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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丕绪之鸟 丕绪之鸟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六太

录入:犬狼真君

#插图《十二国图》

丕绪之乌

1

那座山是贯穿天地之间的擎天之柱,耸立的山峰几乎接近垂直,宛如笔尖向上而立的毛笔,紧紧连在一起,形成一片巨大的山脉,山顶高耸入云。尖峰林立在云的下方,山尖微微起伏后,直直落向山麓,山麓是一片宽阔的斜坡,那里是阶梯状的城市——这就是位在世界的东方,庆国的首都尧天。

整座山是一座王宫,山顶上是王和高官所住的燕朝。燕朝和尧天之间的确有着天壤之别,而且透明的海水完全隔绝了天上和下界。即使在下界仰头看,也无法知道那里有海水,因为打向山顶的海浪看起来如同缠绕在山顶的白云。云层下方的群峰之间是低阶官吏居住的治朝,泛白的岩层和巨大的山脉相连,岩层上林立着无数府第和官邸。

夏官府位在西南方向,堂屋围绕在四方形院子周围,高低错落,纵横相连,形成一片广大的府第。射鸟氏的府署就在其中。庆国国历予青七年的七月底,丕绪受新上任的射鸟氏召唤,从官邸来到此地。

前来迎接的下官将丕绪带至府署深处的堂屋,堂屋前方是向中空伸展的宽敞露台,雕刻的石栏杆外是千寻之崖,露台角落的杨柳古树垂着宛如一头蓬发的枝叶拂着栏杆。在栏杆上驻足的鸟儿伸着细长的脖子望向谷底,若有所思地一动也不动。

——它在看什么?丕绪不禁纳闷。

鸟儿看起来不像是睡着了,难道它在看下界?无所事事的丕绪所站的位置无法看到下界,但那只鸟应该可以看到下界的风景,可以看到被酷暑和壅塞所困的尧天街道,以及环绕街道的荒废山野。

——应该只看到一片荒废吧。

丕绪这么想道,但总觉得那只鸟似乎正注视着那片荒废,难道是因为他的身影看起来像在烦忧吗?

奇妙的是,鸟儿的身影让丕绪想起一个女人。虽然她长得并不像鹭,但那个女人也经常像这样眺望山谷的风景,只不过女人身上完全感受不到丝毫忧愁,因为她对下界不屑一顾。

——荒废殆尽的下界看了也无趣。

女人总是这么笑着说,然后把梨子往下丢。她满不在乎地说,她对下界和荒废都毫无兴趣,也不想看残酷的景象。

但是,为什么看到那只鸟,会想到她呢——丕绪这么想着,打量着那只鸟,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鸟似乎被脚步声吓到,拍翅飞走了。回头一看,一个干瘦的男人走进堂屋。虽然丕绪今天是第一次见到他,但想必他就是新任射鸟氏遂良。丕绪立刻跪地行礼,迎接对方。

「让你久等了,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男人张开双手,表示欢迎之意。他年约五十出头,又黑又瘦的脸上挤出满面笑容。

「你就是罗氏的丕绪吧?啊呀啊呀,请起身,这边请。」

他示意丕绪起身后,指着旁边的方桌说道,自己在椅子上坐下后,也请丕绪入座。丕绪不由得感到奇怪,方桌两侧的两张椅子照理说分别是主人和客人的座位,但丕绪当然不是客人。

「坐下吧,不必客气——原本早就想和你见面,但各种杂务繁忙,好不容易才终于能够安排出时间,本来想登门造访,却暂时抽不出身,只能请你上门。虽然时间仓促,但你还抽空前来,真是抱歉啊。」

遂良礼数周到,几乎像在逢迎奉承。罗氏归射鸟氏所管,一旦有事,射鸟氏找罗氏前来理所当然,丕绪也没有拒绝的权利,根本不需要为召他前来道歉,更无需为丕绪的上门道谢。

「坐下吧——送上来。」

遂良转头看向身后的下官,下官正捧着酒器。听到遂良的叫声,立刻把酒器放在方桌上。这也是超越惯例的待遇。

遂良再度请丕绪入座,举杯敬酒后探出身体说:

「听说你担任罗氏一职非常多年,在悧王时代就已经是罗氏?」

丕绪点头回答。

「是喔。」遂良嘀咕了一声,仔细打量着丕绪:「你看起来比我年轻,但显然比我年长很多——我是前年才成为官吏加入仙籍,我知道一旦加入仙籍,就可以长生不老,但还是不太能适应?你的实际年龄是几岁?」

「这个嘛——已经不记得了。」

这的确是事实。丕绪在悧王时代成为官吏,加入仙籍。他只记得当时是悧王登基十年左右,所以他成为官吏至今已经有一百数十年了。

「原来已经久得记不住了,太了不起了,难怪众人称你为『罗氏中的罗氏』,我听说了不少关于你的传闻。先王——予王登基时,予王曾经亲自赏言于你。」

丕绪淡然而笑。传闻总是越传越变调。

遂良似乎误会了丕绪的笑,双手一拍后搓了起来,笑容可掬地说:「是嘛是嘛,所以请你务必充分发挥你的才华。」

遂良说完,再度把脸凑了过来,压低声音说:

「——新王将在近日登基。」

丕绪看着遂良的眼睛,遂良点了头。

「终于击败了伪王。」

「……果然是伪王吗?」

丕绪问。

丕绪出生、长大的这个国家——庆国目前并没有统治国家的王,先王在位不久就崩殂,其妹舒荣便自立为王,但王宫内纷纷耳语,舒荣是假冒为王的伪王。

一国之王由身为宰相的宰辅挑选,宰辅本性为麒麟,听取天意,挑选有天命者坐上王位,无论是任何人,若未得麒麟选定,都不得坐上王位,没有天命的王就是伪王。

舒荣是真王,还是只是区区伪王——全天下只有宰辅知道,但当时宰辅并不在庆国。予王崩殂前,宰辅的身体就日渐虚弱,予王崩殂后,回到了麒麟的生国蓬山。宰辅尚未回到庆国,舒荣就自立为王,要求进入王宫,但国官无从认定舒荣是否为新王,众议之后,拒绝她入王宫。

丕绪并不了解这些详情,虽然他是住在王宫内的基层国官,但丕绪的地位无法参与国家大事。罗氏原本就是几乎和国政无关的官吏,虽然隶属于掌管军事的夏官,但负责和军事、战争毫不相关的射仪事宜。射仪就是在庆典或迎接宾客等祭礼时举行的射弓仪式,丕绪的工作是根据射鸟氏的指示,制作成为射仪标靶的陶鹊。无论从身分或职务而言,都不可能得知国家大事。那些都是王宫高层——真的是云端的事,所以他只是透过传出来的传闻略知一二。

一旦具备天命而得麒麟所选为王者登上王位,王宫深处会出现各种祥瑞之兆,但祥瑞之兆并未出现——因此必定为伪王。云端上的高官做出了如此判断。当舒荣要求进入王宫时,断然加以拒绝,并关闭了王宫。舒荣勃然大怒,在庆国北方安营扎寨,指责官吏将王宫私物化,不让身为一国之王的自己进入宫城。

「听说宰辅和主上在一起。」

宰辅似乎在舒荣的阵营——听到这个传闻时,王宫顿时陷入了恐慌。如果舒荣是新王,将正当的王赶出王宫的官吏必须扛起责任。一旦新王正式进入王宫,众官必定遭到严厉处罚,乱了方寸的官吏纷纷逃出王宫,投靠舒荣的阵营。遂良之前的射鸟氏也是因此消失的官吏之一。

「的确有这种传闻,消息传开后,各州人马如雪崩般投入舒荣的麾下,但最后发现果然是伪王,那个传闻显然有误。我等相信上天,并未轻举妄动,终于得到了上天的眷顾。」

遂良深有感慨地说,但丕绪怀疑他当初是否真的有这样的觉悟。丕绪曾经听说舒荣是伪王,也听说正当的王正在与之奋战,但既然舒荣被拒绝进入王宫,如果舒荣是新王就伤脑筋了——这恐怕是留在王宫内高官的真心话。

