起喝啤酒醉了,说要去甲板上吹吹风,结果就掉进海里了。有其他乘客看到他落海,所以很明显是一起意外。」
后藤说完,喝着果汁。
「如果要我判断那起意外是否还有其他的意义,就太强人所难了。」
广濑点点头,又继续问:
「后藤老师,那你对他有什么印象?」
后藤瞥了广濑一眼,然后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才用低沉的声音问:
「你对高里有兴趣?」
「对。」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广濑坦诚地回答。他只觉得高里是一个奇特的学生,但如果只是这样,照理说不会有这么大的好奇心。他向来不擅长处理这种事,只是那幅画让他耿耿于怀。高里画的那幅画太奇妙了,而且,还有关于「神隐」的传闻,以及高里希望可以回想起「神隐」的事。
后藤淡淡地笑了笑,仰头看着天花板。
「从各个方面来说,我也对高里很有兴趣。我调查了所有能够调查的事,因为我这个人生性就爱凑热闹。」
后藤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笑。
「高里周围经常出现死人和伤患,至少看起来很多。比方说,在他读中学的三年期间,那所学校就死了四个人。」
「四个人……那么多吗?」
「是啊。三个人死于意外,一个人因病死亡。所有人的死因都很明确,根本不容怀疑。广濑,你在读中学时,学校没有人死吗?」
后藤问得太突然,他慌忙努力回忆。
「有两个人。我记得一个是出车祸,另一个是老师生病死了。那两个人我都不认识。」
后藤点了点头。
「对吧?高里的情况也一样。虽然有一个是他的同学,但其他的几乎都是高里不认识的人,但那些有心人士就认为是高里在作祟。也许是偶然,也许不是偶然,但那要如何确认?」
「是啊。」
「校外教学的事也一样。死了一个人,两个人受了重伤。三个人都是意外,无论怎么看,都是单纯的意外,而且第三个人是在校外教学结束的一个月后才发生意外,真的和高里有关吗?老实说,我没办法知道。」
对啊。广濑也在心里自言自语。
「但是,学生都很怕高里。人类对异类向来都很敏感,但他们没有伤害高里,因为他们相信高里会作祟。」
广濑点了点头,迟疑了一下后开了口:
「关于高里,我还听说了其他奇妙的传闻……」
后藤很干脆地问:
「是神隐吗?」
「真的有这回事?」
「好像是。至少他真的留级一年,是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
「但是,神隐?」
「听说他从庭院平空消失了。」
后藤说完,丢掉了空罐,然后把空烧杯递到广濑面前。广濑接过烧杯倒咖啡,也为自己倒了一杯。
「听说是在中庭。那是高里读小学四年级那一年的二月,高里站在中庭。他们家是老房子,就是院子里有仓库的那种老房子,还有一个中庭,高里就站在那里。」
后藤在广濑递给他的即溶咖啡内加了大量砂糖和奶精,在烧杯中搅拌。
「庭院四周都是房子和围墙,如果不经过屋内,就无法走出去。想要进屋时,一定要从客厅的缘廊走进去,但他母亲和祖母坐在客厅。缘廊的纸拉门关着,不过观雪窗开着,所以可以看到庭院内的情况。没想到他的母亲和祖母稍不留神,高里就消失不见了。」
「是喔……」
「她们两个人都证实,高里没有从她们面前走过。围墙差不多到屋檐那么高,中庭内也没有任何可以垫脚的东西,其中一侧是多年不曾打开的仓库,另一侧是浴室和厕所的墙壁,只有用来采光的窗户,而且为了挡住外部的视线,都装了栅栏,房屋地下的空间也都封了起来,无法进去里面。总之,如果不经过客厅,根本不可能离开庭院。」
后藤把药匙丢进流理台,发出了很大的声音。
「高里从理应不可能离开的庭院消失了,而且毫无预警,所以才会说是神隐。」
「但是……」
广濑的话还没说完,后藤敷衍地挥了挥手。
「警方当时认为是绑架,说是有人从围墙爬进来,带走了高里。可能不是为了勒索,也可能原本是为了这个目的,后来对高里产生了感情。只不过这种说法有一个破绽。」
「破绽?」
后藤挑起眉毛说:
「围墙的另一侧是邻居家的庭院。」
原来如此。如果是绑匪,就要潜入邻居家,然后再爬过围墙,才能进入高里家。
