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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白银之墟 玄之月②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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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思几人自函养山返回之时,琳宇已然是一片雪海。

虽说积雪并不深,但经由寒风冻住后又盖上了一层新的降雪,附近便是一片雪白。琳宇郊外的河川已经从浅滩开始结冰,农地也被冰冻于积雪之下,丘陵地上常见的家畜也不见踪影。文州正开始进入冬眠。

天空低沉,乌云沉重地垂下。偶有白色的风花飘散下来,却还不至于形成一场正经的降雪。但相对地,干冷的风却刮个不停。有些日子,甚至还会有能让树林弯折的强风从山间吹下。冻到骨髓里去的寒冷——这就是文州的冬天。阴云时厚时薄,但能让阳光直射下来的青空却几乎看不见了。

阴郁的天空下,街道到处都堆着雪冢。去思几人回到琳宇的第二天早上,他们家附近的路上也有这样的雪冢了。他们听到骚乱后向外窥探时,人们正好把雪扫掉,发现其下荒民冻僵的遗体。

“是个老头子。”一个声音十分忧郁地说,“怀里抱着个孩子……是孙子吗。”

“昨夜的声音就是他们吧。”女人的声音更加阴郁,“昨天半夜,我感觉好像听到了敲门声。但问了句‘是谁’却没人回答。”

“你没出门看看吗。”

“怎么可能去看啊,要是强盗怎么办。”

人群中发出叹息声。人们沉痛地低着头,将遗体暂时裹在席子里放在一旁。但那遗体不知何时就消失了,应该是得到消息的官吏前来搬走了吧。

“在你们前去函养山期间,也发生过同样的事。”

说着,余泽将温热的开水端到餐桌上。

“我记得好像是个中年男性。”

这附近治安不大好,无人的建筑物很多。有很多为了避寒的荒民来此居住,但很遗憾,状态良好的建筑物是很难争到的。力弱之人会被从好不容易找到的住所中赶出来,无处可去,最后就那么冻死。

“难道就不能互相帮助吗……”

余泽一脸寂寞地一边拨开炉灶里的火,一边发了句牢骚。去思他们所住的民房只有正房有炕。而且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古老,这个炕的效率也不怎么高。所以他们常常集中在厨房里。这房子虽然因为到处都是缝隙而寒冷彻骨,但只有厨房,有余泽不断烧着火而暖和着。

“虽然我们用‘荒民’一概而论,但对于他们来说,那不过是陌生人。”静之叹了口气说,“跟不知底细的家伙再同一建筑内生活起居,根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而且事实上,来抢劫的强盗就是很多。”

“从荒民那里抢劫,又能抢到什么呢。”

“即使如此,‘有’和‘没有’却是天壤之别。还有专门瞄准荒民的强盗,毕竟荒民是在官府的保护范围之外的。”

其损失会被轻视,犯人的搜索也会被缓办,因此就有很多卑鄙之人来钻这样的空子。将义愤挂在嘴上,责备官府、责备他人是十分简单的,但于去思而言,若有人在夜里敲门,他也会先警戒起来。特别是因为李斋在这里,就算来人是被冻僵的荒民,也不能让他们说进就进来。

两天后,当时无视了爷孙二人的打扮不错的女人,就被真的入室强盗杀害了。虽然也有人说是因果报应,但丰都却像是悼念一般说:“因为有老人的事在先,所以这次才不由地开了门吧。”因为对爷孙的死心怀愧疚,所以无法再对深夜的来访者保持沉默。或者说,这有可能是邻居中的某人预料到女人的反应,于是才犯下的罪行。

若王在,至少如果官府能发挥作用……

此时确是让人悔恨不已。

像是例行事项一般,喜溢每天都会带着传闻前来,而这些传闻也都大同小异。在某处又死了人,在某处又有了什么事件,没有任何让人快活的消息。而在女人死去的第二天,他们得到了一条风格不大相同的消息。

“我听到了个让人在意的消息——说是琳宇有一家店,会收购未经监扎的玉石。”

喜溢进入厨房,边掸着外套上的雪边说。看来又开始下雪了。

“据说一直暗中收购没有未经监扎的玉石,只要拿去就不问来历。”

“在哪?”

“传闻中说的是在城的另一边。但其根本似乎是在白琅。”

白琅乃是此处——文州的州都。函养山是瑶山中的一部分,而白琅则在瑶山以西,在凌云山白琅(*)的山脚下。白琅山向西连绵着群山一直向马州延伸。

“白琅有着著名的豪商——其女主人名为赴葆叶。说起赴家,那可是不仅在文州,更是在戴国全土都响当当的豪商。他们作为玉商起家,渐渐扩大了贸易范围。特别在骄王时期得到了王的眷顾,因而积累了巨大的财富。”

葆叶早年丧夫,之后一手经营赴家产业,膝下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待三名子女成年后,便将大部分实务都交到了子女手中。自己则隐居在白琅郊外。——虽说如此,却也有葆叶假借隐居之名,却依旧手握实权的传闻。

“赴家的店铺不仅在开在白琅,更遍布戴国全土,不过其中文州自然是开了数不清的店铺。其中多数都从事收购玉矿石,又将这些矿石卖给加工业者的生意。不过他们自己也拥有加工业者,也有贩卖加工好的玉石的店铺。赴家在全国的大都市经营着面向富人的店铺。”

李斋点头。

“确实,我印象中鸿基也有这样的店铺。就是这个赴家在收买未经监扎的玉石吗?”

“当然不可能是赴家的店铺在做这种买卖。但似乎是赴家暗中的分店在收购。这样的店铺在明面上,与赴家没有任何关系,但据说站在其背后的恐怕就是赴家。”

现在虽然已经关了,但琳宇直到最近似乎都还有这样的店。传说那小铺子就开在一个店铺林立的集市后巷。

“告诉我这个的,是住在那家店铺附近的老人。说是,没在白天看见过店里有人。”

店铺本身应该是作玉石买卖的中介,但却不知其实质。毕竟无论何时看,那店都是关着的。正面的板户几乎都是关着的,但可能是为了出入,只留一枚是开着的。

“在那板户内,有一个很小的玄关(**),墙上开着一扇极小的窗口。店铺看上去不像开着,但却有些带着行李的穷人进去。据说从那枚仅存的开着的板户进去,叩响窗口,那里就会打开。从那里把行李递进去,好像就能换成钱。”

虽然常常能看到这些拿着行李的人,不分昼夜地前来此处,但却看不到最关键的,这家店地主人或者佣人。老人觉得可疑,在某个晚上,而且是深夜,他看到了从店里出来的人影。

“老人说就是琳宇赴家店铺里的人。”

“是从赴家的店铺过去的吗?”

“倒也并非如此。那老人原本就是赴家店铺的职人。他从赴家的店铺拿到玉石,然后进行加工,从中收取手工费。那时候看到过很多次。老人说那人的确从去年开始都还在赴家的店里任职。”

老人开始在自家附近看到的时候,还以为那人辞了赴家的工作,独立了出来。但在之后去赴家搬货物的时候却又遇到了那人。

“老人说他想都没想,就和那人打了招呼,问他是不是在做类似承包人的事。老人对那人说起,自己其实就住在那家店附近之类的,然后两天后,那家店就关了。”

“……这实在是可疑。”

是,喜溢颔首道。

“老人也觉得奇怪,就向店里的管理人打听,但管理人也不知道情况。他们在那个地方做了大概两个月的生意。而根据他们租借店铺时候的说法,他们只打算借用半年。看来是每半年就会转移到其他地方。”

“原来如此……”

自荒民出买入未经监扎的玉石,再将这些玉石运入赴家的店铺,就是这么一回事吧。在不起眼的地方设立分店,为了不被怀疑,每半年就转移店铺。转移之时,将下一处店址告诉来店的荒民,如此一来顾客就不会流失。

“想必他们现在也还在琳宇某处吧,不过我们就不知道是哪里了。同样,我想琳宇到白琅一带应该还有数个类似的店铺吧。”

“若是知道店铺所在,就能在附近盯梢抓住出入那里的荒民,就能问问他们骁宗大人的线索——可问题是店铺的位置并不好找。那就只能直接去大本营了吗……”

喜溢对此点点头。

“赴家本家是在白琅?”

“是,但其实权似乎还握在葆叶阁下手中。而自称引退的葆叶阁下,则是在一处名为牙门观的别庄。”

“是道观吗?”

不,喜溢摇头。

“那里虽然原本是道观,但空位期间,其法统已绝。”

而且,牙门观本就是不属于任何宗派的一个单独道观。其中擅长占卜之术的女教主人气很高,从小的堂开始,终于建成了大道观,但在那位教主仙逝后,围绕着后继人的争夺就未曾停歇,最后终于连痕迹都消失,只留下了庞大的无主道观,而这里则在土匪之乱期间,被葆叶买了下来。

“虽在正式的称呼好像已经改了,但现在一般还是叫牙门观。”

原本,玉矿中的玉石,若未经官府许可,是既不能挖也不能买卖的。荒民们捡到的玉石,若不是通过暗地里的渠道是无法变现的。荒民就算需要到处旅行,也会带着吧。骁宗失踪的时候在函养山捡碎石的荒民,有很大可能性也用过这样的分店。如果是相关的人,应该也就会知道这些带着石头的荒民的去向。

“想去看看,但……”

白琅是最早对阿选表示恭顺的。被说是——最早病的。事实上,文州侯是骁宗任命的。虽然并非骁宗麾下,但也是和骁宗十分亲近又有人望的一个人物。正是因为看中了其为人,骁宗才将其任命为问题诸多的文州的州侯,但这个文州侯却是最先叛到阿选那边的。所以白琅实际上就在阿选的眼皮子底下。不得不说,接近白琅实在危险。

“李斋大人还是不要接近那里为好。就由我来吧。”

静之这么说。李斋点点头,然后看向了丰都。

“丰都,你怎么看?你觉得我接近白琅会很危险吗?”

丰都歪过了头

“这……”

丰都忧郁之时,正往炉灶里添柴的余泽插嘴道:

“白琅周边的城镇并没有特别严格警戒哦。”

“对了,余泽你也是四处奔波的神农啊。”

“师傅主要是在琳宇周边转悠的。但琳宇的神农社却汇集了附近的一切情报。”

根据余泽的说法,白琅周边的城镇只在土匪之乱前后,才布下过严格的警戒。乱生之前,对土匪的警戒十分严格,但乱中的警戒却不知为何有所缓和。

“那之后有段时间都没有什么严格的审查了。在诛伐盛行时的一段时间,警戒也变得严苛过,但慢慢地也缓和下来。现在已经几乎没有对身份的检查了。不过,考虑到李斋大人……”

在被阿选掌控的官府中,李斋是弑杀了骁宗的犯人。

“已经过去了六年。实际上,我也从未在琳宇被问过身份……”

曾经——在诛伐之后进入文州时,那些大都市看上去实在不像是能进去的样子。但就算是在当时警戒严格的琳宇,如今也几乎不被人留意了。李斋失去单手这件事,也能成为拜托嫌疑的助力。

“可朽栈就注意到了不是吗?”静之不安地说,“这说明李斋大人确实还在被通缉吧。虽说事到如今恐怕也没有民众还相信李斋大人犯下大逆,但还是要多加小心才是。”

“既然琳宇周边没能找到骁宗大人的痕迹。总归是要把搜索范围向东西扩展开来。白琅虽然危险,却也是人群聚集的都市,换言之是聚集了情报的地方。如有必要,甚至应该将据点移往白琅。不能永远都这样逃避。”

“这……说的也是。”

“现在还是先去看看,白琅的危险程度到底如何吧。”

静之思考了片刻,才终于点点头。

(*)凌云山是山的种类,白琅是山名,此处是说还有一座叫白琅山的山脚下

(**)指日式房间玄关处,比房间内低一点的那个放鞋的地方。

2

让李斋他们庆幸的是,牙门观并非位于白琅城中,而是位于郊外。李斋几人将据点交给余泽,与喜溢同行——为了与葆叶见面,必须要借助浮丘院之名——总之先从琳宇启程了。

自琳宇出发至白琅,就算骑马少说也需要八日。第二日,李斋等人到达了嘉桥,第三日一早就经过了传闻中骁宗失踪的区域,静之将据说骁宗离队的地点告诉了他们。静之本人当时并不在文州,所以说的不过是传闻,但此处离从大路通往龙溪的山道十分接近,正位于跨过溪流的小桥旁边。

