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访客
“天空辽阔得让人感到悲伤呢!哥哥。”
抱着笼子,站在野花丛中的弓月仰望着天。
“只剩下我与哥哥两人相依为命后,天空看起来似乎变得更辽阔了。”
弓月手中的笼子,原为亡者持有之物品,在习俗上为了去除前人附着在物品上的意志,而刻意削掉提把。
这个笼子是母亲生前爱用的,以前母亲总用这个笼子塞满野地摘来的嫩菜,养活兄弟俩。
对於弟弟的轻语,狭野方“嗯”地简单回答。伸手摘下瞿麦。纤细的茎看似柔软;从叶与茎连结处,轻轻「啪!」地一声折断。
“……一直这样望着天空的话,因为过於遥远,连眼睛都会刺痛起来呢……这种百合,味道好香。”
弓月在笼子里装满夏末的野花。将脸埋在花中,隐藏即将落下的泪。弓月走近狭野方,缓缓以单膝跪下。
“母亲,我拿一些花回去哦……说来真奇怪,照理说应是在墓前供花,我们居然是去摘长在墓前的花朵。”
弟弟的旧衣上,有着以护符为型的各色刺鏽.将守护的心情一针针鏽进图样里的母亲,现在就躺在弟弟膝下的土里。从半年前,就安眠於此。
给母亲的符咒及供品被放置在突出的土丘上,说明了此处是最新的墓。
墓地里其他的墓均已风化,早已无人参拜;因为该来祭墓的血亲,已全都成为地下的居民。
供在墓前的花所落下的种子,让原本一向整理得很乾净的墓地,变成一片花田。
“但要是家里没有花……就觉得好灰暗、好寂寞……”
弓月颤抖着肩膀,开始传出压抑的鸣咽声。
顶着杂乱的发丝,或许是因为不曾有过朋友吧?明明已经十五岁,却仍像孩童一般的弓月。狭野方不知该如何安慰他,除了装作没有发现弟弟正在哭泣之外,什么都无法做。
冬天即将渡过之时,母亲去世。不久之后,弓月便成了一具空壳。即使魂魄还留在身体里,心思也在外徘徊,不停寻找着母亲。
到了春天花开时刻,弓月看到狭野方为了祭墓採回的三色堇,才开始回过神。
以花朵装饰家里,才终於让他回复活下去的意愿。
(母亲死於初冬,或许弓月也一直无法越过那个冬天吧!)
看向弟弟在脚边的背影,狭野方这么想着。
(为了他,现在的我能做什么呢?只要我能办得到,什么都好……但却只做了摘花这件事。搬到遥远的地方,或是寻找能陪伴他的朋友及女性都办不到。我们离不开这里,来访者……也不知究竟存不存在。)
现在村里只剩下二十岁的狭野方与弟弟弓月两个人。
从五年前,也就只剩加上母亲的三人还在此生活。
(留在这里的最后一个人,无法被埋葬於野花田中,将与房子、家具一同腐朽。那个人会是我吗?还是弓月?……若弓月成为那个人的话,就是我的过错。)
狭野方在内心呓语着,悄悄地叹息。
无法继续看着弟弟,狭野方抬高视线。
花田的那一头,是衰亡的村落。
无人居住的房屋,急速地腐朽。有如失去魂魄与心的人无法动弹一样,围炉里火神不再寄宿的房子,只有渐渐腐蚀崩坏一途。
村里尽是这样的景象。
照理来说,应将这样的房子打掉以免空气变得混杂。
但现在村民只剩兄弟俩人,再怎么样也无法全部处理。
在花田与房屋集落之间斜立着的高塔,好像随时会倒塌。在上头能够眺望最远的景色,是这个村落的象徵。昨晚的暴风雨,让它看来更加摇摇欲墬。
比森林树木高两倍的塔,自古以来从海上看来即是明显的地标,是此村落的骄傲。
越望越是感到沉重,狭野方避开早已看腻的风景,转而面向“大河”。
村落位於背向森林的山丘上,墓则散处在村庄往河边的道路两旁,山丘的斜面切进河岸。
深蓝色的水面,白色的浪头打在岸边;狭野方站立在“大河”吹来的风中。
风是乾燥的。
这是秋天接近的预兆。
今年自入夏以来,不时有暴风两来袭。时至夏末,狂暴至昨天的,是这个夏天数不清第几个,而且是最大的一个暴风雨。
花朵的根部都还满覆着雨水。
不论衣摆、袖口、外衣、还是膝下的绑足绳,不知何时都被沾湿,风吹来感到些微凉意。
“呼唤秋季的大暴风雨,自太阳西沉处而来,向河的那一端而去。动摇村落的访客,都将自河那一头来到。”
因职责所布而记下的神曲词句,自口中缓缓吐出之时……
狭野方彷彿真的目睹到访客。
(这里是灭亡、魂飞魄散的村落,来访者的魂魄亦会被削减,所慹应该不会在还活着时到来—但,那是?)
