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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丕绪之鸟 落照之狱

1

「爸爸,你会杀人吗?」

听到背后的问话声,瑛庚猛然停下脚步。他感觉好像被人从背后用刀子抵住,转过头,一个小女孩站在他身后,一双充满稚气的眼睛望着他。

她可能刚从庭院回来,在穿越走廊的途中停下了脚步,双手捧着玻璃水盘。透明的水盘中装着清澈的水,水面上浮着一轮洁白的睡莲。夏末的艳阳被屋檐挡住,在走廊上洒下很深的阴影。女儿胸前的白花宛如发出微微光亮的灯。

「怎么了?」

瑛庚露出尴尬的笑容,弯下身体对女儿说:

「我不会杀人。」

他抚摸着女儿李理的头,女儿一双清澈的眼睛望着他,欲言又止地抬眼看着瑛庚片刻,用力点了点头。水盘里的睡莲摇晃起来。

「要拿去给妈妈吗?」

瑛庚看着水盘,李理嫣然而笑。那是天真烂漫的笑容。

「要给蒲月哥哥,他今天要从茅州回来。」

「是吗?」瑛庚也露出微笑,「小心点。」

女儿点了点头,一脸认真的表情再度往前走。走起路来一副好像在做大事的表情,小心翼翼地不让水盘里的水洒出来。

瑛庚情不自禁地望着女儿的背影,她沿着走廊的台阶走去院子,在铺着白色石板的院子内走了三步左右,走出了屋檐形成的阴影。当她走进白色阳光中,身影仿佛在白光中溶化了。

女儿的轮廓变得朦胧,娇小的背影变得半透明,好像消失般渐渐远去。

呼吸间,眼睛终于适应了阳光。被周围的建筑物围起的小院子洒满阳光,女儿身穿鲜艳色彩的襦裙,仍然一脸认真,小心翼翼地端着水盘往前走。

瑛庚松了一口气,内心隐隐作痛。因为被阳光迷惑在刹那间看不到女儿的失落感变成又重又硬的疙瘩,留在他的心中。

李理八岁了。住在芝草的那个孩子也八岁。他的名字叫骏良,如今他应该是芝草最有名的孩子。

——因为他被狩獭这个惨绝人寰的凶手杀害了。

芝草是世界北方柳国的首都,芝草是一国首都的同时,也是朔州的州都,以及深玄郡、袁衣乡和蓊县这三个行政府的所在地。袁衣乡土师在今年夏初抓到了狩獭。

狩獭在芝草附近的山路上袭击了一对母子,将母子两人杀害后,试图从他们的行李中夺走财物时,听到惨叫声赶来的民众制伏了他,由取缔犯罪的士师加以逮捕,但狩獭被认为同时是在芝草附近发生的另外四起命案的嫌犯。由于罪行重大,因此立刻将他押解到深玄郡的郡厅。虽然县以上的行政府都有审判刑案、审理诉讼的狱讼,但只有郡以上的行政府才有审判被称为五刑重罪的刑狱,因此,狩獭被送往袁衣乡所属的深玄郡秋官府,但狩獭在审理时招供,除了那四起刑案以外,他还犯下了另外十一起刑案,连同导致他落网的那起命案在内,总共有十六起命案,而且都是杀人案,总共造成二十三人死亡。骏良只是这二十三名死者之一。

骏良才八岁,他的父母在芝草经营一家小店,他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孩子——这是周围人对骏良的评价。如此平凡的孩子,在一年前,被人发现陈尸在离家不远的小路上。

骏良遭到杀害前不久离开店铺兼住家,出门去买桃子。附近的摊商看到一个男人把骏良拉进小路,那个男人动作自然地拉着骏良走进小路,很快就独自走了出来。虽然男人的样子看起来没有可疑之处,但摊商看着骏良长大,从来没有见过那个男人,所以感到很奇怪。不一会儿,刚好路过的附近邻居发现了骏良的尸体。可怜的孩子被掐死,喉咙几乎掐断了。

没有人知道把骏良拉进小路的男人是谁,但既然一拉进小路,就毫不犹豫地下了毒手,显然是为了杀他而把他拉进小路。难以想像到底有什么理由要杀害八岁的孩子,只是周围都找不到骏良离家时拿在手上的零钱,金额只有区区十二钱。

怎么可能为了区区十二钱杀人?但如果不是这个原因,到底为什么要杀害骏良?不可能只是为了杀人而杀人,而且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住家附近,在有许多店家的市井内,附近有很多来往的行人。不可思议的命案让芝草的百姓深感不安。

——然而,骏良就是因为「区区十二钱」遭到了杀害。

狩獭刚好看到骏良拿着钱走出家门,于是跟在身后,把他拉去暗处后杀害,抢走他手上的零钱。狩獭用这十二钱买了一杯酒喝下肚,他的怀里还有不久之前杀害一对老夫妇所夺取的将近十两。

深玄郡的秋官在鞫讯厘清案情后,芝草的百姓无不感到愕然,更对骏良毫无意义的死感到愤怒——瑛庚也不例外。

瑛庚难以理解,柳国百姓的平均月收入约五两,狩獭口袋里有相当于月收入两倍的钱,没有理由去抢夺区区十二钱,而且狩獭是成年男人,八岁的骏良无论在体格和力气上都不是他的对手,既然已经把骏良拉到暗处,只要威胁他把钱交出来就好。即使骏良不愿意把钱交出,只要抢走钱就好,但狩獭还是杀害了骏良。

对狩獭来说,这种滥杀只是常态,骏良只是他杀死的二十三人之一。

——十六起命案,二十三人。

瑛庚坐在书房的桌前看着堆积如山的卷宗。这些卷宗详细纪录了狩獭的所有罪状。

事件之一发生在芝草旁的一个小庐内。去年底,一对夫妻、年迈的母亲和两个孩子遭到杀害。住在庐里的人在寒冬期间都会回到里生活,庐基本上是为了耕种时期而存在,但是,这户人家在里内并没有房子可以过冬。因为之前小孩子生大病时,他们把国家配给的房子卖掉了,整个庐内只剩下这户人家过冬。狩獭闯入那户人家,杀了全家后住在那里。邻居担心那户人家在冬天期间的生活而前来探视,敲门之后,见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那个男人态度亲切,说那户人家去附近的里旅行,自己是那户人家的亲戚,帮忙照看房子——但是,那个邻居从来没有听说那户人家有什么亲戚,离开的时候感到很纳闷,几天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再度登门造访,陌生男人说,那户人家还没有回来。邻居感到事有蹊跷,向里府报案,里府的衙役登门时,男人已经不知去向。屋内的一间卧室内堆放着一家人已经结冰的尸体,但唯独少了丈夫的尸体。衙役在周围展开搜索,在屋后的水池旁发现了尸体,忍不住怒不可遏。横架在水池上方的尸体上有多次来回走动的脚印,那个男人杀害全家后,为了前往水池后方的农田,把结冰的尸体当作桥使用。

那个自称是亲戚的男人年约三十左右,中等个子,身材偏瘦,黑发黑眼,没有特征,但在右侧太阳穴上有将「均大日尹」这四个字图案化后所刺的一小块刺青。那是黥面——也就是在脸上刺青作为刑罚。

当犯下杀人等重罪时,罪犯就会被剃除头发,在头上刺青。刺青在十年后渐渐消失,如果在刺青尚未消失之前再犯重罪,就会在头上再度刺青。一旦再犯重罪,会在右侧太阳穴刺青。刺青都是将四个字图案化,只要看那四个字,就可以知道是谁、曾经在哪里接受审判。「均」代表在均州受到审判,「大」代表年分,「日」是指服刑的园土,「尹」是代表那个男人的字。根据这四个字,立刻查出了男人的身分,此人称狩獭,姓名为何趣,出生于柳国北方的道州,曾经在道州、宿州和均州三州受到审判,罪状均为杀人罪。最初的案件是为了抢钱殴打对方,导致对方死亡。在宿州的那起案子也是在抢夺财物扭打时打死对方。在均州犯下的案子一开始就打算置对方于死地,动机还是为了金钱。

瑛庚看着摊在书桌上的纪录,忍不住频频叹气。

徒刑是惩罚的同时,也具有教化目的,让罪犯认识到自己的罪行,但对狩獭而言,徒刑显然没有任何意义。他在均州受到审判后,服刑六年,回到市井的半年后再度犯案。之后的两年期间,总共犯下十六起案子。

深玄郡秋官司法审判了狩獭的这些案子,但像狩獭那种重罪罪犯至少必须一度接受上级行政府的审理,因此狩獭被移送到州司法。狩獭在此再度接受决狱,但州司法为了谨慎起见,将他移送到国府。狩獭接受国家的三次审判,由司法进行审判,司法之下的司刑、典型和司刺合议进行审理,最终由司刑做出判决。

——也就是说,必须由瑛庚做出判决。

2

夏末的太阳渐渐西斜,瑛庚心情忧郁地看着卷宗,当天色渐暗时,妻子清花拿着灯火走了进来。

「你不休息一下吗?」

她为书房烛台点了火,同时问道。

「嗯。」瑛庚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果然不会判死刑吗?」

清花低声问道。瑛庚惊讶地抬起头,放下卷宗,看着妻子年轻的脸庞。茜色的灯火映照下,清花白皙的脸庞宛如泛着红晕般被染红了,但她的表情很凝重。

「李理告诉我,你说不会杀狩獭。这就是你的结论吗?」

清花的语气中带着责备。瑛庚硬是挤出了笑容。

「这是在说哪件事?李理问我会不会杀人,所以我回答不会。」

「你不要装糊涂。」

清花冷冷地说道,瑛庚沉默以对。当李理问他时,他当然知道这个问题的意思,这一阵子,芝草的百姓都很关心司法府,其他官府也不例外,就连在官府的官邸工作的下人也都关切司法—狩獭到底是否会被判处死刑。

狩獭最初由深玄郡司法做出了审判,审判结果是大辟——也就是死刑。狩獭虽然被移送到朔州司法,但也同样被判大辟,但在审理时出现了分歧,所以虽然做出决狱,但认为必须由国府做出判断的意见占了上风,因此狩獭又被移送到国府司法——也就是瑛庚和其他人的手上。

如果瑛庚做出死刑的决狱,判决就定谶,狩獭将被处以死刑。李理可能听到在官邸内工作的人讨论这件事,所以才会问瑛庚「会不会杀人」。李理还不了解杀人和死刑的区别。

「我刚才说并不是针对狩獭的事在回答,此言不假。只不过……一旦做出死刑判决,就像是我在杀人,李理一定会很难过。」

李理是个聪明又善良的孩子,幼小的心灵一定会受到伤害——正当瑛庚这么思考时,清花语气强烈地说:

「如果你为李理着想,就应该判处那个豺虎死刑。」

瑛庚惊讶地看着妻子,清花并不是官吏。虽然她的身分是胥,但那只是让不是官吏的家属加入仙籍的名目,所以只是徒有其名,目的为了照理瑛庚生活起居,清花本身完全不处理任何政务,之前也从来没有插嘴干涉瑛庚的工作。

「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这些?」

「那个豺虎杀了孩子,在那些遭到杀害的人中,甚至有婴儿。如果你真心疼爱李理,就请你想一想那些心爱的孩子遭到杀害的父母内心的痛苦。」

「我当然——」

瑛庚还没说完,清花就打断了他。

「不,我知道你还在犹豫不决。」

这是事实,所以瑛庚只能沉默。瑛庚的确犹豫不决,或者说举棋不定。

「你为什么要犹豫?那个豺虎杀害了多少无辜的人,完全没有丝毫的慈悲心,需要同情这种人吗?」

听到清花这么说,瑛庚忍不住苦笑了。

「这并不是同情的问题。」

「既然不是同情的问题,为什么不能判死刑?如果那个豺虎杀害的不是骏良,而是李理——」

「也不是这个问题。」

瑛庚训诫着年轻的妻子。清花是瑛庚的第二任妻子,外表看起来比瑛庚年轻二十岁,但实际年龄相差将近八十岁。

「那到底是什么问题?」

清花板着脸问。这一阵子经常看到她这样的表情。

「……也许你难以理解,法律不讲人情。」

「难道那个豺虎还有什么理可说吗?」

「也不是这样——狩獭的行为当然不可原谅,也根本没有同情的余地,我完全能够了解你和民众的愤怒,我也痛恨狩獭,但是死刑并不是不可原谅就要处死这么简单的事。」

虽然他尽可能心平气和,但清花的表情越来越生气,露出锐利的眼神看着瑛庚。

「你又把我当成不明事理的笨蛋。」

清花低沉的声音冷若冰霜。

「怎么——」

他原本想说「怎么可能」,但清花打断了他。

「你知道这一阵子芝草连续发生幼童失踪事件吗?」

「我听说了传闻,但那些并不是狩獭犯的案子。」

「我当然知道,」清花尖声说道:「你到底以为我有多蠢?当时他已经被关在监牢,当然和他没有关系。我是说,芝草最近持续发生这种可怕的案子。」

「是——」

「你知道春官府的下官官邸,下人全都被杀了吗?其中一个下人因为挨了主人的骂而怀恨在心,但没有把怒气向主人发泄,而是发泄在一起工作的同僚身上。柳国这一阵子经常发生这种事,这个国家到底怎么了?」