「——只不过听说又是女王。」

遂良撇着嘴说道。

「女王……吗?又是女王?」

「好像是。」遂良痛苦地回答。这也难怪,这个国家向来没有女王运,至少连续三代都是无能的女王。

「即使是女王,既然承天命为王,终究是正当的王——新王很快将和宰辅共同进入王宫,届时将举行登基大典,请务必紧急筹备大射的相关事宜。」

国家举行重大祭祀吉礼时举行的射仪称为大射,射仪就是将陶制鸟形标靶丢向空中,举弓箭射向标靶的仪式。标靶为陶鹊,在宴席中举行燕射时,只是比赛射中的陶鹊数量,相互乐在其中的仪式,但大射的规模不同,目的当然也不同。在大射时,如果没有射中标靶,就会被视为不吉利,所以弓箭非射中标靶不可。虽然要求射手有高超的技术,但制作的陶鹊也必须容易被射中。不仅如此,陶鹊本身要有鉴赏之趣,能够循着优美而复杂的路线飞向空中,一旦被射中,必须发出动听的声音碎裂,制作技术精益求精,最后甚至可以运用碎裂时的声音演奏出一首乐曲——丕绪之前曾经制作过会奏乐的陶鹊,为了能够正确将陶鹊抛向空中,还制作了像小山般的投鹊机,射手都是赫赫有名的高手,只要依次射中投鹊机投掷的陶鹊,碎裂的声音就会连成一首乐曲。为了奏出不输给大乐队演奏的雅乐,当时邀集了三百名射手。五彩缤纷的陶鹊在王宫庭院内飞舞,当射中飞舞的陶鹊时,就像巨大的花在空中绽放,发出宛如磬——用石头和玉制作的乐器——般的音色,奏出饱满的乐曲。为了追求音程准确,不得不放弃芳香,为了弥补不足的芳香,周围放置了六千盆枳壳——这都已是陈年往事了。

「再举办一场可以流传后世的射仪——如何?」

遂良说完,细细窥视着丕绪的脸。

「你是否也跃跃欲试?」

「这……我不太有把握。」

「在我面前不必谦虚——这是新王登基后最初的射仪,赏心悦目的射仪,必定会让主上龙心大悦。一旦主上龙心大悦,夏官也脸上有光,除了言语的称赞,还可能有所犒赏。到时候所有夏官都会感激你,你也必定感到骄傲。」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目的。丕绪在心中失笑。如果新王也像予王一样亲自赐言称赞,参与射仪的所有官吏未来都将前途无量——遂良是为了这个目的,才盛情款待自己。

「是否已有可赢得称赞的腹案?」

丕绪问道,遂良立刻闭了嘴。他讶异地皱着眉头,看着丕绪的脸。

「——腹案?」

「必须由射鸟氏指示制作怎样的陶鹊,当然,陶鹊由冬官负责制作。」

筹备射仪是射鸟氏的工作,必须思考举行怎样的射仪,并命令罗氏准备陶鹊。罗氏指挥冬官府的冬匠——尤其是专门制作陶鹊的工匠罗人实际动手制作。

「听说你会包办从企画到所有的一切事宜。」

「绝无此事。」

「不可能啊,听说前任射鸟氏连大射和燕射都分不清楚。」

这倒是事实。不光是前任射鸟氏,除了丕绪最初追随的射鸟氏以外,历任射鸟氏全都如此。因为「罗氏中的罗氏」会操办一切,所以他们只要坐在座位上观礼即可。虽然没有油水,却是轻松的差事——遂良应该也是如此听说后,接下了这个职务。

官吏有两种,一是不断累积功绩步步高升,也有靠着高官的大力提拔而空降官位。遂良绝对是后者。

「如果射鸟氏太无能,只能由我辅佐,之前并非没有这种情况。」

丕绪用讽刺的语气说道,遂良露出一丝不悦,但立刻堆起了笑容。

「因为我才接任射鸟氏一职不久,我当然知道自己的职责,也很希望自己很快就能独当一面,但无法独立筹备这次大射,万一太勉强而造成什么闪失,可就后患无穷,所以这次还是交由你全权负责吧。」

「我也很希望鼎力相助,但我担任罗氏一职多年,才思早已枯竭,正打算另换他职,或是告老还乡呢。」

「不,这……」

遂良手足无措地嘀咕道,接着立刻拍着大腿探出身体说:

「那就制作得到予王称赞的那个陶鹊?只要稍微变更一下设计,弄得更漂亮一点就行了。」

「这怎么行!」

丕绪苦笑起来。虽然遂良似乎对「那个陶鹊」情有独钟,但如果新王像予王一样赐予赞词,遂良很可能将失去刚得到的官位。不了解真相也是一种幸福。

「为什么?可以增加数量,改变颜色……」

丕绪冷冷地摇着头。

「陶鹊由冬匠负责制作,如今已经没有冬匠能够制作那个陶鹊了。」

「那只要做同样的就好,当时应该留下了纪录或是图样。」

「这我就不清楚了,即使保留下来,也无法保证目前的冬匠有能力制作,更何况时间紧迫。」

按照惯例,新王在蓬山接受天敕,正式登基之后举行大射,差不多只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

「罗氏的工作就是妥善加以指导,设法完成啊。」

遂良终于露出不悦的表情。

「绝对不能在刚登基不久的新王面前表演粗糙的射仪,务必要准备可以博取新王欢心的陶鹊。」

2

射鸟氏怒不可遏地走出堂屋,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消失,丕绪才转身离开。他在下官困惑的眼神注视下走出堂屋,发现夏日的太阳已经西斜。他没有回到自身的府署,而是沿着东西贯穿治朝的大纬走向西侧。

治朝面向南方,中央最深处耸立一道铲平斜坡而建的巨大朝门,称为路门,是通往云端——天上的燕朝唯一的门户。只有屈指可数的人可以经过路门前往天上,即使是在王宫工作的国官也不例外。虽然治朝和尧天之间的距离也如天地之差,但两者都离天上的世界很遥远。

丕绪看了一眼路门,继续沿着大纬西行前往冬官府。冬官府以府第为中心,有无数大小不一的工舍围绕,丕绪走在复杂交错的工舍之间。虽然他对这里知之甚详,但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造访,周围高墙内传来的声音和气味令他感到怀念。他细细感受着铁锤声、铸铁的气味,走进了尽头的那道门。

工舍是属于冬官府的府署,成为府署中心的匠舍基本上由院子周围的四间堂屋构成,旁边就是规模大小不一的工舍。通常工舍比匠舍的规模大很多,因此,冬官府的府署通常也称为工舍,但丕绪造访的这间匠舍更少了西侧的堂屋。院子西侧与断崖相邻,前方是两座巨大山峰之间的峡谷。

泛白的山峰挡住了左右的视野,像墙壁般挡在前方。山峰上方是余晖映照的天空,下方是遥远朦胧的山峦。太阳正渐渐沉落在一片淡蓝色连绵的山脉后方。以前可以看到下方的尧天街道,如今被一片郁郁苍苍的树林挡住了。院子脚下的整片斜坡都种满了梨树。

那是萧兰种的梨树。她说不想看到下界,所以不厌其烦地从这个院子把梨子丢下去。幸运发芽扎根的梨树苗长成了大树,结出的果实又掉落在斜坡上,如今山谷底的斜坡上是一片满满的梨树。一到春天,就会绽放出白色梨花,纯白的梨花云悬在山间,美不胜收。

丕绪回想起经常眯眼欣赏梨花云的萧兰,不可思议的是,丕绪又再度联想到刚才在射鸟氏的露台上看到的那只鸟的身影。虽然两者完全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他站在那里陷入了沉思,身后传来惊讶的声音。

「丕绪大人——」

从北侧堂屋走出来的年轻人一脸灿烂笑容跑了过来。

「丕绪大人,好久不见了。」

「真的久违了,最近还好吗?」

「是。」年轻人点了点头,他是这个匠舍的主人,专门制作陶鹊的工匠罗人之长。罗人手下有数十名工手在其管辖下的工舍工作,工手之长称为师父,罗人是罗人府的师父。这位擅长细腻工艺、举止温文儒雅的年轻人名叫青江。

「请进,请进,进来坐。」

青江拉着丕绪的手,一脸好像快哭出来的表情。事实上,丕绪已经有将近一年没有出现在罗人府,以前曾经有一段时间,他几乎整天都住在这里。如今,丕绪不仅远离罗人府,甚至很少走出官邸。王位无王,当然不可能举行射仪,所以他也不去罗氏的府署,整天足不出户。今年春天,青江派人邀他来欣赏梨花云,他也婉言谢绝了。他知道自己足不出户,令青江担心不已,才借赏梨花之名派人前来邀他,也知道自己的拒绝会令青江受伤,只不过他实在提不起兴致。

踏进久违的堂屋,发现这里和以前没有任何改变。狭小的空间内放着桌子和架子,纷杂的工具和纪录、图样堆积如山。一年前就是这样,更早之前——萧兰还是罗人的时候也是这样。从丕绪成为罗氏初次踏进这里以来,完全没有丝毫的改变。

丕绪深有感慨地巡视着室内,青江红着脸说:

