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翌日早晨,广濑来到学校时,看到一排记者站在校门前,人数比岩木事件发生时更多。
学生通常没有这么早到学校,他们侥幸地拦住了零星走向校门的学生和老师。老师几乎都深深低着头逃走了,然后硬是带走同样被拦下的学生,一起走进校门。被一路推着走进校门的学生似乎有点依依不舍,在被老师催促着走向校舍前,仍然频频回头用好奇的眼神看着记者。
广濑在可以看见校门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忍不住叹着气。他不想听到一些无聊的问题。他稍微往回走了几步,来到可以看到后门的位置,发现后门附近也聚集了好几个人,但至少比正门前少一些。他正打算迈开步伐走向后门时,身后传来汽车喇叭声。
回头一看,保健室的十时老师在车内向他露出笑容。
「要不要上车?」
「麻烦你了。」
广濑鞠了个躬,坐上了停在人行道旁的白色小客车,在密闭的空间内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次的教育实习很辛苦吧。」
十时露出温和的笑容。
「……是啊。」
「幸好明天就结束了,真有点羡慕啊。」
「我也很庆幸。」广濑苦笑着,十时也笑了笑,把车子靠向右侧,打了右转的方向灯后,在号志灯前等红灯。
「你的身体怎么样?」
「身上还有不少瘀青而已。」
十时笑着点了点头,看到号志灯变绿后,把车子驶了出去,小声地问:
「有老师去昨天学生被送去的医院探视时,被记者问了奇怪的问题。」
「奇怪的问题?」
「对。记者问,听说有学生从二楼跌落,那个学生没有来学校吗?」
「但是,那起事件……」
校方已经把那起事件以意外处理了,报纸和电视都完全没注意到这件事。
「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打听到的,一直问高里家住在哪里。」
十时把车子驶向后门,拼命按喇叭赶走聚集在门口的记者后驶入校园。
「记者一再追问,真的是意外吗?所以可能已经锁定了高里,听说也提到了受伤的实习老师,所以你最好注意一下。」
「我会小心。」
十时把车子驶入后门旁的停车场笑着说:
「如果有需要,放学时我也可以送你回家。因为校门口附近聚集了蚂蚁大军。」
广濑笑着点了点头。
「不好意思,那就麻烦你了。」
广濑和十时一起走进教师办公室,发现办公室内笼罩着诡谲的紧张气氛。老师都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露出复杂的表情看着报纸。广濑环视着办公室内,看到后藤站在角落,立刻走了过去。
「早安——发生什么事了?」
后藤对他轻轻举起手,皱着眉头小声地说:
「体育报上刊登了奇妙的报导,把昨天的事和之前的意外牵扯在一起,说什么作祟之类的。」
广濑知道自己脸色发白,十时好奇地探出身体问:
「什么作祟?」
该不会是说高里的事?广濑用眼神发问,后藤对他摇了摇头。
「他们似乎得知了高里从窗户跌落,和校外教学的事,还调查了生田老师的事。」
后藤苦笑起来。
「他们把这些事都扯在一起,说这所学校受到了诅咒之类的,也有相关人士说,一定是有什么在作祟,感到很害怕。」
十时目瞪口呆地问:
「谁是相关人士?」
「应该是指你我之类的吧。」
十时微微瞪大了眼睛,然后露出了苦笑。
「我还不知道自己会害怕呢。」
「我也是。」
后藤笑了笑,皱起了眉头。
「真是麻烦,听说昨天也有很多记者跑去医院。」
「好像是。」
「眼前的状况的确容易令人产生联想,因为才刚发生岩木的事,所以也是无可奈何的,昨天也发生了几起小意外。」
「昨天吗?」
「对啊,我们班上有九个学生不是从楼梯上滚下来,就是从人行天桥上跌落,缺席人数越来越多,今天恐怕没办法上课了。」
后藤说完,向广濑使了个眼色,校长刚好走了进来。
校方宣布上课时间延后,举行了全校朝会,广濑从校长口中得知,跳楼的七名学生中,已经有六个人死了。
