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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白银之墟 玄之月④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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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基久违地下了一场雨。雨水滴在背阴处残留的积雪上,化雪成水。

极寒期过后,张运被逐出朝廷。诸官的兴趣已经转移到权力的格局将如何变动之上。冢宰之位暂时还空缺着,目前由冢宰副官案作全权掌管,但也有许多反张运派的官员极力反对。他们坚称案作是张运一手培养的人,要趁此机会将他拒绝于朝廷之外。

阿选一句话结束了争论。

“行了——先看看情况如何再说。”

暂且先交由案作,届时看情况如何便可。

阿选这么一说,诸官也难以再提出异议。

“他曾眼看着张运犯下大错,说不定比想象的要合适。”

正是在这些呼声下,案作获准代行冢宰一职。其中也有人对并无出色表现的案作鄙夷不屑。对此,案作只是恪守本分地担任代行冢宰之职。他极为尊重阿选及六官长,因此众人一开始的抵触情绪也渐渐淡去了。

当张运离开,冢宰这一权威自官场上消失后,原本冢宰一派的官员们也随之沉寂下来。与此同时,反冢宰派的势力也没有了动作。本以为哥锡会取代张运,但出人意料的是,他没有获得太多支持。事实上,所有的官吏都厌倦了争权夺利。

大多数官吏都认为新时代即将到来。即使不察言观色,只要跟随身为麒麟的宰辅便万无一失。

泰麒说话的分量大有提高。六官长中也有人对此心存戒心,可由于他们一直支持且跟随的张运落魄至此,便也只好接受泰麒的建议。而那些因泰麒权力大增而心存戒备的人,他们的意见几乎都被忽略了。

整个国家充满活力地运转起来。救济荒民的措施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进行着。物资被运往各地义仓以补充不足。国家鼓励城市重建,城里的活儿也多了起来。一些村子在过冬时已耗尽了用于播种的粮食,因此国家运了种子过去。

然后,来了消息。

——友尚军在文州全军覆灭。

“友尚?”

面对阿选的质疑,案作深深叩头。从文州一路飞赶回来的传令兵带来了友尚军溃退的消息。

“向函养山方向进攻的三个旅及友尚将军和这边失去了联系。据好不容易逃出现场的幸存者说,三个旅全数被歼灭,而友尚将军不是被活捉就是阵亡。”

“发生了何事?”

阿选看了案作一眼,随后看向在他身后待命的夏官长。两人的表情都令人难以捉摸。

“叔容,我在问你发生了何事。”

友尚只是纯粹为了将骁宗从牢狱中放出来才前去探查函养山情况的。说到底不该打起仗来,即使打起来,友尚也不应该轻易战败。

“是!”夏官长毕恭毕敬地答道,将身子蜷缩得更小了。

“此事——臣也不甚了解。看来是函养山一带都被土匪占领了。友尚将军攻下土匪阵营下的一个城,在那个城及琳宇各留了一个旅,他本人则带兵攻往函养山。他们与土匪在那里发生了激战,而友尚将军被打得节节败退是确凿无疑的。据说大多数士兵并未回来,友尚将军也就此失去了音讯。”

“土匪的人数有多少?”

阿选一边问,一边反复思考函养山周边土匪是否有足够的实力能与王师一战。他认为应该没有,可也无法断言。虽说当年为首的土匪已经在诛伐时的混战中被歼灭,但不能说是全部。是剩下土匪的党羽中有这么一伙势力成长起来了吗?阿选已经好几年没有关注过文州的土匪了。自从文州的诛伐结束之后,土匪对阿选而言就已变得毫无意义。不过,即使土匪培养出与当年规模相当的势力,但能否与王师相抗衡还是个疑问。虽说土匪是以暴力为生的群体,可他们不是军人。在人数相同或几倍于王师的情况下,他们无法战胜无论是在训练度还是武装上都更胜一筹的王师。

“还不清楚具体人数,文州那边似乎也没有掌握情况……”

叔容说着又补充道,“只是,函养山及周边的几个城镇似乎都在土匪的控制之下。函养山一带曾经是函县。县城是崔峰,该城位于函养山入口处,在诛伐下被夷为平地了。”

“换言之,土匪趁着县城被灭,将整个函县都占领了吗?”

对于案作的询问,叔容颔首道,“大致上就是如此。”

“一个县——两千五百户人家吗?通常来说人口在五千以上。”

“绝无可能,没有那么大的规模。”叔容否定道。

“可友尚应该带了一个师二千五百名士兵过去。若想击溃他们,土匪手下必须要有更多的人,否则实在可疑。”

“是一千五百人。友尚大人在琳宇和岨康留了两个旅。”

“虽说如此,但这边可是王师。要对抗一千五百人的王师,土匪必须要有五倍乃至十倍于他们的人数。”

“大人您也太小瞧土匪了。何况友尚将军原本就并非为了打仗而去的。土匪占据函养山之事完全是在意料之外。”

“尽管如此——”

阿选烦躁地打断了两人。

“文州究竟在做什么?不仅眼看着函养山被土匪占据,甚至连他们的实际人数都无法掌握!”

阿选用强硬的语气说完后,倏地感觉到了一股凉意。对土匪占据函养山的举动置之不理,连土匪的实际人数都没有掌握——这并不奇怪。文州侯是傀儡,没有得到阿选亲自下达的命令就不会主动行事,而对文州失去兴趣的阿选则没有下达任何具体的指示。

无论是跪地叩头求恕罪的叔容,还是责备似的看着他的案作,都没有向阿选投来谴责的目光。没错——不管是案作还是叔容都不清楚文州的实际情况。文州那里发生了什么,现今状况如何,在鸿基这里恐怕只有阿选一人了解情况。

就当他在心中小声咒骂当初萎靡不振的自己时,一名眼神空虚的下吏走到了他身后。“乌衡有事求见……”下吏附在他耳边低声说道。阿选点了点头。

“够了。你们先尽力掌握实际情况。”

他冷冷地说着,挥手示意两人退下。两人诚惶诚恐地退下去后,乌衡毫不客气地闯了进来。

眼看着乌衡径自迎面走来,既不跪拜也不膝行,这一幕让阿选只觉得嘴里一阵苦涩——这人回来了吗。

明明友尚并未回来,乌衡却回来了。他该庆幸乌衡能回来,因为他必须知道在文州发生了什么,然而对乌衡居然没死而产生的懊恼却占了上风。乌衡能活下来,既不是因为他实力强大,也不是因为他没有足够实力去帮助友尚。若他完全没有帮助友尚的念头,那他肯定也就不会因救不了友尚导致三旅败退而感到内疚。

乌衡那丑陋的赭甲上添了不少污渍,但划痕不多。他本人看上去也没有受伤。看来他打得轻松,见势不妙就立即逃走。

“发生了什么事?”

对于这冷冰冰的询问,乌衡的回答令人震惊不已。

“骁宗出现了。”

阿选一瞬间差点站起来,好不容易才勉强忍住。

“这是何意?”

“字面意思。用不着挖坟,那厮就从阴曹地府复活了!”

乌衡说着就地盘腿而坐。

“友尚太天真了。我都告诉他骁宗出现了,他还不肯多派兵。说到底那家伙就是太拘泥于形式。我叫他要不就杀了土匪要不就把他们抓了做奴仆,可他却坚持这场仗要打得光明正大,所以才会被人下绊子。”

他脸上浮现出粗鄙的笑容,随后开口讲述。乌衡提出要将土匪全歼,但友尚并不接受。他们与土匪之流争论,结果就是大多数土匪向安福方向撤退。

“到了安福又开始争执,这次那伙人可是有座城的。我猜他应该是想放过妇孺吧。我们在城外等着,不出所料,老人和带着孩子的女人逃走了。”

乌衡说着露出狠毒的笑容。

阿选没问他那些人结果如何,听到回答也只会污了自己的耳朵。

“土匪有多少人?”

“我不清楚具体有多少人,不过在安福对峙的那帮土匪人数并没有那么多。大概比一个旅要多,但不足二旅。”

若是一旅则有五百人,二旅也就千人。如今文州土匪有多股势力,然而考虑到过去土匪的势力,其党羽并不算多。

“就这点人还没法全歼?”

乌衡嘲讽地笑了笑。

“因为友尚好像一开始就没有开战的意思。你叫他调查函养山,他就满脑子只有这件事。本来只要强行进攻碾压土匪就行了,他却说什么要是土匪肯逃就算了的傻话。”

“就算如此,真要开战也不可能会输。”

友尚手下率有三旅。不仅人数众多,且武装上也有所不同。王师都有骑兽及冬器,且上级士卒多为仙人。土匪不应该有冬器,一般的剑或矛也无法重伤仙人,那么本来这场仗就打不起来。

“他们有援军。”

“援军?”

“就在他们追击从安福逃出来的那伙人时,援军来了。”

“是骁宗率领的吗?”

