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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白银之墟 玄之月③ 第十三章

网译版 转自 百度贴吧

翻译:by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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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听说惠栋就任州宰的消息以来,项梁的心情就十分复杂。就算是晚上回到自己房间,胸口也好像堵着什么。

他觉得惠栋做得很好。可以说,他是这座王宫里唯一一个诚心诚意侍奉泰麒的人。

“但他是阿选的部下。”

项梁躺在床上,双手叠放在脑后。床榻上方的天花板上,鸽子在屋顶后的某处咕咕地叫,阴郁的声调微微回响着。

——他是阿选的部下。袭击骁宗,偷走王座。

百姓的困难和项梁等部下的痛苦都是阿选一手造成的。项梁不清楚惠栋在阿选篡位之际做了什么,但看不惯他事到如今拼命侍奉泰麒的行为。要说的话,阿选不是甚至也袭击了泰麒吗?

若他知情,为何不阻止?若不知情,那之后为何不责备阿选。若他责备阿选,与其分道扬镳,那项梁还能接受。可他一直无动于衷,事到如今还想做什么。

泰麒把惠栋提拔为州宰,到底是何考量?

项梁无法承认惠栋,也不满阿选即位之事被公诸于世。简直如同骁宗已经不再是王,何况还是由身为骁宗第一臣的泰麒进言的。

——他的那些措辞。

对骁宗的言辞可谓之冷酷。即使是为了骗过张运,也实在是过于冷淡。

……还是说?

项梁只觉得背脊发寒。

该不会那是真的吧?项梁最近抱持着怀疑的态度。泰麒说是为了骁宗而欺骗阿选,但实际上,事实是天命改变了。因此泰麒才会说是“天命”,采取了其他行动来到鸿基。每天早上的朝拜也是如此。德裕说泰麒是在向天祈祷,但项梁只能认为泰麒是在向阿选行礼。他有一堆问题想问泰麒,却总是找不到机会。浃和一直在泰麒周围待命,一步也不会离开。最近来了另外两名女官来轮值,可惜在浃和的完全控制下,也是完全无法信任的。

难道这一切都是泰麒的欺骗?——不,恰恰相反。泰麒的所有言行事实上都是真的?这是对阿选有所图谋而设的谎言,项梁不就是这么坚信的吗?

项梁只觉得脑子里的筋像是麻痹了一般,脑袋十分沉重,也许是日积月累的疲劳造成的。托耶利的福,他现在至少晚上可以回到自己房间了。之前他一直是挤在正厅里打个盹儿,淡淡的疲劳就像污垢一样层层堆积,不断膨胀。

他当初是不是应该跟着李斋走呢——最近项梁忍不住经常这么想。

项梁无精打采地思考着,凌晨就醒来了,脑袋沉重得像宿醉后一样,手脚像是贴着一层看不见的膜。感觉变得遥远,动作十分迟缓。他慢吞吞地把自己收拾了一下,就前往正厅。一踏入正厅,脑袋的钝痛感有所缓解,但萎靡不振的感觉没有改变。

信步走进堂厅后,他发现泰麒已经起来了。看上去已经用完了早膳,浃和正在收拾餐具。泰麒到现在左手还不太方便,日常生活中还是需要有人跟在身边服侍。原本是由德裕和润达轮番上阵,但从前天开始德裕就没再出现。他在厢馆的房间已经人去楼空,也联络不上文远,为此泰麒十分担心。

项梁对两人行了一礼。泰麒问道,“你怎么了,看上去脸色不好,没事吧?”

听他这么一问,项梁无意中说漏了嘴。

“卑职不知道台辅心里是何想法。”

泰麒讶异地看着项梁。项梁闭口不言。他终于把怀疑说出了口,如今已经无法补救了。

“你是指惠栋那件事吧?”

项梁没有回答。浃和瞥了项梁一眼。泰麒对浃和说,“不好意思,请你暂时离开。”

听到泰麒这么说,浃和翻眼看着泰麒,“真的不要紧吗?还是要有人……”

“没有必要。”泰麒微笑着说,“就我们两人单独谈谈,项梁也需要有个能把闷在他心里的话都说出来的机会。”

“是……”

浃和不情不愿地点头,带着餐具退了出去。泰麒目送她离去,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她的身影逐渐远去。泰麒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很快就回过头向项梁示意外头。

“陪我散散步吧?”

“麻烦你看好这里,暂时不要让人接近。”泰麒吩咐耶利后,率先走到堂厅后面。庭院的池塘到处都结了冰,周围的桃李树也掉光了叶子,枝头挂满层层白霜。

泰麒走过架在池塘上的小桥,沿着一条景色萧瑟的小路行走。他爬上了在池塘深处积雪的岩石间迂回曲折的台阶,往发出冰冷流水声的瀑布旁的路亭爬去。路亭冷得把人都冻僵了。溅在岩石上的水花冻成了无数根水柱。耳边瀑布哗哗的水声带来更多的寒气。只有柱子和腰墙的路亭,显然既不能挡风也不能御寒。

“您不冷吗?”

项梁的问题让泰麒笑了笑,“当然冷啊。”

“不过在这里谁也听不到我们的对话。”

“谁也听不见——”

泰麒点点头,问道,“你不能容忍惠栋成为州宰吗?”

项梁耷拉着脑袋。在寒气中走过来时,头脑中麻痹的感觉已经淡薄了。他总算清醒了过来。这样看来,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实在过于肤浅。

“十分抱歉,是卑职多嘴了。”

“我可以理解项梁对惠栋的想法很复杂。可是,除了惠栋,州宰一职没有其他人可以任命。这件事你能理解吗?”

“是。”项梁点头。原本泰麒周围就缺少人手,他明白这是无奈之举。

“我想让能支持我的人担任州宰来帮助我。如果只是这样,不管是项梁还是润达都可以担任。不过,项梁自己应该是会拒绝的吧?”

“那是自然。”

泰麒的护卫一职是绝对不能交给别人的。

“润达是一个纯粹的医官,对政务必定了解甚少。很可惜我更是一窍不通,因此必须要有能从旁进言之人。”

“卑职明白。之前真是失礼了——”

“我知道项梁你负担很重。有不满也很正常,至少请你将闷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吧。”泰麒这么说着,脸上露出了苦笑。“毕竟在室内是说不了的。”

面向水的方向,项梁终于开口了。

“台辅,请您如实回答——阿选真的是王吗?”

泰麒震惊地瞪大了双眼,随后低头稍稍思索了一下,“……我刚从蓬莱回来,就听李斋说骁宗大人的部下中有叛徒。有人和阿选通风报信了。”

“那是指琅灿大人吗……”

“不能确定只有一个叛徒吧?”

被泰麒单刀直入地这么问,项梁一时哑口无言。的确,既然琅灿都背叛了骁宗,还有其他叛徒也不足为奇。

“当我打算离开李斋,回来王宫的时候,就下定决心,除非是有确凿证据这人不是叛徒,否则绝不相信任何人。”

“有确凿证据——您指的是……”

“首先是李斋。李斋赌上性命赶赴庆国,并救出了我。如果李斋和阿选之间有勾结,她就没有理由这么做。毕竟对于阿选而言,我在蓬莱会比较好。”

“但是。”泰麒静静地加了一句话,“如果我继续待在蓬莱,估计现在已经死了吧。说不定阿选通过什么手段得知我罹患了污秽。我在蓬莱死后就会诞生新的麒麟,最终会选出新王。所以我也考虑过,是不是为此他才派李斋过来把我救回来。”

“且慢。——您怀疑到这种地步了吗?”

“用怀疑来形容并不正确。我只是在考虑各种可能性。因为我已经输不起了。”

泰麒说着露出寂寞的笑容。

“我第一次遇见李斋是在蓬山。我那时候十分喜欢李斋。李斋孤注一掷把我从蓬莱救出来,我真的很高兴,无论怎么感谢她都不为过。……只是,即便如此,也不代表她和阿选之间一定没有勾结。就如我刚才所言,正因为和阿选有所勾结,才会来救我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项梁大吃一惊。的确如果只讨论可能性的话,一切皆有可能。然而,麒麟难道不是慈悲的生物吗?怎么能进行如此冷静而透彻的思考?

“不过,这种可能性在我们离开碵杖时就被我舍弃了。原本在我从蓬莱回来的那个时间点上,阿选应该有很多事是预想不到的。再者从李斋的行动来看,很难说她会通敌。更何况,李斋默许了我从碵杖逃走的行为。如果阿选下令让她来抓我的话,她是不可能那么轻易放我逃跑的。”

说着,泰麒微微苦笑了一下。

“不……其实若连这一点都想怀疑的话,也是可以的。但这么一来就会没完没了。所以,我决定要相信李斋。如果李斋真的和阿选之间有勾结,那我和骁宗大人就输了。”

心里咯噔了一下。

“我下定了决心,如果相信李斋的话,那么也能相信项梁。我们遇见项梁和去思实属偶然。不可能事先就把项梁、去思以及东架的人们安排好。李斋和项梁不是敌人,这是我目前能相信的。”

“感谢您的信任……不过,岩赵大人呢?不,岩赵大人可能难以判断,那么文远他们——”

“王宫的这些人基本都不可信。因为在这个国家里有种“病”。就算我相信文远等人的人品,但也不能确信他们没有生病。——或者说曾经是这样。最近,我已经清楚“病了”是怎么一回事。虽然还不清楚那具体会出现什么现象,但会不会是像德裕或平仲的变化一样?”