广濑走去教室参加班级朝会时,发现教室内很冷清。六名学生死了,另一个昏迷不醒。从前天到朝会为止,已经有十二个人因为发生意外而缺席,有四名学生请病假,再加上高里缺席,教室内只剩下十六名学生,满脸不安地坐在各自的座位上。
为期两周的教育实习即将进入尾声,实习老师虽然勉强举办了观摩课,但除了观摩课以外,几乎都让学生自习。广濑按照原定计划,在第五堂课为一年级上了自然Ⅰ的观摩课,但来参加的老师和实习生大部分都心不在焉。
上完观摩课,回到准备室时,电话响了。住在医院的最后一名学生也在昏迷中停止了呼吸。
2
挂上电话后,后藤把手放在额头上。广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只能看着他的后背。
「广濑。」
后藤背对着他,低声说道:
「我虽然害怕高里,但并不讨厌他,只不过遇到眼前这种情况,我真的承受不了。」
广濑对着他的后背点了点头。
「如果怨恨高里,心情反而比较轻松。七个人,七条人命啊。」
「目前无法断言是因为高里才这样。」
后藤转过头说:
「你不是说,高里会作祟吗?」
广濑摇了摇头。
「我只说高里和报复有关,况且,未必是报复,也可能真的只是自杀。」
「动机呢?」
「自杀的动机往往并不清楚,经常会因为一些在外人眼中看起来很莫名其妙的理由自杀。」
「你是认真的吗?」
在后藤直视下,广濑垂下了眼睛。
「——后藤老师,并不是高里。」
后藤听到广濑这么说,讶异地眨了眨眼睛。
「作祟的并不是高里,而是你之前看到的那些家伙。」
后藤看了看广濑,又看了看放置素描的置物柜。
「……那个吗?」
「对。我不知道那些家伙到底是什么,它们附身在高里身上保护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那才不是保护。」
「虽然方法有误,意图却很明确。它们用它们的方式保护高里,只要认为是高里的敌人,就绝对毫不留情地加以报复,借此保护高里。」
「所以说……」后藤低声嘀咕:「所以说,它们不会危害高里吗?」
「应该是。」
「既然这样,在高里身旁不是反而更安全?虽然不知道它们打算用什么方法进行报复,但只要高里在教室内,就无法用让教室的天花板掉下来,或是地板破洞的方式,即使用更姑息的方法也一样,在高里身边更安全,这样解释正不正确?」
广濑张大了眼睛。
「你、说得对。」
既然那些家伙是为了保护高里,只要在高里身旁,安全的机率反而更高。
「去把高里……」
广濑原本想说「去把高里找来」,但后藤制止了他。「等一下。」后藤用力说完这句话,不知所措地移开视线。
「我打电话回家。」
「不要打。」
后藤显得很慌乱,广濑对他的态度感到不解,忍不住偏着头纳闷。
「——太危险了。学生并不了解状况,他们至今仍然害怕高里,认为是高里在作祟。可能有人会在被逼急的情况下,觉得只要高里消失就解决了问题,觉得只要高里死了,就可以逃过灾难。」
「是、没错啦——」广濑停顿了一下。「但是,即使高里发生状况,它们也会保护他。」
可能就是因为有它们的保护,所以高里从三层楼高的教室跌落也毫发无伤。
后藤听了,把头转到一旁。
「别这么做,那些学生并不想和高里在一起,所以才有人装病,向学校请假。」
「只要告诉他们,这是为了他们的安全,他们一定能够了解。应该说服请假的学生,叫他们来学校——」
「你打算把真相告诉他们吗?」
「不行吗?」
「别这么做。」
后藤简短地吐出这句话。广濑满腹狐疑地看着后藤。
「为什么?」
「你要告诉他们,因为如此这般,所以要和高里在一起吗?那根本是徒劳,所有学生不可能二十四小时都和高里在一起。」
「但是——」
「别去想这件事了,如果再有人死呢?如果高里刚好也在场,你认为会发生什么状况?」
「但是,眼前并没有其他自卫的方法啊。」
「我们并不知道这种方法有多大的效果,而且风险太高,所以不可行。」
「那该怎么办?」
「总之,你别再提这件事了。」
广濑叹着气,他难以理解后藤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顽固。
「后藤老师……」
后藤没有看广濑,而是站在画架前,双手抱在胸前看着画布。
「广濑,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一个人?」
