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州州都漕沟矗立于中州。从瑞州向西流的大河,被漕沟山截断,分为南北两条支流,处于狭缝间的山地巍然屹立,形成巨大的凌云山。山脚下堆积了河流长年累月运来的泥沙,最终形成一片广阔的洼地。那里水路纵横交错,向位于凌云山底的城镇城池汇集而去。在环绕城池的城墙上到处设有水闸,纵横交织的河道遍布整个城池。随处可见横跨河道的桥,以及建在桥旁的船坞,小船紧挨着民宅,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
当李斋到达漕沟之际,无论是城池内还是城外的洼地上依然发生着小规模的冲突。江州城内姑且镇压住了,但到处都留下了战斗的痕迹,给人一片荒芜的印象,人们还不能安逸自在地在城内四处走动。在这种情况下,李斋等人护卫着骁宗和泰麒进入了江州城的内宫。
听到士兵通报雁国的使臣已抵达外殿,李斋等人甚至来不及换装便赶往外殿。
他们刚踏入外殿,便听到响亮的一声“李斋!”
李斋停下脚步,一个矮小的身影猛然向她冲了过来。
李斋吓了一跳,“延台辅?”
从宽广的外殿跑过来的孩子顶着一头金色的头发。所谓使者指的就是——。
她顺着延麒跑出来的方向望去,看到了一个高大威猛的身影。那个人也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来。那人轻轻点了点头,正当李斋看清那人的脸时,小个子已经飞扑过来。李斋慌忙向后退去。
“……不可,会对您身体有妨害的。”
李斋一边抬手制止一边说道,延麒用拳头打了下她的手。
“你浑身脏兮兮的。”
延麒说着抬头看向李斋。
“不过,干得漂亮!”
看到他那似乎强忍着什么的表情,李斋的胸口涌出一股强烈的悸动。在明知前方是绝望的状况下,离开庆国的那个夜晚,最后为他们送行的就是眼前的延麒。
“你真的做得很好,李斋。”
“多谢。”李斋哽咽道。
“嗯。”延麒点点头,轻轻握住她的手。
“幸好你平安无事……”
一只手伸了过来抓住延麒的领口,把正在感叹的他扔到了一边。
“你才花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干得好。”
“您是特地过来的吗……”
“当我看到戴国使者带来的旌券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从使者那里得知了戴国的情况,但却不知道你的消息。所以我们怎么可能不来?”
“不胜感激。”
延王笑着点了点头,把视线转向李斋身边。
“终于平安回来了。你可是有个好臣子啊。”
“感激不尽。”骁宗答道,随后恭敬地单膝跪地。
“为了拯救戴国,请您务必助我一臂之力。”
李斋不由自主地效仿骁宗,同时周围的一干人等也都当场跪地叩头。一个雄浑有力的声音从他们头上传来。
“我接受。诸国都将支持汝等——尽可放手为之!”
自那一刻起,戴国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然后又过了十天,陆陆续续有士兵聚集到江州城的兵营里。与王师一路交战,从鸿基撤退而来的士兵终于抵达江州城。
李斋跑去查看情况,每当找到熟悉的面孔都会和他们打招呼,互相道喜和慰问。李斋看到留在最后头的友尚,赶紧跑了过去。“没受伤吧?”她刚打了声招呼,就看见他身边站着品坚。
“你是——”
友尚点点头,“撤退时是他帮了我们。品坚,这是李斋。”
“久仰大名,您平安无事就好。”
品坚得体地行了一礼。杉登跟在品坚身后,他是岩赵的部下。
“好久不见了,杉登。”
她问了后才知道杉登如今隶属于阿选统治下的品坚军。眼见英章军涌入鸿基,品坚号令他们“守护穷寇”。
“原来如此。”李斋刚想点头,忽然轻轻地倒吸了一口气。在马州追击骁宗而来的阿选军指挥官,不正是品坚的部下吗?
