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翌日,寺院的小小正殿内涌入了大量吊唁者,令人惊讶的是,有十几名学生跷课前来参加葬礼。他们都是二年六班的学生,但坂田并不在其中。这些学生笨拙地上了香,对高里说着激励的话。广濑带着无法释怀的心情看着照理说应该是温馨的景象。
吊唁的人数多得出乎意料,大部分人甚至不认识高里,本殿和寺院内到处聚集着三五成群的人,肆无忌惮地小声谈论着传闻,从不小心听到的谈话中,他知道,他们只是来参观传闻中的瘟神。
这场葬礼只有骨灰,所以并没有出殡仪式。高里按礼仪简短致词后,吊唁者纷纷起立。就在这时,四周传来一声地鸣般的巨响,聚集在本殿的吊唁者同时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发现参拜道上弥漫着沙烟,所有人都惊叫起来。
山门崩塌了。
周围立刻陷入一片慌乱。广濑冲出本殿,跑向山门的方向。山门不大,却颇具古寺的风格,如今横倒在一旁。在散乱堆积的木材、瓦片和土墙中,看到无数手脚,还有鲜血、呻吟——和照相机。
守在山门前的媒体记者都被压在山门下。广濑抬起头,发现那些幸运躲过一劫的记者茫然地看着瓦砾堆。
「这些白痴。」
突然听到有人说话,广濑回头一看,发现有三名二年六班的学生聚集在挤过来围观的人墙附近。
「他们把事情闹得这么大,怎么可能平安无事?」
「对啊,整天播报作祟、作祟,自己却不相信。」
他们不时瞥向某个方向,高里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
站在门前的记者开始叫嚷,有人喊着:「快叫救护车。」有人在问:「有没有拍下来?」也有人指着高里说:「他果然会作祟!」一群记者开始疯狂按下快门。
高里采取了行动。他冲向瓦砾堆,搬开散乱的瓦砾。人墙中也有几个人急忙加入抢救的行列。他们搬开瓦砾,将受伤者拉了出来。
近郊的救护车全都赶来营救,几辆救护车赶到后,开始运送伤者。广濑在人群中寻找高里的身影,最后发现他在本殿旁被前来吊唁的学生围住了。
广濑走了过去,听到有人语气温柔地说:「你一定吓坏了吧?」
「高里,你的脸色很差。」
「真的耶,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比较好。」
「你这阵子辛苦了,我去问一下,有没有地方可以休息。」
那个学生说完,走去问一位在参拜道上看着伤者被送上救护车的年长僧侣。
广濑觉得他终于了解了其中的奥妙——这几个学生正在阿谀、奉承高里。
眼前有一个作祟王,他用恐惧统治了周围。有一天,周围的人揭竿起义,试图打倒作祟王,消除恐惧。但是,王没有被推翻,他被人从三层楼高的教室推下,仍然毫发无伤,接着展开了肃清。那些想要打破恐惧的人遭到了恐惧的报复,于是,这些人决定服从。既然革命无法成功,就要努力避免造成作祟王的不悦,更不能激怒作祟王。绝对不能违抗,只有笑脸相迎,才能保住小命。这是他们唯一的路。
高里很孤独,他面对的是彻彻底底的孤独。
一辆救护车鸣着警笛声离去。
这起意外造成九人死亡,二十多人受到轻重伤。当天的电视新闻不断重播那个瞬间所拍到的画面。
山门突然倾斜,站在山门下的人还来不及发出叫声,山门就坍塌了,那一刹那,很像是堆得太高的积木塔倒了下来。
那天晚上,广濑和高里一起回到公寓时,发现周围很安静,之前聚集在门口的大批媒体记者完全不见了,公寓前的道路空荡荡,对面邻居家的围墙破了一个洞,用塑胶布盖了起来。广濑感到很奇怪,但还是不发一语地走向公寓的楼梯。站在家门口时,他忍不住愣住了。
门上贴了一张纸,上面用麦克笔粗暴地写了「滚出去」三个字。广濑撕下那张纸,握在手心中,打开了家门。
看了那天晚上的新闻报导,终于知道了公寓前没有人影的原因。
在山门坍塌的同时,广濑公寓附近也发生了意外。一辆车子失控地冲向等候在公寓门口的媒体记者,造成两人死亡,四人受伤,其中一名死者就是那辆车子的驾驶,所以无法了解车子失控的原因。
原来如此,难怪那些记者都吓到了。
某位硬派主播在新闻报导中提到山门坍塌和车子失控两起意外时,只说是「因为采访某起事件,造成媒体工作人员不幸牺牲」,但民众应该很快就会知道是哪一起事件。
高里看新闻时脸色苍白,广濑发自内心地同情他。因为他的存在而引发了如此重大的惨剧,到底有多少生命因他而死?
广濑带着和昨天之前稍有不同的怜悯看着高里的脸庞,然后将视线移向半空。
广濑认为,这一连串行动的目的,应该想要消灭敌人,但思考方式显然很孩子气。媒体记者不可能善罢干休,明天一定会派另一批记者前来,而且下一批记者比之前那些人对高里更加充满恶意。它们到底会怎么做?难道也统统加以排除吗?