瑛庚沉默以对。最近的确发生了不少难以理解的事件——而且都是凶残的事件。

「我觉得世道越来越差,一旦轻判像狩獭那样的豺虎,就等于放纵百姓犯罪。所以不是需要严惩吗?不是要让所有人知道杀人必须偿命这个道理吗?」

瑛庚心情忧郁地吐了一口气。

「但这并无法阻止像狩獭那样的人犯罪。」

清花有点意外地看着瑛庚。

「死刑并没有预防犯罪的效果,很遗憾,严刑重典无法抑制犯罪行为。」

瑛庚用训诫的语气说道,清花撇着嘴说:

「所以,即使李理被人杀害,你也会原谅凶手。」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刚才说了,这是两回事。如果李理发生意外,我不会原谅凶手,但这和司法官如何运用法律是两回事。」

他忍不住越说越大声,清花欲言又止,用轻蔑的眼神看着瑛庚。

「因为是两回事,所以即使李理遭到杀害,你也不会判处凶手死刑,对不对?」

他原本想回答「不是这样」,但清花已经转身快步离开书房。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冷冷的夜风带来虫鸣声。

瑛庚对着妻子已经消失的背影说:

「……并不是这样。」

他想要告诉清花,法律不容人情,也不允许有任何人情,所以假设李理遭到杀害,瑛庚就必须回避,这就是司法。然而,即使他这么说,清花也无法接受,一定会问他,会不会拜托负责审理刑案的司刑判处凶手死刑。瑛庚就会告诉她,无论心里再怎么希望凶手被判死刑,也不可能说出口。

瑛庚叹了一口气,重新坐回椅子上,把手肘架在书桌上,轻轻按着额头。

他并没有把清花当成笨蛋,至少他并不认为妻子是笨蛋,但实际问题是,人情无法更改法律,法律不可以受这些因素的影响。要如何向妻子解释——瑛庚越想越不知如何是好。

清花绝对不笨,在实际生活中,反而算聪明贤慧的人,但她无法排除人情,只根据事理思考问题。虽然清花主张自己很明事理,但她的很多事理都是以人情为前提,只要瑛庚说,这未必是真正的事理时,她就会反驳说,缺乏人情就无法成为事理。

在清花眼中,瑛庚把缺乏人情、官吏玩弄的那些功利主义当成是事理,是瑛庚搞不清楚状况,所以认定瑛庚经常用高官的眼光,把没有一官半职的她当成笨蛋。

清花这一阵子经常为此感到生气,生气时,甚至提出要离婚。她提出解除婚姻,归还仙籍,回归市井当普通百姓。

瑛庚不知道该如何说服清花。因为职业的关系,他很不擅长把事理搁置一旁,只从人情的角度讨论事情。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每次越安慰,反而越惹恼清花。这种情况持续下去,清花早晚会离开——如同第一任妻子惠施当年的离开。惠施最后留下的话正是「我没有你以为的那么笨」。

既然两个妻子都说相同的话,也许代表她们说的才正确。

他郁郁寡欢地思考着,视线落在描述凶残犯罪经过的纪录。

被害人骏良,八岁,李理今年也八岁。想到这里,他就感到坐立难安。在走廊上和李理分开后,内心的疙瘩还在,即使他频频叹气,也无法消除这个疙瘩。

3

那天半夜,有人造访他的书房。

「您还没休息吗?」

说完这句话走进书房的是蒲月。原本以为是清花而紧张不已的瑛庚松了一口气,放松了肩膀的力量。这才想起李理曾经提到,蒲月今天要回来。

「你刚回来吗?李理等了你很久。」

「是。」蒲月笑着说,双手捧着装了茶器的茶盘。

「我刚才就到家了,但陪李理玩了一阵子,因为看到您在忙,所以没有过来打扰。」

「是吗?」瑛庚笑了笑。虽然李理称蒲月为「哥哥」,但蒲月并不是瑛庚的儿子,而是孙子。

瑛庚将近五十岁时,从原本的地方府下官被拔擢为州官升仙。他和第一任妻子惠施生了两男一女,长子和长女当时已经成人,也都已经成家立业。瑛庚升仙时,他们虽然可以跟着一起升仙,但因为都已结婚,所以选择留在凡间和伴侣共同生活,之后就在凡间年华老去,最后离开了人世。只有当时尚未成年的次子跟随了瑛庚,不久之后读完朔州的少学,成为官吏后升仙,目前在柳国西方的茅州担任州官。蒲月是次子的儿子,他经常来芝草找祖父瑛庚,和父亲一样进入朔州的少学就读。蒲月比父亲、也比祖父瑛庚更加优秀,顺利进入大学,去年从大学毕业担任国官,最近对工作终于渐渐得心应手,所以请了休假去茅州探视父亲。

「要不要休息一下?」

听到蒲月这么说,瑛庚点了点头,走向窗边的桌子。蒲月把茶器放在桌子上。

「不好意思,让你费心了。」

听到瑛庚这么说,蒲月摇了摇头。

「因为您这一阵子很辛苦。」

蒲月成为国官后,对瑛庚的态度也和以前不一样了。蒲月是天官宫卿辅,是掌管王宫制令的宫卿的辅佐官,位阶相当于国官中最低阶的中士,瑛庚是官司刑,位阶是下大夫,属于高官。

蒲月把热水倒进茶器。

「姐姐似乎很不高兴。」

蒲月称清花为姐姐。虽然是祖父的妻子,但外表的年纪看起来更像他的姐姐。

「她说你打算原谅狩獭。」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真难啊。」

蒲月的眼神中带着问号,瑛庚苦笑着。

「我只是说,不能只用人情来审判狩獭,更何况狩獭的案子还没有开始审理。虽然最终由我定刑,但在此之后,必须和典刑、司刺充分合议。目前还尚未做出结论,即使内心已有定见,也不可能泄漏啊。」

「……言之有理。」

蒲月虽然点着头,但眼神中仍然带着问号。瑛庚摇了摇头,不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他向刚回到家的蒲月打听了茅州和他父亲的情况,但沉重的疙瘩一直还在心里,所以有点心不在焉。

清花要求判处狩獭死刑的意见无可厚非。不光是清花,百姓也都有同感,瑛庚也听到了民众的意见。对瑛庚而言,从个人角度而言,当然没有异议,但站在司法官的立场,不想贸然判处死刑。正因为州司法也有同样的迟疑,才会把这起刑案送来国府。

问题并不在于狩獭——而是刘王登基一百二十多年,其中有超过一百年停止了死刑。

无论多么凶残的罪人都只判处无期徒刑或终生监禁。虽然法律上存在死刑,但并非在判决时的选项。至今为止,始终都是如此。

「主上没有宣旨吗?」

听到蒲月的问话,瑛庚才终于回过神,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在蒲月面前陷入了沉思。蒲月困惑地笑了笑。

「主上不是已经决定『不用大辟』吗?主上这次的意向如何?」

「这个嘛……」瑛庚开了口,然后又闭了嘴,手上拿着已经冷掉的茶。

「如果我问了不该问的事,请原谅,但无论我听到什么,都绝对不会外传。」

蒲月委婉地说,瑛庚叹了一口气。蒲月目前只是宫卿辅,但既然是大学毕业后被拔擢为国官,日后必定会成为高官。既然这样,瑛庚认为他有必要了解狩獭的案子,同时他也觉得蒲月应该能够理解他的想法。

「……圣意并不明确。」

「圣意不明确?」

瑛庚点了点头。

「当初是主上颁旨停止死刑,只不过既然郡司法、州司法都判以死刑——虽然国府并不是随之起舞,但也不得不将死刑列入选项。于是透过司法征询主上的意向,主上裁示,一切由司法决定。」

蒲月满脸讶异。

「由司法决定?」

「只是目前无从得知主上指的是司法这个职位的人,还是司法官——也就是司法所领导的我们这些刑狱相关人员,也许是交给秋官处理的意思。因为意思太模糊不清,再加上主上曾说过『不用大辟』这句话,所以我们也不敢妄动,正请求主上宣旨。」

「大司寇、小司寇的意见呢?」

瑛庚摇了摇头。

「大司寇坚持千万不可判死刑的立场。」

「如果大司寇不点头,恐怕无法判死刑?」

「那倒未必,审判并不受外人意见的影响,更何况既然主上裁示交给我们决定,关于本案,司法判断将成为结论。」

「司法——知音大人的意见呢?」

「正深陷苦恼,小司寇也一样。」

在刑狱审理罪犯时,关键在于视罪犯犯下了什么罪。只要罪行确凿,就可以根据刑辟做出明确的刑罚判决。由典刑明确罪犯的罪行,并求处刑罚称为刑察。

狩獭犯下的主要是杀人罪,大部分都是预谋杀人的贼杀,而且大部分都是为了抢夺财物而犯案,连根本不需要杀害的人也都照杀不误。死在狩獭手上的大部分人都是无法抵抗的老人、妇孺,为了私利的贼杀、毫无意义的贼杀、对弱者的贼杀,无论哪一项在法律上都是死罪,而且他犯下了多起案子,根本是殊死——也就是死罪情节严重,不得有任何赦免,必死无疑的死罪。

刑察一旦决定后,如有减轻罪行的要因,就可以减轻刑罚,但狩獭并无任何酌情减轻的要因,以他的犯案情节,理应被判大辟。

然而,柳国刘王亲自决定「不用大辟」,论罪行该被判以大辟者均改判徒刑或监禁,相当于殊死的罪人也判处终生监禁,这已成为理所当然的判断。

然而,百姓要求判处狩獭死刑。正因为如果狩獭这种罪大恶极的罪犯只判监禁,会引起百姓愤慨,所以郡司法和州司法都做出了死刑的决狱,当百姓得知可以判处死刑,就扬言非判死刑不可。虽然可以引用刘王所说的「不用大辟」,但如此一来,百姓就会对司法心生不满,愤怒的百姓甚至可能冲到国府。百姓要求判处死刑的声浪强烈,甚至可能会引起暴动,连司法官也无法忽视。

听完瑛庚的说明,蒲月困惑地小声说:

「……这个问题的确很麻烦。」

「就是啊。」瑛庚叹着气。虽然他也一筹莫展,但听到蒲月也有同感,有一种得到救赎的感觉。

「姐姐也强调,这一阵子芝草的治安恶化,百姓强烈要求判处死刑,也是因为对治安的不安。如果不用重典维持秩序,很担心治安会越来越恶化。」

「是啊……」

近年来,芝草的犯罪数量的确持续增加——不,不光是芝草,整个国家的治安都持续恶化。虽然实际数量并不算太高,但正因为之前治安良好,所以百姓感到极度不安,也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这种情况和刘王推行的教化主义有关,也就是认为之前的刑制太宽松了。

然而,瑛庚和其他司法官都知道,柳国的犯罪在数量上并不算高,刘王登基以来,犯罪率明显下降。即使因为王的意志停止死刑之后,也没有事实可以证明犯罪增加。尤其在刘王重新采用他国已经逐渐废止的黥面取代死刑后,犯罪人数明显减少。

有人认为在罪犯脸上刺青作为刑罚,会妨碍罪犯的更生,至少在奏国废止之后,其他国家也倾向废止。虽然有些王朝会重新采用,但基本上都认为黥面有违仁道,因此柳国很久以前也曾经废止,刘王重新恢复了黥面,只是前两次都刺在头顶,只要头发长长,就可以遮住刺青。虽然在罪犯身上留下了烙印,但可以遮住,而且因为冬官使用了日久会褪色的沮墨,所以十年左右就会消失。

沮墨最初是黑色,但日子越久,颜色越浅,由黑转蓝,再由蓝变青,由青变紫,再变成粉红色,大约十年左右就会消失——因每个人的肌肤颜色不同,完全消失的时间稍有落差。只要罪犯真心悔过,之后远离犯罪,就可以恢复无罪之身。

