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一个久违的乍暖还寒、落雪纷飞的下午,友尚抵达了琳宇。士兵和坐骑身上都裹着一层沾满细碎雪沫的白衣。
他们在琳宇和州师汇合,派来接应他们的文州师中军师帅却说函养山已被土匪占领。
“土匪——?”
“是的。有个自称朽栈的人,以他为首的一伙土匪多年前就占据了函养山,封锁了周边一带。”
友尚皱起眉头。
“人数多吗?”
“不清楚实际人数。不过,应该不足一师的人数。”
“充其量不过是这点土匪,为何州师一直置若罔闻?”
友尚大为惊讶。国土既是属于国家的,也是属于人民的,绝非一部分人可随意侵占之物。更何况是土匪,其行径是完全非法的。为何他们的行为会得到默认?
“——因为州里没有下达讨伐的命令……”
师帅面露难色,含糊其辞道。
“也不知是福是祸,原本这一带因诛杀而几乎变成无人之地,虽说若有百姓被追杀,州师也会前往救助,但又并非如此……”
友尚轻声叹气。是那个文州侯病了的传言吗?换言之,他无意采取任何行动。放任自流是在戴国蔓延的第二种病。患病的高官放弃权力,畏惧失败的部下则听之任之、一味迎合。
“总之,先在琳宇留下一个旅。”友尚下达了命令。
此事本该委托州师,但文州侯来路不明,因此在其指挥下的州师也不值得信赖。琳宇的士兵是他们和兵站之间的连接点。若他们和兵站之间的连接被切断,最坏的情况就是士兵会沦落街头。
“若只是不满一师的土匪,根本不足为敌,就这样北上吧。”
友尚等人无论如何都得去函养山。若土匪见到友尚军就能闻风而逃自然最好,否则就必有一战。他通知了部下,让他们做好准备,翌日天亮后,军队就沿着大路开始北上。
王师在空地设营前,琳宇局势不稳的消息就传到了朽栈这里。他潜伏在琳宇市井的手下看到州师在琳宇集合。朽栈让手下警戒着搜集情报,监视从瑞州方向通往琳宇的大路。这天赶回来的信使传达了王师已到达琳宇的消息,据说来的是一个师的禁军。也许是为了支援王师,文州师中军在此之前已抵达琳宇。
——然而,他们目的不明。仅以这一师两千五百名士兵的规模而言,既不像是来讨伐土匪,也不是他们擅长的诛伐。虽然看上去像是斥候,但其目的还是不得而知。他们从负责监视的人处得到情报,说部署在琳宇的军队正超北方进军,可他们只是单纯想从琳宇前往北边吗——他们是冲着北边的什么,还是冲着盘踞在北边的土匪而去,目前仍未能明确。
“我想应该不是诛伐。”
朽栈冥思苦想道。依这规模不会是诛伐。——或者说,是他们被小瞧了?
“该怎么办?”亲信赤比问道。
“希望不要是诛伐吧,要真是的话我们可没胜算。”
他们不可能与王师一决胜负。就算能不败,也无法取胜。即使想出不败的策略,自身也必遭重创,之后只能伪装成百姓,混入市井或山野中不断地偷袭王师,一击得手后撒腿就逃,到最后也只能等对方说出“到此为止”并放弃追杀他们。朽栈等人的党羽会就此瓦解吧。即便如此,若朽栈及其党羽能幸存下来,也不见得会输,但王师未必不打算歼灭他们。如果考虑到这种风险,干脆就不要偷袭,直接逃为上计。不——说到底,虽说可以一开始就不战而逃,但若这样做势必颜面尽失。他们会被其他土匪所轻视,而且对矿工及百姓的威慑力也荡然无存,也就不能再当土匪了。
“若他们只是想过去呢?”
“不能过。就是因为任何人都不能过,所以我们才能占领函养山。如果遇到武力威胁,我们就妥协让人通行,那就连函养山也会被夺走的。”
虽说西边的西崔最近让外人进入了,可那是因为事关石林观的道观重建,况且朽栈等人至今为止也一直默认白帜可以通行无阻。众人皆知,他们和石林观之间并非敌对关系,因此情况有所不同。
这种时候,朽栈就会觉得土匪的处境艰险,必须要不断地用力推才能延续下去。
“算了——还是先联系一下李斋吧。”
“她可会相助?”
“说什么傻话。”朽栈嘲笑赤比道。
“她好歹以前也是个将军,怎么可能帮土匪。说到底,那些家伙若被阿选发现,那可全完了。我们和那班人算不上是同伴或别的什么关系——单纯是因为条件一致才互相合作的。”
“若去拜托他们,应该会帮我们的吧?”
杵臼怯声怯气地插了一句,却被朽栈斥责了。
“别说这么没出息的话。你想被人嘲笑说函养山的土匪低头向仇敌祈求饶命吗?”
“可是——”
“我自己高兴帮李斋一把,可不是为了卖她人情。第一,我只在自己乐意的范围内和她合作。——不过吧,我让她在西崔住的时候,她说过若有个万一,会帮助妇孺逃出去。所以这点倒可以指望一下。”
赤比点点头。
“李斋应该会做到的……”
“除此之外不能要求更多了,我也不打算求她。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件好事,但他们那伙人是打算从阿选手中夺回戴国的。若他们成功,那我们就是敌人了。”
“敌人吗?”
“当然。”朽栈笑道。归根结底,土匪就是罪犯,其本身就是非法的。一旦夺回国家,李斋等人就不能不取缔土匪。只要朽栈他们还是土匪,就不得不进行反抗。双方水火不相容——换言之,他们是敌人。
“既然他们要夺回国家,总不能和将来会成为敌人的对象过于亲近吧。就算是我们也不能和他们太亲近。”
“是吗?”赤比和杵臼可怜巴巴地面面相觑。
“别露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反正,王师的目标也可能是李斋。最好还是告诉他们琳宇这边来兵了。”
“您是要卖她个人情吧。”杵臼兴冲冲地问道。
“你是傻的吗?若王师的目标是李斋,我们也很有可能会被诛杀。要是不让他们逃的时候表明自己和土匪没关系,那头痛的可是我们。”
“他们会知道这点的。”
听赤比这么一说,朽栈道,“应该吧。——总之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让妇孺离开岨康。万一遭到攻击,我们要争取时间,召集人手守住城墙。”
“要进城吗?”
“岨康便罢了。只要能守住城墙,争取到时间就行。要是王师涌入街道,那我们就逃往安福。叫人准备好安福那边的城池。我们这边可必须得撑到妇孺逃进安全地带为止。”
友尚等人在三天内到达了据传是土匪势力范围的岨康附近。远远望去可见岨康的城门紧闭,城墙的女墙上出现了许多人影,布置得十分密集的应该是投石机。可见这些土匪未必是一伙无能的乌合之众。
“将军有何打算?”
听部下如此询问,友尚答道,“姑且先和他们打声招呼,不要妨碍我们通行。不过,他们应该不会乖乖退下。”
“若他们不退下呢?”
“不管怎样,函养山周边的土匪是必须清除的吧。”
部下话刚说完,乌衡就插嘴道,“碍事的就杀掉,求饶命的就抓起来,到时候让他们去挖矿道。”
——然后事情办完后就卸磨杀驴。
乌衡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
友尚瞥了他一眼,“那些逃跑的人就放任不管吧。以他们的势力,不足以卷土重来。总之,我们只需确保从琳宇到函养山的行动自由,不受干扰即可。”
乌衡显然因为发言被无视而十分败兴。
“天真!”
“上头没有下令讨伐,我们的目的是探查函养山的情况。”
“只有懦夫才会乖乖遵守命令。士兵的优劣取决于堆积成山的尸体数量。”
友尚直视乌衡道,“你什么时候成了我的指挥官?”
听到友尚这么说,乌衡毫无顾忌地咂了咂舌。
“违反命令将处以严罚。别忘了这点。”
乌衡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友尚的部下长天道,“……为何阿选大人会重用那种人?”
“到底是为何呢?”友尚只回答了这么一句。
“先派使者过去吧。若他们肯开门最好,否则就派空行师袭击城墙,待摧毁投石机后,步兵再一举推进至城门前。一旦突破城门,步兵就在那里支援后方,由骑兵一举冲入城内。让空行师从旁支援!”
“王师派了使者过来,要求我们开门。”手下冲进来报告。
对于这个要求,朽栈断然拒绝。
“我拒绝。这里是我的后院。”
“开门吧。”
杵臼在一旁可怜兮兮地说道。
“喂!”
“不开门的话他们就会攻进来。对方可是王师啊,到时肯定会有很多伙伴死掉的。我们有必要如此拘泥于函养山吗?反正也已经没什么赚头了,头儿您不是也说过吗?这只是时间的问题。”
“的确如此。”朽栈笑道,“所以我说的是要争取时间。”
“给我听好了。”朽栈环视四周,“我们赢不了王师。这些人出现在这里,我们就完蛋了。就算坚持留在这里也只会被杀掉。但若我们逃走,就再也当不了土匪了,只能做了一个浮民,寻找各自活下去的方法。”
“不过。”朽栈继续说道,“若我们和王师说‘请您过去’后,还能过上以往的生活,那我也会这么做。但会有人说,这帮家伙是在王师面前瑟瑟发抖、临阵脱逃的丧家犬。没有人会对丧家犬的地盘有所顾忌,一定会有人来偷山的。”
“像盗贼之流,只要打败他们不就得了。”
周围有人大言不惭道。
“我当然会这么做,凭我们应该能把他们击溃吧。——可是,这样就得一直腾出功夫来处理这些纠纷了。若不愿有这种麻烦,我们至少该予以反击后再逃走。那么,就必须得让老弱妇孺还有伤号先逃。”
“若反击时伤了人,他们会报复回来的。”
朽栈把说话的男人痛打一顿。
“你要是揍了人,却不愿意被人还手,那你为何还要当土匪。老老实实当个浮民就不会被揍回来了。——不过,你会被一直殴打至死吧。”
朽栈对被揍倒在地的男人怒目而视。
“只要那豺虎一日还在玉座上,挨打的日子就不会结束。”
对朽栈而言,国家与他无关,他也不清楚王的意义何在。他的想法至今没有动摇过。然而……
“——我们不需要阿选。”
朽栈环顾左右。
“函养山已经被阿选盯上了。妇孺自不必说,李斋他们也必须得逃。我虽然对他们拥戴的王不感兴趣,但还得让他们来打倒阿选。”
使者回到友尚身边,带回来土匪坚决不许通行的回复。
“这帮愚蠢的家伙。”
乌衡冷嘲热讽道。友尚对他视而不见,召集了四个旅帅。
“别无他法,只能除掉他们。”
一队空行师最先飞出营地。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们费了不少功夫才控制住城墙。尽管如此,经过一番苦战后,最终他们还是成功打开了午门,骑兵们一拥而入。土匪抵抗了一段时间,但到了傍晚,他们就趁着夜色撤退了。是逃到城里,混迹山野——还是?
“接下来该怎么办?”
“若他们回来就麻烦了。以防万一,我们留下一个旅。和琳宇那边取得联系,请求支援,等人到了再追。”
2
在雨雪交加之中,青色的羽翼到达鸿基白圭宫。经由青鸟传来消息,上个月末从鸿基出发的友尚军已抵达琳宇,正前往函养山。
要把骁宗从函养山中放出来,就必须要挖通崩塌的矿道。只有等友尚送来报告,才能得知塌方的规模到底有多大。话虽如此,无论怎么想,这也不是从国府派王师过去就足以做到的。挖掘矿道需要大量人手,但能从军中腾出的人手有限。因而他们需要在当地招募壮工,为此还需要文州的协助,可又无法指望患病的文州侯能迅速采取行动。
事实上,随着阿选再次坐上玉座,他也向其他州发出了救济荒民的命令。然而,患病的州侯行动迟缓。倒不如说,必须逐一指示他们才会有所行动,不仅比其他州在应对速度上明显落后许多,而且几乎毫无动静。若要让文州行动起来,就必须重新掌控文州。尽管如此,由于士逊的谋反,应对的时机被耽误了。
“傀儡就像木偶一样。”琅灿道,“六年——不,已经七年了——患病后长期以来不闻不问,到现在也几近废人了。就算命令他们把函养山恢复原状,他们的脑子里也没剩多少思考对策的能力了吧。你若想用文州,要不就从头到尾一一下达指示,要不就只能撤换文州侯了。”
阿选不得不同意这个说法。只是,如何确定人选?
“张运掌控的朝廷里没有可以胜任州侯的出色人物。因为在那个朝廷中,最能干的就是张运。张运可是把比他优秀的人全都排挤走了,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叔容提出建议。
“惠栋如何?”
阿选皱起眉头。惠栋如今就任瑞州州宰。泰麒亲自任命,他不可能会同意的。
“……朝廷是否有些过于倾向台辅了?”
案作悄悄附耳低言道。纵使阿选回到玉座上,但六官仍然看着泰麒的眼色行事。无论是阿选的行为还是其登基的经过都还有许多不明确之处,让官员们无法轻易表示欢迎。如果是泰麒,就无需担忧这一点了。上天保证了麒麟是绝对正确的。相信泰麒是极为简单明了的事。官吏们厌恶复杂的思考,因此大幅偏向泰麒这一边。惠栋正是辅佐泰麒行事的助手。
惠栋显然是一个能吏,甚至被视为下一任军司。惠栋这人尽管是阿选麾下,可却是亲泰麒派。——倒不如说,他已经和泰麒一心同体了。即使阿选回到玉座并即位,泰麒对于惠栋的信任也不会有丝毫动摇吧。这对于案作而言将会成为种种阻碍。
“原来如此。”阿选脸上浮现出笑容,仿若看透案作的想法一般看向他,“要削弱泰麒的势力,就得把惠栋从他身边调走是吗?”