然后最终打算与所有人为敌吗?用这种方法全力保护高里,将会使高里无法继续生存,也会失去立足之地。
「高里。」
广濑叫了一声,高里转头望着他。
「要不要趁现在去散散步?」广濑勉强挤出笑容。「到了明天,恐怕又无法出门了。」
2
今晚没有月亮,没有路灯的堤防上一片漆黑,堤防外宛如黑漆般的暗泥不断涌入。
「你的祖母是怎样的人?」
广濑低头看着脚下的水问道。高里难掩内心的困惑,似乎难以理解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这是圈套。
广濑看着高里的脸,在内心自言自语。这是圈套,你不要上当。
高里偏着头回答:
「应该……就是很普通的奶奶,可能有点严格吧。」
「严格。」
「她在管教方面很严格,算是很传统的人……我记得她经常纠正我像是拿筷子的方法,或是吃饭时要跪坐这些事。」
「是吗?那真的很严格。」
高里露出微笑。
「比起父母,我更怕奶奶,因为她会毫不留情地打我。那次也一样。」
广濑凝视着高里。
「你是说神隐的时候?」
高里点了点头,露出带着苦笑的笑容。他的表情令广濑感到难过,因为他完全不明白自己正走进圈套。
「我不太记得是什么原因了,好像是……奶奶问谁把洗手间的地上弄湿了,却没有擦。弟弟说是我弄湿的,但我没有,所以就否认,说并不是我。」
「所以是你弟弟弄湿的?」
高里摇了摇头。
「不知道,我没看到。如果我看到是谁弄湿的,就可以告诉奶奶了,但我也不知道是谁,所以只能回答说,不是我。」
广濑觉得他的思考方式很有趣,难道他没有怀疑坚称是他弄湿的弟弟,才是罪魁祸首吗?
「结果呢?」
「奶奶也觉得应该是我弄湿的,骂我为什么不乖乖道歉,把我赶到庭院里,说在我说实话之前,不让我进屋。那时候是二月,外面正在下雪。」
高里笑了笑。
「天气很冷,但我知道并不是我弄湿的,如果要道歉,就必须谎称是我弄湿的,但奶奶经常说,说谎是最可耻的行为。」
「……结果呢?后来怎么样了?」
高里笑了笑。
「我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办。外面越来越冷,太阳也下山了,我很想进屋,但我又不能说谎。这时,突然一阵暖风吹来,我朝暖风吹来的方向一看,看到一只手。」
面带微笑的高里看着广濑的脸,突然露出讶异的表情。
「……怎么了?」
你落入圈套了。广濑努力把这句话吞了回去。
高里。眼前这个看起来无力而不幸的少年。
「你该不会讨厌你祖母?」
「没有。」高里摇了摇顿。
「她不是很严格吗?你一定很讨厌她。」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虽然每次挨骂,我都会很害怕。」
「即使她冤枉你,在寒冷的冬天把你赶到庭院里,你也不恨她?至少那时你恨她吧?」
高里摇着头,他的表情看起来不像在说谎或隐瞒。
「但这也没办法啊,因为奶奶不知道是谁弄湿的,弟弟又说是我,所以她只能相信弟弟说的话……」
「你没怀疑是你弟弟弄湿的?」
「为什么?弟弟说是我啊。」
「正因为这样啊!你并没有弄湿,但你弟弟在没看到你弄湿地板的情况下,却坚称是你弄湿的,是不是想把自己做错的事嫁祸给你呢?」
高里满脸惊讶,然后似乎终于想到了这个可能性。
「啊,你这么说——好像也有这种可能。」
广濑忍不住叹着气。高里的态度看起来不像是演出来的,这反而具有更重要的意义。
「你不会对你弟弟感到生气吗?」
广濑低声问道,高里露出了笑容。正因为他不擅长笑,所以他的笑容看起来真实。
「并不一定是弟弟——而且,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广濑看到他的笑容就明白,猎物已经落入圈套了,只剩下收网而已。
广濑微微吸了一口气,然后尽可能用平静的声音说:
「高里,是你吗?」
高里露出茫然的表情,似乎听不懂广濑这句话的意思。广濑再度低声道:
「就是你。」
「我……怎么了?」
「是你干的。」
高里张大眼睛,然后皱起眉头问:
「我干了什么?」
「报复。全都是你干的。」
高里注视着广濑的脸,他的眼神中交织着各种不同的表情。
「我猜想你应该是在潜意识中做了这些事,即使是这样,也全都是你做的。」
「……不是。」
他的声音中带着惊愕,无论表情还是神态,都透露出完全无法理解广濑为什么要这么说。
「绝对没错,你想要加害某人,你在潜意识中想要报复时,你所具备的『力量』就会去执行。」
「力量?」
「如果说是特异功能或许听起来太老派了,总之,是某种特殊的『力量』,这种力量代表你的意识完成了复仇行为。」
高里拼命摇头。他看起来不像在生气,只是难掩哀伤。
「你讨厌你的家庭,想要逃去某个地方,你的潜意识使那种『力量』发挥了作用,让你消失,然后去了某个地方,可见这是种超级强大的力量。看到不喜欢的人就加以排除,感到寂寞时就会呼唤慰借。」