但是,如果一犯再犯,第三次之后,就会刺在无法遮蔽的地方。第三次刺在右侧太阳穴,第四次在左侧太阳穴,之后依次为右眼下方、左眼下方等不同的位置,只是很少有人超过四次。因为一旦黥面超过四次,称为刑尽,会被判以徒刑或监禁,直到所有刺青都完全消失为止。只有一个刺青,沮墨会在十年左右消失,但如果在前一个刺青未消,又再度刺上新的刺青,消失的期间就会延长,如果黥面四次,至少要三十年才能消失。虽然和其他刺青的深浅也有关系,但如果所有的刺青颜色都很深,恐怕一辈子都无法消失。通常在消失之前,罪犯的寿命就已经走到终点。

起初有人担心黥面会导致罪犯受到民众虐待,妨碍罪犯的更生,没想到反而促进了罪犯的更生。因为罪犯真心悔改后,都会努力希望刺青早日变淡。民众看到罪犯的剌青变淡,也感受到当事人的决心和努力。虽然民众对很深的刺青都会敬而远之,但在这段期间,国家会提供各种援助,只要刺青变淡,就会受到国家和周围人的称赞,当事人也更乐于积极进取。事实上,黥面三次的罪犯再犯率急速下降。

因此,即使是被认为治安恶化的现在,和其他国家相比,柳国的重大刑案少之又少,根本不需要和实施死刑的国家相比较,也可以因此证明死刑并无法遏止犯罪,但百姓经常拿目前的状况和以前相比较,常说几年前还不是这种情况,这也的确是事实。

「不光是治安变差,像狩獭那样的豺虎层出不穷——难道你没这种感觉吗?」

听到蒲月的话,瑛庚忍不住叹气。

「我承认的确有这种情况。」

「狩獭已经接受过三次审判,毫无悔改之心,又犯下了十六起刑案。这代表以前的刑罚无法让像狩獭这种罪犯改过自新。」

「也许吧……」

虽然国家努力协助罪犯更生,但还是有人不愿悔改,他们拒绝更生,对国家的援助不屑一顾,再度犯下犯罪行为——瑛庚深切了解的确有这种人。

「既然徒刑无法使他悔改,不是需要更严厉的刑罚吗?」

「我并不是对判处狩獭死刑有任何犹豫,问题在于死刑本身。」

蒲月讶异地看着瑛庚。

「一旦判处死刑,就等于实质恢复了死刑。」

蒲月似乎不太了解瑛庚的意思。

「正如你所说,国家的治安陷入混乱,正因为如此,我对恢复死刑感到不安。」

「为什么?」

「……难道你不知道吗?」

瑛庚反问道,蒲月倒吸了一口气,露出了害怕的眼神。

没错,蒲月心里也很清楚——不知道为什么,但柳国近来渐渐荒废。妖魔跋扈,天候不佳,灾害层出不穷。这并不是因为刑罚太轻的缘故,而是因为国家开始荒废,人心也开始荒废,所以犯罪才会增加。

不光是犯罪增加,瑛庚最近参与国政时,也经常感受到各种摩擦。以前直线推动的事情如今开始歪斜,原因五花八门,但总而言之,国家再度开始荒废。在这种情况下,赫赫有名的贤君应该拨乱反正,只不过这一阵子的刘王似乎失去了治国意愿。

「……主上到底怎么了?」

蒲月低声问道。

「身为天官的你应该知道得更清楚,天官怎么说?」

「也……不太清楚。主上看起来并不像失去分寸,也没有失道。」

「但是,主上明显和以前不同。」

蒲月点了点头。

「这句话虽然不是我说的,有人说,主上变得无能了——」

此话是对主上大不敬,瑛庚想要斥责蒲月,但同时觉得言之有理。王并没有变得残忍,或是走上邪道。虽然史上有很多欺压百姓的王,但刘王并不像要欺压百姓,然而,国政的确渐渐偏离了轨道。没错——刘王的施政手腕的确衰弱了。

瑛庚叹着气。

「我们无从得知主上到底怎么了,虽然不愿意相信,但国家的确开始荒废。既然如此,人心就会持续动荡不安,像狩獭那样的豺虎也会增加。一旦恢复死刑,之后很可能会发生滥用死刑的情况。」

这才是真正令瑛庚感到不安的问题。

一旦有了先例,之后再判死刑就不会有任何犹豫。随着世道越来荒废,像狩獭那样的罪犯增加,恐怕每次都必须判处死刑。一旦松绑,以后轻微的犯罪也会判处死刑,死刑的冲击力就会相对减少。一旦这种犯罪处以死刑,更重的罪就必须使用更重的刑罚,于是很快就会发生像芳国那样残酷的刑罚蔓延的情况。一旦滥用死刑,酷刑增加,国家就会越来越荒废。

蒲月听完瑛庚的话,点了点头。

「对——的确是这样。」

「而且到时候是荒废的国家滥用死刑,现在恢复死刑,等于把百姓的生杀大权交到荒废的国家手上。一旦有了先例,国家就会按照对自己有利的方式滥用死刑。」

正因为如此,所以想要避开死刑。

避开死刑并没有问题,刘王早已颁旨「不用大辟」——只要引用这句圣旨,判处监禁就可以了事。按照惯例,这是正道。然而,如果这么做,百姓对司法的信心就会动摇。

瑛庚想起清花冷漠的眼神,如果瑛庚没有在本案中判处狩獭死刑,清花可能真的会抛下瑛庚离开——百姓也会对司法失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足以和滥用死刑匹敌的危机。

「……到底该怎么办?」

4

翌日,瑛庚来到司法府。踏进审案的堂室时,典刑如翕、司刺率由都已经到了。两个人都眉头深锁,无精打采。

三个人都到齐后,陪同他们前来的府吏立刻退下前往厢室。掌管刑狱的司法也不在场,刑狱只由负责刑案的司刑、典刑和司刺进行审理,所有会影响他们判断的因素都被排除在外。

最后的府吏关上堂室的门离开后,室内的人都迟迟没有开口。瑛庚即使不用开口问,从如翕和率由为难的表情就知道了他们的想法。

「……一直沉默也不是办法。」

瑛庚无奈之下,只好先开了口。

「先听听典刑的意见。」

如翕轻轻吐了一口气。他外表三十五、六岁,在三个人中,他的外表最年轻,但典刑如翕负责厘清罪犯的罪行,根据刑辟求处刑罚。

「没有什么特别要说明的,郡司法和州司法的鞫讯已经厘清,至少州典刑调查得很彻底,我没有任何需要补充的内容。」

瑛庚再度问道:

「你是否见过狩獭?他是怎样的人?」

「他是豺虎。」

如翕的回答很简短,而且语带不屑。瑛庚猜想他必定对狩獭感到嫌恶不已,所以就没有继续追问这件事,转而问道:

「州典刑的纪录有不明之处。比方说——在近邻的庐,不是有一家人遭到杀害吗?」

在问及狩獭犯下这起命案的动机时,他回答说,因为无处可去。狩獭在之前行凶杀人时被人看见,所以他离开了闹区,打算在无人的庐熬过冬天,但是他看中的庐内刚好有人居住,于是他就杀了那一家人。这种说法让人无法释怀。基本上,寒冷的冬天时,庐内并无人居住。如果觉得有人住在那里碍事,找其他没有人的庐就可以解决问题。附近的庐几乎都空无一人。

瑛庚提到这件事,如翕回答说:

「如果完全没有人住,就没有粮食,可能屋内也没有木柴。他原本只是打算在庐藏身,但看到有人居住的房子,就改变了主意,觉得住那里更理想。」

「——住那里更理想吗?」

瑛庚嘀咕道。

「原来是这样——狩獭把那家人的尸体留在同一栋房子内,难道他没有打算换一间房子住吗?」

「因为季节的关系,尸体也不会发臭,所以他觉得没必要。」

在一旁默默听着的率由叹了口气,摇着头。瑛庚能够理解他的心情,但狩獭就是这种人。他的价值观极度扭曲,但做法很合理,然而,既然这样,有一个问题更加令人难以理解。

「关于骏良的命案,为什么他身怀近十两,却为了抢夺区区十二钱杀害骏良?」

「他没有回答,在接受鞫讯时顾左右而言他。」

「他在隐瞒什么吗?如果有所隐瞒,就必须查明真相。」

「不知道,关于杀害行为,他只说万一骏良叫喊很麻烦,但是对于为什么抢夺十二钱这件事,他只回答说,没有特别的原因。」

「是吗?」瑛庚小声嘟哝,「州典刑认为骏良的案子是贼杀,你认为呢?」

「……我对此存疑,目前无法了解他到底是一开始就为了杀骏良而跟踪他,还是原本只是想抢那些零钱。如果一开始就打算行凶,就是贼杀,如果只是为了抢钱而跟踪,为了怕骏良叫喊而杀人,就属于斗杀。」

「他自己怎么说?」

「他说只是为了抢钱而已。」

「但是,如果完全没有打算行凶,只是害怕骏良叫喊,可以带他到没有人的地方再动手啊。」

「应该不太可能——因为狩獭听到骏良在店门口和他母亲说话,所以知道骏良只是去附近的小店买桃子。」

骏良打算出门,母亲叫住了他,问他有没有带钱。骏良摊给手掌给母亲看。

——一个桃子要四钱,三个十二钱,我带了。

「骏良的家境并不富裕,八岁的骏良没有零用钱。如果他想要零用钱,就必须帮父母做事赚钱。每次帮父母做事,父母就给他一钱。他存了十天左右,才终于存了十二钱。因为他很想吃桃子。」

如翕用哀悼的语气说。

「他想吃两个,给妹妹一个,这就是骏良的愿望,所以他帮父母做事,把拿到的钱存起来。」

瑛庚点了点头,内心的疙瘩再度隐隐作痛。骏良好不容易存了十二钱,母亲问他有没有带钱出门,骏良应该很自豪地出示了钱。他似乎可以看到年幼的孩子自豪的笑容,也可以看到母亲充满怜爱的眼神。母子的对话充满温馨,然而,这番对话却决定了骏良的命运。

「狩獭听到了他们母子的这番对话,如果不立刻采取行动,骏良不会经过没有人的地方,直接去那家小店。所以狩獭跟在骏良身后,把他拉进了第一条小路内。」

「但是周围的情况不是一目了然吗?他明知道会被别人看到。既然不希望把事情闹大,一开始就知道抢钱的时候会动手杀人,不是吗?」

如翕点了点头。

「就是这样,所以州典刑认为是贼杀,但我对此存疑。狩獭在跟踪骏良时,真的有这么明确的杀机吗?我觉得狩獭更加病态,他只是因为想要,所以就想要抢夺,进而实际动手,最后顺利抢到了钱,而且杀了人——我觉得应该是这样。」

「嗯。」瑛庚发出呻吟。如翕的看法很微妙,但也能够理解他无法断定狩獭是贼杀的心情。最终必须判断到底是不是贼杀,到时候无法只凭印象做结论,但今天是第一天审理,不需要一直在这个问题上打转——瑛庚这么想道,看向率由。率由看起来六十岁左右,感觉是比瑛庚更加老练的老人,但其实三个人中,他的年纪最轻。

「司刺的意见如何?」

司刺的工作是掌管三赦、三宥和三刺之法,如果宽恕罪犯所犯下罪行的因素,就可以在审理时提出,要求减免罪责。三赦是指可以赦免其罪的三种人,分别是七岁以下的幼弱、八十岁以上的老耄,以及缺乏判断能力的庸愚。

「首先——狩獭不符合三赦,这点毋庸置疑。」

率由说道,瑛庚和如翕都点了点头。

「同时,他犯下的所有刑案都不符合三宥。」

三宥是指不识、过失和遗忘。不识是指并不知道该行为是犯罪,或是不了解行为的结果会导致犯罪。比方说,从高处往下丢东西,当击中下方的行人,导致行人死亡时,如果并不知道下面有行人,就是不识。过失就是指失误,指原本并不想丢东西,但失手掉落的情况,或是原本想要避开行人,却失手击中行人。遗忘就是忘记,虽然知道丢东西下去会打中人,但忘了下面有人的情况称为遗忘。狩獭当然不符合所有这些情况。

瑛庚叹着气。

「问题在于三刺……」

率由点了点头。

三刺是指征询众臣、征询众吏和征询万民的意见。一旦有人提出应该宽恕其罪,就要以此提出减免其罪。率由基于职务,征询六官的建议,倾听官吏的意见,并了解百姓的声音。

「完全没有人要求宽恕其罪,百姓皆曰该处以死刑,要求非处以死刑不可。众吏也几乎持相同意见,但也有人对死刑持保留意见。六官几乎都要求谨慎处之,虽然大部分人都受到主上意向的影响,但有不少人担忧,一旦处以死刑,将导致日后滥用死刑。」