乌衡摇了摇头。

“不是,赶过来的是土匪。也许是侠客那类人,但至少不是士兵。我不认为这是一支有组织的军队。”

乌衡等人没想到会有援军,他们人不多,因此便四散开来。

“照事前的说法,土匪大概只有八百人左右。我可没听说他们还有更多同伙。友尚那家伙失手了。”

“不提友尚了。”阿选说道。他不想从乌衡口中听到友尚的名字。

“然后呢——”

“仅此而已。我们在援军的追击下逃跑,跑的时候我手下被骁宗一剑砍倒。我是想和他交战一场,不过觉得还是要先去通知其他人。”

乌衡建议友尚去抓人,后者也急忙调动了兵力,但只派了二两兵。恐怕是没抓到人,等他匆忙调动全军的时候,为时已晚。

“后来又来了支援军,就变成现在这副境况了。”

阿选一问之下,才知后头赶来的援军比之前的总人数还多。

“天还没亮就陷入一场混战,所以我也不清楚详情——看起来有相当多的落魄士兵混杂在里面。他们的作战方式一目了然。”

“说不定是骁宗的部下或叛民之类的。”

“不可能,若是骁宗部下,土匪就是他们的敌人。”

听阿选这么说,乌衡耸了耸肩。

“或许就是一般的叛民。不过即便如此,王师输给他们可太不中用了。你麾下那些窝囊废们毫无战意,也没准备好作战,再加上敌方生力军一来,肯定没有胜算。所以我伺机逃离了战场,果然如我所料,那些跟随懦弱将军的人,结果全都往远处的山里跑了。”

阿选瞪了乌衡一眼。友尚并不懦弱,也没有理由遭受乌衡如此诽谤。阿选虽然感到怒火中烧,但在乌衡的嘲笑下,他还是移开目光,咽下了要说出口的话。

卑鄙小人自有卑鄙小人的用处。他需要一只脏手来处理那些不能交给友尚等部下的任务。

“那么……骁宗呢?”

阿选强迫自己冷静地问道。

“谁知道啊!”乌衡答道,“是友尚成功抓住了他,还是连抓也抓不到。哎呀,我猜是后者。”

“够了!”阿选让乌衡退下。他对那副贪如虎狼的面孔说,稍后会让人将赏赐送过去。乌衡脸上浮现出贪婪的笑容,转身准备离开。就在他迈开脚步的这一瞬间,阿选坚定了杀乌衡的决心。

这贱民知道得太多了。当前局面下,说什么脏活让贱民来干的漂亮话根本无济于事。

——只因骁宗出现了。

必须派兵前往文州,无论如何都得将骁宗抓住。

骁宗是何时从那个牢狱中逃脱出来的?是有人挖通函养山山底了吧——阿选如此猜想。是土匪挖穿这座山的吗?虽说土匪与骁宗应该是敌对关系,但也未必不会有土匪支持骁宗。还是说,那些被称为土匪的,是假扮土匪的叛民?若非要他猜的话,似乎更有可能是这样。

——骁宗率领着这些叛民。

不过,即使是叛民,也应该猜到自己的行踪已经暴露了。阿选必然派兵讨伐他们是可想而知的。但他们还是留在文州了吗?即便是,想必也会让以骁宗为首的重要人物逃离到安全地带吧。

问题在于,出了文州后,他们会往哪里去?

按照常理来说,应该会去能得到土地支持的委州或承州。

“加强委州和承州的兵力,另外再派兵前往文州!”

他把叔容叫来下令,但又觉得不会是委州或承州。骁宗应该也能预见到阿选会有所警戒而增强兵力。

——若是他自己,会如何做?

会将计就计让人往西边的马州、南边的江州那边去吗?可是,骁宗是否能在那里立足?他不认为骁宗会在毫无立足之地的情况下行动。

“文州城……”

这要看骁宗等人储备了多少兵力。若他们的兵力足以攻破城池,便可一口气攻下文州城。比起前往没有任何根基的马州或江州,如此一来显然更为稳妥。

——这会儿他们说不定已经开始着手攻占城池了。

阿选再次召集六官长。

“文州出现了叛民,恐怕是王师余党。”

阿选特意隐瞒了骁宗的名字。至今为止,玉座上正统的主人还是骁宗。唯有骁宗率领叛民一事绝不可让他人得知。一旦被他人知晓,阿选就成了那个逆贼。

“王师余党——是骁宗麾下吗?他们和土匪联手了?”

正当叔容不解之际,传令兵冲了进来。

“文州传来第二报。文州出现原瑞州师余党!”

“瑞州师!”

阿选及六官长都变了脸色。传令兵跪伏在地。

“有证言表明是瑞州师中军。”

“瑞州师中军——李斋吗!”

还活着吗?阿选内心犯嘀咕。因她一直杳无音信,还以为人已经死了。

李斋身负弑逆骁宗的污名。逃亡与追缉自此开始。对于李斋,阿选紧追不舍,而李斋则拼命挣扎逃跑。最终李斋虽然逃过一劫,但从未轻易逃脱过。故乡、过去的人脉以及新的伙伴,李斋失去了太多。因此阿选一方面惊讶于她还活着,一方面也对她至今还未丧失战意而感到意外。她这锲而不舍的热忱到底缘于何故?

她痛恨阿选——想必有这个原因。她肯定也对现状感到义愤填膺。阿选思忖,仅此而已吗?

原本对于阿选而言,李斋此人颇为奇特。

李斋原非骁宗麾下。非但如此,她还和骁宗一起升山。可以说,她眼睁睁看着玉座被骁宗夺走了。然而她还是得到骁宗重用,其本人也欣然接受。以阿选活了这么久的经验来看,这种情况下,李斋必然会对骁宗怀有敌意。若是阿选自己,是不会如此轻率行事的,但他觉得感情用事是军人政权的通病。

蓦地,阿选想早点遇见她——若是阿选还在王师军中与骁宗竞争的时候遇到李斋,他又会对李斋说什么呢?

事到如今再思来想去也毫无意义。

叔容惊慌地喊道,“是李斋将军的——那么,李斋将军也在文州!”

阿选稍作思考,“应该假设她在。对,李斋大概就在文州。率领叛民的无疑就是李斋。土匪是他们的同伙!”

是李斋和骁宗,否则友尚不可能轻易被打败。

“李斋将军曾是一名将军。这次的谋反已经不能和武装起来的百姓举旗起义相提并论了!”

阿选对着惊慌失措的叔容大喝一声。

“慌什么。归根到底就是些残兵败将。不过是失去自己的部下,只能和叛民及土匪联手,勉强凑成一股势力的穷寇罢了!”

阿选环视众人。

“友尚本就不是为了打仗而赶赴文州,我们不能因为友尚的败北而过于高估敌人。穷寇之流不足为惧。不过,若他们因打败友尚而获得其他谋逆者的赞许,那就难办了。要打就要趁早,火速出兵文州,歼灭穷寇!”

“遵旨!”叔容就地叩头。

*****

——李斋还活着。

被称为玄管的人静悄悄地离开了现场。

七年来,她成功逃脱了吗?而且还和土匪联手,拥有了一定的势力。

——不过,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李斋在文州率领叛民的举动已被发觉。就过去的例子来看,将会发生大规模的诛伐。

“不,也未必如此……”

玄管自言自语道。阿选不会饶过叛民,但也做不到像以前一样大肆诛伐。只因现在有泰麒这一巨大威信的存在。

话虽如此,李斋的处境毫无疑问是十分危险的。既然和友尚发生了冲突,他们应该也知道自己的行踪已经暴露了,而且也是有一定的把握可以应对这种情况才会发起争端吧。虽然他们不会轻易屈服,但情况也不容乐观。

——必须要让李斋活下来。

2

送走李斋等人后,霜元就撤出崔峰,带着部队暂且退到了潞沟。他把以牙门观势力为首的、对城内比较熟悉的人留在西崔,让大部分士兵进入函养山山中。目前该考虑阿选已经得知霜元等人的行踪。歼灭友尚军的土匪势力中包括了王师余党的消息,毫无疑问会传到鸿基那里。不过,那边应该不至于能掌握他们的实际人数。若斥候兵在讨伐之前赶来,也不会告知他们实情。尤其是友尚军已归降墨帜一事,霜元不想让任何人知晓。

“若他们觉得我们人数比想象中要少,而因此轻敌便好了……”

霜元喃喃自语着,环视了一下窑洞。凿穿山崖而成的地窖经过一番修葺,可供居住使用的物件越来越多了。他目前所在的窑洞,面向室外的建筑被修葺一新,室内放置了隔断及家具,房间布置得井井有条。而在外头,趁着积雪开始融化,维修道路、修复水渠等建造进展迅速。霜元刚搬去西崔时,最后一次见到的潞沟还只不过是一片废墟,但在极寒期过后,城里的建筑犹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

——人山人海。

土匪的老人及妇人在逃离王师后,暂时逃入城里,并就此留在了潞沟,开始铲雪耕地。既然土匪战胜了王师,那就不能再冒着危险回岨康或安福。虽说最为安全的是逃出文州,但逃入潞沟的那些人似乎并无此意。

“对方尚未天真到会小瞧我们的地步。”友尚笑着把脱下的外袍扔到高一点的炕上,“若他们找不到我们人影,便会认为我们潜伏在什么地方。但如果不清楚人在哪儿,那自然就难以进攻。这样倒也可以。”

“没错。”霜元苦笑道。

“不说这个了。”友尚将褞袍也扔了出去,盘腿坐在铺了毛毡的炕上。

“倒是我们不能提前行动吗?如今还有雪,即使他们进军,速度也快不起来。在雪彻底融化前,我们把文州城一举拿下。”

霜元点了点头。

“我正有此意。若相信敦厚大人之言,我们已有足够的兵力攻下文州城了。接下来只等全员到齐。”

听了霜元的话,友尚双臂交叉,陷入了沉思。

“那位大人的判断有多可靠?”

