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隔天是星期六,也是广濑教育实习的最后一天。在教师办公室开完朝会后,他回到了准备室,不一会儿,后藤也回来了。
「意外七,装病八。」
后藤简单地说了这句话,但已经把事情交代清楚了。
去到教室后,包括筑城和五反田在内,只有五名学生。这是他带了两个星期的班级,没想到最后一天,竟然是这样的惨况。
原本计划今天下午要举行以「观摩课研究会」为名的庆功宴,但也决定延期举办。
或许称不上是补偿,但他上完第四堂课回到准备室时,后藤亲自为他倒了咖啡。他和后藤两个人用烧杯干了杯。
广濑的教育实习结束了。
「后藤老师——」广濑在整理桌子时开了口:「我之后还可以来找你吗?」
后藤站在画架前,他已经多久没有拿起画笔在画布上作画了?
「想来就来,否则你恐怕也会睡不安稳吧?」
「是啊。」
后藤笑着擦了擦手。
「我去开会,等一下不知道会不会回来这里,所以我就先说了——」
广濑看着后藤的脸。
「我很高兴你来这里,对高里来说,也是一件好事,他就拜托你了。」
广濑只是点了下头。
写完今天的实习日志,又写完反省纪录,广濑阖上了笔记本。实习期间,有八名学生死亡,恐怕很少见到这么惊悚的实习日志。
他内心有一种奇妙的感慨,把手放在笔记本上发呆。这时,桥上带着另外两名同学热热闹闹地走了进来。
「啊,还没离开。」
「太好了。」
坂田和筑城并没有来。
「怎么了?」
广濑问,三个人从背后拿出超市的塑胶袋。
「庆功宴。」
「要为你举行欢送会。」
说完,他们动作俐落地开始收拾桌子,把饮料放在桌上。不一会儿,小型宴会会场就布置完成了。
「老师,你以后会回来任教吗?」
野末问。
「如果学校录用我的话。」
听到广濑的回答,野末皱起了眉头。
「我们学校很少录用新老师。」
「是啊,如果没有招募,就要去参加教师甄试。只不过我不认为自己可以考上。」
「真无聊。」
桥上调皮地笑了笑说:
「要先拿到毕业证书吧?搞不好你要留级,那我明年就是你的学弟了。」
「那也要你能考上啊。」
野末和他们一起笑了起来。
桥上微微举起烧杯。
「无论如何,辛苦了,总算顺利结束了。」
广濑苦笑着说我,野末问:
「这算顺利吗?这次的实习根本就是震撼教育吧,可以成为以后聊天的话题,就连岩木学长——」
野末说到一半停了下来,气氛有点凝重,桥上苦笑着说:
「今天就先别说这些了。」
「没错没错。」杉崎也说道。「我想到一件完全无关的事。桥上学长,你听说了吗?好像昨天又出现了。」
野末皱起了眉头。
「又是那件事吗?」
「不是啦,之前桥上学长不是提到在找『其』的女幽灵吗?」
桥上开口问:
「又出现了?在哪里?」
「在这所学校,好像是昨天傍晚。」
「真的假的?」
杉崎很认真地点头。
「是三年级的学长见到的。他看到玄关有一个女人,问他知不知道其,还问他知不知道白什么的。」
「白什么?」
杉崎抓了抓头。
「嗯,我忘了。美术社的同学听学长说的。」
杉崎说完,探出身体。
「但是,『其』好像是动物的名字,不是鬼。」
桥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搞不好只是狗走失了,那个女人在找狗。」
杉崎皱起眉头。
「才不是呢,三年级的学长说,女人在他面前消失了。」
「三年级的吗?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我没问。」
「搞不好在胡说八道。」
「不是啦。」
正当杉崎表示抗议时,听到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门打开了。是后藤。
后藤一进门就张嘴想说什么,但看到三个学生也在,慌忙闭上了嘴。
「广濑。」
后藤叫了广濑一声,示意他去走廊。广濑站了起来,来到走廊上,后藤用力关上门,小声地说:
「广濑,你赶快回家。」
广濑张大了眼睛。
「后藤老师?」
「十时老师会送你回去,你赶快走吧。」
「发生了什么事了?」
后藤明显很慌张。
「体育报。」
「后藤老师?」
后藤把报纸递到广濑面前,压低嗓门生气地说:
「是高里。被他们猜中了,而且那些没脑袋的家伙竟然把姓名也登了出来。」
广濑瞪大眼睛,随即闭上了眼睛。
他感受到一种无处可躲的不安。
太可怕了。广濑心想。
当高里的事传开时,不知道每个人会有怎样的反应——面对这些反应,又会发生什么事?
