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惠栋绷着脸赶过来时,午时已过。
——来得可真晚,耶利思忖。她还以为他会肯定会一大早就赶过来呢。
迟到的原因是因为高官之间发生什么纠纷了吗?她立刻让惠栋进了正馆。惠栋身后跟着一个身材消瘦的男子。
“非常抱歉打扰了您。大司马有一事希望能请教台辅。”
“是何事?”泰麒的声音极度平静。他的脸色依然不太好,但举止间又恢复了霸气。
毕恭毕敬膝行而前的男子叩首。
“下官是夏官长大司马叔容。——事实上是昨晚,有贼进了内殿。”
“——贼?”
泰麒微微歪着头。
“下官正在追查贼人行踪。恕下官冒昧,敢情台辅允许下官与大仆见面。”
泰麒停顿了一会儿。
“不知贼人和大仆之间有何关系?”
“下关只是有些事需向大仆请教。万请见谅。”
“所以。”泰麒从容不迫地回道,“我不明白,内殿进贼一事,和我的大仆之间有何关系。内殿到底发生了何事?”
叔容犹豫了片刻才说,“……事实上,昨晚有人闯入内殿,杀伤多名护卫后消失了踪迹。”
“阿选大人贵体有无大碍?”
“主上平安无事。贼人的目的似乎不是主上。”
“是吗。”泰麒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么,他目的为何?”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叔容开口前踌躇了好一会儿,“他似乎想劫走关押在内殿的罪人。”
“那是什么罪人呢?”
“下官不敢擅自告知,请您恕罪。”
泰麒抿了一会儿嘴。
“那个真的是罪人吗?”
叔容震惊地抬起头。
“您此话何意?”
“我听说,至今为止有不少人因对国家不利而被捏造罪名,并被关押了起来。我的令尹也被关押至今。我多次要求释放他,至少让我见他一面,但没有任何回应。”
连旁人都看得出叔容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估计没有预料到泰麒会自己提起正赖的事。然而,假若泰麒与释放正赖一事无关的话,这里不提这事反倒显得不自然。——他这一点上倒是十分精明。耶利一边注视事态发展,一边在心里轻轻地笑了。
“捏造之事绝无可能。所有罪人都是证据确凿之下才被关押。绝不允许无确凿罪证就将人监禁。”
“是吗?在这个朝廷,好像常常有人无缘无语地消失。我身边的平仲、德裕还有浃和都失踪了。还有一位黄医,以及大仆。”
“大仆他……”
“今天一早就没见到项梁的人影。我正在找他。不过,项梁最近样子有些奇怪。平仲和德裕在失踪前也是如此。听说两人都被调往内殿,但我提出想和他们见面时却没有得到回应。既不让我去见他们,也不让他们来见我。所以我认为两人是被关押起来了。”
“这种事……”叔容刚想说话,就遭到泰麒接二连三的追问。
“像琅灿和岩赵,我说想要见一见故人或旧臣,你们也不让我见。是因为他们都成为囚犯了吗?还是说我没有见人的权利和自由?”
叔容哑口无言。
“我离开过国家很长一段时间,何况还是胎果,所以你们轻视我也无可厚非。可是,我不接受无理的监禁。若非监禁,而是在他们身上遭遇了什么,上天是决不会宽恕的。”
“那是自然……”
叔容含糊其辞及地说道,逃也似的离开了。既然已经知道项梁不在,于他而言也已经足够了。叔容会回到张运身边,向他报告项梁失踪一事吧。张运无疑会认为昨晚的入侵者就是项梁。即使他想指控是泰麒下的命令,也无法前来审问。一旦他想要刨根问底,可以预见关于平仲、德裕、正赖及岩赵不得与泰麒见面等事,他势必会遭到泰麒的严厉追究。按理说,冢宰没有拒绝台辅追究的立场。是公开承认冢宰的地位不被放在眼里,还是掩盖坏事,放弃以后的调查?张运应该会选择后者吧。在这个奸佞小人聚集的朝廷里,有多少人等着抓住张运的把柄后落井下石。
留下来的只有一脸困惑的惠栋。
“台辅,您说项梁失踪了——”
听到惠栋这么问,泰麒点点头。
“今天早上就不见他的身影。到了和耶利轮换的时候也没起床。我让她去寝室看看,却发现项梁不在。看来他昨晚没有回自己寝室。”
说着,泰麒担忧似的叹了口气。
“……项梁的样子很奇怪。惠栋你应该也注意到了?”
“是的。实话说——我本以为他是不是累了……”
惠栋也在担心是否是那种病,虽然最近情况看上去比以前好些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项梁一直跟着我,会觉得累也是理所当然的。可不管是平仲还是德裕,在失踪前也都是那副模样。我很担心会再次发生同样的事。”
“是的。”惠栋颔首。
“我更担心的是,若项梁失踪是因为某人的指示,那这人会是谁?若项梁他们只是被关押在某处倒还好说,万一他们人身受到严重伤害,上天对阿选大人下达的天意也可能会被收回。若是阿选大人的命令,则应及时制止,若是他人所为,就必须找出会使国家灭亡的犯人,将其除掉。”
“下官去和张运大人商量此事。”
“拜托你了。”在泰麒点头时,耶利突然变了脸色。看到她那张一瞬间变得紧张的脸,惠栋惊讶地说“这还真是稀奇”,随后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向后院,同时为之愕然。透过面向后院的门上的玻璃,可以看到一个人影。泰麒惊得一下子蹦了起来。
阿选正站在那里。
2
“原来如此,是通到这里吗?”
那个男人一边说,一边走进正厅。最先行动的是泰麒。
泰麒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请阿选入座。待阿选在塌上落座后,他神色恭顺地在他身前跪下。
“不知驾临,臣十分惶恐。”
“你能溜进六寝,我自然也能溜进你这里。”
阿选意味深长地一笑。
“先不论能或不能,主上在未得允许前就前来拜访仁重殿是有悖礼仪的。臣以为这是不成体统的行为。”
阿选忍不住嗤嗤地笑出了声。
“——昨晚,我的地盘里进了贼。”
“有所耳闻。”
“贼人好像是想救令尹。”
阿选直接挑明了。
“那人强行打倒护卫,似乎想要释放令尹,可惜功亏一篑。我们追寻贼人的行踪来到这里,这是怎么回事?”
“请勿戏言。”
泰麒言语间十分冷淡。他似乎确信他们不可能追踪到足迹。
阿选噗嗤一笑。
“原来如此——没那么容易上钩啊。”
“话说回来,主上刚刚提到了令尹。是有人想要救正赖吗?”
“好像是这样。”
“失败了吗?”
“可以这么说,也可以说没有。”
泰麒讶异地看着阿选。
“他看来是没能救出正赖本人。——不过问题是,为什么没能救出正赖。”
“您是说……”
“贼人和正赖接触了,还把在周围把守的护卫都打倒了。虽然正赖说是自己干的,但那不可能。肯定是贼人打倒护卫后再和他接触的。不过,正赖人被留了下来。我不认为他有必须留下的理由,因为地面上的护卫并没有注意到入侵者。”
泰麒默默注视着阿选。
“既然贼人都能逃出去,那应该有可能捎上正赖一起逃。可是,贼人没有这么做。为何?”
“臣不清楚详情,无法回答您的问题。”
“真是谨慎。”阿选笑道,“是因为贼人判断带着正赖逃不掉?还是因为达到目的所以觉得没必要带着一起逃了?你觉得是哪种情况?”
“达到目的?”
“就是国帑。令尹是个盗贼,他盗走了国家的财宝。他盗走后具体如何处理——我一直怀疑已经落入骁宗部下手中,但事到如今还有贼人闯入和他接触,可见并非如此。事实上,我也不认为正赖有余力将国帑送到骁宗部下手里。也就是说,正赖把国帑藏了起来,但没能交到骁宗部下手里。那个部下和正赖接触,然后终于得知国帑所在之处。他的目的不在于正赖,而是国帑。所以才会留下累赘的正赖,而且正赖自己也选择留下来。正赖应该是觉得只要把国帑交给部下就足够了。——如何?”
泰麒蹙眉。阿选的推测微妙地偏离了真相。该如何评价这种偏差,目前他无法判断。
“对了,好像没看到你护卫的人影啊?”
“您是说项梁吗?确实没看到他人,臣也正在找他呢。”
泰麒说着,指出了平仲、德裕以及身边侍官消失一事。
“王宫里好像流行着一种奇怪的病。臣很担心项梁是不是也得了那种病。”
“要不然就是逃跑了。”阿选说,“项梁就是那个贼。他本就是为了探听国帑的下落而回白圭宫的。你助了他一臂之力。”
“臣——?”
泰麒说着,轻轻摇了摇头。
“也就是说,您认为臣是为了那个部下而协助了项梁?如此一来,臣现在不应该留在这里了吧?”
“大概你还有什么别的目的。”
“您是想说,臣和那个部下有所勾结?”