“品坚,我记得你有个叫归泉的部下。”
“是的。 ”品坚颔首,“不过,阿选把他抢走了。他被阿选召唤过后,回来就病了。我听说他被派往马州,死在那里。”
原来如此,李斋喃喃道。品坚是因此而改变立场的吗?据说他是个木讷寡言而恪守礼节的将军,对部下十分宽厚。
品坚似乎想开口问些什么,最后还是一言不发地行了一礼,然后往自己部下那边走去。或许他知道李斋当时在现场,说不定是想了解下部下临终前的情况。他是觉得问了也无济于事,因此话到嘴边才又咽了回去吗?
李斋怀着复杂的心情目送他离去,却被人从后面叫住了。
“李斋大人!”
她回过头来,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来人是光佑,李斋的部下。他们自承州分别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光佑,你平安无事啊。”
光佑应声说是,来到李斋身边后,低下了头。
“……属下无能,没能及时赶到。”
他指的是没能会合的事吧。光佑率领李斋军的残部,本该直奔西崔。然而,他们最终还是没能赶上那场为了夺回骁宗而孤注一掷的绝望战斗。
李斋拍了拍光佑的肩膀。
“很高兴你没事。”
没能赶上并不是光佑的过失。他们平安活下来,与英章项羽,和英章、卧信分头进入江州城,竭尽全力进行镇压。镇压结束后又出城,为保护一路撤退而来的墨帜而奋力作战。
“我很高兴你能活下来,你做得很好。”
听到李斋这么说,光佑用胳膊捂住了脸。李斋连连拍着他的肩膀。当她偶然抬起头时,就见一群令人怀念的士兵在光弘身后一字排开。
时隔七年,她终于和在承州分别的部下们再会了。
与部下和旧交叙旧后,李斋登上了云海。王宫的最上层被称为燕朝,而天上的领域在州侯城只能被称为内朝。李斋脚步沉重地登上内朝。和光佑及其他部下的重逢固然令人喜悦,但独自一人时,就会想起那些再也见不到的部下的面孔。李斋军中有五名师帅,然而,活下来的师帅只有光佑和鸿宏二人。三个人中有两人被处死,剩下一人死在来这里的路上。李斋早就从鸿宏口中得知这一切。即使早已知道,现在还是会觉得痛苦。
“……战……”
——死郭北。
一首歌脱口而出。这首老歌不知何时起在墨帜间流行起来。李斋以前也经常唱,随着地位的攀升,已经很少开口了。
在军队中,随着军衔的晋升,自然就没那么容易死。他们在后方运筹帷幄,在护卫的保护下远离危险。当然,因为指挥官的死就意味着那个师旅的败北。才能出众、行事谨慎、不易死去的人可以活下来并出人头地。然而,这七年间,不论地位高低,李斋等人全部都在前线作战。
——野死不葬乌可食。
所有人都一直在战斗。战争本就如此。
李斋边唱着歌边走上台阶,出了楼阁就到内朝。李斋抵达的那天气氛还很紧张的内朝,目前已完全安稳下来了。江州官吏的身影也多了起来,且大多数都不受拘束地在内朝工作。这其中江州春官长厥功甚伟。
江州侯是“病了”的州侯,州宰和夏官长也生了病。卧信等人攻入州城占据城池时,州师和官吏都竭力抵抗,以州侯为首的“病者”只会反复强调“报告国府”,并无任何抵抗行为。急着赶路的卧信把州侯和高官、及担任要职的将士关在城里的一角就赶往鸿基。既没有兵力也没有时间的卧信在城池周围只留了二两五十兵。
隔了一日,待光佑等人抵达槽沟,进入州城后,此时城池中的春官长已经把被关着的官吏们说服了。
——江侯怎么看都不正常。
首先,江侯对阿选的即位是持否定态度的。他一直批判其掠夺王位的行为。在骁宗消息不明的情况下重启国家,他对此的评价是“不可能”。之后传来骁宗的讣告,他也对既没有筹备大丧,也没有准备御陵而表示怀疑。然而,他忽然改变了立场。在他改变立场后的不久,瑞云观就被付诸一炬。如果是以前的江侯,是不可能对此坐视不理,王师未经允许所做的一切必定会激怒他——因为江侯原本就是瑞云观的道士。
春官长说当时发生了难以想象的变故。此后的弃民也好,讨伐也罢,完全不是江侯的作风。即使江侯是为了某种目的而改变立场,这七年间阿选王朝的做法是不可饶恕的。而容忍这一切的江侯也不该被宽恕。
何况,据说本已驾崩的骁宗还活着,是他篡夺了王位。既然如此,为何之前要说他驾崩了,为何当时不说他是篡位呢?