——毫无疑问,骁宗就是从此处前往函养山方向的。

骁宗与阿选麾下的护卫一同通过山道前往龙溪方向,然后回来的只有护卫。

一想到这就是一切的开端,李斋就感觉如坐针毡。

如今这条山道已然被冻在一片雪白之下——这是条被夹在断裂悬崖间的细细山路,想必根本无人来往,雪地上不见任何脚印。

第四天(*)黄昏,他们走到了往辙围方向街道的分歧点。那一带的景色十分荒凉,前一晚的积雪被风卷起,让周围一阵朦胧。从此处至辙围,便是阿选的诛伐最为苛烈的区域,特别是辙围周边甚至已经无法住人。几乎所有里都变成了废墟,里木也枯萎了,而人们是无法定居在没有里木的地方的。在行政上,这些地方也成了废里,得不到任何支援。沿街的里中,虽然建筑得以修缮,得到了一定的复兴,但一度失去耕作之人的农地却将那里染上了浓郁的荒废色彩。

到了旅途的第六日,李斋的紧张感也提高了。远处能隐约看到积着雪的凌云山——白琅山。通常,走到看到山的地方这么近的地方开始,防备也会变得森严起来。街角设置的师士数量增多是惯例,但在文州这里,却没发现有这种情况。进入城镇时的身份检查几乎没有,也看不到有很严格的监督。事实上,街道的荒废与其他地方并无二致,如此就能看出负责行政的人手并没有分派下来。而且也能看到不少荒民,他们聚集在避风的隐蔽处烧起火堆,几个人挤在同一张席子上。

“他将这种眼皮子底下的地方,都放置不管了吗……”

李斋惊讶地说到。静之对此颔首道:“虽然有听过如此传闻,看来确实如传闻一般啊。”

就算是静之,也选择尽量不接近白琅。虽然对此处并没有特殊警戒之事也有所耳闻,心里却觉得怎么可能。与他一同旅行的神农是属于琳宇周边的庭场的,所以对白琅的情况也不甚清楚。通过神农听过这周围十分混乱的传闻,所以想着肯定也会有相应的监查。

“不过,想想也是,若是白琅周百年警备森严,又怎么可能买卖未经监扎的玉石。这种暗地里的生意能做成本身,就是管理混乱的佐证。”

不过,李斋他们还是一边注意着隐藏身份,一边接近白琅,过程中尽力不想停留在他人的视线之中。不知是幸或不幸,文州正进入极寒的时期,旅人都穿着相似的外套,带着遮住眼睛的风帽,围巾也多会拉上鼻子。如此根本看不出人的长相。不管怎么说,白琅本身还是有旌券检查的,但李斋与泰麒皆拥有庆国与东架二者所发行的,写着伪名的旌券,所以没有问题。而且,牙门观是位于白琅郭壁(**)之外的。

“由骄王的挥霍而构筑的财富……”

李斋看着牙门观的威容不禁轻声说道。她的围巾的间隙中露出了白色的呼吸,那白气随即冻住了睫毛。

白琅的城镇在白琅山脚下铺展开,在歪斜的郭壁之外,有一座园林就在尖尖的山峰之间的谷底处。山谷入口,有一座巨大的门楼堵在那里,其左右立着高耸的墙壁,因此几乎无法越过这道门楼,看向前方。广大的园林在山谷中展开,好不容易才能看到山谷深处,没有草木覆盖的地方耸立着的楼阁。

李斋点点头。这里确实很难被称作园林,不如说更像是沿着山谷配置了大小僧房的寺院或道观。

“葆叶本人几乎一整年都在牙门观中度过。想必是有不寻常的兴致去修建寺庙吧,而且也毫不忌惮在此处修建。”

“是把自己当成是西王母了吗。”

李斋话一出口,顿觉一阵恶寒——李斋曾经,被西王母召见过一次。西王母作为赐人子嗣的神,被人们当作伟大的母亲而崇拜着,但真实的西王母确是冰冷无情地像石头一般的女神。

——那这边这个又是怎样的女人呢。

喜溢用浮丘院的名号,请求与葆叶见面。李斋几人在门楼复数的建筑物内等了相当长的时间后,终于,一个带路的人从位于大门正面的一座更大的楼阁内走了出来。石造风的楼阁遮挡住眺望山谷间的视线,就仿佛巨大的影壁一般。

“这里原本是这样的建筑物吗?”

李斋小声问,喜溢却歪过了头。

“我也是第一次来……但这实在不像是道观的建筑。”

李斋点点头,道观的建筑有道观的样子,寺院有寺院的,而官府则有官府对应的样式,但这座楼阁则无法同其中任何一种对应起来。两翼向前伸出的建筑全都是有天井那么高的三层建筑,而在这些棱角分明的高高的建筑物上,雪就像是特意安装的一样覆在屋顶。中间的大屋顶和建筑物的一角,两翼前端的二层建筑物应该是望楼吧。而这些望楼由低矮的屋顶相连,厚实的外壁由石头堆积而成,其上雕刻着像是埋入墙中一般的五彩的鸟或花的装饰。涂红的石柱附在外壁上,而这些柱子上盘踞着青色的龙,巨大的门上则装饰着描画了五彩的龙与云烟。

虚饰,李斋脑中浮现出这个词汇。墙壁也好,屋顶也好,门也好,就连盖住窗户的铁栅栏都满是虚张声势的装饰。

连接着门楼正面楼阁的庭院左右有着小小的堂宇。李斋几人小心翼翼地穿过铲过雪的庭院,走近了堂宇。静之与丰都就留在那里,李斋仅由穿着道袍的去思和喜溢带领,进入了楼阁。由盛装的侍女引路,他们走进了内部,这里与外面也没什么差别。墙壁与柱子上覆盖着花饰,到处都放着壶和雕刻,屏风则是由雕刻过的透明玉石做成,这里那里都像是在夸耀自己的富裕一般得华美。穿过温暖而豪华得大厅后,又有一扇巨大的门,建筑物似乎仍在延伸。走进那扇装饰着华美雕刻,金箔和价格不菲的玉石的门,正面的墙壁上排列着镶嵌着玻璃的细长的门,从那里能看到耸立着树木和巨大奇石的庭院。

在那扇窗户前作者的就是葆叶了吧。葆叶此人莫约五十岁,是个肤色白皙的丰满女人,全身都体现出慈母一般的感觉,但周身过于豪华的衣裳和玉石,和那双让人不敢大意的眼神和她的外表背道而驰。

“浮丘院的大人们有何贵干?”

葆叶在温暖的厅堂中,舒适地躺在豪华的床榻上,柔和地笑道。喜溢将介绍状交出,认真的拱手行了一礼。

“感谢您愿意见我们。”

喜溢老套地开始自我介绍,之中把李斋当作客人也一并介绍,又和葆叶进行了一番互不冒犯地社交辞令交换。在一通没有实质内容地谈话后,葆叶问“那么”。喜溢于是变了表情。

“实际上,这边的这位客人正在寻人。根据我们打听到的消息,葆叶大人您这里,似乎在从荒民那里买取玉石……”

“怎么会。”葆叶用玉扇挡住嘴笑了起来,“挖掘玉石可是需要官府的许可的。可怜的荒民们恐怕是拿不到官许的吧。”

“啊,实在是抱歉。我们并不是要就此责备你们。荒民也需要一个活下去的方法,如果葆叶大人能如此救助荒民,浮丘院反而要感谢您啊。”

“那还真是宽宏大量。”葆叶将她的朱唇勾起,微笑了起来,“但我等是不收取未经官府允许的玉石的。毕竟我们也要向王宫和州城缴纳玉石,就算是为了慈善,也不能因此便违背律法。”

这样的话语实在太过苍白,喜溢只能答一句,是这样啊。

“正如之前所提出的,我们正在寻人。而在收集碎石的荒民之中,可能会有知道那人行踪的人。但因为是荒民,我们也不知去何处才能见到。所以不知您能否为我们引荐一位在荒民中说得上话的人。”

“若是如此,那来找我就是无用功了。难道不是浮丘院的大人们,对荒民们的动向要更了解吗?”

这已经明显是讥讽了,李斋想道。葆叶知道浮丘院正在保护荒民,于是才说让他们不如去问他们自己所保护的这些荒民,而他们不这么做其实是有其他目的吧,葆叶就是绕着弯在这么说了。

葆叶笑得极为做作。

“我早以隐居,如今唯一的乐趣就只有这园林,早就不了解世俗之事了。”

“您这园林实在是气派啊。”

“只不过是建了一半的。等到真的建成,还请务必光临鉴赏。”

葆叶的态度,怎么都像是在侮辱喜溢。李斋不假思索地说:

“想必花了不少资金吧。”

“这个嘛……”

“听说赴家是文州第一的豪商啊。想必深得骄王重用吧。”

参与了骄王的奢侈,也即是说为戴国的倾覆压上了稻草。

葆叶明显露出了侮蔑的表情,笑道:“骄王啊,那可确实是承蒙眷顾了。”葆叶满不在乎地说,“骄王可是相当喜欢我等的商品。只要说是专门为主上所准备的,就会看都不看就立刻买下啊。”

“……想必你从中获取了不菲的利润吧。”

“那是当然。毕竟全部都是遵照着我们的要价给的,诶呀,这可真是让人感激的老主顾呢。”葆叶不在乎地说,“就算我自作聪明地高举大义,拒绝了骄王,那些钱也会由不怎么样的官员交到不怎么样的商人手上。既然这些钱财无论如何都会被骄王挥霍,还不如就让他们落在我的手上,还能做些有用的事。”

“有用的事……”李斋说着,看向周围只能称作绚丽豪华的厅堂,“就算是将穷困的人民费劲辛苦才收集到的碎石狠狠压价,只要能用在有用的地方就可以了啊。”

葆叶悠然地勾出一个微笑,将身子靠上软榻,将扇子压在嘴边,有些蔑视一般地眯起了眼睛。

“……什么是有用的事,什么不是,是由我来决定的。”

葆叶的声音变了调子。李斋没有对她的话作出回应,因为她知道对于眼中只有私利私欲的人来说,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

“我们的确有收买碎石,现在也在继续。这正是所谓慈善啊。”葆叶说着,脸上浮现出一个目中无人的笑容,“我们从其他的玉泉有上好的货物入库,其实根本不需要荒民们收集的碎石,但那些人也得吃饭啊。”

说着,葆叶又添了一句:“当然。”

“肯定是有利可图的,毕竟低买高卖可是商人的基本功。虽然卖的人肯定会私下里抱怨我们压价,但要是对我们的出价不满,那只要拿到其他店里卖就好了。既然他们一边嘴上抱怨,一边却还是来我们的店里卖,不就说明实际上他们也觉得这就可以吗。”

“难道不是因为没有别的方法了吗?”

“可能吧。”葆叶笑出声,“也是,毕竟不问货物出处一律收买的店还是很罕见的。——不过你也别因此就说我违背律法。我不过是不问出处罢了,但既然拿来了玉石,想必他们也是有官许的吧。毕竟没有官许是不能挖掘或捡拾玉石的,如果总是喋喋不休地质问和怀疑客人,就做不了生意了。”

这本身并不违法,也不应该受到他人的责备。葆叶这么说。来卖碎石的荒民是葆叶的客人,不问多余的事情,正常付钱,仅此而已。

“若说是有什么奇怪的话,对于可以的出处,确实还是有可能听到些不想听的话的。所以店里的人几乎都不照面,只做收买的工作而已。是我叫他们这么做的。所以他们是听不到荒民之间的传闻的,也不会知道他们脸或者名字。”说着,葆叶仰起身,叹了口气,“……让你们白跑一趟真是对不起了。”

葆叶莞尔一笑,挥了挥手,对侯在厅堂一角的下女说:“客人要回去了。”下女立刻就往这边走,同时背后的门中也出现了多了下男。被这些男女赶着,李斋几人离开了厅堂,被赶出了建筑物。和在外面等着的静之、丰都合流,被用表面恭敬地态度送到了被冻住的门外世界。

“……诶呀”

喜溢苦笑着摇摇头。

怎么样了,丰都问。去思也同样一脸苦笑,答道:“只能说是个女中豪杰,实在是让人害怕。”

总之现在最好还是先去看看店铺的情况,本来也是计划要顺路去一趟白琅。就算只有去思和丰都二人也好,至少能看看店铺地情况。在到达通往白琅的雪路时,李斋说:

“虽然这一趟没有什么线索,但我对葆叶是否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还抱有疑问。”

“您是说,她在隐藏些什么?”