2
广濑搭十时的车回到家时,发现有三个男人聚集在公寓门口。他沿着设计成阳台的走道走向家中,那几个男人用好奇的眼神看着他,其中一个人问:
「你住在这里吗?」
广濑没有理他。
「你该不会就是实习老师广濑?」
「你是广濑吧?可不可以请你回答我们几个问题?」
广濑不发一语地拿出钥匙,无视跟着他的三个男人,想要走进家门。
「那个叫高里的学生被推下楼的时候,你不是就在旁边吗?请你说一下当时的情况。」
他轻轻推开挡在面前的男人。
「请你让开。」
「高里是被推下楼的吧?」
「借过一下。」
「只要回答几个问题就好,如果你坚持,我们也可以不提你的姓名。」
广濑甩开抓住他手臂的手,把钥匙插进了钥匙孔,把门打开一条缝,身体滑了进去。
有人抓住了广濑的手,他持续听到相机按下快门的声音。
「高里真的会作祟吗?」
「集体自杀真的是高里作祟造成的?」
「你可不可以说一下,只要简单几句就好。」
「高里的家里没人,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广濑用力甩开抓住他的手,走进了房间,连同那些声音隔绝在门外。他抓住那拉住门、想要强行开门的手,并将其推了出去,用力关上了门。敲门声立刻响起。他锁好两道门锁,又挂上了门链,靠在门上轻轻喘着气。
幸好他们似乎还不知道高里在这里,但这件事早晚会曝光。因为他们就是靠这个吃饭,真是太危险了,高里比他们这些狗仔至今为止对付过的任何牺牲者更加危险。
「高里?」
他打开通往六帖榻榻米房间的玻璃门,发现高里逃到房间角落,蜷缩在那里。高里的样子让广濑承受了不小的冲击,因为他看起来简直就像饱受惊吓的小动物。
高里听到玻璃门打开的声音,抬起头,终于松了一口气般放松了脸上的表情,然后满脸歉意地鞠了个躬。广濑皱着眉头笑了笑。
「你见到他们了吗?」
高里摇了摇头。
「暂时不要外出,虽然不太自由,但总比被他们逮到好。」
广濑在说话时松开了领带,高里对他深深地鞠躬。
「对不起,真的给你添麻烦……」
「之前不是说了,不要道歉吗?」
广濑努力挤出了笑容。
「风波很快就会平息,他们很善变,这两、三天可能会很不自由,就姑且当作是天灾,忍耐一下。」
高里顺从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
高里说。广濑纳闷地转过头,发现高里脸上露出安心的表情。
「我以为出了什么事。中午之前,门外就有很多人,向左邻右舍打听你的情况,我还以为……」
高里越说越小声,但广濑还是听到了。
「你以为我出事了?」
高里点着头。
「你也看到了,我什么事也没发生。虽然有一些小状况,但学校那里很平静,我的实习也结束了,总算都告一段落了。」
听到广濑这么说,高里终于放下心,脸上的表情也放松了。
「那些人是报社记者吗?」
「……应该吧。」
高里深深地鞠躬。
「真的很对不起。」
广濑叹了一口气,然后从皮包里拿出后藤给他的报纸。
「你的处境比我更惨。」
虽然要隐瞒高里很简单,但广濑认为根本没有意义,高里有必要知道真相。
高里接过报纸看了起来。头版当然是棒球的相关报导。
高里翻开报纸,翻到其中一页时停下了手。
上面大篇幅刊登了某所受到诅咒的私立高中。岩木事件和七名学生集体跳楼事件都曾经是社会新闻的头条,所以记者可能认为事到如今,再刻意隐瞒学校名字根本没有意义,报导中提到了学校的名字。报导中还提到,在这两起事件之间,还发生了另一起事件。一群情绪激动的学生把一个同学从二楼教室的窗户推下去,高里的名字也以被害人的身分清楚地写在上面。
报导轻描淡写地指责校方试图隐瞒这起事件,分析了那些学生把同学推下楼的来龙去脉,在这个过程中,更详细提到了据说高里曾经遭到神隐,因此被同学孤立,以及传闻说他会「作祟」的事。
最后,还顺便整理了过去曾经发生的事件,列举出今年春天的校外教学时,有学生意外身亡,之后也多次发生重大意外,以及去年生田老师死了,还有更早之前发生的事件——甚至提到了小学和中学时代发生的意外和死亡事件,认为这些事件都和他有关。
高里满脸凝重地折好报纸,他的态度并没有广濑原先所担心的那么慌张。
「高里。」
「我没事。」
他垂着视线嘀咕。
「我、真的没事。」
他强调的主词似乎有弦外之音。他们没事吗?报导这些事件的他们,提供这些消息的他们,上门采访的他们会没事吗?