听到这句话,项梁吃了一惊。原来如此。——莫名失去了干劲,总是茫然发愣的样子。那原来就是先兆。

“……我想是的。”

“平仲好像被换了岗位,到六寝工作了。最近德裕也不见踪影,大概是去阿选身边了。”

“有可能。”项梁点点头。

“现在能够分辨出得病和没得病的人,所以比之前轻松了一点。但我不知道之前有没有人已经病了,所以除了李斋和项梁,其余人我一概不敢信任,这一点至今未变。就算我觉得文远和润达值得信任,那也是昨天的事。现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可能就病了也说不定,像文远这么久联系不上,就应该想到他身上也发生了什么事。”

项梁表示赞同。

“实话说,有时候我感觉到项梁也很危险。”

听泰麒这么一说,项梁点头,“卑职也有这种感觉。虽然搞不清楚原因,但有时脑子会非常混乱。而且很不可思议的是,每当见到台辅,这种朦胧感就会一扫而空。只要在您身边就能保持清醒。”

泰麒点了点头,“德裕也和你一样。只要在我身边,他的状态就会有所改善。然后回家过夜后情况又会恶化。那种病会在夜间恶化,而且可能避忌麒麟。”

“避忌麒麟……”

“那个暂且不谈。”泰麒说,“在有可能被旁人听到的地方,我什么都不能说。项梁想必相当不安吧。让你一直担心,对此我深表歉意。”

“您这么说,卑职受之有愧。”

“不过,同时我也很意外。”泰麒说着微微一笑,“项梁,你认为骁宗大人有可能不是王吗?”

“台辅!”

“骁宗大人就是王。”

泰麒声音很低,却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意味。项梁猛的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脚上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没想到项梁居然会怀疑这一点。”

“很抱歉……”

项梁老实告诉泰麒,他还怀疑泰麒每天早上要到这个路亭向北行礼,实际上是在向阿选行礼的事。泰麒惊讶地看着项梁,一时之间也哑口无言。

“你都怀疑到这地步了吗?”

“德裕说过,您是在向天祈求保佑民众。”

泰麒沉默片刻,然后轻轻笑了。

“……还是有点不一样。的确阿选的后宫是在北边,但再往北是文州吧?”

项梁目瞪口呆,同时也终于想通了。泰麒每天都面向文州,在为心里挂念着的李斋以及下落不明的骁宗祈祷。

“真的十分抱歉。”

“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很合情合理的谎言吧。太好了。”

“那么,果然一切都是台辅在骗人吗?”

“当然。”

“您居然撒下如此弥天大谎……”

泰麒微微苦笑,“我说过有计划的吧?”

“但您真的太让人震惊了。虽然能成功说服阿选等人是最好的,但万一他们不肯相信并冷淡回绝的话,您有何打算呢?”

“我也想过其他应对之策。”

然而,其实泰麒也不认为光靠这点说明就能成功过关。

因为天命的价值是由麒麟来担保的。

除了麒麟之外,世上任何人都不可能了解天命的本质。就连王,也是因为麒麟这么说,大家也就只能信服了。然后所谓的天命。其实只是无限近似于直觉的东西。不会出现任何奇迹,也听不到天的声音。只是麒麟会觉得“就是此人”,仅此而已。

充其量只是一种直觉,就成为了“天命”如此崇高之物。泰麒认为,这种说法能站得住脚,完全归功于麒麟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奇迹。

麒麟的本性为兽,也可以变身为人。在蓬山唯一一颗树上结果,收服妖魔作为使令,做出种种超越常人的行为。麒麟的存在非同寻常,只能认为是上天创造的奇迹。因为是由那个奇迹来指定王,所以即使是将直觉作为“天命”来传达,也是站得住脚的。正因如此,只要自己坚持的话,就应该可以过关的。原本天命就只是麒麟的一面之词而已。

总之,必须在冬天来临前救济戴国的百姓。为了度过这个冬天,他必须创造出一条路。他希望阿选不再弃百姓于不顾,而是给予最低限度的保护。

“为了拯救百姓,我必须入宫。反正我现在也感知不到骁宗大人的王气。但李斋他们会去找骁宗大人的。”

不过,骁宗也有可能被关在王宫里。若真如此,不入宫就无法确认,也没有办法救他。必须有人能进宫寻找骁宗。

听到泰麒这么说,项梁不禁发出了感慨。

“……确实如此。”

“若他在宫外被抓,身处宫中也会比较容易获得情报。一旦得知他的下落,只要通知李斋即可。李斋在道观保护之下,所以通过道观应该可以与她取得联系。同时,我们也能从宫中支援李斋。我就算跟在李斋身边也做不了什么,反而因为需要他们费心保护而成为累赘。相比之下,我觉得不管有没有这种可能性,还是待在王宫里比较好。”

“是……”

“最安全,且最可靠的能进入王宫的方法就是“新王阿选”。若阿选成为王,他就绝不会杀害作为担保的我。此外,他也不能再弃百姓于不顾,过于残酷的诛伐也是不被允许的,因为那会直接导致失道。就算不是那样,阿选也没有理由屠杀百姓了。

泰麒叹了口气。

“……本应该如此。”

王宫内部的异常事态远超泰麒的想象。泰麒至今也没搞明白为何会出现这种状况。

即使即将登基,阿选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热情。泰麒的权限终于被解冻,得以行动起来。然而无论惠栋多努力,张运一派总会借机阻拦,从旁干涉,导致事态毫无进展。相当于还没对百姓采取任何具体措施,雪就下下来了。如此一来,就来不及救济百姓了。

此外也完全无法得知搜寻骁宗下落的李斋等人的动向。或许李斋等人的动向还没被察觉,一旦被察觉,一切都结束了。他只能不断自我开解,但那种因毫无消息而焦躁不安的情绪却日益高涨。

王宫停止运转至今。至少要让阿选开始救济民众。

“正好,我也有话想和项梁说。”

“敢问何事?”

“再这么下去也是毫无进展。我打算去见阿选。”

听泰麒这么一说,项梁顿时皱起了眉头。

“您说去见他——”

当泰麒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令尹正赖经常会走被他称为“捷径”的王宫里的小巷。虽然有时间更快,距离又短的路线,但绕一下远路就碰不到人,也不会被眼尖的官员发现,可以不用浪费时间就到目的地了,这种有诸多好处的路线也是有的。

泰麒说到这件事,“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回想当年的记忆,大概想起了通往六寝的小路。如果从那条路走到这边的话,就能抵达阿选所在的正寝了。

“不可,这太危险了!”

“为什么?”

“若您被侍卫发现了——”

“被发现也无所谓。当然,若被发现,可能还没见到阿选就会被赶出去,但一般来说,王宫内应该是没有宰辅不能进入的地方的。”

根据王的不同,也有下令不得进入王后或宠妃所在后宫的例子。即使没有规定,出于礼仪,麒麟也会拒绝进入后宫。然而,这与包括宰冢在内的所有官员在未经王允许下不得进入六寝的情况不同。然后,王也不能擅自进入任重殿。

王在未经麒麟的允许下是不能进入其居住的任重殿的。虽说没有明确的法律,就算有也应该无法约束王,可这个约定俗成的惯例却牢固地维持到现在。这是因为在王朝末期,王和麒麟可能会立场对立。但麒麟就没有这方面限制了。王座是麒麟赐给予王的,那么王宫也是麒麟给予他的东西。

“话虽这么说……”

“所以我想试试看。总而言之,如果我不能直接见到阿选的面,就没法对话了。”

“卑职明白,请让卑职陪同您一起前往。”

“不行。”泰麒笑道,“项梁要是被抓住,我可没法保证你的安全。”

“这——”

“如果项梁被带离我身边的话就麻烦了。就算不好受也只能请你多担待。我自己一个人过去。”

2

耶利从面向后方的窗子朝外张望后院的情况。在最里面的岩山上可以看到路亭里两人的身影。

还真是有趣的麒麟啊,耶利心里这么想着。

从耶利的判断来看,浃和是间谍。可以说浃和所选的女官也在她的掌控之下。看来泰麒也注意到了这点。——不,还是说他只是单纯保持着警惕?