广濑不知道后藤问这个问题有什么意图,他偏着头不回答,后藤看着画布嘟哝着说:
「广濑,我喜欢你。」
「谢谢。」
「——所以我不希望你再提这件事。因为我不想参加你的葬礼。」
广濑张大了眼睛。
「后藤老师!」
「我知道我很自私,但至少我不是能够公平地喜欢每一个人的善人。如果你说出实情、妨碍了它们,它们可能会对你作祟,我不想看到你变成岩木那样。」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后藤没有看广濑。
「我当然知道,要不要我说得更直截了当——即使你说出实情,仍然会有人牺牲,因为那些学生惹了不该惹的人。如果你是为你自己做的事付出代价,那是情非得已,但不需要你为他们付出代价。」
「后藤老师。」
后藤看着画布苦笑起来。他的笑中充满苦涩。
「你很受不了吧?要不要我把更卑鄙的话也一起说出来?」
「我不想听。」
「那我问你——如果你死了,高里会怎么样?」
广濑注视着后藤的侧脸。
「那时可能无法和生田老师或岩木死的时候相比,你可能是高里有生以来唯一能够理解他的人,你打算对他弃之不顾吗?」
「我……」
后藤移开了视线,他的脸上充满了痛苦和苦闷的表情。
「如果可以对每个人好,任何人都想这么做,但有时候不得不决定优先顺序。喜欢所有人,其实根本就是不喜欢任何一个人,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广濑沉默不语。他觉得后藤的这番话说到了他的痛处。事实上,广濑也认为一旦学生发生意外,就会增加高里的负担,所以才会感到担心。他内心认为那些把高里推下楼的人,无可避免地将受到或多或少的报复,但一旦报复过度,就会增加高里的负担,所以,如果可以,他想阻止它们的报复行为,却完全没想到一旦阻止,可能会危害到自己。
「如果你非要这么做,那就由我来告诉学生,你还年轻,不需要做这么危险的事。」
后藤的这句话更说到了他的痛处。
「……卑鄙的老头子。」
「是啊。」
广濑觉得后藤好像一下子苍老了。担任广濑的班导师时,他已经坐四望五了,广濑突然想到,原来再过几年,他就要退休了。
「我才不想出席你这种人的葬礼,根本是浪费奠仪。」
广濑低声说道,后藤露出了苦涩的笑容,没再说什么,广濑也不再说话。
照理说,珍惜他人的感情很珍贵,却同时存在着极其丑陋的想法。人身而为人活在这个世上,这件事本身竟然如此肮脏。广濑终于有了这样的体会。
从屋顶上跳下来后当场死亡的那几名学生的葬礼将下午举行,看着后藤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广濑打开点名簿,就像之前划掉岩木的名字时一样,也用直尺小心翼翼地,在这七名学生的名字上画了一条长线。
3
今天也开了一整天的会,很多课都让学生自习。即使是上课时间,校园内仍然一片喧闹。后藤离开准备室后,广濑听到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他竖起耳朵,准备室的门猛然打开,野末和杉崎走了进来。
「咦?老师,你没事吧?」
「身体怎么样?」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发问,广濑对他们露出苦笑。
「马马虎虎啦。」
野末夸张地打量着广濑的脸。
「真的没事?听说你昨天看起来好像快死了。」
「谁说的?」
「班上的同学啊。听他们说,穿着白袍的实习老师脸色超难看,简直就像是自己跳楼一样。」
「太夸张了。」
「是吗?因为你很纯情嘛。」
「你知道纯情是什么意思吗?」
野末哈哈大笑起来。
「不用上课吗?」
目前是第四堂课的时间。听到广濑的发问,野末调皮地张大了眼睛。
「自习啊,所以我们想来自习化学。」
他们擅自翻着柜子,拿出了烧杯。广濑带着一种得救的心情看着他们,如果一个人留在准备室,心情一定会沮丧到极点,这两个开朗活泼的学生出现,为他带来很大的安慰。
「听说二年六班空荡荡的?」
野末拿着倒了咖啡的烧杯坐在广濑面前。
「是啊。」
「有几个人?」
「十六人,通风良好喔。」
「我想也是。」