后藤又继续说了下去:
「总之,高里在某个地方过了一年,正确地说,是一年又两个月。回来之后,完全丧失了那段日子的记忆,所以至今没有人知道,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警方没有展开搜索吗?」
「有啊,但完全没有查到任何线索,不仅没找到绑匪,连高里去了哪里,又是怎么回来的都完全没有人知道。」
「他是怎么回来的?」
广濑问,后藤点了点头。
「高里在一年又两个月后回来了,那天刚好是他祖母的葬礼,他就这样突然出现在葬礼会场,但是没有任何人看到他走去家里。」
后藤叹了一口气。
「来吊唁的客人在葬礼会场的门口发现了他,因为那个人看到一个浑身赤裸的小孩走了进来,吓了一大跳,进而发现他就是一年前消失的高里,更吓了一跳。高里家在一个老旧村落的深处,他必须经过村落,才能够回到自己家里。那天因为举行葬礼的关系,一直有人在他家进进出出,却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到高里走过村落。」
「真奇怪……」
「也有不少人在马路旁的农田里闲聊,他们很斩钉截铁地说,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车辆或可疑的人经过,也没有看到高里。也就是说,高里和消失时一样,又突然回来了。」
「原来如此,所以说他是神隐。」
「就是这么一回事。高里回来后,个子长高了,体重也增加了,健康状态良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有高里本人知道。」
高里果然是异类。广濑心想。以他的经历来说,也是异类。听筑城说,高里神隐这件事很有名,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高里周围的人到底用什么态度迎接他的归来?应该并不完全是欣然接受。不难想像,左邻右舍一定会把他的事当茶余饭后闲聊的话题,高里的同学也会因此欺负他。
对高里来说,应该不是什么愉快的经验。有一些同学把高里视为异类,高里的这段往事至今仍然对他造成影响,高里应该很清楚这件事,既然这样,照理说,他应该很希望忘记这件事。
「高里似乎很想回忆起当时的事。」
广濑说,后藤点了点头。
「好像是这样。高里似乎并不在意自己遭到排斥这件事,否则应该不会想要回忆起那段往事。」
对高里来说,自己遭遇过神隐这件事并不是禁忌,广濑对此深感不解。
「不管是作祟还是什么,都是因为受到神隐这件事的影响。老实说,我难以理解高里为什么这么热衷地想要回想起这件事。」
「是啊。」
「不过,我说广濑啊,你也许可以理解。」
后藤幽幽地说。
「我吗?」
「如果你不行,就真的没有人能够理解了。」
广濑知道后藤想要说什么,但他无法回答。
※※※※
男人把烟蒂丢了出去。黑暗中,红色的火光在空中勾勒出弧度,在掉落水泥地时,溅起小火星,又回到了他脚边。海浪声萦绕在耳边,眼前是一片黑夜中的大海,弦月悬在银浪的上方。
他用脚尖踩熄了烟蒂,把手伸向POLO衫的口袋,犹豫着要不要再抽一支,最后还是拿出了扁扁的烟盒,用Zippo打火机火力很旺的火点了烟,闻到了刺鼻的汽油味。他转过头,似乎想要躲避这股油味,看到了他停在堤防下方的车子。
他淡淡地笑了笑。对靠打工和家里寄的生活费过日子的大学生来说,这辆车的确有点昂贵,他和父母约定,毕业后会回老家的公司工作,父母才帮他买了这辆车。事实上,他在夏天已经获得内定的那家企业总公司的确在老家附近,只不过公司的重心是在东京营业所,他也希望留在东京工作,而且他很清楚,自己的心愿应该可以达成。
他并没有罪恶感,反正当儿女的都是这样,父母也只能接受。他周遭从外地来这里求学的同学都这么做。父母都希望儿女留在身边,但儿女都希望逃离父母。他的父母也都没有留在祖父母身边,今后也没有同住的打算。虽然他的父母希望可以和他共同生活,迎接幸福的退休生活,但他们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怎么好意思要求儿子去做呢?