“不是吗?”
泰麒轻轻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讽刺。
“假若臣与骁宗大人的部下私下串通,为此而回宫的话,是不会留下来的,也不可能对正赖见死不救。臣会和项梁一起带着正赖离开王宫,如此不更为痛快?”
“那你为何不这么做?”
泰麒叹了口气。
“臣并非因为那种原因才回来的,也不认为项梁是贼。即使万一项梁真是贼,臣也不可能帮他。毕竟国帑原本就是戴国百姓的财宝。”
泰麒这么说着,从正面看向阿选。
“请您让臣见一见正赖。臣会说服他说出国帑的下落。戴国的天气愈趋寒冷,百姓需要国家给予支援,为此国帑必不可缺。正赖为了骁宗大人而隐藏国帑并不可取。”
“无谓之谈。”
“为何?”
“你以为他会被你说服吗?”
“正赖是明事理之人。只要加以劝说,他会明白为了百姓,国帑是必不可缺的。若他对于要将国帑交给阿选大人而想不开,那大概是因为他认为国帑不会被用之于民吧?如果由臣来拜托他,将这事交由臣来做,他可能就能想通,若臣再请求正赖到臣身边来,由他亲自来为民使用,那么他就极有可能透露出国帑的下落吧。”
阿选讥讽一笑。
“在我统治的朝廷下?”
“这事说起来复杂,因为阿选大人是王,所以臣侍奉阿选大人是理所当然的。而他既然是令尹,那也相当于是在侍奉阿选大人。若他实在不愿意,那臣也不得不换人,但国帑一事臣会尽力说服他的。”
阿选在沉默中眯起眼睛。他盯着泰麒看了好一会儿。
“——你说,我是王?”
“臣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您是王。您不是接受了吗?”
阿选没有回答。他凝视着泰麒的脸,仿佛想从中探寻他的真意。
不久后,他说,“你还有没立下誓约。”
泰麒冷冷地回答。
“还未进行禅让。”
“也就是说?”阿选露出嘲笑般的笑容。“连契约也没有,就要我相信你的话把骁宗带过来?若是骁宗拒绝禅让又该如何?”
“结果如何将取决于上天的旨意。此事与臣无关。”
阿选突然站了起来,同时抓住泰麒的手臂把他扯到跟前。
“你想让我顺你意来行事?”
阿选咬牙切齿地说着,抓着泰麒的头猛力撞向地面。
“——给我立誓约。然后再说别的!”
一瞬间,泰麒抬起头来看着阿选。阿选的神情冷若冰霜,仿佛在说——反正你也做不到。
阿选完全不信任泰麒,因此完全不肯出手。若阿选不出手,就无法让百姓熬过这个冬天。即使阿选不亲自出手救百姓,但若不设法让他出面牵制张运等人,那么泰麒也难以凭一己之力救济百姓。
“求您停手!”
润达悲怆地叫了一声。
“即使您有天启,但在目前二王并立的情况下是无法立誓约的。”
阿选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冷眼看着润达。惠栋为了保护润达而向前一步。
“试探天意之举不妥,是对上天的不敬。”
在惠栋说这话时,泰麒沉声静气地说,“惠栋,可以了。”
惠栋惊愕地回头看向泰麒。泰麒已是一副毅然决然的表情。
“确实不立誓约就想叫人相信,阿选大人是无法接受的吧。您踌躇于即位之事,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他说完,也不等阿选回答,就地跪下。
——必须要说动阿选。
泰麒思忖。他曾经试过一次,麒麟对王以外的人是无法行伏礼的。只能说,并非由于心情上不愿意,而是在物理意义上做不到。这是否也能像杀伤人的问题一样,凭意志来超越极限呢?
泰麒面向阿选,两手伏地。
“从此以往,不离御前,不违诏命,誓约忠诚。”
额头触及冰冷的黑暗后停住了。
“……就此立约!”
“——我准许。”
他曾以为是不可能的。双手伏地,就只有这么一段距离。
——仅仅如此。
浮现在眼前的是无机的灰色地面。从屋顶到铺满杀气腾腾的颜色的混凝土地面之间的距离,与之相比,他面对的充其量不过是这点距离。在牺牲者的脚边,巨大的深渊向死亡张开了口。把在显而易见的死亡前吓得瑟瑟发抖的他们从屋顶上推下去的人,说到底就是泰麒自己。而他连这一点距离都无法克服——说出这种话来能被原谅吗?
既然能凭意志杀人,自然也能跨越这点距离。
泰麒低下了头。他压制抵抗的力量,将头颅陷入黑暗之中。一阵疼痛袭来,他好像从额头上被拧进木桩似的,后脑勺一跳一跳地疼,就仿佛会因为搏动而从内部裂开。——然而,他们的身体也遭到同样的破坏。
全身被摔坏的疼痛不是此时所能比的。虽然泰麒现在就是个装满痛苦的容器,但还是无法与那时被踩在同班同学脚下蹂躏时的痛苦相匹敌。被使令一口撕裂的人们,倒塌的山门,朝着院子崩塌的校舍,以及毫不讲理的死亡和恐惧,散播了这一切的自己根本没有资格说痛苦。
他终于抵达黑暗的尽头。在持续跳动的疼痛及耳鸣中,他好像听到阿选在低声说着什么。有人将手放在无法动弹的泰麒身上,将他扶了起来。他抬头一看,润达的脸血红而扭曲着。
——台辅。
声音从远处传来,视野中是一片赤红的浑浊。
“台辅,您眼睛怎么了?”
——眼睛?
他眨了眨眼,视野也只是稍微清晰了些。与此同时,有什么温湿的东西从眼中溢出,顺着脸颊往下流。润达替他擦拭后,手指上浸染了鲜血。
“您没事吧?”
泰麒颔首。在他面前的阿选背过了身。
“我身体无碍。反正这具身体是天帝所造,不会感到痛。这想必是某种祥瑞吧。”
3
当駹淑见到从馆邸内走出的人时,大吃了一惊。
当天,駹淑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在门厅值勤负责警卫。但是,駹淑并没有看到那个人进去,也没有人通知他有客来访。因此他万万想不到会有人出现在里面。虽然駹淑觉得很丢脸,可只要看到随同出来的惠栋目送那人离去的样子,就不会觉得他是个可疑人物。不如说他应该是个身份极高的人。駹淑吃惊地叫了一声后,午月也发出惊讶的叫声。午月看上去不仅仅是感到惊讶,駹淑发现他在浑身颤抖。
——午月知道这人是谁吗?
正当駹淑感到疑惑时,午月仿佛受到重击似的伏地跪拜。“主上!”駹淑听到他的低语后惊愕不已,慌忙效仿午月,就地跪倒叩拜,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人就是阿选。这就是他在内殿时也一次都没见过的这个国家的王——。
他紧张得浑身发抖。同时,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阿选是何时、从何处进入黄袍馆的。阿选的出现简直就像是一个奇迹。在颤抖着的駹淑面前,惠栋目送着王离开馆邸。午月急忙叫了一声“来人护卫”,赶来的伏胜当场将包括午月在内的小臣组成护卫队,护送阿选离去。
虽然这场偶遇只是阿选从跪伏的駹淑身前走过,既没有和他对话也没有对上视线,但駹淑依然感激不已。他终于能一睹王的风范,此外,一想到阿选是来见泰麒的就喜出望外。虽然不少人说阿选对泰麒置之不理,但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是有要事,还是来探望呢?駹淑一想到阿选特地从六寝前来见宰辅,就感到安心而雀跃。
“太好了。”他脱口而出,但伏胜却露出复杂的表情。
午月不知所措地走在许久未见的主公身边。以往阿选会轻松愉快地和他打招呼,而他也可以主动和主公搭话,但长久的分隔使得两人之间被拉开很长一段距离。并且阿选现在神色十分不悦。至少就午月所知,他不是那种喜形于色、溢于言表之人,但他可以看出阿选现在正心神不定、苦思焦虑。
——您是怎么了?
虽然午月满脑子都是想问的问题,但还是没能问出口。他望着那张低着头的侧脸,忽然阿选抬起了头,仿佛意识到他的目光一般,看向了午月。
“是午月吗?”阿选好像刚刚注意到午月也在这里。“你在台辅身边做事?我之前都不知道。”
这是他曾万分熟悉的主公。在高兴的同时,他心中也十分苦闷。
——不久之前我还在您身边做事。
虽然他不能接近阿选,但还是作为小臣侍奉在旁——午月一边想着,一边默默地行了一礼。阿选微微颔首,叫了声“午月”。只要是阿选的部下都知道,这就是在暗示他过去。午月就如过去一样,大步走近阿选的身边。
“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是的。”午月短短回了句。他犹豫着是否还能像以往一样轻松应答。
阿选看着午月。“怎么了?”他添了一句,仿佛是在等他接下来的回话。
“主上您看起来贵体安康,臣不胜欣喜。”
“主上——”
阿选喃喃道,“你觉得我是王吗?”