杉崎突然压低了声音。
「你们有没有听所作祟的事?」
「早就是旧闻了。」野末嘀咕道,杉崎摇了摇头。
「不是啦,不是二年级的、那个叫……高里的?」
「不是T,还有谁会作祟?」
杉崎的声音压得低了。
「是岩木学长。」
广濑一时说不出话,野末也沉默了片刻,之后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怎么可能?岩木学长为什么要作祟?」
「二年六班不是持续有人出事吗?因为是他们杀了岩木学长啊。」
「也有五班的学生啊。」
野末说道,杉崎得意地笑了起来。
「那天不是五班和六班一起上体育课时练习骑马战吗?当然有分敌队和我队吧?我们之前也练过,通常都是按班级来分队,对不对?」
「到目前为止,你说的我能接受。」
「岩木学长是五班,但同班的人没什么好打的,所以岩木学长的骑马队周围应该都是六班的人,岩木学长在和六班的人打仗时跌倒了,所以,加害者大部分都是六班的人。举证完毕。」
「喔,有道理。」
「而且有人亲眼看到了。」
「看到什么?」
杉崎小声地说:
「住在学校附近的同学说,晚上看到有人穿着运动服,出现在教室大楼的屋顶上。」
「运动服?」
「还有,一班的人说,在玄关那里看到穿了运动服的人走到鞋柜后方,运动服上沾满了泥巴和血迹。」
「好可怕。」
广濑苦笑着说:
「好像只要有人死,不把他们变成幽灵就心有不甘。」
杉崎皱着眉头说:
「又不是我说的,我只是告诉你们,有这样的传闻。」
「只要有人死,就会有这种传闻。」
广濑笑了笑,杉崎更加不服气地嘟起了嘴。
「但是,昨天的跳楼是岩木学长……大家都这么说。」
「怎么可能?」
「真的啊。在体育馆上课的人听到那些人在屋顶时人叫,救命啊,原谅我。」
广濑皱着眉头问:
「他们有叫吗?」
「对啊,所以体育馆的人才会发现屋顶上有人。听说那些人好像全梦呓般地说,原谅我。所有人都站在屋顶的边缘,别人要怎么救啊?所以有人说,他们好像中了邪。」
广濑的脑海中突然闪现了一段幻想。那些学生好像被鬼压床,身体无法动弹,也无法发出声音,脚却不听使唤地动了起来。虽然根本不想走路,但两只脚自动走向屋顶。原本紧闭的门竟然打开了,他们来到屋顶,一直走到屋顶边缘。急切的恐惧让他们终于发出了声音。救命。
广濑甩了甩头。纯粹只是幻想.没有人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也不能排除他们因为自我意志自杀的可能性。
「而且,今天早上……」
听到杉崎开口,广濑慌忙看向他。
「今天早上怎么了?」
「听说一年级的教室前有泥巴的痕迹。」
「泥巴?」
「对。从泥巴的痕迹来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一楼的走廊上爬行。泥巴听起来很……那个吧?」
「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早上啊,一大早的事。我在预备铃响的十分钟前来学校时已经被清干净了,好像是工友擦掉的。」
「是喔。」野末发出惊讶的声音,杉崎又继续说道:
「听说泥巴的痕迹看起来就像是有什么东西从玄关旁的楼梯下方,一直爬到六班的门口,差不多这么宽。」
杉崎张开双手,比出一公尺多的宽度。
「我在玄关听到这件事,立刻冲过去看,因为我这个人天生爱凑热闹,没想到什么都没有了,只闻到奇怪的味道。」
「奇怪的味道?」
广濑抬起头,杉崎点了点头。
「有点像是潮湿腐烂的味道,我以前闻过这种味道。」
广濑战战兢兢地问:
「海水……的味道?」
「啊!」杉崎打了一个响指。「没错,我就觉得那股味道很熟悉,原来是海边的味道,有点像海边那种烂泥巴的味道。」
野末发出惊讶的声音——
「所以呢?海边的味道和岩木学长有什么关系?」
「啊?喔,对喔,怎么会这样?」
杉崎一脸纳闷,野末笑了起来。野末开始说明传闻都是空穴来风,但广濑完全没听到。
海水的味道。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事实也许比认为是岩木留下的痕迹更加可怕。高里不是也曾经说,每次都闻到海水的味道吗?
