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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前传 魔性之子 第四章

1

星期一放学后,广濑在教室内看到了高里。天空中乌云密布,暮色比平时更快笼罩周围。校园的远处传来了喧哗声,不时听到啦啦队响亮的声音。

广濑漫无目的地走在校园内,不知不觉地走向二年六班的教室,看到高里独自坐在那里。

「高里,你一个人在这里吗?」

虽然需要一点勇气,但广濑觉得自己成功地用若无其事的语气说出这句话。高里回头看着广濑,他周围的课桌上凌乱地放着很多用途不明的小道具。

「其他人呢?」

广濑问,高里淡淡地回答,他们出去买东西了。

「我想和你聊一聊,会不会打扰到你?」

「不会。」

他的回答依然简短。广濑张了张嘴,但发现自己不知道该问什么,也不晓得该和他聊什么。

「高里……听说你曾经留级一年?」

最后,他问了这件事。高里直视着广濑,用没有表情的声音回答:

「对。」

「不是因为生病吗?」

广濑在问出口的同时,觉得自己很卑鄙,但高里并不在意,理所当然地回答:

「因为我好像遭遇神隐了。」

「上次桥上也这么说,但是,神隐……」

「或者该说是失踪吧。」

广濑注视着高里的脸,他的脸上完全没有表情。

「我……不太了解你说的意思。」

高里听到他这么说,微微偏着头。

「因为我有一天突然失踪了,过了一年后又冒了出来,所以大家说是神隐。」

「那段期间,你都在哪里?」

「我不记得了。」

「完全不记得了吗?」

「对。」

他的声音很平静,脸上的表情也很平静,感觉只是在陈述事实。

「聊这些事会让你不舒服吗?」

高里听了,微微偏着头。

「不知道。」

「不知道?这不是你的感受吗?」

高里似乎思考了一下,然后毫无顾忌地抬头直视广濑。

「你为什么想知道?」

这是高里第一次向广濑发问。

「我也不太清楚。」

广濑回答之后,尴尬地笑了笑。

「我上次不是看到你画画吗?」

「对。」

「我觉得你很努力地想要回想当时的事,不是吗?」

高里点点头。

「为什么?」

「因为我不记得了。」

这个回答听起来很冷淡,广濑微微叹了一口气,想了一下,决定说出很少向他人提及的这件事。

「我小时候曾经差一点没命。」

高里听了广濑的话,露出诧异的神情。这是第一次看到他脸上露出表情。

「听说是注射引起的休克,虽然我不记得前后的事,但我觉得那时候看到了那个世界。」

「是濒死经验吗?」

「对。有一片颜色很不可思议的天空,湿地上绽放着白色的花。有一条水流清澈无比的深河,远方架了一座桥。我沿着河边一直走。那里既不冷,也不热,无论走多久都不会觉得累。我沿途看着风景,茫然地走在河边,不时遇到小鸟和鱼儿,和它们嬉戏一下。那里的一切都很容易亲近,我应该是想走去那座桥,但我只记得走了很久。」

广濑回想起曾经回味多次的景象。

「我只记得这些,完全不记得当初是怎么去,又是怎么回来的,只记得那里很美。」

高里没有说话。

「我昏迷了三天,那时候我六岁。之后,我父母经常对我说,你这条命是捡回来的。这句话应该同时有正面和负面的意思,但我猜想负面的意思比较多一点。」

高里点了点头,似乎对此深有同感。

「也许是因为父母一直这么说,我自行创造了这些记忆,但我觉得自己的确见过那些景象。」

广濑自嘲地笑了笑。他和母亲之间的关系恶劣,几乎到了令人绝望的程度。母亲总是试图束缚他,但广濑最讨厌遭到束缚。母亲总是把广濑的这种个性怪罪于濒死经验,至今仍然如此。广濑很不愿意回家,母亲开始责备不回家的广濑。每次他推说要打工、要实习而无法回家时,母亲就责备他把对父母的感情都遗忘在那个世界了,然后重重地挂上电话。

「每次遇到挫折时,我都想要回去。久而久之,渐渐觉得那里不再是死后的世界,而是我本来就应该在那里,总觉得因为我是属于那里的人,所以才和父母合不来,和老师之间的相处也有问题——即使现在,仍然隐约有这样的感觉。」

