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构成白圭宫西边一角的西寝,身为宰辅的麒麟的领地被严寒与荒废所笼罩。即使泰麒回归,西寝荒凉的景象也无丝毫改变。从昨夜起下个不停的雪染白了大地,勉强将灾害的痕迹掩盖起来。
西寝中传出了声音。
“台辅是否仍在生下官的气?”
庭院中回荡着夸张的叫声及故意大声抽泣的声音。
项梁心生腻烦地向正院望去。他看见在对面过厅里头——面向正馆的入口处蹲着一个人影。站在他旁边的是惠栋吗?正在哭天喊地的则是士逊。
士逊就任了内宰一职。内宰负责在宫中服侍贵人。这里的贵人就是泰麒。侍奉阿选一事原本就没有交由天官负责。而泰麒的衣食住行则由士逊总管。天官将士逊任命为内宰时说,希望士逊能深刻反省自己的无能,无论如何也要为泰麒派上用场。希望泰麒能给予他挽回过错的机会。
泰麒之所以接受这安排,是因为不想侵犯天官长的职责。然而,自那天起,士逊的奉献开始给旁人带来了诸多困扰。他一日三次前来问安,一过来就溢美之词不绝于口,耗费许多无谓的时间。同时,他声称要整顿泰麒身边起居,送来了大量物品。若泰麒说现在并不觉得拘束,不需要再浪费国库,士逊就会回道这是他以私财购买的,并没有给国库增添负担。他送来的都是些厚重的地毯、豪华的被褥、华美的衣裳以及绘画、壶之类的装饰品。当他把精美至极的螺钿屏风送过来时,泰麒终于制止了他。
“我不需要这些东西。你有余钱来买这些,不如拿去接济穷苦的百姓。”
每当泰麒对他语气严厉时,士逊会边哭边道歉,假哭几声后就极力赞美泰麒。
“台辅无论何时都将百姓的困境放在首位,您真是心地仁慈。”
他满口花言巧语,连让人插嘴的功夫都没有,“那下官就说这是台辅的心意,将这些物件都赐予荒民吧。”
听到士逊的话,项梁大吃一惊。将如此高价的物品给予荒民,只会招来不必要的混乱。
“士逊!”泰麒厉声说道,“把东西给荒民说得简单,你要以何标准选择对象?在那么多荒民中,过分施与其中一人,难道你想象不出会发生什么事吗?”
他斥责士逊后,禁止士逊再送物品过来。可士逊故意唉声叹气,不停哭着重复他只是看不过去宰辅的生活过于简陋,想要献出私财为其改善起居而已。他被禁止搬物品进正馆后,这次便假冒泰麒的名义将高价物品赠予负责警备的士兵或小臣、以及奄奚等人。以致于欢呼雀跃的众人过分尽职,一时泰麒身边变得十分吵闹。不仅如此,士逊安排了大量下官到这个小宫殿里。原本清净的宫殿一下子挤满了人,白天在殿内四处打扫或收拾的奄奚自不必说,连晚上都人来人往。若和士逊说不需要,他就会叹气;相反若是说碍眼,他就会大哭。最终,泰麒禁止他出入正院。如此一来,他开始每天从早到晚过来过厅好几次,故意大声地唉声叹气。若为了制止他而禁止他出入宫殿的话,想必他会在大门前做出同样的举动吧。项梁光是想象这个画面就觉得疲惫不堪。
“那家伙是笨蛋吗?”
耶利愕然道。
“他是更为恶毒,只要借口是为了台辅,别人就难以苛责他。事实上,像他这般极尽奢华、尽其所能,应该有很多人会觉得高兴吧。若是拒绝他的孝敬并加以斥责,斥责一方看起来反而显得无情。”
项梁这么一说后,耶利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看起来无情?……麒麟吗?”
项梁噗嗤地笑了出声。
“嗯——也是呢。没人会指责麒麟无情吧。”
麒麟是慈悲的生物。所有百姓,以及官员都是如此认为的。
“反正肯定是张运指使的,尽做些下作的事。”项梁苦笑着说。
听他这么说后,耶利说,“手段也太粗糙了。要面对这种对手,台辅也真是不幸。”
项梁对此只能表示赞同。士逊以及张运都选错策略了。士逊看似到处和别人比着赞美泰麒,但项梁很怀疑是否真的有人会觉得屈辱或嫉妒。根本没有竞争余地,只因麒麟的地位压倒性的高。在麒麟地位之上的就只有王,再往上就只有天神了。
“确实对台辅来说是不幸。想必他相当疲惫吧。”
连项梁都因为宫内充斥着下官而感到累心。泰麒严词命令,下令惠栋只让州天官来侍奉泰麒起居,今后国官不得加以干涉。命令落实下去后,馆邸内终于恢复了平静。虽然又回到原来冷清的光景,但项梁却松了口气。
泰麒在这场骚动中一直淡然处之,完全不为所动。项梁对他的强硬感到十分惊讶。
——和一般的麒麟有哪里不一样。
项梁一边思忖,一边看向在窗边明亮之处低眸查阅文书的泰麒。他静静地浏览文书,偶尔大概是遇到看不懂的地方,就会指着文书向一旁的润达询问。——泰麒曾解释过,他看不懂文字。他可以笼统地理解意思,有人向他讲解时也能明白,但仅凭阅读文章是理解不到位的。
泰麒是胎果。他是在异乡出生,在异乡长大。语言自然是不一样的。虽然神仙可以获得通意之术,但这个奇迹还未能涉及到文字方面。
——在异乡出生成长的麒麟。
那就是与众不同的原因吗?项梁思忖。
“……怎么没看到浃和?”
泰麒突如其来的问话让项梁回过了神。
这么说来,今天的确没有看到浃和的人影。昨天早上侍奉早膳时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泰麒让她去休息,她也只是点点头就退下去了。这阵子浃和话变少了,以前她总是不厌其烦地贴在泰麒身边想服侍他,最近却少见这种行为。自大量下官进入馆邸后,她把基本的活儿干完就立即退下去了。
“要问一下惠栋吗——恐怕浃和已经……”
从那样子来看,浃和也病了。只怕如今已经不在黄袍馆里了。
泰麒一脸沉痛地点了点头。
“项梁,耶利,你俩陪我一下。”
他说完,就将事情交给润达,催促他们去庭院。庭院里寒气逼人,浅池里隐约可见冰块。即便如此,泰麒还是登上了路亭,毕竟这里是最不引入注目的地方。
——他该不会又想说什么骇人听闻的话吧?
项梁紧张得身体僵硬起来,果然不出所料,泰麒又说了让项梁大吃一惊的话。
“我想再去一次六寝。”
“台辅,这太乱来了!”
