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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冽的寒风夹带着片片绒白的飞雪。风中经常混杂着细雪,很难判断这雪是会从空中飘落,还是说堆积的新雪会在空中飞舞。在背阴处被风吹起的雪堆冻得硬邦邦的,体积逐渐增加。李斋视线所及的小院子也到处是积雪,积雪最深的地方已经到人小腿处那么高了。只有人行走的路上的雪被清扫了,石板道上结了冰,刮过来的雪如同波浪般打在上面,在地上形成了白色的波纹。
“……冷不冷?”
李斋抬头看向背后。飞燕靠着李斋的背,蹲伏在稻草之中。大大的脑袋放在前脚上,静静地呼着气,呼出的气息形成淡淡的白雾。
浮丘院中的这个马厩不能算有多好。栅栏之间的缝隙多,吹进来的风冷飕飕的。干草堆是有,但干草太细了感觉不太可靠。把飞燕扔在这么寒冷的地方,李斋觉得很过意不去。
当李斋心不在焉地抚摸着飞燕的头时,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酆都突然把头从马厩入口探进来。
“您果然在这里!”
“有事吗?”
“建中来了。”
“——建中?”
李斋站了起来,飞燕抬起头似乎在询问她是否要去。她摸了摸飞燕的下颌以示道歉后,和酆都一起走出马厩,从后门离开了浮丘院。大清早的路上行人很少,人人闭门不出的季节已经来了。李斋把围巾拉到鼻尖,急忙赶路。与日俱增的寒气渗入体内,从老安回来后,感觉热气好像从骨子里往外逃,无论做什么都暖和不起来,冻僵的手脚沉重得提不起劲。好不容易打起精神,快步走回住处的厨房,建中已经坐在那里等着他们了。
建中一看到李斋就站起来默默地行了一礼。
“当时承蒙关照了。——今天过来是为何事?”
“从石林观那里传来口信。”
“石林观?”
当听到阿选登基的公报时,他们访问了石林观下属的庙。是听说了这件事吧,但为什么建中会作为石林观的使者前来?
“建中你和石林观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建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主座想见您。”
李斋虽然有些纳闷,但也不好拒绝。在建中的催促下,李斋等人出发前往耸立在东北方向的小峰上的石林观。这个观原本是以修行为主,因此信徒也不能轻易前往参拜。在登上长长的石阶后,眼前耸立的山门似乎是为了证明这一点而紧闭着。建中敲了敲旁边的小门,门从里面被打开了。一个身穿白衣的年轻道士行了一礼,把他们迎接进去。李斋等人在他的带领下向寺院内部走去。石林观的建筑几乎都没有什么装饰,色彩也十分寡淡。不过,雪被清扫干净后磨得发亮的石板,以及连一个脚印、一枚落叶也没有的庭院里白雪皑皑,景色十分美丽。院内看不到荒民的身影,充盈着冰冷静谧的氛围。
“请往这边走。”道士说着把他们带往建筑更深处东边的侧院里。道士将李斋等人请入正堂。也许是因为寒冷,所有的窗户都关闭着,堂内因烧香而烟雾弥漫。在昏暗中,微弱的光线从天窗照射进来,隐约可见的正堂当中摆放了一个高一阶的坐位,椅子上坐着一位小个子的老妇人。
“承蒙光临。——贫道名为沐雨。”
坛上的女道士郑重地行了一礼。
“如诸位所见,年岁不饶人,腰腿已不听使唤了。因此十分抱歉,只能请各位前来。恳请诸位见谅。”
在坐位左右有数人在等候,一半是穿着褐色衣服的道士,剩下的另一半看上去是普通的百姓。其中有个十二、三岁少年的身影,李斋小声叫了一声。
“——回生。”
是他们在老安那个墓地遇见的少年。老安的里宰辅茂休也在少年的身边,在他背后垂头站着。在他们身后还有一群人看着他俩人,其中一个女的看着很眼熟,好像是在老安见过的。
“为何突然被素不相识之人叫来,各位想必十分惊讶。贫道会依序逐一说明,请各位先入座吧。”
沐雨指着坐位的前方,那里准备了足够人数的椅子。李斋等人行礼入座后,白衣道士出来为他们沏茶。在此期间,沐雨再次确认李斋等人的姓名,待白衣道士离去后,“李斋大人似乎还记得回生。大约在六天前,回生敲响了本院的门。”
在寒风暴雪中,少年花了六天时间独自一人从老安赶往琳宇,向道士控诉老安藏匿武将,但武将却被村民们合谋杀害。
“……回生!”
李斋震惊地看着少年。
“因为你们在傍晚时分离开了村子。虽然大人们说村子外面很危险,但我觉得还没那么可怕。”
“简直乱来,独自一人过来——至少和我们说带上你也好。”
“如果说的话肯定会被你们阻止的,难道不是吗?大人都不可信。府第根本指望不上,不久前还有躲藏起来的士兵,现在也都不见了。……我不知道还能到哪里去说这件事。除了道馆我想不到别的地方了。”
“回生是石林观的信徒吗?”
“也不是,但父亲和母亲都很尊敬沐雨大人。他们一直说沐雨大人是个了不起的人,她应该肯听我说吧。”
沐雨点点头,“承蒙信任,不胜感激。为了前来投靠贫道,连件像样的行装也没有就来到本院。既然如此,贫道也必须回报这份信赖。”
沐雨派人前去老安确认了事实真相。结果,就将李斋他们叫了过来。
“首先容贫道向诸位申明——主上并未驾崩。”
李斋一下子抬起头来,凝视着沐雨美丽而苍老的脸庞。
“……您说的是真的?”
沐雨颔首,随后用温柔的目光看向回生。
“老安确实藏匿了一个武将,但那人并非主上。——回生,你是不是偷偷听到过那位的名字?”
回生点了点头。
“他没告诉村里任何人,就告诉了我。说字为基寮。”
“基寮——”李斋低声自语,“原来是基寮……!”
“您认识此人?”
面对沐雨的问题,李斋答道,“他是在下以前的同僚,他到文州来任职州师将军。”
原来是这样。李斋回想起那冰冷冷的墓地。虽然幸好不是骁宗,但一想到躺在那墓下面的是基寮就十分难过。何况他一直活到了今年秋天,要是李斋他们早一步找到的话,说不定就能见面了。
想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但基寮既不是白发,眼睛也不是红的。”
李斋这么一说后,站在回生背后的茂休深深低下了头。
“这些人欺骗了诸位。他们希望诸位以为主上在老安去世。若要问其原因,是因为新王即将登基。”
在沐雨的视线中,茂休向前走了一步。
倒在老安的武将被抬进来的时候,其实距骁宗失踪已经过了半年左右的时间了。他们猜测武将是在阿选的讨伐中受的伤,但没有确切的证据。武将确实是受了重伤,且看样子在山野中流浪了许久。
茂休等人纯粹是出于善意而救了武将。当然也是出于对阿选的反抗。若他是受到阿选的讨伐,那无论如何也想要帮助他。一开始,他们以为那个武将应该是王师里的士兵。——是谁提出他会否是王的呢?
他们知道王失去了踪迹。那时候,甚至有人说实际上是不是阿选出手袭击的。但那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然而,从阿选派去的凶手面前逃脱的骁宗藏身在某处,可能到现在才暴露出来并遭到袭击。茂休等人在当时是不可能得知骁宗的容貌的。
说不定就是骁宗——即使知道这不可能发生,但依然心存期待。出于这个原因,茂休等人尽心尽力地为武将处理伤势,彻底隐藏了他的存在。
不久后武将醒来,对于是否是骁宗这个问题,他的回复是“否”。但一方面他不肯报上姓名,另一方面也不知道茂休等人是否相信这个答复。这方面的情况跟当初和静之及李斋说的一样。
不过,当他们称呼基寮“主上”时,对方一次也没有回应,只是不断地说“不是”。因此茂休等人从某个时间开始,认为也许他的确不是骁宗。到了去年的时候,他们听闻骁宗是白发红眼后,才终于全员接受了他果然并非骁宗的事实。可大家都认为,基寮之所以坚决不肯透露身份,是因为他应该是骁宗阵营中的重要人物。若被知道身份,会连累明明知情还藏匿他的茂休等人。估计基寮是想要贯彻这种身份不明的状态。
然而基寮的病情比想象中还要严重。最开始的时候,基寮在村子里养伤,应该是打算身体一恢复就尽快离开村子的吧。但他伤还没好,就因为勉强自己而又倒下了,在病情不断地反复后,终于在这个秋天——。
“请您务必相信小民,我等绝对没有加害那位大人。小民们的确是在膳食中加了药,那是因为那位大人说无须吃药。那位大人十分在意加重了小民们的负担,一直强烈要求不必去购买昂贵的药物。”
基寮看上去是一副不想给人添麻烦,没等身体好转就想离开村子的样子,因此他们才偷偷将药下在食物中。
“没想到回生知道了这件事。……不过,是回生误解了。小民们绝无加害那位大人之意。只能恳求您一定要相信小民们啊。”
李斋点了点头。
“同僚多得各位照顾。……衷心感谢老安诸位的厚谊。”
“不胜感激。”茂休用袖子按了按眼角。
“但你们为什么要做到那个地步?虽说是神农的药,可对你们而言是相当大的负担吧?藏匿伴随着危险,你们起初怀疑他是主上的时候也就罢了,等知道实情后,为什么还会对基寮这么好?”