高里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很真挚。

「我了解。」

「嗯,我就知道你能了解。」

高里眨了眨眼睛,然后垂下视线,看着自己放在课桌上的手。

「那时候我站在屋外。我家的房子很旧,中庭的角落建了一个仓库,应该说,中庭的其中一侧是仓库……你明白是怎样的情况吗?」

「嗯,大致没问题。」

「我站在中庭,结果看到中庭的角落有一只白色的手。」

高里满脸怀念的表情。

「仓库旁边就是围墙,仓库和围墙之间只有猫才能挤进去的缝隙,白手就是从那个缝隙中向我招手。」

「只有……手而已吗?」

白色的手,广濑微微皱起眉头。

「对,那个缝隙很狭窄,人根本挤不进去。看起来像是女人的白色手臂光溜溜地从缝隙中伸了出来,向我招手。」

「你不觉得有点毛毛的吗?」

高里轻轻笑了笑。

「是啊,但我当时并不觉得心里发毛或是害怕,反而觉得很高兴、很安心。」

「对那只手吗?」

「对,所以我就走了过去。」

「结果呢?」

高里摇了摇头。

「就到此为止了。我记得自己走向庭院的那个方向,但不记得有没有走到庭院的角落,之后的事也都不记得了。」

那只神出鬼没的白手到底是什么?彼此之间真的毫无关系吗?

「当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走在路上,有点像茫然地走了一段路、突然回过神的感觉。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东张西望,发现就在自己家门口,而且家里正在举行葬礼。我心想着,不知道谁死了,结果发现是祖母的葬礼。」

高里的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

「我走进家门,发现所有人都露出极度惊讶的表情,很多人都包围住我,我才知道自己离家一年多了。」

「你不记得那段期间的事吗?完全都不记得了?」

「对,只是好像隐约记得某些颜色和印象,但不管怎么努力回想,也都想不起来。」

高里有点沮丧。

「但是,我觉得那段期间自己在某个地方,而且那是一个很美好的地方,每次努力回想,都有一种充满怀念的感觉。」

高里露出淡淡的笑容,那是很真切的微笑。

「我觉得自己在那里时应该很幸福,所以才会那么难过、那么怀念。」

「原来那幅画就是在画那个时候吗?」

「对。」高里点了点头。「我以为画出来之后,可以让我更清楚地回想起当时的情况,但还是想不起来。每次觉得快想起来了,一落笔,就觉得反而变得模糊。」

他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广濑可以感受到,高里发自内心地希望回想起当时的情况。

「是喔……」

千头万绪在内心翻腾,广濑除了附和以外,不知道该对高里说什么。高里和广濑一样,都失去了故国,因而能够产生强烈的共鸣。他无法相信,也不愿意相信高里会刻意对周围的人进行报复。

4

不一会儿,外出采买的人就吵吵闹闹地回来了。

「咦?广濑老师。」

岩木开心地向他打招呼。

广濑举起手回应,从原本坐着的课桌上滑了下来,向高里打了声招呼后,准备走出教室。

「广濑老师,你要走了吗?」

「你在这里等我们.不是打算帮忙吗?真是太感动了。」

听到学生一厢情愿地七嘴八舌,广濑只能露出苦笑。岩木把一个纸袋递给他。

「这是给你用的海报颜料,你可以随便用。」

「好啦,好啦。」

广濑把纸袋放在桌上。

「我去向后藤老师打声招呼。」

每年九月,都会有实习老师来校实习,而且运动会也都固定在每年九月举行。之所以在实习老师实习期间举行运动会,是为了避免耽误课业进度。广濑努力回想,他记得每年运动会结束后的第一堂课就是观摩课。虽然在运动会举行期间,实习老师都已经来学校实习了,但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和实习老师一起做准备工作。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太好说话,所以被学生差遣,还是那些差遣他的学生太精明。