无论如何,他把浃和赶出了正厅,让她无法尾随过来——就算跟了过来,也为了不让她偷听到对话的内容而特地跑到庭院的路亭去。

耶利回到堂厅,看到了心神不定的浃和。她肯定很在意消失了的两人的情况,但又不能追上去。看着浃和的样子,耶利再次把目光移向庭院中的路亭。

“……很冷吧。”

把浃和暂时赶出堂厅,让她难以追过来后,又把耶利安排在堂厅里。如此一来,浃和就更难行动了。

耶利不知道麒麟是种什么生物,但和她原先想象的相当不一样。说难听点——老谋深算,疑心过重。

她本觉得,麒麟这种生物应该是更相信人性本善的。详细来说,就是本人满怀善意,因此认为其他人也是向善的。他们就是这种过于天真乐观的生物,否则也不会涌现出无穷无尽的怜悯之情吧。

然而,戴国的麒麟却不同。那只黑麒没有那么天真。他懂得怀疑并提防别人,而且行事非常周到,有时还会给周围人一个下马威。虽然有时候他的措辞会显得冷酷无情,但在耶利看来,这是经过精心计算的。

耶利来黄袍馆以前,向严赵询问了泰麒是怎样的人。严赵评价其为虽然天真无邪但是个十分敏感又心思重的孩子。至少那个麒麟并没有那么天真无邪。的确可以说心思重,但在思考上却冷静而透彻。严赵还说过,他对任何人都很随意,并不讲究身份。这一点或许倒是没有怎么变。虽然他本身不介意身份,但很了解被身份束缚的其他人,且懂得利用这一点。

外人极难读懂他的心思。偶尔,比如说对着州官等人的时候,泰麒的态度会骤变。耶利对他的印象是,他将一切对外敞开的东西都封闭起来了。为了不让人看见他的内心,不让人了解内情,他彻底封闭了自我。

曾经天真烂漫的小孩子是如何变成现今这副模样的——还是说,和被蚀卷入异乡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真有意思。”

——她对他极其感兴趣。

耶利边想边盯着那边,只见路亭里的其中一人转向了这边。估计是泰麒,他清楚耶利在远处看守着。

那个人在对着她轻轻招手,耶利点点头,“再这么下去身体会着凉的,我去请他们回来。”

她回头对浃和这么说道,随后走向后院。浃和看上去想跟上去,但犹豫一阵后还是打消了念头。耶利扑哧一笑。她大概是因为外面太冷,所以才踟躇的吧。浃和是个不怎么优秀的间谍,恐怕是不得不履行被派下来的职责。对下令之人没有忠诚心,对自己的任务也不抱有使命感。

耶利穿过萧瑟荒凉的庭院,登上了路亭。风冷得把人给冻僵了,路亭那一带尤为厉害,已经寒冷彻骨。

耶利跪在冰冷的地上。

“您有何吩咐?”

泰麒点点头。

“我有件事要拜托耶利。”

“敢问何事?”

“我今晚要溜出这里,请你和项梁一起为我打掩护。”

耶利瞪大了眼睛。——他又说了些让人意想不到的话。

“随从呢?”

“不需要。最好不要有。”

“耶利,请你阻止他!”

项梁说得可怜巴巴的,但耶利断然拒绝了。

“做不到。”

虽然侍奉时间尚短,但耶利已充分了解到这个麒麟一旦下决断就绝不反悔的态度。言出必行,说出口时就已经无法动摇了。他不是那种被人说三道四就能回转心意的人。项梁一直没有看清他的本性。耶利认为这可能是因为项梁被“麒麟应如此”的想法先入为主了。

“请您小心,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泰麒在半夜时分溜出了黄袍馆。后院的东边有可以通往隔壁园林的便门。在奇岩的阴影处,不易察觉的地方设有一扇便门,大概是专门给奄奚修整园林或后院时往来的出入口。园林本应是黄袍馆的附属设施。不,应该是黄袍馆附属于园林的吧?不过,这里如今已经被关闭了。当初是开着的,自从在宫殿周围见到士兵后,不知何时通往园林的走廊就被关闭了。说是因为危险的缘故,当然,这不会是真正的理由。或许是因为用上锁了的门板关上后比较令人放心,园林内并没有士兵看守。周围有士兵在巡逻,不过若是防守得太严密,张运也会因为幽禁台辅而被抨击,因此不能过于大张旗鼓。项梁也认为想要溜出去是可能的。问题是,泰麒是只身一人。

“无妨,现在我比项梁和耶利都要安全。”

泰麒穿过便门后如此说道,项梁也只能点头称是。

“接下来就拜托你们了。”

泰麒假装在卧室休息。今天润达也在自己房间休息,因此基本上,直到早上浃和等人来到之前,谁也不会踏进他的卧室,在堂厅护卫的也只有耶利一人。过厅里会有值夜班的奄奚在待命,只要不召唤他就不会过来。唯一担心的是惠栋有急事前来,但除非事态真到十万火急的地步。

“请您务必多加小心。”

“好。”泰麒彬彬有礼地回答后,身影消失在便门的另一侧。项梁看着他离开后,回到了正馆,告诉耶利接下来就靠她了。

“我会在自己的房间里装睡,人是醒着的,有任何情况马上向我报告。”

“明白了。”耶利点点头。项梁向她挥了挥手,叹了一口气离开了堂厅。他走向位于厢馆的房间,一进去就立刻从面向庭院的窗户溜了出来。

——怎么可能真的让他一个人去!

“是安全的。”——他明白泰麒所言之意。宫殿周围虽然有士兵在巡逻,但人数不多且次数不频繁,要躲过他们的视线应该是很简单的。即使被发现,他们本来就不允许对泰麒出手,只能挡住去路,恳求他回到宫殿里。表面上,泰麒和阿选及其朝廷并不敌对。不如说恰恰相反。泰麒是宰辅,在阿选“允许归朝”的言辞下被迎回王宫。无论是对官吏还是士兵而言,泰麒都是下令的一方,不可能有被害的可能。

事实上,项梁才更危险。一旦被士兵发现必定会被拘留,且会受到严厉的处罚。就算泰麒会庇护他,像项梁这种大仆——何况过去犯下了违背军令离军的大罪——因此不管被怎么对待他都抱怨不了什么。

——可是,真的不能让他独自一人过去。

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些什么。泰麒的安全事关骁宗的安全,归根结底,事关戴国的安全。

他从后面偷偷溜进事先打开的正馆西边的卧室窗户,这个卧室从未被使用过,他悄悄穿过漆黑的卧室,溜出了后院。当他走到泰麒消失的便门,刚将手放在门上,从黑暗中就传来一个声音。

“果然啊。”

是耶利的声音。

“我就猜你大概会跟在他后头。”

项梁把手搭在门上,叹了一口气。耶利从暗处现出身影。

“……不可能让他一个人去啊。”

“项梁是会这么想的吧。”

“士兵还好,不可能真的对台辅动粗。但我们不知道阿选周围的那些会做些什么。根本无法预测他们到底会采取什么行动。”

“傀儡吗?那他们估计看到台辅也不会在意吧。”

“不尽然。”

只要有一点点危险性,就不容忽视。

耶利歪着头,“你的担心不无道理。傀儡不会做命令外的举动,但若阿选事先对他们下令,不允许入侵行为,一旦出现入侵者必须除掉。那即使是台辅,也有可能不问缘由被当场斩杀。”

“果然是这样。”项梁说着打算去推门,但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冷不防将他拉了回来。并非使了多大的力气,项梁却用力地向后一仰。

“耶利!”

项梁再次看向耶利。这家伙有两把刷子。他第一次遇到耶利时产生的直觉并没有错。人在行动中转移重心时被施加力量的话,身体的平衡一下子就会被打破。这当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但耶利显然知道方法。

“你还是回去比较好。”

“就算是微不足道的情况,我也不允许出现任何危险。”

“我明白。所以叫你回堂厅,我去。”

“耶利!”项梁要抱怨时,耶利制止了他。

“我承认可能会有危险。所以还是我去比较好。项梁你比台辅还要危险。”

“你不也一样。”

“我倒无妨。”耶利煞有介事地说,“我是不会被抓住的哦。我都潜入六寝好几次了,从来没被发现过。”

“好几次……?”

“所以我对六寝大致上还挺熟。你放心,我会偷偷跟在台辅后头。只要他没危险,我是不会多管闲事的。”

项梁惊讶地看着一脸坦然的耶利。

“潜入六寝——为什么?”