「还是像以前一样乱……」

「这也难怪,我从来没看过这里整理干净的样子。」

「对不起。」青江小声嘟哝着,收起了摊在那里的纪录和图样。散在桌上的那些是青江的作品吗?每一样看起来都像是古老的陶鹊。青江似乎察觉了丕绪的视线,窘迫地低下了头。

「那个……我做了一些古老的陶鹊,当作是学习。」

「原来是这样。」丕绪小声说道。因为丕绪没有下达任何指示,所以青江无事可做。

「用功学习是好事,但恐怕得暂时放弃了。」

青江兴奋地抬起头。

「所以要制作陶鹊了吗?」

「不得不做,听说近期会举行大射。」

青江满脸惊讶,丕绪把刚才射鸟氏找他的事告诉了青江。青江听着听着,神情渐渐沮丧起来。

「——时间不够充裕,虽然这样听起来好像在催促你,但你随便做点东西出来。」

「怎么可以随便……」

「没关系,只要不会飞得太难看,碎裂的样子也不至于不像样就可以了。现在没有时间发挥匠心,只要仪式能够顺利完成就好。」

「但是……这是新王登基后的第一次大射。」

丕绪淡淡地笑了笑。

「反正很快又会换了。」

「丕绪大人!」青江语带责备地叫了一声。

「因为这次又是女王。」

女王的治世可想而知,在王位上做了几年的梦,不久之后,就开始对这种梦感到厌倦,进而走向自我毁灭。予王治世短短六年,之前的比王治世也只有二十三年,比王之前的薄王治世十六年。在庆国连续三代女王期间,王位空缺的时间比有王在王位上的时间更长。

「即使发挥匠心也无济于事,只要外表亮眼,看起来有喜庆的感觉就好。」

青江难过地垂下双眼看着脚下。

「……大人请别这么说,希望可以再让我们见识一下像上次那么精采的射仪。」

「我完全没有任何灵感,况且时间所剩不多了,只能重新利用以前的陶鹊,再稍微变点花样,增加一些图案,看起来和以前不一样就好。」

青江很受伤地垂下了头。

「……我先去拿图样,您稍候片刻。」

青江走出堂屋的背影很落寞。青江是萧兰的徒弟,萧兰销声匿迹后,他由工手升为罗人,但丕绪差不多也在那个时候不再设计陶鹊。陶鹊虽然只用于射仪,但如果平时不发挥巧思累积,就无法在紧急的仪式设计出理想的陶鹊。自从青江成为罗人之后,丕绪没有做过任何陶鹊,青江一直认为那是自己的过错,因为自己能力不足,所以丕绪提不起劲制作陶鹊。

丕绪坐在青江的座位上。桌上放着旧图样和试制品。整齐叠起的纪录上有一只青色的陶鹊,那是罗人府传下来的古物,青江可能用来当作镇纸使用。别具匠心的四方形陶板中央画了一只长尾鸟,那正是喜鹊。为什么会挑选这么平凡的鸟?丕绪暗想道,发现陶鹊上有裂缝。仔细一看,鹊尾上有好几道折断的龟裂,显然是断裂后又重新拼回去的。

「……真是好手艺。」

应该是青江拼的。难怪萧兰一直很赏识他,他的手艺的确值得赏识。

丕绪拿起陶鹊。陶鹊很厚实,轻盈的陶鹊虽然飞得高,但因为飞在空中的速度比较快,所以不容易射中,因此需要有一定的分量,底部微微内凹,可以增加在空中的停留时间——这是陶鹊最初期的形状。

无数罗氏在此基础上不断发挥创意和巧思。起初只追求能够准确射中,注重形状和重量,希望减缓飞在空中的速度,增加停留在空中的时间。不久之后,开始追求外形的美观,原本只是圆形或方形的陶板,渐渐开始出现了各种形状,不仅画上了精美的图案,还镶嵌金银宝玉。渐渐地对飞在空中的方式也有所讲究,在素材和加工上不断改进,让陶鹊碎裂的方式更完美。如今的陶鹊并不一定是陶制品,但仍然按照古代的方式称为陶鹊。

只不过—在遥远的古代,射的是真鸟。当时在射仪上放出喜鹊等各种不同的鸟,由射手射鸟。但王的宰相宰辅讨厌杀生,所以虽然射仪是攸关未来的吉礼,但宰辅通常都不出席射仪。如此一来,就称不上是吉礼——可能是基于这种想法,所以不知道哪一个国家从哪一个朝代开始,开始用陶板代替真鸟,并根据射落的陶鹊数量,在王宫的庭院内将真鸟放生。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要射喜鹊。可能因为喜鹊的啼叫声被视为喜庆的前兆。也许重点并不在射落,而是在于射仪结束后,将和射落数量相同的喜鹊放生。只要射落很多陶鹊,王宫内就会充满被视为喜庆前兆的声音。

一定要能够射中,而且要把陶鹊射裂——历任射鸟氏和罗氏不断发挥巧思和创意,射仪的目的渐渐变成了射中陶鹊,并将之射裂。在丕绪制作的众多陶鹊中,奏乐陶鹊成为最佳杰作。

回想起来,那是丕绪参与过最热闹的射仪。当时的射鸟氏是祖贤,悧王的治世也已经进入末期——只是当时并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当丕绪的精巧手艺获得赏识而成为罗人,射鸟氏祖贤已经是经验丰富的老爷。祖贤向丕绪传授了所有必要的知识,和性情温厚、而且还保持着一份无邪的祖贤一起商讨射仪事宜,是一件无比快乐的事。只要有某个巧思获得成功,必定会产生新的期望。他和祖贤一起频繁前往罗人府,再加上当时已经是罗人的萧兰,三个人经常同食共寝,不断挑战和尝试。祖贤被称为射鸟氏中的射鸟氏,不久之后,丕绪也被称为罗氏中的罗氏。奏乐陶鹊博取了悧王的欢心,特地从云端上来到射鸟氏府,当面称赞和犒赏了丕绪等人。对住在治朝的低阶官吏来说,这无疑是至上的荣誉。如果这种日子能够持续,不知道该有多好。

——然而,俐王折节。丕绪当时正思考着下一次要让陶鹊奏出什么音乐,也想让陶鹊带有香气,一旦射中,就可以感受到馥郁的香气,没想到悧王的治世渐渐开始走下坡。之后那次大射是在三年后,庆祝悧王在位六十周年,但当时的悧王已经逐渐变成了暴君。

丕绪不知道悧王发生了什么事。有人说是因为太子遭到暗杀,导致悧王和亲信之间产生了极大的裂痕。最后并没有查出到底是谁暗杀了太子,可能因此导致悧王疑神疑鬼,也经常苛责官吏。这种情况很快就从云上波及到丕绪的周围,悧王凡事都测试官吏,提出一些不可能的难题,有时候甚至要求用过度的方式证明忠诚,对射鸟氏也不例外。庆祝六十年在位时,悧王亲自要求比上次的射仪更加精采,言外之意,如果不如上一次,必将严惩。

丕绪至今回想起当时的事,仍然感到无法呼吸。对丕绪和其他人来说,在陶鹊上发挥各种巧思不再是乐趣,而是变成一种义务。尤其射鸟氏的长官司士是一个急功近利的人,经常出言干涉。司士不顾现场情况的指示变成了一种压力,再加上必须比上一次射仪更出色的义务感,让那一次的射仪格外辛苦。

但射仪本身算是成功了,悧王比上一次更加心满意足,但祖贤和丕绪都无法满足。陶鹊虽然成功地碎裂了,但他们并不认为那是吉兆。举行射仪时,丕绪周围那些熟悉的官吏都不见了,在失信的悧王面前射落的陶鹊有一种冷清的感觉。无论碎裂时绽放的花多么优美,能够奏出多么完美的乐曲,散发出多么宜人的芳香,都只是备感空虚。

即使如此——正因为如此,祖贤积极专心投入新创意的构思。

「这次要设计一个让悧王心情大好的陶鹊,怎么样?」

祖贤问跨坐在院子内椅子上的丕绪,他脸上的表情好像是小孩子想要恶作剧。

「那倒是没问题,问题在于如何才能让悧王心情大好?」

丕绪问。祖贤仰天说道:

「这个嘛,不能只是热闹和华丽而已,必须能够让人雀跃,但并不是兴奋,而是感到温暖,会发出会心的笑容,必须是具有这种效果的雀跃,会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巡视周围,发现高官脸上也带着同样的笑容。当确认彼此的笑容后,就会产生亲近感,内心感到祥和——你觉得如何?」

丕绪苦笑起来。

「这种说法听起来好像很具体,却让人抓不到头绪。」

「抓不到头绪吗?就好像看到忍不住发出会心笑容的景色时,不是都会有这种感觉吗?看到彼此脸上的笑容时,觉得彼此心灵相通——」

「我完全能够了解这种感觉,问题在于如何具体表现出来。」

「具体表现吗?」祖贤偏着头,「具体表现喔。」他又把头偏向另一侧。

「首先,必须排除雅乐。」

雅乐也称为雅声,是「雅正之乐」的简称,是彰显国家声威的祭祀和典礼所用的古典音乐,乐器也仅限于古乐器,配以歌词时,也不是配以歌谣,而是类似祝词。乐曲本身注重的也不是主题,而是更重理论,与其说是音乐,更像是具有咒力的音符排列。虽然庄严隆重,却缺乏乐曲本身的乐趣。