回到准备室,向后藤报告情况后,后藤忍不住失笑,但并没有说什么。他写完实习日志,请后藤盖了章,又走回教室。来到二年六班前,发现里面传来争执的声音。

「怎么了?」

他走进教室的同时问道,名叫冈田的学生回头看着他。

「广濑老师,请你赶快制止岩木。」

广濑看到岩木站在围成人墙的学生中,岩木站在高里的课桌前,一脸可怕的表情,低头看着高里。

「岩木,怎么了?」

「没事。」岩木头也不回地嘀咕,仍然用可怕的眼神看着高里,高里也抬头看着岩木。

「高里,赶快回答啊?」

高里没有回答,没有表情的视线看着岩木的眼睛。

「岩木,到底怎么了?」

岩木终于回头看广濑。

「筑城今天也没来学校,我只是对他说,是不是该去筑城家,两个人好好谈一谈。」

有一半的学生极度紧张,另外一半学生可能不知道其中的隐情,有点搞不清楚眼前的状况,露出有点困惑,又有点好奇的表情看着高里和岩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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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要拄着拐杖,就可以来学校上课,但他因为太害怕了,所以不敢来学校。所以我觉得他们应该好好谈一谈,就是因为他不澄清误会,奇怪的传闻才会不断扩散。」

高里听了岩木的话,忍不住皱紧眉头。

「什么神隐,什么作祟,都已经是高中生了,还说这种幼稚的话。虽然那些信以为真的人很有问题,但不管别人怎么说,都不解释清楚的高里也有错,应该把话说清楚嘛。」

高里还是没有回答,不带情感的双眼直视着岩木。

「岩木,别再说了。」

站在岩木身旁的学生制止道,语气中充满了危机感。那不是责备,而是在警告。

「你脑袋破洞了吗?」

岩木用力瞪着那个学生。

「难道你也相信?作祟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存在啊。如果我死了,根本不是什么作祟,而是报复。除非高里亲手杀了我,否则不管我遇到什么意外,都是巧合而已。」

岩木毫不掩饰脸上的不屑。

「那是几率的问题。高里是这种性格,所以别人很容易找他麻烦,大家都欺负他。人数越多,其中就可能有人发生意外或是送命,那只是当事人的运气问题,真的和高里有关系吗?」

「岩木,别说了。」

广濑出声制止,岩木露出发自内心的惊讶表情。

「搞什么啊,广濑老师,你居然也相信吗?」

「不是你想的这样。」

「那是怎样?」

广濑没有回答,岩木撇着嘴角。

「真受不了,每个人都这样。」

筑城应该不会想见高里,即使高里上门,两个人也见不到面。筑城相信高里会作祟,至于事实如何,根本不重要,无论高里上门去对他说什么,都只会增加他的不安。

这时,岩木突然伸出了手,发出一个低沉发闷的声音。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照理说,我现在就应该没命了。」

岩木露出嘲讽的眼神看着周围的同学,在旁边围观的学生,比挨了一巴掌的高里更加惊慌失措。

「想要作祟的话尽管放马过来,不必客气。」

高里只是回望着岩木,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愤怒或不满,只有微微皱起的眉头可以成为猜测他内心的唯一线索。

「无聊死了。」

岩木轻轻笑了笑,离开了高里,拿起一旁散乱的道具。

「你们还在发什么呆啊,赶快做事了。」

岩木一屁股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其他人都很不自在地低头做事,每个人都忍不住偷瞄岩木和高里,但两个当事人都一派镇定。岩木把一包还没有拆封的东西和便条纸丢给高里。

「这些布你剪一下。」

高里默默点了点头,拿起一旁的剪刀。

3

「嗨。」

翌日午休时间,岩木第一个走进准备室,广濑向他打了招呼,他笑了起来。

「怎么样?我还没死。」

「似乎是这样。」

「既没有发生意外,也没有遭到暗算,平安无事。」

广濑笑着点点头。

「今天早上我走进教室时,大家的表情好像看到了鬼,真受不了那些人。」

广濑苦笑着,拿出了烧杯。

「要不要喝咖啡?」

「你要为我服务吗?待遇真好啊。」

「算是勇敢奋斗奖的奖品。」

岩木露齿一笑。

「是叫我好自为之吗——筑城呢?」

「今天也请假。」

「真是没出息。」

广濑把烧杯递给他。

「这是信仰的问题。」

「什么意思?」

「就好像有人在考试前会去神社拜拜,祈求考运昌盛,差不多是相同的意思。」

「原来是这样。」

「虽然觉得与其千里迢迢去神社,还不如多读点书更有帮助,但也不会去制止别人,不是吗?」

「那倒是。」

岩木苦笑着,门打开了,桥上探头进来。

「嗨。」

岩木举起了手。

「桥上学长,你看起来很不错嘛,伤势怎么样?」

「昨天发烧了,超惨的。虽然有点痛,但差不多就这样啦。」

「谁叫你自己不小心。」

「你少罗嗉。」

桥上很有精神。虽然左手包着厚实的绷带,但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广濑也为桥上泡了咖啡,这时,又有三名学生走了进来,走在最前面的野末一看到岩木,立刻惊叫起来——