“当然!”午月立刻回答道,语气出乎自己意外的强烈。
“对卑职而言,阿选大人才是王。这一点从未改变。”
午月一直坚信,阿选比骄王及骁宗都更为优秀。
“是吗。”阿选简短回道,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午月曾见过这种表情。当同僚駹淑一心一意为阿选即将登基而欢欣雀跃时,伏胜就露出了这种表情。而且,自己大概也是一样的表情吧。
——午月心中思忖,说不定阿选一直怀有罪恶感。他可能为袭击骁宗一事怀有负罪感,且心存悔意而自责吧。是否因此才会把自己关在王宫内不与外界接触?
“臣恭贺主上即将即位。”
“是吗。”阿选再次如此回答道,表情依然十分复杂。
在黄袍馆小臣的护送下,阿选回到内殿。内殿中只有眼神空洞的傀儡们在等着他。当他们面无表情地前来接驾时,阿选回过头,只见午月恭敬地朝他行了一礼。
——阿选大人才是王。
午月的话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他的部下一直以来都抱有复杂的想法吧,如此一想,就觉得他们实在可怜。
他一边回想因他而苦恼重重的部下,一边回到六寝。有人正满脸不高兴地等着他,那人一看见他,脸上就露出讽刺的笑容。
“——暴跳如雷了吧。”
阿选停下脚步。
“你在说什么?”
琅灿面带鄙夷地笑了。
“听说——你强逼台辅立誓约了?”
“连契约也不立,就妄图叫人相信他的话才更不合情理。”
“言之有理。”
琅灿旁若无人地往塌上一坐。琅灿一直以来都出言不逊,从不掩饰对阿选的蔑视。正因如此,他才会觉得她比张运以及傀儡都要好吧。他厌恶这样的自己。
“不过,天意还在骁宗大人身上。正常情况下麒麟应该是无法对你立下誓约的。”
“但是,泰麒已经立誓约了。”
“那只麒麟是怪物。”
“他非同寻常。”琅灿说道。
“话虽如此,你的要求本就是故意刁难。你明明知道却还是在暴怒下这么做了。”
“你想说什么。”
“正赖啊。”琅灿讥讽一笑,“正赖对你宁死不屈。而项梁成功潜入到正赖身边,与囚犯接触。”
琅灿咯咯地笑了。
“你虽然盗取了王位,但正赖可不接受你。他不承认你是王,因此偷走国帑并隐藏了起来。尽管你是一国之主,但既得不到国帑,也无法说服正赖透露它的下落。你只能把他抓起来拷问。可正赖却没有屈服,至今没有屈从于你。不过,如今拷问已沦落为不折不扣的虐待了。正赖就是你的耻辱。”
阿选忽然狠狠瞪了琅灿一眼。
“你这目光凶得能杀人。是我戳到你的痛处了吗?”
琅灿放声大笑。
“你那耻辱又偏偏被骁宗的部下看到,又被台辅知道。所以你才会暴跳如雷吧。——否则就是嫉妒了。自己身边只有傀儡和张运之流的奸佞小人,没有人会为了你赴汤蹈火。你嫉妒骁宗大人,把气撒到台辅身上。”
阿选轻轻咬紧牙根,把脸转开。
“——他立下了誓约。你觉得这又该如何解释?”
“台辅是用怪物般的意志力化不可能为可能吧。但这本就不是仅凭意志就能克服的事情。既然做到了,大概是上天允许的吧。”
琅灿颇感无趣地耸了耸肩。
“你好像十分不满。”
“当然不满。——你就是个盗贼,这个国家的王师骁宗大人。上天也应该明白这一点。可是……”
“真是可恨。”琅灿忿忿不平道。阿选为之惊愕。
琅灿是骁宗麾下之人。她瞧不起阿选,也不认可他为人。——尽管如此,琅灿还是在阿选篡位时助其一臂之力。虽说阿选已有反意,但唆使他付诸行动的无疑是琅灿。
——真搞不清楚她到底在想什么。
但琅灿也和他是一样的想法吧。
——你是在嫉妒吧。
曾经——在命中注定的那一日她也曾这么说过,说他是在嫉妒骁宗。虽然他否认了,但琅灿并不相信。她脸上带笑,好像是在说“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
事实究竟是如何,阿选自己也曾思考过。
今天,当他听说有人与正赖接触,恐怕是泰麒的大仆时,他的确是激动了。他在暴怒之下强迫泰麒立下誓约——琅灿的说法大概是正确的。不过,他不觉得自己在嫉妒,只是一味地生气。若是大仆所为,那毫无疑问是泰麒指使的。他之所以想将他击垮,是正如琅灿所言,阿选觉得正赖是自己的耻辱,而这点偏偏暴露在泰麒眼中,这或许就是阿选愤怒的由来。
然而,他没有嫉妒。他有像大仆这样能干的部下,像泰麒这样忠心耿耿的部下更是要多少有多少。比如说——刚才见到的午月,应该可以像那个大仆一样干得出色吧。因此他应该是没有必要羡慕骁宗的。
阿选边想边从露台上望向海面。云海灰蒙蒙的一片,昭示着天下正被云层所覆盖。
曾经——无论阿选如何挣扎都无法替代骁宗。在那个琅灿断言的命运之日,阿选所感受到的绝对不是嫉妒。
——硬要说的话,是黑暗。
一直被称为仿效者的绝望,以及始终无法克服的虚无感,让他窒息难耐,却无论如何都逃脱不掉。
因此阿选造反了。
把骁宗和泰麒分隔开,让泰麒的使令前往骁宗那里。面对手无寸铁的泰麒,斩下并封印他的角,把他幽禁起来。然后也把骁宗囚禁住。如此一来王座就应该会落到阿选手里。
琅灿热心地为他出谋划策,并为阿选驱使了大量妖魔。阿选并不知道为何琅灿可以自如地操纵原本只有麒麟才能驱使的妖魔,而琅灿也断然不会告诉他。琅灿使用咒符和咒器使之成为可能。阿选被传授了这些招数,向琅灿借了大量的妖魔。唯一出乎他预料的,是泰麒引发了鸣蚀逃往蓬莱。不过,琅灿断言,就结果而言泰麒等同于遭到幽禁。既然被斩断了角,泰麒就不可能再回来了。
阿选坐上了王位。然而,阿选的登基显然十分可疑。臣下及百姓只有在最初将其尊为伪王,但所有人都开始逐渐表示怀疑。阿选当然知晓这一切。但在当初的计划中,阿选背后应该有被封印角的泰麒。而如今泰麒不在,阿选就失去了天威这一后盾。因此他不得不封杀众人的疑虑。在肃清骁宗麾下,瓦解敌对势力,并试图建立起自己的体制后,阿选身为篡位者一事已昭然若揭。同时,在此过程中还有一件事也是显而易见的。就是即使骁宗从眼前消失,阿选也不过是骁宗的仿效者。
不管阿选做了什么,众人总说若是骁宗必定会比他做得更快更好。无论他犯下多微不足道的错误,他人也会说若是骁宗便不会犯错。不知何时起,阿选鬼迷心窍似的想抹除骁宗的痕迹。只要这里有骁宗的痕迹,他就会被拿来比较。骁宗的部下、骁宗的支持者,所有人都肯定会拿骁宗与他相比。因为恐惧这一点——在过于恐惧之下,阿选做过了度。再加上他驱使的妖魔唤来同族,因而妖魔横行,国家倾覆。臣下及百姓都十分怀念骁宗,将一个仅存在回忆中的短命之王与阿选相比较,未免过于荒谬。
阿选亲手给自己套上枷锁。——以前,骁宗下野时也是如此。即使不在眼前,骁宗的名字也依然被频繁提及。在短暂的在位后被赶下王座的骁宗已立于不败之地。众人依然抱有对“新王登基”的期待之情,不但没有对他失望,反而在日益美化下,使得他在众人心中永远停留在那个地位上。他本应心知肚明——可没有预见到这点是自己的错。
为了窃取王位,阿选成为骁宗的影子。他变成了只存在于记忆中的光辉之王的污秽阴影。无论他做什么,如何挣扎,自己都无法超越骁宗。这种绝望能被称之为嫉妒吗?
“骁宗要在这里,估计会笑吧。”
阿选自言自语道。
“笑?为何?”
“明明只是个不足为患的人,结果却专断独行,对他怀有敌意,与其竞争而自取灭亡。——那样的人我见得多了。说实话,实在是滑稽可笑。”
琅灿纳闷地说,“不足为患?骁宗大人认为你?这是谁说的?”
阿选惊讶地回头望向琅灿。
“骁宗大人当然有把你放在眼里。他在和你比功劳,不想落在你后头,他难道不是这么想的吗?”
“应该不是。骁宗曾弃功下野。”
“是因为他在和你竞争吧?”