——既然主上还活着,泰王就不可能另有其人。
光佑等人打开城池时,春官长率先向他们投诚。其余人中大多数并不完全支持春官长,但也接受了他的劝说,并无抵抗之意。
当李斋等人与骁宗一同进入州城时,州城已经在兵不血刃的情况下完成镇压。
一定会有人对占领感到愤怒,也会有很多人不知道到底该相信阿选还是骁宗。虽然有无数非暴力的抗争,但当耶利指挥众人狩猎次蟾,妖魔的尸体渐渐堆积如山时,州官们渐渐理解了事态的发展。自此官吏和城内的士兵均归顺骁宗。李斋觉得,若非当初春官长竭力劝说,肯定会出现许多不必要的牺牲吧。如此一来,牺牲带来的愤怒将席卷整个州城,那必定会招致更多的伤亡。
她轻声叹了口气。就在不久之后,有人叫住了她。
2
“——李斋!”
李斋回头一看,原来是英章率领部下从东边而来。李斋停下脚步等着他们。英章言谈举止还和以前一样,仿佛那七年的空白不存在似的。
李斋微微一笑。
在他们逃出鸿基后进入的第一座小城里,英章刚一抵达就立刻奔向骁宗。李斋和霜元是在文州与骁宗重逢的,但英章和卧信直到那日才终于在鸿基见到骁宗。和英章一起飞奔而去的卧信看起来就像个小孩子。李斋悄悄离开了,所以并不清楚他们之间实际上谈了些什么。虽然到处流传着那个英章居然嚎啕大哭的传言,但谣言出处是卧信,因此真伪有待商榷。
——不过,总觉得很好笑。
正当她这么想的时候,英章走到她跟前,停下后让部下们先行一步,问道:“你刚从主上那里回来吗?”
被问及先前去过的地方,李斋摇了摇头,“不,我刚才在楼下和回来的人见了面。”
“见过光佑了吗?”
“看起来很好。多谢。”
“光佑干得很好,他带兵以惊人的速度从碵杖赶到了这里。连卧信也称赞不已,好好犒劳他吧。”
李斋点头,“我会的。”
“说到卧信——”英章好像忽然意识到,“我听说花影也到了。”
李斋用力一点头,“她昨天到的。”
李斋去接了花影。花影在垂州与李斋诀别后,察觉垂州已病入膏肓,便回到自己的家乡蓝州。而在蓝州,卧信在朱旌首领的帮助下藏匿于此。于是卧信和花影重逢了。当卧信攻打江州城时,听说花影在蓝州的人脉派上了大用场。李斋是真的很高兴能见到昔日的友人,毕竟她原以为对方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花影同样感到欢喜,和李斋一样,她之前已经放弃了,以为李斋在冲出妖魔巢穴踏上不归途后,也许已经身亡了。
骁宗的旧部们陆陆续续在江州集结。最令人惊讶的是,原以为已经去世的皆白居然还活着。
他连同瓦砾被蚀一起卷入云海,至此下落不明。但事实上他被奄奚从瓦砾下救出,在得知朝廷动荡的消息后,便躲了起来。救出皆白的奄奚,听说了阿选在二声宫杀害了下级官员们,警告皆白一旦出去绝对会被杀害,装死才是上上之策,劝他尽快逃命。
——主上对奄奚一视同仁。
救助皆白的奄奚如此说道。事实上,骁宗的王朝并不轻视奄奚。原因在于不谙身份的泰麒对奄奚的待遇提出了异议。
——同样是人,只有奄奚必须伏在地上,连头也不能抬,这难道不奇怪吗?