项梁慌张道,“有了上回的事,现在六寝毫无疑问会加强警戒。这回不会那么轻易就能进去的。”
“即便如此,我认为还是可以闯进去的。本来从我住处通往内殿的路就多得很。”
那是自然,项梁颔首。麒麟辅佐王,是国体的一部分。身为州侯的住处是在广德殿,但身为宰辅处理政务时的住所就是在内殿或外殿。
“可是,那边的道路应该都被堵住了。”
“明面上的道路是如此,我所知道的近道被堵住的可能性也很高。不过,除此以外应该还有别的路。”
“有吗?”
泰麒颔首。
“我不清楚是谁建造的王宫,但有趣的是,他把王和麒麟相互敌对的可能性也考虑了进去。既然如此,肯定会有条密道可以确保麒麟能前往内殿。为了以防当王失道,实施独裁时将麒麟拒之门外,应该肯定会设有这么一条路的。”
“目前就很接近那种情况。”泰麒如此说道,“阿选现在还未将我关在内殿或外殿之外,但那只是没有显现在政治层面上。当他要镇压内战或内乱时,必定不想让麒麟插手朝议。我想到时若被拒之于外,肯定会有手段可以确保麒麟能强行进入朝议。”
“……也许。”
“我希望能找到那条路。可以的话,为了能再次见到阿选,我想找一条通往六寝的路。——不仅如此。”
泰麒稍稍停顿了一下。
“有件事我很在意。”
“在意?”
“上次,当我溜进六寝时,发现内殿深处有个地方戒备格外森严。是由士兵在负责警卫,而不是病了的傀儡。我怀疑估计是夏官调配过来的士兵。”
项梁皱起眉头。——确实很值得在意。
“是在通往东宫的门阙周围。我觉得那里有什么东西。”
“莫非是主上……?”
泰麒侧首思考道,“若骁宗大人被关在那里的话,也就是说是夏官在负责警备,那么张运就没有理由如此束手无策。既然夏官参与了此事,我不认为身为冢宰的张运会一无所知。”
“这——是这么回事。”
“就算不是骁宗大人,我想他们应该也是在保护什么重要之物。我想确认一下到底是什么。”
项梁一惊。
“说不定是,正赖大人?”
“我认为完全有可能。”
正赖因藏匿国帑之罪而被囚禁起来。然而,正赖不在官狱里。文远在音讯断绝前已经确认了这点。
“所以,我希望你二人能找到通往六寝的路。”
“虽然我知道这很危险。”泰麒这么说时,耶利插嘴了。
“不用找也知道。”
“从后正寝往仁重殿的东北方向有一条地道。”
泰麒佩服地看着耶利。
“虽然项梁是说过耶利对内宫了若指掌——你还真的能在内宫来去自如呢。”
耶利微微一笑。
项梁愕然道,“仁重殿已经没有了!”
仁重殿塌了,只剩下地基及堆积如山的瓦砾碎片。
“我说了是仁重殿的东北方吧。是在旁边园林更东边的地方,准确地说应该是东南方向。有一栋看着像祠堂的房子,房子本身有些破败,但至今仍保留着。”
“说不定——”泰麒凝视着耶利。“耶利难道不知道那个戒备森严的地方里到底有什么吗?”
耶利轻轻歪了歪脑袋,“里面有什么,我倒还不清楚。我知道门楼一角有个通往地下的入口,那里有警卫,恐怕是地下有什么东西吧。从内殿一角延伸过去的地道似乎通往那里,但是中途也有个地方被严密看守,实在是无法接近。”
“哪边的警备更加森严?”
“上面吧。门楼那边,需要相当多的人手才能突破那里。”
“地下呢?”
“仅凭我一人也不是不可能,但我不想引起骚动,便打道回府了。若我和项梁一起出手,应该费不了多少工夫。”
项梁惊愕地插嘴道,“别胡说!”
“胡说?为何?”
“若和警卫对峙,就相当于表明与阿选为敌。”
项梁一说完,耶利就笑了。
“本就是敌对的吧。——莫非项梁以为阿选是台辅这一边的?”
“不,可是……”
“就算他没来攻击我们,不代表他不是敌人。阿选确实没有主动对台辅做出挑衅的行为,但你不明白台辅是被当成囚犯了吗?”
被指出这一点的项梁嗟叹不已。泰麒确实是体面的囚犯,除此以外什么都不是。
“台辅遭到了软禁,只是牢房比较大,但没有任何自由,生杀予夺之大权都被掌握在阿选手中。这不是敌对还能是什么?”
项梁正要点头,然后忽然回过神来。
“生杀大权——掌握在阿选手中?”
“是呀。”耶利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点头道,“阿选没有因为被指定为新王而表现得欢天喜地。恐怕他还在怀疑——难道他真的不在乎王位了吗?”
“怀疑……?”
耶利愣愣地歪头想了想。
“唔——多少有些怀疑吧?‘新王阿选’虽然是个有实效的计策,但无疑是个奇策。阿选没有天真到会全盘相信的地步吧。连那个张运都没有完全放下疑虑。”
“你在……说什么?”
泰麒也同样惊讶地看着耶利。
耶利对他这种反应反倒感到困惑,“台辅不是想救百姓吗?所以才强行指认那个恶贼为新王,如此就能平安无事地回到台辅应有的位置。”
就在项梁目瞪口呆之际,泰麒说,“耶利你是这么看我的吗?”
“岂止是这么看——事实不就是那样吗?所以我才会为了保护台辅而呆在您身边啊。”
就连泰麒也一时无言以对。
耶利莫名其妙地朝他看了一眼,“我一点儿也不想效力于阿选。实话实说——”耶利小声地顿了顿,“……我觉得说出来也无所谓,干脆就直说吧。我没打算和阿选站在一边儿,也没兴趣。我没见过骁宗大人,不清楚他人品如何。但把我派到台辅身边的那位,认为只有骁宗大人才是王,台辅应该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他认为必须要保护台辅,才把我派了过来。”
“耶利不是嘉磐的私兵吗?”
对于泰麒的疑问,耶利嫣然一笑。
“您就当是这么回事吧。”
“那么,在嘉磐之前的前任主公是?”
“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泰麒轻轻苦笑道,“那人说骁宗大人是王?”
“他说阿选不可能是王。”
“所以叫你保护我?”
“是的。正因如此,我才说我也要去。——主公说这应该是台辅设下的阴谋时,老实说,我觉得他过于臆测了,不过来到这里后,我了解到主公的判断是正确的。”
“原来如此。”泰麒只说了这么一句,脸上露出微微的苦笑。
“我认为台辅并非那么安全。虽然阿选目前还没有把敌意摆在明面上,但我很怀疑他会不会相信台辅,是否能像保护自己一样保护您。而且张运是敌人,明显非常敌视台辅。”
“耶利说得没错。”泰麒苦笑着说,“所以即使和张运起了争端,也和现状没有太大的区别。”
“卑职明白。”项梁只好这么回答。
2
当他们结束密谈回到堂厅时,润达正一脸担忧地等候在那儿。
项梁对他说,“晚饭已经吃完了的话,今天你就先回去吧。最近德裕不在,你也相当辛苦,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虽然他这么说了,但润达还是绷着脸一动不动。他来回打量泰麒、耶利及项梁三人,不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道。
“这是——让下官闪一边儿去的意思吗?”