静之提起了干劲,但李斋却摇摇头。

“不知道她有没有隐藏我们想知道的事。不过她确实藏着很多事,想必是心中有鬼吧。”

“只有这样吗?”

去思问。又对惊讶地回过头来的李斋说:

“我之前一直在观察周围,那个别庄绝对有些异常。”

“异常?”

“从窗户能看到庭院。虽然用树木或者石头之类的景色遮住了,但从其间隙处还是能窥到园林的样子。远远的能看到建筑物和出入其中的人,他们看上去全都像是干活的,或者匠人。”

“是在修缮建筑吧?”

“就算是也很奇怪。那个别庄如此豪华,就算是佣人也理所当然地穿着相当好地衣服。事实上,给我们带路的佣人就衣着华丽。但有这种佣人的似乎只有门楼和那个奇怪的主楼而已,剩下的都是一些出入于朴素的建筑物的职工们。那看起来简直就是工舍。”

“工舍……”

李斋陷入了沉思。

静之说:“说来,我也有些事很在意。门楼正面就有主楼本身就很异常,而这个主楼是石造的,这也很奇怪。那个巨大的建筑物,简直就像是放置别人窥探里面的园子的障壁一般。”

“确实如此啊。”

“并不只是这样。在大堂等着的时候,我朝周围看过,从门楼到主楼的前院完全就是一个封闭空间。但因为它又大,形状又复杂,单看是看不出来的。那个前院和主楼以及连接他们的廊屋是完全封死的。”静之继续说,“而主楼的门像是青铜做的。虽然在雕刻的地方贴上了金箔,看起来像是什么华丽的商品,但青铜做门可有些不寻常。前院的窗户全都位于相当高的位置上,虽然也都装饰了金银和雕刻,但却无法掩饰那里镶嵌了坚固的铁格子。而没有铁格子的窗户每个都很小。”

“的确如此……”

“我看着这些异常坚固的主楼和廊屋就想,这里宛如一座城池。那个前院本身就是瓮城。瓮城本来应该是在郭壁上突出的,但这里的这个却是向内凹陷的。”

“一旦从门楼涌入的敌人到达前院,就可以从四方进行攻击的意思吗?”静之点点头,“如此考虑的话,未装铁格的小窗的位置确实符合,正好是一二层间能射箭的女墙的位置。”(***)

李斋回头看向那一众楼阁。

难道牙门观在为抵御攻击而做准备吗?

李斋几人回到街道上。他们改变了当天的预定,决定在通往牙门观的路上监视。他们拨开大雪,登上了离牙门观最近的山峰之一。这里虽然就算调整角度也无法看清牙门观的全貌,但还是能看出在被雪覆盖的山谷间有豪华的园林,并且其中确实排列着大小建筑物。从李斋他们所在的地方看,并不能看到出入建筑物的人们的服装。

看样子,出入牙门观本身的人并不多,几乎看不到有人通行,但他们却目击到有三辆载着行李的车进去了。而这些搬入的行李,看上去像是用于搭建建筑物的建材,全都是被严密捆包好的木箱,看起来有相当的重量。虽然有可能是将会做成玉石的碎石,但似乎也运入了大量像炭一样的东西。看到这些东西,去思说:

“会不会有锅炉。”

“难道不是炕吗?”

所谓炕就是让烟在地板下通过,让屋子暖起来的设备。他们当时所在的厅堂中,暖和到甚至不需要穿外衣。富裕如葆叶,在所有建筑物中都建上这样的设置也不奇怪。

“我想并非如此。在那里能看到烟囱对吧,那个大小那个高度,炕根本不需要。需要那种高度的烟囱的,一定是具有相当高温的地方。”

“相当的高温。”

去思对李斋的反问点点头:“比如要融化金属之类的——难道不就是精炼金属矿吗?”

怎么会,李斋自言自语地说。

从矿山获取矿石乃是地官地职权范围,矿山本身则是地官遂人的职权范畴,而挖掘出的矿石实际流通时,则归属地官司市的管辖范畴。但经过精炼后的金属既能成为商品,也能成为兵器,不能就那么直接交给市场,所以归属于天官的管辖。地官和天官,二者隶属完全不同的系统,分管不同的业务,所以是不可能二者同时负责的。就算处理玉的人也可以处理矿石,却不能进行精炼。但葆叶却明知如此还在进行矿石精炼,也就是说,这是完全的违法行为。

“原来如此,还是心里有鬼吧。”

牙门观对外的防备很严备。原先以为是因为那里贮存着巨大的财富,但现在看来并非只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是因为那里还在进行违法的精炼。

“可是,居然就在白琅脚下吗?”丰都惊诧地说,“在这么近的地方吗?”

“恐怕是有官员在背后保护吧,官商勾结。而且有的话,就一定是有相当地位的人。”

官吏的腐败也不是从现在就开始的。六年前,受私欲驱使的官员就已经开始为所欲为了。

那之后,李斋和静之在喜溢的陪同下,回到了白琅前城镇中的舍馆(****)。去思和丰都则前往白琅城中。他们在白琅找了住处,第二天,为了保险去探查了葆叶的店铺。这座店铺位于城市中心,而荒民们则丝毫没有接近这里的意思。恐怕收买未经监札玉石的店铺是交给专门的分店的吧。

“但我们却不知道关键的分店在哪里,又有多少。”李斋从舍馆出来的时候喃喃道,“如果摆出一副打听传闻的样子,就算有荒民出入,也无法再探查其动向了。”

“确实。”静之压低了声音,“果然……是有。”

听到这般耳语般的李斋若无其事地看了一圈周围。附近的店铺一旁的巷口,有两个朝这边窥探的男人,在寒风中蜷缩着身子站在那里。

他们是在从那座能看到牙门观的山峰上下来的时候,注意到这些男人的。下山途中,像是早就等着一样,这二人组就藏在山道一旁的草丛中。开始,他们以为是李斋的真实身份被识破了,但看来并非如此。这两个男人看起来不像师士,他们并不擅于尾随,再怎么看,他们也不过只两个外行。

“是来自牙门观吗……”

李斋对静之的推测点点头。只能真么想了,恐怕是牙门观为了窥探李斋他们的动向而派来的人。

“看来他们确实是心里有鬼。”

既然不是师士,就没必要太过在意了。不如说需要警戒的是牙门观,要看看他们究竟会做到什么地步,于是李斋他们故意装作没有注意到的样子。潜入舍馆附近的二人组中的一个换了人——如此看来对方可能是想进行长期监视。

那些男人直到李斋他们回到琳宇,都在不断轮换着进行监视。而回到琳宇后,虽然停止了全天监视,但还是能发现他们的据点周围,有人在向这边窥探。

(*)原文是,第二天,再第二天,再第二天。不擅计数,全给换成绝对数字而不是相对数字了。

(**)城为内城,郭为外城。此处郭壁意为外城城墙。我记得十二国是遵循了这个历史设定的。

(***)瓮城和女墙是城墙的一种结构,具体样子还请自行百科

(****)就是旅馆,文言中有此词汇,故虽不常用,还是直接取原汉字使用

3

——仍旧没能得到任何线索。

李斋一行冒着寒风消沉地自白琅归来。一路上,他们为了寻找葆叶的分店,一直都竖起耳朵, 就算是一丁点传闻也不想放过。但仍旧却没能找到任何线索,得到的只有没有结果的旅行造成的疲劳。冷风与人的意志无关,只不断浸入身体。

函养山,银川,附近的废里——还有白琅。李斋一行人的搜索全部落空,看到的只有戴国令人沉默的现状——土匪的占领被默许而导致了荒废的现状,但这些土匪本身也过着严峻的生活。明知危险却还要捡拾碎石的荒民们,在得到宝物后却又被杀害夺走。夺走那些宝物的人却也被以财富为目标的人袭击——这就是戴的现实。既有人无处可逃躲进废里就此饿死,也有人将这样的荒民当作食粮,通过违法的生意构筑财富。

旅途中经过的城镇全都带着显而易见的荒废。战乱的痕迹,聚集的荒民,被雪覆盖的荒地上的坟墓。不法横行,腐败在压榨着人民。而这一切,却丝毫没有要被纠正的样子。

——正当的王不在。

但人们的生活,纵然痛苦却还要继续。人们日日为了守护自己的生活而拼命地活着,但阴影却毫不留情地悄悄靠近。

李斋边想边回到琳宇。久违地见到飞燕,仔细地照料了一番后,回到了他们隐秘的小家。一位客人正等在那里。

“我有些十分在意的事情。”

如此说着前来拜访的,是身为神农的老人——习行。

“——在意的事?”

李斋反问道。同时,她打开内门,门里传来一个带着喜悦的声音。

“这不是习行嘛,好久不见啊。”

“静之阁下。”习行年迈的脸上浮现出笑容,“最近还精神吗。”

“托您的福。您看起来也无病无灾,真是太好了。”

笑着颔首的习行对上了李斋几人疑问的视线,开口说:“静之阁下在就刚好。您还记得从前有一个,总让人觉得有些在意的里吗?”

“……什么里?”

静之蹙眉望向虚空,在记忆中寻找着这样的里。

“是古伯附近的一个小里——老安。”

“是那个——好像有受伤的人在的里?”

习行大幅点了点头,对着低声自语“受伤的人”的李斋说:“函养山的东南方——就是从岨康向山的那边走,就在进山的地方有一个叫古伯的线程。那里正是六年前,成为文州之乱的发端的城镇。”

“古伯被土匪占领——正是以此为始的。”

静之颔首。

“古伯近处有一座名为衡门的玉矿矿山,衡门的土匪发起了暴乱涌入了古伯,文州之乱正是以这群人占据古伯为开端的。衡门土匪的行事向来旁若无人,周围的里——也包含古伯——都在他们的残暴的支配下。那一带缺乏平地,几乎看不到规则广阔的农田,原本就并不富裕。就算附近有玉矿,其恩惠也被土匪独占,无法降落在人们身边。可这些土匪一旦食粮不足,就闯进周围的里,以几乎是是抢夺的价格强行收取。”

“然后又引起了骚乱,将古伯卷入,一带因诛伐变得荒芜。在那一带,甚至有的里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也有荒民蜂拥而至陷入瘫痪的里。而在其中,相对而言避过了这些情况的,就是这个叫做老安的里。”

“我记得是在靠近古伯的山里。在山中的高地,狭小的农田在岩山的斜面上堆叠着的一个地方。”

“这个里,有哪里……?”

对李斋的提问,习行继续说:“因为原本就是山上的一个贫穷的里,衡门的土匪也没有那么频繁地前来掠夺。也有难以通行的地利在,所以与之后的骚乱也相对无缘,就是这样一个里。就算周围的里接连受害,有大量荒民逃出,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里贫穷地形又高,避免了被大量荒民涌入。虽说如此,也并不能断言说完全没有。还是有少数荒民栖身于此,里也并没有拒绝他们。因为那里的居民原本就很少,人口又因为文州之乱再度减少,有荒民在,也能增加干活的人手,就他们来说也是件好事吧。”

“这些荒民之中有人受伤?”