「这……不可能。」
高里坚定地摇着头。
「你只是没有意识到这件事而已,你具备这种『力量』,你在内心深处憎恨那些加害你的人。」
高里没有回答,瞪大了眼睛凝视广濑。好像是一个突然被遗弃的孩子般无法理解眼前的状况,不知所措地感到哀伤。
「人类是很肮脏的动物,是肮脏而卑贱的动物。」
人类不是野兽,所以才这么卑贱而不纯洁。
「人的灵魂不是光或是玻璃组成的,而是恶毒的自我组成的,人活在世上,无法像你一样,不怨不恨任何人,人类无法做到这一点,不可能不怨恨别人,你只是在隐藏这种感情,否则就是你不愿意承认,假装这种感情并不存在。」
「……不是的。」
广濑正视高里。
「那你为什么向桥上打听筑城的名字?因为你想要报复,那些人谈论你不想被人提起的事,所以你想要报复。」
「不是这样。」
高里抬头看着广濑。
「我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打听的,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打听筑城的名字,因为三年级的学长说了那些奇怪的话,我只是想知道是谁有这种想法。」
「高里。」广濑叹着气,摇了摇头。「这是欺骗,我不会上当的。」
因为广濑也活在自我欺骗中。
「是真的,我是觉得居然有这么奇怪的传闻,所以才会问。」
「高里!」
广濑打断了高里的话。
「别再解释了,你应该很清楚,即使继续下去,也不可能有任何改善,只会让你越来越丧失立足之地、让你的敌人越来越多,而且敌人会越来越可怕。」
高里摇着头。
「高里,人无法光靠美好的事生存。为加害你的人哭泣,哀悼那些动手打你的人固然美好,但人类无法用这种生活方式活下去。」
「……别再说了。」
「你可以还手,也可以怨恨、诅咒别人。不要再假装没有察觉,不要把你的自我逼入绝境。」
高里深深地低下头。
#插图
「请你不要再说了。」
「不要捂住耳朵。」
「拜托你,真的不要再说了。」
「高里!」
「请你不要再做任何事!」
高里露出真挚的眼神抬头看着广濑。
「拜托你,请你不要死。」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真诚。
他是无法承认,还是不愿意承认?
高里低下头,广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回去吧。」
3
那天深夜,接到了后藤的电话,请高里隔天去学校。后藤说话的语气不太对劲,广濑猜想他可能喝醉了。后藤喝酒很正常,只是广濑从来没有看过他喝酒。
第二天,高里拜托广濑陪他去学校。广濑对高里第一次有求于他感到惊讶,但还是默默点了点头。
走出家门,发现公寓前的路上,聚集的记者人数多得惊人,他们一看到高里,立刻起了骚动,幸好十时开车来接广濑和高里。当他们跑向车子时,听到了震耳欲聋的叫骂声。
广濑和高里按后藤前一晚的指示来到准备室,后藤等在那里,看到广濑时忍不住挑起眉头,但什么话都没说。
「高里,真对不起。」
「不会……」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你去校长室一趟?校长有事找你。」
高里看了后藤一眼,但没有说任何话,而是看向广濑。
「老师,对不起,你可以陪我去吗?」
「我吗?」
后藤惊讶地叫了起来:
「喂喂,校长并没有要找广濑啊。」
高里看着后藤说:
「我很害怕,如果广濑老师不陪我,我就不去了。」
后藤愕然地看着广濑,广濑也看着后藤,后藤一脸难以接受的表情拿起了电话,拨了内线,把高里刚才说的话告诉了对方。
对方似乎不同意,后藤在电话中为高里和对方传话,最后终于挂上电话,露出了奇妙的表情。
「广濑,那你陪他去吧。」
来到校长室,发现除了校长以外,学务主任和二年级的学年主任也都在那里。他们表情尴尬地看着高里和广濑,板着脸请他们坐在沙发上。
「呃,高里同学。」
「是。」
「首先向你表示沉痛的哀悼,你日后的生活决定了吗?」
「还没有。」
校长轻咳了一下。
「听你的班导师说,你打算休学。」
「对。」
校长频频点头,然后露出诡异的笑容。
「我知道你最近很不好过,家人去世,你也需要一段时间平静自己的心情。我想你应该很希望找一个地方,好好整理目前为止所发生的事,以便之后重新出发。」
广濑目不转睛地看着校长。
「只要你提出休学申请,校方随时可以受理。」
广濑站了起来。
「校长是暗示高里离开这所学校吗!」
学务主任瞪着广濑。
「没有人这么说啊,你不要插嘴。」
校长抬眼看着广濑,再度把视线移回高里身上。
「怎么样?」
高里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回去之后,就会办理手续。」
校长明显松了一口气,露出了笑容。