「果然有这种想法……很庆幸六官提出了谨慎处之的意见。」

「既然有人提出谨慎处之的意见,就不能说没有三刺,但百姓的怒气很强烈,很多人扬言非死刑不可,甚至有人说,如果司刑不判死刑,干脆把狩獭交给他们。」

「是喔。」瑛庚嘀咕道,果然必须担心如果不判死刑,可能会发生暴动的情况。平息暴动并非难事,却无法平息民众对司法的愤怒、对国家的愤怒,如果强行镇压,会破坏百姓对司法的信赖,百姓更会丧失对国家的信赖。

「死者的家属呢?」

瑛庚问道,有时候犯罪被害人或家属会提出原谅罪犯的要求,通常都是罪犯真心悔悟,向被害人道歉,甚至弥补自己的罪过,认为罪犯有悛改可能时,才会发生这种情况,在三刺中具有极大的效力。

「没有人提出赦免的要求,狩獭没有和任何死者家属联络,反而收到了死者家属希望判处狩獭死刑的强烈要求,也有人每天都来国府报到。」

瑛庚并不觉得意外。

「……我能够想像家属内心的愤怒,他们会觉得凶手死有余辜。」

「没错,有人要求并非斩首而已,而是要像芳国一样使用极刑。狩獭犯下十六起杀人命案,造成二十三人死亡,因此要处以凌迟之刑,割二十三刀。」

凌迟是指以刀刚罪犯的身体致死的刑罚。有的在以刀剐身体致死后枭首示众,也有的在将死之际腰斩或斩首致死。不同的国家、不同时代的凌迟刑并不相同,但有时候也会事先决定刚几刀,因此瑛庚之前也曾经听说,有人建议根据死者人数对狩獭处以凌迟刑。最近芝草甚至有人调查他国的酷刑,研究到底哪一项死刑适合用在狩獭身上。

如翕语带愤慨地说:

「说要处以凌迟刑的人,知道凌迟刑是多么残酷的刑罚吗?那是让人活活被千刀万剐而死,会徒增莫大的痛苦,而且痛苦会持续很久。为了让痛苦持续,故意避开要害。他国的王中,甚至曾经为了让罪犯的痛苦延长,让罪人加入仙籍,如今也有人提出要用这种方式对待狩獭。」

「但是,狩獭正是用凌迟的方式杀害了被害人。」

听到率由这么说,如翕陷入了沉默——没错,狩獭的确把一对夫妇凌迟至死。为了逼迫他们拿出隐藏的财产,狩獭当着妻子的面,把丈夫千刀万剐,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割下来,然后又割下耳朵、鼻子,削下他的肉、肚子,当丈夫疼痛至死后,他又用相同的方式凌迟了妻子。那对夫妻一开始就告诉他,家中没有钱财,事实上也的确没有。那对夫妻变卖所有的土地,让想要读少学的儿子住进私塾的宿舍,卖土地的钱早就付了学费。那对夫妻白白受苦,白白送死。

「他凌迟了无辜的百姓,为什么觉得处以凌迟刑太残酷?狩獭本身没有资格说残酷这两个字,我们也不能轻易说太残酷这种话,必定会有人骂,把狩獭处以凌迟刑太残酷,难道他凌迟那对无辜的夫妻就不残酷了吗?」

瑛庚和如翕只能沉默以对。

「我不知道该如何说服百姓。」

「但是,」如翕开了口,「狩獭希望被判处死刑……」

瑛庚讶异地看着如翕,如翕露出无奈的眼神看着瑛庚,又看了看率由。

「他说,与其被关一辈子,不如死了更痛快。如果是这样,死刑对他来说就不是惩罚,监禁才是惩罚他。」

率由有点不知所措。

「有什么理由可以证明,他并非嘴上说说而已?即使狩獭真心这么想,实际带到刑场,死到临头时,也可能会哀求饶他一命。」

「那是……没错啦。」

「即使直到最后都没有求饶,也可能是狩獭虚张声势。我不认为狩獭不怕死,没有人对自己的死亡和痛苦不感到害怕,无论再怎么自暴自弃,内心深处都会感到恐惧。正因为内心深处有这种恐惧,才会自暴自弃。」

如翕想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也许是他在虚张声势,但狩獭并没有自暴自弃。我说不太清楚,狩獭似乎觉得被判处死刑,他就是胜者。」

瑛庚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率由似乎也一样,只有曾经见过狩獭的如翕思考着该如何表达。三个人都陷入沉默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争执声也渐渐靠近。

「大司寇——请留步。」

门外传来司法知音的声音。

「目前正在审理,即使是大司寇也——」

知音的话还没有说完,门就打开了,大司寇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

「决狱呢?」

瑛庚感到惊讶,但还是立刻下跪行拱手礼。

「才刚开始审理。」

「好,」大司寇渊雅看着瑛庚和其他人,「我有言在先,不可以判死刑——务必要了解这一点。」

瑛庚和其他人面面相觑,司法和其他高官在审理之前可能会表达意见,而且司刺也会基于三刺向六官长等高官征询意见,但审理过程由典刑、司刺和司刑三个人凭自己的见解进行。

「大司寇,此言逾矩了。」

知音毫不掩饰愤慨地说。司法的结论不得受他人影响,即使是大司寇也不例外。大司寇和冢宰等位高权重者可以对做出的决狱内容提出异议,在谘询诸官后发回重审,但只能发回重审一次,绝对不可事先干涉决狱内容——唯一的例外,就是有王的宣旨。

想到这里,瑛庚看向知音。

「该不会是主上的意向?」

如果是这样,问题就简单了——他不由得这么想,但知音摇了摇头。

「主上说全权交由我决定,可以交由你们三人决定。」

「主上此举令人难以理解。」渊雅推开知音。「为什么事到如今感到害怕?也许你们是顾虑到民意,但这能够成为破坏现有康庄大道的理由吗?」

渊雅说完,巡视着瑛庚和其他人。

「——用刑乃以期无刑。刑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惩罚,而是为了能够避免使用刑罚,亦可称为刑措不用,即把刑罚放置而不用,亦为天下太平,犯罪的罢民减少,不需要使用刑罚,不用说,这是国家的理想,至今为止,柳国一直向这个理想迈进,没有理由放弃这种理想。」

「是这样吗?」

率由反驳道。

「既然这样,为什么会有像狩獭这种豺虎出现?这不是代表我们该重新检讨刑制的时期到来了吗?」

「身为司法官,岂可口出豺虎二字?」

渊雅严厉地说道。

「虽然狩獭犯了罪,但他也是柳国国民。豺虎这两个字,是把难以理解的罪犯贬低为不是人的话,一旦认为他不是人,就无法教化罪犯。」

的确有道理。瑛庚不由得感到羞愧,但率由并没有退缩。

「为了十二钱不惜杀害八岁男童的家伙当然不是人。」

「率由!」瑛庚小声制止道,但率由没有回头看瑛庚,渊雅用严厉的眼神看向率由。

「之所以会出现像狩獭这种难以理解的罪犯,不正是这种把罪犯不当人看待的司法造成的吗?不把罪犯当人看待,却要求罪犯悔改,会有人听从吗?正因为用这种心态和罪犯接触,所以罪犯才会一再犯罪。」

「但是——」

「况且,怎么会有人真的为了区区十二钱杀人?虽然听说狩獭在州司法的鞫讯中如此回答,但可能是州司法认定他是非人的豺虎,所以狩獭才会一派胡言。把人不当人看待的行为,就会造成新的罪犯。」

率由不再说话。

「无论狩獭杀害那个孩子的行为再怎么难以理解,他一定有他的理由。只要能够查明原因,即使像狩獭那样的罢民,也可以加以拯救,进行教化,可以拉他一把,不是吗?」

「恕我反驳,狩獭说,他杀人并没有特别的理由。」

如翕回答,渊雅摇了摇头。

「那可能只是他嘴上这么说而已,也许他自己也无法清楚表达,或是他自己也搞不懂自己,所以需要谆谆教诲,循循善诱,和狩獭一起寻找原因,对今后治理百姓、教化罢民有所贡献,这才是司法的功能。」

如翕没有吭气。

「司法的职责并非惩罚罪犯,而是加以教化,促进反省,让他们重新做人,千万不可忘记。」

渊雅说完,看着瑛庚和其他人。瑛庚想要开口,站在渊雅背后的知音用眼神制止了他,所以他没有说话。知音走到渊雅前面说:

「我等已了解大司寇的意向。」

渊雅点了点头。

「绝不可用大辟——知道了吗?」

渊雅语气强烈地说完,转身离开了。知音没有说话,深深地垂下头。瑛庚也跟着垂下头,听着脚步声远去。当脚步声消失后,知音抬起头,愁眉不展地说:

「虽然大司寇这么说,你们一如往常,尽自己的职责,不要受任何人影响。」

「但是……」

「主上亲自说,交由司法处理,不需要对大司寇察言观色。」

率由诚惶诚恐地问:

「主上是否知道,交由我们处理,代表主上必须收回『不用大辟』这句话吗?」

知音把脸皱成一团。

「……不知道。」

「不知道是指?」

率由问。知音摇了摇头,示意瑛庚和其他人坐下,自己也无力地坐在长椅上,但那是审判时,传唤证人和犯人时所坐的位置。知音发现了这件事吗?

「我亲自求见主上,询问『一切由司法决定』的宣旨之意,但并未得到明确答复……」

知音请求面会时,刘王似乎表示,该说的话已经说了,没必要面会,但如此一来,不光是知音,瑛庚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做出判决。于是,知音多次要求面会,最后恳求冢宰和宰辅,才终于得以谒见刘王。

「但是,主上只是重申『一切由司法决定』,我问主上,是否代表撤回『不用大辟』的圣旨,主上说,这也由司法决定。如果司法判断该撤回,就照此去做。」

「这代表死刑也是可以考虑的选项吗?」

「我已确认此事,包括死刑在内,如果你们做出如此判断,那就如此,主上不会有异议。」

瑛庚的心情很复杂。这可以视为主上相信司法的判断,所以交付这等重责大任吗?还是说主上只是丢开此事不管?事实上,第一次听到主上说「一切由司法决定」时,瑛庚就起了疑心。他担心这句话并不是主上考虑再三之后的决定,更不是表明对司法的信赖,而是用委婉的方式表达,对此事毫无兴趣。

他情不自禁叹了一口气。如翕和率由似乎也有同感,纷纷发出像是呻吟般的声立曰。

柳国的刘王是治世一百二十多年的明君,但这一阵子经常出现令臣子不解的行为,有时候看起来似乎对施政失去了兴趣。如此的明君——尤其让柳国成为赫赫有名法治国家的人,竟然出现了无视法律的举动,做出一些随心所欲的判断,要求臣子贯彻一些让法律失效的法令,臣子每次都提出谏言,但刘王并不一定接受。

知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总而言之,主上说,一切由司法决定。你们不需要受到杂音的影响,继续审理案情,我会支持你们的决狱。」

「但是,如此一来,大司寇就……」

瑛庚说道。

「既然是大司寇,当然能够针对刑狱发表意见,但你们没有义务听从他的意见,更何况主上已经授权,在这起案件上,即使是大司寇,也无法拒绝你们的决狱—当然,在我报告决狱内容后,可能会由大司寇亲自说服主上。」

这并非不可能的事。因为大司寇渊雅不是别人,正是刘王的太子,除了公开场合以外,私下也可以直接说服刘王。

「有办法说服吗?」

率由小声问道,知音简短地回答:「应该很难。」

大司寇渊雅被称为比刘王更像刘王——这当然是臣子之间在背地里偷偷叫的绰号。也许是基于对举世闻名的明君父亲的竞争心,渊雅总是想要表现得比王更像王,他坚持不可判死刑也正是基于这种心态。

无论在任何事上,只要刘王做出决定,渊雅就会大力推动,好像自己一开始就有相同的意见。如果臣子对该决定提出疑问,刘王接受了臣子的意见,收回自己的决定,渊雅仍然不愿妥协。那个决定已经变成了渊雅的决定,他毫不避讳地声称自己站在正义和真理的一方,建议刘王收回成命的臣子、听从臣子建议的刘王都错了。他利用太子的特权,进入刘王的寝宫,试图纠正刘王。