项梁吃惊地看向润达,泰麒和耶利也同样向润达投去意外的目光。仿佛受到三人目光带来的压力,润达低下了头,但很快又毅然抬起头来。
“之前,有一晚您也让下官回寝室休息,然后台辅悄悄离开黄袍馆,去了六寝。虽然你们说这是台辅一个人的行为,但下官认为项梁和耶利不可能不知道这事。”
“润达!”泰麒试图开口,却被润达打断了。
“那天,您三位也是在寒冷中聚在路亭里商量着什么。就像刚才一样。”
“润达。”泰麒温和地对他说,“……很抱歉那次我们自作主张。润达你应该也有自己的想法,但有些事还是不知道为好。这样解释你能接受吗?”
“假若是下官有哪里做得不周到——或者是,您怀疑下官的为人,认为不放心将秘密与下官分享,那下官就只好死心。可是,若是如台辅刚才所言,您认为有些事还是不知道为好,请恕下官直言,那就不应该有这种事。”
“润达。”
“台辅的行动与否,会令下官受到斥责,也可能会遭到处罚。当然,下官对台辅所做之事没有任何质疑。下官知道无论台辅做何事都必然有其缘由。因此,下官既不会抱怨自身遭遇,也打算全盘接受这一切。可是,知情与不知情之间有着天壤之别。既然知不知情都会受到处罚,那么至少请将情况告诉下官吧。”
项梁不知所措地看向泰麒。
“最重要的是,下官十分害怕会因自己的一无所知而碍手碍脚,坏了台辅及各位的事。下官讨厌这种无能为力的事情。明明只需要一句话,下官就可以替各位巧妙地掩饰过去,避开是非。”
看着润达一边紧张得全身发抖、一边诉说着这些话,项梁向泰麒递了个眼色。泰麒轻轻叹了口气。
“……你说得对。什么都不说,是对润达你的不尊重。”
“台辅您不必对下官道歉。就算您说下官还有不足也无妨。如此一来下官就能接受了。可是——”
耶利打断了润达的话。
“润达不可能和阿选有勾结,而且那个怪病是次蟾搞的鬼。”
项梁惊讶地回头去看耶利。
“次蟾——是妖魔吗?在王宫中?”
耶利点了点头。
“你应该听到过像鸽子一样的叫声吧?它盘踞在宫中,不过我已经把它驱除了。”
“驱除——你吗?”
“当然。”耶利笑道。
“又不是什么棘手的妖魔,只要知道它在这里,要找的话一点儿也不费事。从那以后,我一直注意着情况,但入侵的次蟾好像已经不见了。所以,台辅。”
耶利停了下来,注视着泰麒的眼睛。
“您没有必要怀疑润达。”
泰麒大大地松了口气。
“……原来是这么回事。谢谢你,耶利。”
耶利冷淡地行了一礼。泰麒颔首后,转身面向润达。
“我并非不信任润达的为人,只是我对‘病’有所顾忌。十分抱歉。”
泰麒郑重地鞠躬道歉后,又说,“我今晚打算再溜出去一次。润达,请你助我一臂之力。”
“是次蟾吗……”
项梁和耶利一起走出堂厅。
“你还真清楚呢。”
“我跟着台辅溜进六寝的时候看到的,原本我就很在意那个叫声……”
项梁叹了口气。
“我还以为肯定是只鸽子呢。”
“没办法,叫声太像了。”
“有几只?”
“三只。”
项梁哼了声。
“平仲和德裕变成那个样子都是因为那家伙吗?要是我能注意到……”
这只不过是一句牢骚,但他内心十分懊恼。
“因次蟾而病的人可以治愈吗?”
“好不了吧。如果能摆脱次蟾的影响,那还能痊愈。但如果病情发展到一定程度,就治不好了。”
项梁很佩服她的斩钉截铁,但一想到平仲和德裕,心里就难过得很。
“是吗……”
“浃和好像已经来不及了。真可怜。”
“我当时也很危险。——你觉得之后它还会再入侵吗?话说回来为什么王宫里会有妖魔?”
“因为阿选吧。”
“不可能!”项梁喃喃道。
“妖魔好歹还能对阿选做点什么吧?能驱使妖魔的只有麒麟!”
“没什么不可能的,只要能掌握妖魔相关的知识即可。”
“怎么会!”项梁回看了耶利一眼。
“能随心所欲驱使妖魔的只有麒麟。但若是熟悉妖魔的习性,就可以利用它们。”
“——果真如此?”
耶利点了点头。
“那也就是说,阿选在利用妖魔?那今后决不可掉以轻心了!”
“还是不要大意为好。不过,一般而言妖魔厌恶麒麟的气息。这么说比较好,在麒麟身边时,怪异的力量就会减弱。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由于德裕失踪、文远医官杳无音讯的缘故,全靠润达一个人在照顾台辅,日夜都离不开台辅的身边。这种情况下,就不必过于担心了吧。”
“这样啊。”项梁在安下心来的同时,也吃了一惊。
“你——对这些很了解啊。”
“当然了。”耶利不以为然地说,“因为我是黄朱啊。”
项梁有那么一瞬不能理解耶利说了什么。
“……黄朱?”
“是的。我在黄海长大。某人说我有出息,让我到人的世界来求学,于是我便被扔到这里来了。”
“为什么黄朱会——某人是指——扔到这里?”
项梁脑子混乱得语无伦次了。耶利笑了下。
“有那么值得惊讶吗?主上他——骁宗大人和黄朱渊源颇深。他曾经还混在黄朱中狩猎妖兽呢。那时候结下的情谊一直持续至今。骁宗大人为了国家向黄朱请教方法,而为帮助黄朱增长见识,他也为我们提供了支援。”
“请教方法?——黄朱?”
“不是有实例吗?骁宗大人当时来和黄朱商量,希望能让百姓轻松过冬。所以黄朱从黄海献上了荆柏。骁宗将其献于路木,获得了相似的植物。”
“鸿慈吗……”
“原来是这样……”看到哑口无言的项梁,耶利小声的“啊”了一声。
“……该不会这是不能说的事吧?”耶利嘟囔了句,“算了,对项梁说应该不打紧。”
“当然,若这话不能公之于众,我是不会对他人说的。”
“那就拜托你啦。”
项梁对露出苦笑的耶利说,“莫非除了你还有其他人?”