4
下课铃声响了,桥上很快就露了脸。
「哈罗,你有没有听说?」
桥上一走进准备室就问道。
「杉崎,听说有人看到了。」
杉崎一脸得意地笑了超来。
「早就知道了,你是说岩木学长吧?」
桥上听了,露出满脸错愕的表情。
「岩木?岩木怎么了?」
被桥上这么一问,杉崎也睁大了眼睛。
「你不是要说这件事吗?听说有人看到岩木学长的幽灵。」
「有这回事?」
「有啊,你说的不是这件事?」
桥上一脸惊讶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说岩木变成幽灵这件事,我第一次听到——不是岩木,是一个年轻女人。」
杉崎好奇地探出身体。
桥上眉开眼笑,野末递上咖啡,他轻轻地挥了挥手。
「很常听到类似的事,只是最近很出名,经常在这一带出没。」
「怎样?怎样?」
「一个年轻女人的幽灵逢人就问,『你认识其吗?』如果回答不知道,女人就会消失;如果回答说知道,就会有一只很大的单眼狗跑出来,把那个人吃掉。」
杉崎兴奋地问:
「你是不是很喜欢听这种事?」
「喜欢啊。」
野末偏着头问:
「你刚才说的『其』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桥上嘟囔。「会不会是魔鬼的鬼?」(注:在日文中,「其」与「鬼」都发ki的音。)
「找鬼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你不觉得这样最有可能吗?」
杉崎歪着脑袋。
「会不会是人名?我记得以前有类似的灵异事件,有一个女人在找名字的第一个字是『比』的男人。」
「什么奇怪的故事。」桥上话音刚落,门就打开了,坂田走了进来。
坂田看了他们三个人一眼,直直走到广濑面前问:
「老师,你知道高里在哪里吗?」
广濑不知道他问这个问题有什么用意,偏着头没有回答。
「我昨天打电话去他家,没有人接电话,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知道啊。」广濑回答,坂田立刻露出谄媚的笑容。
「可不可以告诉我?高里不是没来学校吗?我无论如何都要见到他,想和他谈一谈。」
广濑想了一下,只回答说,不能告诉他高里在哪里。
「高里应该很快就会来学校,等他来的时候再说就好。」
坂田满脸不服气地抬头看广濑。
「老师,你好像和高里关系很好嘛。」
「有吗?」
「我觉得很不一样,其他人谈论高里的时候,和你谈高里时的感觉不一样。」
广濑没有回答。
「老师,你既然和高里这么好,可不可以让我和他见一面?我无论如何都想和他谈一谈。」
他似乎不肯轻言放弃。
「你想和他谈什么?」
「各方面的事。」
坂田说话时的贪婪样子让广濑感到厌恶。
「高里现在的立场不是很为难吗?我想要鼓励他。」
「哎唷,坂田学长……」野末语带讽刺地说:「我从来不知道你为人这么亲切。」
坂田冷笑一声。
「我本来就很亲切啊……但我只对值得我这么对待的人亲切。」
「真是势利眼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讨厌和一些无聊的人扯上关系,有很多人明明无聊透顶,却自己为了不起。」
野末带着揶揄的态度笑了起来。
「只要和高里学长当好朋友,或许就不会在你身上作祟了。」
「我才不是为了这种目的!」
坂田气鼓鼓地说:
「我觉得大家都误会高里了,高里算是拥有特殊才华的人,我觉得把这种人当作普通人对待并不妥当,必须有特殊的待遇,否则,高里心里一定会不高兴。」
广濑觉得他说的话惹人讨厌,至少高里不会喜欢坂田。
「等高里回学校,你有很多机会可以和他见面,我不想做这种事。」
广濑说,坂田不以为然地回答:
「没关系啦,我不会勉强你,只不过……」
坂田探头看广濑的表情。
「你这种态度让人无法苟同。」
「我的什么态度?」
「没什么,你不知道就算了。」