“小民也不清楚。——当然,也是因为看不过去。当那位刚被运到村子里时,那副样子实在是惨不忍睹。当他逐渐开始痊愈的时候,小民们着实万分欣喜。所以小民们真的很想见到他能恢复健康。”
“因为在这年头看不到希望。”茂休小声加了一句。
戴国看不到希望。凡此种种,皆因那只在鸿基的王座上横行霸道的豺狼。通过守护基寮,也许让他们产生了一种小小的坚持抵抗的心情。即使为了活下去而随波逐流,也不会为此屈膝——。
“……当然,也是因为那位人品出众。那位大人为了感谢小民们,真的帮了小民们许多忙。在这种形势下,村子能克服种种困难坚持到现在,也是因为得到那位大人的指点。他把回生的父亲从妖魔口中救了下来。结果,回生的父亲因当时受的伤去世了。那位大人又把无依无靠的回生带在身边,成为了他生活上的支柱。”
“我一直知道基寮是品德高尚的人。……但听你们这么说,我真的很高兴。”
茂休点点头。
基寮急于治愈也是事实。他为了尽快恢复原来健康的体魄而屡屡硬撑,不想让回生担心而装出一副不要紧的模样,但实际上基寮的病情真的相当严重。于是他终于精疲力竭,只留下“救出台辅”的遗言。
基寮是打算搜寻骁宗的,想要和骁宗一起夺回鸿基。但这个愿望已无法实现,因此便托付茂休等人至少要搜救泰麒。
“……虽然那位大人没有说出口,但过了这么多年,他好像也已经死心了。即使找到主上,也很难在主上身边集结兵力并起兵。何况他即将不久于人世,就更是断了这个念头了吧。我等无力的小民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搜寻台辅了。不,那也是近乎不可能的事。但是,小民们能怀抱希望所做的只有这件事——那位大人内心是如此想的吧。”
“是吗。”李斋轻声自语。一想到基寮的心情就觉得心如刀割。哪怕是早点遇上——就算改变不了结果,至少能把泰麒的回归告诉他该有多好。不,说不定他得知此事后,就不会再硬撑,而是能好好养病。有李斋等人陪在他身边,那并非是不可能的。这么一来也许他就不会失去性命了。
……果然,还是来迟了。
“后来那位大人去世了,在村民们都意志消沉的时候,听说了有一股势力在搜寻主上。”
李斋点了点头。
“实在没想到会传得这么厉害,是我们太疏忽大意。……总之,我们的人数根本够不上被称为势力。如你所见,我们就这点人。”
茂休摇摇头。——他们当时并不知情。以琳宇为根据地搜寻骁宗的势力,到底是阿选手下的人,还是骁宗的部下?万一是前者……
“若那位大人仍在世,小民们就不会慌了手脚。假如大人还在世,小民们无论如何也会将他藏起来的。如果来者是豺狼的爪牙,就一定隐藏到底。若前来的是主上的部下,那小民们必定想尽办法让双方见面。即使最后被那只豺狼盯上也在所不惜!”
然而,基寮已不在人世。
“小民们本想着,若搜寻武将的势力是主上麾下,至少要告诉他们最后的情况。可小民们无法分辨到底是哪个阵营的人。贸然接触,万一碰到的是豺狼手下,就等同于招来灾祸。”
茂休说着声音低了下来。
“小民有责任守护老安……”
基寮已不在人世,即使带人去看墓地,对方也会一无所获。因此他们一直保持着沉默。但当习行带着静之到来时,情况发生了变化。原因在于去查探情况的村民还记得搜寻武将的势力里有那么一个人。
“‘那人是那班人的同伙。’去查探情况的人是这么说的。但其他人则说他是习行的徒弟,跟着习行来过村里好几次。”
也就是说,茂休等人怀疑——村子从以前就被盯上了。虽说目前为止静之并没有来积极地接触他们,是因为没有得到基寮在此的确凿证据吗?若真如此,他就不会是阿选阵营下的。因为阿选阵营一旦对他们起疑,就会直接踏平老安,把所有人都屠杀殆尽。这是至今为止阿选常用的一贯手法。
“然后小民们求助于菁华大人来应对此事。那时遇到的两位都是文州师出身,因有叛变意图遭到追捕,逃到了老安。”
“原来如此……”
“正是他们告诉小民们主上是白发红眼的。他们见过那位,也说至少不会是主上。那两位也一直在寻找主上的行踪。”
从两人的态度可见,应该可以确定静之不是阿选阵营的人。——可是。
“若告诉诸位要找的武将已经去世,给您看他的墓地,各位是否能接受呢?在各位接受之前会在老安寻找他,对身份来历进行盘查吧。如此一来,迟早会引起国家的注意。”
茂休说着低下了头。
“自从那位大人去世后,小民们的处境就变得很糟糕。话虽如此,也不是完全束手无策的,大家也都商量好了,若是豺狼的部下前来,就只能说不是主上。相反若是主上的部下找过来,就说是主上——”
“我不能接受。”静之打断了他的话。
“静之!”李斋斥责道。
“你是说,若他真的是骁宗大人的话,我们会灰心丧气地离开老安,从此再也不踏足此地吗?”静之以严厉地口吻对茂休说道,随后回头看着李斋,“李斋大人,我无法接受这种莫名其妙的说辞。”
李斋叹了口气。静之说“无法接受”,对此她不得不表示赞同。即使对他们说“去世的不是骁宗”,李斋等人也不会轻易相信。他们必定会为了了解真相而再三往返。不过,即使说是骁宗,他们也不可能接受。同样的,他们也必须要确认是否的确如此。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是因为听到了阿选即位的传闻。
静之死死盯着视线游移不定、显得惴惴不安的茂休。
“被藏匿起来的武将的安危及身份,我们不可能不进行盘查就放弃。正常来说我们会在老安住下来,搜查村里的家家户户,和村民会面并追问具体情况。之所以没这么做是因为听到了阿选即位的传闻。——然后,你们也听说了这个传闻。”
茂休一个哆嗦,肩膀剧烈抖动起来。
“所谓有势力在寻找王之类的种种传言,这种说法可信度很低。你们一开始就收到阿选即位的消息吧。立了新王后,新的统治即将到来。既然要立新王,就意味着骁宗大人已经驾崩了。为了将骁宗大人已死的事实摆在仍在寻找的我们面前,你们撒了谎。难道不是这样吗?”
茂休转过脸去。对于李斋而言,这就证明了一切。
“骁宗大人已经死去,不再是王了。他的部下既然和新王阿选作对,那就不过是反民而已。你们不想和反民扯上关系,也不想被新王阿选认为是有反叛的意图。不仅如此,你们希望我们能尽快停止寻找已经不是王的人的愚蠢行为。新时代就要来了,那种抓着过去的王不放而否定新王,这种扰乱国家的行为只会给人添麻烦。”
静之咬牙切齿地说,“你们从一开始听说有势力在寻找主上的时候起,就只想着保护自己。不想被阿选盯上,不想和与阿选作对的势力扯上关系——你们自始至终只是想保全自己!”
茂休抬起头,露出愤怒的表情。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李斋就插嘴道。
“难道百姓不能自保吗?”
静之愕然地看着李斋。
“这些家伙为了明哲保身,欺骗了我们!”
李斋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我再问一次。难道百姓不能自保吗?”
面对李斋严厉的目光,静之畏缩了。
“并不是说不可以……只不过。”
“茂休是里宰辅。现在里宰不在的情况下,他有责任维护老安的安定平静。茂休将老安的安全放在第一位并没有错,其他的百姓优先考虑自己的安全也是理所当然的。”
“何况。”李斋补充道,“老安的人们帮助了基寮,把他藏了起来。他们想必知道这有多危险,但几年来还是一直把他藏起来,并照顾他。我们只有道谢,没有责备他们的理由不是吗?”
茂休吃了一惊般地看向李斋。
李斋对他点头道,“我等仙人,能获得各种特权,得到金钱上的优待,是因为我们承担了相应的责任。因此我们不允许有明哲保身的行为。但是,我认为百姓为自身考虑是正确的。自己和自己的家人,以及周围的人。——百姓没有对除此以外更多人行事的权力。既然没有权力,也就没有必要承担责任。”
“可是……”
她对在嘴里嘟囔着的静之说,“我们为了救骁宗大人而来到这里,是想要拯救戴国吧?难道不是为了拯救戴国的百姓吗?如果责备百姓为了自救而采取的行动,就等同于我们亲自舍弃了拯救戴国的大义!”
静之还想要说什么,李斋制止了他。
“——若是骁宗大人,必定会这么说的。”
静之对李斋怒目而视,然后沉默了。
“我们是骁宗大人的部下。即使他不在此地,也绝不能做出违背骁宗大人之意的行为。”
这是李斋的结论。她想要拯救戴国百姓,但无法奉阿选为主。也就是说,李斋首先是骁宗的臣子。假使泰麒选择阿选作为新王,那是因为泰麒是戴国的臣子。被上天派来戴国的泰麒,为了戴国而行动是理所当然的。在这件事上,阿选是仇敌之类的私情是没有介入余地的。即使有纠葛,戴国的未来也是排在了首位。
“百姓也是如此。戴国的将来是第一位,正因如此,我们到现在还在寻找骁宗大人,对他们来说就是个大麻烦。”
抛弃怨恨和成见,向前迈进才是正确的。但是,李斋无法舍弃对阿选的怨恨。她没有办法平息对阿选至今为止所作所为而产生的满腔义愤。假若有机会可以讨伐阿选,她肯定是渴望讨伐他的。即使其结果是会导致戴国失去新王。
“如此说来,比起戴国,我还是选择了骁宗大人。……也就是说,我首先是骁宗大人的臣下。”
沐雨以平静的语气插了一句。
“……您要杀了阿选吗?”