一定是看错了。
撇开视线。
但……
狭野方用自己由打猎训练而来的好眼力,再一次望向微小的人影。
“大河”—访客似乎称它为海—的浪头处,有人倒卧在那儿。
不是看错。
穿过摇晃的百合花丛间的窄路,狭野方来到山丘的陡斜面上方,再往前一步就要滚下河了。
访客是个女性,背上披着长发。
往四周看去,还有另一人,像要往斜面下而去的姿势蜷缩着。年轻的男子手中抱着大包的行李。
来拜访已毁灭的村落,还真稀罕。是因昨晚暴风雨而遇难的人吗?
“弓月,岸边有访客。我去带他们过来。”
回头向弟弟大喊后,狭野方滑下野草茂盛的斜坡。
日晒还这么强,可不能放任他们躺在那儿。
躺卧着的男与女,该先处理哪一边?狭野方的迷惘只有一下子,率先走向男方。要是敌人的话,得先确认较危险的那边。
男子外表看来与狭野方年龄相仿—应在二十岁左右。
体格强健,从凌乱的衣物下方露出的皮肤,可窥见刻划着丰富经验的伤疤。虽然失去意识,但气息尚稳定。
确认男子的平安后,往女子靠近。女子的衣物与男子一样绣着从未见过的图样;束起上衣的腰带、偏长的裙子,都是跟这村落大相迳庭的服装。
他们出身自狭野方所不知道的地方。每个地方会将各自特有的图样绣在衣物上,这是一直以来的习俗。
轻轻将手覆上肩,摇晃女子的身体。瞥见白皙的面容。
紧实的皮肤,看起来约十多岁,还是个少女。
伸手想确认这个纤细少女的脉抟时—“……!”
狭野方的心跳漏了一拍。
少女左手手指上有着刺青。
夺去全身感官的恐惧感,由脚底窜至全身。咬紧牙根,狭野方忍住晕眩。
“不知何时才会显现的宿命,真的会降临在我身上吗?会在我有生之时遇到?”
难以相信。
真正来到这瞬间之前,一直无法相信。
“这样看来,这个村落的最后一人,就是我了。弓月可以离开这里活下去。”
不经意地,眼眶发热。
弓月必须一个人离开。
(弟弟能做得到吗?愿意答应我吗?……非让他答应不可。)
已开始转动的命运之轮,无法停止。
狭野方仔细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再伸向少女手边比较着。狭野方有记忆以来手上即有刺青,标示着他的职责。
一模一样,中央细细的弓形,外缘描绘数层。
新月的隔夜、新月与三日月之间的月亮。被称作“阴月”。比起发光的弓形,更被信仰的是阴闇的部份。
这份阴闇,孕育之后渐渐会显现出光芒的种子。
“这个女孩……流着为我命定之人的血。终於……出现了……”
狭野方咬紧下唇。就在此时……
“不准碰她!”