琅灿愕然地说,“骁宗大人是不会将目的和手段混为一谈的。”
用不着阿选问是什么意思,琅灿就道,“你和骁宗大人到底有何不同?说到底,也不过是谁更受骄王宠幸的问题。你啊,不想落后于骁宗大人,当然会和他争宠吧?所以有时候即使是不合理的命令,你也会遵从。结果,自然就会被骄王所重用。不过,骁宗大人并非如此。”
“难道是比起和我争功,他坚守道义吗?”
“错了。”琅灿竖起手指,“骁宗大人和你竞争的,说到底不过是谁是更好的人。骄王的宠幸、地位及名声不是为了将其具象化才需要的吗?若受到王的重用,换言之,就是更好的人了。你已经忘了那段时间在竞争什么了吧。无论如何只想要讨骄王的欢心,想被更加重用,并获得更高的地位。——不过,骁宗大人没有忘记他是在和你竞争什么。”
阿选一脸茫然地看着琅灿。
“所以你只能以一个盗贼告终,被那些无形之物玩弄于鼓掌之间也是理所当然的。”
4
文州的雪下个不停。
琳宇也不例外。细小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虽然在雪后的晴天积雪会融化,但绝不会彻底化为水。如此日积月累,积雪越积越厚。寒风吹过时将表面冻结了起来。他们刚启程时还是秋天,不知不觉间冬天已来临,大雪纷飞,然后一年就过去了。
——文州真的很冷。
李斋眺望银装素裹的连绵群山。山上可见常青树的一抹绿,大雪还不足以将其完全覆盖。过去在李斋呆过的承州,有时下起的大雪眼看着就能埋到腰部,但那种日子在文州是见不到的。在文州只会深入骨髓的冷。
详悉等人离去不过六天,他就再次来访李斋的住处。
“前几日之事望能海涵。葆叶大人想见各位一面,若您这边方便,希望各位能再次莅临牙门观。”
“我们会前去拜访。”
李斋、静之及去思三人将一起前往牙门观。酆都和建中则留守琳宇,准备迁移到据点。葆叶为李斋等人准备了两头骑兽。
“真的没问题吗?”
去思忐忑地问道,他从未骑过骑兽。
“不要紧的。”
详悉说完后,将外形似马的青色骑兽的缰绳递给了他。
“正如所见,这和骑马没什么区别。倒不如说,骑在骑兽上会比骑马轻松多了。”
去思一问之下才知道这只骑兽是详悉从葆叶那里借来的,用于往返白琅。
“它记得去牙门观的路,就算你在上面睡着了,它也会把你载过去的。”
“好……”
李斋微笑地看着惴惴不安的去思,对酆都和建中说,“迁移之事就交给你们,我已经和朽栈说过了。”
在两人表示知晓后,李斋等人离开了琳宇。若骑着骑兽加急赶路,三天就可以到牙门观。他们按照预定计划在中午潜入了牙门观的大门。
李斋等人再次在牙门观的主楼见到了葆叶。
“……听说你们在找篁荫。”
葆叶身处富丽堂皇的正堂,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见李斋露出纳闷的表情,她又说,“我是说在函养山丢失的,对国家至关重要之物。”
——即是骁宗。
“是的,我们正在寻找。”
“在鸿基,似乎有人将浊玉称之为篁荫。”
李斋颔首。不过,传来的消息说事有蹊跷。
“石林观的沐雨道长是如此说的。”
“若是沐雨所言,恐怕此事属实。毕竟沐雨对鸿基的事了如指掌。”
葆叶说完,微微蹙眉。
“倘若,那位大人确实已驾崩……”
“并无此事。”
葆叶松了一口气。
“——然后呢?你们是说荒民知其去向?”
“还未确定。那位大人在函养山遭逢横祸,可以确定的是在此之后他应该转移至某处。不过,我们不认为他能凭一己之力离开那处。而当时,函养山上好像有捡石块的荒民及浮民出入。”
“你的意思是说,他可能被荒民或浮民救助了。……可是,对此传言我们并无耳闻。我有所耳闻的,是据说有人在矿道深处发现了贵重的玉石——是真正的玉石——并运送了出来。”
“发现了篁荫是吗。”
葆叶颔首,“不过,我觉得大概不是篁荫。我曾摆弄过这块似玉的石头,虽是透明的琅玕,却不如传闻中篁荫那般晶莹剔透,色泽比起阳绿翡翠也更白一些。”
遮着脸的男人们分了几次将被切割开的琅玕带了过来。
“这琅玕原本体积较大,大概比传说中的篁荫更大。在函养山上,偶尔是会找到那种质地精美的石头。在塌方的掩埋下,通往玉泉的路被堵住,在这种玉泉里有时可找到非人为培养的玉石。但最近这种情况也少见了,他们带来的玉石几乎看不到成色好的。”
“你对荒民之间流传的传闻了解有多深?”
“相当深。”葆叶笑道,“进入我这里的荒民和浮民有很多,而且首先,这儿本身就有许多荒民。”
“你在雇佣他们吗?”
李斋问道,而葆叶宛然一笑。
“——我不是说过要行善吗?”
“可是,你雇佣他们做什么?”
听李斋这么一问,葆叶沉默不语。
“莫非是让他们冶炼金属?”李斋说着,忽然恍然,“……或是在制作武器?”
在李斋再三的追问下,葆叶终于点了头。
“我们迟早——也是需要武器的。”
“葆叶夫人……”
葆叶在制作武器一事是不言而喻的。葆叶曾说“行善”,正如她所言,她随性地一掷千金,买下已成废墟的牙门观,将其作为别庄,用于召集浮民、附近村子被烧毁而流离失所的荒民、因反对阿选而遭难的幸存者等,以及意欲反抗阿选的人。
“我们在制作普通的武器,以及冬器。”
她表面上声称要在地上建一处玄圃而召集了大量的工匠,实际上招来的大部分都是制作冬器的工匠。
“我听说白雉未落。若真如此,迟早有一日会需要武器的。问题是能否召集到能使用那武器的人——毕竟在这里的绝大多数都是荒民或反民,即使有士兵,也都是下级士兵,几乎没有对军事了解到能对鸿基起兵的人。——不过,事情还是要做在前头。”
这么说着,葆叶笑了下。
“李斋你应该能帮上忙吧?”
李斋一时无语。
“将军难道不是为此才寻找主上的吗?”
“……待时机成熟,在下却之不恭!”
葆叶颔首。
“那么,在此之前,你可以随意差使我们。”
李斋等人被带往牙门观的内院。在狭而深的山谷中,数座路亭及楼房鳞次栉比,虽然往日园林的风情可从中窥视一二,但与其不符之处也甚多。在那处可见简陋的作坊,坚固的库房,以及俨然一副侠客模样的人们。
被召集起来的人们以及大量的物资都在那儿。无论是否冬器,所有武器都被堆放在兵器库内。
“居然有这么多武器……”
李斋感叹不已,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这儿有武器和兵粮。”葆叶道,“还有骑兽。骑兽不好搜集,但还是有一定的数量。李斋你带来的随从也可随意挑选看得上眼的骑兽带走。没有骑兽代步想必很不方便。”
“可以吗?”
“本就是为此而搜集的,不必多虑。我搜集的都是些被驯服过、不挑人的骑兽。”
“为何你会做到如此地步?”李斋的声音在颤抖着。
“这个嘛。”葆叶笑道,“李斋你恐怕会觉得不可思议,在骄王手下获取暴利,大肆敛财的商人,如今居然做好了举兵的准备。”
“我不清楚你赚取的是否暴利……”
“就是暴利。因为骄王是按我的要价来买东西的,所以我就狠狠地漫天要价了。”
即使葆叶不卖,骄王也会从其他玉商处购买玉石。哪怕得不到玉石,他也不会停止压榨民脂民膏。虽然她对骄王的苛政感到愤怒,但即使拒绝与其交易,也不会增加百姓的收入。可她也不喜欢施舍他人,因此干脆挥金如土,只要买上一件奢侈的衣裳,就能使得相关者受惠。她认为如此便足矣。——可又是从何时起,她开始冒着极大的风险收集武器,召集反民的呢?
直接的转折点在于王失去音讯之事。有人将正统的王从王位上拉了下来。那么王迟早会去夺回王位的。若将来要对伪王宣战,她想站在正统的王这一边。
不过,葆叶既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也并非正义之人。尽管她对骄王的放荡及伪王的暴政都愤慨不已,但她认为自己并非是那种会义愤填膺地站出来的高尚者。若葆叶真是德高且满腹正义之人,应该会将积攒的财富都分给穷苦的百姓。然而,葆叶丝毫不愿对百姓进行施舍。那为何她会做到如此地步?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硬要说的话,只能说这是她自己的财产,当然可以随心所欲地去挥霍。
“哎呀,大概是我讨厌伪王的做法吧。我很不满那种家伙在世上横行霸道,想把这不顺眼的家伙痛揍一顿,但仅凭我自己连他的衣角都摸不到。所以要是有人能把他干掉,我一定大力支持的。”
李斋虽然点了点头,可牙门观里拥有的人员物资已超出支援的范畴。如此大的规模必定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吧。
“你这里有多少人?”