李斋露出落寞的微笑。
“在下是想杀他,但不会这么做。因为在下奉为主人的骁宗大人绝不会期望看到这一幕。”
“……您说的是。”静之叹了口气,“正是如此。”
泰麒曾在蓬山拒绝过骁宗一次。那时骁宗决意离开戴国。静之作为卧信的随从也在蓬山。
“——看来是我太傲慢了。”骁宗苦笑道。
这是他在蓬山与泰麒第一次见面后不久的事。泰麒见到骁宗后,曾说过“中日之前请多保重”,相当于宣告了骁宗并不是王。
“只有天帝的意思是改变不了的。这就是所谓的运气吧,在你们面前丢人现眼了。”
“可是——”
静之愤愤不平,气愤得不得了。一切都是上天做的决定,不是泰麒也不是别人的过错。即使清楚这一点,不仅仅是静之,跟随骁宗一起来到蓬山的严赵、卧信及其勤务兵等,所有人都焦躁得不知该如何消解。
骁宗理解他们的心思,望着一干人等说,“……我一直认为,没有什么是不能靠自己双手来实现的。如果我想把什么弄到手,只要一直努力尝试总有得手的那一天。一直以来我都是这样把想要之物彻底拿到手的,看来好像以为连天意都可以抓住。”
骁宗自嘲似的笑了笑,然后说道。
“我想离开戴国。”
骁宗平静地环视陷入震惊的静之等人。
“那么,那只麒麟会让何等人物坐上王位呢?毕竟这是上天的旨意,不是我能知晓的。不过根据此人如何,我未必不想夺取王位。”
“——怎么会!”严赵惊讶地说道,“岂会有那种事!”
“是吗?”骁宗好笑地看着严赵,“人不就是这样的吗?将新王的各方面逐一和自己作对比,比到最后,不想承认自己不如他人是人之常情吧。其实做比较的时候,本就是为了衡量自己的优劣。”
“唔……”严赵陷入了沉默。
“结果便是,我肯定会轻视新王。如此一来,我果真不会有那么一瞬间想要盗取王位吗?”
不会有这种事的。静之想这么说。唯有骁宗是不可能这么做的。——然而,静之一直认为骁宗理应被选为王。他明明是有信心的,但结果却并非如此。
也许是被偏袒之心蒙蔽了双眼,从结果上而言的确如此。静之至今为止,一直在将他人和主人进行比较,每次都会认为骁宗更胜一筹,但静之确实是不愿认为自己的主人不如他人。正如骁宗所言,他一直在衡量主人的优劣。如此浅薄的信念,也难免落空。
“暂时离开,既是为了戴国,也是为了我自己。不管落魄到何等地步,我都不想成为盗贼。——接下来就托付给你们了。”
静之震惊地望着骁宗。严赵和卧信也同样感到震惊,两人一起发出不满的声音。
骁宗回看他们,“说不准王会不会马上登基。乱世之中已经聚集了足以支撑国家的人才。你们要回到戴国,做与自己的才能相称的工作。”
“属下不愿意效忠骁宗大人以外的人。”卧信当场高声回答。
“是因为忠义吗?那我收回刚刚说的话。——我想为戴国留下良臣。既然升了山,不能因为自己不是王就不管国家的未来。”
“您说得很对。所以属下也会从远处祈祷戴国的安泰。”
“说什么混账话。你们当初为什么要到这种地方来?难道不是因为若我成了王,你们就能飞黄腾达了吗?那就离开我吧,再跟在我身边只会一无所得。”
“并非如此,骁宗大人也应该清楚的吧?属下——”
“既然你认为这对戴国是必要的,就不要忘了自己的本分。眼下戴国的百姓们,在先王的压榨下饥寒交迫,因常年的空位和荒废而苦苦挣扎着。如果新王能立即登基自然最好,否则这种状态还会持续下去。即使新王登基,安定朝廷也需要一定的时间。所以必须要有能救济百姓的能臣。这就需要你们的力量。”
“那么骁宗大人也应该留下来为戴国效力。”
“我是说,不应该留下动乱的火种。并不全是为了国家,这是我的志气。如果要为我尽忠,那就不要给我丢脸!”
“可是——”
“我希望至少有人能说,骁宗为戴国留下了好臣子。期望得到些好名声不为过吧。”
静之等人低下了头。
“一旦戴国安定下来并走上正轨,你们想离开就随意吧。要到那时还不能断奶,对我还有眷恋的话,我可以允许你们追过来。”
对此,静之等人也只能苦笑了。
“……那位就是这样的人。”
静之垂下头。
“确实如李斋大人所说,若是骁宗大人,他是不会责怪茂休的吧。属下做不到奉阿选为主,但决定效仿骁宗大人的做法,离开戴国。……若我留在国内,一定会因为怨恨阿选而袭击他的。”
听到静之的话,沐雨一个人点了点头。
“若各位毫不在意百姓疾苦,贫道原本想保持沉默的。”
沐雨说着温和地笑了笑。
“不要相信阿选即位的布告。”
“沐雨道长?”
“贫道收到了消息,说还是不要相信为好。”
——“新王阿选”存在可疑之处。
“请问您是从何处得知这个消息的?”
李斋诧异地问道。沐雨回道,“是一个叫玄管的人。至于他究竟是什么人,贫道也不清楚。”
“不清楚?”
“是的。”沐雨点头。
“沐雨大人对鸿基的情况很了解吗?”
“贫道了解情况的不仅仅限于鸿基。分寺院会传来各地情况,因此道观消息比较灵通。只不过,在贫道这里,朱旌也会送来情报。”
“朱旌——?”
沐雨露出微笑。
“贫道原本是朱旌。”
李斋等人震惊地回头看她。据沐雨所说,她在懂事前就被卖给朱旌的宰领,在朱旌中作为舞姬养大。
“可贫道在文州垮了身子,无法再继续踏上旅途了。虽说是被卖过去的,但宰领是位非常善于照顾人的善良的好人,一直把贫道当成女儿一般对待。当贫道无法再出行,宰领就找门路将贫道送到琳宇的石林观的分寺院中。在那边休养半年后,贫道也想成为道士,于是拜托了宰领,在石林观出家了。”
因此至今都和朱旌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大部分情报会由朱旌送过来,不过,这次的情报是从中央直接传达过来的。贫道也不清楚发出情报的是谁。贫道只能假设,消息恐怕是从鸿基,而且是在王宫内部发出的。”
沐雨这么说着,轻轻侧首,“起先是朱旌给贫道送来消息。不知为何,朱旌收到了送信给贫道的青鸟。连送信的朱旌也觉得不可思议。看来,朱旌对此也毫无头绪。——那消息里说,尽量阻止瑞云观。”
消息里说,以瑞云观为代表的江州道观寺院似乎正打算向阿选提出质疑。然而,阿选不但会严惩他们,某些情况下可能会不问缘由直接进行讨伐。
“从那以后,青鸟就直接送信给贫道了。寄来的必定是黑色的竹筒,因此贫道称呼他为‘玄管’,玄管的情报准确得惊人。飞来的鸟是鸪摺,这不是能轻易得手之物。”
“鸪摺。”李斋嘀咕道。被称为青鸟的鸟有许多种类,虽然气性各异,用途也不同,但其中鸪摺是非常罕见的妖鸟。只能从王宫或州侯城的里木那里才能抓到,可以飞到指定的地点或人那里。虽然必须要先见到人,可一旦记住对方,不管对方在何处都能自己找到飞过去。基本上是王或州侯、夏官长和出征的将军联络时使用的,一般在夏官的管辖范围内。鸪摺虽然是由夏官培养的,数量非常稀少,但也有多出来被卖掉的时候。话虽如此,无论多么富有,也不是市井之民所能拥有的东西。
“既然能使用鸪摺,对方就肯定是高官或军队的军官。”
沐浴对此表示同意。
“那个玄管在信中说了‘可疑’,因此贫道以为此布告必有蹊跷。”
“那……也就是说……”
“有哪里出错了。”
沐雨这么说道,“——或者说,是谁的欺瞒之举!”