“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喜欢被人限制。”

说完,她微微一笑。

“如果不让我去,我就会更想去呢。”

3

——所有建筑都以庭院为单位。

所谓庭院,是指被建筑四面包围的院子。正赖告诉泰麒,那些庭院一般会三四个并列组群,坐北朝南。

沿着中心轴正对南北。入口在南,主屋在最里面。最靠前的建筑是大门,进门后就是一进院落。在围着庭院的建筑内,穿过北边的建筑就会来到二进院。然后就是三进至四进院落。

——大城小家,道理上都是一样的。

只有规模大小的不同。四进院还不够的话就在左右再添加轴,沿着侧轴再加上三至四个庭院。用墙壁围住四周,则形成一个整体。

正赖就是这样一边教他,一边带他走遍白圭宫的角角落落。被正赖温暖的手牵着,听着他温和稳重的声音穿过“捷径”是件非常愉快的事情。关于建筑的知识,与此相关的生活或习俗,以及由此详述的礼仪及政治等,正赖教会了他许多事。不论泰麒问什么问题,他都能用浅显易懂的方式来回答。

泰麒一边整理着支离破碎的回忆,一边在黑暗的建筑中穿行。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今晚天上挂着的是月牙,几乎没法指望月光能照亮道路。不过,幸亏有灯光,因此可以看到远处。他举着手上的灯,从走过来的士兵那里躲起来也不会受黑暗的困扰。

阿选所在的六寝周围被一堵高大的墙壁隔开,但泰麒知道其中有几条近道。为了连接各个院子而形成的建筑群,本就不是一栋建筑,而是几栋建筑的集合体。因此交界处必然会有衔接得较为松散的地方,由于种种情况,后门也是肯定有的。

围着家里的墙壁上到处都是缺口,这不要紧吗?

泰麒曾如此询问过正赖。

“没关系的。”令尹温和地笑道。

——因为,台辅您的家被海包围着呢。谁也无法从下面随便上来,而且只有两扇门,是真的只有两扇。

说起来,如果真的想越过墙壁也是很简单的。只要有骑兽,就可以降落到任何地方。虽然在王宫中——尤其是在天上的燕朝,是不允许骑乘骑兽的,但也不是说这么规定了就一定不能做。

——所以说到底,关闭得严严实实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小时候会想这样真的无所谓吗,现在却感到十分庆幸。

他潜入过廊高高的地板下方,穿过空无一人的穿堂,钻进开在拥壁上的透亮窗户,踩着池子中的垫脚石过了水廊,然后从与墙壁形成一体的回廊一角,穿过圆形的月洞门——再穿过西花苑,如此一来就能进入阿选所在的六寝了。

当来到狭窄的近道后,泰麒在途中停下了脚步。支撑建在斜坡上的高殿的地板比他个子还要高——只要从这里穿过去就可以到达泰麒曾经居住过的宫殿旁边。泰麒凝视着眼前的黑暗,继续往前走。不一会儿,眼前就出现被称为六寝的王的寝宫。再往里走就是后正殿及后宫,在那宏伟的建筑群里,阿选目前身在何处呢?

泰麒走近屋檐下,一边观察建筑的情况,一边向深处走去。几乎看不到人影,也没有卫兵在巡逻。他看到六寝正殿没有亮灯后,继续往北走去。建在正殿北边的后正殿可以说是王真正的私寝。

——在这里吗?

放眼望去,虽然数量不多,但里面亮着灯。远远可以看到有人站在那里。一个身穿朝服的人无所事事地站在走廊,呆呆地望着空中。

泰麒悄声无息地走过去,注视着站在那里的男人。在这寒气中,他也不穿外袍就朝着室外呆立不动。死气沉沉的脸稍稍向上仰,微微张开嘴望向天空。他从刚才起就几乎没有任何动静。泰麒试着把小石子扔进宫殿附近的草丛里,对如此明显的声响,那个男人却没有任何反应。

——魂魄被抽走了。

虽然明白这一点,但不清楚这到底是何种现象。只能确定应该是和阿选有关。

泰麒边想边继续往里走,从建筑的缝隙中潜入了庭院。在那前头只铺了石板,空空如也的院子四周被建筑及走廊围绕着。泰麒环视四周后上了走廊。他瞧了瞧正前方的后正殿,里面灯光昏暗,没看到有人。

——不在后正殿吗?

泰麒蹑手蹑脚地观察周围动静,往更深处走去。走过正后殿,再次穿过庭院,在耸立在北边的门楼前停下了脚步。过了这座门楼,前面应该是一片四周被建筑包围的广场。北边立着通往小寝的门楼,东西方则各有通往东宫、西宫的门阙。泰麒所知道的到此为止,再往前就几乎没去过了。记得只有在一开始的时候,那阵子正赖还没有来,骁宗牵着他的手进去过一次。

那一带面向云海,该处园林景致美轮美奂,可眺望云海。

东北方向有一座小山,后宫就建在那里。

既然不在正宫殿,那应该是在后宫的小寝内吧。事实上,在门楼上可见多个人影,往广场处窥探,也可以看到不少人在那里。这里灯火通明,通往东宫的门阙周围尤其人多,如此一来就很难溜出去。

泰麒思忖着,考虑到那边警卫森严,可见阿选就在东宫吧。东宫原本是给王的近亲居住的地方,阿选应该没有近亲。

泰麒沉思片刻,很快选择了向西走。他记得西宫那边有条小道可以通往小寝。虽然他没走过,但正赖曾教过他,“走这条路就可以偷偷溜出小寝啦。”能进入小寝的话,应该有办法可以溜进东宫。他朝着西边,走到通往西宫的路上,凭借记忆爬上仿佛要将墙壁劈成两半的一座小岩山上,向着小寝的方向下去。岩山上没有路,只能在黑暗中用手摸索着爬上岩石,还好斜坡不算陡峭,没费什么劲就爬过去了。

从岩山上可以清楚看到通往东宫的门阙周围一片通明。奇怪的是,越过那道门后的东宫反而见不到亮光。倒是小寝的一角,被称为玄威殿的建筑四周亮着昏暗的灯光。

——在那里吗。

确认岩山脚下的小建筑里没有亮光,泰麒从山坡上爬了下来。

男人在黑暗中听到微弱的声音。

他睁着空洞的双眼躺在床上,脑子一片空荡荡,呆呆望着漆黑的天花板,耳朵听到了那微弱的声音。

他习惯性地起身,但没有什么目的。他的身体只是顺从常识,听到声音后想起身确认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已。

床的一旁有一扇窗户。男人从装有玻璃的窗户往外看。外面一片漆黑,隐约传来浪声。在那有规律的声音中,混入了异常的声音。

他好像在紧挨着窗户的岩山脚下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他茫然凝视那边,只见更近处的树丛在摇晃,从树丛中忽然冒出一个人影。虽然没有多少亮光,但在黑暗中,那张白皙的脸特别显眼。

——那人是。

男人思索着,随后立刻忘了自己想起了什么。只有一瞬间,他想到了那个人是谁。

男人——平仲茫然地目送那个走过的身影。

——应该在哪里见过。

但他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这人又是何方神圣。他想跟着这人走,却迈不动脚步。明明想思考什么,脑子里只有一片黑暗。

——那是……。

他不肯放弃,开始在脑中那片黑暗中摸索,这时头顶传来了声响。大概在室外屋檐下的某处,那里传来“咕咕咕”的低吟声,声音低沉,音调却很轻。

听到这个声音后,脑中的黑暗加深了。被涂成漆黑的一片,什么也抓不住,很快也不想再去抓住了。

平仲不得不站在了原地。

耶利透过窗看到一张人脸。可以看到泰麒的背影在人影注视的方向渐渐远去。她猛地紧张起来,却发现人影没有任何动静,既不惊讶也没有显得惊慌。

——看来并没有留意入侵者。

聚集在最前头那座门楼附近的人影显然是在警戒着什么,在六寝的傀儡应该也不会全都对入侵者毫不关心,估计是正好碰到这么一个傀儡吧。真是万幸。

她还是小心避开了视线,正想追上泰麒之时,不知何处传来“咕咕咕”的声音。如同鸽子的叫声一般,略微低沉几分。

她向屋檐处走近了些,屋檐下纵横复杂的木桁架上有什么东西动了。好像是一只鸟。本以为是鸽子,但实际比鸽子要大,感觉比猫的体型还要大。它全身被灰色的羽毛覆盖着,翅尖是青色的。同样,稍短的尾羽除了羽尖是青色外,其余部分则是黄色。那只鸟栖在桁架上,笨拙地改变身体的方向。然后它在黑暗中回过头来。在黑暗中,突然闪现出一张仿佛被压扁的婴儿的脸。它闭着眼睛,发出呆板的“啵”的叫声。

“是次蟾吗?”

这是抽取人类魂魄的妖魔。——她就知道是这样。

在黄袍馆的天棚上也传来了这个声音。看来回去后有必要驱除一下了。

——这家伙就置之不理吧。

万一出手不干净,可能会打草惊蛇。耶利瞥了一眼俯视自己的那张毫无生机的丑脸,跟在泰麒后头追了上去。

4

“不知奴婢是否有哪里做得不妥?”

正在整理床铺的仆役忽然问道,这让浃和感到很惊讶。虽然她不是很满意奚的举止,但也没有不满到斥责的地步。她挺在意这话是什么意思,可要详细说起来也很麻烦,于是她只是回答了没有。

“那您是否身体不适?”