狭野方被一股力量拉扯倒地。
拭去眼中沙粒后瞪大眼;刚才蜷缩着的男子,使用反手拉起弓,将箭抵在狭野方的喉头。
“你打招呼的方式太过份了吧。是你的女人吗?”
男子从衣服胸襟处揪起以讽刺口气回话的狭野方。
狭野方反制男子的手腕。
男子的视线落在狭野方左手手指的瞬间,男子的眼里闪过动摇与期待交错的神色。
他低声询问。
“你看见手了吧?”
“你说那女人的手吗?看到了。你不担心她有没有事吗?”
男子恢复警觉,重新摆起架势,散发出杀气。
“不准你碰她!我知道她还活着……”
霎那间地面尖突起,发出激烈的翻动声。
恰好站立在突起处的男子被甩开。
斜坡地因暴风雨而变得松软,混了砂石的泥浆往倒坐在地的狭野方流去。
四处弹跳的碎石打在身体各处。
触手无可攀附之处,能握住的只有砂粒。
感觉这段时间特别地漫长。
地震停止的同时,狭野方倏地跳起,看向“大河”。
颜色暗沉的洪水渐渐退去。
“喂!把那女的叫醒!”
狭野方严厉地对已完全安心下来的男子说。
“快逃啊!”
“不是已经停了……”
“真正的灾难现在才要开始!我来揹她!”
“我说过不准碰她!”
“那你揹!要登上山崖。”
狭野方用下巴指晌已崩塌、土质软烂的斜坡。男子明显地表现出「不会吧?」的神情。
“不想死的话就听我的!”
男子连行李都不肯递给狭野方。
男子揹起少女,狭野方推着男子的臀部,一起往斜坡上走。才走到半路,狭野方便发现水平线上升。
“要来了!”
远处海面卷起大量白浪,立成巨大的墙壁般往这边逼近。
听到背后传来令人不舒服的声音,男子因不知措而显得焦急,拚命地爬上斜坡。一个重心不稳,男子背上倒卧着的少女从行李上滑落。
男子发出喊叫。
狭野方滑下斜坡追上少女。抓住她的手臂,提起身体抱住后,狭野方再一次往上走。
海水化成一块大岩石,带来极大的冲击。
有如断裂刀刃般的水沫,刺向足踝。
狭野方使劲抓住崖边杂草的根部,忍耐着;努力抵抗几乎要将自己连同少女一起拉下的攻势,试着将少女的身体交给另一人。
男子救起少女……以及狭野方。两人视线交会,男子一脸苍白。
“……总算没事了……”
“我碰了她,抱歉。”
狭野方不找藉口。
一行人登上山崖,总算逃到海浪不及之处。
少女躺平后渐渐回复意识。一睁眼即快速起身,惧怕地躲在男子背后,瞄向狭野方。
少女胸前悬着闪耀黑亮光芒、三日月形状的箭簇。
虽是黑色但为可透光的石材,有着可切开皮肉的锐利稜角;是狩猎时常用的弓箭的箭簇。
狭野方再一次地体认到,这个少女就是自己命定之人。
持续看着石墬令狭野方感到虚浮的死惧,他低下头。
透光的石头使用鹿角打穿;从小就听说祖先们制作此种模样箭簇的事。
但那已是遥远的过去。现在狩猎用的箭,箭簇是以不会发亮的灰或黑色石头磨制而成。其他最多听说过,以火熔化一种叫作金的石头所制成的刀刃特别锐利,仅此而已。
透光的黑石……“阴月之石”,早已是只存在於传说中的东西。
(这就是传说中的「阴月的箭簇」吗?)
比起以火熔石锻造的刀刃,更加锐利、人血与脂肪均不易附着,传说的阴月之石。
还有阴月的刺青。
狭野方默默地将自己左手伸到少女眼前。少女一瞬间瞠目结舌。
“你就是……”
少女转向男子,头一次在脸上展露情绪;但只那么一下,又恢复僵硬的脸色。被男子护在身后,少女强烈地颤栗着,紧抓住男子。
“这里就是沙南,对吧?”