2
文州的太阳西沉,石林观的堂内点起了灯。
老安的村民们离开后,尽心款待众人的沐雨抬头望着迟暮的天空,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声。
李斋注意到这一点,“沐雨大人看上去也相当疲惫了,我等就此告辞吧。”
“人上了年纪就容易精力不济。”沐雨温和地笑道。“不过,不必担忧。请您借此机会随意拜访石林观,贫道等人能做的事情虽然有限,但若有什么能帮上忙的请尽管开口。——你过来。”
被叫了一声走上前来的是曾经在庙里见过的道士,名字好像是叫梳道。
“如诸位所见,贫道年事已高,且修行之时也可能会无法联系。若这时候玄管来信就很难顾得上,因此贫道将此事交给梳道,各位也无须客气,请尽管差使。对于人员的安排,贫道也为各位准备了些许资金,都交由梳道来处理即可。”
沐雨说着露出了微笑。
“作为回报,请原谅梳道会将诸位的情况告知于我。毕竟是否能找到主上,将决定这个国家的未来。”
“无妨。”
“建中也表示想为各位效劳。若李斋将军不嫌麻烦,贫道希望您能用这两人。”
“多谢。”李斋应承后目送沐雨等人离去,但内心还是无法释怀。一直以来,他们都没有得到任何帮助。因为已经不期望任何帮助,所以事到如今当有人施以援手时,反而感到不知所措。
“请您多关照。”
听到建中这么说,李斋侧首问道,“多谢。——不过说实话,为何沐雨道长和建中你会帮我们?”
建中微微笑了一声,“因为我们的目的是相同的,都想拯救主上。”
“如果是被要求协助的话我倒是能理解。”
“那么,若因为他是恩人呢?”
“恩人?”
李斋喃喃道,目光停在走到建中身后的女子身上。这个女子一开始就等在房间角落处。果然好像在哪里见过。李斋想到这里,忽然意识到很久前在岨康见过她举着白帜。
“你是……”
建中回头看向女子。
“这是春水。”
女子低头行礼。
“上一次承蒙您关照,多谢您的帮助。”
“平安就好——你姑娘呢?”李斋问道。
“小女也没事,现在已拜托同志帮忙照顾了。”
“同志——”
“是指白帜的同伴们。”
“这样。”李斋答道,可她并不太清楚白帜为何会在这里。不,是因为白帜和石林观素有渊源吗?虽然在教义上分属不同宗派,但应该是得到了石林观的援助。
建中察觉到她的困惑,“我们得到了沐雨大人的支援。”
“我们……”李斋惊讶道,“那么,建中也是白帜的一员吗?你和那位女性——春水是伙伴?”
建中点了点头。
“其实同伴们互相之间并不一定相识。——至少春水是不知道的吧。至于我,既然已经明确春水是白帜,也就知道她是同伴了。”
他见李斋面露疑惑,继续说道,“我们并非有组织的团体。只是志同道合者们互相交换情报,各自采取行动。因此也不会主动报上自己的名字。不知是谁先提出的,被称为了白帜,不知不觉这种叫法就此延续下来,所以大家并不介意被称为白帜。不过,我们原本是辙围的幸存者。”
李斋吃了一惊,死死盯着建中。辙围是骁宗的因缘之地,因而被阿选讨伐,并毁于一旦。
“是荒民吗——所以才会为了捡石块而上函养山?”
“不是的。”春水态度坚决地说道,“主上没有驾崩,沐雨大人也是如此说的。所以我们必须要去寻找他。”
李斋惊讶地看着春水。
“你说寻找——莫非,你们在寻找的道士是……”
如果能在函养山上遇见升仙的道士,就会迎来好时代。
春水闭口不言,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们听说主上在函养山遭到豺狼的袭击。但他并没有驾崩,必定是藏在了某处。如果能在函养山中仔细搜索,应该能找到他的行踪。”
李斋颔首,“原来是这么回事。”
“你姑娘也是在辙围出生的吗?”
“准确来说,我和小女都是龙溪出身。”
龙溪位于连接辙围和函养山的道路之上。它处在穿过嘉桥的山道起点位置,从辙围前往函养山时,第一个留宿点就是这个镇子。反之,从函养山前往辙围时,正好能在第二天傍晚到达此地。从函养山流向辙围的溪谷旁景色优美,包括石林观的古庙在内的著名道观寺院众多,相较于山里的村子而言,算是比较大的镇子了。
“以前,辙围曾经违抗了骄王的命令,拒绝纳税。”
“我知道。辙围的百姓关闭了公库,封锁了城门。那时候被派来的禁军将军就是骁宗大人。”
春水点了点头。
“但是,那时聚集在辙围的不仅仅是辙围城里的居民。辙围是峪县的县城,因此关闭公库自然是全体峪县百姓的意思。龙溪的百姓也都聚集在辙围,全体出动抗议骄王的暴政。这让骄王震怒,城外大批禁军涌来——但是,主上说道理在辙围这边,并保住了辙围。”
去思瞪圆了双眼。
“抱歉插一句,这不是你亲身经历的事情吧?这难道不是你出生前发生的事吗?我听说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当然。”春水说,“主上救下的是我的祖父母,当时连我的父母都还没有出生。但是,若主上没有救我祖父母的话,现在也就不会有我了。不仅如此,若主上如其他将军一般行事,估计连峪县都留不下来——就如同现在一样。不管是辙围的百姓还是龙溪的百姓,都会被当作反民而处决,峪县的里庐也会被视为罪城而悉数消亡。多亏了主上才幸免于难,不仅仅是让百姓们死里逃生,主上还声言辙围的百姓是正义的,不因起义而降罪,维护了辙围的骄傲和名誉。所以,辙围的百姓世代流传——向后代自豪地讲述主上的恩情。”
“是这样啊。”李斋只是点了点头。
建中再次劝李斋等人入座。
“大概是因为那里与主上有很深的因缘,连同周围的里庐,我们失去了辙围。事实上,对辙围的百姓而言,主上是与众不同的。就如同主上把辙围放在特殊的位置,辙围的百姓也认为主上是特别的。我们一开始听到主上的讣告时都极为沮丧,但后来就得知这个消息是不可靠的。”
春水也颔首道,“豺狼在函养山袭击了主上。但是,我们认为上天保佑了他。”
“可是,他并没有回王宫……”李斋喃喃道。
“那必定是因为主上受了伤。就算他逃了出来,也实在是无力回王宫了。”
“就算是逃了出来,你们不认为他可能死在山里了吗?”
“那不可能。就算身受重伤,也不会轻易驾崩的。毕竟他是王啊,应该会穿着保护身体的护甲,带着可以治愈伤口的宝重才是。”
李斋点点头。
“我记得他应该戴了手镯。”
“对吧?”春水脸上闪耀着光芒,“他肯定是躲在了某个地方!”
“六年来都是?”
听到李斋这么说,她回道,“若非如此,那就是逃到更远的地方了。我们在寻找他的踪迹,肯定可以在哪里找到一些线索。”
春水说着,目光蓦地看向脚边。
“如果——如果说万一,他真的驾崩了,我们也必须找到他。辙围的百姓绝不会对主上弃而不顾!”
“是吗?”李斋颔首。
建中说,“事实上——有一件事我必须得向李斋道歉。”
“向我道歉?”
“是我们为了进函养山而到岨康时的事,不是和朽栈吃饭了嘛,那时一路上都在讨论主上的行踪。”
“啊,是有这么回事。”
李斋回想起来,他们好像是讨论过——函养山有没有骁宗存在过的踪迹。
“那时候,有件事我犹豫着该不该说,最后选择了闭口不谈。”
“闭口不谈?”
建中颔首,“函养山发生了塌方。”
“诶?”李斋叫了出声。
“塌方?”
“当时,白帜——辙围的人都进了函养山里。”
他们听说王在行军途中失踪了。据说辙围的百姓迫不及待地全员出动去寻找骁宗,其中也有人甚至找到函养山一带。
“那时我就听说了,当时实际上有一群人躲过土匪的视线,为了捡石头而进入了坑道。那群人说函养山好像发生了塌方。听说有人在山里听到了可怕的声音和塌方的声响。”
“那是发生在函养山上吗?”李斋问道。
“我想是的。”
建中说完后,歪着脑袋回忆道。
“那时函养山上没有动静。附近的穷人会进山捡石块,但土匪作乱以后,函养山附近就被土匪占据了。外人被驱赶,百姓很难接近此地。不过,即便如此,荒民中还是有人会悄悄潜入函养山,为了活下去而拼命。”
看到李斋点头后,建中继续道,“那些人好像是在刚要进坑道时听到了塌方的声音。他们说能听到叫声及野兽可怕的啼叫声。难道不是袭击骁宗大人的士兵及骑兽的惨叫声吗?”
“可是,函养山上看不到这种迹象。”李斋说,“我试着调查过山里,当然调查的范围很有限。但虽然到处可见塌方的痕迹,却没有人被卷入其中的迹象。在函养山谋生的人也没有提到这种事。”
“不会有的。据说那班人都收拾干净了。”
李斋惊讶地看着建中。
“收拾干净了?”
“他们从惨叫声中判断应该是有人被卷入了塌方。那么应该会马上派人去救援,如此一来就进不了山了。所以就观察了下动静,但一点儿也不像是有人要来的样子。”
因此他们提心吊胆地进入了坑道,发现了大范围塌方所留下的痕迹。原本函养山就是极易塌方的山,所以就算有塌方的痕迹也不足为奇。但如果那里出现了尸体——不管是土匪也好,州师也罢,只要被发现了尸体就必定会有大规模的侦察和搜查。如此一来荒民就不能进山了。
“所以他们想要把有埋人痕迹的地方挖出来。因为尸体的一部分和遗物混杂在一起,所以一眼就能看出来。把塌方的砂土挖开后,岩石下就出现了士兵的尸体。他们把能看到的地方都挖了一遍,结果找到八名身穿铠甲的士兵及六头骑兽。”
建中说着微微蹙眉,“在靠近塌方的竖井里还找到三个人。”
“——其他呢?”