请稍等,习行举起手来阻止李斋。

“还请再稍微忍耐一下——虽然有荒民,但他们和当地居民相互迁就。虽然受到了战乱的波及,但那里原本就交通不便又贫穷,这一点也没有什么改变,那里就是这样一个里。不知是因为有很多受战乱波及的荒民,乱后,他们入手了很多伤药和养生的药。相较乱前的用量,明显是增多了。因为我也多少知道情况,所以便也在这里留了心,但乱后过了这么些时日,伤药和补药的需求也减少了。他们需要的不过是些寻常的解热药和腹痛药——诸如此类的常备药。而这些药物的需求是有一定数量的。作为神农,会根据需求来准备货物。根据里中的人口推算必要的药品数量,如此这般,也能大致掌握情况。做神农的时间长了,自然就能看出来了,而且去多了也就记住了。若是有患有特殊疾病的人,还会有额外的需求。”

李斋无言颔首,催促习行继续说下去。

“可老安需要的数量却怎么都对不上。看到的人数,里的规模,和他们购入的药物的量对不上。如此看来,那个里中应该有我们看不到的人住着——可这也并非是什么稀奇的事。不如说,文州的里无论大小,这样的情况都十分常见。这样的里收容了荒民,虽然人口增长了,但因为税金的关系便瞒着官府,或者也可能是再做一些不太能摆在明面上的生意。像是住着许多土匪之类的犯罪者的里,或者是聚集着为了从事非合法生意而没有户籍的浮民和荒民们的里。在这些地方,这种对不上人数的事情还是时有发生的。”

“这倒是很有意思……”

“这种情况,里的规模与药的数量自然对不上,但若是如此,我们能看到的人数也会相应变多。因为有实际住在里中,却不在官府户籍上的人,所以规模和数量才对不上。”

“那若是你们看得到的人数很少,规模和数量却也对不上的情况又是怎么回事?”

“逃犯——或者是侠客(*),不然就是反民。若是有不能被人知道的住民,里的规模与见到的人数能对的上,但需要的药的数量却会莫名增多。老安即是如此。”

“……反民。”

“但这在文州也并不稀奇。特别是古伯一带,文州之乱后常有藏匿王师士兵的情况。毕竟古伯正是被王师从土匪手中救出的,他们对王师也深感同情吧。特别是十分感激禁军中军的恩义的人还是很多的。”

“中军——英章军吗。”

习行点点头。

“毕竟是最初赶到,最初帮助了他们的军队。而且有很多人说中军当时做得很好。因此,古伯一带有很多里都在乱后藏匿了王师的兵卒。有因此遭受的诛伐的里,也有为了里着想而离开的兵卒。但老安并未遭受诛伐,我想应该是藏匿着什么人的,却至今还未暴露吧。”

“藏匿着王师的兵卒吗?”

“不清楚。但像我一样定期访问里的神农说,老安的人拜托他下次筹措一些这样那样的东西。这其中就包括砾石和油脂之类的,像是保养武器时会使用的东西。且不说是否是兵卒,我想至少应该是武人。但数量并不多,最多不过数人。”

静之接过习行的话继续说道:“听说如此,我想着说不定是王师的幸存者,也一起去过几次,想着说不定会有认识的人,藏起来的人看到我的脸说不定会出来。但在街上转了一圈后,却没有任何反应。不留痕迹地向住民们试探了一番,也没有任何反应。”

很遗憾,习行露出复杂的笑容。

“就算有什么人藏匿在里中,多数情况下那也不会是兵卒,而是成为诛伐对象的城镇里的住民。他们因为畏惧进一步的诛伐而躲藏起来,里的居民也出于善意和自保而将他们藏起来。我之前以为老安也不过是如此。但,老安购入的伤药太多了,恐怕是有受了重伤的患者在。”

“重伤的……”

李斋微微探出身子。

“从他们消耗的药品数量来看,应该是有人受了相当重的伤。因为问了老安的住民,他们说没有这样的人在,所以毫无疑问有被他们藏起来的重伤者在。而且,虽然药量有所变化,但这六年间从未间断。——也就是说伤者的伤至今未愈,但最近……”

习行放低了声音。

“就在前几天拜访老安的时候,他们对伤药的需求量减少了,养生的药,滋养的药量也同样。也就是说不再需要了。而且不仅如此,他们还拜托我,如果路过附近,能不能带来五柄剑或者枪。”

“剑或者枪……”

李斋的表情僵住了,去思也感觉胸中有一个声音在嘶吼。某个受重伤的人,虽然一直需要药品,但现在却不再需要了,与此同时,却开始想要剑或枪……

“去看看吧。”

“请等一下。”静止阻止了他们,“就这么过去的话,可能会被里的人注意到,将那人藏起来。搞不好的话,可能会让对方觉得危险而就此隐藏行踪。就让习行带着剑过去吧,而我则与他同行,毕竟我之前也有数次作为习行的徒弟与他同行过。”

“那就拜托你了。”李斋点点头,又转向习行,“只要是剑或枪什么都可以吗?”

“要锋利的——他们是这么说的。说如果不是冬器,就要锋利的。说出多少钱都可以。”

愈发古怪了——去思这么想着,握紧了拳头。一个边境的贫穷村庄不可能有如此财力,而且若只是单纯用来防身,根本不需要是冬器。恐怕并不是土匪或者侠客,恐怕,至少应该是兵卒。综合事情的前后来考虑,应该是王师的残党,或者——

六年前受了重伤,六年间一直在疗伤。

去思寻找答案的视线与丰都交汇,丰都也像是听到了他的内心所想,大幅地点点头。

确实,有这种可能性……

(*)侠客,在日本指町奴、赌徒等。

4

李斋立刻去寻找、入手了合适的剑,两日后静之与习行便带着这些剑,在大雪纷飞中一同启程前往老安方向。前往老安骑马需两日,等待他们返回的这几日恐怕会无比漫长。若是遇上暴风雪,那时间只会更久。此时为了不引人注意而不能使用骑兽,这一点实在麻烦。

在静静等待三天后,喜溢终于前来。这几日,天候并未转差,虽然一直保持着让人失去知觉的彻骨寒冷,却也没有降下阻碍旅人步伐的大雪。虽然弱,但也有一轮薄日缓解寒冷。但在这样的日子里前来的喜溢,却是一副相当惊慌失措的样子。

“发生什么了?”

但喜溢面对李斋的提问,却只移开视线不予作答,似是正搜肠刮肚地寻找言语一般。

“喜溢?怎么了?”

“实际上,那个……”刚一开口,却又顿住,“这个……该怎么说才好呢……实际上今天,被如翰大人训斥了。”

喜溢抬起头来面向轻歪过头的李斋,不知为何是一副被逼到绝境的表情。

“李斋大人,您能否压下怒气回答一个问题呢。——台辅究竟是在何处呢?”

被如此直言相问,李斋无言可答。她不可能回答“不知道”,而在李斋沉默的时候,喜溢又说:

“李斋大人,你们来此之时,拿出了瑞云观的渊澄大人的书信。据信上所写,台辅也应该一同前来,可事实上却……”

这……

代替一时语塞的李斋,去思插话道:

“最初的预定是一通前来的。但文州的审查比想象中要更加严格。于是我们便判断带着台辅实在是危险,再具体的就不方便说了,只能说让台辅留在安全的地方了。只为以防万一。”

李斋松了一口气,点点头。但喜溢却没能就此被说服。

“去思所言属实吗?李斋大人。”

“啊……”

“台辅真的与李斋大人一同行动吗?”

去思心里一紧。喜溢这是想说,李斋假冒了泰麒的名头吗。李斋似是被喜溢的话引得不快,眉头变得严厉可怕。

“你这是何意?”

很抱歉,喜溢低下头来。

“无论是李斋大人,还是去思和酆都(*),我都是十分信赖的。我不认为诸位是会说谎的人,所以既没有怀疑,也没有想着去问台辅没有一同的理由。但如此却遭到了如翰大人的训斥,责备我为何不进行确认。”

“那是如翰阁下心怀疑问?”

“不,并非此意。”慌张地说,喜溢很快就垂下了肩膀,“不……这该怎么说呢……”

喜溢欲言又止两手不安地搓揉了一阵,终于像是下了决意一般抬起头来。

“李斋大人,实际上,从瑞州的道观传来了急报。……虽然实在是太过荒唐无稽,但……”

“如何荒唐无稽?”

喜溢点了点头,然后说:

“说阿选被选为王,不久将会践祚。”

李斋睁大了眼睛。

“——荒唐!”李斋叫喊道,“这不可能。”

去思与酆都面面相觑,见对方也是一脸震惊。

“让阿选作为假王登上玉座,这事过去也提起过很多次。虽然他已经公开称王,但却从未公开践祚过。这次是否也是差不多的东西呢。”

去思对酆都此话点头赞同。阿选践祚是此前也被多次提起的。实际上,正当的王退位后立假王,虽然是否会举办类似即位式的祭典是取决于假王的方针的,但会公开即位,发表其旨意。而阿选却是最近才有类似的传言,却没有公开发表。从前虽然不懂他的意思,但现在却能理解一二。因为骁宗并未驾崩,如此便没有方法让假王成王的道理。

无论如何,一国想要公开做些什么,就需要张贴布告,而这个布告需要御名御玺。纵使御名可以代笔,但御玺只有王才能使用。据说只有正当的王才能按下印章。若是正当的王驾崩,那御玺便会失去印影,因此,空位时代便无法使用御玺。而作为御玺的代替品的是鸣过末声的白雉脚。去思听闻,从死去的白雉身上斩下的脚会逐渐变为黄金,从而代替御玺。然而戴国的白稚并未鸣过末声,即是说并不存在白稚脚。而且说到底,御玺应该未曾失去印影,而阿选无法按下御玺。也就是说,阿选是无法张贴官方布告的。为此,阿选至今都没有正式就任假王。

然而,喜溢摇了摇头。

“并非是假王,而是新王。台辅将阿选选为了新王,近期就会公布并登基。——是这么说的。李斋大人,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当然是假的。台辅一不可能身在鸿基,二也根本不可能将阿选选为新王。说到底,戴王乃是骁宗,根本没有道理要立新王。”

李斋如此断言,去思也颔首赞同。这毫无疑问是阿选的欺瞒吧。阿选这次又是为何要进行如此有违正道之事呢?——这时,令人恐惧的疑惑在脑内闪过。

不知道骁宗身在何处。但只要他在某处平安无事,就不可能立新王。但如若——?

或许是想到了相同的事,酆都慌张地出声:

“李斋大人,莫非是骁宗大人出了什么事。”

啊,李斋变了脸色。

“这怎么……怎么会。”

如果白稚落下,那把控着白圭宫的阿选一定会得到白稚脚。阿选不可能被天选定,所以所谓“新王”想必是阿选的谎言,但总之是可以正式地坐上玉座的。正在去思思考的时候,酆都固执地说:

“立刻向神农去确认吧。至少能确定,是不是真的有那种传闻。”

不等说完,李斋站了起来:

“去鸿基。”

“李斋大人!”去思惊讶地喊出声,“太危险了!”

“可是必须确认。”

“如果您一定要去的话,就由我来。李斋大人是不行的,实在是太过危险了。”

“我有飞燕。我去更快。”

“不行,不能去。”

“请等一下。”喜溢急忙道,“和鸿基相关的情况,石林观系的道观会比较熟悉。”

“石林观?”

“是天三道的道观。”

“就是那个为白巾提供保护的?”

是,喜溢颔首道。

“以琳宇为大本营,在琳宇到白琅一代,石林观系的道观特别多。但因为有些情况,我们不能直接去询问石林观,可若是李斋大人,你们的话……”

去思疑惑地歪过了头。

“实在是难以说出口,但瑞云观系的道观与石林观之间有些不和。”

“石林观在琳宇何处?”