“不只是我,也不仅仅限于骁宗大人。”
看到项梁一脸不解的神情,耶利笑了。
“王宫接纳不只是我一个,会利用黄朱的也不仅仅是骁宗大人。岩赵和卧信大人与黄朱之间的渊源也很深。”
“原来是这么回事。”项梁总觉得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他想起卧信重用朱旌,是因为源于与黄朱之间的关系吗。
“我以前一直不知道这事。”
“那就继续当作不知道吧。”
“果然黄朱对妖魔知之甚多啊。”
“在黄海出生的黄朱是这样的,毕竟要和妖魔生活在一个地方,不管愿不愿意都得了解它。”
正如同人很了解家畜或害兽一般。黄朱对妖魔不熟悉就活不下去。他们要对妖魔了如指掌,利用它的同时防止被害。
“也就是说,阿选也会利用黄朱的知识?”
“就是这么回事吧。不过,阿选自己并不懂得相关知识,应该是利用了掌握相关知识的人。不过,他本人没有想了解妖魔的意思。事实上,阿选操纵妖魔的方式相当危险。”
“危险——?”
耶利点点头。
“这里会出现次蟾,毫无疑问是阿选放进来的。不过,大量生病的官吏聚集在六寝,这应该并非阿选所愿。阿选可以召唤次蟾并把它送往某处,但没法控制它的行为。所以次蟾会随意制造被害者,扩大受害群体。为了不让别人怀疑妖魔的存在,不能将牺牲者置之不理,因此不得不将他们召集到六寝。——可是,病者聚集之处,就会涌出瘴气。”
“瘴气——”
“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妖魔生活在和我们的世界不同的天理之下。妖魔无法存活在人的天理中,因此妖魔才会扭曲自己周围的法则,用妖魔的天理污染它。可以这么认为,它会散播毒气。”
“次蟾会散播毒气。因次蟾而生病的人也会散发毒气?”
“正是如此。当他们聚集在一起时毒气就会愈加浓厚。——也就是说,会冒出瘴气,然后又会呼唤出更多的妖魔。”
“那么阿选自己没问题吗?”项梁问道。
“有个咒术可以祛除瘴气。惠栋身上也带着,就这么大小的。”耶利用手比划了一个小小的四方形,“是块木牌。表面是大夫的证明,但背面印有咒术的烙印。也就是说,阿选放出次蟾,将持有驱除次蟾木牌的惠栋送了过来。当然,他自己手里肯定也有。”
耶利说,有其他祛除瘴气的方法,也可以连同房屋一起保护。不过,瘴气越多就危险越大的情况是没有改变的。
“他是不知道吗——还是即使知道,也没别的办法?哎呀,这还真是危险的做法。”
项梁环手于胸。
“所以我们偷溜进六寝要不要紧?照这么说,我们也会受到瘴气的影响。”
“就一晚上没什么问题。况且台辅在一起的话,瘴气反而会消散。”
“会不会出现意料之外的妖魔?”
“我想应该不会有这种情况,不过阿选也可能会召唤新的妖魔呢。”
项梁哼了声。阿选就是这样利用妖魔的,借助了黄朱的智慧使其成为可能。可是他没听说过阿选和朱旌或黄朱之间关系亲近的传闻——想到这里,项梁一惊。
“不会是——琅灿吧!”
耶利疑惑地歪着脑袋,但项梁在自言自语间产生一种奇妙的顿悟。琅灿和耶利很相似。特别是她们对王及麒麟与众不同的看法,不会像项梁等人那样抱有绝对的敬畏之情。
琅灿是何时加入骁宗阵营的?——大概比项梁的资格更老。当项梁取得相应地位的时候,琅灿已经作为幕僚建立起个人的地位。那时她就因其博学多识、好奇心旺盛,且豪放自由的个性而闻名。
“琅灿是黄朱吗……”
耶利点点头。
“我听说她是最早被黄朱托付给骁宗大人的人物。”
原来是这么回事,项梁思忖着。琅灿的博学多识是超出常理的。据说她无论和冬官府里的哪位工匠都能侃侃而谈。具有在黄海掌握的智慧、及出黄海后习得的知识,她就是个天赐之才——若有琅灿相助,阿选可以利用妖魔也不足为奇了。
“可是——为何?”
对琅灿而言,骁宗不就是恩人吗?为何要背叛骁宗?项梁提出这个疑问后,耶利回了句“这个嘛”便移开了视线。
“我也不清楚——大概是因为不同吧。”
“不同?”
“黄朱对事物的优先顺序与他人不同。一般来说,黄朱笃于恩义。但王、麒麟和国家,对他们而言并非如此重要。”
“你也是这样吗?”
听项梁这么问,耶利点了点头。
“我觉得台辅很有意思。虽然我对他很感兴趣,但不会像项梁那样无条件的尊重他。”
项梁不知该如何评价耶利这种想法。
“哎呀,你不用担心我也会好好保护台辅的。毕竟有人拜托我了,我自己也想这么做呢。”
3
当晚,在润达“请多加小心”的送别声中,项梁等人像上回一样从邻接园林的便门出了宫。对泰麒和耶利而言是上次就走过的路,但项梁却是第一次走。走在前头带路的是耶利。领先一步的耶利会随处停下脚步探路。在某些时候,她会飞身跳上树木或围墙上,有时还会爬到积雪的屋顶上来确认前行路线。
万一被警卫发现的话,那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更何况,若项梁和耶利被发现就会相当危险。因此,本应谋求自身安全而留在最没有危险的黄袍馆的泰麒,为了耶利和项梁而选择同行,于是就出现了这种奇怪的安排。
他们顺利离开园林,来到耶利所说的祠堂。曾经供奉着木像的祭坛上空无一物。耶利绕到后面,指着通往祭坛下方的窄石阶。这石阶原本应该是被供案或其他东西遮挡住的,如今已被拆除,露出了入口。走下石造的狭窄楼梯,耶利从怀中取出了什么。她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短棍,棍子一端在发光,虽然光线黯淡,但足以照亮脚下。
在离开黄袍馆前,当项梁说需要火把时,耶利回答说不需要。她指的就是这个吧。但是,仔细观察后发现并不是火,只能认为是棍子本身在发光。而那根棍子,看上去就是随处可见的木棍,长度刚好能收在怀里。
项梁不可思议地盯着这根棍子看。耶利将棍子递给了他。