高里抬头看着广濑。
「我要回家。」
广濑摇了摇头,他可以想像高里的母亲一旦看到这篇报导,会采取什么态度。
「如果你担心在这里会打扰我,那就完全没必要。」
广濑说完,看向电话。
「但也许你该打个电话回家,通知他们记者可能会上门——应该已经去了。总之,提醒你家人注意,并且请他们不要说出你在哪里。」
如果那些记者知道高里在这里,一定会表现出更强硬的态度。这或许是偏见,但无法想像他们会采取什么行动,更不知道守护高里的它们会怎么对待记者的这些行动。
高里点了点头,说了声「电话借我用一下」,就拿起听筒。他按了按键,等了很久,然后在广濑的注视下挂上了电话。
「没有人接吗?」
「对。」
可能已经遭到了电话攻势吧,所以高里的母亲不接电话。广濑心想。
没想到他也很快遇到了相同的状况。傍晚之后,广濑也不断接到电话,其中大部分电话都希望他谈论高里被推下楼的事件,其中有几通由学校打来,叮咛他千万不要乱说话。到了晚上,广濑终于投降,把电话切换到答录机,关掉了电话铃声。没想到当天晚上,答录机的录音带就用完了。
3
翌日是星期天,外面的情况依然没变,所以只能在家里打发时间。前一天广濑带着赴死的心情走出家门,买了大量食物回家,所以今天不需要出门觅食,广濑看电视、看书,和高里天南地北闲聊。
昨天出门采买时,顺便买了素描簿和水彩颜料。高里坐在拉起窗帘的窗边,一大早就用铅笔作画,旁边放着盖亚那高地的摄影集。
高里想要画出那片奇岩连绵的风景,他试图用无数线条画出和照片很相像、但又有着明显不同的连绵奇岩。他多次犹豫,擦掉了草图,所以画纸表面都已经起毛了。
广濑看着他的画,独自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高里每次都简短附和,但并不会对广濑不理不睬。广濑觉得好像在和猫或是狗聊天,但至少高里会回答,所以比猫狗好多了。
广濑说到经常出入准备室的学生为他举办了欢送会时,高里抬起头笑了笑说:「希望学校可以录用你。」广濑回答:「对啊。」他又笑了笑,再度看着素描簿。他们一直维持这样的谈话方式。
「对了。」广濑突然想起杉崎说的事。「你觉得『其』是什么?」
高里听了,抬起了头,似乎有点惊讶。
「——怎么了吗?」
高里笑着摇了摇头。
「那是什么?」
「不清楚,好像是最近流行的灵异故事。」
广濑说完,苦笑着把从杉崎那里听来的事告诉了他。那只是无足轻重也无害的灵异故事。他对自己这么认为感到很奇妙。
「桥上说,可能是鬼,但听说是动物的名字。」
高里垂下双眼,似乎在思考。
「是动物种类的名字?还是像小花或是太郎这种人类为动物取的名字?」
「不清楚。」广濑偏着头。「这我倒是没问。」
高里用铅笔轻轻抵着下巴。
「可能是麒吧。」
「啊。」
「公的麒麟。」
「长颈鹿?脖子很长的那个?」(注:在日文中,「麒麟」和「长颈鹿」,都读成kirin。)
高里微微笑了笑。
「麒麟是中国传说中的兽,我记得麒是公的,麟是母的,还是相反?因为有的书上写的是相反……」
广濑拿出字典,查到了麒麟。
「麒麟……按照这本字典上所写的,你说的才正确。麒是公的,麟是母的。在圣人出世之前现身,所以是中国的独角兽之类的吗?」
「麒是独角兽,也称为角端。」
「原来是这样,你记得很清楚。」
「只是突然想到……」
高里有点不知所措地笑了笑。
「那你知道有什么的名字,叫白什么什么的吗?」
「白什么?」
「只知道叫白什么的,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高里想了一下后,小声嘀咕说:
「白汕子。」
「白三子?」
「白、汕……子。」
高里在空白处写下这三个字后停了下来。
「怎么了?」
广濑问,高里摇了摇头,似乎感到很讶异。
「白汕子是什么?」
他查了字典,却没有找到相关的词条。
「不知道。」
广濑惊讶地看着高里。
「不知道?」
「我……不是很清楚,只是这个名字突然浮现在脑海……」
高里似乎极度混乱。
「……好奇怪,从前一阵子就开始了,好像会突然想起什么……」
「那段期间的事?」
「应该是。」
高里回到这里已经七年,持续抗拒了高里七年的记忆苏醒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
「在我从窗户坠楼的前一刻,他们要我跪在地上……」