——然而,残酷的是,渊雅并不如刘王杰出。如果没有刘王的决定,渊雅无法决定任何事,甚至根本没有自己的意见。在刘王表达意见之前,只会顾左右而言他,对父王察言观色。一旦刘王做出决定,他立刻大力游说,好像一开始就是他的主张。他总是跟随父王的思考,大力主张,好像原本就是他自己的思考,不仅如此,渊雅总是在父王思考的基础上变本加厉,增加论据,扩大论点,但都是一些忽略现实的空泛道理,而且总是以结论为优先,了无新意的论据往往牵强,经常本末倒置。他在谈论司法的理想时,完全没有想到已经破坏了成为这些理想基础的司法独立性。况且,渊雅并没有倾听他人意见,反省自我主张的雅量。因为他根本没有自我主张,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因此,无论渊雅再怎么试图说服父王,都从来没有成功过。刘王总是苦笑着训诫自己的儿子,渊雅无法接受父王的意见,暴跳如雷,开始无谓地挣扎,试图超越父王。

根据以往的经验,刘王不可能理会渊雅的说服。既然如此——就必须由瑛庚做出决定。

如翕心情复杂地叹了一口气。

「……虽然这么说很不敬,但主上为什么如此重用太子?」

渊雅一言出口,就坚持到底,完全不接受任何意见,然而,政局随着时代潮流变化,一成不变的渊雅经常成为在他手下工作的官吏的绊脚石。刘王却重用渊雅,臣子都在背地里悄悄议论,如果让他担任天官长或春官该有多好,但渊雅偏偏中意地官长和秋官长这些重要的职务,而且也实际担任了这些职务。

「这就不得而知了,」知音苦笑道:「也许这就是父母心吧,即使是这么伟大的君王,也无法摆脱亲子之情。」

瑛庚不由得感到沮丧,渊雅的存在更让他心情沉重。瑛庚能够了解司法的理解,也不遗余力地追求这种理想,然而,狩獭这起案子的问题并不在于此。正因为问题不在这里,瑛庚和其他人才会如此苦恼。无法理解这一点的大司寇就成为沉重的负担,然而,刘王对施政丧失了兴趣。政局动荡,国家正走向荒废——

5

渊雅的闯入让所有人情绪低落,于是只能结束当天的审理。翌日之后,三个人连日在司法府内审理案情,但始终无法得出结论。

司刺率由渐渐开始主张死刑,典刑如翕则主张监禁。率由因为三刺的关系,见过死者家属,一开始就对他们深表同情,但率由并没有强烈主张判处狩獭死刑。因为这个缘故,所以率由只是站在同意判处死刑这个主张的立场而已。相对的,如翕就站在否定死刑的立场,双方只是扮演分别站在不同立场的角色而已。瑛庚很清楚,他们内心也很犹豫不决。

瑛庚感到纳闷的是,为什么他们三个人都如此举棋不定。在率由和如翕的论战中,如翕显然处于劣势。瑛庚默默地听着他们的对话,不得不得出这样的结论。

率由曾经以百姓的不安为由,主张判处死刑。

「国家的治安恶化,百姓深感不安。为了改善治安,必须以刑止刑。」

以刑止刑——也就是从重量刑,严惩罪犯,防止其他犯罪于未然。如翕则用本国和他国的例子证明,从重量刑无法有效遏止犯罪。

率由仍然坚持他的主张。

「即使如此,死刑并没有导致治安恶化。虽然无法防止犯罪于未然,但百姓需要死刑。只要他们认为像狩獭那种罪犯必处以死刑,不就能够感到安心吗?杀人必须偿命——这种威吓力有助于百姓的安宁。」

「我知道应该让百姓安心,也知道乱世令百姓惶惶不可终日,但是,犯罪之所以会增加是因为国家动乱,人心荒废的关系。也就是说——虽然我不想提这件事,但国家的确走向荒废。刑罚无法阻止国家的荒废,相反地,有百害而无一利。一旦恢复死刑,就等于让荒废的国家可以滥用死刑。」

「司法的责任,不就是防止这种情况发生吗?司法的作用不是让百姓安居乐业,为了保护百姓而存在吗?当然必须为了安抚民心动用死刑,为了保护百姓而避免滥用死刑。」

如翕只能沉默。瑛庚他们虽然担心恢复死刑会导致日后滥用死刑,但司法的功能就是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司法并非只是动用刑罚而已。

有一次,如翕以可能误判为由反驳率由。

「审判难免有误。」如翕愁眉不展地说:「你能够说,我们从来不曾有任何差错吗?有时候也曾不幸地将无辜的人判为有罪。如果事后得知是冤罪,当事人已经被判死刑而死,就无可挽回了,所以必须维持随时可以修正的状态。」

「那我问你。如果是监禁,就允许误判吗?以徒刑为例,根本没有犯罪却受到审判,被迫服苦役,百姓白白浪费了宝贵人生中的一段时间,又该如何挽回?百姓无法像我们一样长生不老。」

如翕默然不语。

「百姓的生命只有六十年,即使只是短短三年或一年,也是短暂人生中宝贵的三年或一年,失去的时间无法弥补。当事人的痛苦和家人被人指指点点所承受的痛苦根本无法弥补,原本就不应该有任何误判。」

「然而,既然不是由上天,而是由人进行审判,就无法完全排除误判的可能性。谈理想很容易,但如果认为只要努力就能够做到就是超越了本分。」

「可是,」率由仍然试图反驳,「至少狩獭这起案子不可能误判。当事人已经认罪,而且有五起命案有人目击是狩獭动手杀人,也有好几个证人作证。如果因为担心误判而排除死刑,把不可能有误判情况发生的狩獭判处死刑应该没有问题吧?」

如翕为难地皱起眉头。

「目前不是在讨论狩獭的问题,而是死刑本身——」

「这是同一件事。既然你说因为有误判的可能,所以不能动用死刑,就代表在可以完全排除误判可能性的情况下,就可以动用死刑。天纲中既然存在死刑,就代表死刑不是是非的问题,而是个别刑案的问题。」

瑛庚听着他们的讨论,独自点着头。如翕再度处于劣势。死刑当然是是非问题,但误判绝对是「非」,两者当然不可能相提并论。

又有一次,率由以被害人家属的心情为由主张死刑。

「毫无理由地被豺虎夺走家人的人内心有多么痛苦。」

「我能了解这种痛苦,但即使判处狩獭死刑,也无法让死者复活,被夺走家人的痛苦也无法愈合。」

「当然,已经发生的事无法改变,即使是天帝的力量,也无法消除已经发生的事件,但正因为如此,他们需要救赎,哪怕是一点点的救赎。虽然无法消除他们失去家人的痛苦,却可以消除他们因为上天竟然允许狩獭这种人活在世上而感受到的痛苦,只要能够消除这种痛苦,就确实可以得到救赎——反过来说,明知道判处狩獭死刑,可以消除死者家属的痛苦却继续让他们承受痛苦,这算是仁道吗?」

「但是,」如翕继续表达自己的主张,「刑罚并不是为了代替家属复仇。」

「那到底是为何而存在?为了教化罢民吗?狩獭已经被判处三次徒刑,前两次是斗杀,第三次是贼杀。第三次在均州审判时,如果根据刑辟判处狩獭死刑,那二十三个人就不会死。」

既然狩獭没有改过向善,说刑罚是为了教化罢民这种冠冕堂皇的话就缺乏说服力。如翕虽然说,是教化的方法错误,目前需要的不是恢复死刑,而是寻找更有效的教化方法,但率由反问他,什么是更有效的教化方法,如何确认罪犯真心悔过时,他答不上来。释放狩獭造成了二十三名牺牲者,这个事实太沉重了。

又有一次,如翕提出终身监禁的主张。

「既然担心再犯的问题,只要让他终身不得释放就好。目前只要重罪累犯,在沮墨消失之前,等于实质判处了终身徒刑或监禁。不妨让所有相当于死刑的人都判终生监禁。」

「让狩獭这种罪大恶极的人一辈子吃牢饭吗?这些都是用百姓的税金在支付,像狩獭这种罪人增加,就会变成庞大的经费,要让百姓承受这种负担,就必须让百姓接受为什么要让他们活下去的理由。」

如翕哑口无言,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才有误判的可能性吧。既然无法杜绝误判的可能性,就应该保持可以随时修正的状态。虽然会因此增加民众的负担,但这也是百姓在保护自己。因为既然发生了误判,也可能随时发生在任何一个无辜的百姓身上。」

「所以呢?只要留着不杀,随时可以更正误判吗?那我想请教一下,在怎样的契机下修正误判呢?」

「那当然是——当事人的上诉……」

「那我再请教一下,如果狩獭声称遭到误判,司法就会接受,再度在刑狱审理?到时候你会和这次有不同的主张吗?」

「再度在刑狱审理时,负责的典刑当然也会换人。」

「只要换人,就会改变主张吗?在审判罪人时,典刑的刑察可以因负责的官吏不同而轻易改变吗?」

如翕无法回答——如翕当然是带着坚定的信念进行刑察工作,即使当事人声称是误判而上诉,他也不会轻易改变主张,况且,也不可以轻易改变。虽然说,再度审理时更换典刑听起来更公正,但更换典刑后,典刑的刑察也发生改变,就代表典刑的刑察缺乏客观性。当然不可以发生这种情况。

「为了有机会修正误判,所以就留着不杀听起来很公正,但如果没有平反的机会,根本没有意义。为了平反冤罪,就要倾听囚徒的申诉,然后在刑狱重新审理,会对司法造成庞大的负担。如果为了减轻司法的负担,设立重审的部门,平反误判的机会就必然会减少——不,根本不允许误判存在。如果假装判处终生监禁或徒刑,就有修正误判的机会,会使刑狱松懈。既然担心会发生误判,更应该有死刑这个选项,带着绝对不允许任何误判的决心投入审理工作。」

如翕只能沉默。

瑛庚甩了甩头。如翕再度处于劣势——他也感到很纳闷。

瑛庚生活在刘王停止死刑后的世界。对他来说,停止死刑是理所当然的事,刑罚当然也是为了教化罢民。虽然因为狩獭的出现,百姓提出要判以死刑,但他认为不用大辟是理所当然的事,问题在于如何让百姓接受这个结论。

然而,在实际讨论过程中,反而觉得停止死刑处于劣势,开始对之前为什么没有对停止死刑产生质疑感到不可思议。至于是否干脆趁此机会接受恢复死刑,他也觉得不太对劲,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说:「绝对要守住这件事。」

瑛庚左右为难,问率由:

「率由,你的真心想法是什么?」

瑛庚没有用职务名,而是用名字叫他。率由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然后垂下了双眼。

「……老实说,我也迟疑不决。如果论狩獭的案子,觉得只能判处死刑,但又觉得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率由说完,又苦笑着说。

「其实我暗自期待典刑能够很坚定地反驳我,绝对不可以这样。」

如翕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我努力寻找活路,但还是找不到。虽然无法以理驳倒司刺,但还是觉得不应该判死刑。」

「我原本担心恢复死刑会导致滥用死刑。」率由说:「但是,我在拥护死刑后,觉得好像不是这个原因。虽然之前是脱口说,既然担心滥用,司法就应该制止——我觉得事实也应该如此。如果其他官吏担心还情有可原,我很纳闷为什么我们司法官担心恢复死刑会导致滥用。」

「的确如此。」瑛庚点着头。

如翕吐了一口气。

「像这样越讨论,就越觉得杀人偿命好像不只是理论而已。被害人家属当然会这么想,但连完全是局外人的百姓也都这么认为。这是根本的正义——应该说是超越了理论的反射。」

「反射……吗?」

「对,」如翕点了点头,「寻求死刑当然不是理论,但否定死刑就真的沦为理论了,总觉得在牵强附会地搬弄理论,缺乏面对现实的真实感。如果硬要说的话,就只能说,死刑很野蛮。就像大部分五刑因为太野蛮而避讳,死刑也应该避讳,恐怕只能这么说而已。」

「原来如此……」

五刑是指黥、劓、刖、宫和大辟,这是用于杀人罪等重大刑事犯罪的五大刑罚,现在几乎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继续沿用所有的五大刑罚。五刑太野蛮,违背仁道,必须避讳的认识逐渐成为趋势。在柳国的「五刑」也只是词汇而已,代表「相当于以前的五刑」意思。