“不清楚。虽说我相信其为人,但敦厚大人是文官,不好说他是否了解士兵的秉性。无论是多奇特的命令,士兵都只会服从。在不少人看来,文官似乎会轻视士兵们这种习性。”

敦厚认为笼络将军风险极大,他的意见也有一番道理。然而,即使再怎么笼络士兵,只要上级不动,士兵便也不会动。反之,即使所有士兵都拥护阿选,但最关键的将军为骁宗而行动,那么大军也会随之而动。正如友尚的部下都对阿选的所作所为深恶痛绝,却也绝不会拒绝为之作战。

“说的也是。”友尚漫不经心地说道。

“官员也要听从命令,可若那位大人认为官员和士兵在这点上毫无二致,那么或许他预想得过于乐观了。”

“再说,我认为只要文州城到手就万无一失的想法极为危险。只要攻下文州城,便姑且有了一个藏身之处。而只要主上在这里,便可召集志同道合的伙伴。这应该都是事实。然而,你们会否错估规模?”

“你是说——招来的士兵未必有期待中那么多?”

“有这种可能。你们部下便罢了,潜伏在某处的那些人想必也会赶过来。而他们手下那些士兵只要得到命令,也会聚集而来。不过,那些士兵一旦脱离了控制,又会如何呢?他们到目前为止还未被阿选追杀,意味着是分散开躲了起来。我怀疑这样的士兵是否会继续服从上级命令。”

“说不准。”霜元沉思道。

“而且,就算拿下这座城,要维持一城的代价可是非同寻常的。若能毫发无损得到这座城自然最好,但也可能损失人员及物资。若人手不足,物资匮乏,这座庞大的城则瞬间会成为沉重的负担。”

霜元对此也点了点头。确实如此——友尚言之有理。首先,文州本身到目前为止都无法积攒下土地的恩赐。人口骤减,农田减少以及诛伐后土地的荒芜,都让收成越来越少,一贫如洗的百姓所收集的大部分物资又被官府搜刮一空,所剩无几的东西也多半在这座城陷落前被付诸一炬。说到底,若要正面向阿选宣战,即便是以牙门观的财力也只是杯水车薪。

“若我们手上有正赖隐藏起来的国帑……”霜元喃喃道。

“确实。既然国库里几乎是空的,可见正赖的确是把国帑藏了起来。至于国帑的下落,阿选应该也不得而知。至少我所知道的是,正赖不会吐露国帑下落,即使再怎么逼供也无济于事,好几年前便是如此了。听说再如何严刑拷打也逼不出正赖一句话。”

“居然这般……过分吗!”

友尚点点头。

“我并未亲见,只是听人这般说起。到了这种时候,仙人可不好受。轻易死不了,只能等待悲惨的下场。”

近年来,他们一直没有听说有关正赖的传闻。友尚也不清楚正赖目前状况如何。但毫无疑问的是,自篡夺之初,阿选就迫不及待想得知国帑的下落。正赖不可能安然无恙——友尚刚冒出这个念头,霜元说了一声“且慢”。

“项梁肯定是打算救出正赖的。可他虽然接触了正赖,却没有带着他一起逃。”

“我是如此听说的。你是指?”

“正赖本人就在他面前,那项梁为何不把他带走?”

“我不清楚详情——比如说,当时有人在赶过来,可他们却无法除下枷锁,诸如此类原因?又或许是正赖过于虚弱,实在无法跟着一起逃,于是便极有可能让项梁独自逃离。”

“都有可能。不过,两人成功接触了——而正赖知晓国帑的下落。”

友尚惊讶地张开了嘴。

霜元颔首道,“那种情况下他会不把国帑的下落托付给对方吗?”

“不会——倒不如说,为了稳妥起见,正赖反而特意留在了牢里。”

若带着如同累赘的正赖同行,就极可能面临两人一齐被抓,或在此过程中被杀的风险。项梁独自一人逃脱的机会更大,因此正赖多半是将知识传授给他。

“不,且慢。”友尚抬起手来,“虽说国帑不过就是一堆契据,但量可不少。恐怕是在卧信返回鸿基之时,接过国帑后出逃,之后转入了地下。若真如此,国帑实际上是由卧信在保管。并非除了正赖就无人知晓国帑的下落。”

“确实……”霜元歪着头思忖一番,“反过来想——李斋将阿选谋反的消息送到文州和鸿基。英章和卧信在文州,而正赖在鸿基。他们在我被下令追击李斋的时候,应该已经决定逃亡了。就在那时卧信接到回城的命令。他们是商定后采取的行动。”

“英章在文州就地逃亡,卧信暂且服从命令返回鸿基,但仍是销声匿迹了。正赖恐怕在卧信回来前一直藏匿着国帑,待卧信抵达鸿基后便将国帑托付于他。”

“我想也是。英章离开文州后转入地下。与此同时,卧信则携国帑藏身暗处。那时说不定正赖也准备出逃,不过还未曾来得及隐藏踪迹,就被阿选关押了起来。”

“可是,无需向正赖询问,卧信也应该知道国帑的下落。英章和卧信不是本来就打算一起行动的吗?然而——”

许是思考陷入了茫然,友尚停顿了一下,霜元接着他的话头继续说。

“然而,阿选为了诛杀叛民不惜牵连附近无辜的百姓。以致于卧信和英章都无法行动,只能一直藏在暗处,销声匿迹。双方因此而断了联系。但是,若他们在文州和鸿基分别逃亡,准备之后再一起行动的话,那他们必定会约好碰头的地方。不然便会定下取得联络的方式。”

“应该是。”友尚喃喃道,“被囚的正赖用不了,但卧信却能与英章取得联络。”

“可那个方式应该是不能用了。说不定,原本是打算由正赖本人来做这个中转处。毕竟当时情况紧急,他们也无法事先做好充分准备。在逃跑时,各人大概也是打算凭借手上掌握的线索来出逃吧。实际情况如何,也只有去了才会知晓。不过,其中只有正赖是唯一一个确定手上有东西的。按理说等他们各自安顿下来后,再与正赖取得联络即可。可正赖还是被阿选抓住,英章和卧信也失去了联系彼此的手段。”

“有可能。”友尚的手轻轻敲打着膝盖,“对英章而言,随着卧信的失踪,国帑也下落不明。正赖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所以才将卧信的所在之地告知英章——”

“不!”霜元打断了他,“虽说是卧信在保管国帑,但那些契据可谓堆积如山,他不可能随身带着跑,必定会将其存放在某处。正赖不是知道存放的地方,就是手上有线索,是以他才想通知英章。若消息能到英章那里,便可得知卧信的音信。”

“恐怕就是这么回事。三人合谋藏匿国帑,定下了出逃的计划。英章和卧信按照计划逃走了,却漏掉了国帑。然而,所谓国帑就是堆积如山的契据。即使能带出来,也无法在逃亡中随身携带,且风险过大。因此他们将其存放在某处。正赖知道一个安全的地方可存放国帑。正因如此,他独自一人留在鸿基——为了准备与保管之人取得联络。”

“于是,唯独他一人逃得晚了吗?”

霜元点点头。

“卧信出逃后直奔国帑的存放之处。此时正赖已将一切打点妥当,只是还来不及将之告知英章。”

“因此他才托付给项梁。恐怕正赖对英章潜伏在何处也是心中有数的。又或许,在正赖尚未被关押之前,英章便来过消息。”

“那么,此时英章多半已和卧信取得联络。当然前提是项梁能平安到达。”

话虽这么说,霜元还是抑制不住兴奋的情绪。霜元等人当初不仅被分散了兵力,还在等同于敌区的承州四处逃窜,而卧信则不得不留一半兵力在文州。行动迅速的英章则不同,他极十有八九让全军藏在了暗处。事实上,他们几乎没听到英章军的士兵被捕并处以极刑的消息。

“英章军有五师一万二千五百人——当然,实际上可能并非所有人都在。”

听了友尚的话,霜元点点头。

“考虑到我的部下因失去主人而丧失动力,或者是卧信在文州损失了不少部下,人数还是没法比的。”

项梁知道李斋等人在文州,只要有心,通过道观或神农便可轻易找到霜元等人,即使没有这么做,只要这边报上骁宗的名字,他必定会赶过来的吧。

友尚也同意他的说法。

“何况卧信是带着两师从鸿基出逃的,这两个师也很有可能几乎无任何损伤。”

“王师有七个师——”

“当然兵力还是严重不足,且在之后的讨伐中也会有所减少吧。”

“不过,墨帜可以弥补这一点。”

霜元自己军队里幸存下来的士兵凑起来相当于两个师,李斋剩下的兵也差不多是一个师。按敦厚所说,会配合他们进攻的文州师有一军之多,此外承州师那里也相当于有一个军。合计四军。

霜元愕然地喃喃自语道。

“阿选就在我们触手可及之处……”

3

连接文州及位于南边的江州的主干道被称为文江道。文江道始于琳宇,纵贯文州南部后进入江州,然后经江州南下直达州都漕沟。这是李斋等人曾经北上琳宇的道路。

若以江州为目的地,走文江道是最快的。然而,琳宇及周边地区部署了州师。加之友尚留下的一旅,以及自岨康撤回的一旅,合计二旅也驻留在该地。如今友尚音讯全无,这二旅想必会归阿选指挥。由于友尚军被歼灭,州师也提高了警惕。此时接近琳宇一带实在过于危险。即使想要绕过琳宇一带,也几乎没有安全的道路,再说文江道上人来人往,耳目更是众多。即便他们组成不起眼的小队人马,可带着骑兽出行无论如何都会引人注目。若为了避人耳目而远离大道跑进山野之中,虽说到了这个季节,寒冷已有所缓解,但还是不宜露宿野外,且如果被他人看见,反而更有可能遭人怀疑。何况骁宗的长相十分有特色,一旦引起他人注目便会面临更大的危险。尽管他们清楚最稳妥的做法是不用骑兽并混到人群之中,然而为了最终能逃往雁国,骑兽是必不可缺的。

“从崔峰往琳宇方向下去实在过于危险。你们要往反方向的龙溪走,经过嘉桥,然后抄近道上文江道吗?”