“没错。”
男子向四周望了一会儿。
“村落在哪里?不会就是那个废墟吧?”
男子握紧了拳,太阳穴浮起青筋。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找不着适当的词句,只顾瞪着狭野方。
三人之间咻地划过一阵寒气。
“……啊……哥、哥哥!”
弓月跌跌撞撞地跑来,撞进狭野方的胸怀。
“好可怕哦!我害怕得不得了!”
随发抖着的弓月所指方向看去……
象徵此村落的力量与富裕,能望见最远景像的高塔,缓缓地倾垂。
背向高塔,弓月摀起双耳。
有如溺水的挣扎,亦像紧攀着天空不放一样,塔以极慢的速度倾倒。随着叽—地闷哼声,最后一根蔓绳断裂,从接合处碎落。
……嗾……靠近地面处发出低鸣,塔完全崩坍。
令人不禁「啊……」地叹了口气。
在朽坏屋子围绕的广场中央,狭野方临时设起餐桌。
叱喝惊魂未定的弓月帮忙,铺上布巾、拿出乾燥保存的食物及食器;还从储藏室取出珍藏的酒。
兄弟俩升起火,将麵饼及乾燥保存的食物放在火上烘烤。男子只是一脸不满地看着他们的动作,大打哈久,完全没有一句客套话。
少女与男子比邻而坐,仍低垂着头。凌乱的长发掩住一半的面容。
为表心意,至少该有清水。狭野方指示弓月至涌泉处汲水;村落外小溪的汲水场已因刚才的地震崩解,水质浊化。
涌泉处位於得走上一段气喘吁吁才到得了的距离。
被催促着要快些的弓月,情绪似乎有了转变。即使跑得气喘吁吁,脸上表情还是一脸舒畅。将皮制水袋递给兄长后,啪嗒一声,在布巾上坐下。
将水装进瓶里,动作总算告个段落的狭野方,自嘲地说明四周的景象:“若让你们失望,真是很对不起。这就是沙南现在的样子。要说是没落也可以。”
方才的地震,让好几座腐朽的房屋,无声无影地坍塌;即使倖存下来的也像随时会倾倒的样子,屋簷都崩落了。
房子建立於从地面往下挖掘,深到人站其中,地面约在胸口的高度;用来铺造屋簷的茅草尾端垂下,就快触及地面。
房屋崩裂后,逐渐腐朽。屋里从石造围炉里的燃灰、木造床、毛皮或草制被单地毯、至冬式器具与笼子,全都归还给大地。
狭野方再一次若无其事地,将左手手指的刺青亮给男子看。
“我的名字是狭野方。至於我的身分应该不用多说明了吧!他是我弟弟,名叫弓月。”
再怎么劝酒,男子仍是一脸不满,滴酒未沾;焦躁地揉着双膝。
少女则依旧面无表情,低着头。似乎很紧张的样子。
狭野方觉得不太对劲。若是从小即对自己的宿命有所自觉,应该不会摆出这样不成熟的态度。
还是对於与自己有关的重要对象期待过高了呢?
“听说你倒在岸边?昨天有暴风雨呢~~很不得了吧?没有被暴风雨的大浪或地震造成的海啸吞噬,真是太好了呢!”
弓月兴致高昂地向对坐的少女攀谈。第一眼见到少女就着了迷的弓月,让狭野内心感到不安。
(本来以为这傢伙还只是个孩子……)
少女一副觉得很吵杂似的,无视於弓月。目睹此景像的男子情绪更是不好,背过脸,冷淡且无礼地开口:“狭野方,这个状况,你到底打算怎样?”