“东北部的山中。但石林观本p身完全是修行之所,除了获得允许的信徒,连参拜都不被允许。但琳宇有多个石林观的分寺院,若是能拜访那些地方,说不定可以……”

“去看看吧。”说着,李斋看相酆都,“神农那边就拜托你了。”

(*)此前都是译作“丰都”的,但后来发现原文写的“酆”字,在现代汉语里实际还是有此字的,故改正。

5

“归根结底,瑞云观遭受诛伐是一切的开端。”

喜溢一路上小声地说明着情况。最适合几人拜访的石林观系的寺庙,就在离他们落脚处不远的一处道观寺院集中的地方。

“那时候似乎是就在江州的道观寺院一致决定要共同诘问阿选之时,听闻情况的石林观却阻止了他们。他们当时给出的理由说是‘太危险了’,但当时,没人能理解为何公开质疑阿选是危险的。”

“的确如此。”去思颔首道。

去思他们作为当事人,当时确实丝毫没感觉到任何危险。

“但尽管如此,石林观的主座——也就是首长——沐雨大人,亲自派了使者前来瑞云观阻止。但当然,瑞云观没有听从他们的忠告,结果你们也都知道了。”

喜溢似是顾及着去思,没有说得太明白。

“我根本不知道有过这样的忠告。从它甚至没有形成传闻这一点来看,上面的大人们也没把这当做是一件大事吧。我的话,当时只觉得有一群人在说些奇怪的事情,仅此而已。”

在喜溢的建议下,去思久违地脱下了道服。酆都借给他的袍衫和外衣比道服暖和,却怎么看都有种不可靠的感觉。

“谁都预想到了,我们或许会和国家的关系变得微妙,但却谁也没预想到会有能被称作危险的实际危害发生。”

“这也是当然的。正因如此,在瑞云观遭遇悲剧后,文州系的道观都对为何石林观会察觉到危险这件事抱有疑问。”

说到底,还是因为石林观对鸿基相关事宜十分熟悉。而这也是因为天三道本身就是起始于由骄王庇护的宗派。虽然后来与骄王的距离渐渐变大,但其受庇护的历史久远。而且,石林观是以批判他道观为基础的。道观拥有以丹药为代表的技术和咒术,基本上来说,他们积极向国民施行善举,国民也因感谢而前来道观参拜、供上香火。换句话说,道观是依附于国民的,但石林观的道士却是以钻研教义本身为目的道教,为此他们提倡修行高于一切。

“虽然并不是说他们的主张有什么问题,但……”

但,比较鲁莽的石林观道士,每每遇到他派就会前去痛斥“为了赚钱而去巴结百姓”,石林观也因此经常受到他派道观的排斥。他派教义认为,向民众实行善举才是道教的本质,因此甚至有人表示,对此不屑只拘泥于自己修行的石林观根本就不是道教。

“正因原本就有争执,如此坚持修行第一的石林观却对鸿基的情况最了解,这就令很多人不解。甚至有人说,如果他派是巴结百姓的话,那石林观不就是向权力献媚吗。”

“说到底,既然是始于骄王的庇护,出现这样的声音也无可奈何……”

哎,喜溢沮丧地垂下肩膀。

“总之,两派之间本就有争执,石林观又在此时阻止瑞云观对阿选的诘问,于是诛伐后,就有了如此毫无根据的传言。”

“就是说石林观与阿选有所勾结的传言?”

“正是如此。”

他派的的道观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其幸存者就多对毫发无伤度过此次劫难的石林观系道观持尖锐的看法。因此有些根深蒂固的传闻就说,石林观原本就与骄王朝密不可分,难道不是和阿选有所勾结吗?

“但我想这充其量不过是因为,那位大人继骄王之后即位,在之后又是阿选,因此而产生的草率臆测罢了。”

“啊,就是说他们认为,在骄王之后即位的骁宗大人是反骄王的,那么阿选就应该是亲骄王的?”

“没错——有人说,受到骄王庇护的石林观绝对也在暗地里受到阿选的庇护,不仅如此,甚至有人怀疑,针对瑞云观的诛伐会不会也是被石林观所唆使的。”

“那事实又是如何?”

面对李斋的问题,喜溢摇了摇双手。

“怎么会。石林观与阿选暗通——这实在令人难以想象。本来接受骄王的庇护也是过去的事了,与现在的主座沐雨大人没有丝毫关系。而且说到底,沐雨大人信仰心浓厚,是位十分了不起的大人。”

但因阵营不同,总有些冒失的家伙说些欠考虑的话来相互攻击,最后导致他派与石林观如今完全断绝了关系。

“如翰大人虽然对此也十分痛心,但若是轻易接近石林观系的道观,届时其言行有可能会招致更多不可预测的误解,说不定会成为更大的争执的种子也未可知。对方大概也持相同的想法,如此双方也就一直毫不来往。”

“道观也各不相同啊……”

面对李斋的感叹,喜溢微微苦笑道:

“不过也就是人们聚集在一起罢了。但石林观对中央的情况十分熟悉,这是很明确的,恐怕是有骄王时代留下的人脉吧。只要不拿出瑞云观或者浮丘院的名字,应该就不会有问题。”

喜溢说着停下了脚步。视线前方,能看见一座开着门的小庙。

“我就在此处等候。”

       

这座庙从规模上讲决不能说大。供奉着神像的庙的中心有一处被其附属的建筑物所包围的庭院。但这里似乎信徒众多,前来参拜的人很多,他们进香的烟气就让积着雪的庭院烟雾缭绕。

去思与李斋从门前驾着桌子的老妇那里买了线香,就径直向庙的中央深处进香礼拜去了。看来这座庙供奉的是在冥府裁决人的罪恶的十王,看着排列在堂中的神像,李斋小声问道:

“这么多的人,都是石林观的信徒吗?”

去思微笑道:“也不全都是吧。”

人们会为了自己而祈祷,并根据祈祷的内容来选择神明。而提供神与人的结缘的场所也是道观重要的使命之一。若是瑞云观系的道观,一定会在这里设置药房,但这里看到没有类似的设施。

“但说到石林观,我并没有在承州或者瑞州听过啊……”

“我想就算是江州也几乎没有分院,其道观应该多在文州到马州这一带。”

“我还以为哪里的道观都差不多呢。”

“这么想倒也没错。”

在戴国,无论从历史、设施的数量或者道士的数量来讲,所谓道观即使瑞云观。虽然就算同为瑞云观体系下的道观,也会因教义的差异而划分出不同宗派,但可以说其根基都是相同的。但瑞云观并非一切。有许多与瑞云观思想相异的道观出现,在这些不断出现又消失的道观中,也不乏获得了一定历史与规模的例子。

人们参拜的样子并无不同。既有虔诚礼拜之人,也有前来游览一般的热闹的人。在这些参拜者之中,能零零散散地看到一些身着白道服的身影。瑞云观是不使用白色道服的,看来石林观是用白色的吧。其中也有一两个身着褐色道服的道士,这些人应该地位更高吧。

去思叫住了一个身着白色道服的道士。

“实在不好意思,我们听说这里能打听到鸿基的情况……”

中年道士停下脚步感到有些奇怪:“鸿基的?您想知道什么呢?”

去思舔了舔嘴唇:

“有传闻说新王即将登基,这是真的吗?”

嘘!

道士竖起手指看了看周围。

“……您是在哪里听到的?”

道士小声地说,并且用眼神示意他们去大堂角落。

“就是在街上偶然听到的。”

“不过是传闻而已,还是不要太大声让这个传闻变成话题就不好了。”

“那这个传闻没什么真实性是吗?”

道士的表情严肃起来。

“不过就是传闻而已……”

但此时却有一个嗓音粗重的声音插了进来:“真的吗?”

回头看去,一个男人一脸诧异地看向去思几人。

“刚刚你们是不是说了,新王就要登基了?”

“并非如此,不过是传闻而已。”

虽然道士这么说了,但男人听到背后的人问“怎么了”,就转向了那边,向同行人一样的几个男女说:

“似乎是要立新王了。”

随即便发出了惊诧与欢呼的声音。

“真的吗?要立真正的王了吗。”

另一个的男人对满怀信心的女人说:“这说法太可疑了。现在不就有王吗?”

“不是有传闻说是假王嘛,看来果真如此。终于要立真正的王了。”

“是伪王。”像是要一吐为快一般李斋说道,“根本不可能立新王,因为真正的王早已存在。”

不知是不是李斋的语气实在强势,周围的人们都显出些扫兴的样子。

“真正的王?那是谁啊?”

“如果说正当的王还存在,那为何不在玉座之上?”

“如果是说的是好几年前登基的那位的话,不是说早就已经不在人世了吗?”

“是在嘉桥战死了对吧?”

“说起来,有段时间为了搜寻遗体还引起了大混乱。”

李斋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被去思抬手制止后,也在嘴边做出打结的动作点了点头。

“要是终于能立新王了就万万岁了,这下终于可以重新开始生活了。”

“真的是,最近的戴真的是完全没受到王的恩惠。”

或许是听到了这边高声说话的声音,人们中“什么?”“王怎么了?”的声音渐渐变大,人们也开始聚集起来。

在一片骚动中,一个深沉的声音说道:“请冷静下来吧。”一看,是一个穿着褐色道服的年轻道士正走来。

“为何喧闹?”

他向着这些想知道传闻真伪的人们道:

“真相不久就将在官府公报,届时里祠也将升起王旗。大家不如再耐心等待到那时如何?”

“可是……”

“王之废立(*)乃是国家大事,不应在此一味吵闹。轻率的绝望也好欢喜也罢,无一例外会侵蚀民众的平静。传闻此物,不过是不知原形的怪物罢了。不要被迷惑,以平静之心祈求上天守护吧。”

他一瞬间就将聚集起来的声势挫败,人们很快就散去了。

“都是因为我轻率的询问才造成了骚乱,真的非常抱歉。”

去思低下头去。

“这里是祈祷的地方,请不要将巷间的传闻带进来。”

“但,这实在是不能听过就算了的传闻。”

李斋低声说道。

而那个道士听道后感到奇怪地歪过头来:

“您是在哪里听到的呢?”

“……在街上。”

“可这应该还不是能传播到街上去的话题。”

“那么也就是说,你是知道有这样的传言的。”

听此白衣道士大声说道:

“刚刚梳道大人就说了,不要在这里讨论这些。”

“罢了。”被称作梳道的年轻道士挥了挥手,并催促道,“去吧。”

白衣道士脸上浮现出一丝愠怒,还是离开了。

“请来这边。”白衣道士离开后,梳道将去思和李斋带往堂外。踩着几乎已经变成冰的雪,将他们带往远离庭院中人群的地方。

“有如此传闻确实是事实,但尚不是那种能在街上轻易听到的传闻。——是官府还是道观?您是在何处听闻的?”

看着闭口不言的李斋,去思道:

“非常抱歉,其实我是受某个道观所庇护之人。”

听到这话,梳道像是要问什么一样看向去思。

“因为不能给道观带来麻烦,还请您允许我隐藏道观的名字。毕竟我听说过,在文州只是打听事情就可能会得罪人。(**)”

原来如此,梳道轻声道,“确实无法否认。”

“这么说,真的有如此传闻?”

梳道颔首道:

“有传闻说,台辅将如今的假王指名为新王了,并且将于近期正式公开践祚。”

“台辅如今难道不是行踪不明吗?”

“说是已经回到了鸿基。”

“那不可能。”

李斋坚决地否定道。

“我能否询问,您为何说‘那不可能’吗?”

“因为归根结底,当初加害台辅,最后还将台辅赶出宫城,拒之城外的正是阿选。”

“家公……”

去思小声地想要制止李斋,但李斋却继续道:

“这是事实。王宫中有试图加害自己的敌人,台辅是不可能会回去的。就算是万一阿选将台辅抓住,那阿选是不可能放过这个加害台辅的机会的。同时,于台辅而言,阿选也是袭击了自己,试图弑君夺位的仇敌,又怎么可能将这样的人选为新王。”

梳道对此却抱有疑问:

“可选王的应是天,而非台辅才是。”

李斋像是被吓了一跳,倒吸一口冷气。

“于台辅而言,无论多么憎恶,若是天将其选为王,台辅又如何提出异议。”

李斋没有回答,是无言以对吧,因为这就是真实。从感情上讲不能认同泰麒会选择阿选——李斋脸上清晰地浮现出这样的神情,但却不得不承认上天并不会在意自己的心情,所以也无法意气用事。

“而且台辅已失去行踪久矣,甚至有传言说台辅已然薨逝。据您先前的说法,似乎认为台辅如今仍在某处是不言自明的,也就是说,您是知道台辅所在之处的吗?”

不,不是的。李斋含糊道。

“……可是,根本没有要立新王的道理。戴现在仍有正当的王在位。”

“正论。”梳道颔首道,“可是,如果那位正当的王驾崩,又当如何?”

“……有人说王已经驾崩了?”

李斋低声问道。梳道摇了摇头道:

“幸或不幸,我们并未听闻过如此传言。”

“你想说主上未驾崩是不幸吗?”