霜元在选定路线时如此说道,但李斋却没这个心思。要从龙溪到嘉桥,就只能走骁宗及偷袭者们曾经走过的山路。她总觉得带骁宗踏入那里很不吉利。

——怎么会呢。

李斋在心里自嘲。她很清楚自己是在害怕。若再次失去好不容易重逢的骁宗——这种可能,以及一切能让她联想到这种可能的情况都令她惶恐不安。

可是,琳宇周边一带确实加强了警备,不仅仅是琳宇,周边能驻扎军队的城镇中都聚集了众多士兵。而士兵的聚集也使得百姓极为紧张。冷静想来,显然还是避开琳宇一带为好。

结果,在和霜元商量之后,李斋所选择的路线是避开文江道,直奔江州,先进入马州再南下。经由龙溪、辙围前往白琅,到了白琅这边再进入人迹罕至的小道。从那里上南雪道,前往通往马州南部的大道。虽然这条路从文州出发,越过山脉后进入马州,然后穿过马州以南的山脉到沿海一带,但沿途有一条从马州通往江州的山路。这条山路会经过墨阳山后面——东架另一侧——一直延伸到江州州都漕沟。尽管绕了远路,可文州和江州之间屹立着一座险峻的大山。若想避开文江道,走经由马州的这条山路是最为快捷的。

“虽然会多花些日子,但这样显然更为安全。只要离开南雪道,会注意到我们人也就少了。”

李斋边向骁宗报告此事,边看向酆都。酆都赞同了她的说法。

“唯有南雪道上人是最多的,只要偏离一条路,来往的行人就会大大减少。虽说如此,也并非完全没有旅人——这是一条不会引人注目、也不会在人们记忆中留下痕迹的好路。进入马州后,城镇会减少,人烟也更为稀少,因此可驱使骑兽赶路。”

骁宗朝酆都所指的地图看了一眼,默默颔首。

“不仅是不易被人发现。”李斋接着说道,“一旦到了马州,万一被人跟踪也大可放心。属下不想让人察觉到我们的目的地是江州。”

“知道了。”骁宗平静地回道。

这般商量之后,李斋等人按照既定的路线下了山。骁宗位于中间,去思几人则在稍远处,填补了他前后方的位置。骁宗身边只有李斋一人跟着,但也前后错开,保持了一点距离。虽然有一部分原因在于成群结伴出行会引人注目,但最主要的问题在于骁宗的骑兽。骁宗在地底抓到的那头驺虞还未被充分驯化,对周围的骑兽反应过激,而同行的一行骑兽也表现出害怕罗睺的样子。飞燕相对而言要好一些,但似乎还是不愿意靠近它。虽然李斋催促它的话,它也不会拒绝,只是表现得躁动不安,似乎极为不满。

——抱歉。

李斋轻轻拍打飞燕的脖子。骑兽的喉间低声呜咽着,仿佛想说“我知道”——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重要。

要勉强飞燕再次踏上远行的路。不过,抵达雁国后,旅途就会告一段落。在雁国好好修生养息后,这回就要去帮助泰麒了。泰麒无论何时见到飞燕都眉开眼笑的。他会呼唤它的名字,抚摸它,抱住它——只是感受到泰麒的气息,飞燕就会表现出一副高兴的样子。

——这一次,我们会把他真正地找回来。

一边想着,李斋等人一边沿着大道下了山。这条路除了墨帜相关的人外,几乎没有行人,所以他们基本上无须顾忌他人的视线。下山后不久,骁宗看着已荡然无存的辙围的遗迹,停下了脚步。李斋等人知道他想顺路去看看的心情,因此决定在过去辙围的所在之地休息。

曾经坐落着一座城的地方如今却成为一片荒野。城墙及房屋仅剩下残垣断壁,被遗弃的废墟上草木丛生,在严寒中枯萎,被残雪掩埋。尽管如此,似乎还是有往来通行的人。地上的雪变成了大颗粒的冰粒,冰雪中有一条被人踩出来的断断续续的路。这条路穿过废墟之间,向北延伸,最终到达一颗焦枯的、几乎只剩下树干的里木之前。

辙围的人民并未死绝。建中确实幸存了下来。然而,他们遭到诛杀,城池被摧毁,居民们从城中逃出来,而整座城被付之一炬,大火熄灭后,城池被毁于一旦。彼时,身为州地官的闾师也斩断了里木的命脉。

在里木的残骸下,用扁平的石头筑起了一个祭坛。那里有几处焚香后留下的痕迹,并摆放着几颗鸿慈的果实。鸿慈的一根枝条,或者是果实。这是人们在上香祈福时留下的痕迹。骁宗沉默地注视着这些物什,不久后从腰间的袋子里掏出了什么东西。叮铃,一个微微发出清脆声音的铃铛,和鸿慈果实摆放在了一起。

“……那是?”

听李斋这么一问,骁宗回道,“是谢礼。”

“谢礼?”

“我想,是他们的祈祷把这个给了我。”

李斋有些不解,但随即意识到这和他挂在剑鞘上的是同样的铃铛。骁宗合上双眼,向祭坛低头行礼了片刻。

***

离开辙围,进入第一个城之后,他们分两路去投宿。从城里出来后就离开了大道,为免迷失方向,他们在山野中并排行走。当离白琅越来越近时,在山野中行走反而更引人注目。他们返回大道上,下了骑兽,牵着它们徒步赶路。待他们偏离大道,进入岔道时已经是第五日了,当天傍晚便进入了南雪道。

修好的路上人头攒动,李斋等人不能让别人发现他们急着赶路,故只能克制焦躁不安的情绪继续前进。骁宗看上去毫不兴奋,乍看之下,他正极其冷静地观察周围。然而,在斗笠之下,他那从垂到眼眉上的风帽阴影下探出的双眼却无比炽热,全神贯注。他并没有将内心在想什么诉之于口,因而他人也无从得知。

李斋等人在三天后离开南雪道,进入通往马州的山路。直到翌日,他们才看到在山谷中飘过的薄烟。

“失火了吗?”

李斋等人停下了脚步。烟雾最浓的地方似乎就在被积雪掩埋的谷底的村子那里。

“不好,我们过去吧!”

去思说着回头看向身后。李斋的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

——这样啊,去思恍然。李斋不想惹人注意,不想被别人记住,不想被卷入骚乱之中。她会这么想是理所当然的,因为王就在去思等人之中。

“请宗师和老爷先行一步吧!”

去思没有错过李斋似乎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流露出愧疚之色的眼神。

“去吧。”说这话的是骁宗,“穿着这身衣裳却弃他人于困境而不顾,会有损檀法寺之名。”

“可是!”李斋欲言又止,然后重重一点头,“我们到了附近后,安置好骑兽后就过去吧。”

他们在冬季萧瑟的山地中尽量不起眼地奔跑着,然后在离村子最近的树林中下了骑兽。他们放走骑兽,跑下了雪坡。出了树林后,村子就在眼前。城墙内正冒着烟。数了数在寒空中升起的烟柱,就知道起火处不止一个。尽管如此,里闾前仍是一片冷清,只有漆黑的地面透过融雪隐约可见。他们看不到有人在逃。在横穿闲地时,他们听到了一声惨叫。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隔开般的遥远,但确实有很多人在惨叫和呼救。

去思飞奔进村子里。路上果然也没有行人,但积雪被清扫了,因而肯定是有人居住的。滚滚浓烟迎面扑来。四道浓烟自里府、里祠以及里家中冒出。

“还未见火,快!”

在骁宗声音的催促下,他们赶紧跑了过去。当他们跑到里祠前时,发现门从外头被封住了。本该向内打开的门却被架在左右两扇门上的木板钉住了。里边传来惨叫声及敲门声。所有人立刻着手将被钉上的木板弄下来。门缝里冒出烟来。从院子里刮过来的烟弥漫在四周。

他们用力抓住木板向外扳。在松动的地方插入棍子撬开,撬开一半后,彤矢几人一边撞门一边向里面喊话。

“离远点!要开门了!”

他们用了三个人来撞门,门终于开了。虽然打开的缝隙能容一两人通过,但无法开得更大。蜂拥而来的人群堵在里面,从房子里出来的不是人,而是浓浓的黑烟。

“出来!”

彤矢大吼着将蹲在前面的一个人拉了出来。当他们拉出两三人之后,门就开了。人群一涌而出。

“出什么事了?”李斋叫住了其中一人。

“是土匪——该死的!”

那人说着,边咳边吐出一口黑痰。

他随即又说,“里府和里家里面也有人,救救他们!”