“在这里的主要是当地的侠客。潜伏在白琅的反民和侠客,加起来将近两千人。”
“……这么多!”
在州侯眼皮底下聚集了如此庞大的势力,为何没有引起上面的注意呢?
李斋提出了质疑。
“应该说,正因为是在州侯眼皮底下。”葆叶露出嘲讽的笑容,“文州城哪,已经病了。”
“……有所耳闻。最早生病的就是文州侯。”
“不仅仅是州侯,主要官员多数也生病了。”
不过,那难道不反而更危险吗?病者不但会对阿选失去反抗之心,还会支持阿选。听说他们都对他言听计从。
听李斋这么一问,葆叶回道,“稍有不同。病者确实会无条件服从阿选。但意思是他们只是按照阿选的指示刻板地行动。在这种服从下,他们并非出于本意迎合阿选而采取行动。换言之,他们就如同木偶一般。”
“木偶……”
“阿选应该下了命令要文州侯警戒叛乱。因此,他的确是在警戒。也就是说,他在监视着有没有地方发生动乱。一旦在某处发生叛乱,他就会立即报告鸿基,同时派兵镇压吧。接下来就是阿选擅长的歼灭战,无论反民与否,他们会将周边的村庄一个不留地全部歼灭。”
“最初……”葆叶撇了撇嘴,“我本以为歼灭战也就那么回事。也就是说,阿选下的命令是若发生叛乱就彻底镇压并斩草除根,所以文州侯就是这么做的吧。他听说白琅有谋反,就会将白琅斩草除根。”
“怎会如此!”李斋喃喃道,有一种莫名的恍然大悟。的确,阿选的手段与其说是冷酷残虐,不如说给人以死板的印象。并非冷漠,而是冷酷无情且漫不经心。
“文州侯他们会规规矩矩地按命令办事,但不会做除此以外的事。虽说他们会警戒叛乱,却不会主动去搜查有反抗之意的人。要是由我来警戒,就会监视人员流动及货物流向,是否在哪里有人员聚集,或货物大量堆积等。还有就是传闻了。我会在城里安插间谍,监听街谈巷议。——可是,州侯完全不做这些事,好像连一丁点打算也没有。”
“怎么会……”
“哎呀,我倒是对此感激不尽。多亏如此,只要我稍微使点手段,就能轻而易举地隐藏起来。倒不如说地方上更危险,因为地方官会为了迎合上头的命令,积极地搜寻反民。”
“使点手段?”
“我会请神智还清醒的高官保护。——并非所有州官都生病了。然后,大部分没有病的州官虽说无奈地顺从了上头的命令,但绝不欢迎阿选及归顺阿选的州侯。因此,他们即使察觉到像我这样的人在为所欲为,也会睁只眼闭只眼。其中也有发现我形迹可疑并紧急上报的家伙,不过那种时候,只要有庇护我的高官在,就能不了了之。”
“高官……”
葆叶颔首,“有个人我想让李斋见见他,我想他马上就会到了。见一面如何?”
“荣幸之至。”李斋答道。
5
那天傍晚,葆叶为李斋引见的是一位年貌六十左右,仪表出众的男子。
“下官是司空大夫,字敦厚。”
据说正是这个男人在暗中支持葆叶,但李斋内心仍稍觉纳闷。司空大夫是冬官长,在国家机构中相当于大司空。因其位列六官长之一,虽身为高官,但在政治地位上则位居末位。他在朝廷中的话语权不强,但相对的,也确实不易受到朝廷的干涉及影响。不过,李斋还是有些意外于葆叶居然是在冬官长的庇护下一直逍遥至今。
“敦厚他呀,是工匠出身的。他可是一心一意做冬官的老狐狸。”
因为葆叶是笑着如此介绍的,看来他也并非是历任要职的重臣,碰巧才当上了冬官。
“那么,您是从骄王的时代起就……?”
对于李斋的问题,男人用深沉的声音回道,“还要在那以前。”李斋大吃一惊。冬官府的工匠从不参与政治斗争,因此有不少人会长久地呆在冬官之位上。虽说她知道这一点,但还是第一次见到在骄王统治前就在朝中做事的人。
听到李斋的坦白后,他说,“在冬官的工匠中,像下官这种还算不得老资格,经历了三代王朝的也大有人在。”
敦厚含笑说道,“冬官在朝廷中的地位略为特殊,就像是游离于朝廷之外。不过也好,这样我们才能自由行事。”
“州城内部现在情况如何?”
州侯及高官都忽然生病——李斋等人知道归知道,但具体发生了什么,之后又发展成何种状况,可以说是完全不清楚。据说文州患了病,而事实上,最早改变立场的就是文州侯。
在骄王时代,治理文州的是一位心狠手辣的州侯。这个文州侯被骁宗首先撤换了,之后上任的文州侯是骄王时代的高官,这个人也曾担任过夏官长,对于骁宗及其部下而言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人物。李斋在革命前原本是属于承州师,因此对他不甚了解,但骁宗部下们对其评价甚高,无论是人品还是能力都出类拔萃,不少人说比起夏官,其实他更适合担任地官一职。然而,新文州侯以变乱为契机,令人始料不及地变换了立场。有人猜测他是否在战乱前已经开始生病了。这是因为,在文州生乱之时,州师的行迹已经极为可疑。
文州侯病了。可是,文州却有以州宰为首的众多官员。总不可能那么多官员全部都生病了吧。生病的是文州侯,他们不认为他可以凭武力镇压这些官员。若是如此,就应该会出现反抗势力,若有人反抗,则肯定会引起为肃清谋反而导致的骚乱。——尽管如此,患病的势力却非常安静,没有发生大规模的肃清行动,也没有因谋反及暴政而引起混乱。他只是变得默默无闻,平时都保持着沉默。
患病势力的内部到底发生了何事?——李斋抛出这个问题后,敦厚收紧了下巴。
“没发生什么——特别的。”
“不可能什么都没发生吧?”
“的确是什么都没有。就像李斋你从外面来看觉得他默默无闻,只是保持沉默一样。州侯只是默不作声了。他把自己关在州城内闭门不出,即使偶尔出来一趟,也只是下达命令。没有人知道州侯闭门时在做什么,以及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他一直闭门不出,所以就像不存在似的。”
有人看不过去而直言相谏,也有人试图反抗。特别是,他不时下达的命令完全是阿选授意的,因此,对阿选有所不满——或者是,认为应该保持一州独立而奋起反抗的人接连不断。
“可是,从那以后就和你经常看到的情况一样。前一天仍在违抗州侯,甚至直言不惜谋反的人,过了一天就突然对州侯恭顺起来,然后就如同州侯一般陷入沉默。若是高官,则会听从州侯之令行事,若是下级官员,则什么也不会做。他们会把自己关在自家宅邸闭门不出,或是如幽鬼一般在城内游离徘徊。”
反抗州侯者不是生病,就是被肃清。州侯肃清官员的做法与外界是一样的。大量士兵涌入官员宅邸或府第,将里面所有人一网打尽、尽数杀害。若当时正好有来客访问,也难逃一死。
“在州侯患病初期,连续发生了数例此类事件。时间一长,高声批判州侯的人就消失了。即使有人默默辞去官职,也不敢大声违抗。……剩下来的不是病后如幽鬼般的家伙,就是将忍气吞声选择雌伏之人,以及利用这种情况来满足私欲的奸诈小人。”
“函养山上也是如此吗?”
李斋询问道。
“函养山一带被土匪所占据,下官也很奇怪为何文州会放任不管。”
敦厚“哦”了一声,稍微沉思片刻。
“下官不认为贪得无厌的小官吏会放过这里。若那里有人在的话,多少会收点税吧。若连这点都不做,恐怕只有一个理由了。”
“你说的理由是?”
“在主上失踪时,文州似乎被下令不得向函养山周边出手。州官们可以不去察看情况,也可以不去干预,倒不如说——是不准他们干预。估计这个命令至今还在生效,州侯没有撤回当时的方针。”
“……当时的方针还在生效?”
“恐怕是的。”敦厚答道。
“这没什么可奇怪的。不准干涉函养山应该是阿选下的命令,所以州侯就像人偶一样盲从。只是因为一直没有下达撤回的指令,所以大家也就不闻不问了。既然说了不许干预,奸佞们也不会去违抗命令。”
姑且来说只要不批判州侯,不公开违抗命令,就不会受到责难。对有良心的官吏而言,虽然会遇到难以遵从的命令,但只要不提出异议,即使消极应对也不会被责罚。
“所以啊。”敦厚苦笑道,“我们只能回答遵命。若是碰上不喜欢的命令,我们就会装作一副在为执行命令而做事的样子,然后将其束之高阁。若上头来询问进展,用三言两语搪塞过去即可。若真按指示行动,那是因为终于有必要行动了——这就是实际情况。”
“这行得通吗?”