“或许如此……若是这话得罪了您,还请原谅。但,国民是需要王的。不是那种不知道存在与否,没能为民众做任何一件事的王,而是需要实际坐上玉座,为了民众施政的王。”

李斋无言地盯着梳道,其眼中充斥着的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悲伤更加妥当。

“的确……你说的对……”

“家公。”

对去思的呼唤,李斋颔首道:

“我明白……戴的现状比我们所看到的绝望更甚。就算是阿选,只要新王践祚,是不是就能摆脱如今穷困的局面呢——民众这么想也是无可奈何的。”

“打扰到您了,实在抱歉。”

“没什么。”梳道轻轻颔首,“没能帮上您,实在过意不去。”

回去吧,李斋低声说然后迈出了步子。而在行了一礼跟随李斋离去的去思背后,传来这样的话语:

“一切都还不过是传闻,还请您不要气馁。”

去思急忙回过头去看向梳道。梳道或许已经察觉到去思他们是骁宗的人,他向着想从表情中找探寻对方意图的去思点了一下头,便回头向大堂方向去了。

到底如何——去思思考着目送梳道褐色的身影混入人群之中。在视野前往看到了一张白色的面孔,去思疑惑地歪过头。他觉得那张一闪而过的女人面孔,似乎曾经在哪里见到过。

“自乱阵脚了,抱歉。”

听到李斋这么说,去思忽地回过头来。

“不……慌张也是当然的,我也同样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斋点点头,无言地前行离开了庙中。远远地,喜溢正等着一脸严肃的李斋几人。

“……如何?”

李斋似是陷入了沉思,所以去思答道:

“确实是有如此传闻,但尚未辨明真伪,石林观也没能得到确证吧。”

这样啊,喜溢小声道,又轻轻扶住额头。

“我们会不会,已经太晚了……”

去思没能回答。还没有确定——一边这么想着,心里的某处却在试图接受骁宗已经死去。不明白骁宗沉默的原因,恐怕是处于被迫沉默的状态吧。或许是没能从被袭击的重伤中回府,或许是为了潜伏不得不过着在生死之间徘徊的生活……

“台辅没可能会在宫城。”

李斋开口道。一边想着他们的藏身处走着,她低着头话语随着白色的吐息一同道出。

“就算台辅真的被阿选所擒,阿选也不可能放台辅活路。”

“的确如此。”

“到底在发生什么……”

几人都在沉思中,无言地踏上被黄昏时的阴影所覆盖的街道,回到了他们的藏身处。随着太阳落下,寒冷开始不断在街道上涌出,但看到小屋中点着的温暖的灯,他们松了一口气。——酆都回来了吗?

从门口进去,令人惊讶的是大堂中间不止有酆都,静之的身影居然也出现在这里。静之坐在地上,将脸埋在椅子中。酆都一脸痛苦的将手放在他的背上,炉火就这么悄然守护着二人。

是啊,去思想。静之也从酆都那里听到了之前的传闻吧,如果那个传闻是真的,那就说明骁宗之死已被确定。听到了这样的传闻,想必他才如此绝望吧。

“李斋大人……”

看酆都的语调和表情,就能明白这位神农也确认了传闻是真的。

“能确定吗?”

面对李斋的询问,酆都一脸为难地看看静之又看看李斋。

“充其量只确认了有传闻这件事,仅此而已,但……”

酆都正说着,静之抬起了因为痛苦而扭曲着的脸。

“老安确实曾有位武将,是身负重伤的武将。他们需要药也是为了这位武将,但现在已经不需要了——那位武将已经去世了。”

李斋一惊,绷紧了身体。

静之的声音因为呻吟而断断续续:

“……那位——李斋大人。说是——那位就是——主上。”

(*)这里直译应该是去留,但总觉得不太合适。在十二国的世界观里废立似乎也不太合适,但我想不出怎么翻译了。

(**)问了社团的小伙伴,反正这句就是换着法子地说:“我不想告诉你我这边叫什么”

6

        ——三天前。

静之与习行一同前往老安。如此满溢寒气的山上,静之从前也通过过数次。习行虽然跨坐在借来的马上,但他却不怎么会骑马,而且山上还有积雪。因为不能跑得太快将习行甩下,静之有些焦躁不安,但还是尽可能快地赶路。

将酆都准备的行李放置于马上,出了琳宇就径直沿着街道北上。在快到岨康之前走向山里的那条爬坡的岔路,登上第一个斜坡后到达的就是古伯。他们在古伯小小休整,很快又向山里前行。

古伯近边农地平旷,被覆盖着杂树的山林包围。随着山的高度增加,树也变得稀疏,岩石和灌木散乱其中,被冰雪所覆盖,呈现出一副荒凉的景色。终于,在只有岩石的小山峰上,出现一座古老的郭壁。郭壁脚下,有像是将险峻的山地折叠起来开拓出的狭窄的农地。随着季节,已经被雪覆盖,变成了一片雪原,覆盖着山岭的茂密鸿慈也披上雪衣。朔风吹上白色的斜坡,实在是一副寂寥的光景。(*)

在闭门之前,静之与习行一同进入的里中。里的主干道还被雪覆盖着,只有道路中央和各户连接的地方还勉强能窥得一点黑色石板。这里仅满足里的最小规模,只有二十五家居住。虽然最近这些时日,这样的小里在文州多是人流稀疏的,但这里的人流比起里的规模来说似乎要多上一些。不过,这也可能只是因为进入了农闲期而已——基本上,里的人口冬天都会增加。

一进入里,立刻便有个在门边逗留的熟面孔居民认出了习行,出声和他打招呼。

“这不是习行嘛。怎么了,不是才来过吗?”

中年男人一副惊讶的样子——总的来说,以静之所知,老安的居民都很讨厌外来者。明明收容了很多外来者,却故意透出一种不想让他人进入的氛围,而且定会偷偷地窥探过往旅人,宛如监视一般,绝不让他们离开视线。

“因为比想象中更早拿到了茂休阁下委托的东西,所以就来了。”

这样啊,男人面上浮现出喜色。如此看来,这个男人也知道他们委托习行的东西是什么。——也就是说——静之心想,他们想入手武器的意向并非委托者个人的意思,恐怕里中的大部分人都对此心知肚明。

男人小跑着奔向里祠,静之与习行牵着马跟在身后。而在周围的人家中、店铺檐下,居民们正看着他们。明明擦肩而过的人并不会盯着他们使劲看,却能从远处的建筑物中感受到监视般的视线。

——老安在隐瞒些什么。

从前看到里的情况时静之就这么想了。这和异常消耗的药也并非毫无关系,想着,静之跟着男人走向里祠。男人奔进里祠,很快换了一个上了年级的人出来。那是里宰辅茂休。老安的里宰今年春天故去,新的里宰还没有决定。而茂休就是填补里宰上任前的空白的人。

“你拿到了吗。”

“是,就是不知道这些能不能满足茂休阁下的要求就是了。”

“能搬进来吗?”

静之和习行将马上的行李卸下,一人抱着一个走进里祠。正面的院子里长着白色的树,前堂中坐着一男一女,皆都散发着兵卒般的风采。兵卒有兵卒独有的气质,静之觉得二人像是士兵同伴,那两人看来也有同样的想法。两人像是在探查静之的来历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茂休阁下,那边那位是……?”

女人出声问道。静之对这个女人的脸没有印象,男人也一样。至少他们并非静之的旧识。

“是习行阁下的弟子……对吧?”

茂休向习行询问,习行道:

“准确来说并不是弟子,但确实是我在照顾的人。我想在这样比较危险的地方来往的时候,就让他和我同行。”

“之前没看到过他啊?”

“从前听说岨康以南都是安全的,但之前回去的时候,却被土匪追了一路,实在可怕。”

“被追了一路?”

“被他们尾随了。虽然不能确定是否真的在追我,也不知道是否歹意,但如此实在叫人发怵,命都吓短了。”

“因为最近那些家伙好像有些揭不开锅,就干出些拦路抢劫的勾当。之前还想,好在他们还没出现在古伯的山麓一带——但终于事已至此了吗。”

“如此就有些麻烦了,毕竟我们身上带着货物和钱,实在令人害怕。”

“不过他们若是知道是你们是神农,应该就不会下手了吧。”

他语气中充满不安,充满不确定。神农是偏僻地带的医疗生命线。土匪亦需用药,所以无论是何等恶棍,都不会对神农出手。一旦神农觉得危险,那片区域就只能变成不存在医疗的空白地带了。不止如此,神农与很多人都有紧密的合作,多少也带着些护身用的私兵。和神农作对一点好处也没有——与此相对,神农也不会将做生意时获得的情报透露给官府。相当危险的通缉者暂且不说,若非如此,那多少有些非合法的事情,他们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不管怎么说,没事就好。能看看带来的东西了吗?”

“请。”

习行说完,男女二人就将行李打开。里面有五柄剑,其中一柄正如他们要求得那样,是冬器。

“卖给我的人说,这并非什么好剑,但……”

男女颔首道:

“确实不是什么好剑,但毫无疑问是冬器。其他的倒都还不错。”

——好眼力,静之心想。能立刻辨别一把武器是否是冬器相当有难度,若非兵卒是办不到的。果然,他们的确是落魄兵卒吧,是王师,还是州师……

或许是意识到有人正看着他们,二人忽然不再出声,反而是打量了静之一眼,随后装作不经意地转过脸去。

“这些如何?”

看起来不错。茂休说,然后向习行问了价格。习行答出一个数后,他又说——请来这边我来付钱——随即向里府方向招了招手。习行对静之说“在这等一下”,便跟着茂休走了进去。大堂中此时只留下静之和那一男一女三人。男女二人无言,眼神却不断飘向静之这边。很快,似乎是忍受不了沉默,男人开口问道:

“……你是被神农雇佣了吗?”

静之心里笑了笑。看来男人是缺乏忍耐力的人,恐怕在兵卒等级较低。事实上,女人用管束部下一般的眼神看向男人。

“并非是被雇佣了,应该说是他对我有恩,所以才帮忙打些下手。”

“有恩?”

“在我受重伤快死了的时候,他救了我。以来衣食住也都受习行的照顾。所以我想着尽可能地帮他一些来报恩。”

“……是退役兵卒?”

女人这么问道,静之点点头:

“和你们一样,对吧。”

“我们是……”

男人急忙想要否认,但女人却制止了他。

“行了——看来我们是同类。能问问你过去的配属吗。”

“在需要保密这一点上,应该是彼此彼此吧。”静之说着,正面对上女人,“我不问你们的名字,也不问所属,只想问一事……你们……已经不需要药了吗?”

女人闻言低垂下眼,道:“……不需要了。”

“我可以理解为,治好了是吗?从前和习行来这里的时候,我感觉到好像有什么受了重伤的人在此处。并不是明面上能见到的人,是某个大家都坚持不存在的人。”

女人露出淡淡苦笑,摇了摇头。

“没想到居然从那么久之前就被盯上了啊。”

“并不是盯上了,不过是有点在意——所以治好了吗?”

“并非如此……是去世了。”

这话像是当头一棒,打在静之头上。

“……能告诉我,你说的那位究竟是什么人吗?”

“你为何想知道?”

“那可能是我的熟人。”

女人与男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一直在找人,你们说的可能就是那个人。所以能告诉我吗?”

女人像是下定了决心般颔首,看向大堂的一角。

“那里放着遗物。”

女人视线的前方,大堂的角落里放着一座小小的桌台,其上放置着一个盖着布木箱。前方供奉着植物,燃着香。

被女人的视线催促着,静之走近那座桌台。小心地将布取下,打开木箱的盖子。箱内铺着布,布上放着折断的小刀、甲胄的残片和破碎的玉佩碎片。

静之的双腿不由地颤动。他屏住呼吸看着这些东西——虽说如此,静之并不了解骁宗。但对他来说,骁宗也并非完全就是高高在上的人。不如说,曾经也能称得上是侍奉在骁宗身边过。——因为静之曾和自己的主人卧信一同,作为升山的随从和骁宗一同登上过蓬山。

当然,当时骁宗的随从是卧信,和现在将军中的一人——岩赵,静之不过是卧信的从者罢了。但在穿越黄海的过程中,他们朝夕相处。虽然身份有别,他不过是从者的从者,但在那么长的时间里,以那么少的人数进行旅行的话,总归会在一定程度上熟络起来。虽然骁宗登基之后,真的变成高高在上的人了,但若是偶然碰上了面,骁宗还是会亲切地同静之打招呼。

箱中所收之物,静之都未曾见过。但这些东西,毫无疑问都十分昂贵。特别是小刀和玉佩,绝非一介兵卒可以拥有之物,定是有一定地位之人所带之物。与此相对,甲胄的残片就并非什么昂贵之物了,但即使如此,也毫无疑问是禁军的样式。

是该失望,亦或是可以继续抱有希望,静之已然无法分辨。

“这些东西的主人,是逃来这里了吗?”