那人说这话时,去思早已往里家的方向跑去。他听到了惨叫声,以及火焰吞噬房屋的声音。从里府那边升起的滚滚浓烟中蹿起了火苗。

——火灾。

浓烟及灼热,这令人厌恶的火光。

必须救人。这回即使救出一两人也好,必须去救他们。他飞奔进里家的大门,穿过了院子。当他跑到正院时,就看到几个人聚在门口。他刚松了一口气,就意识到聚在一起的这伙人并非想打开门,而是打算堵门。一瞬间,他只觉得怒上心头。

“你们在做什么!”

他怒吼着跑过去,一人大吃一惊地回头看向他。他挥舞着木棍向这人头上砸去,在棍子着地前一个反手横扫过去,这一击又把另一人打飞了。他顺势换手,用棍子击向门上的木板。一见门上出现裂缝,就用身体去撞门。在烟雾冒出的同时,一个人跌了出来。

***

里家门外有五人,屋子后头有三人。从里府带着财物想逃的土匪有八人。在村民的帮助下,这些土匪尽数被抓。里府的正殿虽被烧塌,但里祠和里家的火被灭了。

“多谢相救。实在感激不尽!”

“不。”李斋摇了摇头,“若我们能再早一点经过这里就好了。”

去思闻言在心里点了点头,并看向一旁。第五具尸体正要被运出里府。尸体在地上一字排开,人们蜷缩在烟雾之中。有些人因烧伤而发出呻吟。他们挽救了村民被全灭的命运,却无法阻止大量的伤亡。

“那些是土匪吗?”

面对李斋的询问,一个年轻的男子点了点头。

“他们原本是盘踞在附近铜矿的土匪……”

自从矿山被封后,他们袭击了附近的村落,大肆暴虐。眼下这就是村民们忍无可忍反抗的结果。

“他们趁着夜色潜入村中,将妇孺挟为人质,把村民都关了起来。”

李斋听着男人声泪俱下的诉说,同情地附和了几声。去思等人则一边侧耳倾听,一边替伤者包扎伤口。他还用目光窥探周围的情况。骁宗不知何时跑到不起眼的地方,然后在混乱之中隐去身影。去思心下了然。

“各位是否无碍。虽然只有些粗茶淡饭,若不嫌弃,今晚可否让我们略尽地主之谊?”

“不必。”李斋说着抬头看向天空。

“我们并未做什么,无功不受禄。我想你们接下来会需要人手,可我们也必须继续赶路。十分抱歉,就此告辞。”

以李斋的话为契机,去思站了起来。他把伤者托付给了附近的一个女人。

“不要干等着,请给他冷敷一下吧。”

“多谢。”女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现场依旧是一片混乱。夕阳即将下山,看来今晚得露宿野外了。

要不惹人注意,他们就应该趁着救人出来时的混乱局面来脱身。然而,在有这么多人受伤的情况下,他们不帮忙救火就无法离开。里府仍在冒烟,也还有一些伤者还未得到妥善救治。尽管他们也想出手相助,但若继续留在这里,只会留下空子供他人探究。

“可那些人会回来啊!”

人群中,一名上了年纪的男人开口道。

“这只是一部分人,他们肯定会回来报仇的。求您救救我们!”

李斋为难地看着高声说话的男人。去思也犹豫不决。若土匪不只是这些人,那他们确实不会就此罢休。可是——

就在去思踌躇之际,有人戳了下他的胳膊。他回头一看,只见泓宏用目光示意身后。去思明白该溜了,于是一边和伤者打招呼,一边往人群外移动。虽然有些依依不舍,却也别无选择。如今当务之急是让骁宗先走。

***

“求您了,受伤的人这么多,我们无法击退那些家伙!”

有人作揖央求道,而那名女子一脸歉意地摇了摇头后环顾了四周。

“抱歉,看来我的同伴已先行离开了。”

听到这话,定摄也环顾了一下四周,不知不觉间女人的同伴都已不见了踪影。

“怎会如此——”

“实在抱歉。我们也因为一些情况急着赶路。”

“那至少留到明天……”

“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请谅解。”

站在女子周围的村民试图紧紧揪住她。定摄上前一步。

“我想您肯定是有要事在身。可如您所见,村子现在是这幅惨状,只要土匪回来就会把我们全杀光。就算这是明摆着的事,可我们也无余力再逃跑了!”

定摄越说越激动,还想继续说下去,却被人拉住了胳膊。彦卫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

“勉强人家也没用。说白了是因为我们反抗了土匪。”

彦卫说着,在定摄的背上拍了拍。

“怎么能事事依靠过客呢?”

女子郑重地行了一礼。定摄灰心沮丧地目送她远去的背影。确实如此。旅人们和定摄他们眼下的状况毫无关系,能帮他们一把就已经足够了。虽然他如此劝自己,可内心还是有个声音在说着该如何是好。他们能活下来固然是好事,但土匪也会因此而急于报仇。不久前,定摄他们才刚刚打败了土匪,而这正是他们狂妄自大的结果。光是这样土匪是不会觉得痛快的,一定还会再来。该如何抵御他们才好?

定摄不禁深思,说到底,府第在做些什么?文州侯又在做什么?为何上面的人都不来制止这种荒唐的事呢?

正当他愤懑不平时,同样目送着女人背影的彦卫突然冒出一句话。

“少了一人。”

“——?”

定摄不解地看向彦卫,而彦卫回看了他一眼。

“有个人中途消失了。你没看到吗?是个身穿袈裟,头戴斗笠,风帽遮住眼眉的家伙。”

“有吗?”定摄漠不关心地回道,目前他需要考虑的事情更多。

“总之,我们还是暂时离开村子为好。今晚就在外头——”

“我的确看到了。”定摄转过身后,彦卫对着他的背影说道。

定摄觉得他的语气中似乎隐含着某种不同寻常的色彩。他回过头来,只见彦卫那张沾满烟灰的脸紧绷着,只有那双被烟熏得充血的眼睛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4

——州师开始有动静了。

骁宗刚出发五天,撤退到潞沟的霜元就从敦厚那里收到消息。夕丽照旧从白琅赶来。

“动静——是指?”

“州侯下了作战命令。他们正在为打仗而做准备。”

“这样啊……”霜元颔首道。果不其然,阿选应该已经发现他们了。他事先已预想到这种情况,因此并未显得惊慌失措。

“不过,这次并非如以往讨伐一般。”

霜元一脸惊讶地回看夕丽的脸。

“你说并非讨伐,这是何意?”

“若是讨伐,动作会快得多,而且会忽略一切规程。然而这一次,据说他们确实按照法律及惯例在走正式的流程。敦厚大人的意思是,应该是州师正式出兵了。”

霜元陷入沉思,思考着这是怎么回事,而友尚对他说道,“这是肯定的,眼看着玉座就要到手,阿选可不能再像以前那般随心所欲了。”

原来如此。就在霜元想通后的第二天,鸿基那里派人联络了他。

“看来王师也和文州一样有所行动,他们似乎在往北走。”

“所以他们终于要来灭我们了?”

静之开口问霜元。如今李斋不在,琳宇的势力由静之来掌管。

霜元低声说了句“应该是”,随后又道,“他们说的是要打叛民和土匪,必要夺回函养山。”

听到这话,静之立刻看了霜元一眼。霜元颔首。

“换言之——他们应该是打算正式攻山夺回主上。可是主上已经不在那座山里了。”

“阿选没有发觉这点吗?”

听到静之的喃喃自语,友尚显得颇为不解。

“莫非是没什么人知道吗?可至少乌衡发现并前来通知了……”

当时,友尚身边的部下都听到了乌衡说的话。

“那时在我身边的人——”友尚回想似的盯着天空,“全都在潞沟吗?没有人能逃回鸿基去通风报信。问题在于乌衡……”

“乌衡之后如何了?”

“我不清楚。你们那边怎样?有把乌衡击毙吗?”

霜元显得有些困惑,“赭甲那伙人,我们是杀了不少。但我不清楚是不是全都杀了,也没法去确认乌衡是否在其中。”

“也是……”友尚喃喃道。

“大军朝着函养山而来,是否意味着乌衡没能抵达鸿基?要不就是战死在安福西部,要不就是逃跑后隐藏了踪迹。”

“说不定他是出逃了。毕竟违反军纪是十分严重的行为,若曾参与进攻安福的士兵回到鸿基,绝对会遭到痛斥。”

霜元点了点头。

“还是假设他们还不知道较为合理。这反而是个好消息。”

“该如何是好?”静之问霜元道。

“我们该给朽栈送个信,提醒他最好快逃。上次只来了一个师,而这次据说来的是一军。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有胜算。而且若军队走的是正式流程,那我们可以设想为会是一场扫荡战。要逃就得趁早。也许朽栈会说被人轻视就当不成土匪,不过既然主上已回,国家政权会有所变动,再拘泥于土匪以往的作风也毫无意义。”

“卑职去一趟。”静之爽快地说道。

“卑职去见朽栈,会说服他的。让他们去潞沟也没问题吧?”