李斋兴冲冲地问道,建中摇了摇头。
“没有找到其他尸体,也有可能只是没找到。挖出来的尸体都被埋到竖井底下了。”
建中这么说后,“我听说有塌方之后,就在想主上会不会是被卷入塌方了。虽然好不容易从塌方中逃了出来,但因为身受重伤而呆在某处无法行动。于是我进函养山去搜寻踪迹,不过只发现了被塞进山体裂缝里的似乎是禁军士兵的尸体。”
之后他们就在山上游荡,寻找骁宗的踪迹吗?在这段时间里,朽栈等人占领了函养山,从此就不能再进山了。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设法进山寻找主上。于是恳求沐雨大人,以石林观巡礼的形式请求保护。”
建中等人并不是一个辙围余党的组织。骁宗刚失踪时辙围还在,那时辙围和附近的里庐商量,招募人手进山搜寻。然而,辙围在阿选的诛伐下不复存在。幸存下来的居民们四处逃窜,为了寻找生存的地方,只能四散在文州一带。
建中逃到嘉桥,后来移居到琳宇,在那里以侠客的身份立稳了脚跟,之后又作为掮客奠定了地位。如此这般活下来后,与此同时建中也独自往来于函养山。他不相信骁宗已经死了之类的谣传,固执地认为骁宗应该还活着,因此必须要帮助他。
“我一有空就往返于函养山,这才知道除了我自己,还有很多人进山去找主上。”
大家都是辙围的幸存者。为了交换信息,在某些情况下,相互之间为了帮忙也会互相联系,但没有所谓的组织。建中也并非辙围余党的统一组织者,只是在幸存者们之间交际广,认识的人多。然而,土匪占据了函养山。建中等人渐渐无法接近山里了。建中和认识的几个幸存者商量后,决定去石林观征求意见,是否能以巡礼的形式设法进入山里。沐雨答应了这个请求。对于举着白布的百姓,以无条件开放庙宇的形式给予保护。也和土匪进行了交涉,定下不会干预的约定。为了谋求旅途上的便利,他们一直在暗中支援这一行动。
“只要举起白布就会得到石林观的保护,熟人之间口口相传,与此同时也会传播四处搜寻后仍找不到任何行迹的信息。但至今为止,我们一直没有拥有过组织。幸存者们害怕被诛伐,也怕被不想被卷入的百姓排斥,因此不会将自己是辙围的幸存者宣之于口。也没有聚集在一起形成一个组织,所以春水不认得我。至于我这边,我想她既然是白帜,那就应该是辙围的幸存者了。”
春水肯定地点了点头。
“各个住所都有像首领一样的人。我居住的镇子里也有既是辙围的幸存者,交际广泛且十分可靠的人。那个人告诉我很多信息,也会帮我出主意,但我并不认得其它镇子里的幸存者。所以,逃到岨康的庙里后,听说建中同样也是幸存者时真的吓了一跳。”
“原来是这样。”李斋叹了口气,“你们一直以来就是这么寻找主上的吗?——那么,有什么线索了吗?”
面对李斋满怀期待的问题,建中只是沮丧的默不作声。
“……最起码,主上不在函养山周边。”
建中终于回答了她,声音很小。
“藏在山里的荒民保护主上的可能性呢?”
“我觉得不可能。——原本石林观就是这样保护只能躲起来的荒民,通过朱旌让他们逃出文州。那些民众的流言里也没说看到过类似主上的人物。”
“是吗?”李斋也只能喃喃道。
“建中知不知道这些受到保护的荒民捡到石块后会做什么用?”
“我听说赴家会来收购,他们在琳宇或白琅都有偷偷开设的铺子。”
“果然如此……”
建中点头,“我们没有放弃。山中不止有废矿,还有以前为了采运石材而建造的小屋或勘探屋。我们打算找遍所有地方。”
他们把石林观的威望寄托于白布之上,向山而行。——现在也在继续前行。
“主上若是得知各位的深厚情谊,该多么欣喜……”
李斋喃喃说道。
“辙围对于主上而言,真的是十分特别的地方。主上对辙围的百姓抱有强烈的特殊感情。因此,主上的部下也并不例外。那时参加攻打辙围的士兵多为主上麾下。那些部下全都感恩于辙围的人们最终领会了主上的意思,以万分悲痛的心情打开公库之事。”
“啊……”春水张了张嘴,然后用手掩住脸。
“……实在太感谢您了。”
“需要道谢的我们。衷心感谢你们置恶劣天气及危险于不顾,至今为止一直在寻找主上。——但是,我希望你们不要勉强自己。主上确实还活在世上,我向你们承诺一定会找到他目前的下落。所以希望你不要再带着孩子进山这么乱来了。”
“可是……”
“若因此辙围的百姓出什么事的话,主上必定会伤心不已的吧。”
春水低下了头。
“他可能会认为是自己的错而自责。他就是那样的人。我不会对你们说不要去。另外向朽栈也传达白帜的意志,请务必在不硬来的情况下拜托他试试。只要合情合理,朽栈是个明白事理的人。我认为他绝不会作恶。不过,希望你们各位也不要乱来。请大家记住,辙围的百姓能活下去,就是送给主上的最好的礼物。”
在离开石林观时,建中等人也和李斋他们一起走出了堂宇。
“寻找主上需要人手吧。”建中一边穿过山门一边说,“我可以调动一些身手好的人过来帮忙。”
“多谢……不过你还有掮客的活儿吧?”
“我会交给弟子。大家都在琳宇,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听到他这么说,李斋陷入了沉思。
“事实上,我打算换个住处。”
老安这里已经收到李斋等人的传闻。显然李斋等人在琳宇停留太久了。
建中听说了事情经过后,说道,“确实那样比较好。让我帮你们找个合适的地方吧。”
“不必。”李斋制止道,“好意心领了,但我已经有眉目了。”
“眉目?”
李斋点了点头。琳宇是个很大的城镇,要大隐隐于市也没问题。但要保持这种隐匿的状态,引入注目的行为就会受到限制。对李斋而言,特别痛苦的就是必须和飞燕分开。照顾飞燕的频率自然会减少,而且更令人难受的是在紧急关头不能使用飞燕。出入城镇都要格外注意,所以没法随便把它带出去。
有什么事要出门时去思和静之都跟在一起,而且两人都只有马,所以只有李斋一人骑着飞燕也不能缩短路程。即使如此,还是有急需解决的事。李斋经常会想,即使只有她一人,如果能尽早往返的话,就能省下许多功夫。
“这么一想,我就想搬到更僻静的地方。特别是我们已经出现在谣传里了,我觉得有必要暂时躲起来。”
“不会吧?”去思大喊一声,“是老安吗?”
“不。”李斋摇了摇头。
李斋回到家后,直接接上飞燕,在城门关闭前离开了琳宇。飞燕似乎因解开束缚而感到十分高兴,大大地展开了翅膀。李斋也十分欣喜。
她骑上欢喜展翅的飞燕身上,一口气飞往北方。她直接向岨康进发,确认朽栈就在那里并提出见面的要求。骑马也得一天的路程,结果只花了不到三个时辰。到达时夜已经深了,但朽栈答应了与她见面。
“你又骑这么夸张的玩意儿。”
从屋内出来的朽栈看到飞燕,眼睛都瞪大了。
“快是快,但很危险啊。你和骑兽是被一起通缉的。”
“我知道。”李斋答道。带着骑兽的话就必然会变成这样。“朽栈,我有一事相求。”
“接不接受取决于内容。”
“能否让我住在岨康?”
李斋说的眉目指的就是岨康。岨康这边往来也较为方便。因为是土匪统治下的镇子,所以也没有开门闭门时限的麻烦事。
“岨康不行的话,别的镇子也可以,附近没有人烟的里庐也行。我会付赁金的。”
朽栈稍微思索了片刻。
“我不太推荐岨康。虽然那里往来最方便,但甘拓的矿工也在这里,说不准什么时候会走漏风声。其他地方的话——没啥问题。我倒是想请你低调些,不过这一点上李斋你会应付得很好吧。”
“当然。”
“那我就没有拒绝的理由了。你要是能住下来,对我们也多少有点帮助。毕竟长期无人居住的房子是会损坏的。不过……”
朽栈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说,“你不得干涉我们的行动。”
“没办法了,我会睁只眼闭只眼的。”
“麻烦你找个偏僻的地方,要坚持说是随便在这里安家的。”
“我会照办的。”
取得同意后,和朽栈进一步商量下,选择了西崔。虽然地理位置在很里头了,但离龙溪挺近,也有通往辙围和嘉桥两个方向的道路,往来不像安福那么不便。紧急关头时也可以逃往废矿那里应付过去。况且这个镇子的规模仅次于岨康。待敲定完细节,已经是深夜时分了。在朽栈的劝说下,李斋在岨康留宿了一晚。
在借住的旅馆一角,当她走进所选的堆房时,周围已风雪交加。被染成一片白茫茫的景色也被横飞的雪淹没了。迎面刮来的风太大,连睁眼都很吃力。好不容易躲过了风到达堆房,她松了一口气。
——人们都在安全的地方休息了吗?