他笑着弹了弹烟灰。他正在适应新车,还没有开过长途,这一阵子都是趁车流量减少的时间在住处附近绕几圈。
——如果身旁有个女生,就完美无缺了。
他想到这里,忍不住苦笑起来。在暑假前交往的同班女生竟然为了一个没出息的窝囊男人和他分手,也许最大的败因就是太晚买车了。
他又弹了一下烟灰,把烟蒂丢了出去。丢到堤防外的香烟没有遇到任何阻挡,画出红色的轨迹,掉落在远方的海边。当他看着烟蒂的去向吐了一口气时,发现海滩上有一个人影。
这里的海滩并不大。虽然已经退潮了,但离拍打的海浪并没有太长的距离。那个人影从海边缓缓走了过来。他很纳闷地凝神细看,发现是一个年轻女人。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手表,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他巡视整座海滩,除了那个女人,并没有其他人影,不像是在三更半夜约会。
女人从海滩边走来,在距离他不远处停了下来,转头看着他,然后向他走来。他茫然地看着女人向他靠近。
她在堤防下方停下脚步,仰头直视着他。女人的年纪大约二十岁左右,虽然称不上是绝世美女,却是他喜欢的长相。
「你一个人吗?」她问。
「对啊,这么晚了,你也是一个人吗?」
他也问道,她轻轻点了点头。
「可不可以送我去市区?」
她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很无助。
「好啊。」听到他的回答,女人露出了微笑,接着有点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他对她说:「在右边。」他的左侧有阶梯,可以从海滩走上来。
他走下堤防,在车子旁等待,她很快从海滩走上来,看到他之后,也走下了堤防。他觉得这个女人很娇小,看起来不像是女人,更像是少女。
「你住在哪里?我可以送你回家。」
他问道。她手足无措地摇了摇头,他挑着眉毛问:
「要送你到哪里?光说市区怎么知道是哪里?」
她更加手足无措地低下了头。她的个子只到他的肩膀,低下头时,一头长发滑到肩上,露出好像小孩子般的纤细脖子。虽然她看起来很稳重,但搞不好还是高中生。
「新市镇吗?」
听到他的问话,她松了一口气似的抬起头,对他点了点头。他内心觉得有点奇怪,但还是打开了车门。
车子行进,她始终默然不语。无论对她说什么,她只是点头或摇头而已,完全不开口说话。
「你男朋友把你丢在那里吗?」
她只是一味摇头。
「为什么这么晚了,你会在那里?」
他又问,这时,她才终于发出了声音,很小声地回答:「我在找东西。」
他觉得这个女人很阴沉,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一个人在夜晚的海边,应该很害怕吧?」
他努力用开朗的声音问道,不由得想起了经常听到的一些鬼怪故事。女人上了车,然后消失了——类似的幽灵故事时有所闻。
不可能啦。他迅速瞥向副驾驶座,那个女人低着头,一动也不动,但看起来完全不像幽灵。
「你在找什么?」
她抬起了头。
「麒。」
「树?」(注:在日文中,「麒」和「树」都发ki的音。)
是树木的树吗?他看着女人。
「我在找麒,但一直找不到,所以很伤脑筋。」
「是喔。」他不置可否地附和了一声。
「你不认识他吗?」
被她这么一问,他偏着头纳闷。
「你说的树是人的名字吗?不是银杏或是松树之类的树木?」
「对。」她回答说:「我在找泰麒。」
「那……是男人吗?」
听到他的问题,她摇了摇头。
「不是人。」
他打量她片刻。没有意义,无法理解她说的意思。接着,他感到一阵寒意,因为他正和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身处同一密闭空间。
「你知道泰麒吗?」
「不……我不知道。」
说完,他用力踩下油门。时速表的指针用力向上弹。虽然他还在试这辆车,但现在顾不了这么多了。
「送你到新市镇的入口可以吗?」
他不是在向她确认,而是在提醒她。他不想和这个女人相处更长的距离。女人默默点了点头,之后的路上,他完全没再说一句话。
车子开了十分钟左右,终于看到了前方的号志灯。由于是深夜,号志灯闪烁着,但可以看到十字路口后方的新市镇。周围有几辆车子来来往往。
他吐了一口气,看向副驾驶座,看到她只是低头坐在那里,不由得为自己前一刻的恐惧苦笑起来。他胆子稍微大了一点,所以开口问她:
「前面就是住宅区了,怎么办?要到入口就好?还是要……」
他最后的「再进去」三个字还没说完,就把话吞了下去。女人讶异地抬起头。
「你……」
说到这里,他再也无法发出声音。车子的四周很暗,车窗上反射着他的影子。他正看向副驾驶座,却看不到女人的影子。他看向挡风玻璃,副驾驶座上仍然空空如也,看不到影子。战栗从他的脚底慢慢爬了上来,他强迫自己看向前方的道路,不去看身旁的女人。这时,他身旁突然响起噗嘶噗嘶的声音,好像塑胶加热融化时发出的声音,视野角落捕捉到的女人身影渐渐消失。
他终于忍不住看向副驾驶座,那里只剩下差不多一个人大小的气泡,而且也正在渐渐融化。
他猛然踩下煞车。突然一阵奇妙的离心力,使他眼前的风景开始旋转。当车子停下时,车体完全横在马路上,幸好没有车子从旁边驶过。
他调整呼吸,再度看向身旁,副驾驶座上除了被水沾湿的痕迹以外,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