“臣绝无削弱台辅势力之意。臣只不过是认为可适当做些平衡。”
叔容强烈推荐了惠栋。在叔容看来,这是小司马或司马辅所期望的人才。他表示自己深感懊悔,当初不知为何没有批下调令,让惠栋的才能几乎无用武之地,在无所事事中浪费了大量时间。六官长从未如此不遗余力地进行劝说。
“顺势而为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案作在阿选耳边窃窃私语。
“确实,惠栋再合适不过了。”
阿选颔首道。
惠栋忽然被告知要以文州侯的身份赴文州任职,这令他颇为不知所措。
惠栋如今是瑞州州宰。这个职位也是由泰麒亲自任命的。通常而言,宰辅的方针也即是国家的方针,但现今的戴国却游离于这种常态之外。原本应该作为国家一部分的瑞州,却像独立的其他州一般运作着。
“下官不胜惶恐,可下官仍有州宰之职在身。”
虽然惠栋如此答复使者,但得到的是“这是命令”的强硬回复。一筹莫展之下,惠栋去征求泰麒的意见。
泰麒道,“我已知此事。请你接受这一任命。”
听到泰麒这么说,惠栋一脸愕然。
“您是让下官去当文州侯吗?”
“我希望你能当。是我拜托叔容强烈推荐你的。”
“为何?”惠栋无言以对,只感到了极度的失落迷茫。
“台辅您说过需要下官的力量。——难道说,已经不需要了吗?”
“不。”
泰麒直视惠栋。
“非常需要。除了你,我没有其他可托付之人。所以我才特意让叔容在私下操作。我希望你可以去文州。”
“可是!”
“主上在文州。”
惠栋一时语塞。为了押送骁宗去禅让——为了以禅让为理由把他带来鸿基,军队已经开始行动了。骁宗至今仍在函养山。
“为了救骁宗大人,李斋也在文州。”
“李斋——刘将军吗?原瑞州师的——”
泰麒点点头。
“我不清楚李斋他们离骁宗大人有多近了。但若是军队有所行动,令函养山上出现任何动静的话,他们自然会得知骁宗大人就在函养山上。他们会开始准备夺回主上,如此一来,他们的行动就会被察觉,而且骁宗大人麾下余党就在文州一事也会变得显而易见——”
若他们行踪暴露,毫无疑问会被视为叛民。
“正因如此,我才希望当事态发展到如此地步时,你是在文州的。”
“啊!”惠栋思量着,若自己在那里,即使国家下达讨伐的命令,他也可置若不闻。不仅如此,他还可以指挥州师去支援李斋。若骁宗不幸落入王师手中,也有可能在离开文州的过程中和平解决,设法把他留在文州。岂止如此——
惠栋激动得浑身发抖。从他内心深处,一股热血一点点地涌上心头。
——他还可以打开城门,将骁宗及叛民迎入文州城中。
长久以来,在阿选的暴政下,其中牺牲最大的就是文州。
在这寒冬凛冽、土地贫瘠之地,人们因诛杀而被一朝毁之,因文州侯变为傀儡而被置之不理,因生不逢时而被弃之不顾。
若惠栋前去文州,自然可以拯救那里的人,而且还有可能夺回骁宗,向阿选举旗起义。
“请你去吧,惠栋。”
“下官领命。”
“多谢。”泰麒说着执起惠栋的双手。
“一直以来多得你相助。少了你,说实话我会很难过。”
“下官也是。今后就不能再辅佐台辅了——”
“无须担心我。……文州、还有骁宗大人及李斋都拜托你了。”
“是!”
在寒气渐消的晴朗天气中,正式调令下发,惠栋启程前往文州。在新任牧伯及侍从的随同下,以及一部分津梁军的护卫下,惠栋离开了鸿基。泰麒在惠栋身边安排了可信之人,同时为了能和惠栋本人直接联系,也把青鸟托付给了他。在送别之际,耶利补充了一句,提醒他千万不可取下木札。
“你一到文州,首要之事就是猎杀次蟾。就算确认安全了,那个木札也必须时刻贴身携带。”
惠栋重重地点了点头,握住泰麒的手郑重行礼后,在积雪深厚的大街上渐渐远去。
嘉磐接替了惠栋的职务。嘉磐外表看上去五六十岁,其身为皆白的左臂右膀,和皆白一样是声名在外的能吏。在惠栋铺好的路上,嘉磐的车呼啸而过。
由于天气渐暖,鸿基也开始弥漫着一片乐观的气氛。虽然有大量荒民蜂拥而入,但他们立刻受到官府的保护,被分配到鸿基近郊饶有富余或人手不足的村落。积雪已化,眼看着就要春耕了,不论是哪个村子都急缺人手。瑞州会负责通融供食用的物资,因此人们都放下心来,开始拾掇农具。
然而,戴国北方依然积雪深厚。
而文州也即将迎来巨大的转机——。
3
在乌云密布的夜空中,一轮满月透过层层暗云的罅隙,,犹抱琵琶半遮面。这晚,正身在西崔的李斋等人通过急报得知阿选军与土匪已正式交战。
“土匪如何应对?”
面对李斋的询问,使者回道,“在岨康的妇孺及老人先逃到了东边,其他的则逃往安福。在安福的妇孺恐怕是朝这边过来了。”
“这样啊。”李斋陷入沉思。
“他们是打算负隅顽抗吗?即使如此也毫无胜算吧。”
听喜溢这么说,李斋点点头。
“他们应该是想争取时间,让妇孺逃到安全地带。可一旦他们困守函养山,也就没有后路了。”
可能他们欲从位于函养山西边的西崔逃往辙围方向,但若辙围方向也有敌人过来,将会无处可逃。
“州师好像有所行动,据说在如雪偏离了北方大道,往东边进军支援。”
“这条路经过辙围和龙溪,会通往西崔。若州师途经龙溪,朽栈他们就会无路可走。”酆都说着看向李斋,“您觉得该如何办?”
霜元等人都因酆都的发问而露出惊讶的神色。
“还能怎么办——只要土匪能把敌人吸引过去,我们的行踪就不易被暴露。”
静之颔首道,“不过,若敌人进行扫荡,可能会搜查到山那边。”
“那就只能逃了,目前还不能走漏风声。藏起来的物资只能便宜他们,好在他们应该会以为是土匪积聚的财富。”
“且慢!”
李斋插话道。
“朽栈他们帮了我们不少,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救土匪——?”
李斋点点头。酆都等人都表示赞同。
李斋继续道,“朽栈的确是个土匪。在土匪之乱那会儿,他们无意中成了阿选的帮凶。而且就算是现在,土匪也并非反抗阿选的叛民。但在我们寻找骁宗大人的时候,他们施以了援手。接下来等我们搜查函养山时,他也说过会出手相助。我不能眼看着朽栈他们被杀。”
“可是——”
“朽栈他们同时还担负着许多因为阿选而沦落为弃民、饱受苦难的弱者的生计。他们在据守期间放跑的那些亲属就是这些弱者。这些人大多数是土匪的家属,除此以外还包括了死去的土匪的家人亲属。其中大部分人无力维持生计——他们本应待在里家生活。朽栈死后,依靠朽栈而活的这些人也会失去活路。”
“可土匪是仇敌!”有人高喊一声。
“是仇敌没错,但也可以说土匪是被阿选所利用,并且还被过河拆桥。”
“那是他们自作自受!”
“确实如此。”李斋加重了语气,“换言之,土匪已经在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代价。此外,朽栈对我们有恩。我们不能视而不见。”
“那算不上是付代价!”
“恕我多言——”静之插言道,“既如此,不如待主上回宫后,再正式问罪并判决罪行可好。朽栈等人出手相助是事实,我们必须要还他们这个人情。”
“但贸然出手可能会被阿选发现我们。到时他就会照例将我们连同周围的里庐一起赶尽杀绝!”
面对这个质疑,静之也只能缄口不言。
“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抛弃他们。”李斋低声道,“朽栈有恩于我们。我想若是骁宗大人,是不会弃他们于不顾的吧。”
霜元看着李斋,沉思了片刻。
李斋再次说道,“背信弃义不就是玷污骁宗大人的名声吗?我们背负着骁宗大人的名声,一举一动都在附近的百姓及土匪们眼里。”
“……确实。”
在霜元喃喃自语时,也有人出声道,“为了以防他们向阿选报告我们所在,就得彻底歼灭敌人,剩下的一律作为俘虏如何?”
“可要是一个人都没回去,阿选应该会察觉到文州有异常吧。这不就相当于暴露踪迹了吗?”
“没错。——不过,若我们对恩人见死不救,会有损主上的名声。就算会暴露行踪,也该去救土匪。”
“现在暴露为时过早。我们还没做好向阿选宣战的准备。”
“那我们得等到什么时候才算万事俱备?虽说攻下文州城后是最佳时机,但未必事事都可如愿以偿。与其以后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暴露,还不如为了大义而主动出击。”
建中望着喧喧嚷嚷的人群,悄悄离开了现场。他出了正房后,向中院的厢房走去,从房间里叫了两人到隐蔽处。
“……去召集人手。虽然很危险,但我希望你们能随我同去。”
听到建中的话,两人点了点头。他们确定好计划,各自分头行动。建中自己也准备好武器向马厩走去,就在他把骑兽拉出来时,忽然冒出一把声音。
“——您果然要去吗?”
他回头一看,一个僧侣打扮的男子正从其中一个骑房里走出来。他记得这僧人好像叫空正,是从高卓戒坛过来的檀法寺僧侣。空正身旁还有一个身穿皮甲的男人,名为清玄,同样来自高卓戒坛。建中记得这位应该是道士。
空正和清玄都给骑兽备上了鞍子。
“……您二位也是?”
对于建中的疑问,来自戒坛的二人点了点头。
“除非李斋将军能说服霜元将军,否则就无法采取行动。”
“恐怕是的。”建中首肯道。如今他们人数众多,必须要有人来统率,从全局的角度出发,下定决心并付诸实行。然而,李斋要想说服霜元等高卓势力大概是十分困难的。高卓势力的那群人大多数并未和朽栈见过面。他们只能从他人言语中得知事情原委。他们无法摆脱固有认知,认为土匪就是土匪,而且和他们之间有骁宗的深仇大恨。那么纵使李斋能成功说服他们,也需要花费大量时间。但是,建中不会对朽栈弃而不顾。
“李斋那人,就算是和霜元将军分道扬镳,也一定会前去相助的吧。”
“明明是好不容易重逢的同伴,也会如此?”
建中点了点头。他一直和李斋一起行动,清楚她就是这样的行事作风。
“不过,在那之前她肯定会尽己所能地试图说服他们。但不知何时她才能动身,时间宝贵,朽栈的党羽中可有不少老人和妇孺。”
在多次经过岨康的时候,建中与关照过他的女人们及其孩子、还有老人们相识。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好几个面孔。他们和朽栈关系亲近,现在应该逃到安福了吧。岨康的矿工肯定也混在其中。虽说矿工脾气粗暴,但和匪贼还是大为不同。就算他们动辄吵架,可并不会参加作战。为此也必须要让他们活下去。
待建中走出院子时,两名部下已经召集了十人左右在等着他。他领着他们离开馆邸,只见大门前又有二十人左右在等候。为首的是六人左右的僧人队伍,应该都是空正从高卓带来的檀法寺僧侣。其余人则都是侠客打扮的男男女女,其中混杂着几个道士模样的男人。建中大致数了下人数。
“包括我在内——有三十七人吗?还不赖!”
这些人里没见着士兵,只因他们并没有去叫士兵出身的人。军人清楚统帅的重要性,这种思想可谓深入骨髓。若李斋或霜元不动,他们就不会擅自行动。“走吧!”建中喊了一声,穿过残破的城墙走了出去。
“哦——聚集了不少人嘛!”
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仔细一看,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站在那里,他身后带着一支队伍。
“你是……”
“在下博牛。自牙门观前来与各位汇合。”
“啊!”建中点点头。夜间看不太清楚,是脸上有伤疤的那个男子吗?听说他原本是白琅的侠客,在受到牙门观保护的侠客中是负责牵头的人。他随身携带着一把沉重的大斧头,尽管看上去年近半百,却有着一付如岩石般刚强的体魄。
“你们是要去帮土匪吧。”
见建中默默地点头,博牛也重重地一点头。聚在他身后的是牙门观的侠客吧,粗略一数果然有二十人左右。虽然这些人看上去都骁勇善战,但里面还是没看到有像详悉一样军人出身的人。
“两边加起来有二两(注1)左右。”
听到空正的话,建中还是默默点头。空正也和博牛一样,有着一身非同寻常的膂力。他随身携带着一把硕大无比、锤形为圆球形的长柄大锤。
“也就是说,比起纪律,更重侠义之心的只有这点人呀。”
清玄语气中微微带着些许揶揄。
“绝无此事!”博牛规劝道,“李斋他们并非没有侠义之心。他们首先是军人。有了军纪约束,军队才不至于沦落为一群饿狼。士兵本身就如同武器一般,武器不该有自己的思想。”
“是这么回事吗……”
清玄显然并未信服。听到他的回答,建中想起了李斋带领这么一支数量庞大的队伍有多辛苦。她必须将这些三教九流、素不相识的人整合成一股可以用来对抗阿选的战力。仅仅是志同道合还远远不够,他可以想象到今后将面临的辛苦。
“仅凭我们这些人足以战斗吗?”清玄满心忧虑。
“身手是及不上士兵,可胆量却不会落后于人。”
听到博牛这话,建中道,“我们这点人孤掌难鸣,光是救那些逃出来的妇孺就得竭尽全力了吧。”
空正赞同道,“总比袖手旁观来得好。——走吧。”
***
去思怀着焦躁的心情注视着眼前这个意见总是无法统一的场面。去思心底里是想要二话不说就去帮朽栈的,毕竟他们受对方帮助良多。曾经在琳宇待过的李斋等人的想法也和他一样,实在无法见死不救。——然而,却难以让高卓势力理解他们的感受。
“我明白最好是等做好迎击阿选的准备后再和阿选军对峙。可这要到什么时候?”