「岩木学长。」

「嗨!」

「听说你昨天和高里杠上了?没事吗?」

岩木把烧杯端到嘴边,斜眼看着野末。

「无聊死了,真不知道你们都在想什么。」

他把喝空的烧杯用力放在桌上。

「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野末看向身后的坂田,岩木看了坂田一眼,耸了耸肩。

「高里真受瞩目啊,应该算是偶像等级了吧。」

昨天放学后到今天午休时间为止,连其他班级的人也知道了这件事,的确可以算是特殊的状况。

「高里做了什么吗?」

桥上问,岩木笑了笑。

「大家都说高里会作祟,听说你也是因为高里作祟才会受伤。」

桥上看着自己的左手,然后放声大笑起来。

「太好笑了吧?」

「对吧?」

岩木笑完之后,抬头看着天花板。

「话说回来,高里也很奇怪,挨打之后,照理说要生气才对啊。」

「他没生气吗?」

野末问,岩木笑了起来。

「他怎么会生气?如果他有霸气为这种事生气,就不会有那些传闻了。正因为他不生气,所以反而让人觉得心里发毛吧。」

「是喔。」

桥上看着岩木。

「你对他做了什么?」

「给了他一下。」

岩木转动手腕,做出打人的动作。

「我知道了——」野末露出很得意的表情。「你是不是想说,如果有本事作祟,就在我身上试试?」

「我才没这么说。」

岩木抗议道,野末不理会他,自顾自地向桥上说明。

「听说他甩了高里一个耳光,说来杀我啊,有本事作祟,就在我身上试试,还对其他同学说,你们居然相信那种蠢事,还怕得要死。」

「我终于亲眼见识到传话传到变调是怎么回事了。」

岩木叹着气道,桥上开心地看着他。

「没想到岩木这么有气魄。」

「少说蠢话了。」

「结果你甩了他一巴掌?高里也没生气?这样都不生气,他对你不是很好吗?」

「哪有啊。」

岩木害羞的样子很滑稽。

「话说回来,即使人再好,如果在众人面前挨打,通常很难不生气。」

野木说,岩木点了点头。

「对啊,搞不懂他是太有修养还是太窝囊。」

坂田低声嘟哝:

「不要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太早。」

说完,他露出了冷笑。岩木挑起眉毛问:

「你是指望我死吗?」

「我可没这么说。」

坂田似乎乐在其中。

「岩木,高里真的很危险,不要这么快就感到安心,我劝你要多留神。」

岩木冷笑着说:

「我倒是希望你不会因为这番话而惹恼高里。」

「不可能。我才不会惹恼高里……」

「谁知道呢?」

「我真的不会啊,因为我觉得高里很厉害。」

他似乎很期待未来的发展,其他人都扫兴地闭了嘴,只有岩木不悦地皱着眉头站了起来。野末叫住了他:

「岩木学长。」

「我第五节是体育课。」

岩木挥了挥手,其他人目送他离去,准备室内的气氛很尴尬。

「坂田学长,岩木学长生气了。」

野末说,坂田淡淡地笑了笑。

「会吗?」

「当然会啊。你那么说,简直好像巴不得岩木学长去死。」

「有吗?我可没这么想,只是忠告他,最好别小看高里……」

桥上一脸不悦地说:

「不管有没有小看,也不可能有作祟这种事吧?」

「未必喔。」

「即使真有作祟这种事——」广濑眼尖地看到桥上瞥了自己左手一眼。「岩木只是基于好心这么说,高里没那么笨,不至于听不懂吧?」

野末用力点头。

「岩木学长很有正义感。」

坂田再度冷笑了一下说:

「也可以说是多管闲事……」

广濑觉得坂田的冷笑令人不寒而栗。岩木的行为当然是基于善意,高里不可能不明白,但为什么这么不安?