这个人会让人莫名地火大。广濑心想。野末一脸很受不了地说:
「坂田学长,你为什么对高里学长有兴趣?我觉得你有点异常。」
「你说话也太没礼貌了。」
「我说的不对吗?你好像很希望高里学长真的会作祟,但我觉得这会造成高里学长的困扰。」
「为什么?」
「通常任何人听到别人因为自己而死,都不会感到高兴吧?而且,高里学长还被大家围剿,因此受了伤。」
「所以我才想和他见面,好鼓励他啊。如果他认为自己害死了别人而沮丧消沉,不是太可怜了吗?这是无可奈何的事,高里就是与众不同,是那些人搞不清楚状况去惹他,他们自己太蠢了,高里根本不必为此感到自责。」
坂田故意大声地叹着气。
「错就错在大家不认同高里与众不同。其实只要不违抗高里,根本不会有人死。虽然大家都说高里会作祟,但内心并不承认这一点,所以才会发生这些奇怪的事。只要大家意识到高里与众不同,就可以平安无事。」
坂田说完,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桥上很不以为然地说:
「我才不要取悦别人。」
「反正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
桥上瞪着坂田。
「那我就实话实说了,坂田,你很奇怪,绝对有问题。」
坂田一笑置之。
「如果你不改一改这种认为只有自己才对的态度,早晚会惹毛高里。」
广濑没有开口说话,坂田这种人让他感到极度不舒服。桥上也不以为然地闭了嘴,野末和杉崎脸上明显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广濑站了起来,野末用眼神问他怎么了?他只回答说:「有点事。」就走出了准备室。来到走廊上,把坂田隔离在门内,广濑终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5
广濑离开准备室并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目的,所以漫无目的地来到一楼。从一楼的走廊来到校舍外,看到许多学生聚集在中庭的草皮上。看着他们的样子,难以想像这所学校持续发生异常状况。他随意坐在门口,发现眼前的树丛发出了声音,一个学生从黄杨木后方探出头看了过来。原来是筑城。
「你怎么会来这里?」
「休息啊。你在吃午餐吗?」
筑城点头,算是回答了广濑的问题。广濑站了起来,穿着室内鞋走去中庭,绕过树丛时,发现筑城和五反田两个人坐在长椅上。
「啊,你穿室内鞋下来。」
「不要声张。」
筑城笑着在长椅上为广濑挪出一个座位,广濑在那里坐了下来。筑城和五反田腿上放着便当盒,但已经吃完了。
「太阳底下还是有点热啊。」
艳阳照在长椅上,强烈的阳光形成了黑暗的阴影。周围越是明亮,他越觉得情绪低落。
「因为这里没冷气啊。」
筑城笑着说。
「嗯,筑城,你怎么没来准备室?」
广濑问,筑城露出为难的表情。
「我也很想去,只是很怕见到桥上学长……而且坂田也在那里。」
「怎么?你讨厌坂田吗?」
筑城皱着眉头说:
「我原本就不喜欢他那种类型的人,但他最近越来越奇怪了。」
「奇怪?」
筑城吞吐起来,五反田代替他开了口:
「他最近有点像中邪,简直就像加入了什么新兴宗教。」
广濑微微偏着头,五反田面无表情地说:
「高里教啦。」
「喔。」广濑小声应着,五反田懒洋洋地耸了耸肩。
「他打了好几次电话给我。」
「坂田吗?」
「对啊,叫我赶快悔改。」
广濑惊讶地看着五反田和筑城,两个人都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他根本不管认识还是不认识,一直打电话给我们班上的同学,说服大家不要违抗高里。」
广濑叹着气。
「所以……你有兴趣加入吗?」
五反田再度耸了耸肩。
「开什么玩笑,坂田的性格有问题。」
完全没错。广濑在内心嘀咕。