广濑回想起那天,他第一次看到高里露出强势的表情,坚定地说:「我不要!」
「我自己也搞不懂是怎么回事,只知道绝对不可以那么做。」
广濑看着高里满脸困惑的样子。
「那是绝对不可以做的事。虽然在前一秒,我还觉得只要我道歉,可以让大家平静,我也无所谓,但他们把我强压在地上的瞬间,我立刻觉得绝对做不到。」
「高里,这是因为——」
每个人都有自尊,了解什么是屈辱。广濑原本想要这么说,但高里强势地打断了他。
「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因为觉得丢脸或是不甘心,而是我觉得不可以这么做,绝对不可以跪在他们面前。」
他住了嘴,似乎对自己这么认真感到很不好意思。
「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那时候发呆吗?」
高里点了点头。
「当我这么想的时候,隐约想起某个人,我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件事上……」
「某个人是谁?」
「不知道,只是感觉到一个影子,虽然知道是一个人,却不知道是谁……」
高里叹着气。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在这里看到盖亚那高地的摄影集后,觉得这片风景似曾相识……很像蓬山。」
「朋山?」
「蓬莱的蓬,蓬山。脑袋里突然冒出这个字眼,却完全不知道那是哪里。」
广濑走到书架前拿出地图。日本或是日本以外的地方,有这种山吗?但是,他看了索引,却找不到叫这个名字的山。
广濑看着素描簿,那是用无数线条画出奇岩的奇妙风景。那是蓬山,是和高里消失的一年有某种关联的地方——
4
就在这时,安静了一阵子的门铃声再度响了起来。
广濑看向厨房的方向,随即移开了视线。门铃持续不断,而且还听到了有人叫广濑的声音。
「老师。」
广濑站了起来。
「广濑老师。」
似乎有学生在叫他,除了那个叫声以外,还听到几个人交谈的声音,似乎在问按门铃的人话。
广濑站了起来,走到玄关,轻轻打开了门。
「啊,你果然在家里。」
说话的是坂田。他背后的几个男人也趁机说了什么,广濑松开门链,打开了门。
「进来吧。」
他催促着坂田,然后没有看外面的男人一眼,就关上了门。
「好大的阵仗。」
坂田脱鞋子时说,他似乎很乐在其中。
「如果你羡慕,分一点给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广濑走回六帖大的房间时问。
「我想知道高里在哪里,即使去他家——」
坂田说到这里,发现高里就在眼前,惊讶地张大了嘴。高里微微向他点头。
「高……」
坂田差一点叫出高里的名字,广濑制止了他。坂田目瞪口呆地看着广濑,广濑用眼神示意门外。
广濑关上了玻璃门。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你不要告诉别人,他在我家的事?」
「好啊,但为什么高里会在这里?」
「说来话长,他父母请我照顾他。」
「是喔。」
坂田站在那里,低头看着高里。高里双手放在阖上的素描簿上,微微低着头。
坂田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高里,你这一阵子都没来学校,我很担心你。」
高里用不带表情的双眼看着坂田,没有说话。
「我打电话去你家、去你家找你,也都没有人,遮雨窗全关着,我还在想,你到底去了哪里。」
高里完全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皱起了眉头。坂田完全不放在心上。
「对了,高里,你认识我吗?虽然我们从来没有同班过。」
「不认识。」
高里的回答极其简短。
「我想也是,我姓坂田。我一直想找机会和你聊一聊。你现在的处境不是很为难吗?但我是你的朋友。」
坂田说完,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高里几乎没有吭声。坂田问话时他会回答,如果坂田不发问,他就不开口,面无表情地看着坂田的眼睛。
广濑有一种奇妙的感慨。这就是最初见到高里时的感觉,从他的态度,难以想像前一刻还面带微笑地和自己聊天。
——谁说高里没有感情?