“你用它来照亮自己和台辅的脚下。我夜里也看得很清楚。”
“这是——”
“在黄海得到的灯。”
“原来还有这种东西。”项梁像举火把般的举着木棍。
“你把棍头朝下,对着脚边。否则就太显眼了。”
“啊——好。”
因为不是火,所以对着下边也没问题——意识到这一点的项梁有些不知所措。
“当我说藏起来的时候,你就把它收进怀里或握住发光的地方。它本身也不是特别亮,这样做就够了。”
项梁点了点头。虽然黄海有如此方便的东西,但他也不认为可以替代火把。即使把它对着地面照亮脚边,光是要看清脚下就很费劲了,微弱的亮光根本不足以驱散周围的黑暗。
石阶笔直通往地底。周围一片漆黑,根本无法估测下到多深的位置了。对耶利而言,跟在她背后的项梁手中的灯光已经够用,只见她毫不犹豫地走下了石阶。
下了两层楼左右的距离,他们到了一处地下水在滴落的横穴。横穴十分窄小,项梁必须弯腰才能进去,其四面都被古旧的石头所覆盖。穿过这个横穴就出现了一把可以向上爬的梯子,铁链做成的梯子从竖穴垂下来。耶利用手势示意他们等一下,然后毫不费力地爬上梯子。待她爬到天顶,做了一个举起什么的动作,随后冰冷的空气就吹进来了。——看来她似乎是举起了盖子。
耶利稍微观察了一下外面的情况,很快就整个人爬了出去。她比划了个上来的手势,项梁他们也跟着往上爬,上来后发现又是一个狭窄的横穴。大概是条水路,横穴中央有一条浅沟,一条细细的水流自那里流过。水路旁边有个小小的洼坑,梯子就在这里。耶利把掀起的盖子——一块大石板靠立在墙上。照理说这么大的石板是不可能抬起来的。所以它看起来像石头做的,实际上应该是用了更轻的假石头吧。
水路狭窄得只能一个个匍匐前进,因此两人跟在耶利后头向前爬。途中有两处地方就和他们出来的地方一样有洼坑,是为了不让人在狭窄的水路中走岔路而布置的吧。他们刚惊讶于居然有这样的布置,还没爬几步路,就发现前方出现了一个出口。耶利再次用手示意稍等,一个人从出口爬了出去。项梁一边确认泰麒的情况,一边也跟在了后头。水路在一个相当大的四方形的竖穴里开辟了个出口。洞穴周围由石板搭建而成,深不见底。探出头向上看,能看到头上有个四四方方的洞,通往那里的石壁上突出的小石板形成了阶梯状。沿着阶梯,石壁上拴着一条铁链,应该是用来代替扶手的。下方可见四方形的阴暗水面。阶段状的踏脚板一边绕着石壁一边螺旋下降至水面上。
——是一个井吗?
这个并非是日常使用的井,而是在火灾等特殊时期所使用的井。石壁上到处都是刚刚项梁他们所使用过的用于排水的水路出口。
头顶的出口处搭建了一个很大的格子状的脚手架,上面可以看到一根吊着滑轮的横梁。
他们踩在阶梯状的踏脚板上,只要握住铁链横着走,就能轻松地上去了。他们按照耶利的手势向上爬,最后爬上一段短短的铁梯子,就出到了外面。眼前所见的建筑乌灯黑火。他们三面都被建筑所包围,只有一边的路上铺了石板,沿着建筑曲折弯绕。
项梁也搞不清楚这里是哪儿。
耶利好像看出了这一点,小声说道,“这里是后正寝的西南角。”
项梁冷淡地点点头,但内心却紧张得很。他从未进到六寝的这么里面来过。
耶利用手势催促他们赶紧走。不是往石板路上去,而是潜入了在建筑里面的走廊下方。他们弯着身子穿过走廊后,就来到一个幽暗的小院子里。周围没有人的迹象。耶利毫不畏惧地进了旁边的屋子里。屋里面大概是小臣的休息室之类的,堂内空无一人,墙壁上挂着各式各样的武器。耶利伸手去拿,扔了一把朴刀给项梁,自己也拿了一把。
项梁朝她看了一眼。
耶利解释说,“万一发生争执,被他们从武器留下的痕迹发现我们的身份就麻烦了。”
“原来如此。”项梁苦笑道,取下挂着的两把小刀,递了一把给泰麒。
“我——”
“请您帮卑职拿着。”
说着他把朴刀也递了过去,然后又拿了一把朴刀丢给耶利,自己则拔出一根长枪拿在手里。耶利轻轻笑了。
“这样一来他们就搞不清楚我们的人数。——不过太碍事了。”
“随便找个地方扔进池子或草丛里就行。”
耶利点了点头后,离开了屋子。他们穿过两个院子,绕过一栋屋子,进入了空无一人的门楼里。在向上爬的楼梯后面,又有一段石阶静静地通往地下。
“——这是?”
“这里和通往有问题的地方的路是通的。从这里开始可能会遇到人,要提高警惕。”
项梁点点头。他在过来的路上,已经把多余的武器随便扔在某个地方了,留下来的只有朴刀和小刀。耶利也只留了一把朴刀。虽然项梁和耶利都带着自己惯用的武器,但非到必要时是不能使用的。
他们小心翼翼地往地下走。石阶很暗,且相当的深。走下这段石阶后,就到了一条像走廊一样的通道。通道似乎相当老旧,被石板和削凿而成的岩壁围起来,细节已经风化,到处都长满了青苔。
为了不引入注意,他们把灯光照向身后的脚下,沿着石壁走过通道。他们拐了几次弯,在短石阶上爬上爬下,终于隐隐约约看到了一丝光亮。沿着通道向前走,拐过弯就可以看到灯光。那也就证明了有人在那里。项梁悄声无息地沿路向前,在拐角处窥探情况,往前一点的通道被门挡住了。在那前方有一片开阔的通道,是一处点着灯的休息处,可以看见约有三个士兵无所事事地站在那里。
“三”,项梁用手指示意。耶利把他的手指又竖起了一根。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虽然人在阴影中,但影子落在了地上。——既然如此,项梁又竖起一根手指。恐怕是一伍五个士兵。
耶利点点头。项梁回头看身后的泰麒,把发光的棍子递给他后,用手示意他向后退。泰麒点头,确认自己正在后退。耶利看准他已经拉开了足够的距离,忽然从拐角处一跃而出,然后又装作慌乱地回到了这边。与此同时,他们听到有人在大声呼喊。
“谁?”
“怎么了?”
“刚刚好像有人。”
“这种地方?”有人漫不经心地含笑道。
“我确实看到了黑影……”
“没看错?”