筑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说,受伤的人等于接受了洗礼。」
「什么意思?」
「接受了高里神的洗礼,他说是大好机会。」
「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也是啊。他对我说,你应该很清楚高里的能力,像你这种人,应该率先改变态度,虽然你受到了处罚,但还有洗心革面的机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人更幸运,还说什么如果不赶快改变态度,定会发生更糟糕的情况,高里已经忍无可忍了……我看他的脑筋有问题。」
「我也有同感。」广濑小声地说。
「虽然我不是很懂,但是不是所谓『贫穷的人有福了』的意思?」
「好像不太一样。」
五反田说。
「用宗教的方式翻译坂田的话,应该是这样。违抗高里就是犯罪,神会对犯罪的人定罪,定罪是一种神迹。罪人因为犯了罪而罪孽深重,但因为遭到了惩罚,所以等于有幸亲眼见证神迹。虽然有人因为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而接受了死亡的惩罚,但活下来的人能有机会亲眼目睹神迹,这是一种福气。」
筑城惊叫起来:
「你理解得真透彻啊。」
「我不是理解了,而是为了理解而学习了。我想全班应该只有我一个人,会听坂田在电话中聊一、两个小时吧。」
「你好奇心真强啊。」
「可不可以说我求知欲很旺盛?我没关系啊,坂田的电话对我无害,但其他人就不一样了。」
「什么意思?」广濑问,五反田耸了耸肩说:
「即使他说什么神迹啦、定罪啦,或是如果不悔改,就会受到更大的惩罚之类的话,我也无所谓。因为我完全没有参与围剿高里的事,但对那些曾经参加的人来说,坂田的话根本是威胁。」
广濑叹了一口气。
「的确……」
「那些没来学校的人恐怕都是在装病,即使实际受伤的人,也不至于严重到无法来学校上课,大家都是害怕上学。现在来学校的人,应该大多都是因为父母很严格,不允许他们不来学校上课。总之,坂田的电话让大家更加不愿意来学校了。」
「怎么可能?他们只是害怕遭到报复,不是吗?」
五反田斩钉截铁地说:
「即使害怕,也不至于到不来学校的程度,因为已经有了替死鬼,如果是平时,他们早就来学校了。」
广濑偏着头纳闷,五反田张大眼睛说:
「喔喔,因为我一年级时也和高里同班,而且,我在国中三年级时,也和他同班了半年。我在国三时转学到这里,所以很了解高里的事。即使伤害了高里,也未必每次都会遭到报复。」
「是……这样吗?」
五反田点了点头。
「像上次那样,有很多人一起伤害高里时,其中便会有几个人很惨,其他人可能会受一点轻伤或是幸运躲过一劫,几乎都会遵循这种规则。」
「所以替死鬼……」
「高里的意图应该不是复仇,而是杀鸡儆猴,目的在于警告别人,谁敢动我,就不会有好下场。所以,如果很多人一起伤害他,只有运气差的人会遭到严重报复,其他人只是受点轻伤,运气好的话甚至可以全身而退。现在受伤在家休息的那些人,伤势并不严重吧?」
「……是啊。」
「所以,已经发生过意外的人就不会再发生了,旁观者也不会受到惩罚。每次都会有旁观者,就是袖手旁观、不上前阻止的那些人,但从来没有旁观者发生任何意外。总之,那是警告,既然是警告,继续报复根本没有意义。」
广濑点着头。
「只要想一下就知道了,但那些同学之所以还没有来学校上课,就是因为坂田用这种奇妙的方式在煽动。」
听起来很有道理。
「所以到底有几个人参加?」
广濑问,五反田偏着头,从嘴里吐出同学的名字。
「应该有二十六个。筑城和其他两个人那天没来,我立刻上前制止,还有四个人因为制止而受了伤。除此以外,有五个人旁观,包括高里在内共十四个人。我们班刚好四十个人,所以是二十六个。」
已经有十二名学生发生意外,七个人送了命,还剩下七个人——这七个人真的只会受一点轻伤就没事了吗?