「不必这么着急,你可以去楼下拿申请表,再用邮寄的方式寄回来。原本需要家长同意,但你目前没有监护人,所以也没办法了。」
太卑劣了,广濑忍不住想。他终于知道后藤昨天晚上为什么借酒消愁。学校想要赶走高里,因为找不到处分的理由,所以只能逼他主动休学。因为高里目前没有监护人,所以校方不惜在高里服丧期间把他找来学校。过一段时间,他或许会有监护人,但届时校方已经受理了高里的休学申请。即使想要追究责任,他们也可以一问三不知。这种心态简直卑鄙无耻。
高里丝毫不以为意,平静地鞠了个躬表示了解。校长虚情假意地笑着对即将离开学校的学生表达关切,广濑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结束之后,他们正想离开校长室,学务主任却叫住了广濑。广濑停了下来,高里也停下了脚步。
「广濑,你等一下再走。高里,你可以回去了。」
高里听了学务主任的话,反问:
「我留下来不行吗?」
广濑惊讶地看着高里,学务主任也一脸为难地看着校长。
「你先出去吧。」
「我不要。」
高里大声而坚决地表达了意见。广濑惊讶地看着他扬起的脸。
学务主任走了过来,想要抓住高里的手臂。
「总之——」
「如果你们硬要赶我出去,我就去告诉记者,你们要求我申请休学。」
学务主任满脸错愕地看着高里,高里露出淡淡的微笑。
「我也可以说是你们胁迫我。」
校长室内的老师都露出不悦的表情,广濑惊讶不已,高里的态度只能用「判若两人」来形容,完全不像他认识的高里。
「广濑。」学务主任皱着眉头说:「今天的事——」
「我不会说的。」广濑不以为然地说:「这里所发生的事,我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没听到。实习期间发生的事也一样,今后我不会和这所学校有任何牵扯——这样可以了吗?」
看到几个老师点着头,广濑催促着高里,一起走出了校长室。
离开校长室,走回准备室期间,广濑感到的不是愤怒,而是惊愕。他很想问高里,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还是把话吞了回去。他好几次都想问,但每次都把话吞了下去,最后走到楼梯时,他才终于开了口:
「高里,不好意思,我等一下要去大学一趟。」
高里看着广濑问:
「我不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我要和指导老师讨论一些事,不好意思……」
「拜托你,请你带我一起去,我不会妨碍你们的。」
高里的表情很认真,广濑终于了解了他的意图。
——只要在高里身旁,安全的机率反而更高。
后藤之前曾经说过这句话。
「拜托你了。」
广濑深有感慨地看着仰望自己的高里。
「我骗你的。」
高里张大了眼睛。
「对不起,我刚才是骗你的。」
他深感羞愧地低下了头。
「高里,谢谢你。」
「……因为我不知道。」高里低着头说:「即使我再怎么思考,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我做的,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心里很恨这些人,却假装没有这回事。」
他的声音微微发抖。
「不管是我做的,还是其他人做的,我都不知道该如何阻止。但是,如果是我做的,就不可能做危害自己的事;如果有谁在保护我,应该也不会害我,所以……」
为什么是高里?广濑忍不住想。为什么高里必须承担这种命运?
「谢谢。我们去后藤老师那里,我猜想他目前正陷入极度自我厌恶中。」
4
回到特别教室大楼,走在走廊上时,广濑听到有人叫他。他停下脚步,东张西望。高里也停下脚步。那是在地球科学实验室前。
「广濑。」
实验室的门敞开着,声音是从里面传出来的。听起来像是后藤的声音。
「后藤老师?」
「广濑吗?不好意思,可不可以来帮我一下?」
广濑往实验室内张望,靠操场那一侧和靠走廊这一侧的窗前都拉着黑色帘幕,实验室内宛如黑夜般黑暗,只见一个人影蹲在实验室后方。
「后藤老师,怎么了?」
他一走进实验室,门立刻在他背后滑动关上了。
「老师!」
他听到高里紧张的叫声。
广濑慌忙伸手抓住装了一小块毛玻璃的门,但无论怎么拉,怎么摇,那扇门都文风不动。门外传来高里的叫声。
广濑在试图打开门的同时,观察着实验室内。原本蹲在实验室最后方的人影站了起来,整间实验室内,只有目前拉着的门上小窗户是唯一的光源,微弱的光线使人无法看清站起来的人影到底是谁。
那个影子从桌子后方来到通道上,弯下身体,双手撑在地上。广濑凝视那个影子,忘了正在努力打开那道门。
那个影子趴在地上,从大实验桌之间爬了过来。通道比周围更暗,更看不清那个影子,只听到那个影子光着脚走进来的声音。广濑揉着眼睛,那个影子宛如黑暗的一部分,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几条手臂,正用四条前肢和两条后腿慢慢爬过来,同时发出淡淡的海水味道。