“不。”女人答道。

不过是在附近的山里倒下,然后被这个里的樵夫捡了回来。而这发生在骁宗失踪后的半个月左右。那人身上不仅有很多像刀伤一样的伤口,还有在山野中徘徊导致的无数伤痕,伤重到让人惊异于他还活着,但总之,还是苟延残喘了下来。

“基本没办法吃东西,就是那么严重的状态。一直都没什么意识,后来醒来了也处于朦胧状态,根本无法正常对话。”

但——说着,女人有些苦恼地沉默了下来。

“……我在琳宇附近,听到个传闻,说有群家伙在搜寻武人的行踪。”

“传闻?”

“我也不清楚详情,听说是有一群执拗的家伙像狗一样到处嗅来嗅去,在找受伤的武人。”

居然已经有这样的传闻了吗,静之心中后悔,是不是让李斋在琳宇停留太久了。

“这个传闻说的就是你们吗?”

面对女人的询问,静之稍作犹豫后,终于还是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应该是吧。毕竟我们没听说还有其他的家伙在找人。但说执拗就有点过分了,还是希望能说成是热心。”

女人想遮掩和伤者有关的线索,不想被不该知道的人打听到。同时,静之也不想被对方知道自己的来历以及他们所寻之人。 但女人怀疑静之并不是“能将线索说出来”的人,而静之也在怀疑女人不是“能将自己的来历表明”的人。拐弯抹角地,静之与女人蹭着小步子一点点地试探。

“你对那些东西有什么印象吗?”

女人问道,静之答,没有。

“虽然没有见过,但我也不能断定这就不是主人的东西。”主人,静之试探地使用了这个称呼,“……残片应该是甲胄上的东西,看上去像是禁军之物。但主公有他自己的甲胄,至少我可以确认并非此物。”

“虽说衣服已经十分残破,甚至只有一半,剩下的部分也沾满了血和泥,但确实是十分昂贵之物。那块甲胄的残片,就是从被血和泥糊住的布料中间找到的。”

女人向前接近了半步,所以静之也前进了半步。

“残破至此,已经无法辨别其所属的军或师旅。但毫无疑问是禁军配发的样式。”

“还有腰绳(**),和那柄小刀。但一般来说,携带剑时用的都是皮带吧。挂着剑,再附上小刀。现如今,我从没见过有哪个士兵还在用腰绳。”

静之呻吟道:“……那位确实是带着的。”

他感觉自己的视野正一点点地被黑暗所侵蚀。

骁宗确实还在使用现如今已经十分罕见的腰绳。虽然静之在黄海与其同行之时,还是带着普通的皮带,但自从他登基后就开始使用腰绳了。静之自己也见过,卧信也是这么说的。

“但……我也不知道小刀是何种样式。若是剑,倒是可能知道。”

若是骁宗的爱剑,一看便知。但他却不清楚骁宗所用的小刀,是否具有那种一眼就能辨别出的特征。

“玉佩呢?有印象吗。”

这块玉佩似乎是相当昂贵的琅轩。静之对此同样没有印象——甚至于说,他根本不清楚骁宗在前往战场之时是否有佩玉的习惯。至少在黄海时,是没有佩戴的。在宫中,除了需要穿着裘冕这样的正式场合,应该也是不戴的。但静之也有印象,似乎在什么时候听见过玉佩声音。那必定是块呈色极好的玉石,它发出了十分动听的澄澈声音,一回头,骁宗便站在背后。但若要问,那肯定是骁宗身上发出的声音吗,他也无法回答。因为那时周遭并非只有骁宗一人。

但这件玉佩绝非凡品,其主人毫无疑问拥有尊贵的身份,而从小刀也是呈色极好的冬器这一点来看,其主人绝对是武人。

“虽然只有铠甲的残片与小刀玉佩不相配,但若说是因为某种原因而穿着了禁军派发的装备,或者在受伤逃走之际更换了随手找到的铠甲,甚至连这身铠甲都残破不堪,也不是不可能。”

“您方才是说,从尸体上将铠甲脱下来吗?”

女人说,并且轻轻舔舐嘴唇,决定更进一步。

“……那位一直被追捕,逃进山林中后,终于力尽倒下。虽然好不容易被人搭救,但实在伤得太重——即使如此,还能留下一命,恐怕是因为那位身负仙籍吧,否则根本不可能还活着。”

静之的双腿颤抖着,膝盖几乎不能支撑住自己,只能靠在一旁的柱子上。

“……您说的那位,有何种外貌特征呢?”

“白发,红眼。”

静之倚着柱子瘫软下去。

“——怎么会。”

到此为止了——明明已经只有一步之遥了。更何况,静之早就知道这里有这样一个伤员了。

“明明,就在那里了……”

这要他如何对李斋开口啊。明明就在手边了,却因自己的愚蠢没有继续深挖,所以没能见面。他怎么有脸这么说?

——他以为主上早已不在人世。想避开争端,所以未曾深究。但主上却在那之后去世了。一切都结束了。

这是静之之过。他要怎么才能向李斋,向万民谢罪啊。他甚至想,就在此,刎颈谢罪。

“你果然是在寻找主上。”

女人出声道,像是要安慰他一样,将手放在静之背上。

“太迟了,我——该怎么办。”

陷入自责无法自拔,静之无助地伏在地面喘息时,有人赶了过来。

“——静之阁下,难道……”

静之仰头望着来搀扶他的习行,无助地跪倒在地。

“习行,杀了我吧……”

“静之阁下。”

“你有权力。戴国万民,都有将我撕裂的资格。”

        

“请莫要过度自责。”

茂休将灯火放在静之身侧。

“我也听说那个传闻了,说新王将立。一切都过去了,新朝将至。”

静之呆坐在给他塞来地椅子上,动弹不得。浓郁的黄昏落入里家的房间中,冷冽的空气飘散其中。像是要安慰静之,习行将椅子放在一旁,无言地坐了下来。他用柔和的节奏轻拍静之垂在把手上的手,像是在说“绝不要想不开”。

“静之阁下最后一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

“夏天结束的时候。”

“那,如果那时候和那位得以见面,难道就能改变如今的情况了吗?”

静之无法作答。

“本来当时,还留有性命就是奇迹了,我们也都不觉得那位能够得救。”

茂休在无助摇曳着的灯火旁沏上茶。

“他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才恢复了意识,之后又花了一个多月,才能好好说话。那时候,我们才终于能问出他为什么倒在了那种地方。那位说,为敌人所追,不断逃亡,却还是被逼入绝境。”

他只说之前藏身于某处,却也没有说明究竟是何处,又是何人将他藏匿。总之,藏身处遭到袭击,他只能在山中辗转逃命。

“就算告诉了我们这些,那位大人也没有说明自己的身份。就算我们去问他的身份或者名字,也得不到任何答案,只说,如果需要名字的话就随便起一个。恐怕那位是认为,我们不知道更好。我们也理解那是为了我们好,所以也没再追问。不过既然如此,那想必是位相当有身份的人物,后来,我们也就猜测会不会是主上……”

茂休将桌上的茶器推向静之。

“特别,主上的眼瞳的颜色十分独特,所以就猜测会不会是主上——是这位菁华——”茂休看向那个女兵卒,“——说的。如果当真是主上,那定要特别注意他的安全才是。所以我们主动向其询问。”

“然后他承认了吗。”

“不,最开始,那位否认了。但我们也明白,这是害怕连累我们背上藏匿主上的罪名,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否认。”

那位武将顽固地不肯将氏名说出,我想,他从脱离危险开始,就想尽早治好身上的伤,离开里吧。茂休再三重复,没那个必要,这个里无论牺牲什么都一定会将其藏好。或许是感受到了茂休地心意,他也渐渐不再否认了。只是就算叫他“主上”就会回头,却一次也没有肯定过这种说法。

“这样……”

伤情并不乐观。可能是也是因为入了仙籍,身上的伤会慢慢治愈,只要多少好些了他就会想去挥舞刀剑,或者去山里干农活,总之焦虑地想锻炼身体,结果却倒下了。

“就算我们恳求他顾虑身体,否则伤口会裂开,那位也听不进去,只说,必须有人来救万民,为此必须要去鸿基。”

如果伤口裂开,就强行将伤口塞住。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会不那么乱来,但等伤口稍微愈合,又会开始用过激的行动勉强自己。

“但那位的状态,从最开始就不是能如此勉强自己的。”

恐怕一直都是在依靠必须夺回玉座的使命感而活吧,茂休说道。就算苦口婆心地让那位修养,他也没有放弃训练,只为还能继续拔剑战斗。

“但今年夏天,终于还是一睡不起了。最初还以为不过是感冒,但实际确是伤及脏腑,已经无计可施,没有任何能起效的药了……。即使如此,那位大人也从未放弃,在病床上也在安排各种各样的事情……”

但,终于,在秋天结束的时候,迎来了限界。

“那位大人在最后,还是在为戴的未来担忧。”

用最后的气息,轻喃:“至少也想把台辅……”,就此陷入了永眠。

在那个瞬间,那位恐怕是放弃了自己的生吧。自己就要谢世,但这个国家至少还需要台辅——那位是想这么说吧。

“既有如此遗诏,我们也希望能找到台辅,可这于我们实在如浮云,丝毫没有线索。”

说着,茂休深深叹气。

“这里也藏着多名兵卒。包含静之阁下见到的二人在哪,都是在文州征伐之时,被扣上藏匿反民的罪名而逃亡的士兵。”

“是文州师的人吗?”

没错,茂休颔首道。一个人是帮了因敕命而遭诛伐的城镇的住民逃走,另一个则是帮了差点被杀的一家人,于是被上头派来的王师追捕。

“两个人想去搜寻台辅,虽然对地点毫无头绪,但至少继续窝在这山里是绝不会有成果的。所以他们决定先前往鸿基,看是否能找到些头绪,再做打算。他们就打算这样,只三人踏上旅途。”

为此便需要武器。但——茂休陷入沉默。

        

        

“——这件事必须告诉你们,所以强行让他们打开了里门,紧急回来了。”

听了静之的报告,李斋和去思都无言以对。

“我想去看看”

李斋说完,一个严厉的声音道:“去了又能如何?”令人意外的,说话的是喜溢。

“去了,去逼问他们,也无济于事。主上已然仙逝,然后,新王的时代将至。”

“那不是还不能肯定吗。” 

喜溢摇摇头道:“……各位难道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去思从一开始,就不明白喜溢想说什么,所以和李斋一样疑惑地看着他。

“各位,时代已经变了,难道你们不是一早就知道了吗?然,各位皆是前王麾下。因此而无法接受阿选登基,所以才想要讨伐阿选——”

“开什么玩笑!”

“那又是为何?各位想要讨灭阿选,这是事实。”

这……李斋无言以对。

他们的目的本是寻找骁宗。一旦成功,李斋等人自然要将阿选从玉座上赶下来。他的玉座是从骁宗手上偷来的,骁宗将其夺回也是理所应当的。

“但原因不同,我相信主上仍旧存活。”

“真的吗?”

喜溢露出一个略显疲惫的笑容。

“阿选将会成为新王。而台辅——早已知晓不是吗?所以才和只拘泥于骁宗大人的各位割袍断义了,不是吗?”