率由点了点头。

「削鼻、砍足——如果这算野蛮,死刑当然最野蛮,至少不应该是法治国家应有的行为。」

言之有理。瑛庚在同意的同时,也感受到内心的疙瘩。

然而,狩獭毫不犹豫地把这种野蛮的暴力加诸在无辜的民众身上。

6

——一直在原地打转。

瑛庚带着无力感离开了司法府。随着审理的进行,夏季已经进入了尾声,带着秋意的夕阳映照。他先回到司刑府,和府吏把合议内容送回去后才回到官邸。一走进大门,发现清花坐在被夕阳染红的门厅等他,门厅的屋檐形成的阴影中,有两个陌生的男女站在清花背后。

「——等你很久了。」

「怎么了?」瑛庚问道,看着她身后的两个人。两个人看到瑛庚走近,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当场伏身磕头。

「他们是骏良的父母。」

清花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道,瑛庚大惊失色。

「你怎么——?」

「你应该听听他们说的话。」

说完,清花请他们抬起头。

「他是司刑,有什么话请说吧。」

「等一下。」

瑛庚用严厉的声音制止,看着清花。

「我不能听。」

瑛庚说完,慌忙打算穿越门厅,但清花抓住了他的手。

「为什么要逃走?请你听听他们要说的话。」

「放开我,我做不到。」

「不听被害人的痛苦,你到底能审判什么?」

「不要太过分了!」

瑛庚忍不住怒斥道,清花皱着眉头。

「你认为听取平民百姓的意见根本没有价值,所以不愿意听被害人和百姓的意见,只用云端上的逻辑来审判罪行。」

「不是这样。」

瑛庚说完,看着那两个抬起头,惊慌地愣在那里的男女。憔悴的身影和充满绝望的眼神刺痛了瑛庚的心。

「司刺应该已经倾听了你们的意见,如果还有其他意见要表达,可以对司刺说,现在请两位离开。」

「只要司刺听了就足够了吗?你的意思是,那不是你管辖的范围。官吏都这样,除了自己的分内事,不愿多看一眼。」

清花越说越激动,瑛庚怒斥道:

「一旦我私下听了,审判的独立性就会遭到质疑。」

刑狱由典刑、司刺和司刑三个人进行,除了这三个人以外,任何人都不得影响决狱,为了防止国家和腐败的官吏干涉刑狱,绝对必须这么做。典刑在鞫讯时会向被害人调查,司刺也会基于职务询问被害人和家属的意见,司刑不可以单独和被害人见面,否则,瑛庚的判决就会失去公信力。

更何况这次刘王把决定权交到司法手上。瑛庚的决断就是国家的决断,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任何人产生质疑。更何况瑛庚做出的决狱攸关百姓对司法的信心,再加上有大司寇的存在,渊雅坚决反对死刑,如果瑛庚做出死刑判决,渊雅知道他曾经私下和骏良的父母见面,就会用这件事全盘否定瑛庚的决狱。到时候即使遭到全盘否定,瑛庚也无法提出异议。

「这是也是为你们好,你们赶快离开吧。」

瑛庚背对着他们说道,但清花打断了他。

「不,我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在你愿意听他们说话之前,他们不会离开,他们是我的客人,我会让他们住在家里。」

「笨蛋!」

瑛庚斥责道,清花立刻面无血色,但很快因为愤怒而涨红了脸。瑛庚虽然知道自己说出了最糟糕的话,但他不能把这句话收回。

「你什么都搞不清楚。来人,赶快来人。」

有人回答他的叫声,但动静的声音很遥远。可能清花要求下人都离开了。瑛庚知道一时无法解决,甩开了妻子的手。就在这时,听到一个女人痛切的声音。

「请杀了那个豺虎。如果做不到,就请你杀了我。」

瑛庚猛然回头看着那个女人。

「当那孩子走出家门时,我叫住了他,问他有没有带钱,那些钱够吗?结果被那个豺虎听到了。」

——三个十二钱,我带了。

「那个孩子想尽情地吃桃子。平时我不会让他浪费钱,骏良说,也想买给妹妹吃。虽然他妹妹还不会说话,但以前给妹妹吃一小片时,妹妹很高兴,骏良说,妹妹一定很喜欢。他说因为他们是兄妹,所以妹妹一定像他一样,也喜欢吃桃子,所以他想让妹妹自己吃一个桃子。」

女人的眼中充满深沉的情绪,但是并没有泪水。

「所以,他帮忙做了很多事,只要帮忙做一件事,我就给他一钱硬币。一天又一天,他都缠着我问,有没有什么事要帮忙,这也想帮忙,那也想帮忙。因为他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太惹人怜爱了……那一天,我特别给了他两钱,对他说,一直帮忙做事很了不起,存了这么多钱很了不起。因为我知道这么一来,他就有十二钱了,所以才会给他两钱。」

瑛庚移开视线。他了解女人想要说什么,但他明知道会被别人说自己残忍,还是迈开了步伐,男人的声音对着他的背影说:

「我儿子死了,为什么那个人可以继续活着?」

男人的声音破了音,是因为声音已经喊哑了,还是因为情绪太激动了?

「我就在附近,却无法去救我儿子。他一定曾经向我们求救,但我没有听到他的叫声。不知道他当时有多么痛苦,不知道我儿子当时想什么,又是怎样的感觉。为什么偏偏是我儿子,为什么他会死?我完全搞不懂,正因为搞不懂,所以无法停止思考。我只知道一件事,我儿子再也无法回来,但那个男人还活着。」

瑛庚很想捂住耳朵,但他做不到。

「我儿子很痛苦,我们也很痛苦,但为什么那个男人没有痛苦?我们的痛苦没有任何意义吗?对你来说,我们百姓无论多么痛苦,都不屑一顾吗?」

瑛庚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回头。

那对夫妻被赶来的下人带回芝草了,清花虽然不同意,但瑛庚命令下人,一定要让他们离开,同时严格命令,不得让命案相关人员进入官邸,并关上大门,找来府吏守护,避免相同的事再度发生。处理完这些事,他去后院的房间找清花,想要好好劝慰她,但清花不愿意打开门。

「不必了,我已经充分了解你是怎样的人,也知道你怎么看我。」

清花在门内冷冷地说道,之后不再回应任何话。瑛庚只能站在走廊上。

清花或许也会像惠施一样离开——他觉得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如果清花想走,他也无可奈何。但是,清花打算如何生活?瑛庚可以给她生活费,或是为她安排工作,她回到下界后,可以再度领到农田,但清花在王宫生活了二十年,下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二十年期间,清花的父母离开了人世,兄弟也都已经老了,她的朋友也老了二十岁,她能够适应吗?

想到这里,瑛庚忍不住苦笑起来。

清花离开下界的时间并没有长到她的兄弟朋友都离开人世,虽然最近疏于联络,但在几年前,他们还频繁联络,也曾经去造访他们。这段时间的隔阂并非无法填补——和之前惠施的情况并不相同。

惠施离开时,已经远离下界将近六十年,除了父母以外,她的兄弟也都已经死了,就连他们的孩子都已经不在人世。惠施变成平民百姓后,回到完全没有朋友的市井,不知道在那里感受到什么,又想了什么?

瑛庚可以想像惠施无依无靠的生活。事实上,在惠施离开之后,瑛庚也一度辞职,放弃仙籍回到下界。他有存款,有国家的保障,所以生活无虞,但至今仍然无法忘记当时那种找不到自己容身之处的感觉。举目无亲,以前认识的朋友,包括他们的儿女,全都已经离开了人世。虽然朋友儿女的儿女或是亲戚应该还在人世,但瑛庚并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包括他的故乡在内,他以前住的地方都完全变了样,根本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处。他因为对丑闻负责而放弃仙籍,所以也无法去见担任州官的次子,更不可能去投靠知心的朋友。他克制自己想要去找他们、和他们说话的想法,只能整天躲在家里。瑛庚在这个世界完全孤立。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过程很讽刺。在瑛庚整天闭关期间,他遇见了清花,进而再婚。让瑛庚不得不闭关的原因,正是前妻惠施犯了罪。

惠施离开瑛庚身边,回到下界之后,瑛庚不知道她过着怎样的生活。瑛庚曾经提出要援助她的要求,但惠施加以拒绝,消失在市井之中。五年后,再度听到惠施的消息时,得知惠施打着高官瑛庚的名号招摇撞骗,骗取了大量钱财而遭到逮捕。在鞫讯后立刻知道和瑛庚无关,但瑛庚无法继续担任官吏,于是只能引咎辞职,回到下界。

——她到底在想什么?

瑛庚觉得惠施是善良的女人,完全无法想像她会犯罪。他心痛地觉得,一定是因为太穷困,所以一时鬼迷心窍。惠施在遭到逮捕后,曾经多次写道歉信给他,瑛庚得知她深刻反省,所以向司刺提出赦免他受害的部分,也以前夫的身分补偿被害人。惠施写了一封充满文情并茂的信感激他,但服完半年徒刑后就不知去向。一年后,惠施在均州又用相同手法犯罪遭到逮捕,瑛庚才再度得知她的消息。

即使现在回想起来,嘴里仍然有一种苦涩的感觉。虽然惠施再度写了道歉信,提出要求赦免,但她一犯再犯,骗财的规模越来越小,瑛庚终于不得不接受有些人无法悔改这个事实。在第四次接到惠施的道歉信时,瑛庚终于忍无可忍,不予理睬。当时,他已经迎娶清花,在下界生活三年后,再度回到了国府。

回到国府后不久,瑛庚用了各种方法调查了惠施的案子,发现惠施的行动超乎他的理解。惠施在郡典刑鞫讯时振振有词地回答,她的行为是在向把她当笨蛋的瑛庚报仇。她犯案的直接动机是金钱,瑛庚猜想她在下界陷入穷困,但她似乎借由犯罪行为向瑛庚报仇。惠施为了证明自己并不笨,欺骗了富商和地方官,第一次被判徒刑时,表现出深感悔意的样子,官吏也相信了她,因此释放了她。在第二次遭到逮捕鞫讯时发现,惠施根本毫无悔意——虽然难以理解,但她犯了法,躲过刑责是对瑛庚彻头彻尾的报复。

鞫讯惠施的典刑说,惠施有着异常的报复心,也对前夫充满敌意,但瑛庚无法理解惠施为什么如此痛恨自己。惠施持续犯相同的罪,在瑛庚不再理会她之后,似乎仍然过着相同的生活。她的手法相同,但久而久之,不再有人受骗上当,也就失去了她的消息。瑛庚不知道她目前人在哪里,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即使清花回到下界,应该也不会和惠施走上相同的路,但瑛庚无法忘记这段往事。

门内没有动静,瑛庚只能叹着气,走进了正堂。李理蹲在通往正堂的阶梯上,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

「李理——」

「……爸爸,你会把妈妈赶出去吗?」

女儿抱着膝盖,抬头看着瑛庚问道。瑛庚蹲在她旁边,摇了摇头。

「我不会这么做。」

「但是妈妈说,爸爸会把妈妈和我赶出去。」

李理怎么办?瑛庚想道。他无法阻止清花离开,到时候李理该怎么办?清花可能会带着李理去市井,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想到了骏良。

下界已经开始荒废,不可以让幼小的女儿去有如同狩獭般豺虎肆虐的世界。

「我不会赶你们走,希望一直陪在你们身旁。李理,你想离开吗?」

李理摇了摇头。

「李理,你可不可以保证,绝对不离开这里?」

——绝对不能落入像狩獭一样的豺虎手中。

李理一脸认真的表情点了点头,瑛庚看着她的脸想道。

如果女儿发生意外……

如翕说,杀人偿命不是理论,而是一种反射。瑛庚很认同这种看法。无情地杀害这么幼小、脆弱生命的行为当然不可以原谅,绝对不可原谅,既然犯下了这种罪,就必须做好自己也赔上性命的心理准备。

如果狩獭杀了李理,瑛庚绝对无法原谅狩獭。如果司法原谅了狩獭,瑛庚会亲自拿剑杀了他,即使自己因此被问罪也在所不惜。

——只能判处死刑。

想到这里,他感到不寒而栗,觉得自己踏出了不该踏出的一步。

这种迟疑到底是怎么回事?瑛庚在思考的同时,抚摸着李理的脸颊。

「你可不可以去安慰妈妈?」

李理点了点头,猛然起身后跑向后院。娇小的背影渐渐远去,变得更加娇小。

瑛庚望着女儿幼小的背影。

7

入夜之后,蒲月冲进书房。

「——听说发生了大事——」

他气喘吁吁地问。瑛庚点了点头。

「对不起,真希望我在家,能够及时制止。」

「你不必道歉……你是从哪里听说的?」

「下人告诉我的——原本只听说司刑家里出了事,但并不知道是什么事。」

瑛庚苦笑着说:

「因为是在门厅发生的,还是有下人到处宣扬?没关系,反正本来就很难管住别人的嘴巴。」

瑛庚说完,看向窗外。凉爽的夜风从黑暗的庭院吹了进来。秋天已经来了。

「万一传入司法和小司寇的耳里怎么办?」

「我恐怕无法再继续审理这起案子。」

瑛庚在回答时,觉得即使这样也无妨。瑛庚觉得自己难以应付这起案子,但也许除了必须交出这个刑案,甚至可能会丧失司刑一职,瑛庚觉得这样也不坏。

瑛庚想到这里,看着蒲月说:

「……可能也会连累你。」

蒲月跪在瑛庚身旁,双手握住瑛庚的手。

「请您不要为这种事担心。」

「但是——」

蒲月刚才为国官不久,可能会因此失去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

「……希望你不要责怪清花。」

虽然不知道清花在想什么,但瑛庚心里很清楚,她做这一切并不是基于邪恶的想法。事后从周围人口中得知,清花最近偷偷去芝草,除了骏良的父母以外,还去拜访了其他死者家属。可能是听了他们的话心生同情,虽然她的行为太鲁莽,但无法否定她的这份心。

听到瑛庚这么说,蒲月点了点头。

「也许是因为我没有充分说明,也许应该更清楚地向她说明自己的职责,告诉她现在的想法和犹豫。」

虽然这么说,但瑛庚不认为自己做了充分的说明。因为清花可能难以理解,他也不奢望清花能够理解——那并不是拒绝,而是相反,他希望清花可以单纯地感到义愤,可以坦率地生气。

然而,瑛庚这种自私的想法惹恼了清花,可能也因为相同的原因激怒了惠施。既然两个女人都说相同的话,问题应该在瑛庚身上—瑛庚暗自这么想道,蒲月静静地对他说:

「祖父,我觉得并不是您的错。」

「……是吗?」

「是的,这不是您的错,也不是姐姐的错,都是狩獭的错。」

瑛庚难过地失笑了……没想到在这里提到狩獭。

「但是,」蒲月摇了摇头,「姐姐很不安,虽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去见良骏的父母,但我似乎能够了解她的目的。是为了让狩獭判处死刑——就可以消除内心的不安。」

「我曾经说过,死刑无法遏止犯罪……」

瑛庚说,蒲月摇了摇头。

「应该不是这个意思。芝草的治安很差,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波及到王宫内部。原本就已经感到很不安了,狩獭的存在让人面对着这个世界上有无可救药的罪人这个事实,既难以理解,也无法产生共鸣,有人毫不犹豫地践踏正义。这件事让姐姐——让像姐姐一样的百姓极度不安。」

说完,蒲月无力地笑了起来。

「只要排除狩獭,就可以消除不安,姐姐和广大民众就可以继续相信世道,他们借由这种方式整顿自己肉眼看到的世界。」

「是喔——清花说的吗?」

「不,是我这么认为。我内心中平民百姓的部分这么认为。」

是吗?瑛庚在心中嘀咕。

「借由排除狩獭,整顿世界……」

他突然想起渊雅的话。

「豺虎这两个字,把难以理解的罪犯贬低为不是人,是排斥他们……」

蒲月讶异地偏着头。

「这是大司寇说的话。当时我也觉得有道理,现在想起来,也觉得是这样。我们比我们自己想像的更加胆小,如果不排除无法理解的事物,就无法感到安心……」

不理会惠施的道歉信时,自己内心应该也是相同的状态。无法继续和这种人相处——这种想法是想要和难以理解的人、事物断绝关系,把他们赶到一个眼不见为净的地方。

回想起来,瑛庚为了惠施求情,希望赦免她,也为了她赎罪,但并没有去和惠施见面,可能是想要把惠施赶到眼不见为净的世界。虽然他认为自己也有责任,也基于义气帮助了她,但当初也许应该和惠施见面,即使难以理解,也要试图沟通。如果这么做,惠施可能就不会再犯下同样的罪。

「人就是这样的动物。」

蒲月说完,拍了拍瑛庚的手安慰他。

「但是,我也同时是国官,所以知道必须抛开这些私情。虽然我不是秋官,但知道祖父身上背负了什么。」

瑛庚点了点头。

「姐姐的事就交给我和李理处理,请您坚持司刑的职责。」

瑛庚默默无语的回握着蒲月的手。

瑛庚听到了骏良的父母说的话。虽然他并不认为会妨碍到自己的职责,但他认为不得隐瞒,所以翌日就向知音报告了这件事。知音要他听候裁示,在此期间继续进行审理工作。三天后,知音召见瑛庚,脸上的表情比之前听到瑛庚报告这件事时更加凝重。

「主上表示理解,所以并没有问题。」

瑛庚看着知音。

「我和小司寇讨论后,决定向主上报告,并请求主上裁示该如何处理,主上说无妨。」

知音的声音无精打采,瑛庚也感到沮丧。虽然很庆幸没有被主上怪罪,但也不由得感到失望。到头来还是得由自己做出判决,但更失望的是,主上果然已经放弃此案。

「……主上似乎对狩獭的案子毫无兴趣。」

「好像是。」知音的声音比刚才更加低沉。

「大司寇怎么说?」

「目前还没有任何表示,照理说,他不可能不知道。」

「考虑到大司寇的事,是不是把我换掉比较妥当?」

「既然主上已下旨,就无此必要。」

知音说完,看着瑛庚。

「我知道你压力很大,但我希望由你做出审判。你和如翕、率由无论做出任何结论,我都会接受——当初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挑选了你们。」

瑛庚受宠若惊,深深地鞠了一躬,然而,回程的路上,心情渐渐平静下来,看到一脸担心的如翕和率由,心情更加黯淡了。

「……主上果然对这起案子不屑一顾。」

当他开口时,并不是提及主上对自己的处置,而是这件事。

国家正走向荒废——的的确确。

想到这里,思考就会回到原点。在国家逐渐走向荒废的这个时期,真的可以恢复死刑吗?当日后国家更加沉沦时,瑛庚和其他司法真的能够阻止滥用死刑吗?

听到瑛庚这么说,如翕和率由也陷入了沉思——直到这个时候,三个人仍然举棋不定。在这种情况下,无法决定自己的意见。考虑到狩獭的行为和家属的心情,觉得非判死刑不可,但惧怕死刑的怯懦又忍不住抬头。

瑛庚渐渐觉得这不光是理论而已。杀人就要判死刑不是理论,同样地,对死刑的犹豫也不是理论。

李理的声音在他内心响起。

——爸爸,你会杀人吗?

也许李理问的这句话道出了本质。瑛庚理所当然地认为死刑和杀人当然是两回事,但发自内心地相信吗?他觉得自己随时意识到这件事,无论怎么掩饰,死刑就是杀人,是假他人的手,结束他人的生命。

大家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杀人就要偿命,也忌讳杀人,这不也是人之常情吗?大部分百姓希望狩獭被判处死刑,如果司法不判处狩獭死刑,希望交给他们处理,但如果那些百姓和狩獭对峙,到底有多少人真的能够杀了狩獭?应该只有死者家属会主动挥剑上前杀了他。如果李理遭到杀害,瑛庚也会毫不犹豫。只有为了复仇,才会超越杀人的忌讳——反过来说,如果不是为了复仇,就无法超越。

也许担心死刑遭到滥用,认为死刑很野蛮,都是本能的怯懦——都是忌讳杀人的反射。

听了瑛庚的意见,率由叹了一口气。

「也许吧—说起来这真的是私情,但每次主张死刑,我都会想到我的朋友。他是我在担任地方官时的同僚,目前担任掌戮。」

瑛庚猛然看着率由。掌戮在司隶的指挥下,对刑徒实际执行刑罚,如果狩獭被判处死刑,就会由掌戮负责执行,由掌戮负责安排。

「既然杀了人,就应该偿命——看到狩獭的案子,会不由得这么想,但总是忍不住想,我的朋友也这么认为吗?当然,代表国家执行刑罚和因为个人自私的因素杀人无法相提并论,但既然要判死刑,就代表有人下手夺走狩獭的生命。」

「但是,」如翕语带安慰地插嘴说:「实际执行死刑时,应该会向夏官借兵。虽然可能不应该这么说,但士兵很习惯杀人。」

「是吗?取缔罪犯、镇压叛乱时,士兵不杀对方,就会被对方杀死,在战场上的杀人,和亲手结束被五花大绑,毫无抵抗地被带上刑场的罪犯生命,是相同的吗?」

「但是……刑吏处死罪犯并非杀人,是正义杀的,而不是刑吏,是天帝借刑吏之手执行——只要用这种方式说服,再以重金酬谢,刑吏应该能够接受。」

「……真的能够接受吗?」

如翕低下头,然后静静地摇了摇头。瑛庚觉得如果是自己,恐怕也无法接受。

如翕自嘲地笑了笑。

「有时候真想干脆交给家属……他们应该很乐意代替刑吏执行。」

率由也发出干笑声。

「是啊——但这么一来,就变成了复仇,司法的目的是防止为了复仇而动用私刑,阻止复仇的连锁。」

说完,率由无力地仰望着天空。

「正因为如此,刑吏才挺身而出……」

「我想问你们两位,」瑛庚轮流看着他们,「百姓不是希望判处死刑吗?下官也肯定死刑,但越是高官,越是对死刑感到迟疑,你们认为这是为什么?」

「因为……」

如翕张了张嘴,然后又闭上了。

「我们实际参与刑狱的人员对此抱着迟疑的态度是理所当然,但就连绝对不会参与的高官也都提出要谨慎处理,仔细想一想,觉得这件事很不可思议。」

率由点了点头。

「嗯……的确是。」

「会不会是因为认为自己代表了国家?我认为自己代表了国家的一部分,不光是司法,我觉得自己的意志以某种方式反映在国家的政策上,我相信所有参与国政的官吏都觉得自己是国家的一部分。自己的意志就是国家的意志,国家的行为就是自己的行为。正因为如此,国家杀人,也等于自己在杀人。」

——爸爸,你会杀人吗?

死刑是杀人行为,有人奉国家之命,结束狩獭的生命。建议国家这么做的,是瑛庚和其他司法官,也是任何瑛庚和其他当司法官的国官——换句话说,他们都是杀人凶手。

「杀人者偿命,这应该不是理论。同时,不可以杀人,不想要杀人应该也不是纸上谈兵的理论。国家判处罪犯死刑就等于自己杀人,因此,无论如何都想要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当然,这只是私情。」

瑛庚内心有一种忌讳杀人的本能性怯懦,百姓内心也有这种怯懦。然而,对百姓来说,国家是上天的一部分,是上天所选的王,和王所选的官吏生活的世界,和百姓隔绝,和他们的意志分离。正因为如此,所以他们毫不犹豫地希望判处狩獭死刑,因为杀死狩獭的不是他们,而是上天的手。

「司法官不可以凭私情论是非,更不可以因为私情影响刑罚。所以对了解正义的人而言,不想杀人的想法,和杀人要判死刑的义愤一样,都是情非得已。我不想杀人,所以也不想劝别人杀人……」

如翕深深地叹着气。

「杀人就要判死刑,这不是理论,而是反射。同样地,死刑就是杀人这种忌讳的感情也不是理论,也是一种反射。两者都不是理论,而是近乎本能的主观,但两者的分量应该相同。」

「……我也觉得。」

「虽然恢复死刑有可能导致滥用死刑,但阻止滥用死刑也是司法的职责。无论是恢复还是停止,都各有道理,光讨论这一点,无法做出结论。」

「所以,就看狩獭本身了。」

率由说道,瑛庚和如翕都偏着头。

「理论完全均衡,既然如此,那就回归狩獭本身的问题。主上决定『不用大辟』,是为了表达刑罚的目的并非惩罚,而是教化罢民,所以,问题就在于狩獭能不能教化——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但是,」瑛庚看着如翕,「狩獭有更生的可能吗?」

如翕很意外地偏着头。

「我曾经见过狩獭,并不认为他有悔过之心,但是大司寇的话也提醒了我。把罪犯当作豺虎,不当人看待,怎么可能要求他们悔过?」

瑛庚受到了冲击。

「目前还不知道狩獭杀害骏良的理由。大司寇说,狩獭一定有他的理由,我也觉得无法完全否定大司寇的话。只要能够了解其中的理由,或许可以教化狩獭。」

瑛庚想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那就去见狩獭。」

8

两天后,瑛庚和其他人离开王宫,前往位在芝草西方的军营。

原本在刑狱鞫讯犯人时,由王宫所属的外朝司法府传唤犯人,但万一狩獭逃走,后果不堪设想,而且如果被百姓知道,很可能在半路劫囚。在和官吏协商之后,决定由瑛庚等人前往监牢。

被处以徒刑的罪犯会送去圜土,但徒刑必须从事土木工程等劳动,所以圜土的所在地并不固定,会不时转移到必要的场所。相较之下,刑罚尚未确认者和被处于监禁的犯人一起关在军营内的监牢。

瑛庚等人走向军营深处,走进士兵重重监视的监牢,来到鞫讯的堂室。建筑物本身并不大,几乎没有门窗,只有墙壁高处有一条细长的采光窗。昏暗的堂室内用粗大的铁栅栏隔成两半,瑛庚等人坐在其中一侧的高台上。不一会儿,监视罪人的掌囚和士兵出现在铁栅栏的另一侧,带了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他就是狩獭吗?