广濑带着复杂的心情看着高里平静的脸庞。原来他是用这种方式生存。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看,所以没有人了解高里,也没有人观察高里。这两件事的先后关系如何?到底是高里排斥这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无法接受高里?
「岩木是自作自受。」
坂田继续喋喋不休。
「他竟敢动手打你,这是万万不可的事。还敢说什么作祟,就在他身上作祟!他根本不应该怀疑你,虽然这样的结果很令人遗憾,但他是自作自受。」
「是吗?」
高里说。他的声音平静却有力。
「是啊,完全是那些想要测试你的人的问题。」
「岩木根本没理由要死,无论是怎样的人,都不可以发生这种事。」
坂田有点被高里的气势吓到了,连续眨了几次眼睛,突然露出了笑容。
「每个人都有天命,岩木是因为他的天命已到,所以才会死,你没必要自责。」
高里垂下双眼,没有回答。
坂田完全不在意高里的反应,再度自顾自说了起来。他说话的重点就是其他人多么愚蠢无聊,因为太愚蠢,所以看到聪明的人,也只会觉得是异类。他们完全不了解,虽然他们蔑视异类,其实他们才应该遭到蔑视——坂田不断重复这些内容。
广濑内心感到极度不悦和不安,他完全无法理解坂田这种人的思考方式。坂田一再重复的这番似是而非的哲学,令广濑感到极度不悦,同时也感到不安,有一种崩坏的感觉。他似乎看到原本堆满房间的无色透明砖块,从坂田的周围开始崩塌。
5
过了很久,坂田也丝毫没有打算闭嘴,长篇大论地从自己的经验中引用实例,试图证明人类多么愚蠢。
广濑耐不住性子,用委婉的方式劝他该离开了,坂田听不懂他的暗示——也可能是假装没有听懂。当天色渐渐暗下来后,广濑终于难以启齿地开了口:
「坂田,我们差不多该准备晚餐了。」
坂田听到广濑这么说,笑了笑回答:
「是吗?你们这么早吃晚餐。」
「我很少在家里煮,所以很花时间。」
「啊,你们尽管吃,不必在意我,我很晚才吃午餐。」
广濑叹着气。
「不好意思,有人在旁边看着我们吃饭会很不自在。」
「那你们吃饭的时候,我去外面等?」
「这样你不是会很晚才回家吗?」
「我住在这里也没问题啊,我爸妈不会管我这种事。」
广濑再度叹了一口气。
「我家很小,也没有多余的被子。」
「我睡厨房也没问题,我的专长,就是不管到哪里都可以睡。」
坂田笑着说,广濑不悦地说: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你回家?」
坂田收起了笑容,用好像在看什么奇怪东西的眼神看着广濑。
「我在这里很碍事吗?」
广濑不假思索地想要否认,慌忙把话吞了下去。
「……现在乱成一团。」
「喔,是喔。」
坂田冷冷地说完,站了起来,对高里挥了挥手。
「我先走了,虽然现在不得不走,但我还会再来看你。」
广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坂田,你也知道外面的状况,别再来这里。」
坂田想要说什么,但最后只嘀咕了一声「是喔」,匆匆转身走向玄关,用凶恶的眼神瞪了广濑一眼,才终于离开。广濑在锁门的同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走回房间时,高里用一脸困惑的表情抬头看广濑。广濑苦笑着说:
「对不起,我实在忍无可忍了。」
高里淡淡地笑了笑。
「我也是。」
「真的是一种米养百种人。」
广濑靠在书架上茫然地叹着气,高里点了点头。