“是蝙蝠吧。”
“不,我看到人影了。”
争吵的声音越来越近。他们应该是过来查看情况。从脚步声来听,来的是三个人。
声音停了下来,他们在戒备着拐角这一侧。当察觉到他们离这里没多少距离的时候,项梁对耶利一点头。耶利也点点头,然后一口气从拐角飞奔出去。
手持长枪摆好姿势的士兵有三人。其中两人被耶利以惊人的速度放倒,剩下一人还没来得及跑过来就被项梁用飞刀除掉了。他们控制住现场,朝身后的泰麒挥手,示意他过来。与此同时,他们向休息处飞奔而去。从那里传来惊愕的声音,手忙脚乱拿起长枪的士兵被耶利一刀穿透。项梁现在在追另一个人,但还要离得再近一些才能掷飞刀。
在通道中途设有一个小房间大小的空间。那里放了些简陋的椅子和桌子,安放了一张交床,在周围还摆了些架子和水壶等物。显然是为了长久驻留此地看守的人所准备的。这里有两个出入口,再往前的通道没多远处就安了一道门。而在房间内部有入口的通道上则连一扇门都没有。大叫着逃跑的士兵,还没跑出通道就被对准后脑勺的飞刀击中了。但是,可能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通道那边传来“怎么了”的声音。项梁拔出飞刀,望向通道那边。通道就在前面有拐弯,然后再从那里往上爬。他可以听见有人顺着石阶上跑下来的声音。
耶利扑到门前,门上方有个窥视孔。她从孔中窥视另一边,一边打开门一边朝泰麒挥挥手。
“快!”她小声说着,泰麒便跑了起来。与此同时,耶利看看项梁,指了指正有人跑下来的通道。
“留在这里。”她说。
项梁点点头,为了隐藏飞刀的痕迹而在尸体上补了一刀。不管是从脚步声,还是从警备的常识来判断,现在正跑下来的是替补的一伍五名士兵。
等泰麒的身影消失在门的另一边后,耶利关上了门。项梁躲在入口一旁。耶利也藏身在门前的洼坑里。同时,士兵也闯进了休息处。
“发生什么了!”扬声高喊的士兵应该是看到倒在地上的同伴了。让一、二、三人过去后,项梁飞身而出。
4
泰麒独自一人跑进了门。那里又延伸出一条通道,尽头处关着一扇和刚才一样的门。通道的一侧也有一排门。门十分老旧,但看上去很牢固,门上装了一个可供人窥探的铁栅窗,下方则开了个供物品出入的小门。
背后传来阴森的声响。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泰麒在感到眩晕的同时,靠在了第一扇门上。他从铁栅窗往里窥探后,发现里面空无一人。确认之后他就换下一扇门。前面的三扇门里都是空的。最后一扇——只有最里面的那扇门后,里面有昏暗的灯光。
他往里看去,发现有一个小地窖。正对着的墙壁下方有个人蹲在那里。泰麒贴着门向里探视。可能是察觉到异常的动静,人影抬起了头。房间内灯光昏暗,那人的脸藏在了阴影下。但即使如此,泰麒还是能认出那人是谁。
“……正赖。”
他倒吸一口凉气,马上想打开牢门,却发现门被上了门闩锁住了。门闩的构造是将铁棒穿过门把,照理说只要把铁棒抽出来就行,但铁棒的一端挂着个锁头,不打开这个锁就拔不出铁棒。钥匙在哪里?泰麒环视四周,只能看到昏暗的通道,没看到有钥匙。从前面的门往里面看,通道向前延伸了一小段,前方有段短短的石阶。他悄声无息地走出门,走过通道,压低身子爬上楼梯。楼梯尽头是一间像是直房的小房间。里边亮着灯,他抬起身子窥视,看到一个像是负责看守的士兵。他观察了一阵子,房里应该只有那个百无聊赖把玩着木牌的士兵一人。
他没在周围看到钥匙。如此说来,是在看守的手里吗?
——必须要把钥匙拿到手。无论如何。
——可是,该怎么做?
他躲进楼梯,自问自答了一番却还是得不出结果。
泰麒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用颤抖的手按住怀里,口中喃喃自语。
“……请……”
如今已不容他回头。
被雪覆盖的山野,穷困潦倒的百姓。——以及。
恐怕还未下雪的遥远的海边小镇。那是泰麒再也回不去的故乡。他在那里造成了大量的死亡,而他决不能让它们成为毫无意义的牺牲。
仅仅是因为自己的回归,就引来了巨大的灾难。——这一切都留在了岸边。
“……师……”
即使如此,之所以能把那片海岸称之为故乡,是因为还有那么一个人,对他说可以留下来。泰麒当时明知他今后必须承受苦难和悲叹,为了生存必须忍受战斗,但他还是抛下了那人,是因为脚下的这片大地上没有他可以回去的地方。
“……老师。”
仅仅是为了守护他的回归之地、那个梦幻之境而战。恳请——赐予他顽强的意志力。
泰麒压低声音,用力地喘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站起身。看守应该是听到楼梯上响起的脚步声,抬起头并回头看了过来。
“——什么人?”
“我是泰麒。”
男人一脸惊讶,随后立即坐正了姿势。尽管如此,他还是露出困惑的表情。他来回打量泰麒的脸和头发,伸长脖子往泰麒走过来的方向看过去。
“那个……台辅为何会来这里?”
“请你让我和牢中的囚犯见一面。”
听泰麒这么一说,男人勃然变色。
“那可不行。本来就规定谁都不能靠近大牢。您请回吧。”
“我不能回去。让我检查里面,请把锁打开。”
“不可。”男人说着站起身挡住泰麒的步伐,把手搭在剑柄上。
“若您一定要进去,那就请主上或冢宰过来吧。除此以外,恕卑职不得放行。”
“我的命令也不行吗?”
“不行。本来,卑职可以不问目的就将接近这里的人格杀勿论。正因来的是台辅您,所以卑职不敢。”
泰麒不管不顾地走近他身边。男人正要拔剑,犹豫了一会儿后,一脸愤恨地把它收回剑鞘内,张开双手试图挡住泰麒的去路。
“钥匙在哪里?”