李斋环视众人诉说道。
“我希望大家能考虑一下需要花费的时间。这段时间还会有同伴远道而来加入我们。在集合所有人之前,我们未必不会暴露行踪,反而极有可能不是吗?想在一切就绪之前不走漏任何风声才是痴心妄想!”
霜元冷静地听取李斋的意见,可他部下们却露骨地表现出拒绝的态度。他们曾和土匪短兵交接,失去了许多伙伴——最后遭到追杀,不得不落荒而逃。去思可以理解他们对“土匪”本身所抱持着的厌恶感。在他们心目中,土匪只能是敌人。去思一开始也是如此认为的。
“我们并没有天真地认为,在万事俱备前能一直避人耳目。当然,我们在这里的消息可能随时会传到鸿基那里。不过,不会是现在。目前还为时过早!”
“没错!”有人高声应和。
“总不能为了土匪而提前让大伙陷于不利境地吧。”
“有些人是从高卓徒步走上大道的,这才刚到几天,怎么也不能让他们上战场。”
“我们也得为百姓考虑吧?”另一个人扬声说道,“若我们暴露行踪,难免会连累百姓。”
李斋似乎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看向喜溢。喜溢,还有从琳宇一路跟来的牙门观的人——详悉以及端直,若他们选择错误,就可能祸及百姓。
“……贫道。”喜溢说道,“贫道内心是想要去帮助土匪们的。贫道自然无法代表百姓,也无法替百姓袒露心迹。可若是对土匪见死不救,那是否也会对百姓见死不救呢?若诸位不抛弃土匪,便也不会抛弃百姓——”
“诸位的选择或许会牵连百姓,百姓心怀怨恨也不足为奇。”详悉说道,“但是,若诸位对土匪弃而不顾,那百姓就不会信赖诸位了。”
喜溢点点头。
“肯定会有人抱怨。可下次当他们自己遇到困难时,对诸位前来救助的期盼能让他们重燃希望。贫道以为,届时百姓就会明白诸位行动的价值所在吧。”
李斋颔首道,“若累及百姓,百姓怨我们也是理所当然的。可背离正道的是阿选,而不是我们!”
李斋环视众人,高声说道,“若我们在此对土匪见死不救,那就是我们背信弃义!”
一直沉思不语的霜元终于开口了。
“要是一个人都没回去,阿选应该会有所怀疑,首先会想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我们可以趁机争取时间,如此一来就多少可以调整阵容,也可以催促附近的百姓做好逃跑的准备。”
“霜元!”李斋欣喜地唤了一声。
霜元颔首道,“幸好谷雨将至,那边极有可能要等积雪彻底融化后才会调动大军。看在李斋的情面上,我们去支援土匪。”
李斋一下子跳了起来。
“我去安福。霜元,后面就交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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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十二国记应该是参考了周朝或先秦的兵制,据《周礼·地官·小司徒》记载:“五人为伍,五伍为两,四两为卒,五卒为旅,五旅为师,五师为军。”即二十五人为一两。
4
土匪困守在安福,抵御友尚的攻击已长达两天之久。
“……身为土匪,他们做得也算可圈可点。”
友尚说着,凝视远处依稀可见的安福城。虽然安福只是个小城,但易守难攻。若敢于将这个规模不大的城作为据点,那像是朽栈这样的土匪就不容小觑。这座城的隔墙既不高也不牢固,可背靠的山脉却是个难题。城北临近陡峭的悬崖,悬崖上到处都设有箭楼,且放置了投石机。投石机一次可投掷十几块约有一人合抱大小的石头。即便是空行师也对此感到十分棘手。箭楼都建在高处,因此投出的石头可飞得更远。这让他们无法接近这座城的上空。
“安福有多少土匪?”
“目前还不清楚,但估计并非所有土匪都在那儿。据说土匪也占据着函养山和西崔,而近来西崔的规模好像已经超过岨康了。那么应该有近半数的土匪留在函养山和西崔。如此想来,在安福的人数应不满一千——即八百人左右。”
友尚点了点头。八百这一数字,似乎也与之前交战时的感觉一致。相比之下,友尚等人有一师二千五百人,其中二旅的一千人留在了琳宇和岨康。他并没有把握能以一千五百人攻下安福。虽说他们也能绕过安福,但这么一来就显然会被前后夹击。
“放一把火烧了就行。”
乌衡笑着说道,却被友尚断然拒绝。
“上头没有下令让我们讨伐土匪。”
尽管他们已将土匪占据函养山的消息传往鸿基,可宫里并没有下达任何诸如清剿土匪之类的命令。
“这里不是战场吗?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友尚回头看了眼乌衡,向前走了一步。
“就算如此,做出判断的也是我,不是你!”
乌衡仿佛被镇住般退了一步,而后默不作声地转过脸去啐了一口。
——愚不可及。
***
乌衡离开了军营,向存放物资的车辆附近走去。那里有一伙身穿赤黑盔甲的人,盔甲的色调各异,但都统一为红色。这伙人正是乌衡手下的一两二十五名士兵。虽然他本身是个卒长,可其旗下的四两中,有一两士兵身穿同样的红色盔甲,被他称之为自己的麾下。这伙人被称为赭甲,曾在骁宗出征文州时担任他的贴身侍卫,并在阿选的密令下将骁宗带往函养山。虽然当时的士兵中有一半以上已命丧函养山,但乌衡又补充了些自己看中的士兵。
“将军似乎想陪土匪玩玩。我们自己行动吧。”
听乌衡这么一说,一伙人同时露出无畏的笑容,都站了起来。
“那些家伙让妇孺从安福逃了出去。去捕猎他们。叫他们知道禁军的可怕之处!”
全体赭甲都被分配了坐骑。虽说比不上乌衡的骑兽,但比马安静,速度也快得多。坐骑、红色的盔甲以及武器,想进赭甲的士兵比比皆是。
乌衡带领部下悄悄离开了军营。他们先往与安福相反的方向,沿着大街南下,等离得足够远了,再往西边走,经过好几个几乎化为废墟的村庄,逐步向北走去,不久就来到了河畔。这条河从安福西边向南流过来,溪流里石头多,而且还算比较深。河面不宽,可是需要骑兽才能一步跨过去。对岸视野开阔,且只有南面的灌木丛被砍伐一空。虽说保留了些较高的树木,但并无可藏身之处。尽管如此,北面还是灌木丛生,不知道土匪潜伏在哪里。他们一路向西,寻找着视野相对较好的地方,直到确保至少从安福的高楼那里看不到,才一口气渡过了溪流。
他们刚一过河,就传来了像是土匪的笛声。尽管看不出他们潜伏在哪里,但乌衡等人似乎是被发现了。乌衡砸了砸嘴,拔出朴刀。估计马上就会有土匪冲过来,只消信手一砍就行了。
“猎物正沿着大街往西边逃。去吧!”
乌衡下令让一半人去追,自己则留在原地。随即,只见远望可见的村子里冲出了几个人影。
乌衡没有坐等土匪过来,而是亲自驱使骑兽往村子方向冲过去。直扑而来的土匪手里都拿着斧头、钩子及棍棒等现成的武器。斧头也好,钉耙也罢,他们往往是将农具或工具改为武器,连长枪或刀剑也没一把,难怪被人小瞧。
“毕竟只是一群匪贼和矿工!”
乌衡和部下冷笑一声,猛地一刀砍向冲过来的人群。他们骑在骑兽身上,在插肩而过时斩杀了三人。阿选赐予乌衡的刀虽细长又轻盈,但却砍得凶猛。一个土匪在乌衡的气势压迫之下心生怯意,往回逃窜时却被横砍身腰处,彻底被砍成了两截。他还来不及惨叫,上半身就滚落下来,下半身也倒了下去。鲜血四处飞溅,洒了一地,周围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
“轻而易举!”
乌衡高声喊道,重新驾御着骑兽跑起来。他一冲进村子里,就发现土匪们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他和追上来的部下们随手就将这些人斩杀了。为了检查庐家,他的部下手持斧头和大锤,不论是门还是窗,碰到什么就乱砸一通,一看到屋内藏了人,便跳进去把人剁碎。虽然有躲在暗处的土匪猛扑过来,但他们一听到动静就扭身躲开,将砍空的斧头连同土匪双臂一起斩落下来。土匪茫然地看着手肘以下消失了的部位,被一刀砍下了头颅。乌衡等人没费多少工夫就控制了村子。
“土匪就潜伏在村子里!”
土匪应该是以能一眼望见河流的村子为据点。那么他们只要去袭击这些显眼的村庄即可。乌衡将手下半数人中又分了一半朝北边的街道前行,派其他人去搜索村庄,自己则带着数名部下沿着河边向西行。他们接下里遇到的村庄几乎是一片断瓦残垣。与其说是被荒废至此,不如说本来就只有些会在冬天倒塌的茅屋。看来这些房子是在过去某一年被冬雪压垮,之后便一直是这幅荒凉残败的景象。再往后遇到的村子里只有一个老媪、一个女子及两个小孩四人,他们似乎是停下来歇脚的。乌衡把女人和小孩交给了觊觎已久的部下,自己则走向老媪。他把边哭边磕头求饶的老媪的四肢一根根砍下,将拖着残肢在地上爬着逃跑的身躯斩成两截,并一刀断了头。黏糊糊的血和肠子还冒着热气,散落在冰冷的地面上。乌衡瞥了眼正在折磨猎物的部下们,离开了村子。再往西走,下一个小村庄就在眼前。
***
建中听到随风传来的微弱哀叫声。骑兽猛地抬起头来,耳朵向前。它的鼻子抽动着,好像在闻飘来的气味。
“是惨叫声。——好像是女人的声音。”
空正小声嘀咕道,驱使坐骑来到建中身边。
清玄骑着骑兽追上他们,“还有哭声——是小孩子吗?”
建中那外形似马的骑兽面朝大路南边流淌的河流方向。冷风呼呼地从那里刮过来。
“在上风!”
建中说着,瞅了身后一眼。他的手下正在帮一群刚逃出来的老人,带着他们上山。建中把事情交代给其中一人,让其他人跟着他一起走,然后骑着骑兽向上风处赶去。
村子近在眼前。一半左右的房子似乎早已坍塌,但还剩下半数左右。烟囱周围房顶上的积雪已融,说明有人住在这些房子里。还没等他确认,村里就传来怒吼声及惨叫声。“快!”他喊了一声,便驱使骑兽全速奔跑。当他冲进庐家之间的广场时,只看见一头披着骑甲、长相凶猛的骑兽。骑兽脚边躺着两具壮汉的尸体。这头骑兽似乎失去了骑手,正狼吞虎咽地啃食尸体。建中的周围响起了惊愕及愤怒的声音。
建中在间不容发之际挥戟向骑兽猛冲过去。虽然骑兽闪身躲开了这一击,但随之被清玄以棍袭击。骑兽的前脚勉强避开了横扫而来的长棍,可清玄的棍子被称为梢子棍,棍头用铁链连着一节短棍,它没能躲过紧随长棍一击之后而来的短棍。它的前脚被重重地击打了一下,摔了个跟头后跌倒在原地。空正甩着大锤砸在它背上,如人头般大的铁球将骑甲连同马脊骨一起打得粉碎。伴随着大量的血沫,那头骑兽发出一声短促的嘶嚎声后倒下了。与此同时,一道身影从附近的房子里摔了出来。这个连铠甲也没穿的男人少了一条腿。一个身穿赤黑铠甲的士兵追着跌倒在地的男人飞奔出来,一见到眼前的情景,他忿恨地怒吼一声,立刻转身就往回跑。博牛抡斧,建中挥戟,两人接连袭来,可那士兵仿佛在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干净利落地避开了攻击。他冲进摇摇欲坠的庐家,以家具作为挡箭牌跑了过去。
赤黑盔甲——那就是臭名昭著的赭甲吗?