李斋也听到年幼泰麒的言论。皆白强烈赞同这一点,也尽力改善了奄奚的待遇。李斋想到作为皆白心腹的嘉磐,一直侍奉泰麒到最后,不禁感慨万分。
积沙成堆,积水成河。李斋最近经常有这样的感触。
——过去造就了今日。
如此,今日也会造就未来——即使彼此之间的联系是不可见的。
“对了,英章你见到正赖了吗?”
正赖被岩赵从一片混乱的鸿基救了出来。岩赵只身一人前去救助正赖,让骑兽载着正赖,他自己遍体鳞伤地留在原地抵抗追兵。听说,为了护着正赖,一些阿选军的士兵聚集起来,与岩赵并肩作战。他们被召集过来之前曾担任过泰麒的小臣。
然而,那是最后一次见到掩住,而帮助岩赵的小臣们也失去了踪影。而且李斋至今还未与正赖见面。抵达槽沟之时,听说正赖已经不能见其他人了。
“见到了。”英章皱起眉头,“那家伙整天使唤人。”
可见情况稳定下来了。“太好了。”李斋感叹了句,被英章回道,“我本来还想着他要是死了怎么也得让他风光大葬,如今看来是坐失良机。也罢,过几天他就能顶着一副蠢样站你面前了。”
“别老说讨人嫌的话。”李斋苦笑道,“……说实话,他情况到底如何?我只听说过一些传闻。”
据说正赖被搬进来的时候,情况已经糟糕到令周围人都愕然的地步。
“他就是个笨蛋,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只会意气用事。”
英章说着又叹了口气,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还要过段时间才能出去。医生说走路可能会一瘸一拐的,但能走路就算不错了。那些无可挽回的地方才真的是回天乏术。”
英章低声说道,“不过,冬官说能想办法做出义眼和义肢。虽然身上到处都会留下疤痕,不过,可以让他乍看之下也不会太显眼。反正我看他那张嘴还是能言善辩得很,就他本人而言应该问题不大。”
“多亏正赖守住了国帑,帮了我们大忙。”
“这点我承认。事实上我们现在有雁国出手相助,他这么完全是白费力气。不过作为对他的奖赏,我还是不提这事了。”
李斋苦笑着摇头。当然不会白费力气,对于墨帜以及骁宗而言,国帑的作用很大。最重要的是,国帑被藏起来后,大大遏制了阿选的行动。这完全是正赖的功劳。
“那家伙能和主上并枕疗养,看起来极为心满意足。主上也太宠这蠢货了。”
李斋笑了。骁宗也仍需治疗,听说他坚持都要把正赖的病床搬到自己寝殿内。正赖至今还逗留在正寝。
“他们想在应该是在商量今后的事吧。”
事实上,目前正赖已经被视为冢宰。当李斋指出这一点后,英章回道,“正赖好像想留在台辅的身边。台辅怎样了?”
泰麒的病情也相当严重。李斋至今没有机会见到正赖,是因为她把泰麒送去蓬山了。在鸿基郊外坠落以来,泰麒几乎就无法起身了。好不容易到了漕沟,他直接就卧床不起,也没能出现在与延王延麒会面的场合。延王延麒亲自去病房探病,可延麒根本无法进入堂室。
——她想也是。
李斋只能悲伤地注视着僵住的延麒。延麒抬头看着李斋,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李斋,这是怎么回事?”
李斋心想,他说的应该是麒麟能感知到的怨诅。泰麒刚从蓬莱回来时也是如此,浑身的怨诅使得没有一个麒麟能够接近他。如今当然也是一样,因为毫无疑问,泰麒亲手杀害了人。
“台辅真的很乱来。”
李斋已经知道泰麒当初突然失踪,是为了能在冬天救助百姓。也知道了他是如何入宫,在宫中又是如何一路战斗至今的。她也听闻了泰麒种种违反常识的行为。
在他们到的第一座城里,当李斋去探望泰麒时,他显得十分难过。已经听闻一切的李斋也同样悲伤不已。
“李斋,你在生我的气吗?”