“对患病的那班人来说是行得通的,难的是如何避开那些乘势而起的奸佞小人们。他们可是会主动来落井下石的。——不过,司空倒没什么影响,毕竟司空可是受到国家及州的精心保护的。”
“保护?”
敦厚点了点头。
“下官是这么认为的。上头也没有积极地做什么,只是在城内弥漫着不许干涉司空行事的氛围。国家上层也是一样。恐怕是因为大司空是在阿选的保护之下。”
“——琅灿?”
“没错。琅灿虽然从大司空之位上退了下来,但实质上她还是掌控着司空。国家上层既不会向司空下达无理的命令,顺从国家的州侯也不会对司空提出无理的要求。现在的状况是,只要不违抗就可以随意行事。反正只要不表示出露骨的谋反之意,司空们的人身安全也有保障,像是资金、冬器样本及技术指导的冬匠都是想要多少上头就会提供多少。”
“琅灿也病了……?”
“应该没有病,她没有陷入沉默。”
“那么……难道她投靠了阿选?琅灿吗?”
敦厚面露不解。
“您最好是这么想。患病者的最大特征就是会失去存在感。琅灿大人并非如此。琅灿大人十分忌讳知识、技术的散失,一旦肃清冬官,无论怎样都会导致知识或技术散逸。所以至今还能从中窥见她不愿冬官被肃清的强烈意愿。遵从琅灿大人意图的冬官都受到了保护。也就是说,琅灿大人没有生病。”
总之只须默不作声,冬官府就是不可侵犯的,奸臣小人们也不能对冬官出手,只能放任自流。
“拜其所赐。”葆叶讥讽一笑,“我们想雇佣多少冬官府的工匠都可以。只消对敦厚说我们需要能工巧匠,敦厚就能以技术指导为名义派人过来。因此,我们储备了大量的冬器。”
“况且。”敦厚说道,“州侯目前死气沉沉,州侯城也不受控制。若我们能顺利集结兵力,拿下文州城也并非不可能。”
李斋猛地倒吸一口气。
“现在州侯城内部是一筹莫展,但如果从城外制造突破口,城里那些忍辱负重的人也会前来协助的吧。患病者们基本上都萎靡不振,即使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也会陷入被动。所以我们完全可以一口气拿下这座城。”
李斋握紧了拳头。——如此就能如愿以偿地得到这座城了。
“要撬开文州城,至少需要一军……”
李斋不由地喃喃自语,静之听到后点了点头。
“若只是制造突破口,一军就足够了。——州师在多大限度上会听从我们调配?”
敦厚思忖片刻,“目前可以确定的相当于有一军,若实际行动起来,只会有增无减。”
“若能联合内外两军之力,的确攻城并非难事。”
李斋颔首,接下来就是为了维持从文州城到鸿基的补给,他们最少还需要一军。若连这个也能得到手的话——。
静之应该也在思考同样的事情,“我们应该至少需要相当于三军的力量。其实卑职更希望有四军,一军保护文州城,一军维持补给线,另外两军则攻入鸿基。”
听他这么一说,敦厚噗嗤一笑。
“到那时候,主上是否在阵营里呢?”
“啊!”静之轻呼一声,看向敦厚,然后又盯着李斋看。李斋点了点头。
“必须如此。——不过,若主上在我们阵营,全国潜伏的势力都会聚集而来,到时规模肯定不止三军。倒不如说,那时就有必要担心该如何养这么庞大的军队了。”
葆叶放声大笑。
“这点你无须担心,粮食也有储备。——不过,这些存放多年的陈粮,可能多少有些霉味儿。”
李斋回了她一笑。士兵及物资只要能维持当下就足够了,因为一旦找到骁宗,就能获得他国的支援。
总算好像看到了一丝光明。现实中自然没有那么轻而易举,要说李斋等人光是想集结起相当于一军的兵力就显得目标过于远大。因此目前提及的可能性看似半是痴心妄想,但“有可能”与“不可能”之间就已是天壤之别。虽说眼前的道路还细如蛛丝,但他们第一次走上能让骁宗夺回王位的道路。李斋等人目前所走的路确实在通往未来的王位。
……上天并不曾抛弃戴国。
可是,问题是骁宗。
“在浮民那里没有听到类似的传闻呢。”
葆叶这么说后,敦厚也表示同意。
“那年之后三年间,阿选对支持主上的势力进行了残酷的扫荡。阿选会从鸿基派手下过来,州师也追红了眼。尽管如此,连出现类似主上的人物的传闻都没有。明明他们连逃入小村庄的士兵都要一网打尽,难道会真的放过主上吗?”
实际的问题是,阿选发现反民后,采取的手段是将整个村子烧光。对于百姓而言,无论如何都想避免被打上反民的烙印,为此,一旦听说哪里有士兵逃过来,就会主动上报州师。他们是想说包庇士兵不过是个人行为,与全体村民无关。尽管如此,结果往往是连同整个村子一起被诛杀,但村民还是抱有一丝希望,周围依然盛传着只要主动上报就能得救的传闻。
“事实上,比起受到诛伐的琳宇一带,反而在稍远的地方,这种传闻更加根深蒂固。”葆叶这般说道,“我认为这种情况下,主上不可能藏在那里,藏在琳宇周边倒说得过去。”
敦厚也赞同她的意见。
“当时,迎合阿选及文州侯的潮流也很兴盛。土匪生乱之后,像武人打扮的陌生人经过,或有带着伤者的人等事都被彻底挖出来了。假使受伤的主上经过白琅一带,州师一定会收到消息的。”
“为防万一,我也问过出入牙门观的人有没有见过像主上的人,也请他们去找过,若能提供情报就有赏。虽然是获得不少情报,但因此增加人员都是些四处逃窜的士兵或反民。”
葆叶在文州全境总共有六处住宅,在马州、承州也另有两三处。每栋住宅都收留了士兵和反民,其中大部分是确认了收集的情报后的结果。
“你是说里面也有士兵?”
“有的,总人数大概在三千左右。只是,大部分人都不在这里。毕竟在文州安置大量王师余党还是过于危险。如果承州也安置不下,就让他们暂时以佣人的身份留在马州的园林或住宅里。”
有些人也会被店铺雇佣,但人数并不多。此外还有马州的寺院,多数士兵会扮作修行僧藏身在那些和葆叶有关系密切的地方。
“那些人里面有骁宗大人的部下吗?”
“没有。至少像王师的师帅、旅帅等人藏得很深,不然就是和反民一起被处刑了。”
虽然里面有他们手下的部卒,但并没有具备统整军队的力量和背景的人。
“就算再有本事,仅凭卒长或伍长是没法让其他士兵追随的呀。”
“这……或许是如此。”李斋点了点头。军队中等级森严,话又说回来,若级别不够,就难以有效调动士兵。
“所以我内心十分感激能遇到李斋。如此一来,我们集结起来的士兵,终于可以在关键时刻时行动了。”
说着,葆叶叹了一口气。
“可是——主上却不在。我想他至少没有从函养山那里往西边逃去。不管是州师的盘查还是我这边的搜查,哪一个都不是他能躲过的。”
敦厚也阴沉着脸点了点头。
也不知是高兴还是沮丧,李斋等人怀着复杂的心情,在第二天离开了牙门观。在回去之前,葆叶按照约定赠予了静之和去思骑兽。虽然也让酆都选一头,但被他坚决辞退了,作为补偿,去思选了一头能载两人的骑兽。静之原来的骑兽死在了混乱中,他这次找到了同种类的骑兽,高兴得眉开眼笑。
“卑职从没想过还能拥有一头独谷。”
独谷外形似虎,比驺虞要小上一号。虽然身上有着老虎般的条纹,但头型似犬类,从后脑勺到背部长了一片如鬃毛般粗糙的毛。虽然这种骑兽并不多见,但性情勇猛且机灵。
“虽然这么说很对不起李斋大人,但独谷敏捷又活泼,真的是很棒的骑兽!”