博牛等人追在那人后头,蜂拥着涌进了庐家。建中调转骑兽绕过屋子,急匆匆地赶往后面。他刚跑到屋子后面,与此同时赭甲也跳上了拴在后头的一匹马。若赭甲是骑马,那建中的坐骑自然跑得更快。就在他催着骑兽快跑以拉近距离的时候,赭甲一边策马疾行一边举起了一只手。
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眼前一晃,还来不及产生怀疑,右肩上就遭到了冲击。他背后被用力猛撞,连声音也叫不出来就从骑兽上摔了下去。他立即蜷缩起身子在地上打了个滚,就在他抬起头时,第二波攻击已至。这次他看清楚了,是流星锤。
一个拳头大小的锤头系于长绳一端,落在建中脑袋旁边,在地面上砸出了一个洞。赭甲一挥手,锤头就被绳子拉了回去。锤头立刻又被投出,第三击擦过了建中的手臂。逃跑中的对手和从坐骑上摔下来的建中之间的距离,大概也就在绳子勉强够得着的范围内。虽然之前被砸中已经够令人吃惊了,但掠过建中手臂的锤头迅速划出一道弧线,直接击中失去骑手的骑兽的后脑勺,也令他震惊不已。赭甲扔下目瞪口呆的建中,渐渐跑远了。建中放弃了追击,向骑兽跑去。锤头不算太大,因此骑兽似乎没有受重伤。但这骑兽好像受到了相当大的冲击,腿脚发软,一时不听使唤。
“没事吧?”
他听到一个声音传来,回头一看是空正。建中点点头,试图去拉骑兽的缰绳,可右手却使不出一点力气。空正奔过来后瞄了瞄建中的肩膀。
“是石头吗?”
“是流星锤。居然那么远的距离还能击中——不仅如此,同一击还打中了骑兽。简直难以置信!”
最开始的那一击是完全背对着建中的。建中并没有看见锤头被扔过来。攻击的速度快得惊人。那人连锤头回旋的时机都没有计算,就毫不犹豫地一击掷中。如此身手令人大为惊叹。
“别动。——建中你先退下,需要处理伤势。”
檀法寺的僧侣说的话自然是令人信服的,然而现在不能向后退。
“总之你先去追人吧。那个受伤的人呢?”
“博牛在帮他包扎伤口,但出血过多,应该很难熬过去。”
“可恶!”建中嘴里嘀咕着。在他们对话的期间,手下们也在追赶着赭甲。
“小心点!”建中扯开嗓子喊道,并催促空正也赶紧过去。
“先前的惨叫声让我有些不安,你且去看看吧。”
空正点点头后先行离去了。一个手下跑过来,将建中扶上了骑兽。
***
乌衡策马疾驰,赶回部下所在的村子里。他觉得怒火在胸中沸腾,整个人都气急败坏了。最令他恼火的是,花了这么多钱买齐骑甲的骑兽就这么被杀了。骑兽还就算了——反正可以向阿选索求,买骑甲的钱也可以找阿选要。他在想着下次要索取更好的骑兽的同时,想到现在只能靠马逃走就气愤不已。
当他赶回前一个村子时,只见两个身影从庐家里摔了出来。他们都身穿赤黑盔甲,是乌衡的部下。一个黑影出现在他们身后。此人裹着一块破布,追在两人身后从庐家出来。其中一个部下看到了乌衡,伸出手似乎想开口求救,然后被来自身后的一击打倒在地。那个裹着破布的人单手抱着一个幼童,尽管如此,他的动作却很敏捷,且刀法极快。来者为何人?乌衡让马的速度慢了下来。
目前他的另一个部下正和这人对峙着。这个部下被乌衡赐予了“力量”。土匪或侠客自不必说,即使是对上普通的士兵也不会落后于人。尽管如此,他砍过去的一刀还是被轻易地拨开,身体失去平衡时挨了一刀。虽然他勉强躲过这一击,但还没来得及站稳,迎面就刺来极快的一刀,在乌衡赶去搭救前便分出了胜负。那个部下被刺中腹部,身子向前栽倒,双膝跪倒地上。极为凶狠的一刀砍在了他的肩头。
按理说,双刃剑是用来刺,而非砍的武器。用来砍的剑刀身长,且需要双手持剑,可眼前这形迹可疑者一只手正抱着幼童。尽管从剑身大小来看,这明显是把单手剑,可那人却一剑将乌衡部下斜劈成两截。他身手确实不凡,但剑本身也绝非凡品。
乌衡的后背一下子升起一股恶寒。这巧妙糅合了刺与砍的刀法令他觉得十分眼熟。
——莫非。
身后追兵们的脚步声在步步逼近。那个可疑者随意地跨过尸体,朝乌衡走来。裹得十分严实的布挡住了他大半面容,但若隐若现的下颌线条却震醒了乌衡的记忆。
乌衡立即掉转马头,全速奔跑,跑向被部下遗弃的骑兽,等靠近后跳了上去,立马蹬着马镫让骑兽往天上飞。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头黑色的野兽飞扑到他的脚下。虽然这野兽身上没有鞍子也没有套上缰绳,但那可疑者只要一声呼哨,它就掉头往他的方向而去,显然是被驯服了的骑兽。
乌衡部下的骑兽反应极差。他砸着嘴,拼命催促骑兽快跑。他回头瞥了一眼,只见追兵们似乎正要和那可疑者会合。乌衡姑且拉开了与身后那些人的距离,他松了口气,再次回头去看那可疑的人。
——那厮死而复生了。
他绝不会看错。乌衡曾在那人身边贴身随侍,也从背后攻击了他——过去就在函养山上,还险些偷袭不成反被杀。好不容易才把他砍伤,扔进了竖井,利用塌方把他埋葬在地底。尽管如此,他还是从地底深处爬了上来。
乌衡不禁打了个寒颤。
——是骁宗。
***
当建中赶到时,清玄正和一个人对峙着。那人的眼眉被破布遮住,一只手抱着个幼童。清玄向他询问了什么,那人默默地指了指身后的庐家。几个手下冲进了庐家。
“把那孩子交给我。”
清玄用棍子对准了他。那人一声不吭地将幼童放在地上。这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她像是受到惊吓般地厌恶男人,抽抽搭搭哭个不停。她的双手无力地垂着,仔细一看,两只手掌已经凄惨地断裂开来了,恐怕是被人用刀子刺穿后强行撕裂的。这令人作呕的一幕让人怒不可遏。
清玄试图把女孩抱过来,但女孩吓坏了,哭喊着不愿被抱。一个手下好不容易抓住了想逃跑的女孩,不知所措地看着那道极深的伤口。
“她应该很痛吧,还是用布按压伤口止血为好。”
清玄说着,看向那个男人。
“你是何人?看上去不像是赭甲那伙的。”
男人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闭上了嘴。
“也并非土匪吧。”
听到清玄这句话,他默默点了点头。建中下了骑兽,走到跟前后再次观察那个男人。男人站在那里,说不出是哪里不同寻常。他衣衫褴褛,从头裹到上半身的布也是一样破烂不堪,而微微露出的唇边的皮肤则异常苍白。建中往布底下看了看,只见他用一块粗糙且脏兮兮的薄布蒙住了眼睛。他是瞎了,还是透过那块布来看呢?若他能看见,为何要做如此奇怪的打扮?
“若你无意一战,那就把武器交给我。”
听清玄这么一说,男人毫不抵抗,默不作声地将挂在腰带上的剑连同剑鞘一起拔出。剑鞘上伤痕累累,伸出来的手也好像有些歪扭畸形。
“……是敌人吗?”
建中来回看着清玄和那男人。“不好说。”正当清玄这么回答时,进了庐家的那几个人突然飞奔出来。其中一人当场仰天大叫,另一人则瘫倒在地剧烈呕吐。“怎么回事?”他们问道,只见跑进庐家的人一个个脸色苍白地冲了出来。
“怎么了?”
“里面有一个女人和一个老妪,还有个孩子,全都被虐杀了。……太残酷了!”
建中看了看男人。
“是你干的?”
“不。”男人回道,声音嘶哑而微弱。简直就像是因为害怕而畏缩了,可他举止中却没有流露出丝毫胆怯。男人静静地伫立着,一头黑色的野兽降落在他身边。 建中等人大吃一惊,那野兽却用头蹭了蹭男人的侧腹,一边似乎在窥视建中等人,一边紧紧依偎在男人身边。
“是你的骑兽吗?”
听建中这么一问,男人也只是点点头。他既不申辩也不反抗,但也没有做出任何友好的举动。
“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何人?”
男人没有回答。
“既然你来历不明,我也不能就这么放任不管。为了安全起见,我需要把你绑起来,可以吗?”
对此男人也默默点了点头。当建中的伙伴拿着绳子靠近骑兽时,那巨兽发出一声咆哮,但在男人将手放在它脖子上时,它就温顺地让绳子套到脖子上了。男人也同样束手就擒。
5
令人棘手的投石机只能由空行师一台台地摧毁。
就在友尚关注着战果时,军营内变得嘈杂起来。乌衡从慌乱的人群中走了出来。友尚瞥了一眼他那张皇失措的模样,视线又转回到安福,可乌衡来到跟前后说的话却让他愣住了。
“骁宗在这里。”
友尚回头看着乌衡。
“——你说什么?”
“那就是骁宗,一定不会错。他被人救出来了。”
“你碰到他了?”
友尚兴冲冲地问道,乌衡点了点头。
“在安福以西。我们打算从侧方进攻,在迂回包抄时遇到了他。”
“从侧方——?”
友尚没有下达这种指令。现在从侧方进攻也并无任何意义。他可没法将乌衡说的话照单全收。
“就你一人吗?”
“我带着赭甲去的,但不清楚其他人怎样了。先别管这些,不追人可就逃啦!”
“对方就一人?”
“有同伙,二十人左右。不是士兵,多半是土匪吧。”
友尚死死盯着乌衡的脸。
“土匪对骁宗而言就是敌人,你觉得他们会一起行动吗?”
“可他们就是在那里啊!”
“他们有自报家门吗?”
“没有自报家门,可一看就知道。绝对就是土匪!”
乌衡一反常态地显得有些惊慌失措,好像感到惶恐不安。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似乎遇到了不同寻常的事。
友尚回头对部下说,“组成一支一两的队伍,让乌衡带路。”
“一两不够!最少要三两!”
“二两。——快!”
为防乌衡所言属实,友尚说着又补充了一句,“一个人也别杀,也不能让人受重伤。把所有人都抓回来!”
派出去的二两没过多久就回来了。旅帅士真满脸怒容地来到友尚面前。
“被他逃了吗?”
“他们看上去是在往西边去,所以卑职让人追过去了。他们带着伤员跑不快。比较棘手的是他们在后退时同伙人数也在不断增加,但更重要的是士气问题。”
“士气——”
士真点了点头,垂在两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着。
“士兵不愿行动。赭甲擅自绕到安福西边,把土匪还有逃亡的妇孺都杀害了。”
说着,他忍无可忍地嘴里低声咒骂了一句。
“抱歉,是卑职失态了。土匪为了警戒越过河流的士兵,派人暗中潜伏在沿河的村子里。乌衡擅自过河,并攻打了村子。其中有两个村子遭到袭击,藏在里面的土匪被杀。在第一个村子里有七具尸体,恐怕一共也就这些人。之后的村子有三具尸体,考虑到潜伏在村里的人数相同,其余人应该是往西边避难去了。只是……”
士真有些迟疑,因愤怒而涨红了脸。
“只是?”
“两个村子之间有一个房屋几乎垮塌的村子,从安福逃出来的妇孺似乎是在那边歇脚。那里只剩一个老妪、女人还有孩子的尸体。”
“……是乌衡他们杀的吗?”
“他们的死状可不是简简单单一个‘杀’字就能形容的,是字面意义上的被活活折磨而死。留在那里的与其说是尸体,不如说是残骸。”
据说母亲是抱着孩子咽气的,可那孩子被纵向砍成了两半。
“士兵们发现这一幕后骚动起来,士气大降。士兵们坚持要先埋葬遗骸,而不是去追土匪,可谁也动不了手。也难怪他们会这样——母亲的双脚被截去三处,脖子上还缠着小孩的肠子。”
士真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卑职请求您处罚乌衡。那绝非人之所为!”
友尚无言以对。
士真对着默不作声的友尚说道,“为何阿选大人要重用那种禽兽?”
“……是啊。”
友尚只能这么回答。若在过去,主人肯定会先惩罚像乌衡这样的士兵,会厌恶冷落他,但绝不会重用他。然而,现实却恰恰相反。只能认为正因乌衡是这种禽兽,所以才得到了重用。
——他身手高超。
这次出征,他也曾见过几次,乌衡及其麾下赭甲的身手之高超乎常理。之前根本没有传闻他有如此本领,多半是被人忽略了。看来实际上应该是他被别人小觑,于是便将自己的实力隐藏起来。
“在母子周围也有赭甲的尸体,一共有六具,基本上一两刀就决出了胜负。对手是赭甲,所以打败他们的也并非一般的好手。”
友尚微微探出身子。
“武器呢?”
“应该是剑,而且恐怕他可以用剑来砍。”
——不会错。友尚握紧了拳头。虽然他不想承认,但乌衡等人的身手远超友尚的部下。对付六人,还能一两刀就把人解决掉的人屈指可数。
即使他们只顾虐杀猎物,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也不可能六人全军覆灭。遗憾的是,友尚自不必说,阿选也难以做到。
友尚至少知道有一人也许能做到。
“发出传令,离开岨康。——我们也去,全军出发!”
“那么……”
“看来并非乌衡夸大其词。那人一定是骁宗。”
他一边整理装束,一边把部下唤过来。
“乌衡的事之后肯定会做个了结,总之眼下先追捕骁宗!”
“可就快入夜了。”
“我很清楚这点。队尾就交给弦雄了。”
朽栈发觉敌人开始行动了。只见在桥对岸扎营的那群人撤销了阵形,简直如同水洼溢水般向西移动。
“他们现在向西行?”