泰麒首先问了这句话。李斋微笑着摇头,握住泰麒的手。
“您想必很痛苦吧。”
“李斋,我……”
李斋再次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话。
“我不是不知道麒麟的本性。但是,我们需要的是即使犯下罪行也能帮助戴国的麒麟。若您感到自责,那请您也责备我们这些祈求帮助的戴国臣民。”
“李斋……”
“如果说台辅有罪,那不是台辅一个人的罪,而应是祈愿和平的全体国民应该共同背负的罪责。”
过去与当下紧密相连,无论好坏。
“曾经有人说过,在这个雪深云厚的国度,只有王和宰辅所住的鸿基是唯一的晴天。宫城是一方苍天,如果以王为天盖,那台辅就是灿烂的光辉。”
李斋牢牢握住那只瘦弱的手。
“请您切勿自己把云唤过来……”
“好的。”泰麒点点头。不知他会如何理解李斋的话?李斋不认为这短短的对话就可以将泰麒从自责中拯救出来。泰麒的病情每况愈下。延王和延麒前来探病时他也一直沉睡着,直到有一天,他终于没有醒过来。
带着遗憾回去的延麒对李斋说道。
“带他去蓬山吧,当初就是这么说好的。”
“是。延王和台辅就这么回去了吗?”
“我们要回去了,接下来会忙得不可开交啊。很遗憾这次没能和他说成话,等一切平息了我们再来,下次带上阳子和景麒。”
李斋点点头,向他行了一礼,然后第二天就带着泰麒出发去蓬山了。
李斋轻轻晃了晃头,拂去脑中的记忆。她以前也去过蓬山。那一次,李斋内心受到极大的震撼,而此次则完全没有遇到什么震撼人心的事。只是重复了一遍上一次的流程,再次见识了传说中女神的无情、上天的不合理以及可疑。这趟旅程绝对说不上有多愉快,不过归根结底,也只能顺其自然,上天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见英章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李斋赶紧挤出一丝笑容。
“我最后见到台辅的时候,他脸色已经好多了。大概再过一个月就能回来。”
“太好了。”英章放下心来,“那就好,台辅看起来愁眉苦脸的,可把我吓了一大跳。”
“有蓬山上的诸位女仙照顾,没什么可担心的。角也长回来了,使令也回来了。只不过,将来可能会留下些病根。毕竟是很严重的污秽啊。”
“是吗?”英章听了,神情有些黯然,但马上又振奋起来,“台辅和正赖正好凑一对儿不是吗?两人一起慢吞吞地走路好了。”
“说的是。”李斋露出了微笑。
3
——战城南,死郭北。
野死不葬乌可食。
去思轻声哼着小曲,俯瞰的街道上,墨帜的旗子正迎风飘扬。
他站在江州漕沟山上靠近云海的高处俯视地面。下面是一望无际的洼地,南北分流的河流对岸,两边都是山川。他把视线转向北边,自河对岸延伸的山地层层叠叠,一直蔓延至北部。在山的那边,酆都以及许多同伴应该都安息在那里。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野死谅不葬。
这首歌是在他和文州士兵们同吃同住时学会的。一想到那些如同歌词描述般战死野外的死者,去思就心痛不已。然而,当这首歌终于冲口而出时,去思觉得这可能是一种类似撕下即将痊愈的伤疤的行为。把一旦忘了就能治好的伤疤撕下来再次感受疼痛。虽然他想忘却死亡,却不愿意忘记那些死者。
——士兵们会如此喜欢这首歌,大概也是出于这种心情吧?
——腐肉安能去子逃?
“终于找到你了。”
突然有人出声叫住他,去思回过头,看见一张令人怀念的面孔。
“——项梁!”