“不……”

听到她这么说后,浃和按了按太阳穴。最近总觉得头很沉,即使刚睡醒时也无法消除脱力感,的确一直觉得很倦怠。工作的时候注意不到,被这么一说,就开始觉得说不定身体哪里出了问题。升仙后身体就和病痛无缘了,因此一直没往这方面想。

“……大概是累了吧。”

浃和微微一笑。仆役松了一口气,“如果可以的话请您明天休息吧。请多保重身体。”

“也好。”浃和虽然如此回答,但还是无法休息。平仲离开后,现在能照顾泰麒的只有她自己。惠栋就任了州宰,他说会增加泰麒周围的人员,所以应该会马上增加人手的吧,目前她还是不能休息。

浃和想着就叹了口气。——即使不是这样,她也必须得窥探泰麒的动静,这原本就是只派给浃和的使命。

为什么平仲会突然被调入六寝呢?

对浃和而言,六寝是如幽灵般的人们东奔西窜的阴森之地。一想到他是去了那里,即使知道是晋升,也羡慕不起来。要是她自己的话,是绝不想去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家伙们在游荡的地方。

这么说来,医师德裕最近也不见了人影,是对这里的任务感到厌烦了吧。看他常常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好像疲惫得很。

浃和想起德裕无精打采的样子,忽然冒出身冷汗来。平仲也是如此。身体很沉重,情绪也很低落的样子,话说得少了,仿佛在担忧什么似的闷闷不乐。——就和她一样。

浃和一个人摇了摇头。

这不可能,她只是累了。最近天这么冷,任务又重,立昌给她下达的任务更是加重了负担。

“睡不着觉啊……”

天棚上的鸽子太吵了。虽然不是一直在叫,但一想起来就响起的声音直叫人心烦意乱。

“……肯定是因为这个……”

在黑暗中响起微弱的声音。

“战城南……”

黑暗中亮着一盏灯,但离唱歌的人影很远,且十分暗淡。

“死郭北……”

占据了黑暗的影子一动不动。只有在口中吟唱的歌声,才证明那影子不是雕像,而是活着的。

“野死不葬乌可食。”

死气沉沉的歌声在一片漆黑中莫名欢乐地蔓延着,到达仿佛捕捉了人影般的墙壁后,微微发出回响。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野死谅不葬。

抱单膝蹲着的人影,脸埋在双臂间,漏出几声压抑的笑声。犹如自嘲般的声音使歌声断断续续的。

昏暗的灯光在晃动。影子转动身体,眼睛看向灯光的方向,确认忽然晃动的火焰再次平静下来后,便像原先一样将脸埋入两臂之间。

仿佛这倦怠是永无止境的。

——腐肉安能去子逃?

5

泰麒尽量安静地关上门,然而还是带动了空气的流动,门上的合叶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溜入黑暗之中,在等待眼睛适应黑暗时,即使忍耐着压抑住呼吸,也不可能完全不发出动静。然而,没有人出声盘问。一瞬间他怀疑是不是没有人,可屋里有微弱的亮光,也能听到微弱的声音。声音淡漠且含混不清,但听上去像是歌声。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透过雕花的屏风往里看,只见窗边的坐榻上蹲着一个人影。在房间某处较低位置上点着的小灯,及从窗户射进来的淡淡月光之下是一片幽暗。

泰麒感到十分意外。简直让人难以想象,阿选躲在六寝里不出来后,每晚就是这么度过的。看起来既孤独又无依无靠的样子。这幅样子是反映出他放弃政事的真实心情吗?

忽然,人影开口了。

“……何事?”

果然还是注意到入侵者了。

“您不觉得暗吗?”

听到泰麒的质疑后,他似乎吃了一惊地抬起头,把在榻上抱着的脚放下来,身体转向了这边。

“还是说,您一直是如此度过夜晚的?”

虽然被笼罩在阴影下看不清楚,但回过头来的人影似乎目不转睛地盯着泰麒。

“真意外……你是怎么进来的?”

“这里也是臣的王宫,臣应该可以自由出入任何地方。”

阿选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拿起搁在地板上的灯。在灯光的照亮下,终于可以看清阿选的脸了。阿选脸上露出冷笑。

“再问你一次,来此何事?”

“臣多次上奏,却一直得不到答复,为此臣只好直接登门拜见您了。”

阿选手持小灯,将灯火转移到各个烛台。每点亮一盏灯,房间就更亮了一分。同时笼罩在阿选身上的阴影也消失了。

“告知张运即可。”

“难道您要全权交予张运吗?”

“虽说我并无此意。”阿选说着又坐到榻上。“但即便如此也无妨。”

泰麒叹了一口气。

“阿选大人难道不是因为对骁宗大人的统治有所不满,才起兵反王的吗?”

听到泰麒这么说,阿选诧异地看着他。

泰麒重申,“您对于骁宗大人的施政抱有怀疑,持有自己的施政理念,才起兵反王的不是吗?”

“对。”阿选苦笑道。

“麒麟对无论何事都能以善意看待吗?过去曾有许多弑王后自己登上伪王之位的人,你认为都是为了将王的治世引上正道吗?”

“莫非不是?”

“这种例子反倒极为罕见。弑逆本就是以对王的嫉妒心,不然就是鄙视为起因的。”

“阿选大人也是如此吗?”

阿选低声笑了。

“你就这么认为吧。具体选哪个好?”

“臣不认为您是这种人。”

泰麒仿佛说了多么出人意料的话,以致于阿选回头看了看他。

“哦?”

“若您鄙视骁宗大人,必不会准备得如此周到。那您是对骁宗大人抱有不满吗?是对您自身待遇的不满,还是对骁宗大人施政上有所不满呢?”

“你没有提及嫉妒,是对我有所顾虑吗?”

“因为这不值一谈。”

“这话说得奇怪。……一般人都会认为是嫉妒。”

“若真始于嫉妒,那阿选大人您现在不应该狂妄自大吗?眼红的东西得手后又舍弃掉,恕臣无法理解。”

阿选饶有趣味地笑了起来。

“也许我是故意将它舍弃并践踏,借此消愁。”

“恕臣看不出您在消除忧愁。”

阿选噗地笑了声,露出不知是讥讽还是自嘲的笑容。

“所求为何?”

“请至少将瑞州候的权力还给臣。真正的冬天已经来了,必须救济百姓。”

“这话更奇怪了。台辅是瑞州候,没什么可还你的。”

“可事实是,臣什么也做不了。”

“你该向张运抱怨才对。”

泰麒无视了阿选的话,“必须尽早救助百姓,否则,待阿选大人即位时可能为时已晚。”

“若真如你所说,那所谓天命也不过如此。”

泰麒感觉到,这个人真的对统治没有丝毫兴趣,也看不出他对国家的延续有任何兴趣。他可能甚至不在乎国家毁灭。可是,为何他如此不在意王座?难道不是他亲自将骁宗赶下台才得到的王座吗?

“请您至少有所表示。张运连宰辅的权力也要多加干涉,您是打算就此置之不理吗?至少要恢复上下级之间应有的秩序。”

“你是要我对他说,别阻碍台辅?他究竟是否会老实听命还不好说。”

“他轻视王也能被饶恕吗?”

“没什么饶恕不饶恕的。张运做事随心所欲,就算被我斥责,也只会将真心掩藏起来。”

“臣请求您。”泰麒目不转睛地看着阿选,“求您救救百姓。若实在不行,请至少允许臣来救他们。求您不要让张运等人来阻碍臣。”

“我会记得这是台辅的请求。”

“臣能多前来拜见您几次吗?”

“这点我也会记在心上。——来人!”

阿选叫了一声。虽然泰麒还想再重复几句话,但实际上,他也不清楚该说什么才能打动阿选。还没等他找到头绪,来了几个类似侍官的官吏。

“把台辅带回他的寝宫。”

一只手不失恭谨却又坚决地抓住泰麒的手臂。赶过来的官吏们谁都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他们面无表情且动作机械,将手放在宰辅的身体上硬是推着他走,轻而易举完成了这个本来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加强防卫,居然这么轻易就被人侵入。”

“臣还有一个请求。”

泰麒一边被侍官推着往外走,一边回过头来。

“臣十分需要正赖的帮助。请您将正赖还给臣。”

“真是贪得无厌。”

阿选站在那里笑了。

“正赖是臣的令尹。”

“是你自己说的——不能饶恕轻视王的人。那他就更需要将国帑的所在之地给我吐出来了。况且,处罚是必要的。”

被推出房间的泰麒已经看不到阿选的身影,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传了出来。

“为了恢复上下级之间应有的秩序。”

“您到底是如何——”

泰麒被押送回黄袍馆后,终于被解开限制。正当他抚慰担心着的项梁等人时,张运跑过来了。张运涨红了脸,一张脸绷得紧紧的。

“您居然如此任意妄为!”

“任意妄为是何意?”

“主上不见任何人。您为何擅自潜入六寝?”

“我既没被告知过不能见他,也没说不能过去。你说我任意妄为,连阿选大人也没有禁止的事,又需要得到谁的许可?”