霜元颔首。

***

静之即刻离开宅邸,前往朽栈的住处。

朽栈好不容易准备进餐,就听到静之来访的消息。朽栈厌烦地把筷子一扔。他从早上起就没怎么吃过。虽说多亏了李斋等人,让朽栈他们幸免于难,但依然损失甚大。照顾伤员、修复城镇、重建制度,要做的事堆积如山,可人手却越来越少。他忙得连安顿下来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好不容易找到坐下来吃饭的机会,但负责做饭的妇女人数大减,做出来的食物只是分量多,光是看一眼就觉得腻了。

“很抱歉打扰你进餐。现在才吃饭吗?”

被静之这么一问,朽栈伸手去拿酒。

“无妨。我是饿着,但没胃口。”

“这种时候才更该吃点。”

静之说着把一个大包裹放在方桌上。

“人手减少是不好过吧。我从那边的摊子上订的,不过就这点肯定还是不够大家分的。”

“谢啦!”朽栈笑逐颜开地打开包裹,把东西分给周围那些眼馋地望过来的人。

“没有会做饭的人,只能做出这种玩意儿。”

静之坐在朽栈面前,看着还没动过的盘子。

“你要吃的话就再好不过了。这个我能拿吗?”

“乐意至极。”

静之笑了下,真的开始用筷子了。无非是将一堆看不出原样的肉和蔬菜,炸过后堆成了小山。把盘子拉过来也只能闻到一股油味儿。虽然配有七成都是粗粮的饭,但米饭却浮在油中。见静之若无其事地吃着饭,朽栈笑了。

“士兵真是了不起。还真的什么都能吃啊!”

“又不怎么难吃。你要吃吗?”

“不了。”朽栈挥挥手。他转而拿起静之带来的粽子。一打开竹叶,一股香味随着热气飘了起来。

“你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会有讨伐。”

静之一脸平静,却语出惊人。

“讨伐……”

“文州师和王师都有动静。文州师会派出一军或二军,王师则是一军。文州师目前尚未对白琅动手,但王师已经出了鸿基。”

“……冲着我们来的?”

他的食欲迅速减退。即便只是对上一个师,朽栈他们的损失也极为惨重。若是对上一军,将来会如何是显而易见的。

“上次是你们最终赢了。面对打败一个师的顽强土匪,一般情况下,对方是会认真应对的。”

“赢的不是我们。”

“别担心,我们也会被打。对方可以为我们是同伙啊。”

“我们……是同伙吗?”

“似乎是这么回事。”静之苦笑着,怀着复杂的情绪看向朽栈。

就朽栈而言,他不记得自己曾与王的残部为伍。他并不敌视他们,在形势需要时也伸出了援手,但他们对其他土匪也会这么做。归根结底,朽栈一直把李斋他们当作土匪中的一支。若没有敌对的理由,也就不会和他们作对。如果对双方都有利,他也可以出手相助。

“这样啊……你们是叛民么。”

对于宫里的那些家伙而言应该就是如此。朽栈他们虽然违反律法,却不会意图谋反。就算朽栈他们不把自己当叛民,可既然出手相助了,那他们也无可避免会被断定为叛民。

“抱歉,连累你们了。”

“你们救了我们,没什么可道歉的。该道歉的是这边,都怪我们意气用事,才把你们牵连进来。”

“是我们擅自插手的。只要我们一出手,你们也会被当作叛民。虽然很清楚这一点,但我们无法放任不理。”

静之说着环顾四周。方桌附近的那些人仿佛被冻住了一般,一动不动地看着朽栈和静之二人。

“人少了不少啊。杵臼怎么了?”

“……死了。”

闻言,静之长叹一声。

“……是吗?节哀。”

朽栈敲了敲桌子。

“哪儿有时间节哀。杵臼死了,他的婆娘孩子也在安福外头被杀了。小孩才十岁,被剁成肉酱。至于他婆娘——”

朽栈欲言又止。

“——我饶不了那些家伙。所以他们把我们当作叛民也好,你们的同伙也罢,我都无所谓。”

杵臼为了让他婆娘和孩子逃走,一直坚持到死为止。然而他们还是全死了。

“没有什么饶不饶的。你们对上一个军的王师并无胜算。逃吧。”

“你们又该如何?”

“我们不会逃。就算是要逃,除非和他们打上一仗,让他们立功,否则也是无处可逃。但这对我们而言倒是无妨。我们有自己的目的,只要能达到目的,即使士兵全部在战场上阵亡,也算我们获胜了。”

“这算什么歪理?”

“这就是军人秉持的道理。不管是逃跑还是被杀,只要能达成目的就是胜利。战死的士兵便不会白白送死。”

静之在心中嘀咕,虽然死了都一样。

——野死不葬乌可食。

“你们不同,逃吧。”

“我们……”

“对上军队,何必执着于脸面。若有人嘲笑你们逃跑,那就回他一句,让他对上军队试试。你不也说过迟早得放弃函养山吗?是时候了。”

静之正说着,旁边传来一个声音。

“我们该逃往哪里?”

赤比就站在他旁边,静之看见他身后露出仲活那张老脸。

“建议进山后先逃往承州。”

“把函养山连同甘拓都一并舍弃吗?是要我们放弃生计,背井离乡,乞讨为生吗?还是说要做人奴仆呢?”

“……总比死了要好。”

“和死了是一样的。无论是饿死、冻死,还是被殴打致死,都无甚区别。”

“接下来气温会回暖,不管哪座城都不会过于排斥外人。”

“即便如此,秋天以及冬天也还是会再次来临。”

“你们从承州出发,往瑞州方向走。传闻台辅开始在那里救济百姓。”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赤比咬牙切齿道,“您不明白吗?只要这世道一日不变,我们逃到哪儿都一样。只要那豺虎一日还在玉座上,就根本无处可逃!”

赤比说着看向朽栈。

“正如头儿所说,我不介意做墨帜。”

朽栈颔首。

“——就是这么回事。”

静之苦笑着叹了一声。

“叫你们逃跑是我个人的看法。至少放老人、伤者及妇孺走。那些逃不掉的就到潞沟去。那里有藏身的地方,也可提供最起码的物资。虽说自安福被攻打后,就有人在潞沟定居,不过若腿脚并无不便,那就还是逃吧。”

“我们少用些伙食费行吗?”

“尽管用吧,虽然估计不够。”

“受伤的人没法逃。”朽栈说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5

就在王师最后一支军队离开鸿基前往文州之后,阿选收到文州边陲的县城传来的消息,说是有人见到了像是骁宗的人。阿选揣测,文州某地可能会发生起义,会被占领一座城池。若是这样,那会是在哪里?他已经把范围缩小到包含文州城在内的六个地方。不过,根据目击者的描述,骁宗经过文州西南部的南墙村往马州方向去了。

“要在马州设立据点吗?”

然而,据说骁宗一行人数很少。那他们就不是意图占领马州这座城,而是打算逃到某个安全的地方。

“若他们的势力足以立即攻城,那就不会只让骁宗逃走……”

不管他们的目标是哪座城,他们还是缺乏足够的人手去攻下城池后将其作为据点。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最终是想要得到一座城,但目前尚未到那个地步。因此,他们想在起义发生之前将骁宗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我不想让他们进入马州。”

对阿选而言,马州是薄弱之地。阿选并不了解马州当地情况。而骁宗和李斋也同样不熟悉当地。他也未曾听说这两人迄今为止和马州之间有任何关系。

“若他们是往马州中心地区方向走,那应该会走南雪道……”

既然他们经过南墙,要么就是去马州南部,要么就是西南部,也或许是江州。一旦过了耸立在州界上的山区,道路就会变得崎岖多岔,难以追寻行踪。阿选想设法在他们过山区之前抓住骁宗。即使派空行师去追,时间也所剩无多了。

“没办法了……”

阿选阴沉的目光投向了黑暗。

半夜时分,内宫派使者来见归泉,说是阿选有急事召见。

“主上——召见我?”

“主上有事吩咐。请大人您尽快。”

他并没有被遗忘——最先萦绕在归泉心头的就是这件事。阿选并未遗忘归泉等人,也未放弃他们。

“我立刻前往参见。”

***

他答复后便让使者稍等,在整装的时候,他回想起最后一次见面时阿选的音容笑貌。与此同时,他也想起已约好要去拜访杉登。品坚那里有个会议,他原本计划先和杉登碰个面,事先商量好后再一起去拜见品坚。说不定品坚也被阿选召见了,既然如此,会议也应该会告吹。虽然杉登现在可能已经收到会议取消的通知了,但归泉自己也去打个招呼道声歉才显得不失礼节。于是他立即派人前去说明了情况。

“久等了。”

当他一切准备完毕回到穿堂时,使者如同人偶一般一动不动地伫立着。他用淡漠的眼神望向归泉,动作僵硬呆板地行了一礼。

***

见了归泉派来的人后 ,杉登心想,“原来如此。”品坚等人长期以来一直遭到冷遇。尽管他们原本是阿选的部下,却一直被视为无物。但随着阿选最近的变化,他们也终于等到了曙光。

“太好了!”他对这么想的自己既感到不可思议,又有点儿内疚。对于杉登而言,阿选是他的敌人。阿选的部下也应该是敌人。然而,他觉得品坚值得信赖,也对归泉产生了同情。他可能触景生情,觉得随着时代的变迁,他们就像一块路边的石头一样被扔到了一边,而自己也是如此。

他认为,品坚及归泉并未图谋弑君。制定并执行这一计划的是阿选,部下们只能听从主人的决定。是非判断无关大局,这就是所谓的士兵。

杉登也确实觉得,策划并决定犯下罪行的是阿选,就算品坚及归泉从旁协助,也不过是听令行事,憎恨他们亦无济于事。

归泉想必很是高兴。杉登一边这么想,一边独自去拜见品坚。品坚带着部下正在等他。

“归泉呢?”