“好久不见呐。”
项梁微笑着走到去思身边,在去思坐过的那块板石上并排坐下。这块围墙可以俯瞰禁门前的宽广岩台。宽敞的岗哨上横放着两、三块大石头,不知道是打算开凿后运出去,还是放在这儿堆积起来。不过正适合看风景,因此去思特别喜欢待在这块石头上。
“这风吹得真舒服。”
去思把目光投向上空。一颗松树扎根在身后的悬崖上,茂密的树枝摇曳着遮挡阳光。对面是无边无际的明亮夏空,万里无云。去思的周围洒下斑驳的树影,带来阵阵凉风。
“江州城真大啊。我找了你好久都没找到。”项梁说,“我听说渊澄大人的事了。节哀。”
去思点点头。这又是一处伤疤。渊澄把留在恬县的瑞云观道士们聚到一起,可还没来得及听到喜讯就与世长眠了。他年事已高,又在穷困中熬坏了身子,生老病死皆由天命。但如果能在他临终前见最后一面,至少能由去思亲口告知他王已归来的消息就好了。
东架位于漕沟的北边。乘骑兽的话大概就三天左右的距离,但很不巧,河对岸是敌人势力范围。江州州师聚集而来,包围了漕沟。
在如此情况下,带来渊澄讣告的是从白圭宫逃离到东架的,名为润达的医官。
润达应泰麒的要求前往东架。他找到这座小村庄,见到里宰同仁后把泰麒的书信交给了他。信上写的不是请求救援的内容,而是感激与歉意。当润达看到东架那又小又穷的模样,就猜到了是这么回事。这村子怎么看都不像是有足够力量来帮助泰麒。想必是泰麒担心润达的安全,为了让他逃出白圭宫而派他过去的吧。换言之,这就意味着泰麒在那个时候已经认命了。
润达与同僚同仁一起叹息,按信中所写,在骑兽带到墨阳山的隧道放生。然而,骑兽没有上山,而是冲向西方消失了。润达十分着急,不过那时候,驺虞已经嗅到主人就在戴国西边吧。事实上,驺虞在戴国西边的海上找到了雁国的船只。
润达因为担心泰麒而打算返回鸿基,在途中得知已经变了天。他随着从鸿基逃出来的一群士兵,好不容易到达漕沟与泰麒重逢。
这些都是听来的传闻。王回归后,部下都集结而来,就没有去思什么事了。特别是去思并没有参与攻打鸿基。虽然他随波逐流地来到漕沟城,但去思也只能在角落中观察人们的动向。直到李斋等人抵达漕沟城,他才终于和李斋重逢。因重逢而喜悦了一阵后,就再也没有碰见过她。他也只是从李斋处得知项梁平安无事,却一直没有机会和他见面。因此,他很高兴项梁能特地跑来找他。
“你已经好了吗?”
去思点点头。在他死命抱紧骑兽跑了一天一夜后,浑身上下都在痛。最严重的是左肩,虽然接受了治疗,但直到前阵子才把伤处固定住,前天刚刚取下绷带。他的动作上目前还有些不自然,也还有些痛,但大夫说,只要能耐心地经常活动一下,以后会慢慢痊愈的。
听去思这么说后,项梁笑道,“是吗,这就好。”
去思仅仅是点头,这里也藏着一个伤疤。受伤后,只要找檀法寺的僧侣们治疗,就很快可以痊愈。然而,在墨帜里的檀法寺僧侣已经全员覆灭。
他觉得,战争就是如此残酷。去思亲眼目睹了酆都倒下的瞬间,可并没有确认他的遗体。即使如此,也许还是看到那一刻会更好。他能轻易接受酆都已经死了。但在战争中有许多牺牲是在看不到的地方发生的,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怎么死的。像朽栈或余泽这样的情况,即便是道听途说,也能证实他们已经死了。而夕丽和朽栈的儿子就只是下落不明。然后静之也是。
或许还活着——希望他还活着。
这种悬而未决的心情,可能会伴随他一辈子吧。
“……项梁你一直都在经历这种事吧?”