果然来了。广濑心想。
——高里,你的自我果然无法原谅我。
影子发出轻微的声音渐渐逼近,手臂的数量又增加了,每前进一步,每爬行一次,手臂就逐渐增加,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蜈蚣。
「如果杀了我,就只剩下你孤独一人了。」
像蜈蚣般的影子从通道爬了过来,和广濑之间只剩下不到两公尺的距离。靠着小窗照进来的光线,可看到那个影子身上闪着像化脓的血般的颜色。
「你无处可逃了,知道吗!」
影子突然站了起来,已经完全没有人的轮廓。广濑不假思索地躲到实验室的角落。那个影子站立时,足足有两公尺高,扬起弯曲的脖子,摇晃着像蛇一样的上半身,终于看到了它眼鼻很尖的脸。
那是高里的自我,因为始终被抹杀,所以在暗中不断扭曲,当然变得极度丑陋。人在内心饲养这么丑恶的怪物。
怪物摇晃着慢慢靠近,混浊的海水味道越来越强烈,张开血脓色的下颚,内侧的牙齿在从窗户照进来的微弱光线下微微发亮。他突然想起在高里家中看到的尸体凄惨的样子。
——原来是它干的。
广濑极度冷静地想道。在他闪过这个念头的同时,怪物挥动前肢,他的胸口受到冲击,接着是肩膀。一阵被掏空般的疼痛,他立刻用手按住肩膀,手心有温热的感觉。
他的膝盖一软,当场跪在地上。怪物带着一股强烈腐臭的海水味道,逼到广濑面前。广濑的视线停在它的牙齿上,无法移开。
就在这时,随着玻璃碎裂的声音,一道闪光照进实验室。
怪物似乎吓了一跳,停了下来。
「老师!」
怪物听到高里的叫声,立刻弯下身体,转头看着高里。广濑看到它身后靠走廊那一侧的黑色帘幕掀了起来,正午的阳光从那里照了进来,广濑看到了它丑恶的样子,当帘幕垂落时,它再度恢复成漆黑的影子。
被刺眼光线灼伤的视力终于恢复,广濑看到了怪物后方的高里。
「赶快住手!」
高里大声说道: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有什么目的吗?」
怪物弯下身体,无数只手撑在地上,迅速逃向一旁。挡住视野的东西消失后,广濑可以清楚看到高里用锐利的眼神看着怪物。
「他不是我的敌人!请你不要再对付他了!」
怪物步步后退,垂头丧气,身体缩成一团,就像狗挨骂时的样子,广濑不由得感到滑稽。
「你到底是谁?你和我有什么关系?」
怪物立刻缩着身体,它的影子也缩小了,越来越像普通动物的影子。
「如果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你们最应该惩罚的是自己!」
高里看着广濑,快步跑了过来。
「你还好吗?」
「……没事。」
广濑在回答时,仍然注视着那个影子。那个影子已经完全变成了狗的外形。
「我们……」
那个影子突然开口说话,高里回头看着它。
「有责任和义务要保护你。」
那是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影子缩得更小了。
「……责任和义务?」
「我们是因为你而存在。」
「什么意思?」
「就是因此而存在……就是这么……定的。」
随着喀啦喀啦的散落声音,影子已经变成宛如婴儿般的大小。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听到喀啦一声,怪物的身影消失不见了。
教室外突然响起叫声——
「高里!」
这次真的是后藤的声音。
实验室的门一下子就打开了。走廊上除了后藤以外,还有将近十名老师。明亮的光线下,发现高里身上有无数割伤的伤痕,实验室靠走廊那一侧的是木框窗户,有一扇窗户被打破了,走廊上散落了很多玻璃碎片,地上还有一张椅子。
后藤对其他人说:「这里交给我吧。」广濑把手伸进打破的窗户,把黑色幕帘翻了起来,实验室内没有任何异常。
5
「我听到有人打开化学实验室的门。」
后藤在学校附近医院的候诊室,露出困惑的表情说。
「走去一看,发现高里神色紧张地拿了一张椅子出来。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说你被关在隔壁实验室了,所以就和高里一起冲了过去。实验室的门的确打不开,我还来不及思考该怎么办,高里已经打破窗户、冲进了实验室。我想要跟进去,他叫我不要进去。看到他用一脸严肃的表情说很危险,就连向来大胆的我也忍不住有点害怕。」
「是喔……」
「而且,高里一走进实验室,里面就没有任何动静。我想要掀开帘幕,观察里面的情况,没想到帘幕变得好像铁块一样,一动也不动,所以我只好等在走廊上,除此以外,我还能做什么?」