朽栈站在高楼上,微微探出身子。他确认了对方的阵形,的确有一部分人是向西行进。而且从远处看,只见全军都开始有所动作。不仅是其中一部分人,就连驻守桥对面的王师看似也准备一齐出动。
“喂喂,我们被忽视了吗?”
要拿下安福需要时间,因而他们放弃了吗?他们的想法应该是沿着河对岸往西边走,等正好超出投石机的射程范围就一口气过河。
“天都快黑了,那些人还真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朽栈,我们必须去。婆娘们都在逃,会被追上的!”杵臼慌张道。
朽栈颔首道,“天黑了对我们有利。等最后一帮人一行动我们就走,跟在他们屁股后头。”
朽栈的手下们慌忙准备追击。虽然有人提议,为了以防万一,至少将守在悬崖上的投石机旁的人手留下来,但临近黄昏时,当他们看到军营里剩下的最后一批人开始行动后,便将人撤了回来。在没有敌人的情况下,留下人也无济于事。即使并非如此,朽栈手下的人也很少,人数完全不足以抵抗王师,因此不能浪费任何一个人。
“等妇孺逃离后,安福横竖也就是个弃子,弃置也无所谓。”
朽栈说着,把手下分成若干小队,一队二十几人,待断定王师离安福足够远,便让他们一齐追了上去。
“没有听到哨声,那帮人准备沿着河向西一路过去吗?”
他们的伙伴潜伏在河流北侧。王师一过河应该就会响起哨声,可他们并未听见。然而,当他们在暮色苍茫中奔跑时,能看见河流北侧有火把的亮光,敌人已经在渡河。一个手下去村子里呼唤潜伏的伙伴,却立即面无人色地跑回来。村子已被敌人摧毁了。
“畜生,什么时候干的!”
据说,有近十个伙伴们藏身的村子被悉数歼灭。
“每具尸体都被剁得稀烂,这帮畜生如此惨无人道!”
在朽栈的过往经历中,他记得有这么一伙恶名昭著的赭甲,会无谓地耗费精力去伤害受害者。在土匪之乱及随之而来的诛伐中,赭甲一直如此行事。这伙人身穿极其庸俗的赤黑盔甲,如同嗜血的饿狼般,虽然十分气人,但确实身手高超。估计他们不会把土匪之流放在眼里。
“他们派赭甲做先遣队吗?这帮渣滓!”
为了战胜而不择手段——这就是军队。如此冷漠又残酷无比的作风,使得文州一直以来都遭到恣意践踏。
“去报仇,冲!”
朽栈等人对这里的地形了若指掌。虽说夜幕已降临,可他们在黑暗中也不会迷失方向。火把的亮光告知了他们敌人的位置。朽栈等人还是有一分胜算。
朽栈鼓舞着手下,跟上了向西前进的队伍尾巴。他们瞄准火把,将它们一个个灭掉。惊慌失措的士兵们在黑暗中的行动变得错综复杂起来。朽栈等人在武器上用迷谷标了记号,如此一来就无需担心自相残杀了。迷谷是生长在黄海的一种树,它的花具有发光的特性。从迷谷之花中提取的染料价格昂贵得惊人,但却能在黑暗中发光。在武器把手附近用迷谷做记号,不想被人看到时便握住那处将记号藏起来。若显示其中一部分,便成为一个暗号。这是那些生活在黑暗矿道里的人们的智慧。王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队尾乱了阵形。就在他们认为王师不足为惧而松了一口气时,形势开始发生了变化。士兵们把火把聚集到一起,重整阵形,开始与追击而来的土匪对峙。敌人一旦重整旗鼓,土匪就不足以与王师为敌。
朽栈冲进一队士兵当中,手中的双斧被击落一把,便逃了出来。在逃跑途中,他遇到了背着伙伴踉跄奔跑的手下。
“不要紧吧?”
他跑过去一看,背上的那个男人已没有了呼吸。他对那身沾满鲜血的衣服有印象。
“……是杵臼吗?”
“应该是。”手下只能如此回答。他会这么回答也无可厚非,只因尸体的头部遭到重型打兵器猛击,已经被砸得不成样子了。
“他已经死了,放下他逃吧。”
听朽栈这么一说,手下精疲力尽地放下尸体,然后懊悔地抚摸着遗体。朽栈也轻轻拍了拍那具身体。这个男人长久以来一直是朽栈的左臂右膀。尽管他性格软弱,但在乎家人,重情重义,处理任何事都不会嫌麻烦。朽栈刚刚还和他说过话,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别离。
“走吧!”他催促着手下,向后退去。他们和逃回来的伙伴们一起躲了起来。朽栈等人的损失惨重。即使占据了地利,在野战中土匪们也会处于压倒性的劣势。所幸的是,他们的追击让大军停下了脚步。原本正向西前进的大军停了下来,在紧追不舍的朽栈等人前方排兵布阵。
“怎么办,要撤退吗?”
听到赤比的询问,朽栈只是摇摇头。
“若能在这里把王师那帮人拖住,逃跑的那些人就能跑得更远。我们要尽量坚持下去!”
“要是被他们攻过来就麻烦了。”
“在对方转为攻势前抢先攻击吧,多少打几下就立刻往后退。只要对方还摆出要和我们打的架势,那些逃跑的人就是安全的。”
“明白。”赤比点点头,数了数逃回来的伙伴人数,重新编成小队。只要凑齐人数,就让他们上前攻击王师。在前方攻击的人一撤回来,就派下一队人上前。每一战撤回来的人都会有所减少,但就算知道这样只是疲于奔命,他们也不得不坚持下去。若他们的攻击中断了,对方就会转而进攻他们。一旦对方正式发动攻击,他们根本没有胜算。
纵使人数不多,但只要这方继续攻击,敌人就会停留在原地。
“事情的发展完全按照我们的想法来,有点让人毛骨悚然啊。”
“是我们的计划成功了吧?”
“你以为成功了就足以对抗王师吗?就凭我们这帮家伙?”
那些人之所以驻足此地,除了朽栈等人的攻击以外,应该还有其他理由。无法在夜间使用弩弓应该也是一个重要原因,但应该还有什么别的问题,以致于无论是攻击朽栈等人还是继续向西进发,都让他们难以行动。
朽栈等人如此揣度——而这的确是事实。
友尚想让大军前进。既然骁宗就在这里,就势必要去追他。虽然友尚得到的命令是侦察函养山,但侦察的目的是为了开山捕获骁宗。目前骁宗可能就在眼前。既然如此,当务之急就是去追捕骁宗。
然而他还是进退两难,只因士兵们对赭甲爆发出不满的情绪。说到底,他们深感愤慨的是为何阿选麾下要重用乌衡。对于在乌衡带领下赭甲的所作所为,无论是友尚也好,其部下也罢,都觉得难以接受。赭甲罔顾军队秩序行为蛮横,无视命令为所欲为,而且其行为本身与军纪背道而驰。即使军人不得已对百姓刀刃相向,但也是讲道义重品德的。他们为自己能坚守道义而感到骄傲。被践踏了尊严的士兵们会义愤填膺也不无道理。士兵们不能原谅乌衡和赭甲,必须将他们关起来严惩不贷的呼声实在令人难以忽视。
虽然友尚承诺了一定会处罚乌衡,可乌衡本人及赭甲们却对此嗤之以鼻。他们打着阿选的旗号招摇过市,逼友尚做出让步的举动再次激怒了士兵们。最后,他们见形势不利便消失了踪影,于是一队士兵出去搜寻他们。若问追捕捉拿他们的命令是何人下达的——好像是来自某位卒长。尽管是士兵们专断独行,但若友尚为此训斥他们,则可能导致军队崩溃。
他必须设法稳定人心,恢复军队正常秩序。就在此时,土匪从后方进攻而来。尽管他们兵力不强,可一波接一波的攻击也令友尚感到棘手。
士兵们的骚动好不容易平息下来,追着乌衡等人而去的一队人直到接近黎明时分才在说服下折返军中。在寒风中留守的士兵消耗极大,士气也显著下降。
“……我们暂且撤回安福!”
友尚叹了口气。
“那骁宗?”
“事到如今,就算追过去也追不上的。”
“将军所言甚是。”部下也叹息道。
“去支援弦雄。歼灭土匪后返回安福,派一卒人去搜寻乌衡!”
王师恢复了统一行动,开始向安福的方向——即向着队尾的方向改变阵形。朽栈看到这情景,知道形势已变。
“那些家伙是打算往这边来吗?”
朽栈等人的人数在徒劳无功的反复攻击中渐渐减少,然后天空开始渐渐泛白。虽说天还未亮到能看清人影,可一旦曙光初现,军队就会出动弩弓吧。如此一来,朽栈他们就没有取胜的希望了。
“回安福!”
他对着周围的人喊了一声,慢慢地向后退去。但就在他们准备往回逃时,却看到了空行师的身影出现在安福的上空。
“居然留下士兵了吗?”
朽栈咂了咂舌。他还以为对方必定全军出动了。没有留后手,让安福变成空城是他的失误。如果不逃进城内,他们留在山里就只会成为弩弓的靶子。
敌人大概准备伺机而动。虽然他们目前像一堵墙般停留在原地,但迟早会朝朽栈等人的方向蜂拥而来吧。
“混蛋,我们可是外行啊!”
“事到如今还说什么呢。”
赤比挖苦的话只能让他苦笑不已。
“到此为止了吗……”
他靠着一双拳头活到现在,很清楚那双拳头总有一天会坏掉。年龄或受伤,有许多因素会导致拳头不再有力。纵使朽栈清楚依靠拳头而活是有极限的,可他别无他选。不——也许有其他选择,但光是活着就要竭尽全力,他看不到任何岔路。说起来,他甚至不知道是否有过岔路。
“我出生在一个糟糕的年代啊!”
这是朽栈发自肺腑的感慨。当他回首往事时,就只有这么一个想法。
“朽栈……”
看到赤比脸上浮现出可怜巴巴的表情,朽栈笑了笑。
“不管是你还是我,哪个运气都不咋样。”
就在赤比发出一声干笑,摇了摇头的时候,如同影子般渗透在淡墨色的地面上的王师开始行动了。巨大的黑影一阵晃动,一下子向朽栈他们倾泻而来。
“来了——快逃!”
朽栈下的命令只有一个,无论如何都要逃脱并活下来。赌上性命逃跑,拉开距离,逃进山里,不能回安福。
伙伴们四散奔逃,队伍开始散了。王师的大军如潮水般涌来。朽栈他们也开始奔跑,躲避着冲过来的王师,兵分两路逃跑。“快逃!”他一边声嘶力竭地喊道,一边自己也跑了出去。若被王师突破中央,就只能分南北两路奔逃。但南面有河,北面有山,他们没有多少逃跑的余地,就算知道会被攻击,也只能绕到敌人侧方,尽可能拉开距离,从北往西走。向东西延伸开来的王师就这样形成了一股波浪,开始自南向北滚滚而来、一举逼近。朽栈等人只能四处逃窜,就在这时一群骑着马的人向他们跑来。虽然还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影,但已足以用弓箭瞄准他们这边了。一旦进入射程便万事休矣。
朽栈认命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面向骑兵,举起手中的斧头。他的武器是手斧,因此无法与骑兵抗衡。他只能听天由命,试图对准马腿砍过去。
正当他这么想时,地面轰隆作响。尽管感觉像是地面在震动,可其实是许多人所发出的声音。惊恐慌乱的声音以成千上万的规模交织糅合,震荡着黎明的空气。
“怎么回事?”他不禁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王师队伍的西端开始崩溃。冲着朽栈跑来的骑兵也改变了方向,慌慌张张地调转马头向西边飞奔而去。有的士兵往西边走,有的还在往东边追赶土匪。就在朽栈的眼前,王师的队伍开始左右撕裂了。
“——什么情况?”
朽栈一头雾水地跑了起来。他看到赤比在西边,便往那边过去。赤比呆呆地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地望着西边。
“怎么了?”
“不清楚。——不,是生力军吗?”
看上去王师确实是受到了攻击。
“若他们是王师的敌人,就不叫生力军。”
“那……来的是援军?……来帮我们?”
为何会有援助?不应该会有来救助土匪的势力才是。
正当他们茫然不解时,在前方的伙伴朝他们挥了挥手。伙伴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大喊,“是李斋!她来帮我们了!”
朽栈愣了一下,高声喊道,“那女人怎么会来!”
土匪和李斋并非同伴,倒不如说是敌人。纵使两者之间有短暂的合作,但绝不会更进一步。若她采取显眼的举动,暴露的可能性也就随之增加。
她不会来的。尽管如此,人数相当可观的一伙人向王师发起了进攻。他们并非土匪那样的外行,原因在于,王师的队形大为散乱,军心明显动摇起来。
“她忘了自己也是个逃犯了吗,蠢女人!”
他嘴上唾弃着,鼻子却一酸。
一伙士兵蜂拥而来。他们并非冲着朽栈而来,而是为了躲避什么才纷纷涌来。士兵们看到挡在前面的朽栈等人,仿佛迫不得已般的对他们发起了进攻,但朽栈他们也勉强抵挡得住这波攻击。朽栈一斧头将手持长矛刺来的士兵的矛头砍落,剩下的长柄则被他击飞。士兵失去了手中的武器,狼狈而逃。一头骑兽张开黑色的翅膀落在地上,攻入东跑西窜的士兵当中。
“朽栈!”
这骑兽又快又壮,骑在它背上的毫无疑问就是李斋。她身穿盔甲,手中持剑,毫不犹豫地将在挡在她和朽栈之间的士兵一个个砍倒,飞驰而来。
“朽栈,你没事吧?”