张运嘴都气歪了。

“主上不想见您,吩咐说不得再出现此类事件,且禁止台辅您进入六寝。”

“若那真是阿选大人的意思,也得阿选大人直接告诉我。”

“您这是对下官——”

泰麒打断了语气粗暴的张运。

“我先表明我的意思。张运从此不得进入黄袍馆。这次是你最后一次能擅自闯入此地。”

张运目瞪口呆,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几乎要大骂出声,却还是咽了回去,猛地一挺胸。

“悉听尊便。”

他甩下那句话,一转身便踩着重重的脚步离开了。

“台辅……这样真的好吗?”

项梁说着,目光在脸色冷淡的泰麒以及张运离开的方向之间来回转悠。实话说是很令人心情舒畅,但像张运这种人一旦被轻侮就会勃然大怒。好歹也是一国冢宰,将他激怒后,以后会不会有妨碍?

“即使讨好他,我也不认为情况还会有更大的变化。”

“话虽如此……”

即使对张运言听计从,他也不会对泰麒表示关照。若对他一再退让,则只会助长他嚣张的气焰,从而愈加轻视泰麒。但若是违逆他,则肯定会遭到反抗。至今为止他一直像一堵墙一样堵在前头,但今后可能得开始正面敌对了。

6

——请劝谏泰麒任意妄为的举动。

从冢宰府呈上来的信函里是这么写的。张运传达了泰麒偷偷潜入的事情,并下达了增加泰麒身边护卫的指示。看来张运和泰麒之间发生了一场纠纷。信里近乎可笑地强调了泰麒的专横,阿选对此嗤之以鼻,直接扔到了脚边。呈上书信的侍官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告诉他我知道了。”

阿选挥了挥手,但侍官依然伫立不动。空洞的眼神被定在半空中,既看不见阿选,也看不见周围的任何东西。

阿选轻轻咂了下嘴,亲自起身走出了堂厅。特意穿过院子出了穿堂,对等候在一旁无所事事坐着的官吏说,如果冢宰府那里来说什么,就回复说知道了。

“还有——把堂厅里的那人收拾掉。”

“是。”侍官机械地回答道,也是一脸呆滞的表情。侍官不等阿选离开,就如同自动人偶一般开始行动了。阿选在走过院子的时候,穿过了厢殿的走廊,停下脚步将眼前堂厅里的侍官带走了。

被次蟾抽取魂魄的人可以靠咒符来控制,同时可以抑制病情的发展,但这是有界限的。即使对本人和这座宫殿进行双重防御,魂魄也会如同皮囊里的空气般被陆续抽走,不久就会变成如同活尸一般的模样。

——那人在身边三年了吗?

就算及早施咒,也只能保持三年。病情较轻的时候,既不会说废话也不会有多余的举动,顺从且好使。然而那种状态的是有期限的。不久魂魄被抽完,就会成为空壳。彻底失去对外界的关心,也会失去自我意识。不说无法与外界沟通,即使身体被点火也不会有任何反应,甚至无法发出惨叫声,只能站在原地被烧尽。

“——又用坏一个人了啊。”

身旁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阿选对声音来的方向怒目而视。琅灿站在那儿,胳膊肘支在厢殿走廊的栏杆上。

“又不是我弄坏的。”

阿选扔下这句话回到正殿,琅灿毫不客气地跟在后头,并理所当然地坐在阿选的位子上。

“听说台辅偷偷溜进来了?”

琅灿看起来相当愉快。

琅灿估计在阿选周围有安插间谍。一些看上去生病了的官吏,说不清只是装作生病而已。或者是在奄奚之中吗?估计在冢宰府或六官府内都有安插吧?——正如阿选所做一般。

“张运大发雷霆哦。”琅灿说着非常愉快地笑了。“真是个有趣的家伙,居然真的对台辅抱有敌意。”

“看来是的。”

“那么?台辅说什么了?”

“他叫我出面。”

“嗯,是会这么说呢。毕竟台辅想救济百姓吧,大雪把百姓压垮之前,想为他们找到一条救济之路吧。”

“他想做的话就做。”

阿选冷淡地说道,琅灿脸上浮现出嘲讽的笑容。

“——原来如此,是因为他曾选过骁宗大人,所以至今无法原谅吗?”

“你这男人气量真小。”琅灿放声大笑,“张运也好,你也罢,嫉妒心重的男人真是可怕。”

琅灿似乎很确定,阿选的造反是源于对骁宗的嫉妒。事实上,不只是琅灿,其他大多数人也都认为阿选之所以造反,是因为他嫉妒骁宗。即使是嘴上说说,但会说“不值一谈”而直接否定的只有泰麒一人。

但是,阿选不认为自己嫉妒骁宗。只是自己没有意识到吗——阿选一边深思,一边望向露台对面平静的海面。

自己第一次遇到骁宗是在何时呢。他记得那是仍在先王——骄王的时代,当他还是禁军左军师帅的时候听到了那个传闻。

阿选十五岁参军,十八岁被选拔进入军学,在那里得到进一步的推举,一边当兵一边进入大学,二十六岁结束学业,被提拔为旅帅。旅帅是五卒五百兵之长,一军里只有二十五个职位。从军学进入大学的人虽不少,但被提拔为旅帅的却很少。阿选被寄予厚望,且超出了众人的期待。他很快就当上师帅,成为了将军。应该是阿选被提拔为师帅的那一年。有人和阿选一样从大学毕业后作为旅帅入伍。继阿选之后再次出现如此罕见的事,以致周围一片哗然。那个人就是骁宗。

骁宗二十四岁时结束了大学的学习,被提拔为旅帅。和阿选走的是同一条路,但骁宗的步伐快了两年。阿选花了五年时间成为师帅,骁宗则只用二年就当上师帅。然后阿选当上师帅三年后,向进军中军将军更进一步后,骁宗也跟着被任命为瑞州师中军的将军。当然瑞州师的将军和禁军将军,虽然同属将军,级别还是不同的。不过,他们在职责上是对等的,因此骁宗转眼间就追到了与阿选并驾齐驱的位置。

阿选没有气愤,反而很开心。——该说是热血沸腾吗?有种与劲敌面对面的感觉。有竞争对手是件好事,特别是阿选至今为止一直没有可以竞争的对手,因嫉妒而对他抱有敌意之辈则层出不穷。

每当他晋升时,就会有人故意在他面前大声说他是善于奉承上司,察言观色的家伙。连“阿选”这个字也是满含奚落之意,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取的。表面上的意思是“被选中之人”,但真实的含义并非如此。不过,阿选毫不在意地使用了这个字,他不需要讨好他人。然后他认为若是骁宗的话,一定会清楚此等事的不必要是不言而喻的。想要得到官位,只要立功即可。自律其身,勤学不倦,不辞劳苦,便可建立功绩。阿选一直践行此道,显然骁宗亦如此。

若有想要实现的目标,则只要脚踏实地向前进即可。比谁走在前头就是这么一回事吧,看谁往前走了多少。然而,其他人并非如此。他们不想着自己进步,而是想着拖别人后腿。给人使绊子,把人拉下来。若非如此,他们也不向前走,而是满脑子盘算着是否没有能轻松前进的方法了。他们无视自己一动不动的事实,为了猜测前进之人究竟走了什么捷径而费尽心血。

不过,骁宗是凭一己之力向前进之人。和骁宗这样的人争先,想必是一件畅快之事。同样作为将军相见时,阿选的确是为了骁宗的存在而欣喜。

虽然也有人说就像敌人一样,但阿选并不敌视骁宗。他是有不想输的想法,但从未憎恶过对方。虽然两人没有特别亲近,但正因为是将对方作为劲敌,所以才不想过于亲密。偶尔见面,也会开怀大笑,相谈甚欢。因此也有不少人见此一幕后,认为阿选和骁宗相当亲近。

——然而,他还是动手了。

阿选视线低垂。

骁宗是值得一搏的对手。对于彼此之间的竞争,阿选乐在其中——至少一开始确实如此。同样备受部下信赖,受到众人另眼相看,也得到王的重用。他们被并称双壁,龙虎双雄。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感受到一股无法言喻的窒息感。

——阿选和骁宗十分相似。

这样的声音很多。确实,作为军人是相似的,经历也相似,然后也在互相追逐的同时踏上相似的道路。只有骁宗能与阿选比肩,能与骁宗比肩的也只有阿选。也许是因为如此,经常有人说他就像骁宗一样。想必骁宗也是如此吧,经常听到有人说他像阿选。

——他俩本姓都是朴。也有人说他们不愧是同姓,所以才会如此相像。

这让他窒息到无法忍受的地步。

眼前自己的影子带来的那份压迫感,使得他总是不得不意识到那个“影子”。因为,当他的价值不如那个“影子”的时候,他自己就只能成为对方的“影子”。他必须常胜不败。在战果上落后于对方,在名声上不及对方,也就意味着阿选成为了对方的“影子”。

起到决定性作用的,是骁宗舍弃功名的时候。

骄王下达了带兵出击的旨令。当时王朝中骚乱不断,有阵子各地地方官频频提出异议,违抗王令。骁宗被令前往垂州讨伐。恰好阿选在此之前刚刚因为讨伐建功,领先了骁宗一步。他认为骁宗也必然会为了争功而奔赴战场。