瑛庚感到纳闷。狩獭是一个毫无特征的人,虽然之前听说他中等个子,身材偏瘦,但做梦都没有想到只是「如此而已」的男人。他身上没有任何危险的感觉,眼神无力,也感受不到任何霸气,看起来似乎很疲倦,无精打采的样子,但并没有病态的感觉,至少看起来不像是豺虎,真的是随处可见的平凡男人。

「这是何趣。」

掌囚说完,让狩獭坐在固定在地上的椅子上,把手上的枷锁固定在脚上的铁环上,鞠了一躬后离开了,只剩下士兵在一旁警戒。他们在铁栅栏的另一侧不发一语,之后也不会开口,脸上的表情也不会有任何变化。他们不可旁听鞫讯的内容,所以他们必须充耳不闻。

狩獭垂着眼睛,乖乖地被铁链绑着。他懒洋洋地坐在那里,既没有虚张声势,也没有反抗。

瑛庚注视狩獭片刻后,打开了诉状。

「关于你犯下的十六起刑案,有什么需要申诉的吗?」

狩獭没有回答瑛庚的问题,不发一语地看着一旁。

「任何内容都无妨,你对目前自己身处的立场有什么想说的话吗?」

瑛庚问道,狩獭仍然没有回答。瑛庚有点手足无措,问了十六起刑案的动机和犯罪经过,但他也几乎没有回答,只有在需要时点头而已,有时候也会发出「嗯」、「对」之类的声音,但完全没有任何像样的说明。

瑛庚放弃了鞫讯,换率由问话。率由事先提出,想了解狩獭的内心世界。率由问了狩獭的父母、家乡,以及成长过程和想法,狩獭也都懒得回答。他看向一旁,没有认真回答任何一个问题。

狩獭彻底拒绝瑛庚和其他人,因为被提讯,所以无可奈何地坐在这里,但根本懒得开口,也不想说任何话为自己乞求活命。他始终没有正视瑛庚等人,满不在乎地保持沉默,好像无视他们的存在。

如翕对他的态度忍无可忍,插嘴问道:

「你无意改变这种态度吗?」

如翕说话的语气很不耐烦,可能以前见到他时,他也是这样的态度。狩獭瞥了如翕一眼,撇着嘴笑了笑——态度充满轻蔑。

「你看起来毫无悔改之心。」

率由也忍无可忍地大声说道。

「在你杀害的死者中,有幼儿和婴儿,难道你不感到后悔吗?」

狩獭没有看率由一眼,小声地嘀咕:「没有啊。」

「你没有后悔自己做了这么残忍的事吗?」

「……没有。」

「你没有写道歉信给家属,难道你不想赎罪吗?」

率由严厉地问道,狩獭终于用冷漠的眼神看着率由。

「赎罪?怎么赎罪?」

「这——」

「即使我道歉,死人也不会复活。只要不复活,那些人的家属就不可能原谅我,所以光是想赎罪不也是白想吗?」

率由想要反驳,瑛庚制止了他。

「——也就是说,你知道自己做的事造成了无可挽回的结果,也知道死者家属为此感到痛苦。」

「……是啊。」

「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这件事?在犯罪之前就知道?还是遭到逮捕之后才意识到?」

「之前就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这么做?」

狩獭撇着嘴角笑了笑。

「像我这种人渣也必须生存,脸上有刺青,根本找不到工作,也没有地方可住,为了吃住,只能这么做啊。」

「……你觉得自己是人渣吗?」

听到瑛庚的问题,狩獭冷笑道:

「你们不是这么想吗?我根本是人渣,是根本没有慈悲心的豺虎。」

他语带嘲讽地说。

「反正你们觉得我很碍眼,你们的美丽世界根本不需要我这种人渣,反而觉得我碍事,是根本不值得活下去的垃圾,所以希望我快死,结束这起案子,不是吗?」

狩獭说完,一脸无趣地看向从采光窗照进来的光,

「——想杀就杀吧,我也不想一辈子被关在这种地方,不如杀了我更痛快。」

瑛庚内心感到嫌恶不已。这个男人太狡猾了,明知道自己犯下的罪,却把瑛庚他们说成是加害人,试图让自己变成被害人。

「……你记得骏良吗?去年夏天,你在芝草杀害的小孩,你掐死了他,抢走了十二钱。」

狩獭无言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杀他?」

「没什么理由。」

「怎么可能没理由?为什么要杀小孩子?」

瑛庚语气严厉地问道,狩獭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因为觉得万一他叫喊很麻烦。」

「他只是一个孩子,威胁一下不就足够了吗?或是把钱抢走就好。」

「如果一威胁,他吓得哭出来,不是会有很多人围过来吗?即使把钱抢走,万一他逃走的话,还是会叫人。」

「所以就杀了他再抢钱吗?只为了区区十二钱?」

狩獭点着头。

「为什么?你身上不是有钱吗?为什么需要骏良的十二钱?」

「并不是需要。」

「那是为什么?」

「没为什么。」

「不可能真的没有原因。难道你无法说明为什么攻击小孩子吗?」

狩獭不耐烦地看着瑛庚。

「问这个干么?反正你们觉得我毫无悔意,既然要杀我,何必问这么多?」

「因为有必要问清楚。」

渊雅说,狩獭杀害小孩子一定有他的理由,只要能够查明原因,就可以了解如何拯救像狩獭这种罢民。骏良的父亲也大声叫喊,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儿子。瑛庚必须找到其中的答案。

狩獭懒洋洋地说:

「……硬要说的话,就是我想喝酒。」

「那你可以用自己的钱买酒啊。」

「但又没那么想。」

瑛庚不了解他的意思,一时说不出话,狩獭又继续说了下去。

「我刚好经过,知道那小鬼手上有十二钱,因为他和他母亲说话时提到。之前我刚好经过一家卖酒的小店,上面写着一杯酒十二钱。我有点想喝酒,但不想花十二钱,结果走了没几步,得知那小鬼刚好有十二钱。」

「所以就?」

「我觉得刚好,刚好是十二钱。」

瑛庚不由得感到愕然,如翕和率由也瞠目结舌。

「……不会只是这样吧?」

率由不知所措地问道,狩獭不耐烦地回答:

「就是这样而已……算他运气不好。」

他满不在乎地回答,好像事不关己。

这个男人不可能反省。瑛庚感到心灰意冷。狩獭根本没有认清自己的罪过,也没有面对自己犯下的罪行,只是逃进「反正我就是人渣」的保护壳中,永远躲在那里。任何话都无法劝化这个人,甚至无法伤害到他。

瑛庚感到心情黯淡。瑛庚他们之所以举棋不定,是因为内心有本能的反射忌讳杀人——然而,这个男人身上并没有。

狩獭和瑛庚他们之间隔着铁栅栏,瑛庚他们很难跨越那道牢固的墙,狩獭也无意跨越。瑛庚他们痛恨铁栅栏另一端的狩獭,狩獭也蔑视、憎恨身在铁栅栏这一端的瑛庚他们。

——这个世界上也有人死不悔改。

瑛庚羞愧地再度确认了这件事,同时不由得思考,自己到底对这个男人有什么期待?从狩獭的罪状、至今为止的行为来看,他根本不愿意接受教化。狩獭充满愤怒和憎恨,也许就像惠施一样,对狩獭来说,抗拒教化也是他的某种复仇。

从庞大的鞫讯纪录就可以清楚了解这一点,但瑛庚他们为什么还要亲自见到他,确认他是否能够教化?好像这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瑛庚在思考这件事时,率由小声地说:

「……关于三刺,如之前所说,三宥和三赦都不符合。」

照理说,司法通常不会在当事人面前阐违结论——即使如此。

「司刺找不到任何可以宽恕罪行的理由。」

率由的语气充满苦涩,也许他希望当着狩獭的面说这句话,可以伤害狩獭。

如翕点了点头,他的脸上充满了和率由相同的苦涩。

「典刑根据罪状求处殊死。」

「司刺支持这个意见。」

典刑和司刺的意见一致——瑛庚必须做出决断。

狩獭瞪着他们的眼中充满轻蔑,对自己的命运即将这样决定丝毫不感到害怕,他嘲笑般的表情好像在说:「反正你们要杀我」,说来说去,你们还是不可能原谅我,因为我是你们无法理解、也无法产生共鸣的豺虎,活在世上很碍眼,所以要让我死——我没说错吧?

瑛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狩獭的罪行明确,而且外人难以理解,但因为无法原谅,所以就杀了他——可以如此粗暴地使用死刑吗?我能够理解家属的报复感情、百姓的义愤,以及对难以理解的罪犯感到不安的感情,但刑罚不应该运用在这些方面……」

率由有点怯懦地垂下了双眼。

「虽然主上停止了大辟,但这是将刑措视为国家的理想,如果受到无法原谅的私情影响,在此轻易判处死刑,就会成为前例,等于实质恢复了死刑,从国情来考量,有可能会发展成滥用死刑。虽然司法的职责就是阻止这种情况发生,但如果是因为私情而创造了前例,国情导致滥用死刑,我对于是否能够顺利阻止感到不安。」

瑛庚降低了说话的音量。

「但是,对死刑的这份恐惧,来自内心对于忌讳杀人的怯懦。杀人罪就要判处死刑——这不是理论,而是一种反射,害怕杀人也不是理论,而是反射。」

正因为如此,瑛庚他们才会来和狩獭见面,如果狩獭有更生的可能,就不需要动用死刑。

「两者都不是理论,而是更接近本能,如果说是私情,真的只是一种私情,但根源性的反射互为表里,这才是法律的根干,就是为什么天纲规定,不可杀人,不可虐民,刑辟中却有死刑存在的原因。」

如翕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

「刑辟本身也存在着矛盾,既叫人不可杀人,却又要求杀人。典刑罗列罪状,司刺则设法减免其刑,刑辟原本就摇摆不定。回想起来,上天的哲理就是如此,只能在两者之间摇摆的同时,为每起刑案寻找适当的场所。」

「上天……」

率由嘀咕道,瑛庚点了点头。

「我们认为停止死刑和恢复死刑各有道理,所以迟迟无法做出决定,但我们也同时得出结论,无论是要求判处死刑的反射,还是畏惧死刑的反射,两者的分量相同。因此,关键在于狩獭本身有没有教化的可能——」

——然而,但是。

瑛庚在吞吐之际,狩獭突然插了嘴。

「我不可能悔改。」

瑛庚猛然抬起头,看到了狩獭扭曲的脸。囚犯的脸上露出揶揄般阴沉的笑。

「绝对不可能。」

……是吗?瑛庚点了点头。

「真是太遗憾了……」

瑛庚说完,看着典刑和司刺。

「——那只能判处死刑。」

狩獭听了,捧腹大笑起来,简直就像是胜利者的笑声,但也同时掺杂了空虚的挫败感。绝对无法相容的存在,如果全面否定、抹杀,就可以拒绝难以接受的现实。只能借由排除狩獭,试图调整世界的和谐。

瑛庚等人垂头丧气,似乎感受着挫败。一切都染成了红色,强烈的夕阳不知道什么时候照进堂内,堂内的一切都烙上了采光窗上铁栅栏的黑影。

——宛如某种预兆。

瑛庚他们拒绝了狩獭的存在,排除狩獭,努力让世界上没有任何不相容——然而,这只是开始而已。国家正走向荒废,荒废的国家妖魔层出不穷,世界的龟裂也会不断出现。为了眼不见为净,人们将在日后不断排除各种事物。

无论国家和人,都以这种方式渐渐走向凋零。

瑛庚低着头站了起来,如翕和率由也跟在他的身后。

他们把放声大笑的罪人留在铁栅栏内,不愿正视他,低头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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