广濑忍不住沉思,但心情就是无法平静下来。

4

星期二的第五堂是自然课Ⅰ,这天在实验室上课。一年级生为了电镀十圆硬币,个个手忙脚乱。这一阵子恐怕会有不少学生拿着银色的十圆硬币(注:日本的十圆硬币是红铜色的。)去福利社买东西,让柜台的大婶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吧。

实习只剩下三分之一,广濑也越来越镇定自若。后藤在实验室后方快睡着了,广濑不时出声指点学生,还有余裕从容地看向窗外。

实验室的窗户面对操场,操场上正在上体育课。运动会前的体育课都用来练习运动会上的比赛项目,今天似乎在练习骑马战。虽然现在有很多学校认为这个项目太危险而取消,但这所高中认为是学校的传统之一,所以至今仍然有这个比赛项目。

高里和岩木应该也在其中。广濑没来由地这么想,只是他看不到那两个人在操场的哪个位置。

他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儿,发现操场上出现了小小的异常。

他看到一个斑点。出现在跑来跑去的学生脚下的小斑点,像是一小片阴影。天空中没有云,刺眼的阳光照得操场上的沙子发白,学生的身影又小又深,但他们的脚下有一个小斑点,好像洒水后形成的小水洼。斑点渐渐扩散,好像地下水不断渗出,转眼之间,就包围了学生脚下的位置。

广濑把脸贴在因为开冷气而紧闭的窗户上,正在比赛骑马战的学生,和一旁观看的老师似乎都没有发现那个斑点。

「后藤老师。」

他轻轻叫了一声,靠在窗框上托着下巴的后藤微微张开眼睛。

「咦?」

广濑感到心跳加速。高里和岩木都在那个斑块的范围内。

后藤看向窗外,然后站了起来。有几个正在做实验的学生好奇地看着他们。

后藤打开窗户,在他大叫:「喂!」的同时,哨子响了。打成一团的骑马阵向左右散开,让操场地面变色的斑块也像是被强烈的阳光蒸发般渐渐变淡。

当人潮三五成群地回到左右两侧各自的阵营时,突然有一个影子出现了。是一名学生。他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身体周围有一圈颜色很奇妙的影子,不像是单纯倒在那里而已。

是岩木。广濑几乎可以确信。

他看到体育老师大叫着冲了过去,躺在地上的学生白色运动服上沾染了沙子和血迹,被染得参差斑驳。

广濑冲了出去,听到后藤粗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所有人都坐回椅子上!都给我乖乖做好!」

广濑冲下楼梯,穿着室内鞋跑向操场,操场上已经陷入了一片恐慌。

「没事吧!」

他拨开围成一团的学生,急忙冲到人墙最前方。地上的沙子很白,一名学生倒卧在圆形的人墙中央,体育科的实习老师站在旁边。他弯着腰,好像随时准备拔腿逃跑。

「发生什么事了?」

广濑喘着气问道,立刻觉得自己问了蠢问题。因为一眼就可以看出发生了重大意外。

实习老师看着广濑,然后转头呕吐。有好几个学生抱着头蹲了下来。

广濑不知道倒在地上的是不是岩木。倒地的学生侧躺着,完全无法辨识他的脸。原本是脸部的位置变成了鲜红熟透的肉块,身上的运动服沾满了鲜血和泥巴,带着泥沙的脚印和带着血迹的脚印杂乱地出现在运动服上,显然曾经有无数只脚踩过他的身体。