「所以要用俗曲吗?」

「对!」祖贤跳了起来。「就是俗曲,而且不是在酒宴上演奏的艳曲,而是更轻快的……」

「像是童谣般?」

「童谣,很不错,或者是工作时所唱的歌。大家在河边洗衣服时,不是经常齐声合唱吗?可以从这种歌曲中取一段,再从其他歌曲中取一段,你觉得怎么样?」

丕绪带着苦笑看着双眼发亮的祖贤,然后转头看向萧兰。她坐在院子角落的石头上,丢着梨子,听着祖贤和丕绪的对话,脸上的笑容就像是看着令人束手无策的幼童。

「试试也无妨。」

萧兰说完,丢出最后一颗梨子。因为她发挥耐心持续丢梨子,所以山谷底已经渐渐长出一小片梨树林。

「但是俗曲比雅乐更难,雅乐的音和调都是根据理论决定的,俗曲就没那么简单了。」

「萧兰,你应该有办法做到。」

祖贤拉着萧兰的手央求道,萧兰苦笑着看向丕绪,丕绪忍着笑,叹了一口气。

「只能实际击碎陶鹊,调整每一个音,也只能靠耳朵调整旋律,再根据耳朵所确认的旋律投掷陶鹊,应该又要使用投鹊机了。」

「从这里取一段,再从那里也取一段。」

祖贤得意地断言道,丕绪点了点头。

「所以需要好几台投鹊机,按不同的曲目制作投鹊机,射手射陶鹊的地点也要用复数的记号,决定正确的位置。」

「啊哟,真是大费周章,这次恐怕又要动员所有的冬官了。」

萧兰也叹着气,但眼中难掩笑意。用心挑选素材、设计投鹊机、制作陶鹊——每次都需要请其他冬匠帮忙,最后通常都是整个冬官府都一起投入,但奇怪的是,冬匠并不会面露难色。萧兰也一样,面对困难的挑战,冬匠往往更有干劲。祖贤和丕绪提出的都是史无前例的高难度要求,虽然他们嘴上会抱怨,却很乐意提供协助。

丕绪也一样。当别人强制要求他制作的陶鹊必须超越上一次的目标时,对他而言是一种痛苦,但当有人提出「那就来做这个」,积极投入高难度的难题时,反而令他感到振奋。正因为上次制作得很痛苦,所以这次更能够乐在其中。

青江也差不多在那个时候进入罗人府当工手,虽然当时只是初出茅庐的工手,但青江快乐地专心投入手工作业中。

——但是,某一天,祖贤被突然闯入的士兵带走了。

丕绪至今仍然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虽然知道他是因为谋反罪遭到逮捕,但祖贤对悧王绝对没有任何反意,可能是误会——或是因为他人的诬陷遭到株连,但其中的过程太复杂,丕绪根本无从得知。丕绪大声呐喊,祖贤不可能谋反,却没有人听到他的呐喊,他也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申诉。射鸟氏的长官司土担心遭到牵连,所以对丕绪避不见面,更高阶的长官太卫和大司马都住在云端,即使丕绪想要申诉,也不知该如何前往面会。他曾经写了诉状,却石沉大海,甚至不知道诉状是否送到了高官手中。

反正天上决定了世界的一切——他忘了是谁这么安慰他,丕绪和萧兰周围的人都说,他们应该为自己没有受到牵连感到高兴,但想必是祖贤挺身保护他们,所以丕绪和萧兰并没有遭到怀疑,也没有遭到任何审讯调查。然而,这反而令丕绪感到痛苦。司士终于答应面会时,却是告诉他最坏的消息。祖贤没有亲人,所以请丕绪去领取遗体。

丕绪已经没有力气感到愤慨,眼泪也早已流干。他按照指示去刑场取回了祖贤的首级,抱着回家的路上,丕绪产生了一个确信。

——喜鹊啼叫报喜,但射落喜鹊绝非吉兆。

陶鹊被射中后碎裂掉落,观众为此感到高兴是错误之举。射陶鹊也是错误之举。不可以瞄准陶鹊,不可以射碎,但射仪本来就是射陶鹊的仪式,虽然不可以射落陶鹊,但王运用权势,以礼仪的方式强行要求射落陶鹊。那不是吉兆,而是凶兆,王一旦运用权力不当,就会变成凶事,射仪正是确认这一点的仪式。丕绪如此想道。

「拿掉香味。」

安葬了祖贤后的某一天,丕绪前往工舍对萧兰说。「啊呀。」萧兰瞪大了眼睛,为难地看着自己的手。

「当然没问题——只是好不容易进入这个阶段了。」

小盘子内有好几颗银色小球,里面装着祖贤要求的香油。祖贤对味道也很挑剔,并非只要求宜人的香气,而是指名要令心情雀跃的香气。雀跃——同时感到满足。他主张调制这种香气,向冬官木人请教,频繁出入工舍调配香油,并悉心研究了封存香油的球体大小,让香油扩散时,能够散发出宜人香气。直到祖贤去世之后,才终于完成。

「没有香气更理想,同时也要改变陶鹊碎裂的声音,要改成更阴沉的声音,奏出的音乐也不再是热闹的乐曲,甚至干脆使用大葬时的雅乐。」

萧兰委婉地苦笑着,叹了一口气。

「所以就是一切重来。」

萧兰再度看向小盘子,露出依依不舍——或者说是哀伤的眼神。

「但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用大葬时的雅乐,那就不再是吉礼了。」

「那就用俗曲,但不要用开朗的乐曲,音节也要减少,选用听起来凄凉的乐曲。」

「是吗?」萧兰用没有感情的声音嘟哝道,并没有提出异议。虽然最后去除了香气,并改成听起来很凄凉的俗曲,却没有机会在悧王面前表演。悧王在位六十八年就驾崩了。

之后王位无王的时代,丕绪仍然持续制作陶鹊。因为青江的一句话,让他觉得陶鹊是百姓的象征。

「为什么是喜鹊呢?」

青江的手很灵巧,而且聪明绝顶。砠贤去世后,萧兰把青江带在身边悉心指导,似乎借此弥补失去祖贤的损失。

「因为喜鹊的啼叫声被认为是报喜。」

丕绪向他说明,青江偏着头说:

「不是还有其他吉利的鸟吗?为什么不是更漂亮的鸟,或是更珍奇的鸟?太奇怪了。」

的确有道理。萧兰停下手,双眼发亮,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听你这么说,好像的确有道理,照理说,凤凰和鸾鸟也可以啊。」

怎么可能把凤凰和鸾鸟射下来?丕绪苦笑着,但仔细思考后,的确觉得很不可思议。

喜鹊并不是珍奇的鸟,而是在庐和耕地经常可以见到的平凡鸟类,有着像乌鸦般的黑头和黑翅膀,只有翅膀根部和腹部是白色,还有长长的尾巴。和身长差不多的长尾巴也是黑色,线条优美的翅膀和长尾巴很优美,但色彩并不鲜艳,也没有引人注目的花色,啼叫声也不见得特别动听。喜鹊和麻雀、乌鸦一样随处可见,初春的时候会在地面啄食,到了秋天,就会啄食树果。通常都会见到它们在地上行走和蹦跳,很少看到它们在空中飞翔的身影。

——和百姓一样。丕绪突然闪过这个念头。

随处可见、极其普通的百姓,身穿朴素的衣服,一辈子几乎都在农地耕耘。既没有特别的才华,也没有引人注目的出色容貌。只能脚踏实地磨练技艺,或是刻苦用功读书,最多只能成为像丕绪和其他人一样的低阶官吏,根本不可能冲上云端。即使如此,仍然没有丝毫的怨恨,而是恪守本分过日子——如此而已。

喜鹊绝对就是百姓的象征。当他们心满意足而笑,欢天喜地而歌,对王而言的确是吉兆,百姓的喜悦代表王的治世有道,百姓欢快歌唱,王的治世就会持续。

射落陶鹊是错误之举这个想法绝对没有错。王用掌握的权力射向百姓,百姓中箭而落,射落百姓而喜是错误的行为。必须将计就计,用这种错误的行为确认权力的可怕——必须这么做。

他想要制作让射落的射手产生罪恶感的陶鹊,让观礼者感到心痛。

但是——

「——我把目前所有的纪录都找出来了。」

突如其来的说话声打断了丕绪的思考,回头一看,青江抱着厚厚的纪录走了回来。

「幸好丕绪大人制作的所有陶鹊都留下了图样。」

「是吗?」丕绪叹着气,「那就从中挑选适合的。」

青江垂头丧气地问:

「……您对我的手艺这么没有信心吗?」

「我说了,并不是这个意思。」

青江默默摇着头。

「不是这个意思。」丕绪再度在嘴里嘀咕,突然感觉到手掌上很沉重,发现自己仍然握着那个陶鹊。

丕绪打算从现成的图样中挑选适合的陶鹊,但没想到困难度超乎他的想像。虽然留下了当时的图样,但当时是由萧兰动手制作,制作过程由萧兰和其他冬匠进行了微幅的调整,无论材质和精细的手工,都是由负责细节的冬匠在多次尝试后完成的,只能靠冬匠用眼和手才知道如何进行调整。虽然由工手实际制作,但师父必须在作业现场亲临指导,亲口、亲手指示如何进行调整。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实际参与作业的冬匠在场,一切都必须从头做起。而且——更糟糕的是,庆国从悧王时代末期开始,时局就陷入动荡不安。如同萧兰消失了一样,许多冬匠都失去了踪影,记得这些细节的冬匠人数相当有限,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重现以前的陶鹊,大部分工序都必须从头开始挑战——也就是说,和制作全新的陶鹊所花费的劳力无异,而且如果不需要受到过去纪录的束缚,也许反而更快。

虽然丕绪体认到这件事,却意兴阑珊。在他举棋不定地翻阅过去的图样期间,新王已经正式登基。根据过去的规矩,新王进入王宫时,所有官吏都要去云端迎接,但丕绪所站的位置根本看不到新王的身影。既看不到她的长相,更不了解她的为人,只是从云上传来的消息得知,新王是来自异境的女孩,不谙世事,不懂常识,而且惶恐不安。

又是这种女王吗?丕绪越发提不起劲了。

历任王中,薄王对权力漠不关心,镇日沉溺于奢华。得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后,为能够享受至高无上的奢华欣喜若狂,从未去过民间。比王只对权力有兴趣,为自己只要动一动手指,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摆布百官和人民感到喜不自胜。予王对两者都没有兴趣,整天深居王宫内不出,拒绝权力,也拒绝百姓,终于愿意出现在朝廷时,已是脱离常轨的暴君。

在予王之后的新王进入王宫后不久,射鸟氏遂良再度召见丕绪,他和上次一样亲切客套,极力巴结丕绪。

「怎么样?有没有想出良好的方案?」

「没有。」丕绪简短回答,遂良为难地皱起眉头,但立刻挤出笑容。

「不知道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射仪的日程延后,登基大典时将不举行大射。」

「不举行?」

丕绪讶异地问,遂良皱起眉头。

「拜托你别问原因,因为我也完全不了解状况。可能是新王的意思——或者是各位高官的意见,总之,也没有向我们说明详细的理由。」

「原来如此。」丕绪点了点头。

「郊祀时才会举行第一次大射,虽然在登基大典时无法举行大射令人遗憾,但我们也因此有了更充裕的时间。」

祭天祈求国泰民安的郊祀都在冬至举行,尤其是登基后的第一次郊祀,无论对国家、对王而言,都是极其重要的仪式。第一次郊祀当然会举行大射——这是绝对不可能更改的仪式。离冬至只剩两个多月,即使从头开始设计,时间上也勉强能够赶上。

「这关系到所有夏官的未来,此事由你全权负责,请务必制作出夏官脸上有光的陶鹊。」

3

无论如何,都非制作陶鹊不可了,没有时间胡思乱想。

丕绪无可奈何地坐在桌前。罗人府内有一间堂屋是属于他的房间,并不大的房间内放了两张桌子、两张床杨,以前曾经和祖贤一起住在这里。如今,其中的一桌一榻早就用于堆放东西,属于丕绪的一桌一榻整理得井然有序,但因为久未来此的缘故,所以到处积满灰尘。他擦拭了桌上的灰尘,很不甘愿地摊开画纸,磨了墨,拿起了毛笔——然后就停了下来。此刻的丕绪毫无头绪。

他想要画点什么,却只是一片空白。

丕绪经常说自己才思已经枯竭,但原本以为只是缺乏创作的意愿而已。如今的他的确已经没有当年那种这个也想做,那个也想要挑战的渴望,但他没有想到,竟然会毫无头绪。

难道是因为疏于职务多年的关系吗?丕绪想到了这个可能,努力回想自己以前的创作过程,但连这件事也变得模糊,无法顺利回想起来。

下一步该怎么办?以前他也经常遇到瓶颈。只是遇到类似情况时,脑海中仍然会浮现各种片断,只是他不愿意从中挑选。因为即使勉强从中做出选择,也往往无法持续下去——他一直以为创作遇到瓶颈只是这种情况,第一次经历脑海中完全没有任何头绪——甚至连片断都没有,只剩下一片空白的情况。

他不禁感到愕然,接着不由得焦急起来。举行大射之际,需要相当数量的陶鹊,工手必须不眠不休制作半个多月,才能够完成这些数量。在制作之前,必须经过多次试验、改良,完成试射后进行调整,做出第一个陶鹊。如果要制做一个全新的陶鹊,必须马上着手进行,否则恐怕就无法完成。眼下无论如何都必须挤出一点想法,但他脑筋完全空白。

——原来如此。丕绪恍然大悟,自己的创作生命已经结束。

他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结束。是在萧兰消失的时候——还是予王赐予赏言的时候?也可能是更早之前。在失去祖贤,认定陶鹊是百姓的象征之后,丕绪好像着了魔似地积极制作陶鹊,但也许这份热情一开始就并不是「想要制作陶鹊」。

没错,丕绪那时候已经无法从制作陶鹊中感受到喜悦。

——可以做得更漂亮些。

萧兰每次听到他的指示,都忍不住苦笑着对他这么说。丕绪每次都向她重申,看到陶鹊被击碎掉落而感到喜悦是错误之举。

「陶鹊被射中掉落很残酷,你看一下现实。」

丕绪指着花窗外的山谷说道。巨大山峰之间的峡谷,虽然被茂密的梨树遮住了,但谷底仍然是王不屑一顾,却用权力践踏蹂躏的下界。

「无能的王粗糙施政,导致国土荒废,民众深受不为百姓谋福的政策折磨,个个都陷入饥饿和穷困。王只要动一根手指,既可以拯救百姓,也可以将百姓推入穷困的深渊,甚至可以夺走百姓的生命,必须让王了解这一点。」

萧兰惊讶地叹着气。

「王能够了解吗?我觉得如果看了陶鹊能够领悟到这一点的人,即使不看也能了解。」

「也许吧。」

萧兰的话很有道理,但丕绪不知道除此以外还能怎么做。

「要为完全无法令人产生感恩之心的王制作陶鹊吗?即使王和亲信在射礼上欢喜一场,又有什么意义?」

「但这是我们的工作。」

萧兰理所当然地回答后,淡然地继续工作。丕绪见状感到心浮气躁,尤其看到萧兰仿佛乐在其中、心满意足的样子,更感到火冒三丈。

「我们虽然是国官,却是微不足道的低阶官吏,无法参与国家大事,以我们的职务也无法对国政表达任何意见,但我们的官位是国家赐予的,我们肩负着百姓的生活,至少应该借由自己的职务为百姓做一点事——怎么可以不这么做呢?」

萧兰没有抬头,轻笑一声说:

「为百姓做事吗?」

「那我问你,你认为怎样才算是称职的罗氏和罗人?」

「不管称不称职,」萧兰很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人都一样,默默做好自己本分的工作,所以,即使挑剔的罗氏提出难题,也都会努力完成。」

「如果你不愿正视,无法改变任何事。」

「即使不愿正视,也还是会看见啊——也许王也一样,即使勉强王去看她不愿正视的事,她也只会闭上眼睛。」

「——就像你不愿正视下界,所以用梨树遮住吗?」

丕绪语带挖苦地说道,萧兰耸了耸肩。

「因为看到荒废殆尽的下界也是徒劳,还不如看一些美好的事物?特地去说一些讨厌的事,让彼此心情都不愉快不是很愚蠢吗?」

「所以呢?所以你整天把自己关在工舍内,每天都在桌前低头工作吗?你只能在这个封闭的地方感到快乐吧?」

「当然。」萧兰放声笑了起来,「但并不是只有这里能让我快乐,而是我的快乐在这里,做这些手艺很开心啊,有时候成功,有时候失败——都让我乐在其中。」

萧兰说完,拿起锉刀,开始磨手上的银制品。

「不胡思乱想,只专注于自己制作的作品很快乐……」

萧兰自言自语地说完,窃窃笑了起来。

「也许百姓也是如此。虽然你觉得那些百姓很可怜,但也许对那些百姓的太太来说,她们也许并不在意王,只要今天的菜做得很好吃,今天的天气很好,洗好的衣服都干了,这种事也许更能够让她们开心过日子。」