被品坚这么一问,杉登说明了情况,说是阿选亲自召见了归泉。

“主上召见?”

“将军也不知晓吗?那应该是下达了特别的命令。”

杉登一边说着,一边感到了异样。尽管归泉在阿选麾下,可他同时也是品坚的部下。可以说是在品坚麾下做事。未经品坚允许擅自召见归泉,未免有些不妥。

“阿选大人之后应该会向您解释的。”

听杉登如此一说,品坚点了点头,但他的神情并未完全释然。

大约过了两刻钟的时间,他们才谈完军队重新部署的事。友尚离开后该如何做,是否应该推举某人?若是推举,又该选谁?届时,友尚军剩下的士兵该如何分配?虽然也可以选择将他们尽数归于新将军麾下,但剩下的这些士兵本都在友尚麾下,根据人选的不同,士兵的忠诚度可能会下降。如此一来,士气会大打折扣。然而,若将他们分成若干师旅,分配到不同的军团,缺乏凝聚力的士兵也就无法发挥以往的实力。分出来的师旅人数较多,可以最大限度避免这种情况,但编入的军团的整体号召力则会有所下降。

“不过,我们在这里担心也毫无意义……”

品坚苦笑着说道,不知为何显得有些悲伤。

“既然归泉已被召见,想必将军早晚也会被召见。阿选大人并未置将军您于不顾。”

杉登说这话的时候,品坚敷衍地笑了下,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一瞬间露出不安的表情。

“卑职告辞。”说罢,杉登离开了府第。一路上他和同僚们告别,最后独自一人朝自己的住处走去。归泉的宅子就在这条路上,只要往岔路上走一会儿就到了。杉登打算去看看情况。若他已经回来了,想必能看到他兴高采烈的样子。他想对这位忠诚老实又品行善良的部下道一声贺。

杉登正要往归泉的宅邸方向拐过去时,只见一个人影从黑暗中走来。从他的身量来看,杉登觉得应该是归泉。

“正好——”

他打了声招呼,然后感觉到了异常,默不作声地凝视着那个人影。从黑暗中孤身一人走来的人影,他的脚步不知为何有些不稳。他走起路来微微有些东倒西歪,偶尔仿佛势头太猛而摇摇晃晃,脚步踉跄。

杉登惊讶地看着这一幕,等到人走近时发现的确就是归泉。一开始他还以为归泉是否喝醉了,等他来到跟前时才发现并非如此。他的脸死气沉沉,浑浊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尽管杉登就在眼前,他却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杉登,眼神空洞地盯着空中。

“归泉?”

杉登叫了他一生,但他似乎没有听见。归泉甚至没有转头看杉登一眼,而是在他面前转了个弯,仿佛灵魂出窍了一般摇摇晃晃的。

“归泉,你怎么了?”

杉登跑过去,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可归泉还是没有回头。当他用力把人拉住时,那张呆滞的脸终于转向了他。即便如此,他的眼睛还是没有看着杉登。他的双眼全然空洞无神。

杉登看着那双眼睛,只感到阵阵寒意。他见过这种模样——是那种病。在归泉的身体里,归泉已经不复存在。

杉登言语尽失,手上失去了力道。仿佛察觉到这一点,归泉把脸转向前方,又开始摇摇晃晃地走起路来。

“归泉,发生了什么!”

杉登在他背后叫道。他本没指望能得到答复,然而归泉摇摇晃晃地走着,头也不回地回道。

“库房里的……”

“归泉?”

“鸽子……”归泉的背影说道,“很可怕……”

***

乌衡是在清晨时分被阿选叫过去的。直到清早为止他一直在喝大酒,好不容易睡着的时候又被叫醒,这让他心情极差。

不过,阿选在有脏活的时候才会把乌衡叫出来。这事本身让他心情很好。他又可以尽情施展拳脚了。

因着一早被叫醒,他为了泄愤便让使者等着,自己则慢悠悠地穿衣服。他身穿每完成一项任务就染得更红的皮甲,佩带上从阿选那里得到的朴刀前往内殿。乌衡绝不会让刀剑离手。哪怕是在阿选面前,乌衡也有这样的特权。若在阿选面前也可以佩刀,那就意味着他可以佩刀前往王宫任何地方。这一点,他觉得必须要经常提醒周围的人。

乌衡进入内殿时,阿选已坐在御座之上。他屏退了左右,宏伟的殿堂中仅剩阿选和乌衡二人。确认所有门都关上之后,阿选开口道。

“知道骁宗的所在之处了。”

原来如此。乌衡心中窃笑。

“那我们又要去猎杀他了,是吗?”

乌衡含笑道。七年前的袭击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骁宗似乎对乌衡的剑术感到惊愕,看起来十分狼狈。他忘不了骁宗被一刀砍中时的表情。无论他回忆多少次,都觉得心情愉快。上次见面时太不凑巧,他没来得及动手,下次一定要把人一刀砍成两截。这么想着,乌衡微微皱起眉头。不,该不会还叫他别杀人吧?

不过,乌衡在心里嘀咕道。就算他说自己搞砸了,没能手下留情,阿选也不会知晓实情。他本想手下留情,可对方却不管不顾——若他这么说又会如何?

当他在心中大笑时,只听阿选说道。

“猎杀。不过——去的人不是你。”

闻言,乌衡有些不解。阿选冲着背后喊了一声。一道身影从屏风后出现。几个人身穿铁甲,手执利剑。

乌衡来回看着出现的几人及阿选。他正想问这是怎么回事,却意识到阿选是想处理掉他。他满含愤怒地看向袭击者,仔细一看,差点笑了出来。领头的是归泉,是品坚的部下,愚昧又鲁钝。他在剑术方面也相当平庸,根本敌不过连骁宗都能任意斩杀的自己。

他差点放声大笑,可当他注意到归泉的眼神时,表情顿时一僵。归泉的眼中看不到灵魂。他的灵魂被剥夺了。乌衡猛地看了看阿选,然后对上他那冷漠的眼神,呆立在原地。阿选手中拿着一枚咒符。他用双手捏着它,慢慢地撕开。

成为傀儡的归泉不是乌衡的对手。而阿选想要收拾掉他,便也成了敌人。斩杀阿选,夺取王位,这个主意也不坏。就在他想要吼出这句话时,他感到脊梁上有什么东西要被拔了出来。某种冰冷的东西沿着他的脊背一个接一个地蠕动着,然后向他的脖颈爬去。与此同时,乌衡感到身体变得沉重起来,几乎要惨叫出声。

他记得这种沉重感。在喝酒的第二天,他的脑袋及四肢就像是被塞满了棉花一样。自从阿选让宾满附在他身上后,就再也没有感到过这种疲惫。

——被抽出来了。

——他把它抽了出来。把我的宾满!

眼神空洞的归泉嗖地拔出朴刀。他的姿势及动作中没有一丝漏洞。这有如外行般鲁钝的杂兵,其动作熟练得就如流水般自然。

乌衡惊慌失措地把手放在刀柄上。他颤抖的手握不住刀柄,即使勉强拔了出来,刀也很重。就在乌衡磨磨蹭蹭拔刀的时候,归泉已经接近了他。他用力挥刀,刀锋划过的轨迹却不如以往般锐利。归泉并不在那不锋利的剑戟前方。当他急忙抽身而退时,从身旁靠近的归泉正挥舞朴刀而来。

刀锋划出一道绚丽的光弧,正如过去的乌衡一样。

眨眼间,乌衡被砍成了两半。

***

归泉低头看了看从头顶到侧腹被一分为二的尸体,心中没有任何感慨。他毫不在意地拂去刀刃上的血珠,将朴刀收进刀鞘之中。这时,身边传来一个声音。

“你做得很好。”

归泉很熟悉这个声音。这是一直以来他所期望听到的声音及话语。就连他那被阴云笼罩的脑海里都十分清楚。

他有一点高兴,于是点了点头。

“去南墙,把骁宗抓回来——千万不要杀他。”

在一片漆黑中,只有那道声音如光芒一般降临。

归泉颔首,不知为何,他莫名觉得有些寂寞。

6

在空行师离开鸿基前往马州的第二天,阿选正在给叔容下达命令,脸色大变的泰麒前来找他。

“臣听说已知晓骁宗大人的去向。”

泰麒的脸色铁青。阿选挥手示意叔容退下。

“似乎是这样。现在正派人赶过去将他拿下。”

“臣听说出动的是瑞州师中军的空行师。主上为何不事先告知臣就调动州师?还请主上赐教。”

麒麟生性厌战,当不了一军的统帅。因此,瑞州师最终还是由王来掌控。

“事态紧急。”

“臣明白事情紧急,然而臣甚至不知道骁宗大人已被找到了。何况虽说只是个形式,但既然要调动瑞州师,就应该取得臣这个州侯的同意。请您勿要在事先没有任何商量的情况下擅自调动瑞州师。”

阿选双手指尖相抵,形成一个笼状。

“此乃非常时期。”

“臣也明白必须要去接骁宗大人。不如说,是臣请求您去接他回来的。然而您为何毫不顾及臣而调动州师?莫非是因为有无法说服臣的理由吗?若是如此,臣可无法视若无睹。”

阿选看着合拢成笼状的双手,笑了。

“你打算如何追究?恳求上天取消天意吗?还是命令使令取我首级?”