李斋一边想着一边把挡风披在飞燕身上,然后身子靠着它。飞燕蜷成一团抱住她。
钻进翅膀底下,能闻到一股松软温暖、干稻草的清香味。
3
在琳宇一个久违的晴朗早晨,喜溢陪同一名女子前来。
“——抱歉不能告知各位她的名字,这位女子是受浮丘院保护的。”
去思惊讶地看着那个女子。这个女子形容憔悴且十分不起眼,乍看像是年过中年,但其实看上去很年轻。
“我们因故将她藏匿了起来。……不,其实也没有人在找她。只不过,那位大人行踪不明时,这名女子恰好在函养山附近。”
“请先坐下吧。”李斋催促道。
“是身体有恙吗?……总之,请到这里来。”
“她并非有什么病,只是食不下咽,寝不成寐。在受到浮丘院保护之前,她遭遇了极大的不幸。这件事的影响一直持续了六年。”
“六年——”
喜溢点了点头。
“六年前,就在那位大人失踪后没多久,她漂在河上,被人发现后送到了浮丘院。她似乎是被人施暴过,全身伤痕累累,样子惨不忍睹。虽然救回了一条命,但长期以来,一直在害怕着什么,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有一段时间说不了话,只要察觉到有人来就会发出惨叫声,像是不知该往哪里逃。实际发生了什么,这个女子也好像记不太清了。只不过,她确实是遭到严酷的对待,两只手的手指全都被折断,牙齿也没剩几颗了。”
“什么!”李斋看着女子。虽然憔悴不堪,但实际上应该相当年轻吧。看样子大约年纪应该是二十几岁,甚至可能比看起来还要年轻。也就是说六年前她还只是个小姑娘。
“把她带来这种地方也无妨吗?”
“她最近情绪稳定多了,在比较安静的环境下也可以出门。当然要看身体状况,但即使这样,她也总算可以打理自己日常生活,并且不会再惊慌失措。”
“看来受了很多的苦呢。”
李斋这么说后,女子轻轻点了点头。
“这位女子是当时在函养山上的浮民。她在山中的废墟一带活动,潜入了函养山里。”
听了喜溢的话,李斋自不必说,连去思也倒吸了一口气。
“怎么会……”李斋喃喃道。
喜溢对她点点头,轻轻地催促女子。女子声若蚊蝇,口中如同呢喃般的开始述说。
“……我,那时候……在山里。和伙伴们……在一起。大概有四人。”
她似乎说得很吃力,但还是拼命地在组织语言。从难以听清的话语中,可以得知当时女子和另外四个浮民伙伴一起住在函养山山中。每日都会钻进矿道里捡取石块。伙伴们都是不知从哪里流落此地的浮民,其中三个是男人,还有一个女人。一个是老人,两个中年男子,另一个女子则比她大五岁左右。
文州因阿选的诛伐而出现大量荒民。荒民是指因为战祸或灾害而暂时离开户籍所在村子的人,浮民却不同。有原本是荒民,但和土地完全断绝关系而变成浮民的例子。也有为了生活而舍弃旌券和户籍的例子。成为常态并就此固定下来的就是浮民。浮民在荒民出现后,有往那里聚集的倾向。因为在混乱中更容易生存下去。女子也是如此。
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一年多,就如同家人一般。特别是老爷子是在她小时候捡到了她,替代了父母的角色。她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在承州或是某个大城镇失散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恐怕是被遗弃在拥挤的人群之中吧。自此她丢失了旌券,成为浮民。她已经连出生的故乡在哪里都不知道了。
在和老爷子两人一起旅行的途中,遇到了男人,于是就一起踏上了旅途。增加一个伙伴,就会减少一个人——因病去世,也有人纯粹销声匿迹了。正好流浪到函养山附近的时候,包括她在内剩下了六个人,过着像家人一样的生活。
除了她以外,其他人都是战乱前因土匪的专横跋扈变成荒民,就这样失去了户籍,成为流浪之民。她们当时住在函养山山中,不是村落,而是一个靠近矿道的小屋。小屋周围都是洞穴。有为了抽取空气的洞穴,以及试挖的旧斜坑塌了一半留在那里。他们就从那里进入函养山内部捡石块。
“函养山内没有人,但有时会有看守过来。”
事实上她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守。但是,确实有人出入过。虽说没有开工作业,可也不是可以随便进去的。所以她们才利用旧的矿道进出。这当然很危险,事实上,她刚搬到函养山后,很快就因事故失去了伙伴。
“大娘失足掉进了深坑里……。她就和母亲一样。”
漆黑的矿道里,能依靠的只有手中的小火把。风险大,劳苦多,收入少,但偶尔也会碰到好石头。她们以此为生,不断地进入矿道,因为没有其他的谋生手段了。类似这种浮民小团体,当时在整座山上有好几个。他们在容易进入的洞穴周围搭建简陋的小屋并住在里面。
然后某一天,他们如同往常一般准备进入矿道,注意到刮来的风中夹杂着人的声音。那阵子,不知怎么回事,函养山周围不见了人影。因为连进入矿道的人也绝迹了,所以他们觉得有人是很少见的事。
“他们不是浮民。浮民即使在里面也会小声说话。不会那么大声。”
不用说,在没有获得许可的情况下捡函养山里的石头是违法的。原本也不允许他们擅自进入。若被发现他们私自进出,就会被轰出去,或者是被扭送到府第。她们为了避人耳目,躲在山中观察情况,那天一整天都传来人声。
“第二天,果然也是这样。”
说不定函养山上会重新动工挖掘。如此一来她们就失去了谋生之道。她忧心忡忡地跑到函养山入口处去察看情况,然后看到了——在函养山入口处的显然是一伙士兵。士兵的人数在数十名以上,就是他们在进出矿道。有两个大木箱,被严密防守着,从铺成一排的圆木上滚动着被运进矿道。
“——大木箱。”
去思喃喃道。女子点了点头。
“非常大。有小屋那么大。看着很结实。”
“小屋——那还真的很大啊。”
听到李斋的声音,女子说,“它被很多马拉着。士兵们战战兢兢地保护者它。好像里面有什么危险的东西。然后就被运到洞穴之中了。除此之外,还有各种道具之类的东西。一堆人把它们运了进去。”
正因为东西很大,作业肯定需要时间。她们那一天放弃了进入矿道。
“结果,他们花了整整三天。”
第三天,山里终于安静了下来。众多的士兵不见了,大规模作业的痕迹也消失了。
“地面也被平整过,脚印也都没了。全部,和以前一样。”
“做得很周全啊……。那个箱子里面会是什么呢?”
“不知道。”女子摇了摇头。
“但是,动了。”
“动?”
“士兵们都在吵嚷,说是动了。里面有东西在动,晃动了箱子。”
“是活物吗——?”
“也许是。散发出一股像野兽的味道。”
李斋陷入沉思。
“爷爷说,很可疑。说他们好像在做什么不好的事。最好不要马上进到洞里。”
老爷子主张最好暂时观察一下情况,或者干脆离开函养山比较好。然而,她们对石块恋恋不舍。若能积攒些能够出售的石块,就可以赚取一笔生活费。
“叔叔们说再捡点儿,再捡点儿。然后进洞之后,里面传来了声音。”
女子害怕地抱住自己的肩膀。
“传来了很可怕的声音。像是野兽的悲鸣声或是叫声。声音又粗又响,非常可怕。我吓了一跳,呆住了,结果就听到了山体崩塌的声音。”
从矿道里冒出浓烟,同时传来了山崩的声响。她立马明白这是发生塌方了,因为之前经历过好几次。然而,这次规模不同。地面轰隆作响,山体在震动。好几次从矿道深处传来倒塌的声音,洞穴里什么都看不见了。
“能闻到烧火的味道。我想,他们大概在里面放了大量的火。”
她不清楚这和塌方有无联系。不管如何,她们逃走了。因为刚进洞没多久,所以她们才能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她们连滚带爬地逃出洞穴。这并非一般规模的塌方。说不定是这座山都塌了。她们害怕山崩,急急忙忙下了山。就在那时,她们看到了同样逃下山的士兵们。
“他们回头了。和我们对上了视线。”
一瞬间,他们做出追赶她们的举动。她们立马逃到山坡上。逃过来的老爷子说,最后他们没有追上来就下山了。
“爷爷说,既然被发现了,那还是赶紧逃跑的好。”
但是,她们还是下不了决心,说服老爷子再停留一日,然后回到了小屋。翌日,身穿赤黑色铠甲的士兵上山来找她们了。
“外面传来了声音。大家说赶紧逃,虽然往外跑了出去,但大家都被抓住了。”
女子说着,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
“我也被抓住了。”
“后面的事,我不记得了。”女子声音颤抖着说。
“……可以了,不必回想。”
当李斋握住她的手时,她用仿佛寻找依靠一般的眼神看向李斋。
“爷爷被杀死了。姐姐被拖进洞里,我听到她发出了惨叫声。”
“是吗……”
“接下来就轮到我了。敌人是‘乌衡’,他们是这么称呼他的。我绝对忘不了。”
“……乌衡。”静之喃喃道,“有的,阿选军里有这么一个家伙。”
“他就是仇人。他把大家都杀了。”
虽然她说都被杀了,但浮丘院却无法确认其他人的尸体。为此喜溢补了几句,说他们并没有入山找人。
“……我们觉得就算进山也无济于事。”
等她恢复意识,平静下来的时候,季节已经更迭了。不管当初发生了何事,事到如今才赶过去也于事无补。
“不过,考虑到她的状况,估计是没有活下来的。他们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也是。”
不该看到的,是从函养山逃出的士兵的身影。她们在那之前,看到了山里在准备着什么,但阿选军应该没有注意到自己被发现了。最重要的是,不能被人看到他们从函养山上逃下来。
“浮丘院一直在保护她。……不,我也不能言明她是否在浮丘院内。只能告诉各位,她被如翰大人严密保护了起来。有关她的存在——包括现在还活在世上,并且被浮丘院所保护的事,无论如何也不能传到鸿基那里。”
“当然。”
李斋断言道,“我们也无论发生何事都不会说出口,也不会刨根问底。希望你们务必要好好保护她。”
“多谢。”喜溢低头致谢。去思也终于明白,浮丘院——如翰的冷淡态度,皆是因为把这个女子藏了起来的缘故。当时他就觉得,渊澄说他们可靠,就此而言对方显得太冷淡,如今看来倒也无可厚非。
“可是,为何突然……”
去思不假思索地说出口,喜溢尴尬地低下了头。
“前几天,对各位真的太无礼了。其实昨天,如翰大人收到石林观的沐雨大人的来信。信中说新王登基一事另有蹊跷的可能性很高,不可轻举妄动——”
“沐雨大人特意写信——?”