萧兰说完后,也许感受到丕绪的不快,慌忙坐直身体,一脸严肃地说:

「当然,我会欣然遵守罗氏的吩咐。」

萧兰完全无意正视现实。丕绪心想。她对百姓和国家都没有兴趣,比起百姓的悲惨,她努力在自己周遭寻找微小的喜悦。祖贤被处死后,她曾经哭哑了嗓子,但对她而言,只是为亲近的人死去感到伤心而已。丕绪一直为祖贤的死耿耿于怀,但萧兰说:「虽然很遗憾,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很快就走出了悲伤。

因为萧兰的态度如此,所以罗人府的工手也都抱持这种态度。虽然他们不积极主动,但因为是罗氏丕绪的命令,所以都认真完成。没有人能够理解丕绪的想法,丕绪感到孤独不已。接替祖贤的职务的几位射鸟氏似乎认为一切交给丕绪处理就好,所以无论丕绪制作什么,他们都没有太大的兴趣,他们只对结果有兴趣,只关心是否能够取悦云端上的人,丕绪的工作也让历任的射鸟氏感到满意。

丕绪制作的陶鹊总是令人满意。虽然有时候会遭到挑剔,说陶鹊「不够华丽」,但更常称赞他的陶鹊庄严而美丽。这些称赞未必都是真心话,因为是赫赫有名的「罗氏中的罗氏」制作的,所以他们认为应该加以称赞。即使丕绪明知道这些事,听到他们面带笑容地称赞「太出色」时,丕绪仍然深受打击。没有人能够理解他的意图,最讽刺的是,反而是一名只是士兵的射手在仪式结束后告诉丕绪,说他深受震撼,内心感到悲伤和难过。原来身分越低,越能够体会——地位越高,就完全无法了解。丕绪的意图完全无法传达到必须传达的地方。

丕绪专心投入陶鹊的制作。两任女王登基,然后又崩殂。更多的时候,王位上并没有王,所以也不会举行大射,但丕绪并没有停止创作。终于有一天——终于有王了解了丕绪的意图。

那是予王的登基大典。

那个陶鹊有着优美的翅膀和尾巴,投鹊机不是将之抛向空中,而是推向空中。陶鹊优美地舞向空中,宛如从高空飞落的鸟。射手射中时,五彩的碎片四散,两个翅膀和尾巴断裂,在空中挣扎掉落。碎裂时发出的声音宛如惨叫声,余音袅袅。如同在空中痛苦挣扎的翅膀掉落地面时,发出令人心痛的清脆声音,在碎裂的同时变成无数红色的玻璃碎片四散。射仪结束时,王宫的庭院内被闪亮的玻璃碎片染成一片红色。

王和高官都在承天殿内观礼,承天殿前方的庭院内没有任何声音。听到鸦雀无声的凝重沉默,丕绪知道终于有人体会了自己的意图。射仪之后,予王召见他,虽然隔着帘子,但亲自赐言。

「太可怕了。」予王一开口就如此说道:「为什么要给我看如此不吉利的东西?我不想看如此残酷的东西。」

丕绪无言以对。正因为残酷,所以他希望予王亲眼看到。失去百姓是残酷的事。他希望透过射仪,让王了解自己手上的责任。

「主上很受伤。」

宰辅也对丕绪说道。丕绪当然希望予王受伤,希望她从这份痛楚中了解百姓痛苦。受伤越深,越难以忘记,他希望予王体会这是残酷的事,把这份深刻的痛楚烙在心上。

如果不愿正视残酷,残酷就不会结束,也无法体会残酷。

予王虽然感到难过,却无法感受到丕绪的意图——丕绪感到不知所措,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丕绪突然失去了制作陶鹊的意愿,予王登基大典后的郊祀并没有举行大射。射鸟氏也不知其中的原因,丕绪猜想是予王说她并不想看。即使如此,他仍然没有停止制作陶鹊。至少在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完全停止。

那次之后,丕绪频繁前往市井,近距离观察百姓的生活,不时前往战场和刑场。他想要借由亲眼目睹残酷的景象得到某些灵感,试图努力让委靡不振的自己振作起来。

每次他把从市井的收获带回罗人府时,萧兰总是面带苦笑地收下。接下来有好几年的时间,丕绪不断制作不知道该献给谁的陶鹊——丕绪自己也不知道该制作什么,只是完成之后就丢在一旁。直到有一天,丕绪回到工舍后,发现萧兰不见踪影。

那天乌云密布,下界的稻穗还未成熟,前一天晚上却已经降了霜。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听着百姓不安地看着天上发问,结束了短暂的旅行,回到尧天,上了治朝。如今,丕绪已经回想不起来那一次去了哪里、得到了什么灵感,但他确实有所收获,心情振奋地前往冬官府——然后发现一整排工舍格外寂静。

好像有肉眼无法看见的巨大力量扑向周围,他感受着不安的动静走进罗人府,发现萧兰不见踪影。萧兰的堂屋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桌子上堆放了很多东西,工具丢在中间,好像只是暂时离开一下。然而,在走进堂屋的刹那,丕绪在那里感受到宛如冻结般的空洞。虽然没有缺少任何东西,但那个房间已经空了。他茫然地寻找到底缺少了什么,青江冲了进来。

「丕绪大人——我看到您进来。」

青江脸色发白。

「萧兰呢?」

「她不在,一大早就没有看到她。我四处寻找,全都找不到,我也正在纳闷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

青江浑身发着抖。

「不光是师父而已,许多工舍的工匠都消失了,而且——都是女人。」

丕绪愣住了。

「……都是女人?」

「对。楖人的师父在拂晓前被士兵带走了,将作的女工手也同样被带走——丕绪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丕绪感染了青江的颤抖。他的膝盖在发抖,无法继续站在那里。

「……所以我之前就叫她逃离!」

不知道予王为什么要下达这道命令。整天深居在宫内的女王在三个月前突然出现在朝廷,命令王宫的女官立刻离开王宫,前往国外,如有不从,必将严惩。言下之意,就要处以极刑。起初并没有人当真。

那时候予王颁布的法令都是如此。虽然每次都大张旗鼓地颁布命令,但目的并不明确,或是缺乏具体性。虽然官吏会公布这些法令,但对于实施缺乏热忱,几乎都只是公布而已。这项法令也是如此,将所有的女官赶出王宫,甚至驱逐出境根本缺乏现实性。因为宫中有将近半数的官吏是女人,不知道要花费多少时间才能让人数如此庞大的女人离开王宫,况且一旦驱逐所有女官,国政根本无法运作。

虽然起初没有人当真,但很快发现女官真的从云端渐渐消失。大部分人只带着随身物品逃离王宫,也有不少人离奇消失,明显不像是逃走。

「你最好赶快逃走。」丕绪对萧兰说:「虽然难以置信,但主上似乎是认真的,和以前那些形式化的法令不一样。」

「怎么可能?」一如往常地坐在桌前的萧兰笑了笑,「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愚蠢的法令。」

「但事实上,上面的女官真的已经消失了。」

丕绪说,萧兰偏着头纳闷说:

「是不是和女官吵架了,假设是这样,我就不必担心。因为主上根本不认识我,她可能无法想像治朝也有低阶官吏,其中也有女人。既然不知道我的存在,当然也不可能处罚我,不是吗?」

萧兰一笑置之,但丕绪认为她的想法太天真了。事实上,从那天之后,丕绪再也没有见过她,完全无法得知她和其他女冬匠到底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一切都是云端决定的事,没有人向天下人说明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然而,消失的人都再也没有回来。即使在予王崩殂,新王登基后,仍然杏无音讯。只有这件事是不可动摇的事实。

——所以我之前一再劝她,不能不正视现实。

丕绪始终抱着这种想法。因为萧兰不愿正视所有残酷的事,所以对王的认识太天真,对权力不够谨慎。难道她以为只要避而不见,残酷的事就不会降临在自己身上吗?难道她忘记,祖贤被以莫须有的罪名处死了吗?