言词极不礼貌,但并未露出丑态或者慌忙的样子。给人锐气且野性的印象。
依据问题,狭野方以自己亲眼见过的事实回答。
“那是快要两年前的事了。所有村民,除了母亲与我们兄弟俩外,全都移居至南方的新地去了。母亲半年前皈依尘土。就当我们是为了守护先祖的墓地留守的吧!
……这只是个毁坏、穷途末路的村落了。“
“被称为比任何一个地方都还要繁荣的沙南,成了这副模样?”
“这里变得不再收到神的恩惠后,人们继续在此生活了五、六个世代,却仍不明白箇中原因。”
“终究连这里也……”
男子欲言又止,先是一脸苦涩,又化成愤然的表情。
「终究」两字让狭野方有些在意,但并不想提出多余的问题。
“倾听者只剩下我跟弟弟也没关系的话,请向我们诉说你们旅行的理由吧!”
狭野方出声催促,一边用眼神制止猛眨着眼的弓月的好奇心。
“啧……没办法了,好不容易来到这里,总不能空手而归吧!……旅行的理由吗?你的弟弟好像一无所知的样子。”
“是的。”
狭野方感到呼吸困难。若是他们也继承与此村落同样的传统,旅行真正的理由,只有自己、命定的少女、还有被称为守护者的人才可能被告知。
若是传统并不相同的话……狭野方想着是否该将弓月支开。
但现在状况非比寻常。村落已灭、访客到来,弓月迟早得瞭解仪式的内容。
至於是现在、抑或是再晚一些知道,并没有很大的差别。只要瞭解到仪式的传统后,弓月就要离开这里,与远居的村民会合。
不,应该说让弓月可以越早离开这里越好。既然势在必行,不如早些解决好。
男子慎重地斟酌言词,与少女交换了好几次眼神。
弓月刚注意到似的,突如其来问少女:“请问……你左手上有跟哥哥一样的刺青耶。哥哥是出生时占卜说刺来驱魔的,你的也是吗?”
这个提问当然也被当耳边风。
为了阻止弓月下一个疑问,男子向少女使颜色。
未拨起散落的浏海,搭上无表情的面容,少女发出的清亮嗓音,听起来不太真实。
“那么就让我来说明。请倾听我们的话语,连同土的神祇、风的神祇、火的精灵都一起倾受。”
如吟唱般高低起伏的音调,编织着词句。
“我被取作命定的名字早名。这位是身为守护者的兄长,蝮。来自所有山脉聚集之处、比任一个海都还要遥远的村落。我们誓言遵从宿命。”
以手势制止想说什么的弟弟,狭野方回答:“我承继你的话语。我亦誓言遵从。”
“哥哥,宿命是指什么?”
弓月忍不住靠向狭野方,拉扯衣角。
“我不确定使者是否会在我这一代出现,所以一直隐瞒你。既然人已经到来,我就告诉你。下一次使者的来访,将会间隔人一生好几倍的时间。”
所谓的宿命,即是将沙南的力量,分享给位於远处、继承同样传统的村落。在远方村落,一名女子在婴儿时期被选出为运送「被授予的力量」的使者,慎重养育成人;取名为早名,学习雕刻女神像的技术。
学成的使者,远渡重洋来到沙南,怀着祈祷的心意制作女神像,进行将此地力量转移至神像里的仪式。
我则是这个仪式的祭司。这个秘密的宿命连同阴月的刺青,从小就刻印在我身上。“
“藉由被授予的力量,能够继续守护村落。我们是极稀有的幸运儿。”
早名的手指滑过胸前箭簇。左手上有着刺青。
“这个阴月的箭簇是我身份的表徵,拥有同样刺青的人,即是我命定的对象。”
“祭司原应是代代藉由占卜决定并传承,但实际上必须参与仪式的,好几代里只有一人。我即是为了这个使命留在此处。母亲为了我留下来,而你则是因为对母亲的怀念。”
弓月眨着眼,微歪了头。似乎对谈话的内容极感兴趣。
“……我一直以为母亲及哥哥是为了守护墓地而留下;因为母亲是这样告诉我的。”
“因为这是秘密的仪式。只有少数人知情。为何必须秘密进行?直到现在仍有未解之处。刺青的事情也是,对於你及大多数的村民都以驱魔为理由告知。
自上一次的仪式结束后,已经过了与月的圆缺所需日数相同的冬天,再经过与两手手指同数的冬天。
见证过仪式的人全数归化尘土,其儿子、孙子、及曾孙亦均入土。仪式只能经由口述传承。必定会在循环的时日期满时,选备好一位祭司。而现今的祭司就是我。“
“好厉害……像是高高在上的人物一样。哥哥真的好厉害唷!”