“是的。”喜溢颔首。
“沐雨大人认为各位是值得信赖之人。因此如翰大人也认为可以将这份证词交给各位。”
“……原来如此。”
李斋郑重地鞠了一躬。
4
当喜溢带着女子离开时,李斋带着静之一同出门送行。李斋内心有一个担忧,静之应该有着同样的顾虑。在等待喜溢及女子准备回程行装的时候,她和静之四目相对,明白了两人的想法不谋而同。
“……是时候了吧?”李斋小声说道。
“是的。”静之回答。
“就送到这儿吧。”
他们拦住坚决推辞送行的喜溢和女子,一同出了大门。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周围来往行人仍稀稀拉拉,显得极为荒凉,只有凌冽的寒风在人烟稀少的街道上呼啸而过。
到达大门时,李斋把送行的静之等人留在原地。
“至少将你们送到大道上吧。”她这么说着,迈开了脚步。喜溢一脸惊讶,女子也显得有些困惑。
“就此分别,深感不舍。”
看到李斋微笑,女子也露出淡淡的笑容。
风中混杂着细雪。李斋一路关心他们是否会冷、身体状态如何,然后走到街道与大道交汇之处,在空置的店铺前停下了脚步。
“那么,祝二位贵体康健。”
对于在中途停下来的李斋,喜溢又露出惊讶的神色,但没有特意提及,而是催促女子赶紧走上人流开始增多的大道上,向左拐了下去。确认他们离去后,李斋回过头。在回头的瞬间,她看见一个男人避开了她的视线,似乎在留意脚下而蹲下了身子。一个一脸若无其事的男人从他身旁走过。李斋在他擦身而过之际,攥住了男人的手腕。
“我有事相问。”
男人吃惊地抬头看了看李斋,想要把手甩开。在路上蹲下身子的男人,目光稍稍往这边一瞟,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站了起来,打算追赶其后。不知何时追过来的静之从背后按住了他的肩膀。
“作……作甚?”
“我们有事要问二位。”
他一边说,一边堵住男人的嘴,把他拉到空店铺的屋檐下。静之紧跟其后,一脚踢开串风路的入口,将男人扔了进去。李斋跟了进去,把男人推过去。去思溜进来,将门关上。静之则拔剑将两人向里边赶。
李斋的担忧就是这个。以前当他们去过牙门观后,就一直有人在监视李斋等人。看来与府第无关,明显是外行,恐怕是与牙门观有关。但若是放任不管,这些监视者可能会尾随喜溢和女子也说不定。
出了大门后,他们就发现有两个陌生人正在偷窥这里的情况。最近在她们住处周围看不到监视的人了,李斋认为这并不是因为停止了监视,而是在附近民居的某处设立了据点。如此确保了即使不在冰冻的路上监视,也可以在屋内窥探动静。
监视者们看见他们有来客。恐怕监视者已经掌握喜溢是何方人士了吧。但是,对他们而言,女子是第一次出现的人。根据监视者对她感兴趣的程度,看具体情况,为了探听女子底细,可能会等她离开时再尾随其后。那就意味着女子的住处会遭到泄露。即使监视者们无法得知女子的身份来历,但这也不是他们乐见的事情。于是李斋装作目送喜溢和女子,观察监视者的态度。
果然不出所料,监视者们跟在李斋等人身后。他们面不改色地想要越过李斋,毫无疑问是想跟在女子后面。不能让他们如意。意识到监视着的目光,李斋没有持剑,但留下来的静之应该是带着剑,和去思一起跟在监视者后头的。因为不想让女子感到不安,所以没有特意和他们商量,但静之必定能会意行事。
“谁派你们来的?”
“你在说什么?”
两个男人被逼到后庭的角落里,相互紧紧靠在一起。
“我知道你们在监视我们,也知道你们是从白琅那里一路尾随过来的。”说完李斋又加了句,“应该说是从牙门观吗?”
两人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若是牙门观,应该是葆叶的命令吧,但我不清楚她的理由。为何要监视我们?”
“没有那样的事!”
两人试图极力否认,但似乎想不出什么有道理的借口。
“我一开始以为你们是想弄清楚我们这些人的身份来历,但时间也太长了。你们也应该早就确认我们和浮丘院关系不浅,正在找人之类的事情了吧。那为何长期拘泥于我们?”
“我们并没有!”
“我们本以为,你们只要确认我们对葆叶所言并无虚假后,就会离去,所以才至今为止放过了你们。但说实话,我已经感到厌烦了。”
“所以,属下不是早就建议您,还是尽快收拾掉为好吗?”
静之假惺惺地冷言道,将李斋的剑递了过去。好像是特意带过来的。
“因为我想知道他们的目的。”
“反正也撬不开他们的嘴,撬开了也辨别不了真假。您还打算让这些人卑劣地窥视到什么时候?”
“说的也是。”李斋正打算说什么,其中一个男人叫了起来。
“你们才是有什么目的!”
虽然他的声音里流露出紧张,但不像刚刚另一个人那么惊慌失措。这个人似乎是比较有胆量的。
“……目的?”
“你们搜寻荒民和浮民是想做什么?是打算带到鸿基去吗!”
李斋皱起眉头。
“你这是什么意思?”
“把他们带回鸿基后训练成士兵——难道不是这么回事吗?”
李斋把手放到剑柄上。
“这是你们的推测?还是现在有人在做这种事?”
“还在装傻充愣。”胆小的那个咬牙切齿地说。胆大的那个则对李斋怒目而视。
“拜托你们才是别再说这么明显的谎言。要觉得我们碍事就一剑刺过来。别以为杀了我们,老天会永远对这种残酷的行为视而不见。”
李斋和静之对视了一眼。就在此时,胆小的那个猛地一脚踩在地上,向李斋怀里扑过来。静之和猛然一闪身退开几步的李斋交换身位,趁机将男子双臂反剪,将他摔倒在地并骑在他背上。
“住手!”叫出声的是胆大的那一个。胆小的那个扭曲着身子被静之按倒在地。
“反正也要被杀!至少让我报一箭之仇!”
“不行,住手吧!”
李斋和静之只能再次面面相觑。——总觉得哪里不对。
“放开他吧。”李斋对静之说后,又对胆大的男人说,“我也不想让他受伤,你能按住他吗?”
男人点头,弯膝蹲在被放开的男人身边,代替静之抓住男人的肩膀及手腕。李斋也单膝跪在他们身边。
“你们不是牙门观的人吗?”
“如果你们问我们是不是从牙门观来的,回答是否。我住在琳宇。”
“你们和牙门观以及赴家都没关系?”
对于这个问题,男人答不上来。
“赴家吗——你们和它有关?”
男人犹豫片刻,回答了“是的”。被压制住的男人扭过身子。
“别说!住口!”
“冷静下来。我理解你的心情,不过我们不是他们的对手。而且——多半有些误会。”
“……误会?”李斋问道。
“能告诉我们吗?你们为什么要追捕荒民?”
“我们没有在追捕。正如我们和葆叶夫人所说,我们是在寻找熟人。我们是想着会不会有荒民知道些线索,所以想和荒民中有头有脸的人交好。要不就想见一下熟悉荒民之间流传的传闻的人。——你们认识这样的人吗?”
“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你刚刚说的,会被带去鸿基是怎么回事?”
“你们不是来狩猎荒民的?”
“狩猎荒民?有人来狩猎荒民然后带到鸿基去吗?是谁?目的为何?”
“不要装傻!就是你们的主人。不就是那匹豺狼为了强迫他们当兵才抓走的吗!”
被制伏的人叫道,当场趴在地上。
“上天为何会允许这种事。这种惨无人道的事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李斋对趴在地上的男人说,“你的名字是?”一边说,一边催促他起身。“我叫李斋。你呢?”
“家公!”静之制止道。但李斋并不在意,而是看向另一个男人。
“你呢?”
男人踌躇地看着李斋。李斋微微一笑。
“这里太冷了,要不要到稍微暖和点的地方去?”