丕绪在感到生气的同时,更感到悲伤不已。自从萧兰消失后,他完全提不起劲制作陶鹊。

丕绪太无力了。他失去了祖贤和萧兰,他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该责怪谁。只知道他们没有犯任何罪,自己虽然在王宫内——在王的身边,却无法保护他们,也无法预防。

他很想大叫,不可以这么做,赶快停止。但是,丕绪不知道如何让王听到他的声音,甚至不知道该如何传达给随侍在王左右的宰辅和高官。即使他对着天上的云大喊,他们也不可能听到。对云端的人来说,丕绪就像根本不存在,没有人愿意倾听他的呐喊,甚至不认为有这个必要。射仪是丕绪可以向王传达意见的唯一方法,正因为如此,丕绪努力想要借由射仪传达自己的想法,但最终还是无法传达——不,事实其实更糟。虽然顺利传达给予王,只是予王没有接受。

如果予王可以从她说「很可怕」的射仪中了解权力的残酷,不知道该有多好。

然而,予王拒绝理解。她不愿正视残酷,也因此无法发现自己的残酷。

——这个国家完了。

他已经厌倦发声,也厌倦了思考该表达什么意见。反正予王根本没把丕绪放在眼里。为了生存,必须赚钱维生,所以并未辞去罗氏一职,但他不想再制作陶鹊,也不愿再思考陶鹊的事,更不想与国家和官吏有任何关系。即使有什么想法,他也不知道该如何传达,况且别人也不愿意倾听。

他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做任何事都意兴阑珊,所以镇日足不出户,在家碌碌无为,也放弃思考。只是虚度时光,这种空虚的岁月累积让丕绪内心变得空洞。

自己内心已经空无一物——丕绪终于发现这件事,心灰意冷地放下了手上的笔。

既然没有新的想法,只能从以前的作品中挑选,必须和青江讨论,哪一个比较适合。

他走出堂屋,院子周围的走廊上吹着寂寞的夜风,预告着秋天的脚步即将到来。

予王的陶鹊应该没有问题。虽然当时是由萧兰制作,但青江带领工手,指挥实际作业。青江应该记得当时的制作细节,然而,即使再度完成,恐怕只会再度遭到拒绝。即使没有遭到拒绝,丕绪自己也不想再度制作那个陶鹊,他不想再制作会大叫着「残酷」的陶鹊。既然如此,制作悧王的陶鹊似乎是正确的决定,但他并不愿意。

他不希望制作碎裂得如此华丽的陶鹊。虽然他已经放弃在陶鹊上寄托自己的想法,但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制作那种在碎裂时,宛如华丽的花般绽放,让观赏者欢呼的陶鹊。像予王的陶鹊般,在被射中后变成无数碎片的设计也令他痛苦不已。虽然不碎裂就失去了意义,但如果可以,他希望陶鹊在被射中之后,仍然可以完整如初。

「……这是不可能的事。」

丕绪笑着自言自语。如果不被射落,就失去了意义。虽然无法让陶鹊完整如初,但他不希望在碎裂的同时奏出音乐,沉重的雅乐和寂寞的俗曲都不行,他甚至不希望奏出任何音律,只希望发出宁静而单纯的声音。声音必须让人忘了欢呼和鼓掌,忍不住竖耳细听。他希望做出能够静静渗入耳朵里的音色。

他一路思考,走进隔壁的堂屋,对坐在点着微弱灯火桌前的青江说明了自己的想法,坐在椅子上的青江转过头,微微偏着头问:

「比方说——像是雪的声音?」

丕绪坐在青江旁边堆在一起的箱子上苦笑道。

「雪怎么会有声音?」

「的确没有声音,」青江红了脸,「所以是水声吗?还是风声?」

不是水声。丕绪心想。水滴的声音、流水声、潺潺流动、微波荡漾,都和他的想法有差距,但也不是任何风声。他觉得水声和风声都诉说了太多东西。

「是更加宁静的……没错——你说得对,也许就是雪的声音。」

虽然没有诉说任何事,却让人无法不竖耳细听——

「虽然雪没有声音,但感觉很像是雪的声音。你竟然能够理解。」

听到丕绪这么说,青江不知所措地笑了笑。

「因为以前师父也曾经说过类似的话……所以我刚才在想,啊,你们在说相同的事。」

丕绪惊讶地问:

「萧兰吗?」

「对,她说最好能够像雪一样宁静的声音,如果由她制作,就会用这种声音。」

丕绪说不出话。

——丕绪想起以前从来没有让萧兰自由发挥的空间。

不仅如此,丕绪甚至从来没有问过萧兰,她想要做怎样的陶鹊。萧兰也从来不曾主动提起此事,只有在丕绪坚持要做残酷的陶鹊期间,她曾经建议可以做更漂亮的陶鹊,但也从未提及任何具体想法,甚至完全不知道她对制作陶鹊也有自己的想法。

原来是这样。原来萧兰也曾经有同样的想法。

「……还有呢?」

「啊?」

「她还说了什么?比方说,她希望如何碎裂?」

听到丕绪的问话,青江低头陷入了沉思。

「我记得她曾经说,予王的鸟太令人难过,让人有心痛的感觉,但碎得太漂亮太欢乐,毫无乐趣可言。」

青江说到这里,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猛然抬起了头。

「对了,我记得她曾经说,可以变成鸟。当鸟被射下后掉落,看了很难过,那就在碎裂之后,再度变成鸟。」

「变成鸟……」

青江一脸怀念的表情点着头。

「她经常说,既然是鸟,就要让鸟在天上飞。如果只是在天上飞,就无法成为射仪,但至少要在鸟中箭时,让人感到惋惜。当鸟中箭,众人感到遗憾时,让新的鸟从中诞生。」

「然后飞走……?」

丕绪脱口嘀咕道,青江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对,她曾经说,如果陶鹊碎裂后,真正的喜鹊从中诞生,不知道该有多好,然后喜鹊就可以飞走。」

「这个主意真不错。」

陶鹊被抛向空中,当被射中碎裂后,出现真正的喜鹊,在观众面前飞走。喜鹊眼中没有王和王位的威严,更不在意百官的权威和意图,向天空展翅高飞——

「她曾经说,她不希望诞生的鸟落在王宫的庭院,或是再度破碎,远走高飞才能称心如意。」

「称心如意……吗?」

丕绪点了点头。虽然萧兰以前什么都没说,但原来和自己有着相同的心情。不,只是丕绪一直坚持追求自己的想法,没有倾听而已。如今当自己失去想法后,才终于发现彼此的交集——

丕绪看向西侧的花窗,如今只看到一片黑暗,但白天的时候,应该可以看到山谷的风景。薄云缠绕在山岩上,一大片梨树遮住了山下的街道。

「萧兰不是经常看着那片风景吗?」

青江顺着丕绪的视线望去,惊讶地张大眼睛。

「……山谷间的?对,是啊。」

「不知道她到底看到了什么。」

他不禁感到好奇——萧兰带着怎样的心情看着山谷间。

「她说,她不想看到下界,既然是她亲口这么说,我一直以为就是如此。但是仔细思考后发现,既然不想看下界,只要不看山谷就解决问题了。她经常坐在院子角落的石头上看向山谷,但那里不是只能看到下界吗?」

青江微微偏着头,似乎也感到意外。

「听您这么一说……好像的确是这样。」

丕绪想起之前看到的那只鸟。他觉得那只鸟眼中只看到荒废,同样地,也许萧兰口口声声说:「不想看」,但其实正是看到了那片荒废呢?

「应该不可能……」丕绪苦笑着说道。

青江问:「什么不可能?」

「没有啦……那里只能看到下界,但她说不想看下界,所以一直丢梨子。虽然花了很长时间,但她果真用这种方式遮蔽了下界的悲惨。」

「遮蔽……了吗?」

「难道没有吗?」

「我不太清楚,」青江仍然偏着头,「师父的确说过不想看下界,但总是看着下界——没错,我想师父的确看着下界,因为她视线的方向,就是尧天的位置。」

「正确地说,是梨树林吧?尤其当梨花盛开的时候,她总是眯眼看得出了神。」

「但是,即使是冬天,她也看着相同的方向。冬天的时候,梨树的树叶落尽,只能看到下界的景象。」

「那倒是……」

青江起身走向花窗。秋风带着寂寞的气息吹了进来。

「师父之所以说不想看到下界,是因为深深了解那里的悲惨。她也曾经说,不想听到不好的消息,但其实不用我告诉她,她都知道得很清楚。」

「萧兰吗?」

「对——我觉得她对越是不想听到的声音,就越会竖耳细听。同样的,因为知道,所以就不想看,却又无法不看。正因为这样,所以她种那些梨树,也许并不是为了辽蔽……」

青江看着黑暗中的下界,似乎在思考该如何表达。

「梨花盛开时,师父总是欢天喜地,赞叹景色太美了。我认为她说的意思,并不是因为那些花遮蔽了悲惨的下界,我猜想是师父觉得在下界看到了那些花。每次看到梨花盛开时,就仿佛看到了有朝一日,也许会变得如此美好的尧天。」

也许吧。丕绪心想。

「我一直以为萧兰不愿面对现实……」

青江转过头露出微笑。

「这点的确没错,师父绝对不是正视现实的人,她总是背对现实,只专注于自己的双手,但我认为这并不代表她拒绝现实。」

丕绪点了点头……他似乎能够理解。自己目前这种自我封闭的方式,整天关在官邸内碌碌无为,虚度岁月,才是拒绝现实。虽然萧兰也背对世界,只面对自己的世界,但萧兰没有放弃借由制作陶鹊,借由自己的双手寻找快乐。丕绪如今终于了解,那正是萧兰面对世界的方式。