“卑职不会交出来的。请您回去。”他说着把手搭在泰麒身体上,冲着通道的另一边看过去,抬起头喊道,“——喂。”
恐怕他是想找人吧。但是,那个声音没有持续到最后,因为泰麒用身体撞向了他。男人的声音被打断,他跌跌撞撞地向前一摔,滚下了台阶。泰麒在他后头追了上去。男人抬起被撞得晕晕乎乎的脑袋,然后在他惊愕的目光中,泰麒追上来,跑下楼梯跨过他的身体,一把夺过了剑。男人翻了个身,把手撑在地上想匍匐着逃出去,同时又想提高嗓门叫人。就在此时,泰麒持剑对准他的后脑勺挥舞了过去。
发出一声沉重而令人讨厌的声音。
男人不动了。因为手脚还在挣扎,所以人并没有死。泰麒到底无法挥剑砍下去,光是用刀身击中他就已经竭尽全力了。
——不能让他叫人。
该如何是好?千头万绪萦绕在泰麒心头。身为麒麟的本性,从小被异乡刻印在身上的社会规范,被叫来人后带来的危险,骁宗、李斋、东架的人们——还有百姓。
——如果不杀他,大家都会陷入危险。
——做不到。
——做得到。
原因在于,麒麟不是会驱使使令吗?在庆国的金波宫也是如此。延麒派在泰麒身边的使令毫不犹豫地清除敌人。麒麟下令使令保护他。那个归根结底,无非就是打倒敌人,根据情况即使杀掉亦可的命令。所有的麒麟都有杀伤人的经验,只是没有意识到而已。
也许有手上未曾沾染血污的王,但不会有手上没沾染过血污的麒麟。那只沾血的手只是因为以使令的形式从身体上被分割开来,而被麒麟遗忘了。使令有自己的意志,即使麒麟不喊杀,它也会下意识地度其意而行动。因此,泰麒认为,麒麟只是不知道自己动了杀念。
麒麟可以杀人。只是周围人包括本人都坚信这是不可能的。麒麟的杀意以特殊的形式产生,因此乍一看就以为如此。
在蓬山养育长大的麒麟,从小就与一切暴力隔绝。他们被容许畏惧暴力、害怕鲜血。并不只是被容许,而是在对他们特性的强烈肯定下养育的。然而,在蓬莱出生长大的麒麟并非如此。
——泰麒了解暴力。
“抱歉”这句话不过是欺骗,“请你原谅”也不过是自我满足。若结果一样,任何语言都毫无意义。
——可是,这个人认为泰麒不能伤害他,所以把剑收起来了。
泰麒的双手不停颤抖。他做不到——做不到,但他不得不做。
在无法动弹的泰麒面前,脚边男人的身体忽然被拉了起来。他视线追着消失在后头的男人,反射性地回头一看,俯趴在地上的男人背上已经插着一把小刀。男人一声也没吭就倒地不动了。小刀倏地被拔了出来,把刀拿在手里的正是项梁。
“太天真了。别犹豫啊!”
“项梁……”
项梁第一次用严厉的目光看向泰麒。
“如果被他叫来人,那就全完了。让他活下来作证也是一样。若要采取行动,就贯彻到底。这是采取了行动的人的责任与义务。”
剑从泰麒手中滑落。项梁拾起剑,把它放回尸体身上的剑鞘中。同时从他怀里掏出钥匙,一边递给泰麒一边松了口气。
“——就算在这里对他手下留情,要是台辅救了囚犯的话,这家伙还是受处分的。在台辅您看不到的地方,被您以外的某人杀掉。所谓采取行动,就是这么回事。”
泰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点了点头,接过了钥匙。
“很抱歉卑职来迟了。这本是卑职非做不可的。”
他轻轻推了下只是摇头的泰麒的肩膀。
“……请您进去吧。卑职在这里守着。”
5
泰麒用颤抖的手将钥匙插入锁孔。钥匙与锁完全吻合,只要一推就能听到开锁的声音。锁被打开了。将其卸下来后,他拔下穿过门把的铁棒,透过铁栅窗看到的囚犯再次抬起了头。
他将手搭在门上,拉开了门,胆颤心惊地踏入牢房中。牢房中只点了一盏昏暗的灯,反倒是从外面通道照射进来的光,使蹲在墙前的囚犯的脸隐约浮现出来。
囚犯一脸惊讶地望着泰麒这边。恐怕是因为逆光而看不太清楚。
“正赖……”
听到泰麒的声音,正赖震惊得晃了晃身体,似乎想探出身子看泰麒。这一动作让泰麒发现正赖的双手被反绑并锁在了墙上。
“正赖!”
泰麒双膝跪下。
囚犯愕然道,“台辅——是台辅吗?”
“是。”泰麒回答的声音嘶哑得厉害,眼前过于惨不忍睹的景象让他如鲠在喉。
“请您不要露出那种表情。不如让囚犯好好看看您的样子。”囚犯说着扭动身子,将脸靠过去仔细注视泰麒的脸。
“啊,真的是台辅……”
正赖打从心底里发出欢喜的感叹。他的左眼如今只剩下一个漆黑的洞,少了一只耳朵,油污板结的发间可见累累伤痕。
“居然这么……太过分了!”
泰麒用颤抖的手去碰触他的脸。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老朽已经习以为常啦。——比起老朽,这里有血腥臭味,在对您身体有妨害前,请您尽快离开这里。”
“……对不起……”
泰麒说着抱住正赖瘦得皮包骨的身体。是连件像样的换洗衣服都没有拿到吗?他身上穿的衣服沾满了油污,以致于到处都破破烂烂的,透过衣服开裂处可以看到皮肤上布满了伤痕及类似皮肤病的瘢痕。
“台辅,请您尽快派使者到马州……”
泰麒边摇头边取下正赖的手枷。正赖的双手缺了两根手指,一半以上的手指都歪歪扭扭得不成样子。
“您特意为老朽而来——这份心意足矣!比起这件事,还是要去马州……”
泰麒只能紧紧握住那只惨不忍睹的手,不停地摇头。
“台辅!”
泰麒一边摇着头,一边拼命拉着正赖的手,把他带出了牢房。但是,正赖一看到在楼梯下等候的项梁及地上的尸体,就停住了脚步。
“老朽不会逃的,逃了就会惹出大事。就当那个士兵是被老朽打倒的,但没能逃出去。这事就这么办吧。”
正赖看向项梁。项梁一脸愕然,但又立刻绷紧表情点了点头。“台辅。”他催促泰麒道。
“不行,我不逃。要是把正赖留在这里,谁知道接下来他还会受到什么酷刑!”
“不会被怎么样的,老朽已经习惯啦。”
他说着,看了看项梁。
“你用什么武器把他打倒的?”
项梁把小刀递过去。正赖颔首接了过来。
“不行!”泰麒再次提高声音道,“我怎么也不能扔下你!”
项梁硬是把紧紧抱住正赖的泰麒拉开。正赖的模样实在过于凄惨。原本拷问不是这样的。说到底,拷问的目的是为了套取证词,而不是为了虐待。让人死掉是没有意义的,造成无可挽回的结果也是没有意义的。用刑之人只是想利用囚犯觉得也许会死、也许会无法挽回的恐惧感来获得招供。然而,正赖的状态明显脱离了常态。这证明了他们的目的从获得招供变为了虐待。一旦他没有成功逃脱,不知道还会受到什么酷刑,泰麒的话是没有错的。虽然他本人说已经习惯了,但这种事又如何会习惯。可是,即使如此,项梁从正赖的态度上,仍然看到了他绝不屈服的决心。
好像察觉到了他心中所想似的,正赖用剩下的那只眼睛看着项梁。
“在马州有个叫草洽平的人。我所知道的他最后的住处是在邻近威棱的宜兴那里。现在应该转移地方了吧,但在那里肯定能追寻到他的去向。洽平大概是知道英章的行踪的。”
“——英章大人的!”