他说话的语气好像在为自己辩解,广濑忍不住笑了起来。只要胸肌一动,就会感受到灼烧般的疼痛。缝合时打的麻醉剂还没有退,但广濑完全不觉得有任何效果,锁骨下方的伤和肩膀上的伤虽然很深,所幸并未见骨,因为伤口看起来像是被锐利的刀刃割破的,所以只好说是撞到玻璃窗割伤的,可能是因为和真的被玻璃割伤的高里一起接受治疗的关系,老医生并未起疑。
接受治疗后回到学校,学务主任问了当时的情况。广濑只说被关在实验室内,因为他认为没必要多说什么。
结束后,刚好是午休时间,十时说,等他开完午休会议,就会送他们回去,广濑和高里回准备室打发时间,发现后藤不在,四名学生都在那里。
「后藤老师呢?」
「在开会。老师,听说你又受伤了?」
野末打量着广濑,广濑稍微掀开向后藤借的白袍,露出包扎的绷带。
「缝了伤口吗?」
「看来有一段时间不能泡温泉了。」
「这么惨啊。」
野末在说话时,不时瞥向高里,其他人也一样。只有筑城用冷漠的视线看着高里,高里淡然地承受他们的视线。
「对了。」杉崎突然开了口。「老师,你有没有听说,坂田学长发生了意外。」
广濑瞪大眼睛看着杉崎问:
「你说什么?」
后藤完全没有向他提这件事。
「昨天早上,他搭地铁时从月台上掉落,被进站的电车撞到。」
广濑知道自己面无血色。
「他好像打算跷课去哪里,刚好在路上发生意外。因为地铁已经放慢了速度,所以并没有死,但伤势很严重,他陷入了昏迷。」
——所以并不是高里。
广濑一脸愕然地回头看着高里,注视着高里惊讶地张大眼睛的脸。
原来和高里的自我没有关系,而是带有其他意志的生物干的。
「对不起……」
高里讶异地转头看广濑。
「原来不是你,对不起。」
「……为什么是坂田?」
高里喃喃自语。
「会不会真的是意外?」
广濑摇了摇头。
「是报复,我想应该错不了。」
高里露出极度困惑的表情。
「只要有很小的理由,就可以进行报复,但完全没有理由报复坂田啊。」
坂田为什么会遭到报复?他看起来像是高里的朋友,完全想不到任何他会遭到报复的理由。
野末叫了起来——
「该不会是因为他爆料?」
说完,他看着筑城。
「爆料?」
高里也看着筑城,广濑问筑城:
「筑城,你把那件事告诉高里了?」
「没有。」
筑城表情僵硬地摇了摇头。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不可能到处去说有关高里的事。」
高里看着广濑。
「好像是坂田把有关你的传闻告诉了记者。」
高里睁大了眼睛。
「应该真的是他说的,否则,他没有理由遭到报复,搞不好也是他告诉记者你的下落——不是你,你根本没机会知道这件事。」
广濑向他鞠躬道歉。
「我不应该怀疑你。」
高里缓缓摇着头,他似乎还搞不太清楚状况。
这时,有人敲响了准备室的门。
打开门一看,十几名学生站在那里,大部分是二年六班的学生,但也有几个其他班级的学生。
「……有什么事吗?」
站在最前面的二年六班学生开了口:
「听说高里在这里。」
「对啊,在……」
广濑指了指室内,高里偏着头看他们。
「广濑老师,你真的受伤了吗?」
今天早上出门时穿的衣服已经无法再穿了,所以他包着绷带的身体上头只穿了一件白袍。由于可以明显看到绷带,所以广濑老实地点了点头。
那些学生立刻破口大骂,坐在室内的高里和其他人都站了起来。
「为什么?」
其中一人用手指着他。
「广濑老师不是让你躲在他家里吗!坂田不也是你的朋友吗?你为什么要害他们!」
另一个学生苍白的脸上流着泪。
「你连父母也杀,朋友也不放过,你到底想把我们怎么样?」
「你根本没在管是敌人还是朋友,不管是谁,想杀谁就杀谁吧?」
像惨叫般的骂声此起彼落。
为了避免遭到作祟报复,他们俯首称臣;为了保住性命,他们向祸神阿谀奉承;最典型的人物——不管他本身是否有什么企图——就是坂田。没想到坂田也发生了意外,保护高里的广濑也受了伤,就连应该站在高里那边的家人也遭到了杀害。
「等一下!这是误会!」
广濑遭到攻击是有原因的,坂田并不是只有善意而已,至于高里的家人,他们根本没保护他。
「你们不要冲动!」
广濑大声叫着,伤口顿时像灼烧般疼痛,他忍不住弯下身体。那些学生看了,情绪更加激动。看到他们想要冲进准备室,广濑立刻张开双手,扶着门和门框,挡住他们。
「高里,快逃!」
最前面的学生撞向广濑,广濑立刻被撞倒在地。他目前的身体根本发挥不了太大的作用。
「别闹了!」桥上大喝一声。「你们知道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吗!」
「当然知道。」有人大叫着。「既然他不管是朋友还是敌人都要杀,即使变成他的敌人也无所谓!只要没有高里——」
桥上拿起桌上的广口瓶丢了过去。广口瓶打到窗框,打破了窗户玻璃,广口瓶也碎裂了。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冲进准备室的学生停了下来。
「只要没有高里就怎么样?」
桥上看着那些学生。
「你们想怎么样?啊!」
学生的激动情绪顿时冷静下来。