去思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道。项梁望着天空点点头,随后转过头来,握住去思的手。他催促着去思把手往前伸,然后把手指一根根掰下来。
“去思、李斋大人,还有台辅和主上……”
项梁用力握住去思的手。
“这种时候,就要数幸存者的人数。”
战争就是如此。况且,战争也还未结束。阿选加强了鸿基的防守,打算围攻漕沟城。同时,人们聚在一起,想要突破或是躲过这个包围网。决定骁宗和阿选命运的最终一战,也即将拉开帷幕了吧。到时候,也可能会失去目前还活着的人。世事总是无常。
“请项梁你一定要活下来。”
去思大概不会参加这场战斗了。虽然他想去,但这次的决战中,没有去思这种外行人的立足之地。
去思这么说后,项梁回道,“去思是道士吧,你必须要守护瑞云观的法统和丹药的传承啊。这也是一场艰难的战斗,也许比士兵的战斗还要艰难。”
项梁笑着说,“而且,就算我死了,只要能纠正错误,让去思活下来,我的死就不会白费。如果丹药能流传下去,也就意味着我也在其中助了一臂之力。”
“能保证一定会纠正错误吗?”去思又哭又笑地说。
项梁点点头,“一定。咱们约好了。”
他没说自己一定能活下来。去思刚这么想,项梁就说,“我也一定会活着回来的。毕竟和别人约好啦。”
去思有些纳闷地歪了歪脑袋,项梁笑着对他点点头,又抬头望向天空。
“我答应过会回去的。栗该长大了吧,得买新衣服了。”
4
一阵风从山间呼啸而过,山谷里摇曳着一簇簇盛开的花朵,同时带来人们热闹的声响。园糸听到一个格外响亮而爽朗的声音,她扭过头,把摘下来的花放入篮中,往声音的方向看去。
漫山遍野的花丛,风从开得姹紫嫣红的花朵上掠过。在如岬角一样向海突出的高台上,可以看见栗和另外三个孩子在上面。孩子们在闾胥的照看下,在高台上欢蹦乱跳。近郊的人们都聚集在一起摘花,充满了明快又热闹的气氛。
去年秋天,当园糸来到这片土地时,周围的山坡上长满了枯黄的野草。当初如此寂寞荒凉的景色,如今已染上一片绿色。浓绿的草丛掩盖了废墟,从那里延伸至村子的山坡上开满了白色的小花,黄红色的花朵则把谷底都填满了。她做梦也没见过这种漫山遍野开满鲜花的地方。园糸一边想着,一边伸手去摘另一朵花。
“这种红色的花是要留下来的。”
一只胖乎乎的手从旁边伸过来,拦住了园糸想要摘花的动作。
“红花呢,最初是黄色的,然后才渐渐变成红色。”那女人微笑着说。
“花的颜色是会变的。红色意味着花期已过,即将凋谢。做染料的花,是要摘那些刚染上一点红色的才行。”
园糸点头称是,留下这朵红的,摘下了旁边那朵明黄色的花。她们会从这朵花中提取染料,然后做成药。东架的百姓自古以来一直从事着红花的栽培工作。这一带缺乏肥沃的耕地,荞麦和粟米是主要农作物,还有就是红花了。
这边有一朵,那边有两朵,荞麦地上如同铺开的白布,点缀着花朵。红花的收获结束后,就该收获荞麦了。
“接下来还有茅草。”
园糸刚来东架时也看见过干枯的茅草。在大路两边,泛白的茅草在萧瑟的风中摇晃。
“那不是杂草吗?”