朽栈呆立在那儿,只能点点头。
“……有你这么傻的吗?”
“彼此彼此。”
李斋笑道。
“往西走——你让大家往函养山那里撤退!”
“可是……”
李斋点了点头,似乎在说不要紧。
“你们先走,大家的家人在前面等着。”
李斋的话让土匪们感受到了一线生机。他们各自挥舞着武器,一边向挡在前方的士兵们发起攻击,一边向西逃去。
6
让土匪先行撤离后,李斋等人开始缓缓后退。他们的目的并非打胜仗,只要能救出土匪,撤退到安全地带即可。最好是能暂时挡住敌人的脚步,令其就此撤退。之后敌人应该会重整旗鼓前来清剿,到时他们只需逃到潞沟或放弃函养山一带远走高飞即可。
“对不住了。都怪我轻率地离开安福。”
留在后头的朽栈歉疚道。李斋却摇了摇头。
“大家都离开安福反而帮了我们大忙,否则就必须得去救留在安福的人了。”
安福那里有投石机,他人无法轻易接近。若王师占据了安福的这些守城兵器,在城中清剿留在那里的土匪,那他们去救人就会困难重重。即使安福一直在土匪的控制下,也不会改变这种情况。李斋等人要营救土匪,必须让他们弃安福而逃,若朽栈不听劝告,便只能在城中会合了。如此一来,他们就极可能陷入泥潭而无法逃脱。
王师兵强将勇。李斋等人刚赶到时,王师似乎因突如其来的伏兵而惊慌失措,可目前正在逐步恢复秩序。更不必说无论是从数量上还是装备上来看,李斋他们都不是王师的对手。王师的兵力一分为二,队尾去追赶土匪,先头部队则与李斋等人交锋。虽说李斋他们设法分散了先头部队,可没有足够的兵力去乘胜追击、扫荡并抓捕残敌。驻留东边的王师以牢不可破的阵形开始向前推进。他们在王师的推进下向后退去,但到处都埋伏着未能歼灭的士兵,令人难以应对。若王师和后方队伍会合,那事态便会十分棘手。李斋等人要么必须赶在王师会合前向西撤退,要么就不得不将他们反逼回安福。
——他们兵力不足。
牙门观交给李斋的兵力有两千,就算再加上白帜及石林观的若干兵力,总数上还是远远不及一个师。王师来的似乎并非一整个师,而是少了两个旅,但仍有一千五百人。即使从装备及训练程度来看,同样的人数也是敌不过的。
与李斋等人直接对峙的士兵们应该是察觉了敌人是骁宗麾下。她并不愿就这么放他们回去——若有可能,他们想把这些士兵一网打尽,可实在力所不及。就在他们万分羞愧地往后退时,西边传来一片欢呼声。李斋惊讶地抬起头向峡谷间望去,映入她眼帘的是一支新来的队伍。
“那是……”李斋暗暗疑惑道。
“是癸鲁!”
旁边传来静之兴高采烈的声音。癸鲁是霜元的部下,正是他在高卓找到李斋并喊住了她。
“李斋大人,您没事吧?”
不多时,癸鲁便赶到李斋几人的身边。
“多亏州师并无动静,霜元大人同意卑职带兵前来相助。”
来的不只是癸鲁,彤矢也跟在他身后。两人共率有三千名部下。
“多谢!”
癸鲁点点头。
“我们痛恨土匪,但也并非所有土匪都有罪。等成功夺回鸿基后再去考虑如何处置他们,当务之急是尽力推迟暴露的时机。”
癸鲁说着催促彤矢行动,并回头看向李斋,“由卑职带人攻打主力部队,李斋大人请去抓捕散兵。”
李斋点了点头,让癸鲁等人过去,自己则留在原地,命令部下救护伤员,捉捕溃散的王师。彻夜行军的士兵们如今可以歇口气了。说实话,她对此感激不尽。
***
友尚远远看见一大群人从峡谷中一拥而出时,不禁发出一声惊叹。
——居然有如此庞大的势力。
他听说土匪的总人数不到一千,然而从山谷中一拥而出的人群显然超过了一个师。已经露出疲态的部队向后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血气方刚的援军。与其对峙的友尚君显得疲惫不堪。他们气势不振,战斗力明显下降。
如此一来,还是只能先撤回安福。友尚准备再下命令向后撤退时,一群空行师从安福赶了过来。这群空行师之前一直盘踞在安福的上空。留守岨康的那些人行事周密,让空行师先行一步,占据了已沦为空城的安福。
虽然友尚是这么认为的,可当空行师的距离越来越近时,他的脸色变得煞白。
——不是王师。
驱使骑兽而来的人约有二两,但怎么看都不是友尚的部下。他们身上的盔甲参差不齐,手中的武器也是如此,分明是由好几个有骑兽的势力拼凑而成的队伍。不过,这些骑兽不是普通货色,骑手手中的武器也显然是冬器,来人并非土匪或侠客之流。似乎有不少落魄的士兵加入了土匪,这些士兵和土匪也是一路的。从这些人的举止来看,他们绝非打仗的外行。
——他们本应可以趁早攻过来的。
他们本可以从友尚等人的背后乘虚而入。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在安福上空待命,没有做出任何敌对的举动。友尚误以为他们是赶来的部下,这固然是他的过失,但这些人并未轻举妄动,而是等待友尚军阵势崩溃往回逃的时机。
“该死!”
友尚咬牙切齿道。自阿选召见并命他前往函养山以来的一幕幕在脑中闪过。他误判了占领该地的土匪的势力。他奉阿选之命将乌衡带过来。以乌衡为首的赭甲的自私自利及肆意妄为让士兵们为之忿忿不平。他万没料到土匪如此难对付,且势力庞大,还混杂了相当数量的落魄士兵。
没有一件事是称心遂意的。很显然他们已经落入败局。友尚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本不该如此。友尚曾在阿选麾下效力。阿选受到先王重用,也被成为新王的骁宗委以重任。友尚曾为主人及自己的部下而心存自豪。这一切,如今都不复存在了。
友尚的大军在前后夹击之下开始溃退。
***
“那不是敌人吗?”
朽栈似乎大感惊愕,在李斋身边高声喊道。空行师从王师后方发起了攻击。
“空行师?”
“他们就在安福的上空,我还以为一定是王师留在安福了。”
据朽栈所说,他确实觉得有点可疑。
“我本以为大部分空行师都被投石机击溃了,想着真不愧是王师,竟然还藏有其他空行师。”
“是吗?”李斋嘴里这么说着,却还是不清楚那些空行师的来历。问了静之,他也一无所知。李斋等人的阵营里没有数量足以组队的骑兽。没有多少伙伴拥有行动如此敏捷的骑兽,而且也不可能在安福这边。
“那是谁?”
去思跑过来问道。“不清楚。”李斋答道。王师在他们眼前开始溃败。本来癸鲁和彤矢的到来就使得王师处于绝对不利的形势,再加上有一群空行师从后方乘虚而入,此战已成定局。王师眼看着即将溃不成军。同伴们扑向溃退的士兵,将他们砍倒在地,推倒后并将其擒拿。当落日西斜时,一切都尘埃落定。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李斋他们赢了。
造成奇迹的那一群空行师向李斋的所在之处飞落而下。李斋在里面看到熟悉的身影,不禁惊呼道,“那是——翚骏吗!”
那么,骑兽的主人就是——
“泓宏!”
李斋大声呼喊道。泓宏是李斋的部下,是与她在承州离别的师帅。
“李斋大人——终于见到您了!”
泓宏从飞落而下的骑兽身上跳下,跑了过来。李斋也从飞燕身上跳了下来。
“你之前一直在哪里————”
“多亏檀法寺相助,卑职得以苟延残喘。”
泓宏笑道,“倒是李斋大人,幸好您安然无恙!”
“其他人呢?”
一问之下,五名师帅中有两人被逮捕。包括泓宏在内,活下来的师帅有三人。
“我们失去了不少士兵,但还剩将近一半人马。大家都潜伏在承州到委州一带。听闻李斋大人回来,残余部队正在光佑的指挥下暗中向文州转移。”
泓宏说着握住李斋仅剩的那只手。
“总之,卑职带领最少的人手最先赶来,只为向您禀告此事。”
李斋回握住他的手。
“……有你们在,我就放心了!”
说实话,她本已死心。李斋的部下在承州未经审判就被处决,她曾以为不论是泓宏还是其他师帅都已不在人世。她已一无所有——李斋至今为止一直如此说服自己。然而,她有三名部下存活下来。一问之下才知他们是与举兵起义的承州师结了盟。值得庆幸的是,近年来阿选对各地的监控有所松动。不知是否由于国困民穷的缘故,过去戒备森严的承州,如今警备似乎也变得薄弱了。最近这种情况就更为明显,那些赶来文州的人的负担应该也会减轻。事实上,据泓宏所说,他们虽然本就足够谨慎,但也没费多大的劲就赶到了这里。
只要光佑一抵达,就能和敦厚里应外合攻下文州城。若能顺利展开守城战,便可堂堂正正地起兵与阿选对峙——。
7
李斋等人姑且以人数取胜。翌日,他们花了一天的时间扫荡军队,俘虏残兵。王师的人数比想象中要少。看来他们的目的是为了清剿土匪,至少李斋等人在此地的事并没有暴露出来。
虽说王师已尽力清剿土匪,可会落败也是理所当然的。如此一来,文州有敌对势力一事便会传到阿选那里,但等敌军兵力到位后,墨帜的阵容也将更为强大。他们渐渐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深夜时分,李斋等人带着俘虏们回到函养山前的一座城中。这座城已沦为一片废墟,城内长期无人居住。此城名为崔峰,过去是一座县城,在诛伐下被夷为平地,内外城墙自不必说,城内建筑也所剩无几。这里就是墨帜在支援土匪时安营扎寨之地。若能在此拦住王师,土匪便可逃往西崔——逃到函养山或周边的废弃矿区。即使无法拦住王师,这里本就是荒凉无人的废墟,因此不会牵连无辜百姓。他们凑合着在外城墙及民居的残垣断壁上拉起了帐篷,以供人使用。其中,在这座城的东北角,还残留着勉强能遮风避雨的建筑。据他们所知,这里曾是里府的一部分,如今指挥营则设在了此处。
“看来是赢了!”
霜元在一间废弃的堂屋中向李斋迎来,看样子是从西崔一路赶了过来。
“好不容易啊。”
就在他们互拍肩膀,沉浸于喜悦之中时,一名亲兵掀开门上挂着的布帘走了进来。他手中拿着一把剑。
“事实上,出现了一个来历怪异的男人。目前不清楚他从属何方势力,因此姑且关押在了城外。”
“——这是?”
“这似乎是囚犯所持之物。”
此人与王师的士兵为敌,并试图救出逃亡中的土匪亲属,因此不像是敌人。然而,他也并非土匪,而且也不属于李斋等人势力中的一员,本人又一语不发。他毫不抵抗地束手就擒。当这边要求他交出佩剑时,他似乎也极为爽快地交出了剑。
“若是阿选的敌人,对我们而言,也未必是友。”
不过,据说此剑并非凡品,因此才特意派人来报告。
李斋一边甚觉诧异,一边接过了那把剑。无论是剑柄还是剑鞘上都破损严重,无法想象出其原貌。即便如此,在李斋看来,过去这也应该是把不错的剑。虽不奢华,但也锻造精良。褪了色且伤痕累累的剑鞘上绑着一个小铃铛,不知是否是什么护身符。铃铛好像被塞住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饰物与剑鞘并不相配。李斋对此疑惑不解的同时,将剑鞘夹在腋下,握住剑柄拔出剑身。与剑鞘上的累累伤痕相比,剑身却美得惊人。剑刃完好无损,且毫无瑕疵,寒光凌凌。
“这是!”李斋惊呼。她在惊讶的瞬间手中失去了力量,剑鞘掉了下来。霜元也被惊得蹦了起来大叫道。
“——是寒玉!”
李斋试图向面露诧异的众人解释,却又如鲠在喉。她浑身簌簌地颤抖,连话都说不出来。
寒玉——是骄王赐予骁宗的剑。
“俘虏在哪里!”
***
俘虏坐在灯光昏暗的帐篷里,背靠一面焦黑的石壁而坐。四处开裂的布从头裹到了眼眉处,而且脏兮兮的粗布把眼睛遮住了。由于这个缘故,他们看不清他的长相,只能看到他消瘦的脸颊苍白如蜡。
李斋透过帐篷的缝隙向里窥视,调整了一下呼吸,手拿着灯跨进了帐篷里。大概是听到有响动,俘虏毫无戒备地回头看了看李斋。李斋拼命地将那张脸对照记忆中的脸。鼻梁、下颌及嘴角——。
就在她难以作出判断时,俘虏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真没想到——是李斋吗?”
李斋一时只能大口喘气。那人的声音嘶哑而微弱。然而——确实是他。
见李斋说不出话来,俘虏的脸微微一动。
“而且连霜元也在。”
李斋背后传来一阵哭天喊地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那是霜元。
“骁宗大人!——主上!!”
霜元飞奔过去,跪倒在地上。俘虏眼看着他过来,摘下遮住脸的布,露出那双令人难以忘怀的深红眼眸。当他掀开裹着的布,那头雪白的头发便披散了下来。
李斋犹如踩在云端上,轻飘飘地向前走了一步,双膝无力地当场瘫坐在地。她无法出声,也无法呼吸。
她想说,我们一直在找您。臣知道您还活着,坚信您有朝一日必定会回来。无论需要多久时间,要经历多少苦难,我们都会把您找出来的。
“主上眼睛是否有恙?”