她总是看着下界。虽然口口声声说,不愿见到荒废,但她衷心期盼,有朝一日,下界将开满鲜花。

「那就来制作萧兰心目中的陶鹊。」

青江闻言,脸上的表情有点痛苦——但又很欣喜地点了点头。

「你尽可能努力回想一下,萧兰到底想要做怎样的陶鹊。」

4

如水般蓝色透明的鸟飞向空中。

王和高官都坐在承天殿的帘子后方,从西侧楼起飞的鸟有着纤长的翅膀和顺长的尾巴,淡蓝色的天空宛如在鸟的身后凝结。鸟在楼阁围起的广大庭院内缓缓飞翔一周,突然改变了方向,闪着像玻璃般的光芒,飞向高空。

一排射手站在殿下,其中一人射箭,箭飞上苍穹,追逐鸟儿,随即命中。鸟发出清脆的声音裂开,色彩鲜艳的青色小鸟从中弹出。十只宛如珐琅般鲜艳夺目的纷青色小鸟拍动翅膀,闪着光芒,时左时右地飞舞,颜色渐渐变淡。随着每次拍翅舞动,颜色就越来越淡,渐渐变成透明的碎片。蓝色透明的碎片如同花瓣般从空中飘落,落在地面时,发出似有若无的轻微声音碎裂。透明的碎片散在庭院内,发出淅沥淅沥的声响。

接着是两只——这次是如同阳光般金色透明的鸟。两只大鸟相互嬉戏般环绕庭院后,一起飞向空中,交错着缓缓上升。两名射手射箭,箭射中了鸟,被射中的鸟变成一群金黄色的小鸟。小鸟从高空舞落,鲜艳的翅膀熠熠闪亮,然后从边缘开始渐渐变成透明的碎片。清澈的金色花瓣从空中舞落,淡紫色的鸟从舞落的金黄色花瓣之间飞起。这次总共有三只,当这三只被射中,变成亮丽的蓝紫色小鸟时,又有四只淡红色的鸟飞上天空。在上空变成一群红色的小鸟,在空中舞动的同时散开,最后变成透明的淡红色花瓣舞落在庭院。

五彩缤纷的鸟飞上天际,中箭之后,变成鲜艳的五色小鸟,小鸟在飞翔的同时化为花瓣散落。花瓣碎裂时轻微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场内响起一阵宛如雨夹着雪花飘落地面的声音。

最后是三十只银鸟。中箭之后,变成一群有着洁白翅膀的小鸟。洁白的小鸟反射着阳光在空中舞动,拍动的翅膀渐渐变成乳白色透明花瓣。无数脆弱的白色花瓣舞落,宛如梨花雨从天而降。

丕绪看着最后一片发出宛如敛息般的声音碎裂。

承天殿前的庭院内鸦雀无声,片刻之后,观众发出的叹息像涟漪般扩散。在这些叹息声变成赞叹声之前,丕绪悄悄离开了。

——结束了。

他离开观看射仪的高楼,走出了举行仪式的西园。丕绪心满意足,连他自己都感到纳闷。虽然只是美丽的景象而已,却很符合丕绪的心境。那就是他想要制作的陶鹊,也顺利地完成了。仅此而已。

他独自经过路门,回到了云下的世界,直直走向罗人府。看到因为担心射仪而紧张得脸色发白,正在院子内踱步的青江,立刻对他说:「很成功。」

「所以——都很顺利?」

青江皱着脸,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跑了过来。

因为这次准备的时间不够充裕,只能在期限之前完成所有的陶鹊,来不及按照大射时表演的方式实际试射。虽然曾经针对个别陶鹊进行了多次试射,但问题在于担心飞上天空的陶鹊会碰撞到舞落的小鸟片。小鸟片只是设计成小鸟的外形,因为形状的关系,看起来像在天空拍翅舞落,所以无法控制飞舞的轨迹,一旦碰撞到升空的陶鹊,就会影响陶鹊的轨迹,射手可能无法射中。

「小鸟片的高度和位置都一如预期,所有的陶鹊如数射中。」

「太好了。」青江松了一口气,蹲了下来。

「……我还在担心万一没有射中,或是在射箭之前,陶鹊就掉落就惨了。」

「起初我也提心吊胆,但很快就知道没问题,就很放心地欣赏了。太美了——真希望你也能亲眼看到。」

「是啊。」青江喜极而泣地点了点头。

难得一见的景象,真的很希望青江也能够亲眼目睹,但是以罗人的身分,即使身为监督,也无法参加在天上举行的仪式。

「幸好最后按照你的建议,采用了白色。」

丕绪看向院子外,冬阳正渐渐沉向巨大的峡谷。一年中生命最短暂的太阳滑落的远方,是刚迎接新王的尧天街道。萧兰种植的梨树树叶落尽,正陷入沉睡,等待新春的来临。

「……景象吗?」

青江说得很小声,好像在呢喃,所以丕绪并没有听清楚,但他知道青江在说什么。那的确是萧兰期望的那片春天的景象,洁白的梨花云悬在山谷间,风一吹,花瓣齐舞。青江看向谷底,仿佛注视着记忆中的那片景象。

「对。」丕绪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丕绪、青江和工手一起举杯庆祝时,射鸟氏冲了进来。因为兴奋而涨红脸的遂良说,王要召见丕绪。

丕绪并不想听到任何评价,他对自己打造的景色感到满足,别人的评价都是多余的,但他当然没有权利拒绝,只能跟着兴高采烈的遂良再度前往云端。经过路门后,在天官的带领下,前往王正在等待的外殿。丕绪沿途感到心情沉重,这是他第二次前往外殿,上次的失望如今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但仍然在内心涌起苦涩。

外殿是举行朝议的巨大宫殿,玉台高耸在中央,周围围着帘子。丕绪听从天官的指示来到王的面前,立刻跪地磕首。帘子内传来一个声音,叫他抬起头,因为是男人的声音,所以并不是王对他说话。丕绪抬起头,同一个的声音要求天官退下,并叫丕绪平身后继续向前。

丕绪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偌大的宫殿内只剩下丕绪一个人,只有龙椅周围亮着灯火,丕绪所站的位置无法看到建筑物的角落。因为身处巨大的空洞中,他有一种无助的感觉,诚惶诚恐地走向前,再度跪地行礼。

「……你就是罗氏吗?」

说话的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虽然声音很近,但因为隔着帘子,所以无法看到主上的身影。

「臣正是。」

「听说射仪都是由你亲自操办,众官说你是绝伦超群的罗氏。」

「臣不知有此等评价,臣只是有幸和罗人一起制作了陶鹊。」

「是吗?」年轻的女王小声嘀咕,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措词。

「……很抱歉,特地召你前来,不瞒你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想说……」

王对着屏息敛气的丕绪说:

「……美得让人心痛。」

丕绪内心惊讶不已,忍不住伸长了耳朵,听到了轻微的叹息。

「你让我看到了难以忘怀的景象……感谢你。」

听到这句真挚的话,丕绪觉得自己的意图终于传达给主上了。虽然这次他并未试图借由陶鹊表达任何意图,但新王应该理解制作那些陶鹊的丕绪——还有萧兰和青江的心情。

「臣受之有愧。」

丕绪行了一礼后,觉得已经了无遗憾了。终于可以辞职了,自己完成了所有该做的事,其他的就交给青江吧——当他正在想这些事时,再度听到了新王的声音。

「期待下一次的射仪。」

丕绪还来不及说「不」,新王继续说了下去。

「……如果可以,我真想拉起烦人的帘子独自观赏。可以举办小规模的射仪,只有我——和你。」

新王的声音率直而诚恳,丕绪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夜晚的庭院,月亮或是篝火映照的庭院内没有其他人,射手也躲在暗处,只有自己伫立在庭院,新王也在一旁,在没有交谈声,也没有欢声的宁静庭院内,只有一个又一个美丽的陶鹊碎裂。

丕绪透过陶鹊诉说,新王倾听他的诉说。他觉得新王刚才那句话是表达愿意和他交谈。

要采用白色的鸟。丕绪心想。即使在夜晚也格外明亮,破裂后的碎片映照了篝火闪着光亮。夜晚的海犹如反射着月光般飘落,所以也要配合海潮的声音,催人人眠的、似有若无的宁静海潮声——

丕绪深深磕头的同时,脑海中有一只白色的鸟。那是在海潮中飞舞的最后一只,只有那只鸟闪过了射手的箭,直直飞到新王脚下。这位新王应该不会觉得不吉利而拒绝。

「……只要主上吩咐,臣随时听命。」

丕绪回答。

——庆国进入了新的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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