李斋哑口无言。

“因此,台辅才没和各位一同行动。”

“不是的——这……‘”

李斋虽然矢口否认,但却没能继续。因为她没有任何根据去否定喜溢的说法。

泰麒没留下任何话,唐突地消失了。李斋不知道泰麒离开的原因,不知道泰麒所想,也不知泰麒去往何处。当时他虽然给去思留下一句“会再联系”,但至今为止却一次都没有联系过。是没有联系的机会,还是——那不过就是为了搪塞去思而用的说法呢。

(*)景色描写实属难写,我用掉了一辈子的词汇量。

(**)原文 帯纽(おびひも),一般是穿和服的时候用的那种绳子的腰带,和后文的皮带进行区分

7

      ——泰麒为何突然消失。

李斋感到一阵颤栗。泰麒是在他们离开东架后莫约十天的时候,在江州碵杖(*)消失的。降霜之时,老安的武将也差不多是那时候离世的。难道当时的那句“这是天命”就是这个意思吗?

“王已驾崩,去选下一任王吧”——难道天下达了这样的命令吗?

那不可能,李斋呻吟道。若是如此,泰麒应该会告之于李斋。他没有理由隐瞒,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应该不至于让他说不出口。况且,泰麒没有角。就算骁宗已死,泰麒真的就能感知到吗?

李斋在奔向老安的快马上悲观地想道。

——但若是如此,便能明白泰麒为何离开了。

泰麒之所以与李斋同行,是因为他们同样想要救回骁宗,以此,也同样可以拯救戴国。但若骁宗不再为王,那救他就失去了意义。更别说,新王若真如传闻所言是阿选,泰麒就不可能再同李斋等人共同行动。

“阿选是王?……怎么可能。”

李斋不由地自言自语。

——那不可能。看看戴的惨状,让戴荒废至此的罪魁祸首就是阿选,怎能将他选为下任王?

就算如此说服自己,李斋还是无法除去心中的不安。远处的老安更让这种阴暗的心情加倍。冰冷的山峡间,连一点装饰的绿色都没有的光秃秃的小山峰上,绵延着灰色的郭壁。在没有植被覆盖的山上开拓出的狭小农地层层叠叠,随着季节变成了茫茫雪原。积雪被寒风卷起,如暴风雪般袭击过路的旅人。

静之带着李斋等人进入里,立刻抓住了熟面孔的住民打了声招呼。那名住民向里祠走去,李斋几人跟着他,随即看到一个有些年纪的男人从建筑中出来。

“这位是里宰辅,茂休。”

“静之阁下,这位是……?”

茂休看向李斋,静之点点头道:

“我不能说出这位的名字,只能告诉您,这位是主上近侧之人。她在这不断荒废的戴国里,一直在在搜寻主上。”

茂休朝李斋行了一礼,俯下身去。

“……您,晚了一步。”

“你说那是主上,这是真的吗?”

面对李斋的提问,茂休将一行人引入里祠,来到静之见过的遗物之前。

李斋绷紧了全身,看向那些遗物。但李斋对他们也都毫无印象,只能确定铠的残片确实是禁军之物。

“……李斋大人?”

面对询问的声音,李斋摇摇头。

“我没有见过……”

李斋说道,又转向茂休。

“是他自己告诉您,他就是主上的吗?”

“是——不,的确那位那人并没有这么说,但……”

李斋倾身。

“……我想看看坟墓。”

那我来找人带路吧,茂休说着,向房间深处打了声招呼,立刻就出来一个老翁来为他们带路。

坟墓位于里外,登上雪山后再往高处走,能看到一块巨大的石头像露台一般突出,其上有一块小小的白色平地。在那里有座简朴的坟包,旁边立着块未经打磨的石头。坟墓之前,有一个莫约十二三岁的少年正双手合十。察觉到李斋的气息,少年回过头站了起来。

“你在啊。”

老翁向少年道,又转头向李斋等人介绍道:

“这是……”

“回生。”

少年似乎故意打断了老翁的介绍,这让老翁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就是回生。”

“这好像是他从那边那位那里得到的字。”老翁微笑道,“是这家伙一直照顾那位的,直到最后为止。”

说完,老翁轻轻点头便下山了。

“……是你负责照顾的吗?”

回生点点头。

“那位,是怎么……”

听到李斋的提问,少年猛的抬起下巴。

“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静之回答道,“一直在找那位大人。”

“找他?”

李斋点点头。

“我们一直在搜寻那位大人,但终归没能赶上……”

说着,静之在坟前跪了下来。

“我来老安很多次了,要是那时候能见上一面……”

静之早就察觉到这里有伤员在,却因为里民摆出一副不想被人深究的态度,就没继续。他明明应该强行向他们问出来的,静之充满悔意地捶向地面。

“……就算你来了,他也只会死得更早而已。”

回生低声道。

静之抬起头来望向少年,李斋也同样一脸惊讶。

“他是因为身体原因才……不是吗?”

少年答道:“他在夏末的时候染上了风寒,稍微拖的久了一点。但是也治好了,不可能因为风寒就死掉的。”

李斋走到了少年身旁。

“我听说是受了重伤才……”

“确实是受伤了。因为他总是乱来,所以总是好不全,但那也不是什么会死掉的伤。之前好像确实很严重来着,但自从我来照顾他了以后,就已经好多了。主公本人也都说没事了的。”

少年的脸上露出愤怒。

“既然如此,那位什么会……”

少年充满愤怒的视线扫过下方的里。

“肯定是因为听说了有人在找,所以才……”

“因为有人在找?”

“只是些小道消息,所以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但有人在搜寻主公,这件事确实在里中闹的沸沸扬扬。”

李斋几人面面相觑。

“以琳宇为老巢,到处晃悠着找人。——这说的就是你们吧。”

李斋喘息了一声道:“居然已经形成传闻了……”

少年颔首道:“大人们听到这个传闻,狼狈地不知如何是好,都说万一主公被发现了该如何是好。”说着,少年用拳头擦了擦眼角,“就在那之后,主公的情况突然恶化了。”

李斋一只手抓住了少年的肩膀。

“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的。”回生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因为我看见了。他们瞒着主公往食物里掺了什么东西。我问他们那是什么,他们就说是药,说要是让主公知道了他肯定会说,太贵了他不要,所以让我保密。”

说到这,回生的眼泪扑簌扑簌地落了下来。

“我就是个蠢蛋,信了那种鬼话。那时候要是我先试毒就好了,那样主公就不会死了。”

“……回生。”

“你们也是蠢蛋。为什么不快点过来啊,事到如今什么都晚了啊,主公已经不在了啊。”

“回生,”李斋摇晃着少年的肩膀道,“你知道那位大人是什么人吗?”

“知道的。”回生拨开李斋的手,用坚定的眼神看了回去,“是我的恩人,我唯一的主君。”

留下这句话,回生向坡下跑走了。

“……李斋大人。”

听到静之叫她,李斋只点点头,目光一直停留在向里的方向渐渐消失的少年的背影上。

“你觉得刚刚的话是真的吗。”

“……不知道。”

他们在找人的事情已经被传开了,这事本身应该是真的。应该是因为李斋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在同一场所进行活动。而听闻这个消息的里民确实会慌张。毕竟他们并不知道,在找人的究竟来自哪波势力。

“我们是被当成狩猎残党的阿选势力了吗……”

“或许相反。”酆都道,“他们认为我们是搜索主上的势力。”

“那应该没必要慌张才对。”

“也不尽然。里之所以会藏匿主上,想必是认为这个行为将来会为里带来利益。就像传说中的篁荫一般,有贵重的宝物于此遗失,要是能找到,就能实现任何愿望。”

总有一天,骁宗会回到玉座——或者拥护骁宗的势力将阿选打倒,那帮助了骁宗的老安就会成为戴的英雄。

“可若是如此,机会明显尚未成熟。”

“……这也同篁荫一样,只要拿在手上就不免受到各方窥探袭击。”

李斋虽是自言自语,但酆都点点头道:

“反民起义,与阿选冲突,然后能全国接连响应也就罢了,但若是在这之前被主上的麾下知道了主上所在,全部聚集于此,被阿选一方发现的可能就就会陡增。一旦如此,老安就完了。”

老安至今为止逃过多次诛罚,但这次就不一样了。

李斋双手盖住脸,深深叹息。

“李斋大人……”

“我知道……就算回生的话是事实,这对老安人来说也是不得已的选择。”

但说到底,李斋根本就不相信骁宗的死——她无法相信。所以要问老安之罪,也还无从说起。

不仅如此,戴的现状就是如此,发生这种事情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老安藏匿骁宗和士兵难道是出于善意吗?但无论如何,都不是出于对阿选的反意。老安没有士兵驻扎,没有起义的打算,而且本来老安的规模也不够。那藏匿骁宗和士兵,没有任何能看到的好处。

李斋盯着这座无名坟墓。

——您真的长眠于此吗?

      

李斋几人在夕阳中踏上归途,一路上的里都刚刚闭门。虽然老安姑且有一间能住的旅舍,但他们实在不想呆在那里。 无论多么寒冷——就算要在雪中行进一夜,也想尽可能地远离那座坟墓。

抱着如此心情,他们不断快马前行,这时为了让马能稍事歇息,才下了马。积着雪的沼泽中,马正喝着冰冷的流水,它们的鼻息形成了蒸汽一般的白气。

“静之遇到的两个士兵,刚刚没看到他们。”

李斋说道。

“的确。虽然老安的人说他们昨天就启程了,但也无法辨明这种说法的真伪。”

“你有所怀疑?”

被问到,静之摇摇头。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什么。说道白发红眼,就会想到主上,但若是有人问我,你能确定绝对没有相似容姿之人吗,那我只能回答,自己不认识其他这样的人。虽然没听说过,但除了主上的确还有可能有人拥有白发红眼。我不能否定这种可能性。”

“确实……”

“想信之事与可信之事交错其中,我——很混乱。”

是啊,李斋呢喃道,随后有一段时间都在望着悠闲地喝着水的马。

“我们必须趁现在下定一个决心。”

“决心,你是说?”

静之问。李斋点点头。

“如若阿选真的是王,静之你会怎么做?去思呢?酆都呢?”

感受到李斋的视线,三个人都一脸诧异。

“若是阿选变成了戴正当的王,要怎么办?阿选于我等乃是仇敌,但若新王薨逝,国家就会衰落。而且反对王本身就是种罪,即使如此也要继续憎恨阿选吗?”

三人一同陷入沉默。

“还是说,要原谅过去,为新时代添砖加瓦吗?”

说这,李斋将视线投向冰冷的风吹去的方向。

“若是骁宗大人就此身死,我该怎么做呢……?”

去思无法回答。如果阿选真的是王,那他于戴就是必须的。但去思因阿选的暴虐失去了太多。遭受诛罚,燃起大火的道观中死去的同辈。为了保护去思他们,而选择了被逮捕,被处刑的老师。在那之后的时代,食不果腹,付出众多牺牲的恬县的人们。在不得不忍耐的时代中死去的人们——这一切都是阿选犯下的罪行。去思无法忘却这些牺牲,更不可能原谅。

不会服从阿选。不可能就此尊敬阿选,在他脚下朝拜。若阿选要君临玉座,那他就要跑到那张玉座脚下纠弹此人。但,他能讨伐阿选吗?戴不可或缺的——正是现在,才更加需要的王,他难道真的能说出“不需要”吗?

如果只是他自己,当然可以说不需要。就算面对本人,他也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出口。但对国家,对人民来说又当如何?

      

李斋几人下了山,就在他们路过已经闭门的古伯门前之时,老安的大门旁一扇隐藏着的小门被打开了。

黑暗中,透过门的小缝隙,一个脑袋伸了出来,注意着周围的人影敏捷地偷溜了出来——是回生。

回生将现成的衣服全裹在身上,然后又扫视一圈。

——没有野兽,也没有妖魔。

夜道十分危险。但既然来寻找主公的人们没有在里中住下,而是离开了,就能说明,至少外面没有大人们所说的那么危险。

——没赶上。

那些人没能赶上。回生同样什么也没做到。

看着那些在坟前站着悔恨的大人,他只觉得蔑视。太晚了,现在再来也无法挽回了。

——绝不能变成他们那样。

所以,回生行动了。

——太乱来了。

他好像听到了主公充满苦笑的声音,然后还有——歌声。

——战城南,死郭北。

野死不葬乌可食。(**)

第二卷 完

(*)原文是“碵”字,百度说同“磌”字。解释为石落声;声响;柱子下边的石礅子。

(**)《战城南》——乐府诗集 作者:血淋淋的红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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