少顷,旁边传来霜元的声音。听到这句话,李斋终于喘了口气。她抬头一看,只见骁宗仿佛厌恶般的眯起了眼睛。
“只是光有点刺眼,不过已经好多了。”
听见那声音,有人手忙脚乱地将带进来的灯灭掉,仅剩一开始就点亮的蜡烛,在微弱的烛光下周围一片昏暗。
“抱歉。”说完,骁宗用安慰的眼神看着李斋,“似乎让你吃了不少苦。身体可有大碍?”
李斋一时之间不知道他在问什么。不多时,她才领悟过来,骁宗指的是她失去的手臂。
“……并无大碍。臣早已习惯了。”
“是吗。”他回答的声音如耳语般低沉。
“听不太清楚吧,喉咙不太容易发出声音。在没人可说话的地方呆久了就会变成这样。”
骁宗含笑说道,目光转向霜元。
“我还是第一次见你露出这种表情。”
霜元惊得赶紧用袖子挡住了脸,因此李斋无法得知他究竟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站在那边的好像是叫静之吧。你旁边的应该是泓宏,是李斋麾下的……”骁宗说着,温和一笑,“你俩看上去就像孩子一样。”
李斋回头一看,静之和泓宏正并肩站在一起,低声啜泣着。看到那景象,李斋也慌慌张张地擦拭了一下脸。
“我一直挂念大家。”骁宗环视众人,“很高兴你们活了下来。”
“此话应由臣下来说!”
霜元高声说道。他再次膝行至骁宗跟前,握住他的手。
“得见主上归来,臣不胜欣喜!”
***
远处传来了欢呼声。
友尚在地窖中抬起了头。外头十分嘈杂,虽然已是深夜时分,却简直如同庆祝节日般热闹非凡。
——这也难怪。
他们打赢了王师。
友尚独自一人坐在地面上。这里以前大概是个仓廪,还算宽敞,虽然周围用砖石砌得十分牢固,但抬头望去,大部分的屋顶都已塌落。屋内只有一盏烛光,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太仔细,但堆积起来的石头应该是从河滩捡来的吧。周围的墙似乎是用灰浆把磨得光滑的石头砌筑而成的。好像也并非不能爬上去,可友尚的双手套着枷锁。
也许是残存的积雪融化,水从头顶和墙面的裂缝中滴落下来,在铺满石板的地面上蔓延开来。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干燥的地方坐下来,但身上的衣服已是湿漉漉的了。
他在疲惫和惆怅中昏昏沉沉地听着外面的嘈杂声,然后听到了有别于夜空中传来的喧嚣声的另外一种声音。为防别人听见而刻意压低的声音在说“主上”。这声音似乎就在地窖附近,说话的人声音不大,因此听不清楚具体内容,可还是能听出来几句类似“他还活着”、“回来了”的话。
那么,骁宗并非土匪的同伙吗?赶过来的援军里有相当一部分人似乎是王师余党。是这些人察觉到骁宗就在此地吗?他虽然不清楚骁宗与土匪、援军之间的关系,但能理解那些人高声欢呼时的心情。他们本以为主人已经驾崩——或者说是下落不明,却在七年后重逢,这该有多么令人欢欣鼓舞。
在离开鸿基时,他对为何选择乌衡而心怀不满。 随着离鸿基越来越远,这种不满的情绪也愈发强烈。与此同时,他对阿选也感到愈加生疏。
函养山被土匪占领了。为了击退土匪而战,这对于友尚而言是理所当然的。若土匪盘踞在函养山,他就无法完成主人的命令。除掉他们是应该的。友尚也明白,只要是名军人,那么就无可避免要为此上阵杀敌。
然而,在作战时他恨不得向对方说“现在不是做这些事的时候”。他觉得正因对手是土匪,现在并非与之为敌的时候,自己应该告诉伙伴们要远离函养山。即使王师、乌衡或州师开口下令,也决不要搭理。若听从他们的命令,那最终的下场便是命丧黄泉。
假若此时此地,阿选下落不明,七年来一直杳无音讯,自己果真会去找阿选吗?和他重逢后也会如此欣喜若狂吗?
“应该会去找吧……”
友尚低下头,双手抱膝,口中喃喃自语道。
经过一番犹豫之后,友尚应该会去找人的。只因阿选是友尚的主人。若能重逢,他应该会欣喜不已,但内心深处仍会感到不知所措吧。他必定会困惑于自己虽然高兴,却又无法感受到全然的欢欣。
友尚想,输了也好。他打输了这场仗,成为俘虏,无法尽到臣子的职责,可他觉得这样也挺好。他不知自己会遭到何等处置,也丝毫不感兴趣。他听从了主人的命令,忠心耿耿为之而战,在作战时竭尽心力,不过最后还是一败涂地。——如此,便足矣。
***
“这位是去思,然后这边两位是酆都以及喜溢。”
李斋喜笑颜开地将这三人介绍给骁宗。三人也是因为担心李斋等人的安危,才从西崔来到了崔峰。
这间破旧的堂屋等同于废屋,不太适合在此迎接王的到来。这堂屋连门都没有,窗户也破破烂烂,上面用现成的布及草席遮挡住了。屋顶勉强得以保留,可天棚上到处是漏雨之后渗出的水渍,积雪融化后的水至今还顺着土墙往下流。
即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三人依然激动不已。其中看上去最为激动的是酆都。这男人平时总是一副逍遥自在的模样,如今却好几次屏住呼吸,僵直地伫立在原地。
啊,原来如此。李斋露出微笑。
“酆都是南岭乡出身的。”
“哦?”骁宗饶有兴趣地看着酆都,问他是出身南岭乡的哪个地方。酆都语无伦次地回答着,脸上的表情令人难以看清。虽说屋内点了灯,但出于对骁宗眼睛的忧虑,数量极少。
——他在黑暗中度过七年。
李斋向骁宗询问了事情的始末,骁宗也想知道李斋等人的情况。他们各自通过提问的方式填补失去的时间。尽管这让人十分欣喜,但骁宗当时所处的境地却让李斋犹如五雷轰顶。
独自一人身处黑暗之中,期间没有吃上一顿好饭,一呆就是足足七年。只能靠篝火照明,而且舍不得多用木柴,之后长年累月都在黑暗中摸索着过活,这算什么样的生活?连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常年的沉默寡言令他嗓子无力,甚至无法发出声音。
李斋是军人,因而善于忍受孤独。她曾受过训练,为了在只身离开部队时也能活下去。即使如此,一想到自己孑然一身在山底呆上七年之久,便觉得毛骨悚然。在经历了这一切后,骁宗表现出的淡然模样,仿佛昨天还身在王师之中,令李斋大为惊叹。
尤其是他的身体并未显得特别虚弱。这也是当然的,骁宗在地底下一直让自己干着重活。然而,即使有手镯的保护,缺吃少喝肯定还是会对身体有影响。他的身形较之以往瘦削了许多,两颊凹陷,皮肤因长期不见阳光而苍白得近乎病态。他的声音微弱无力,眼睛也始终眯着。两只手的指甲都不自然地歪曲变形,萎缩得厉害。这是一次又一次指甲被生生撕裂后留下的痕迹。他过去浑身散发的那种凌厉霸气已不见了踪迹,然而,看起来却分外平静安详。
骁宗温和地和酆都交谈了一会儿后,转头面向去思。
“因我之故,瑞云观遭此大难,对此深感抱歉。除此之外,我很佩服你们能坚持到底。戴国受了你们莫大的恩惠,无论如何感激也不为过。百姓可能并不知情,可我要替所有百姓向你们道声谢。”
“愧不……敢当。”
去思深深鞠了一躬。
“还有喜溢。虽说这一切想必都是如翰道长的厚意,但我听说你对李斋他们更是帮助良多。衷心感谢你的盛情厚意。”
“这……不……”喜溢惊慌失措地嘴里嘟囔着,看着甚是好笑。
“原本我应亲自拜访如翰道长以表谢意,可惜时间不允许,有劳你务必向他转达我的谢意。若有可能,将来必登门道谢!”
“不敢当。”
李斋面含微笑看着一脸慌张的喜溢,然后转向骁宗。
“正如先前所提及的,请主上今晚在此安歇,明天先撤回潞沟,之后再去雁国。”
原本她是想将骁宗带回西崔,让在西崔的众多伙伴们也见见他。只是西崔那里除了伙伴以外耳目众多。无奈之下,他们得出的结论是,最好还是转移到潞沟。若要立马动身应该也没有问题,可不管是骁宗,还是跟随他的李斋等人都多少需要休息一下。毕竟他们赶来安福以后,几乎没能好好休息过。
李斋解释完毕后,霜元接话道。
“目前,臣等正在挑选随行护卫,由李斋担任队长,因为只有李斋是真正见过延王的。”
“虽说我也希望能和去思和酆都你们一起同行,不过——”李斋看着两人,“长久以来承蒙你们关照。在你们的帮助下,我们这才找回了主上。我想,你们二人也差不多应该远离危险,回到故乡,安心的生活才是。”
“多谢!”两人齐声道。
霜元也颔首道,“据我们所知,目前能安全通往雁国的有马州、江州和蓝州这三个州。最近的是马州,可敌人兵力最为薄弱的应该是蓝州。——不过,江州那里有墨阳山及东架。我们想让你二人随我们一同前往东架。”
“去东架是吗?”
去思语气中带着惊讶,立刻露出无比开心的表情。
“难得有此机会,我们打算顺路去东架。在东架稍作休息,接下来只要登上墨阳山后便可一口气飞到云海之上。”
“感激不尽。”去思行了一礼,而酆都则显得有些疑惑。
“这对于东架的百姓而言是莫大的荣幸,可这不危险吗?瑶山那里也有凌云山,还不如从那儿上云海。”
“酆都你应该也知道,瑶山的凌云山上空无一物。要飞上云海,我们需要一条路来登上凌云山。可瑶山没有那条路。”
“原来是这样吗?”酆都说着苦笑了一下,“小民自以为熟悉北方的每一条路,如今看来也有不知道的路呢。”
他说着又问道,“那其他地方呢?没有比墨阳山更近,且又可用的凌云山了吗?”
“倒也不是没有头绪。但我也不能确定是否能用。若常年无人通行,路就会被堵上。也有可能会被棘手的对手占领了这座山。特别是离州城近的凌云山上有州师的耳目,因而也用不了。不亲自去看看是不清楚到底哪里才可用的。所以我和李斋商量后,决定还是选择肯定能登上去的墨阳山。”
“原来如此!”酆都说道,看起来满心欢喜。
“我会负责留守。李斋和主上还要拜托二位多关照一阵子了。”
8
翌日,李斋及霜元将骁宗托付给部下,让他们先行前往潞沟,自己则留在崔峰挑选护卫。去思从牙门观那里得到过一头骑兽,但酆都没有骑兽。骑马会耽误时间,于是便让他和去思或其他人同骑一头骑兽。他们打算从文州出发一路向西,经马州南部后南下,再进入江州。最终目的地是恬县的墨阳山,从那里出云海,再一口气飞往雁国。只要骁宗抵达雁国,便能获得诸国的援助,并可打倒阿选夺回戴国。
事情有了眉目后,他们暂且和去思等人一起回到西崔。李斋大致收拾了行囊,处理好身边事务后,便独自返回崔峰。她一到中营,霜元便默默地对她点头示意,走出了中营。他们穿过摇摇欲坠的楼房,向着不远处的仓廪走去。率领阿选军而来的友尚正被关在那里。
通往仓廪的走廊歪歪斜斜,他们穿过时看到了相连的荒废穿堂里正蹲坐着一些士兵。这些都是被俘虏的王师军官。下级士兵则被关在别处。在这只剩残垣断壁的穿堂内,军官们目送李斋等人走过,投过去的目光都显得同样复杂。心灰意冷是理所当然的,但他们脸上浮现的神色并非仅仅如此。李斋朝他们看了一眼,走过了走廊。就在她正要离开堂屋之际,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主上是否安好?”
李斋回过头来。士兵们挤在残留部分柱子和屋顶的穿堂里,难以辨别是谁发出的声音。大多数人向李斋等人望过来,仿佛在等待着一个答案。李斋看了看霜元。骁宗回归一事还不能公之于众。然而,他们也知道,友尚的部下已注意到骁宗就在此地,且一直在追捕他。
霜元忽然转身回来,朝里面的人说道。
“主上在安歇。”
“可有负伤?”
“他的伤势尚且还不足以称之为负伤。”
“那主上贵体是否安康?听说清减了不少。”
“主上看上去和你等并无区别。虽说稍显疲惫,但只要休息得当,不日便可康复。你们是在担心主上吗?”
仿佛不知该如何作答,含糊不清的喧哗声在屋内回荡。其中一人抬起了头。
“主上肩负着戴国的命运。”
“正是。”霜元颔首道。男人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又改变主意似的摇了摇头。他再次抬起头来,在双手被绳子反绑在身后的情况下坐直了身体。
“祝愿主上武运昌隆!”