「难道你们想杀了高里吗?杀了他,你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恐怕得睡去感化院或是观护所吧?」
「你想帮高里吗?」
有人间道,桥上嗤之以鼻。
「我只是讨厌笨蛋。」
「……你给我记住!」
「我当然会记住,因为我是你们的恩人。」
那几个学生看了看站在墙边的高里,又看了看桥上,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复杂。
双方僵持不下,高里开了口:
「我会申请休学。」
所有人都看着高里。
「我决定休学了,今天是来办休学手续的。」
准备室内鸦雀无声,有人突然笑了起来。歇斯底里的笑声立刻传染给周围的人,在几名老师听到吵闹声赶来之前,他们一直笑个不停。
6
十时开车送他们回到公寓,发现等候在公寓前的记者更多了,广濑推开把麦克风递到他面前的记者,好不容易才挤到楼梯口,冲上通往二楼通道的楼梯,所幸那些人并没有跟上来,但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块石头,像核桃般大小的石头在通道上弹了几下,发出尖锐的声音。
门上贴了一张很大的纸。
写着「劝告」两个字的纸上密密麻麻地写了一堆小字,广濑伸手想要撕下时,又有一块石头飞了过来。背后响起一阵骂声。广濑干脆不撕了,匆忙逃进房间。
三点开始的谈话性节目也都在讨论这起事件,媒体之间似乎已经逐渐达成共识,认为高里是敌人。他们当然不可能相信「作祟」现象,虽然没有明说,但他们都拐弯抹角地暗示高里亲自复仇的可能性,每一个主播在报导时的语气都毫不留情。
不知道接下来会变成什么样?广濑看着拿起素描簿的高里。一旦被所有媒体贴上是敌人的标签,就会成为人类的敌人。这并不是夸张,而是实际可能发生的事。高里已经失去了监护人、失去了学籍,虽然他说要去工作,但他能够找到工作吗?这场风波何时才能平息?民众什么时候才会忘记这件事?
广濑看向高里,他拿着画笔,正在素描簿上作画。就像第一次看到他画画时一样,他将所有意识都集中在画面上,但此刻的他,已经没有当时那份静谧的真挚,显然有什么事严重影响了高里的情绪。
画纸上的「岩石迷宫」涂上了绿色颜料。深绿色的奇岩,仿佛长满了青苔。高里迅速上完色后,陷入了沉思。他注视着画面,微微偏着头。
「——怎么了?」
「我觉得好像不太对……」
即使如此,这项作业对高里来说,仍具有重大的意义。广濑轻轻露出微笑,但突然感到不安。眼前这名少年到底是谁?攻击广濑的影子说,它有责任和义务保护高里。报复并不是高里的意志,也和他的潜意识无关,异形怪兽基于异形怪兽的逻辑保护着高里,但它们为什么有责任和义务保护高里?它们又到底是谁?
——你是王的敌人吗?
广濑不由得想起之前听到的声音。「王」是什么?是不是指高里?如果是指高里,他为什么被称之为「王」?
「高里。」
听到广濑的叫声,他抬起头。
「如果听到『王』这个字,你会想到什么?」
「……王吗?」
高里复诵着这个字,稍微想了一下,然后说:
「泰王。」
广濑坐了起来,伤口一阵剧痛。
「太王?他是谁?」
高里不知所措地摇了摇头。
「我也……不清楚。」
「怎么写?」
「安泰的『泰』……」
——泰王。广濑在嘴里念着这个名字。
「泰王是名字?还是称号?」
高里讶异地皱起眉头,注视着画面深处。他的眼神飘忽,似乎在努力寻找什么。
「和你失去的记忆有关吗?」
「……应该是。」
「既然你还记得,代表这个名字对你来说具有重要的意义,你还可以想到什么?任何事都没关系。」
高里摇了摇头。
「我想不起来了。」
「那就当作是联想游戏。」
广濑从旁边拿了一张纸。
「上次提到蓬山时也一样,比起绘画的影像,你对语言的记忆更加深刻。把你能够想到的字眼都统统说出来。」
「但是……」
「不是关于『王』这个字也没关系——对了,神隐。说到神隐,你会联想到什么?」
高里目不转睛地盯着画面中的某一点,好像那里写着答案。
「记忆。」
广濑立刻写下这两个字。
「然后呢?」
「模糊。不安。事件。异类。异邦。异境。丧失……手臂。喧嚣——」
「麒麟。」
「麒麟的图。吉兆、角端、角、孔子、转变、选定、王、誓约。」
据说孔子曾在荒郊发现麒麟的尸体,长叹道:「吾道穷矣。」至此为止,广濑还能理解,但完全不了解之后的联想到底代表了什么意义。
「……这些是什么?」
高里摇了摇头。
「不知道,我只是想到什么就说出来。」
「是喔……」广濑点了点头,又继续说了下去:「白汕子。」
「水、女人、守护、海妖。」
广濑皱着眉头。
「原来是和水有关的女妖怪?」
广濑问完之后,突然张大了眼睛。
——高里之前怎么叫它的?
广濑在记忆中搜寻。是妖怪的名字。海妖的名字。对了,叫赛莲。赛莲在被抓到时,取名为慕玕。那到底是什么?
高里也茫然地喃喃说着这个名字。
「慕玕。」
那个女人就是白汕子吗?