“我们在种植它,为了防止泥土从山坡上流走。”
这么说来,去年深秋,她看见有人割下干枯的茅草,接着犁进土里。村里的男人们把被冲走的泥土堆到一起,用来修葺损坏的石墙。女人们则在一旁把挑出来分好的茅草捆绑起来。这是在为过冬做准备。孩子及老人们则在田埂里摘取鸿慈的果实。
——然后就开始漫长的冬天。园糸为了融入村子而拼命干活。除了搜集枯枝、间拔幼苗及烧炭,她还织布,把织好的布晒到雪地上。鸿慈和食粮日益减少,他们忍受着饥饿,等到习惯时雪终于开始融化了。冬天里村子出生了一个孩子,然后死了六个,其中包括四个村民,两个藏身此处旳道士。渊澄也在其中。
村里的人异口同声地说今年下的是瑞雪。天气也没有去年那么冷。先前采摘的鸿慈已经没剩下多少了。
“下一个冬天肯定会过得更好点。”女人一个劲儿地摘花,“花朵的数量也比去年多,荞麦地里飞的蜜蜂也多了不少。这意味着我们可以收获到品质很好的蜂蜜还有荞麦。”
“不知道这和主上回来了是否有关系呢?”
园糸这么问道。“或许吧。”女人笑了下。
王驾临江州漕沟城。虽然还没回鸿基,但每时每刻都有人聚集到漕沟城。人们都说,早晚会有一战。王必定会获得胜利。如此一来王会回到玉座上,百姓的生活必定会变得更好。
但是会有战争。
不知道项梁怎么样了。园糸回头望向南方的天空。他是否平安无事?今后也能平安无事吗?
园糸在东架安了家。她努力干活,一点点找到了自己的立足之地。干活时是快乐的,这和漫无目的的流浪截然不同。她十分享受耕耘播种的时光,也会想象种子发芽生长的画面。在园糸耕种播种的土地里,发芽的植物会开花。摘下来的花带回村子,揉成饼状发酵,晾干后储存起来。这将成为价格昂贵的染料,同时也是一种药。园糸真情实意地感受到,如今忙碌的这一切,确实和未来相连。不管是园糸还是栗都能活下去,这种感觉让他们很开心,即使再辛苦,身体上也不会感到痛苦。
那一点点的寂寞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被遗忘。
——一定会的。
正当园糸陷入思考的时候,轻快的脚步声走近了。在她回头的同时,小小的身体飞扑过来。
“——怎么了?我还在工作哦。”
听到园糸这么说,栗一边喘气一边张开了手。他的手掌上放着一块白色的扁平石头。硬币般大小的石头中间刻着一个小小的花纹。
“啊,是护身石啊。”身旁的女人叫了一声,“这是在道观卖的。是栗找到的吗?”
“嗯!”栗骄傲地点头,把石头递给园糸。
“阿母。”
“啊呀。”园糸微笑着。不知是因为贫穷,还是因为因为孤独而艰辛的旅途,当年几乎不怎么说话的栗,自今年春天以来,开始慢慢说话了。儿子笨拙的语言是如此可爱。这比任何丰收都要令人高兴。
“是给我的吗?栗不要吗?”
“给你。”栗摇摇头,把石头塞到园糸手里后,马上转身跑向之前的高台。
“怎么了?”
“我在找。”栗回答道,“再找一个。”
园糸握紧了石头,握起的拳头放在胸前。
——还有一个要给谁?
虽然很想问,但园糸是说不出口的吧。
栗那小小的身躯在花田中奔跑。摘剩下的红花在迎风摇曳。风吹麦成浪,鸟鸣夏始忙。小村庄的周围,现在正是阳光普照的仲夏。一旦过了立秋,便会逐渐迎来漫长的冬天,不过,此时此刻仍被明媚的阳光及绚丽的色彩所装点着。
——毫无战乱即将来临的征兆。
弘始八年九月,宰辅还宫,为阿选囚,冬至宣践阼。臣,甚哀叹。
翌九年二月,冢宰、内宰欲伐宰辅。司寇拘冢宰、内宰,御之。同三月,文州函县反。文州反民谓之墨帜。阿选遣禁军右军诛反,墨帜于函县安福西止之。四月,阿选囚上于马州。是月,墨帜举兵救上,未果,失之大矣。
六月,入鸿基,遂救上与宰辅。七月,重振朝廷于江州漕沟。十月,上亲伐阿选于鸿基。乃平九州,改元明帜。
《戴史乍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