说着,他深深行了一礼。在看似不知所措的士兵当中,有不少人效仿了他的举动。
“我会代为转达。”
霜元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催促李斋离开。当他们离开这里,进入下一间堂屋时,他说,“看来阿选的所作所为未必令人信服。”
“这也不足为奇。”李斋回道,“阿选麾下多数人都明事理,懂大义,原本就是一支品行良好的军队。”
“说不定对阿选的谋反最为震惊的就是他们。”
“恐怕是。”
然而,大多数部下都择阿选而弃忠义。听从主人的命令而行事——这即为部下。
李斋他们还在揣摩着那些人的心情时,就来到了仓廪前面。他们指示看守打开锁,透过墙壁上的裂缝,只见友尚双手套着枷锁,正低头坐在那里。
友尚原为阿选军的师帅——在阿选篡位后升职为禁军右军的将军。
认出他的身份后,李斋停下脚步。
霜元对等在门边的李斋点点头,只身一人走进仓廪之内。
“没想到会以这种形式与你见面。”霜元关上门后说道。
听他这么一说,坐在倾斜床榻上的友尚抬起了视线。
“还真是……”友尚仿佛自嘲般地露出笑容,随后垂下了头。
尽管他们让人搬来了最基本的家具,但屋顶上却破了一个大洞。想必因为天气寒冷,里面搭起了帐篷,还铺上了地毡及衾褥,然而既无法替他取下手枷,也放不了火盆。
“很久没听到你的消息了,看来你安然无恙。平安就好。”
他的语气很随和。霜元和友尚曾同为王师的师帅,两人之间是旧识。他俩刻意保持着距离,可霜元还是极为了解友尚的为人,也认可他的成就。骁宗登基后,霜元升任将军,与依然是师帅的友尚在官职上有了高低上下之分。然而两人之间对等的关系并无改变——至少霜元本意如此。
霜元和他拉开了距离,在屋内唯一一张椅子上落座。
“士兵都被捕了。姑且先用绳子绑着,但绝不会慢待他们。目前大部分人还只能留在室外,我在让人尽快准备地方。”
霜元如此说道。若他自己落败被俘,恐怕最在意的无非也就这些吧。
“不过,遗憾的是我们并无足以养活所有俘虏的物资。而且我也有话想问你,你们来文州的目的为何?”
霜元直视友尚的双眼。友尚也是带兵的人,应该能明白他的意思。若阿选军来此的目的是为了讨伐霜元等“叛民”,那就无法释放被俘的士兵。只要给予那些士兵自由,他们就势必重整旗鼓再次攻打霜元等人。否则,他们就无法完成被下达的指令。所谓兵卒,即在接到攻打的命令后,只要身体还能动,就必须进攻到底,没接到撤退的命令就绝不退缩。如此一来,霜元他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就连饭也供不起,把人抓起来后置之不理,要么便斩草除根,一了百了。不过,就算是假话也好,只要友尚能说出讨伐以外的目的,那他们就不用动手了。
友尚淡淡一笑。
“实话说,我们的目的是来探寻函养山,根本没想到你们会在这里。恐怕阿选大人也并不知情。不过,此时传令兵应该已经在前往鸿基的路上了。”
说着,友尚貌似回想起什么,显得有些疑惑。
“我不清楚他们究竟是否知道是你们。我们本打算和土匪打一场。这里有土匪,他们还有军人模样的同伙,会否是王师残党——我们收到的报告也就仅此而已。”
友尚说着轻叹一声。
“函养山被土匪占据,我们上不了山。虽说双方因此开战,但土匪中有军人模样的同伙,最终我方落败。以一个师的军力无法与之匹敌,因此下令后撤——若是这么回事,你们能否释放士兵们?”
“这样行得通吗?”
听霜元这么一问,友尚双眉紧锁。
“行不通吧。就算让他们封口,也可能会有人泄露你们的所在——包括函养山底的囚犯被释放出来的事。”
“大概会如此。”霜元说着笑了,“不过,我还是很感激你下令后撤。我们被阿选发现也是不可避免的,这点我早就了然于胸。”
他们前去救助土匪时就早已预料到这种情况。但是,他觉得如此便好。霜元如今十分感激李斋当时无论如何都要救土匪。多亏于此,他们才能与骁宗重逢。若那时不是李斋等人坚持要前去救援,霜元可能就不会有所行动。那么骁宗就会在这场仗中被捕——或者说,更糟糕的是这次他可能真的会断送性命。
“土匪是和你们一伙的吗?”
“说是一伙的不太恰当,我们的伙伴曾受过他们帮助。”
友尚哑然失笑。
“明明会有暴露之虞,可你们还是选择大义吗?”
他先是轻轻笑了几声,随后仰天长叹。
“罢了!”
见霜元面露不解,他说道,“我刚说是后撤,现今作罢。”
“友尚!”
如此一来就无法释放士兵——霜元的话刚要说出口便被友尚打断。
“我们输给了土匪,我可不想回去被张运之流斥责。三个旅就地解散。”
友尚断言道,并回头看了看因震惊而瞪大双眼的霜元。
——阿选大人,到此为止了。
友尚对着记忆中的主人如是说。长年以来,他追随其至今。直到某时某刻,阿选一直是友尚引以为傲的主人。追随如此人物,让友尚心里既欣喜又骄傲。然而,他承认早已物是人非。
阿选让土匪帮他挖掘函养山,之后却要将他们杀人灭口。霜元等人则为了救那些土匪,而选择暴露自己的行踪。
他理解前者背后的道理,也认为后者愚不可及。然而,友尚希望能像后者一样行动。若要选择归属,他希望自己是在后者的阵营。正因如此,友尚才曾奉阿选为主,长年追随至今。究竟是友尚看走了眼,还是阿选变节了?不管如何,友尚无法再追随下去了。
友尚坐直了身体。
“让我和部下说两句。”
友尚把一同被俘的师帅及三名旅帅召集了过来。霜元守在远处,而友尚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要离开军队。统帅已不复存在,因此士卒可去留随意,可以回鸿基,也可返回故乡。
“将军今后作何打算?”一名旅帅问道。
友尚道,“我跟从阿选,而令百姓白白受苦,总得为此付出代价。”
友尚已不再尊称阿选名讳,这应该足以说明他的意愿了。
“无论将军要往何方,卑职会一直追随您!”说话的男人曾在穿堂为骁宗祈愿,似乎是友尚麾下的师帅。“只要您能容卑职跟随……”
友尚笑了。
“若我说要回乡做个渔夫,你该如何?”
“卑职认为这不可能。”
“是吗?”友尚笑道。接着他又看向三名旅帅,“虽然弦雄这么说,但我已离开军队,放弃军职,你们毋需再听命于我。你们几人及部下今后的方向,由你们自己决定便可。”
“卑职愿追随将军!”其中一人如此说后,其余二人也紧随其后,“自当如此!”
“我没让你们立即答复,好好想想吧。”
最先说话的那人摇了摇头。
“卑职是一名士兵,除了向人挥剑外没有别的本事。”
他在说这句话时嘴角在颤抖着。
“因此,当卑职被令杀敌时,卑职就会去杀敌。若有人因暗中藏匿叛民而被判定为敌人,那杀掉他们就是卑职的义务。可是,卑职不愿将毫不知情的邻居也杀光!”
男人说着用拳头抵住嘴角。
“一直以来,卑职都万分不情愿!”
“原来如此……”
当那位旅帅忍不住开始抽泣时,同僚用手搂住他的肩膀。无论是那位旅帅,还是一动不动攥着膝盖低下头的另一名旅帅,他们的肩膀都在颤抖。
翌日,友尚等人花了一天的时间去见兵卒。结果是被俘的友尚军归到霜元旗下。他们从追随阿选的一方,调转旗帜成为讨伐他的那一方。
“若你愿意接受这一大伙人自然再好不过,只是……”
友尚到中营见霜元时如是说。
“我会欣然接受。”
“不胜感激!”
说着,友尚拉过旁边的椅子,仿佛脱力般地坐下来。
“士兵们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厌恶阿选的做派,他们一直等着我说不干了。”
“是吗?”霜元只答了这么一句。
“我没能察觉到大家都在愧疚中挣扎着。真是无能……”
“阿选大概也是如此。他不应该清楚自己的部下绝不会认同他的所作所为吗?既然如此,他难道不会觉得痛苦吗?”
“老实说,我不知道。”
“友尚。”插话进来的是李斋,泓宏和静之在她身边默默待命。
“我有一事必须相询。据说台辅回了白圭宫,是否真有其事?”
友尚点点头。
“他平安无事吗?”
“那是自然,目前台辅已回到瑞州候的位置上了。”
“他还说——阿选是新王?”
“好像是。对了,这件事我得问清楚。台辅指名阿选为新王,那你们这次就真的变成谋反了,而骁宗大人则会成为篡位者。你们能接受这点吗?”
霜元回答了他的质疑。
“就像你一直追随阿选一样,我们也只是追随骁宗大人罢了。”
“骁宗大人会成为篡位者吗?”
被这么一问,李斋陷入了沉默。沐雨似乎认为宫中颁布的诏令有点不对劲——说是王宫内部有人通知了她。不过,真正在王宫的友尚好像并未抱有怀疑。
“骁宗大人呢?”
听到这个问题,霜元答道,“明天——不,已经是今天了,主上必须换一个住处,转移到更为安全的地方。动身前先请他在此安歇,主上看上去还是极为疲惫的。”
“也是——亏你们将骁宗大人救了出来。”
“并非我们将他救出的,是骁宗大人自己逃出来的。”
友尚目瞪口呆。
“莫非不是你们挖开塌方处,将人救出的吗?为此才让土匪协助你们的吧?”
“不。”霜元答道,“并非如此。土匪原本是为了在函养山上捡石块才占据山头的。我们也是终于估算到主上一定是在函养山上,本想借助土匪之力去找人,可还没来得及动手,他就自己出来了。”
“这还真令人惊讶!”
说完后,友尚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不,应该说不愧是骁宗大人。你们若不想让骁宗大人变成篡位者,就必须抓紧时间了。”
“这是何意?”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台辅指出阿选要想登基,必须要让骁宗大人禅位。因此我才会被派来函养山。换言之,只要还未禅位,骁宗大人就还是王。禅位后阿选才得以登基。”
“骁宗大人在我们阵营中,不可能去禅位。”
友尚点了点头。
“不过,若主上无论如何都不去禅让,阿选或许能另寻他法来即位。如此一来,天意所在就会有所变动,而主上则会成为造反的一方。我们必须在此之前打倒阿选。”
友尚的声音低沉,透露出复杂的情绪。
“请问……”泓宏插话道,“卑职无法理解何为天意变动。既然骁宗大人还健在,天意没道理会变动。”
“我也无法理解。”友尚说着,扼要地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霜元听完后,完全认同了沐雨所说的“不要相信为好”。这事确实过于可疑。
“王宫的人都相信这事吗?”
“不相信也得相信,因为是台辅本人所言。”
“会否是——台辅的计谋?”
友尚似乎大为惊讶。
“麒麟的——计谋?”他瞪圆了双眼,忽然紧皱双眉,“说不定是……至少张运他们一直有所质疑……”
“有人提出质疑吗?”李斋插言道,“那么台辅是否安然无恙?”
“我认为他没事。因为有表示怀疑的人,所以台辅的人身自由受到一定限制,但想要对台辅不利的人还是没有的。”
“台辅身边应该带着个随从,你是否有耳闻?名为项梁的……”
“有,是英章的部下吧。不过,项梁已经不在王宫了。”
“不在?”
“他出逃了,原因大概是想救出正赖。”
“正赖是否平安无事?”
“不能说平安无事,只是命还在。项梁大概试图救他。虽然他放倒看守,找到了正赖,但还是没法带他逃出去。因为在事情败露前他就已经出逃了,所以我也不清楚具体细节。”
“那么,台辅现在是孤身一人吗?”
“若你是想问他是否被孤立了,答案为否。台辅身边跟随着一群保护他的人。”
李斋安心地松了一口气。同样放下心来的霜元说道,“我们有很多问题想问,也必须要问你。不过,改天再进行吧。李斋也最好去休息片刻,没多久就得出发了。”
李斋颔首,离开了正殿。她刚回到自己的寝室,就发现檀法寺的空正正在门前等着她。
“贫僧听说您一早就要动身了,这个给您。”他说着便递过来一个包袱。
“虽说未必要打扮成武人模样,但又不能让剑离身。若您要佩剑,也不该穿道服。这是贫僧弟子之物,还请笑纳。”
“多谢!”
李斋用双手恭敬地接过了袈裟。袈裟里放着一套衣物,包括斗笠及戴在下面的风帽,御寒用的披风及黑色僧衣,穿在僧衣里面的白色短衣、长袴、手甲及膝袴。这是李斋在承州时也见惯的装束。的确,既然是檀法寺的僧侣,那携带武器是再自然不过了。
那套白衣和李斋他们穿在盔甲之下的衣物并无太大区别。衣物虽然很薄,但布料里掺有羊毛,和军队过冬的行装是一样的。军队用的手甲及膝袴是用软皮革制成,不过这毕竟是僧衣,因此是布制的。手甲及膝袴里塞了棉花或其它填充物,密密地缝起来,使之更具厚度。
李斋添了一套新的小衣和一双新鞋,等着骁宗从潞沟赶来。她把这些衣物整齐摆放在就寝的主人身边,为明天启程而做准备。她将手里泰麒留下的旌券,连同铃铛一同绑在剑鞘上。旌券的背面有景王的签署,若真有个万一,景王的御名及玉玺印说不定可起到护身符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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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在黎明时分,一小队人马从崔峰的废墟向西出发。这些人都骑着骑兽,仅十二骑。目送骑影渐渐远去的人们,不久便静静地消失在废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