「老师,这个——」
广濑制止了他。
「没关系,我们继续——蓬山。」
高里闭上眼睛。
「奇岩、罗赖马山、盖亚那、故乡……树、蓬庐……宫。」
广濑把纸递到高里面前,他写下了「蓬庐宫」几个字。
「——王。」
高里立刻回答:
「泰王。」
高里回答后,再度闭上了眼睛。
「誓约、麒麟、十二王。」
「十二王?」
不知道为什么,高里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
「十二国有十二王。」
说完,他看着广濑。
「泰王是称号,戴极国的国王就是泰王。」
广濑注视着高里说完后所写下的「戴极国」几个字。
「还有呢?」
高里捂住了脸。
「不知道,我想不起其他的了……」
广濑看着便条纸。高里曾经失去的记忆,那一年的片刻。他在七年前遭到神隐,然后——广濑想到这里,不禁在内心苦笑起来。这种想像太荒唐了,但是,既然那些怪兽真实存在,有这种荒唐事也不足为奇。
高里在七年前遭到神隐,在某个异界生活了一年。那里有十二国,有十二位君王,泰王是其中之一,君王和麒麟之间立下「誓约」后结合。绿色的奇岩是连绵的蓬山,在那之上的是蓬庐宫。
广濑看着趴在暖炉桌上的高里。
——你是泰王。
如果那个女人是白汕子,那只怪兽就是麒麟。麒麟不是说「有责任和义务」吗?如果这就是「誓约」的内容,只有身为君王的人才会因为这个誓约受到保护。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广濑就是无法把这句话说出口。
他无法分析自己的这种心情,为此感到手足无措。高里很希望回想起神隐期间的事,希望了解所有和过去相关的资讯,但自己为什么无法说出口?
广濑感到不解,但还是无法说出这句话。
※※※※※※※※※※※
他站在温热的夜晚街头。虽然已经半夜,但还有很多人聚集在街头。他附近那片盖上蓝色塑胶布的围墙下方,有人供奉了花束。
他们都带着怒气看着眼前这栋公寓,他更充满愤怒地看着那扇黑暗的窗户。他的朋友被压在山门下死了。他无法原谅这件事。那个乍看之下温和无害的少年竟然运用怪力乱神,用恐惧支配周围的一切。
他不允许那个少年不受任何制裁,继续活在这个世界。正义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他是正义的代言人,手上握着比剑更强大的武器,罪恶必须公诸于世,必须遭到惩罚。报导的自由就是为此而存在,那个少年却用肮脏的手法加以妨碍,他绝对无法坐视这种情况发生。
他点了一支烟,把打火机放回口袋时,发现一名独自站在远处的摄影师摇摇晃晃地走进背后的小巷。
一定是太累了,这里的所有人都累坏了。他心想。
他抽着烟,注视着二楼的窗户。面向马路的窗户旁有一道门,门上有白色的纸。那是公寓的住户贴的。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是谁贴的,但他们无意报道。他也知道是住在身后那道围墙对面住户的老爹丢的石头,只是他不打算告诉少年。
他把已经抽完的烟蒂丢在脚下,用鞋尖踩熄后,不经意地看了一下四周。发现原本守在这里的六个人只剩下一半。现在的人真没毅力。他在内心嘀咕着。他打算彻夜守在这里,明天早上,会有其他记者来接班。在此之前,他要守在这里,看那个少年有没有逃走。
站在附近的一个男人走进旁边的一道门内。他看见男人进门的样子。因为光线的关系,看起来好像是被拖进门内。他猜想男人应该是进去撒尿。这家伙真没家教。
他坐在地上,靠着围墙。已经腰酸背痛的他又点了一支烟,猛然发现不知不觉间,已经听不到其他人窃窃私语的声音。
不知道哪里传来一道发闷的声音。他看向声音的方向,刚好看见一名杂志记者走进小巷。他看到记者的脚消失在小巷内。似有若无的微风吹来,飘来一股难闻的味道。可能是河口淤泥的味道,有点像血腥味。
他茫然地看着公寓,缓缓地抽着烟。抽完之后,把烟蒂在柏油路上捺熄。就在这时,他似乎隐约听到惨叫声。他慌忙左顾右盼,才发现夜晚的街道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站了起来,左右走了两、三步,伸长脖子,向左右的街道张望,却不见任何人影。寂静的房屋如同废墟般林立,他想要去找刚才走进那道门的男人,因为未免进去太久了。如果不小心在别人院子里睡着,又会遭到投诉。
走了几步,他听到旁边传来动静。那是塑胶布发出的声音。他注视着塑胶布。盖在围墙上的蓝色塑胶布内侧有什么东西在动,他看着塑胶布,动静渐渐消失了,恢复了原来的宁静。
他走向塑胶布。塑胶布盖住了围墙上的破洞。他轻轻掀起沉重的一角,这时他才发现,放在脚边的花束不是菊花,而是金盏花。
——是奶奶供在佛坛上的花。
他不经意地想到,撇着嘴角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掀起了塑胶布的一端。
围墙上的洞内,出现一个漆黑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