「老师呢?」

广濑问,肩膀用力起伏的实习老师结结巴巴地说了「电话」两个字。穿着运动服的学生从刚才就一动也不动,广濑在被染红的运动服上看到了写着「岩木」的名牌。

广濑巡视周围的学生。

「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他这么问,但事实已经明显呈现在眼前。

「没有人发现岩木倒在地上吗!」

人墙中没有任何回应。

「谁和他一起组骑马阵?」

「老师。」

这时,背后响起一个快要哭出来的声音。三名学生并肩站在人墙的最前排。他们都是二年五班的学生。

「是你们吗?」

那三名学生点了点头,看起来像是惊恐不已的小学生。

「不可能有这种事啊。」其中一个人终于忍不住抽抽答答地说:「岩木负责撑住我的左脚,在哨音响起,我从骑马阵上跳下来之前,一直有人撑着我啊!」

人墙内响起一阵骚动。

「如果不是岩木,那到底是谁撑着?」

其他两个人也点着头,他们的动作好像在闹脾气。

「真的一直有人在我旁边啊。虽然我没有看他的脸,但我们一直拉着手,如果他不在,我马上就会发现啊!」

「我不知道岩木跌倒了,但如果岩木跌倒,我在他后面,应该会被他绊倒啊。我的脚下绝对没有任何东西,如果岩木不在,那我一直握着的是谁的手!」

骚动的人墙移动,向着奇怪的方向散开,广濑看到高里茫然地站在另一端。

他听到有人在某处低声说着什么,虽然无法听清内容,但广濑完全可以想像。人群正在酝酿另一种气氛。危险。他立刻闪过这个念头。

「高里。」

这里太危险了。眼前有一具凄惨尸体的这里太危险。

「你去准备室。」

高里欲言又止地看着广濑。

「你赶快去!去实验准备室,在我去找你之前,一直留在那里,知道吗!」

高里轻轻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这时,体育老师也刚好回来。

5

体育课提前下课,学生纷纷回到教室,原本在实验室内的一年级学生也都回教室自习。救护车很快赶到,发现岩木还有最后一口气,只可惜还是在救护车上断了气。

学务主任和学年主任多次向学生了解案发经过,只知道没有半个学生发现岩木跌倒,同时也没有发现踩到了人。

第六节课临时改为自习,校方召开了紧急职员会议。今年的运动会,恐怕会面临停办的命运。

漫长的会议结束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运动会要停办吗?看来明年之后,也不会再有骑马战了。」

离开教师办公室,走在昏暗的走廊上时,后藤轻声如此嘀咕。

「……是啊。」

「你也看到那个了吧?」

「你是说斑点吗?」

「对。」

「看到了。」

「你认为两者有关系吗?」

广濑闭上了嘴。两者之间不可能没有问题,绝对和造成岩木死亡的意外有密切关系。

广濑默不作声,走到楼梯时,后藤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先回去了,记得锁好门窗。」

后膝精疲力竭地脱下白袍塞到广濑手上,走向通往一楼的楼梯。

广濑茫然地低着头,默默地走在走廊上。在意外发生的一个小时前,还看到活蹦乱跳的岩木,岩木走进准备室时还笑着说:

『怎么样?我还没死。』

广濑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打开了准备室的门。岩木再也不会打开这道门,像此刻的广濑一样走进准备室。十七岁的他才读二年级。他才十七岁而已。

夜晚的准备室内没有灯光,只有一片黑暗笼罩。走廊上也没有开灯,但有操场和中庭的灯光淡淡地照进来,所以并不至于是完全漆黑。窗前挂着薄质的窗帘,拉起的布窗帘带着波纹,在从操场照过来的灯光下,宛如一片长方形的水面。准备室本身就像一个巨大的长方形水井。广濑探头看着这个黑暗空洞的水井。

后藤放在窗前的画架,把广濑从这份奇妙的感觉中拉回了现实。画布表面濡湿的颜料发着光,当广濑看向画架时,整个人都僵在那里,他站在门口倒吸了一口气。

他发现高度及腰的窗户下方,有一个人坐在地上。因为光线太暗,所以无法看得很清楚,但还是可以看出是一个穿着运动服的学生。他蹲在那里,双手抱着膝盖看过来。广濑猛然想起岩木的身影——他平时的样子和刚才凄惨的样子,正想要后退,立刻想起另一件事。

「高里……吗?」

黑暗的房间内有一个声音回答:

「对。」

广濑打开了灯,看到高里茫然站起来的身影,松了一口气。

「对不起,我忘了。」广濑慌忙鞠躬道歉。「对不起,我刚才慌了神。」

「没关系。」

高里的声音中感受不到任何情绪。

「真的很对不起。」

广濑请高里坐在椅子上后,为他泡了咖啡。

「不会,谢谢。」

「你别这么说,我会愧疚。」

高里摇了摇头。

「因为当时在那里我有点害怕。」

「是吗?」

广濑用手帕包住烧杯,递给了高里。高里微微张大眼睛,然后微笑着接过烧杯。

「我可以问一下原因吗?」

他喝着烧杯里的咖啡问道。

「什么原因?」

「为什么叫我来这里?」

「因为当时的气氛很不对劲。」

「你是基于保护,还是隔离?」

广濑看着高里。高里迎向广濑的视线,一动也不动。他的眼中充满真挚,完全不允许有任何谎言和欺骗。

「我是基于保护。」

高里用平静的眼神看着广濑。

「高里……你知道大家都在说,一旦惹恼你,就会招致祸祟吗?」

高里听到他的问题,点了点头。

「——实际情况到底如何?」

他移开视线,沉默了片刻。

「……我发现周围的确经常发生意外,也有人死亡,也知道似乎和我有关、大家都对此感到害怕,但事实并不是这样。」

「所以到底是怎样?」

高里叹了一口气。

「这和我是否生气毫无关系。」

广濑看着高里,高里垂下双眼,看着双手握着的烧杯。

「你没有对岩木生气吗?」

「我为什么要对他生气?」

广濑点了点头。高里并不笨,至少他了解岩木的意图。

「那桥上和筑城呢?」

高里抬起头,微微偏着头。

「桥上……是那个三年级的学长吗?」

「对。」

「他对我说什么人体实验,我只觉得他说了些奇怪的话。至于筑城,更没有……因为大家都在说这些话啊。」

广濑苦笑起来。

「是啊。」

「只是我猜想接下来可能又会发生什么事,所以觉得有点烦。」

「你猜想筑城和桥上可能会发生意外?」

「对。结果他们真的出事了,我觉得有点烦。」

广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了他:

「那校外教学的事呢?」

高里抬头看着广濑,然后再度露出苦笑。

「我即使挨揍,也不会生气。」

「为什么?」

「因为这也没办法啊,我和别人不一样,别人不允许我这个人存在。」

他的语气很平淡,广濑注视着他,他抬起头。

「……即使别人不允许你存在,你也不会生气吗?」

「因为感觉就像是不同种类的生物和大家混在一起。」

高里说完,看着自己的手。

「很明显是不同的种类,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大家当然会感到心里发毛,因为甚至连到底有害还是无害都无法判断,而且,我看起来似乎有害,所以就更加无可奈何了。」

广濑觉得他好像在谈论别人的事。

「所以,即使被打,我也……但即使这样,大家还是死了。」

广濑感到不寒而栗。高里的语气越平静,他的话听起来就越可怕。

「……为什么呢?」他似乎真的难以理解。「是我的错吗?」

高里低声地自言自语。

「不是你的错。」

虽然广濑没有自信,但还是这么说。高里仍然低着头,没有抬起来。广濑也沉默起来,移开了视线。

操场上出现的奇怪斑点到底是什么东西?岩木都倒下了,到底是谁支撑着骑马阵?这代表已经发生了超越常识的异常情况。

神隐。关于作祟的传闻。抓住筑城的手,以及有人用钉子钉住了桥上的手。

——有太多匪夷所思的事了。

广濑瞄了高里一眼。

不可能和高里没有关系。所有的事都有某种关联,而高里正是这些事的重要关键。

「……明明没有任何理由。」

听到高里轻声说道,广濑抬起头,高里带着空洞的表情看着虚空。

「他们根本没有任何理由非死不可。」

广濑没有回答,高里也不再说话。

※※※※※

他匆匆走在夜晚的街道上。他是小学五年级的学生,每天的生活都很忙碌。他的母亲说,小孩子的工作就是读书,他每次都忍不住在心里抱怨,果真如此的话,每个小孩都超时工作。

之前,他父亲曾经因为忙于年度结算,每天都到深夜才回家。他记得父亲曾经说,每天工作十二小时真吃不消,但他忍不住在心里抱怨,我也每天都工作十二个小时。每天放学后,要去上两个补习班。母亲经常对他说,先苦后甘,现在辛苦一点,以后就轻松了。他不太相信母亲的话,觉得升上中学后,一定会像隔壁的姐姐一样,每天去补习班上课到深夜才回家。升上高中后,还是无法摆脱上补习班的命运。长大以后有了工作,还是会因为年度结算超时工作。