广濑知道,自己是因为充满期待,才认为五反田说的很有道理,但可怕的是并不是高里进行报复,那些异形怪兽能够了解人类的逻辑吗?
即使如此,广濑还是感到松了一口气,可以明确感受到内心的紧张消除了。
※※※※※※※※
他沿着三楼的走廊快步走向楼梯。校舍内渐渐暗了下来,四处可见寂寞的阴影。
他瞥了一眼手表。没想到画阿格里帕石膏像会这么花时间,尤其因为美术老师米田在石膏像外包瞭望胶袋,所以原本很熟悉的石膏像变得很难画。如果在校门口叫计程车直奔绘画补习班,不知道是否能够在上课前及时赶到。今天的内容是速写,那是他最弱的部分,但第一志愿的美术大学经常在入学考试时要求考速写。
他一路小跑着冲下楼梯,走向玄关。校舍的窗户不多,而且玄关刚好被前面的房子挡住,所以完全没有阳光。
他来到有一整排鞋柜的空旷空间时,猛然想起最近同学之间流传的传闻。星期二意外身亡的学弟在学校出没,但因为他在赶时间,所以这件事只是掠过他的脑海而已。
以学力来说,他就读的这所学校算是好学校,但对想要考美术大学的学生来说,就未必称得上是好学校了。他对初试很有自信,只是能否金榜题名,关键在于术科的成绩,他没有足够的时间提升术科实力,而且也没有遇到好老师。
他粗鲁地拿出鞋子,把室内鞋丢进鞋柜。他匆匆穿上鞋子,经过玄关时,发现旁边的阴暗处有个人影。
站在那里的并不是之前死去的学弟。虽然他不认识那个学弟,但既然他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就不可能是女人,所以他可以断言那个人影并不是学弟。
女人靠在鞋柜上,白皙的脸看着他。
她是谁?他不禁暗想,但并没有特别怀疑。因为他虽然听说了校内的传闻,却并不知道最近在新市镇流传的传闻。
他微微偏着头。
「请问你是谁?是家长吗?」
听到他的问题,女人沮丧地垂下双眼,但很快抬起眼,再度看着他。
「我正在找泰麒。」
「太奇?」
她点了点头。
「你知道麒吗?」
他听不懂女人这句话的意思,所以站在原地,她再度垂下眼睛。
「我很伤脑筋,必须赶快找到……」
他偏着头回答:
「对不起,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因为她看起来太无精打采了,所以他忍不住道歉,然后又补充说:
「你要找的是什么?是人吗?」
她摇了摇头。
「麒是兽,名叫泰麒。」
「狗吗?」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麒就是麒,所以,你并不认识……」
「对,真不好意思,没帮上你的忙。」
他在说话时努力搜寻着记忆,有什么名叫奇的动物吗?
「那你知道汕子吗?」
「扇子?」
「白汕子。」
对他来说,这三个字比刚才的「奇」更费解。
「这也是兽吗?」
她偏着头回答:
「比兽更接近人,你没见过她吗?」
他摇了摇头,忍不住思考「比兽更接近人」这句话的意思。
「如果不赶快找到,会发生很糟糕的情况……」
「很糟糕的情况?」
「对,会很惨。」
「会很惨……」
他突然想起学校这一阵子接二连三发生的怪事。她摇了摇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泰麒的动静很污浊,可能是被血污染了,讨厌血的兽会因为沾染血而生病。」
她一个人喃喃自语。
「半嗣好不容易找到这里……」
他听不懂她说的话,但内心开始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不对劲,这和他所了解的世界不一样。
他终于想要快点离开她,于是对她说:
「你最好赶快离开这里,等一下警卫会来锁门,被他发现会很罗嗦。」
她点了点头,身体离开了鞋柜。
对了,自己没时间理会这个奇怪的女人,要赶快离开学校,否则来不及去补习班上课了。
她转身走向走廊。
「不可以走那里,外人……」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把后半句吞了下去。
她身影越来越淡,他还来不及叫出声音,她的身影就好像融化般消失不见了。
他茫然地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