——可是,骁宗拒绝了出击。不仅如此,他推辞后被再三下令,竟然直接辞退军职,返还仙籍,变回常人下野了。

阿选愕然,他不能理解为何骁宗会这么做。——不,他是知道的。骄王对地方课以无情的重税,骁宗肯定是认为对此提出异议,对骄王的奢侈进行劝谏的地方官一方有理。也就是说,骁宗舍战功而取道义。

他并非对此感到不喜,只是很难用言语来形容当时的心情。面对同样的旨令,阿选出击,而骁宗拒绝了。看看毅然拒绝出击的骁宗,就知道道义在他这一边。

他意识到骁宗是正确的,是应该拒绝的。然而,阿选想也没想过要拒绝,只是为了和骁宗争功而欣然出击,因为立下违背道义的战功而沾沾自喜。他一想到那点嘴里就如同吃了黄连般苦不堪言。

面对欣然出战的阿选,因抢先一步立功而沾沾自喜的阿选,骁宗是用什么样的眼光看着他的呢。在骁宗被下令之时,阿选的心情是“且看你本领如何”。自己抢先了一步,骁宗当然也会意识到那一步。在这里立功后,就能与阿选匹敌,他肯定会充分意识到这一点,乘势奔赴战场的吧。然后骁宗应该会在立下战功后返回。他认为这才是所谓劲敌。到底会怎么做来和自己并驾齐驱呢?他怀着兴趣和善意注视着骁宗。阿选出战时,骁宗也必定是如此想的——阿选到那时为止从未怀疑过。可是,他第一次产生了疑问。骁宗是用怎样的眼神看待为立功而出战的阿选呢?对于与他竞争的自己,骁宗究竟是如何想的呢?

——为劲敌而欢喜的,也许只有自己。

若骁宗也视他为争功的劲敌,还会如此轻易的放弃这个机会吗?莫非打算一决高下的只有阿选自己吗?骁宗一点儿不想和阿选争个高下,可能一开始就没把他放在眼里。阿选也是如此。许多同僚都对阿选燃起敌忾心,但阿选对他们不屑一顾。根本没有竞争的意思,因为都是些从一开始就提不起竞争意识的家伙。说不定,骁宗也是这么想阿选的。一切都是阿选自己一头热,骁宗根本不打算和阿选竞争。

——这一瞬间,他对骁宗产生了憎恶之情。

不过——无论好坏,骁宗都从眼前消失了。阿选思忖着,时间会让他淡忘骁宗的吧。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周围出现了“如果骁宗在的话”的声音。他人总是将骁宗置于阿选之上。他想忘也忘不掉,就在苦闷之际,骁宗回来了。——阿选也不清楚详细经过。当时引起无数猜测,但不知道哪个才是真相。只有骄王宽恕了他的倨傲,所以叫他回来的传闻似乎是真的。骄王热情款待,众人则对他的归来赞不绝口。为什么?难道不应唾骂他背叛王的行为吗?有阿选还不够吗?

被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恐怖感驱使着,阿选自此以后开始寻求立功。他总是勉强赶在影子的前头。他是不败的,但影子却不是不败的。然而,与他的安心相反的是,不知何时分出了优劣。是什么时候被嫉妒之辈痛骂他是骁宗的效仿者呢?

若是失败了,他人会安慰他“非骁宗莫能为”,若是成功,则会称赞他“如骁宗一般”。对众人而言,仅仅是微弱之差,但骁宗的确是在阿选之上,非阿选所能及。虽有不足,但足以作为替代。骁宗自然是首选,但若是他腾不出手时,阿选亦无不可。即使不如骁宗,也并非不堪大用,只要交给阿选即可——。

竞争明显变得痛苦起来。当他们所拥戴的王开始失道之后,痛苦增加了。这个王朝在崩溃——当他隐约预感到这一点的时候,产生了一种被追赶的恐惧感。

王驾崩后则会立新王。他很清楚,这并非傲慢,最被人期待的不是他就是骁宗。王驾崩后,一旦黄旗升起,他就不得不去升山。麒麟会在他和对方之间选择其一。被选中者为王,未被选中的则为臣。——即是说,从那一瞬间起,将会决定谁是本尊,谁只不过是影子。

被这种恐惧所笼罩,阿选没能和骁宗一起去升山。一想到要并肩站在麒麟面前接受选择的那瞬间,他就无法忍受。他有一种预感,到了那里,或许就如同一直以来那般,麒麟肯定也会选择骁宗。就如他的预感一般,泰麒选择了骁宗。

他想,果然如此。同时,他也不禁想到,如果自己也去升山,是否结果会有所改变。然而,上下已定。他已经不需要再怀有无用的敌忾心。然而他的部下们并不认同,有一部分势力顽固地将阿选和骁宗相比,果然不肯让阿选忘记这一切。他只觉得被剥夺了呼吸,喘不过气来了。只要骁宗在那里,阿选就无法呼吸。

他也曾想过离开戴国,可却做不到。因为这是承认自己是骁宗效仿者的行为。阿选必须要赶超骁宗。要想领先于登上王座的骁宗,就必须将骁宗赶下王座,自己登上王位并建立比骁宗更强大的统治。

朝廷中开始出现质疑骁宗的声音。也有人担忧也许他的统治时间会出人意料的短。作为飘风之王,骁宗过于严苛。对骁宗是否过于激进而众说纷纭。而非骁宗不选的泰麒,似乎对骁宗抱持着某种担忧。主从之间绝对是出现了不合——即使是才刚登基不久。

诸如飘风之王之类的传闻不值一听,但如过于严苛、做得过分之类的声音中则包含了一些意味。事实上,骁宗似乎是操之过急。将周围众人的困惑及犹疑抛诸身后,被在部下面前的威望从背后推着,以疾风之势改革朝廷。若是能与骁宗一同奔走的人还好,那些无法跟上他速度的人,对骁宗的统治而言,不久后就会成为一场巨大的灾难吧。

同时,那些说他做过头的人明显是出于嫉妒之心。这些在背地里说坏话的人大多数是只会耍小聪明的恶人,但阿选知道,实际上就是这些既无信念也无节操的恶人,有时反而极有可能会引发致命的灾难。

或许,正如传言所说,骁宗的统治可能会很短命。阿选抱有一丝期待。若真如此,阿选还有机会能超越骁宗。只要在骁宗之后继承王位即可。他清楚这是败家之犬的期待,但琅灿打破了这一丝希望。

“——你不知道同姓不能连续两代做王的吗?”

琅灿如此说道。

阿选回答说,“确实不曾听闻。”

“不能说只是没有先例,此为天道。虽然天纲并无记载,但这和天纲一样是不容置疑的。”

熬过骁宗的统治时期,迎接下一任王,然后再熬过他的统治时期,理论上来讲并非不可能。但是,到那时候,阿选周围还剩多少人会记得骁宗?若不让认得骁宗的人认同阿选胜过骁宗,骁宗才是阿选的效仿者,那就毫无意义。琅灿这句话等于是把阿选永远也不能摆脱作为骁宗的效仿者的事实摆在了眼前。

“很遗憾。”琅灿说道,“要是你去升山就好了。”

阿选摇了摇头。虽然已经绝望,但不能让人察觉自己的绝望,那种程度的判断力还是残留着的。

“即使我去升山也改变不了什么。骁宗是王。”

“果真如此吗?”

阿选讶异地看着琅灿。琅灿面带意义不明的笑容盯着阿选。

“若麒麟选的并非是人呢?”

“并非是人?”

“麒麟遵照上天的旨意来选择王——这是毋庸置疑的。然而,上天并不是在麒麟的耳边说出新王的名字。上天以直觉的形式向麒麟传达意向。就像是在世间,使眼神向对方传达心意一样。但你能确定绝对不会出错吗?”

“怎么会,麒麟的天启是绝对的。”

“是的,天启是绝对的。但上天无法传达名字。若能如此,就不需要升山的仪式了。若知道某处的谁就是王,只要直接找人去见面不就行了。”

“可是——”

“王气是指王的气息,被上天所认可的新王的气息——就只是这样。但实际上……”

琅灿说着嘲讽地笑了笑。

“传达给麒麟的只有模糊不清的印象。应该选择的王是这种感觉的人。你和骁宗十分相似。麒麟看到的气息大概也差不多吧。如果这两个人同时出现在面前,泰麒究竟会选哪一个呢?”

阿选既出不了声,也无法动弹。

“我是不知道他会选谁。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骁宗大人升山了,你没有。骁宗大人先你一步见了泰麒。”

“你是说,所以台辅才选了主上——?”

琅灿没有回答,只是保持着淡淡的笑容看着阿选。她的目光,给了阿选克服最后某些什么的支持。

回头一看,琅灿就如同那日一般露出嘲讽的笑容望着阿选。琅灿从不隐藏她的嘲笑。在琅灿看来,阿选不如骁宗——这是毋庸置疑且坚决不会动摇的。

——那为何她要教唆阿选呢?