李斋将二人带回住处。拜托留在家里的酆都和余泽准备一些热饮,让两人坐在火盆旁边。坐下后,胆大的那人说,“李斋……刘将军……?”
李斋露出苦笑。
“看来臭名昭著了啊。我先申明一下,我是冤枉的。”
“我们知道。”男人说着,坐正了姿势,“卑职是详悉。是被分配到丰泽这个镇子的师士。”
“师士——那你是文州师的?”
详悉点了点头,看向在一旁瞪圆了双眼的男人。
“他叫瑞直,是逃到白琅的荒民。他住的镇子被那豺狼烧了,家人被杀,独自一人流浪着。”
说罢,详悉朝端直点了点头。
“这位大人是主上的部下。她被捏造了弑君的罪名而在逃亡。”
端直目瞪口呆地抬起头。
“那……不是狩猎荒民……”
详悉点头。李斋说,“我们刚刚也说过了。那个狩猎荒民是什么?”
“就是字面上的意义。”详悉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们暗中召集荒民和浮民,把他们带往鸿基。为了让他们当兵。”
“当兵——阿选他?”
详悉点头肯定。
“有时也会用优厚的待遇带他们走,但大多数是强制性的。强行把他们召集起来训练成士兵。之所以暗中行事,是因为不想被人知道士兵的数量不足吧。他想隐瞒紧急征兵的事。”
“怎会如此!”李斋这么说后,觉得这也是有可能的。王师六军中有四军离散了。阿选应是长期为兵力所困,即使从余州召集兵力也杯水车薪。
“哪里是士兵!”端直大叫道,“就算接受了点训练,那又如何。他们都是连武器也使不好的外行。他们就是肉盾——用来挡箭的!”
“的确有可能。”李斋嗟叹道。
兵力不足的情况下,一般会征兵。但是,如此一来百姓就会产生敌意,尤其是还会向敌人泄露军队不够精锐的实情。正因如此,他们才会暗地里狩猎荒民吧。
“……是打算把自己制造出来的受害者用来代替盾牌,用完就扔吗?”
李斋撇了撇嘴,口中发苦,叹了一口气。
“……正如端直所说……为什么上天会允许这种惨无人道的事?”
若这是王的所为,上天会以失道的形式降下罪罚吧。然而,阿选并非王。因此上天无法对阿选出手。至少李斋知道“天”是有实体的,这和端直所问“上天为何”的意义不同。端直是在质问世界,而李斋则知道有那么一些等同于“天”的人。有一些人在某处俯视这个世界,一边命令王要坚守正道,一边对阿选的残忍无道却视而不见。
“无论如何都必须纠正这一切。”
静之说道。李斋点了点头。
“我们要纠正无道,为此必须找到主上。”
详悉和端直一齐看向李斋。
“可是……主上他……”端直说道。
“他没有去世。只是下落不明,所以我们在找他。”
“所以才找荒民?”
面对详悉的问题,李斋点了点头。
“考虑到诸多情况,主上很有可能被当时出入函养山的荒民或浮民救了。就算是传闻也好,有谁听说了什么吗?”
详悉和端直面面相觑。不一会儿,详细说道,“卑职没有听说过什么。不过,卑职没有和荒民频繁接触过。”
“我也什么都没听说。若有救助主上的消息,不可能没有传闻的。”
“是吗……”
“葆叶大人也许知道更详细的情况。”
详悉说道。
“请您给卑职一点时间。”
5
——又,死了一人。
他低头看着在被埋在雪下的闲地上新立的墓地。在坟墓前,他儿时好友那高大的身躯蜷缩成一团趴在地上。
强壮的男人浑身颤抖着,是因为恸哭的缘故,还是因为寒冷?他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儿时好友的身上。
“彦卫,回去吧。会冻僵的。”
墓里埋着的是彦卫的母亲。她不仅仅是儿时好友的母亲,对于失去双亲的他而言,彦卫的母亲就如同自己的母亲。他虽然住在里家,但她会前来里家照顾老人及孩子,是一位早年失夫,为人热情、心胸豁达又坚强的女性。
——然后在这年冬天伊始,她被带走了。
带走她的是老巢在附近矿山的土匪。他们说需要做饭的女人,就把村子里的女人都拖走了。他们自然奋力抵抗,可仍然阻止不了。一个设法阻止他们的年轻人死了,明明他还在等着即将从卵果中诞生的孩子。然后彦卫的母亲被带走后,在仲冬之际,回来了一具尸体。
他安抚着不情愿的儿时好友,一边搀扶着他回到了村子。回到家门前,他的手被挣脱开,儿时好友踉踉跄跄地走进只有他一个人的家里。死去的女人对他而言就像母亲一样,但对儿时好友而言,她还是他唯一的血亲。即使理解他的心情,但很难言之于口——无论他自己是多么痛苦。
他悄悄回到里家,一个身穿单薄上衣的大汉正等着他。
“没有人招待吗?”
“不。”那个男人答道。他身材高大壮硕,不过似乎上了年纪。头发里夹杂着白发变成灰色,被太阳晒黑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从左脸颊到嘴角处,留下了一条长长的旧伤疤。
这个男人昨天将尸体送了过来。出于礼貌,他请男人留宿里家,但身为里家之主的他因为陪着儿时好友,几乎没时间和他搭话。
“吊唁完了吗?”
男人用低沉有磁性的声音问道。他点了点头,再次深深地鞠躬。
“这一次真的有劳您了。容我再次自我介绍,鄙人闾胥定摄。”
他记得男人报上的姓名是博牛。他不是这一带的居民,而是路过的人。他说自己在找人的途中顺便绕道矿山,被拒绝后观察了下四周就去了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山谷。定摄等住在附近的人都称那个山谷为鬼门关。博牛在鬼门关找到尸体后,好像是抱着尸体运到最近的村子。在那里听闻是这个村子的人,于是又特意送了过来。
“我想她应该是希望尽早回家吧。”
博牛带着一头骑兽。确实,若由博牛搬运过来的话,要比接到消息再过去接要快多了。博牛说“她希望尽早回家”这句话时表现出来的体贴让定摄很高兴。
“我昨天也从村民那里听说了,还真是个年轻的闾胥啊。”
定摄只能称是。
“——看来情况很复杂啊?”
听博牛这么说后,定摄低下了头。
“……是的。”
“这件事是和矿山的土匪有关吗?”
定摄颔首。
“那位女性是被庚戊的土匪带走的。那班人因为人手不足,所以到附近的村子威胁交人出来。”
然后毫不留情地把人用坏。
“已经被带走不少人了,所以像我这样的年轻人才会成为闾胥。被带走的人大多数都毫无音讯,但许多人都和那位女性一样被扔到鬼门关了吧。”
虽说近邻的人会定期巡逻,但根据时节不同,遗体可能会腐烂得辨识不出面孔,或者被山野中盘踞的野兽所糟蹋。像她那样身份明了的情况下回来的例子极少。
“那班人会扔尸体吗?”
“活人死人都会扔。”
需要人手的时候就会到周围的村子里威胁他们交人,用暴力硬是把人带走。然后再也不会回来。运气好的话可以在鬼门关找到遗体,但通常情况下都是音讯全无。
“明明知道这点,还把人交出去吗?真是窝囊。”
定摄无法回答。他知道他们很窝囊。同时,他认为外人是理解不了的。他们没有别的活路。
男人僵硬的嘴角浮现出讽刺的笑容。
“不过……这就是所谓的处世之道吧,比徒劳的战斗要好。战斗可以保住自尊心,但牺牲的东西也多。”
“我们绝非因怯懦而厌恶牺牲!”
男人对慌忙否定的定摄说,“厌恶吧。怯懦也好算计也罢,这就是闾胥的责任。”
“是……这样吗?”
男人直直地盯着定摄,点了点头。是因为年龄,还是因为别的理由,男人浑浊的眼睛微微泛白。他一直盯着定摄,所以应该不是看不见吧。
“我……很羞愧于这么不成器的自己。”
“你会这么想,那是因为这是事实。与其自寻烦恼,不如好好守护村民。”
“真的可以这么做吗。——对土匪低头弯腰,听命于人,用这种方式来保护村子。这样就够了吗?”
村子也没能守住。更何况灾害已经波及到周围的村落。无论面对哪种情况,他都无计可施,无法阻止悲惨事情的发生。无论是邻居的痛苦,还是国家的衰落。
当他哭着说出这些话时,博牛轻声笑了,笑得很温和。
“这也没办法。你只要有这份心,迟早能有所作为的。”
“是这样吗……”
“没错——如果你还是心存内疚,那就注意一下过路人吧。”
“——过路人?”
男人点点头。
“是一个武人打扮的男人。你有没有见过?他头发是白的,有着一双绯红色的眼睛。”
“没见过。”定摄回答道。博牛是在找人吗?
白发的男人并不罕见,但绯红色的眼睛却比较奇特。只要见过面就不会忘记吧。不过话说回来——很难辨别他人眼睛的颜色。也有因为光线的明暗而变化的,而且除非正对着眼睛看,否则也不会意识到颜色。
“我也不能确定,但大概是这样……”
“这样啊。”博牛喃喃道。
“他是危险人物吗?”
会是这个男人的仇人吗?还是相当危险的罪犯?定摄不安地想道。男人默默的摇了摇头。
“不。——是我们国家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