「是啊。」
像坂田那样的人总是令广濑感到沮丧,这种时候,谁都会发自内心地想要回去那个世界。
「我以前曾经希望自己变成仙人。」
高里偏着头看他。
「差不多是高中的时候,我很想躲进深山,开垦一块不大的农田,过自给自足的生活——我是认真这么想。」
高里淡淡地笑了起来。
「我能理解。」
广濑苦笑着说:
「但即使是深山,土地还是要花钱买,农田也不可能一年四季都能够收成,所以必须有一点积蓄。于是我就想,必须等出社会工作,存够了一笔钱才能实现这个梦想,只是太遥远了,最后就放弃了。」
「必须去南方。」
「南方?」
「要去一年四季都很温暖的地方。日本的深山不行,要去热带雨林的丛林,那种随便可以找到食物的地方。」
广濑惊讶地看着他。
「小说里的那些漂流故事,都是漂流到南方岛屿,如果是北方,就不可能有后续故事了。」
「有道理。」
高里淡淡地笑了笑,然后看向手边的摄影集。
「委内瑞拉似乎不错。」
「奥扬特普伊山?」
位在盖亚那高地被称为奥扬特普伊山的桌山山麓,住着一个名叫莱梅的老人。他是出生在立陶宛的白人,在那里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大家都称他为「仙人」。
「罗赖马山。」
「罗赖马山的山麓吗?可以成为『罗赖马山的仙人』和莱梅老人较劲。」
这种想像令人心情愉快。如果住在密林中,旁人就无权干涉了。然后可以开垦丛林,在那里种香蕉过日子似乎也不坏。
「既然要住,高一点的地方比较好……」
「那倒是,但是越高越冷。那里的海拔将近三千公尺,应该无法耕种。」
「耕种可能没办法,但寒冷倒不是问题,因为那里的阳光很强烈。」
「捡『水晶谷』的水晶拿去卖,你觉得怎么样?」
高里笑了起来。
「不行啦,别人不可能默许的,况且,那里是八百公尺的悬崖绝壁,下山去卖也太辛苦了。」
「那我还有另一个想法,『岩石迷宫』还没有人去过吧?我们可以找金主赞助,制作一份『岩石迷宫』的详细地图,这样也可以打发时间,简直是一举两得的妙主意。」
「……这个主意真不错。」
「我就说吧?」
广濑和高里小声地笑了很久。
#插图
「但要怎么画地图?走三天就会在迷宫里迷路。」
「当然要在『岩石迷宫』旁搭一个小屋,从外侧渐渐向内侧逼近,勘查地形。」
「迷宫长三公里,宽也有一点五公里。」
「可以在调查进行的同时移动小屋。『岩石迷宫』的岩石不是都很大吗?光看照片,可能无法了解有多壮观,一定差不多有一栋大楼那么大,因为受到多年的侵蚀,变成了凹下去的奇怪形状,只要用心找,一定可以找到能够住人的地方,就像土耳其的卡帕多奇亚一样。」
以奇岩和地下城市出名的卡帕多奇亚也是广濑向往多年的地方。
「我们可以同时调查岩石,分别为岩石命名,就像为星星命名一样。」
高里笑了起来。
「要带指南针吗?」
「要啊,要带指南针和绳子,粉笔搞不好也可以派上用场。」
「那里很多雨,也经常有迷雾。」
「那要带雨伞和雨靴。」
高里轻轻笑了起来。
「雨伞?」
「对,打雷很可怕,所以不能带金属伞架的雨伞。一手拿雨伞,一手拿绳子,不是很梦幻吗?」
「那红伞比较好。」
「红伞?」
广濑问,高里笑着点头。
「一定要红色,因为岩石的颜色太暗,在宛如大楼般的奇岩林立的迷宫中一片浓雾,然后出现一把红伞,真是太梦幻了。」
广濑笑了起来。
「那我要用黄色的。」
广濑和高里两个人轻声笑着,天马行空地聊着这些事,当天晚上就完成了隐居生活的计划。
※※※※※※※※※
她打开窗户。
那是住家三楼的窗户,窗外可以清楚地看到宛如一艘黑色大船的学校大楼。因为学校大楼和小学校外教学时参观的油轮很像,所以她一直认为那是一艘船。