泰麒叹了口气。

“臣是认真进谏的,恳请您今后慎重行事。此外,您为何动用臣的州师,是否能给臣一个能信服的解释?”

“我要抓住骁宗,歼灭穷寇。”

“……歼灭?”

“是反贼,这可无法置之不理。”

“反贼正是因为对阿选大人有所不满才会起义吧。何不先倾听他们有何不满?朝廷不也需要重整一番吗?”

“就算歼灭了也会有人幸存下来。到时候再听。”

泰麒目不转睛地盯着阿选,随后重重叹了一声。

“罢了。”

他转身欲离去。

“你要去哪儿?”

“若阿选大人执意要任意而为,那臣也只能做自己认为应做之事。”

“你是要联络惠栋,下令让他帮助穷寇吗?”

泰麒停下脚步。他回过头,不动声色地看着阿选。

“你派惠栋去文州就是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吧。虽然惠栋还未到文州,但他就快到了。到了之后文州侯就会被替换。你会下令让惠栋在讨伐穷寇时酌情处理,视情况给予支援。”

阿选又看了看双手指尖相合而成的笼形。

“惠栋应该算是你最为亲近和值得信赖的盟友吧。你敢于放手将他送往目不能及的文州,实在志气可嘉。不过,惠栋究竟是否能平安到达呢?”

泰麒的脸色变了,面无人色的呆立在原地。阿选微微一哂,把手伸进怀里,拿出一张——不,是被撕成两张的纸给他看。

“这是咒符,和木札是成对的。”

一瞬间,本来歪着头面露惊讶的泰麒,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开口道。

“那是……何意……”

他试图显得强硬,可声音却在颤抖。

“字面意思。惠栋从鸿基出发之际,这张咒符就被撕开了。惠栋手上的木札已经完全不起作用了。”

“……惠栋是阿选大人您的部下。”

“应该说是过去曾经是。他已经不是我的部下了。”

“请您慎行!若天意消失您待如何?”

——难得见他如此狂怒。阿选嗤笑。

“……一切皆是谎言。”

听他低声这么说后,泰麒沉默了。

“我不是新王。一切都是你设下的计谋。”

看到对方一脸惊讶,阿选微微露出苦笑。

“你以为我会相信吗?”

阿选对泰麒所谓“新王阿选”的言论从未有片刻相信过。究其原因,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失道的自己。他从身负天命的王那里盗来了王位。为了守住这盗来之物,他虐杀百姓。自己如此作恶多端,天命无论如何都不会降到他身上。

除此之外,还有更直接的依据。阿选可以使唤妖魔,而泰麒身边也有妖魔。然而泰麒——泰麒的使令并未察觉这一点,并且泰麒似乎没有降服身边的妖魔。

说到底,阿选是故意斩断泰麒的角的。只因他从琅灿那里听说,如此一来就可以封印泰麒身为麒麟的能力。那么泰麒还能上达天命吗?

从头到尾,这就是泰麒设下的计谋。阿选从一开始就明白了这一点。

听阿选这么一说,骁宗的仆人脸色苍白,简短地说道,“您过于臆测了。”

阿选低声笑了起来。作为麒麟,此人颇有胆量,就如同一个身经百战的士兵一样。

当初阿选一剑砍过去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看上去就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孩子。是一个被周围人所关心和爱护,怀揣着柔软心肠的孩子。据说麒麟是慈悲的化身。他完全就是个幼小的麒麟。他的眼睛纯净澄澈。在阿选举起那把剑的时候,就连他回看阿选的眼神也是清澈的。阿选无法容忍那双眼睛。这只年幼的麒麟就是以这双全然纯粹、毫无污浊的眼睛选择了骁宗。

——无可救药。

若他能认为麒麟也会有自己的私欲和邪念,那该有多好。然而,那稚嫩的身影却丝毫不容置疑。

当阿选挥下剑时,他确实怀有杀意。仅存的理智促使他改变了剑的轨迹,只是剜出了角就停了下来。即使听到了惨叫声,他也没有一丝怜悯。阿选心中只有大仇得报的喜悦以及不能杀他的遗憾。然后,麒麟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他再也见不到那双眼睛了。

尽管他是如此以为的,但过了六年,泰麒回来了。以一个可怕而强大的敌人的身份回来了。

阿选听到「新王阿选」一说时大吃一惊。虽说出乎他的意料,可他并不相信。本来骁宗就还活着,不可能二王并立。何况若相信浪灿之言,应该不会连着两任出现同姓的王。他不认为被斩去了角的泰麒可以听天命,加之他还篡位及虐杀百姓,怎么想都不觉得天意会指向自己。他立即意识到,那么这就是泰麒设下的计谋,应该是有什么企图吧。

他意图为何?是想救骁宗吗?可骁宗并不在白圭宫内。连阿选都无法对骁宗出手,他能救便去救救看吧。还是想拯救百姓?阿选想了解泰麒的真实意图,于是去见了他。泰麒的眼神依然清澈,他却感觉不到以往的愤怒。反而是这么久以来,他感到自己心中产生了久违的悸动。他得到了泰麒这个敌人。

泰麒的真实意图是什么并不重要。虽然不知道他在耍什么花招,可他要有本事,那便尽可尝试。把骁宗救出来看看。他要是能抵制张运等人的阻碍,也可放手一试。

试着超越自己——阿选也许是出于这样一种心态。

阿选没有为泰麒提供任何支持。反而是放出次蟾,剥夺泰麒的盟友。阿选期望看到泰麒的斗争。就让他凭一己之力除掉张运,救出骁宗,拯救戴国吧!若他能做到,那就独自一人去完成即可。

阿选知道张运和泰麒之间针锋相对。阿选把自己关在王宫深处闭门不出,只让傀儡在身边侍候,别人都以为他对政务不闻不问,但他还没有傻到把一切都交给张运之流。他在张运及六官长的身边都安插了细作,对于他们在想什么,在做什么,他都一清二楚。当然,泰麒本人也不例外,一举一动都被监视着。不过,泰麒比阿选想象中来得更谨慎,他并没有露出任何马脚。

“指定我为新王,自己回到白圭宫,这招很聪明。”

阿选不相信,张运等人也似乎有所怀疑,但却没有确凿的证据予以否认。原本天启就只有麒麟可知。周围的人只能相信麒麟生性本善,盲目听信他所说的话。

然而,事态的发展并未如泰麒所愿。按捺不住的泰麒偷偷溜入了六寝。阿选很是愉快。他想,这真是一只大胆的麒麟。泰麒要他回到朝中发号施令。阿选无意这样做,他无意为泰麒的行动提供任何后盾。

泰麒拿不定主意,试图联系上正赖。大仆想要救出正赖,最后失败逃跑了。泰麒最大的盟友已经不在了。这也很令人愉快。泰麒如今孑然一身,那就一人坚持到底吧。

然而,泰麒真的开始建立自己的阵营。他顶住张运的敌意,静悄悄地——但又确实在拉拢朝廷上下。他开始朝着救济百姓的方向采取行动,并取得成果。虽然他与张运依然是敌对关系,可他逐渐占据了上风。

阿选认为,泰麒虽说是敌人,却值得钦佩。与此同时,他又萌生了杀意。杀了骁宗,宰了泰麒。他想把一切都毁了。既然他说阿选是王,那就立誓吧,若他能做到的话。

可是,泰麒做到了。

阿选产生了迷惑。泰麒所言“新王阿选”是真的吗?这不可能。若这是事实,被立下契约的阿选就不会感到如此挫败。一切都是泰麒设下的计策。因此泰麒应该不能让阿选当上王。若阿选中计,最为难的应该是泰麒本人。于是他将计就计。他本来就无意让骁宗活着,也没打算让泰麒活下去。不,若是为了让他陷入绝望,那阿选也不介意他活着。

阿选注视着装作平静的泰麒。

他想看到对方被绝望压垮后伏地痛哭的模样。他想要的唯有这个。

“选择骁宗是你的错。你今后会在后悔中活下去。”

泰麒脸上的平静终于消失了。他面色苍白,清澈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茫。

阿选嗤笑。

“要怨就怨让你选择骁宗的上天吧!”

——阿选发誓要报复上天。伪王会受挫,是因为他窃取王位后试图保住国家。这是由于上天不会保佑他。不过,若他想毁灭这个国家,就不会失败。所有的天理都会站到阿选这一边。

***

这一日,泰麒回黄袍馆后,王师闯了进来。领头的秋官宣布嘉磐有谋反嫌疑。据说张运对此供认不讳。

“这不可能!”

泰麒强烈抗议,却被冷淡地拒绝了。身为州宰的嘉磐自不必说,州六官长也被带去问话。

“台辅……”

润达不安地注视着正在关上的大门。他们打算从外部封锁这栋府邸。

“无须担心。他们似乎不打算插手我身边事务。”

泰麒一脸平静地说道,可显然这只是虚张声势。州六官用来做府第的房子被封锁,而官员们也都被逐出黄袍馆。只有岩赵、耶利以及润达三位近侍被允许留在泰麒身边。他们都被告知目前暂时不要离开黄袍馆和正院。虽然秋官解释说是为了防止进一步的叛乱,但明摆着里面没有一句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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