阿选问了。阿选至今为止多次提出同样的问题。琅灿的回答总是一样的。

“我对你没什么期望。”

琅灿冷淡地说着站了起来。

“我对你没有什么期望,即使是有期望,我也不觉得像你这样的人能做些什么。说到底,你就是个效仿者。”

——那为何要劝诱他讨伐骁宗?

“若是你的话,会拿泰麒怎么办?”

“会随他所愿。”

琅灿斩钉截铁地说,“台辅是麒麟,麒麟的愿望是明摆着的。他想要救济戴国子民。况且,救助百姓不是坏事,对你来说也是件好事。再这么对百姓置之不理,好不容易降在你身上的天意有可能会消失。”

“你无所谓吗?天意把你主人的东西给了我。”

琅灿耸了耸肩。

“若这是天意,那也没办法。——虽然很气人,等你坐上王位时只会暴露你的无能。被打上无能的烙印而失道的结果,我还真想看看毁灭的那一天。”

琅灿隐藏了自己的真心,没有正面回答阿选的疑问,她说的话和行动并不一致,感觉不真实。

——她到底在想什么?

阿选这么想着忽然来了句,“你一直拘泥于嫉妒,是因为你自己就在嫉妒吧?”

听到阿选这么说,琅灿愣愣地看着他。

“我要是失道,台辅就会身亡。对王而言,麒麟就如同伴侣一样。你不能允许这一点。”

琅灿崇拜着骁宗,她嫉妒对骁宗而言属于不可分割的存在的泰麒,希望能和骁宗一起毁灭。

琅灿略微歪了下头,随后手一拍,放声大笑。

“有意思,实在是有意思。”

琅灿捧腹大笑,笑了好一阵才说,“我确实不如你们那样尊敬台辅,但对王也是如此。虽然我敬重骁宗大人,可不管是王也好麒麟也罢,对我都一样。”

她说着,再次歪了下头,“也不是说都一样。对这人世间的天理,我是很感兴趣的。”

“天理?”

“虽然我很尊敬骁宗大人,但比不过我的兴趣。我对这个世界和王的关系十分感兴趣。我想知道如果发生某些事会导致怎样的发展。”

阿选无法理解,只是还了她一眼。琅灿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对围绕王和麒麟的天理相当感兴趣,可没人能告诉我答案,所以为了寻求答案,就只能自己去试验了。”

7

“又是——‘知道了’吗!”

张运听到侍官的传话后,痛声大骂了起来,并一脚踢向旁边的椅子。

案作惊讶地注视着他的样子。

张运昨天说有事要和泰麒说, 高高兴兴地出门,结果一脸怒气地回来了。

“大人您怎么了?”案作问道,但总觉得能想象得出来,是又被泰麒随便应付了吧。泰麒本来就不是能被像张运这种人任意摆布的对象,最近高管们也都在背地里悄悄议论着。麒麟是一国枢要,和入仙籍的张运等官僚不同,和王一样是属于神籍的另一个世界的居民。在官阶上也是朝臣中唯一一个身居公位,在权力上则远远凌驾于冢宰之上。虽然宰辅会对王施加压力,但不会直接推动各方官吏,更别说直接下达命令了——因为这是惯例,所以许多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可一旦泰麒注意到这点,并开始对官吏行使权力的话,那就只有王能够阻止他了。

露骨的敌对情绪是十分愚蠢的,但对方显然不是说得通的人。

激愤的张运向阿选写了请求惩罚的书信,但得到的回复只是惯例的“知道了”。大概是压不住心头怒火了吧,但张运原本就没有胜算。

案作一边这么想,冷眼看着乱发脾气的张运。

“把我当成什么——太可恨了!”

张运一脚把椅子踢开,喘着粗气回头看向案作。

“叫士逊过来!”

“士逊正在禁闭中。”

士逊因为违抗泰麒而被撤,只是关禁闭就已经很不错了。一个搞不好被当作是有反意也没办法。——当然,这是张运为了予以宽大处理,暗中向周围施压的结果。

“别管那么多,给我叫过来!”

张运头爆青筋怒斥道。案作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命令下官召唤士逊。并不是简单命令就可以了,因为士逊被撤是有理由的。他犯的是不服从的罪。犯下这个罪行,秋官自然需要对士逊是否有更强烈的反叛意图进行审问。士逊以禁闭的形式被拘在自己府中,为了不让他逃跑,夏官一直监视着他的动向。会面需要获得准许,而要将士逊带出宅邸的话需要事先与秋官和夏官沟通。虽然他能迅速地四处奔走完成这一切,但高官们和他见面时,经常会对他说“又是张运的任性要求,你也真是辛苦”之类的话。

——真的是,太辛苦了。

但正因案作能顺利协调四方,张运的权力才能维持至今,进而案作的地位也守住了。

士逊被叫过来时是一副落魄的样子。本就一副寒碜相的男人,如今憔悴得不成人样,在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或许是怕被斥责而战战兢兢的,案作本想着要不要设法将他救出来,结果他一看到张运就飞扑在地上,叩头行礼后,谢罪、奉承、恳求之辞滔滔不绝。

“够了——闭嘴!”

张运大喝一声,士逊紧紧闭上了嘴巴。

“你反省过了吧?”

“是,下官已思过。”士逊这么答道。看着眼前景象的案作忍不住同情他。多么不讲理,明明一切皆是张运指使的。

“因你思虑不周惹台辅不高兴,对台辅没有怨言吧?”

“当然没有。”

“若你能被宽恕,我希望你还能侍奉台辅。”

“下官由衷感到欢喜!”

张运满意地点点头。

“很好,任命士逊为内宰。”

“内宰!”士逊惊讶般地抬起头来。

“作为赎罪,台辅就托付给你了,务必做到殷勤周到。”

“是!”

原来如此,案作在心中苦笑。这是张运拿手的“过度忠义”。这是他在成为冢宰之前,为了排挤比自己官位高的人而经常使用的手段。将像士逊这样能任他驱使的手下送到目标的身边,以猛烈的攻势向其尽忠。送上大量的物品及众多的部下,过度的干涉让目标连喘口气的时间也没有。被拒绝就会失意痛哭,被斥责则会哀叹自己的愚蠢而嚎啕大哭。在周围人看来是只是过分的忠心,自然会从中说和,若应对过于严厉,就会斥责目标来庇护对方。目标被如此对待后会既感到厌烦又觉得喘不过气来,往往还得不到他人理解,如此重复几次后,目标就仿佛被软刀子杀人般丧失了气力。与此同时,对外则大力夸奖主人,贬低他人,还夸大宣扬业绩,连他人的功劳也当作主人的功劳来吹嘘。一切都是出于善意的忠义行为。然而,这种做法让目标的风评下降。若和他人相比获得称赞的话,被比较的对象会觉得目标是在轻视自己,若被抢走功劳,就会对目标怀有敌意。长此以往,张运甚至不需要亲自动手,就会有人把目标踢下台。被踢下台时,很多人都会失去反抗的力气。

——还真是张运会干的事啊,案作在心里嘀咕。

不过,泰麒真的会那么容易被攻陷吗?

案作从至今为止的经历来看,断定泰麒坚强得不像是麒麟。总是很冷静,而且从他潜入六寝的举动也可以看出他的行动力大胆得惊人。何况他在地位上压倒性地高于张运。恐怕泰麒是张运至今为止遭遇的最强对手。

——至今为止,案作想。张运把泰麒当作俘虏一样对待,泰麒看上去甘于被囚,但事实上这是否泰麒深思熟虑后的结果?泰麒一直拥有着出入六官府,指挥高层官员的权力。若泰麒以麒麟的威望开始下达命令,仅凭张运这种人是无法阻止的。只有王才能罢免张运的官位,但阿选只要一直不出面,要把冢宰的地位变得有名无实是相当容易的事。案作认为,泰麒清楚这一点,却还是没有打算这么做。要越过放任不管的阿选来救济国家或百姓的话,六官的协助是必不可缺的。为此,希望能救助百姓的泰麒,才会奉陪张运那卑劣的花招吧。

“案作。”

正在将各种不良手段详细灌输给士逊的张运回头看了看案作。

待案作回应后,“将黄医解除职务。还有被派去台辅那里的医官也是。”

案作恭敬领命,随后便下令天官传达了张运的意思,但泰麒还是技高一筹。黄医文远和德裕似乎行踪不明,但医官润达早已辞职,重新作为州官在瑞州任职。

——果然如此,案作想道。一想到这里,他就打消了替张运出主意的念头。为将士逊送到泰麒身边而被解职的内宰不是张运的人。内宰没有任何理由就被蛮不讲理地夺去官位,他心里会怎么想呢?若不以别的形式来补偿他的话,结果就会产生反意吧。

——总之,还是盯着内宰吧。

当然这并不是为了张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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