李斋不由苦笑。所有骑手都认为自己的骑兽才是最好的。
“卑职刚入伍时就一直很想要一头自己的骑兽。当初跟着卧信大人去黄海的时候,老实说也是卑职向他借了一头骑兽。”
那时候借的是卧信的独谷,自从他自己能拥有骑兽后,就一门心思地去找独谷。
“必须给它起个名字呢。”
看着静之一边念叨一边给骑兽装上马鞍,葆叶笑了笑。
“你能喜欢,那就最好不过了。”
李斋深深地行了一个礼。
“由衷感谢您的盛情款待。”
葆叶对她点了点头,随后回头看向身后。
“——夕丽。”
被叫过来的是一个武人打扮的年轻女子。
“她叫夕丽,以前是进军的士兵。好像是中军吧。”
女子郑重行了一礼。
“卑职为中军卒长。”女子郑重其事地说,“李斋大人,十分荣幸能见到您。卑职一直在默默地祈祷您的平安无事。”
“中军——那么你是英章的……”
李斋再次审视女子的面容,遗憾的是记忆中没有任何印象。
“是的。卑职忝列末席。”
据说她在军队解散后没有去处,于是被葆叶保护了起来。
“以后联系李斋一事就由夕丽负责。若不事先定下来,说不准之后会出什么差错。以后人手应该会逐渐增加,但目前就全权委托夕丽了。总之今天先让她跟你们一起回去,熟悉一下据点的所在地。”
“卑职愿尽绵薄之力,请您多加关照。”
夕丽深深地行了一礼。
李斋对她笑道,“如此我心里就踏实了,也请你多关照。”
6
鸿基也迎来了新年。原本新年之际要举行数项仪式,但阿选的王朝从未举行过。当阿选被指定为新王时,众人的确很期待他是否会恢复各项仪式,但既没有在冬至安排郊祭,到了新年也没有举行任何仪式。
——一切照旧,什么都没有改变。
张运一边思忖一边去出席六朝议,不曾想今天会有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正等着他。六官长如往常般列坐等候着张运,当张运一进入外殿,他们就应全体跪拜迎接他。可是,今天迎接他的只有恭谨的一礼以及困惑的眼神,其理由当他看向玉座时就一目了然、不言而喻了。往常空着的玉座上垂下了珠帘。——也就是说,阿选现身了。
张运慌忙走向自己的位置。再次有人入侵六寝——叔容在审问后得出的结论是,这恐怕是泰麒的大仆项梁干的好事。接到这份报告后,张运原打算在今天的六朝议上提议泰麒的待遇问题。泰麒的专断行径实在让人看不下去。不把朝廷放在眼里,换言之,就是侮辱阿选,即使他贵为宰辅也不可饶恕。在泰麒反省自己无能的期间,让他闭门思过——他是准备这么说服六官长的,因为实际上的确有人入侵六寝,不仅接触了罪人,还打死打伤了看守的士兵,所以他认为应该是说服得了众官员的。这段时间六官长屡屡对张运摆出一副百般责难的态度,反而表现出向着泰麒的样子。不过他还是干劲十足,认为应该可以扭转这种可恨的局面。
——在他沉思的同时,锣声响起,珠帘的内侧出现了动静,有人即将从那里出来。铜锣第二次被敲响,以此为信号,所有人一起伏地行叩头礼。珠帘被揭开——然后张运保持着两手撑地的动作抬起了头,并大惊失色。在他眼前的不只是阿选,宰辅也出现了,就站在端坐玉座上的阿选身旁。——这幅光景是迄今为止从未有过的,但这才是本来应有的样子。
按照惯例,总之必须要先说点什么。张运急于开口,但阿选制止了他。
“如众卿所知,台辅已经回朝。之前因为有伤在身,因此台辅一直在专心疗伤,不过也是时候考虑登基仪式之事了。”
闻言,朝堂上的臣子们之间响起一片欢呼声。
“我之前多少荒废了些国政,我固然认为交给有能力的官员便可高枕无忧,但目前看来也不都是我想象中的能吏。”
阿选冷漠的语气,转眼之间就让原本欢声鼎沸的朝臣们一齐陷入了沉默。
“必须重整朝纲。——首先是惠栋。”
惠栋就站在台下,正对着张运。惠栋被召唤后,来到阿选面前行了一礼。
“依据台辅的任命,瑞州州宰一职由你来担任。瑞州州治荒废得不堪入目,你好好辅佐台辅,一雪前耻!”
“臣遵命。”
“张运。”
张运听到自己的名字,紧张得后背紧绷,冷汗涔涔。
“张运及六官长,我再给你们一次机会。我信赖你们是能吏,才会将权力交到你们手上。希望这次你们对得起这份信任。”
“是!”张运一边低头应答,一边想着该来的还是来了,只觉得像被泼了一盆冷水。虽说他完全没有意料到会被称之为无能,但却无话可说。在玉座的威势之前,不允许有任何反驳和借口。
——会被撤职。
若他不设法做点什么,阿选未必不会因他的无能而放弃他。既然阿选已经说了“再给一次机会”,那假若他再出现什么失误,就会有被撤换之虞。这一切——都是因为泰麒的归来——不,说来都怪六官无能。
“一个两个的!”回到冢宰府后张运粗暴地大吼大叫。“都自私自利。我就是被一帮无能之辈给拖后腿了!”
“您说得太对了。”案作恭敬地回应道。
“就算冢宰再怎么能干,如果最为关键的六官不作为,那就难以施政。”
“对吧!”
张运把椅子踢得换了个方向后,咚地坐了下去。
“再不治治那群蠢货,就会连累我的名声。干脆把所有人都撤换掉如何?”
“可那是否上策呢?冢宰您也知道,那只会招来不必要的反感吧?”
案作轻描淡写地劝谏,接着又奉承道,“主上也说了再给一次机会,六官长因为这次的事想必也吓得提心吊胆。若能就此兢尽职守,必定会为冢宰的功绩添上一笔吧。”
“他们真有这能力吗?”
但对六官下命令的就是张运自己吧,案作在心中腹诽。
“或许现在开始遴选下一任人选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一旦到了紧急关头,提前选拔出可替换的人员,应该可以有效防止政治上出现混乱。”
“六官长肯定会提出异议。”
“您可以让他们见识下您的真本事,让六官长们好好学学。”
“让他们学——”张运说着露出一丝笑容,“原来如此。”
“培养优秀的辅官本就是为了王朝。预先选拔候选者,既可以为将来储备人才,也能成为让六官长不能敷衍了事的砝码。”
“就是威胁吧。”张运笑着说,心情似乎又好起来了。“其实就是威胁他们,一旦有什么不足就要把他们撤换掉。”
“可以随他们自己去领会意思。重要的是六官能按张运大人您的要求行事。”
说着,案作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
“六官现在正应该为了冢宰鞠躬尽瘁。”
“没错。”张运满意地点了点头。
7
那日下午时分,大门口忽然传来的一声巨响,駹淑惊得在值勤处站了起来。
“台辅在吗!”
在大声呼喊下,午月率先冲向大门,駹淑紧随其后,随即停下了脚步。
来人如岩石般巨大的身躯站在积雪的门前。他身穿盔甲,单手握着一把大刀。
駹淑感到脚在微微颤抖,这显然是针对台辅的袭击。那高大的身躯、与体格相配的巨型大刀,完全能想象得出当他挥舞那大刀时会发出多厉害的呼啸声。他一边紧张得手脚冰凉,一边用颤抖的手架起了长矛。可是——那把大刀一击就能轻易把这矛给砍断吧。
午月制止了蓄势待发的駹淑。
“——岩赵大人?”
听到午月这么一喊,对方眯起眼睛看着这边。
“既然你知道我是谁,那就烦你向台辅通报。”
駹淑连声音也发不出来,而伏胜此时终于姗姗来迟。
“这不是岩赵大人吗,敢问您有何贵干?”