不知道为什么,她很怕那艘油轮,所以也很怕夜晚看到的这栋建筑物。最近发生了很多离奇事件,她就读的高中流传着很多可怕的传闻,但是在听说这些传闻之前,她就很怕眼前这所学校——害怕学校的建筑物。
她知道窗户正对着教师办公室所在的办公室大楼,目前窗户都拉下了百叶窗,否则可以清楚看到窗边办公桌上茶杯的颜色。
办公室大楼后方更高的那一栋,是之前发生跳楼自杀事件的教室大楼,旁边是特别教室大楼,后方露出一小块的是社团大楼。
她靠在窗前看着那栋可怕的大楼。虽然她觉得很可怕,也很讨厌那栋大楼,但如果不在睡前看一下,就会觉得心神不宁。她猜想自己心中,一定是想要确认那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只是夜晚的学校而已。
她用手托着脸颊,看向校舍。这时,她微微皱起眉头,把手撑在窗框上探出身体。
有什么东西在教室大楼移动。她的房间离教室大楼太远,所以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于是打开书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小型望远镜。那是之前参加社团时为了赏鸟而买的。
用望远镜一看,发现那是一个人影。
她所就读的那所学校的女生都很崇拜这所学校的男生,有一段时间,那些大胆的女生都流行趁着夜晚偷偷溜进学校,把情书塞进自己喜欢的男生的置物柜。因为社团大楼使用频繁,一楼的窗户经常忘了锁,所以才能玩这种游戏,但后来有人不慎被警卫发现,所以这个游戏也就中止了。
因为她看到的人影是女生,所以忍不住想起这个游戏。难道现在还有人在玩这个游戏吗?她忍不住想,然后又想起了在学校流行的另一个传闻。
她拿着望远镜的手忍不住发抖。因为她看到那个女人漫无目的地在窗户内走来走去。她用望远镜观察后才发现,那是走廊上的窗户。
她浑身发抖,放下瞭望远镜,一下子无法看清眼前的景象,但视力很快就恢复正常。这时,她看到教室大楼的屋顶有什么东西在动。她情不自禁地再度拿起瞭望远镜,抬头看向屋顶。
屋顶上有一只看起来像是狗的动物。为什么狗会跑到学校的屋顶上?那是一个很不吉利的地方,不久之前,还有七个人从那里跳下来,狗出现在那里太格格不入,也太可怕。
她拿着望远镜移动以改变视野,决定彻底观察整个校园,否则无法安心入睡。当她看向旁边时,看到了通往特别教室大楼的回廊,她在二楼发现了一个黑影,看起来像一头很大的牛。她继续往旁边移动,看到了社团大楼的窗户,当她仔细打量时,发现有什么东西在墙上爬行。仿佛是深红色、长度和窗户高度相似的水蛭,像蛞蝓般从下向上爬行。她顺着它爬行的方向往上看,发现屋顶边缘已经有好几只水蛭。她又看向下方,建筑物下方也有十几只水蛭蠕动着。
黑色侏儒一般的东西在中庭走动,当她看向操场时,发现像是巨大变形虫的东西黏着操场。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她把望远镜丢在一旁。那所学校怎么了?
她吓得想要关上窗户时,发现天空中有流星。她顺着光望去,才知道根本不是星星。她茫然地张大了嘴。
那是外形像鹿一样的怪兽,但和鹿不同,它的身上发出淡淡的光,飘然降落在教室大楼的屋顶。奇怪的是,她并未感到害怕,前一刻的不安突然烟消云散。
怪兽很快消失不见了,却让她带着极其平静的心情关上了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