「过劳死不在劳保给付的范围之内。」

虽然他这么嘀咕,但其实他并不是很了解这句话的意思,只是因为最近补习班的同学都很流行说这句话。

事实上,他对现状并没有太大的不满。上补习班是理所当然的事,被编入报考知名私立中学的班级,代表他很有希望,但他还是不喜欢晚归。从车站到家的这段路,如果走捷径并不会太远,只不过那条捷径旁都是寺庙的围墙,每次都让他感到害怕,所以很不想走那里。再加上季节的关系,补习班的同学最近很爱说鬼故事。今天的下课时间和回家的电车上,也听同学说了很多让他心里发毛的故事。

此刻的他正心惊胆战地快步走在回家的路上。在车站的号志灯前向右转,走到下一个号志灯时,在第一个街角转弯,就来到单行道。沿着这条单行道一直走,经过污水河上的石桥,就会来到寺院旁那条路。

这条没有铺柏油的五十公尺道路右侧都是围墙,左侧是一片竹林。他一路小跑着,用力甩着书包,希望为自己加速。

他过了石桥,才走没几步,竹林内就传出喀沙的声音,他紧张地停下脚步,不由自主地看向声音来处。如果他没有看到任何东西,应该会立刻拔腿狂奔,但他在竹林深处看见一只白狗的后背,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发现自己刚才感到害怕,觉得很丢脸,所以,当接着又听到竹林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时,他看向那个方向。

狗的身影被杂草遮住了,所以看不见,但因为可以看到白色毛皮,所以他从大小判断,应该是一只狗。这时,有一个人影出现,似乎在追那只狗。他想起了自己家中养的那只柴犬,回想起带狗散步时的辛苦。

竹林中出现一个年轻的女人,她看着狗,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似乎感受到他的视线,所以抬起了头。他觉得这个年轻女人有点像他常看的特别节目中,一个穿粉红色制服的队员。

她看着狗,向他走来,脸上的表情似乎想找他说话,于是,他站在那里。

她来到路上,在他的注视下停了下来。他确认了她有两只脚,她微微偏着头。他心想,她看起来很和善。

「你知道麒吗?」

她的声音很柔和,带有一丝悲伤。

「树?是指有树叶的树木吗?」

「泰麒。」

她低头看着他。

「我没听说过,那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她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很感伤。难怪她这么晚了,还带着狗在这么冷清的地方找东西。

「非常重要,所以我正在找,你没有听说过吗?」

「没有,完全没有。是怎样的东西?我可以帮你问问我同学。」

她露出淡淡的微笑。

「不是东西,是兽。」

他看向竹林。那条狗仍然在附近窸窸窣窣,也许她在找那条狗的另一半。

「狗吗?名叫麒?」

她再度点了点头。

「名叫泰麒。」

他微微偏着头。

「我没听说过,但我可以去学校问同学。是你养的狗吗?长什么样子?」

她听到他这么说,摇了摇头。

「不是狗,是麒。」

他更纳闷了。

「是君王的麒。」

他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我从来没听过什么麒,它长什么样子?」

她摇了摇头。

「不知道。」

「你不知道?」

她点了点头。

「因为在这里,所有的形状都会扭曲,所以不知道目前是什么样子。」

他觉得很奇怪。

「那不是根本没办法找吗?」

「但可以感受到他留下来的气息。」

他看向正在草丛中嗅来嗅去的狗。

「是有味道的东西?」

难怪她带着狗一起来找。

「有点像光,照理说,应该可以看得更清楚,但泰麒的气息很微弱,一下子就消失了,所以不知道他目前在哪里。」

他偏着头,不太理解她说的话。

「搞不好生病了……」

「是喔。」

他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这么附和,她叹了一口气,然后说了声「谢谢」,再度走回竹林。他目送年轻女人的背影离去,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她笔直地走向竹林,然后消失了。当她走过狗的身旁时,小声地对它说了什么,狗身上的毛动了一下。

他目瞪口呆。因为听到她的叫声而抬起头的那只狗,只有一只眼睛。他默默地注视着,发现她和狗消失在竹林深处,可以隐约看到远处的围墙。

她拨开竹林走到围墙前,和狗一起好像被围墙吸进去般消失不见。

他大叫一声,然后拔腿跑向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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