“因台辅再三召见,本人特登门拜访。烦请你去通报一下。”
岩赵话还未说完,惠栋就跑了过来。惠栋一见到岩赵,便以端正的姿态对他深深地行了一礼。
“您终于来了,下官立即通报台辅。”
说完,他对身后的侍官交代了一声,接着便示意岩赵进屋。
“请您到里边稍候。”
駹淑环视四周。这位武将是谁?就这么轻易地把他带到宰辅面前真的没问题吗?难道不是说访问者不得见台辅吗?至少駹淑以前接到的命令是,未经允许的人是绝不能让他们接近台辅的。
“駹淑——没事的。”
午月把他一直架着的长矛轻轻地按了下去。
駹淑一脸困惑,“……可是。”
“那人是原来禁军左军将军,是骁宗大人的部下。”
“是。”駹淑只能点头。他听说骁宗麾下的将军大部分都逃走了。 唯一留下来的是左军将军,有传言说他被解职后一直闭门索居。不过说是说闭门索居,实际上是遭到禁闭了吧。
惠栋并不在意駹淑的困惑,而是恭恭敬敬地将岩赵带往前院。他们穿过前院,登上基台,踏入门厅时,前方迎面跑来几个人影。
这几人駹淑看着都很眼生,他猜测其中佩戴双刀的女孩应该是大仆,但跟在她后面的那个年轻人却是第一次见。他貌若蒲柳,一脸惊讶地迎面赶来,然后停下脚步。
岩赵看见他后,也停下了脚步,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吼,然后当场跪了下来。他将大刀置于身旁,深深地叩头行礼。
“……台辅,多么令人怀念。”
那么,那就是宰辅吗?駹淑瞪圆了双眼。可那头发——。
年轻人蹦了起来冲向岩赵身边,在伏地叩头的岩赵身边跪下,将手搭在他的肩上。
“岩赵,你平安无事吧?请你抬起头。”
岩赵抬起上半身,再次注视着泰麒。
“您长大了……”
“是的。”泰麒点头道。他的发色和金色相距甚远,是有些奇特色调的黑发。是这样吗,駹淑有些发愣。——对了,据说泰麒是黑麒……。
那么,这个真的是戴国的麒麟?就在他眼前,跪在岩赵身边的宰辅将脸靠在他的肩膀上。
“……我很高兴你能过来。”
駹淑是第一次见宰辅,说起来他连麒麟都是第一次见。他没想到麒麟居然也会像普通人一样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这段时间是卑职过于无礼。虽然卑职一直非常犹豫,但也希望区区的微薄之力能成为台辅的支持,因此便前来拜见台辅了。”
“说什么微薄之力……”泰麒摇了摇头。“我十分需要岩赵的力量。请你助我一臂之力,拜托了。”
“卑职十分乐意为您效力。”
“请到里面吧。”惠栋催促着他们起身。泰麒放下了手,让岩赵站了起来,然后环视在场的駹淑等人。駹淑确定自己有一瞬间与他交汇了视线。
“这位是岩赵,从今日起任命其为大仆。”
“这事要是被冢宰知道,估计他会从旁干涉。下官先着手向上汇报此事。”
惠栋将岩赵请了进去后,向泰麒报告一声便快步离开了正院。耶利送走惠栋,将岩赵请入堂厅后屏退左右,再关上了堂厅入口。她自己则站在门玻璃前的位置,即可看到外面,又可以挡住外人窥视的目光。
泰麒让岩赵坐在堂内的椅子上。
“岩赵你一直说不能见我。”
岩赵点了点头。
“您说想见卑职,卑职真的无比高兴,但区区还是任性地拒绝了。不过,卑职听说台辅贵体周围形势可疑。耶利她——”岩赵说着瞥了身后一眼,“她让人传话说,您需要护卫。”
耶利今天一大早就打发人去找岩赵。现在少了一个项梁,他们就需要岩赵来顶上。泰麒身边至少还需要一个足以信赖的大仆。
“虽说这不是事到如今厚着脸皮露脸的理由,但区区认为自己也许能出几分力,所以就前来拜访您了。”
“多谢。”泰麒说道,“我一直以为岩赵说不能见我,是有人在骗我。”
“实在抱歉。”
“他有人质被扣留了。”耶利插嘴道。
“耶利!”
耶利对回过头的岩赵说,“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她看着泰麒,“岩赵在王宫内有不少人质被挟持着,像是士兵、幕僚以及亲信等。岩赵一旦轻举妄动就可能危及他们的生命。为了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所以他才会闭门不出,不得不把巨大的身体缩到小贝壳里。”
“但你还是来了吗?”
面对泰麒的询问,岩赵点点头。
“实话和您说,我目前还是有些犹豫。——我的行动会导致许多人陷入危险之中吧。可是,某人苦心劝说我,他说我对台辅是必不可缺的……”
“某人?”
“在官吏中有不少人对阿选抱有反抗之意,却还是在他手下忍气吞声。他们为了不让彼此之间察觉身份而一心将自己隐藏起来。”
泰麒点点头,对岩赵伸出两只手。岩赵用双手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已经变得这么大了吗?
“您真的变得很出色了……”
“岩赵一点儿都没变,真令人怀念。”
泰麒说着问道,“你见过项梁了吗?”
岩赵颔首,“可以确定他已经出宫了。因为他的骑兽被留在这里了,所以我让他用了禁门的一头骑兽。虽然不是什么多好的骑兽,但带他飞到马州还是轻而易举的。”
“谢谢你。”
“项梁也说需要有人代替他做大仆,说如果我现在还不做事的话该怎么办。”
说着,岩赵放低了声音。
“……他把各种情况都告诉我了。”
泰麒颔首,随之转向耶利。
“我也要向耶利道声谢。谢谢。”
耶利默然点头。
“虽说不能见您是我自己的任意妄为,但张运不愿让我见到台辅也是事实。恐怕他不会轻易罢休。”
“不必担心,一定会有办法的。”
听到泰麒语气如此果断,岩赵眯起了眼睛。
“您变得相当坚强了。”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泰麒微微一笑,“也许,不论是好是坏,我都变强了。”
“虽然有点儿遗憾,但有您在,我心里很是踏实!”
当杉登听到传闻说岩赵好像到泰麒身边做事时,他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
杉登是岩赵的老部下。王师六将军中一人叛变,四人逃脱,只有岩赵一人留在敌营。他想岩赵也是想违抗阿选的。可是,因为许多人质被挟持,最终他还是未能如愿。杉登一直认为,当主公下决心不违抗时,他内心深处的信念也破碎了吧。
岩赵性情豪放、为人磊落飒爽,重人情,讲义气。杉登一直敬爱这样的主公,但他认为,主公那不舍情义、放不下道义的性格毁了他自己。他被剥夺将军的地位后,不顾他人再三劝告,在无任何官职的情况下躲在官邸闭门不出。不久后,连官邸也被没收,取而代之的是分配给他的禁门附属宿舍中的一间。所谓的府第不过是有名无实,实际上是像民房一般的房屋。对外说是只有岩赵才能照料骁宗的乘骑计都,但这分明是故意侮辱骁宗的部下。尽管如此,岩赵一句不服的话也没有说。杉登每次见他,都会向他进言说这样是不行的。
幸运的是,成为杉登上司的品坚是一位通情达理的将军。他也很担心岩赵,曾提出希望岩赵至少能到他手下做个师帅或旅帅,但岩赵还是拒绝了。他的志气不允许他加入阿选的麾下。同时,张运他——在张运控制下的夏官是不可能允许这种人事变动的,所以他也就放弃了吧。即使如此品坚也不放弃,杉登对每次有事都会叫上他的品坚是心存感激的。
对杉登而言,品坚也是仇敌。——本应如此。要说的话,骁宗在文州远征中失踪时,率领二师跟随他同行的就是品坚。话虽如此,也不能说品坚参与了阿选的谋逆。阿选是独自一人下决断并实行谋反的。依品坚的性格,他要是事先得知,肯定会挺身而出阻止这一切吧。他就是这样的人,这是杉登对他的评价。品坚在阿选麾下的五位师帅中并不起眼。虽说不是他办事不力,但也没有格外出色的表现。他人对品坚的评价是稳重且耿直,但在其他部队的士兵看来,他并不是特别值得称道的师帅。品坚自己不也应该知道他的评价不如其他师帅吗?杉登觉得,品坚那种不抱有敌对情绪,淡然处之的作风与自己有几分共通之处。
品坚的部下普遍都是那种处事风格。
他手下的旅帅归泉,对身为外人的杉登也并不区别对待,而是忠心侍奉。他并没有特别怨恨横插进来抢走其地位的杉登。不仅如此,他还很尊重作为上司的杉登,全心全意为其做事。带来岩赵去泰麒身边做事的消息的也是归泉。(——而且,消息的出处估计是品坚吧。)
“真是太好了。”
他似乎是真心感到欢喜。正因为他的这种秉性,他和杉登的部下也能融洽相处。杉登觉得这真是个难得的人物。
“……我也放心了,我一直觉得再这么下去对岩赵大人不利。”
“是的。”归泉点点头。
“现在的情况就像是岩赵大人背叛了骁宗大人,他肯定很痛苦吧。毕竟岩赵大人和骁宗大人就如同亲兄弟一般。”
杉登颔首。对于骁宗而言,岩赵是绝对值得信赖的兄长。同时对于岩赵而言,骁宗也是他值得自豪的弟弟。他丝毫没有后悔过侍奉骁宗并将其尊为主上。岩赵一直欣喜于能支持骁宗,而且他也打心底里为骁宗登上那至高无上的地位而喜悦。尽管如此,他还是输给了人情和道义,屈服于阿选。岩赵无法原谅自己投降,正因如此,他才会如自罚一般地将自己囚禁在王宫的一角。
“他是出于自已的意愿想要为台辅做事的,这真的太好了。——不过,对阿选来说未必是好消息吧。”
听杉登这么一说,归泉摇了摇头。
“为什么呢?既然台辅是支持主上的。那么侍奉台辅,不就等同于侍奉主上吗?”
“虽说是这么个理……”
“卑职能明白岩赵大人无法侍奉主上的心情。若是侍奉台辅的话,罪恶感应该多少也会少一些。就结果而言,主上身边有了一位优秀的武将。卑职也一直觉得像岩赵大人如此出色的人物被埋没实在可惜。若他为台辅做事,最重要的是能为国为民。卑职认为岩赵大人做出了极好的决定。”
杉登点点头,然后对归泉微微鞠了一躬。
“感激不尽——我很感谢你,也很感谢品坚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