项梁惊讶地嘟哝着这个名字。正赖点了点头。
“是马州宜兴的——”
“草洽平。找到英章后,替老朽向他转达,去拜访不讳。只要这么说他就会明白的。应该能帮上骁宗大人的忙。”
“不讳是吧。卑职明白了。”
“正赖——项梁,求你了!”
被拉开的泰麒扭过身子。
“老朽才是要请求您。”正赖斩钉截铁地说,“为了将那个交给主上,是老朽一意孤行了。求您务必成全老朽!”
哭着不愿意离开的泰麒被项梁拽离了牢房。正赖站在昏暗的通道里,目不转睛地目送着泰麒。
“……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从阴影中现身的耶利,神色半是佩服,半是惊讶。
“不过——他可能会被杀。”
泰麒一惊,抬起了头。
项梁在心里点头赞成。虽然情报还未到手是不会杀他的,但报复性的暴行很可能会导致这样的结果。
“耶利,请你帮帮我!”
“做不到。”耶利毫不犹豫地说,“若这只是被扔在一边置之不理的囚犯,倒还有可能把他带出来。但是那个囚犯并没有被放任不管,至今还在频繁地受审。如果把他带出来,他们立刻就能知道救他的犯人是谁。”
耶利说着,盯住泰麒的脸。
“最可疑的就是台辅。台辅过去曾潜入后宫中,既有潜入的能力,也有对囚犯的执着心。哪怕因此暴露也无所谓吗?”
“我不在乎!”
真稀奇呀,耶利思忖道。没想到一贯冷静的麒麟也会勃然大怒。
“您能行使暴力之事也会败露的。”
泰麒猛然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着耶利。
“哎呀——毕竟您被看穿的可能性还是很小的。不过,我和项梁会首先被怀疑。说不定,黄袍馆里的所有人都会被连坐。”
泰麒垂下了头。
“比起这件事,现在的问题是该如何处理那位刚毅好人的遗言?”
“耶利,注意措辞!”
耶利耸了耸肩。
“我没说错。这么下去就真的可能变成遗言。能否救他取决于台辅如何行事。”
泰麒注视着耶利。
耶利颔首说,“首先——项梁应该从这里出逃。”
项梁吃惊地瞪大了双眼。
“这——”
“我来负责台辅的安全。而且必须要有人去马州,这种情况正应该由项梁过去。我记得你是英章将军的部下吧。我去的话,光是证明身份就得浪费很多时间。”
“这……说得倒也是。”
若是项梁前去,只要和英章取得联络,立刻就能说得上话。
“要去的话最好现在就出逃。亏得正好溜出了黄袍馆,不如就这样离开宫城吧?”
“说得简单。”
“不难。你去找岩赵大人吧,他一定会帮你逃跑的。”
“这不行!”
决不能让泰麒独自一人留下。 项梁当场拒绝,但身后传来泰麒的声音。
“请你过去吧。”
项梁回头一看,泰麒脸上又恢复了坚定的神色。
“确实,这件事很快就会暴露。就算正赖把一切揽在自己身上,但有谁会相信,在囚犯被锁上手枷,关在牢里的状况下还能打倒看守企图逃出去?有人试图帮他逃脱是一目了然的,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帮他的人是谁。”
听了泰麒的话,耶利点点头,似乎很满意的样子。
“如果项梁就这么失踪的话,就会变成项梁试图救他却无功而返。当然,他们估计会怀疑是我下的命令吧,但不会有人出来公开谴责我,只要我咬定一无所知,就不会有人再追究下去。若没有证据证明是我下的命令,也就不会牵连周围的人了。”
“台辅……”
“请你去马州吧。请一定要——平安到达!”
项梁踌躇了片刻,然后点点头。耶利将岩赵的住处详细地告诉他。
项梁边听边点头,“容卑职先行一步。”
话一说完,他就抢先一步离开了现场。既然决定了要逃,就一刻也不能耽搁。他必须趁事情败露、还未加强警戒前离开宫城。
耶利目送着如风一般飞奔而去的项梁。
——这样看来还真不是等闲之辈。
然后,她回头看了看同样在目送项梁的泰麒。
——这个麒麟才最不好对付。
耶利微微一笑。泰麒似乎有所察觉而惊讶地看着耶利。
“我们回去吧。最好尽可能离开此地。恐怕正赖会引起一场骚乱,您就接受他的好意吧。”
泰麒点了点头。他们追在项梁后头也跑了出去。
换个主人也不错,耶利这么想道。
既然目标相同,那就没问题了。
耶利带着泰麒,迅速地回到来时的路上,途中没有受到任何人盘问就回到了黄袍馆。当他们穿过后院的时候,东北方向的某处传来嘈杂的喧哗声。恐怕是正赖被发现了。
——希望他不会被杀。
耶利不认为阿选会杀掉正赖。证据就是,他们至今还在进行拷问。阿选等人目前还在寻找国帑的下落吧。既然如此,他们就不会杀他。只不过——有可能会用刑过度而致死。只能祈祷不会发生这种事。
一进入正馆,润达正坐立不安地等在那里。看到耶利和泰麒的脸,他放心地松了一口气。
“您没事真是——”他话没说完,就注意到泰麒神色不对,声音卡在了半截。他歪着头往耶利身后看,随后脸色大变。
“项梁大人呢?”
“逃了。”
耶利刚说完,润达就惊得呆住了。
“是我们让他逃的,因为有这个必要。项梁不会回来了。你就说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行吗?”
听耶利这么说,润达一边目瞪口呆,一边点了点头。然后他看向颓然靠在椅子上的泰麒。
“台辅——您怎么了?”
“台辅忧心过度,大概也受到血污影响了。麻烦你治疗一下。”
润达发出一声惊呼,慌慌张张地跑到泰麒身边。耶利看着他跑过去,自己走出正馆。院子里一片寂静。黄袍馆内姑且还是夜深人静。
一旦正赖被发现,张运必定会怀疑泰麒是否参与其中。不久就会有人前来询问吧。她已经把前往岩赵宅邸的路指给项梁,所以应该可以被避免抓到——。
只要找到岩赵,项梁就能逃出王宫。岩赵之前也是这样放跑了好几个官吏。她把暗号告诉了项梁,岩赵应该会把事办好吧。
——项梁大概没问题。
出了王宫之后的事才是问题所在,不过耶利就算在这里担心也没有用。问题是留下来的泰麒。只要有人过来,项梁消失了的事就会立刻败露。上一次还能躲过小臣的视线溜出去,这回到底还能行得通吗?上次的事情发生之后警备就加强了,一个弄不好可能会被他们发现逃跑的小路。若被他们发现的话,就无法逃出王宫了吧。虽然耶利等人打算坚称自己一无所知,但张运不会愚蠢到相信这一点。他当然会怀疑,会确信一切都是泰麒的指示。那之后就没有耶利出手的余地了。能想办法解决的只有泰麒。
……那么,事态会如何发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