弓月的脸颊因激动而泛红。
就在此时,早名的兄长—蝮,突然对手及之处的杯盘敲打一阵。这样激昂的情绪表现,让狭野方感觉不自然。
“这儿才不是什么拥有永远的力量的地方呢!根本就是灭绝在即!这种地方能授与我们传说的力量吗?再说,究竟谁见证过传说了?相信那些毫无实据的传言,实在愚蠢。
……做什么都是徒劳无功的。我至少要让早名……我们回去吧!“
早名出声制止一脚踢开座椅的蝮。
“哥哥,大家都相信着、等着我们呢……不相信不行。一定是怀疑的念头让村落走向灭亡的。”
带着些微稚气的语调,感觉得出她的本性似乎只是个普通的少女。
“你的村落也快灭亡了吗?”
弓月的提问让早名突然想起似的又紧闭上唇,转过脸。
“什么嘛~~回答一声也不会怎样吧……”
早名索性转过身,背向低声抱怨着的弓月。弓月脸颊一阵潮红。
气氛变得令人不舒服,狭野方代为回答。
“在此地举行仪式、将女神像埋在村落的土地里;一切就能回复到原本的丰饶;所有人都不会再有所匮乏。像那样的飢荒不是常会发生的;所以是好几代才举行一次的秘密仪式。”
“嗯……我瞭解了。”
狭野方回想起,气候一年比一年寒冷,这是神的旨意吗?
森林里有果实的树无法生长,常绿树种渐渐增加,使得阳光无法照达地面,山野菜与草皮跟着消失。失去食物来源的动物们也离开了。
离不开的,只有对先灵寄宿的这片土地怀着执念的人们。在越来越长的冬天里受冻、承受着食粮不足的困苦。
(最后大家仍然无法继续忍耐下去,留下坚守职责的我,抛弃了这个村落。)
“曾是守护者的父亲,从我小时候开始一直教导的,就是要完成自己生下即被授予的职责;我不懂别种生存方式。”
“我也是一样。在任务完成之前,要一直留在这里。”
俐落地说完一句,早名严厉地瞪向蝮。蝮则将布巾全都踢乱。闹了一阵之后,不屑地说:“啧,总之我们就考虑个几天吧!早名。”
“那么,身为使者的访客,我要给你们兄妹俩食物与住所。”
一边回答着,狭野方下了决心。
即使是令人失望、粗鲁的、没礼貌的对象,既然一切命定,只能接受。
或许在早名的故乡—那个遥远彼方的土地,并非受到极高的崇敬,而是被迫授予的、令人嫌恶的职责也说不定呢!
唯一能确定的是,早名的村落也有在仪式执行前,不能让当事者以外知情的传统,一直被传承着。
今晚独处时,再把仪式的重要性及规则好好对弓月解释—包括真相或无法告知真相而编造的理由—让弓月离开这里。
不将真相坦白,是不想被任何人阻挠。
狭野方提供靠近村落外汲外场、状况最好的一间房屋,作为访客兄妹的住处及女神像制作场。
食物、水及兄弟两人存下的迆薪都运到早名的住所。早名与蝮仍是默默看着两人作准备,没有说一句话。
兄弟两人整顿好早名两人的住所后,回到家时太阳已西斜。
进入家门,升起火后,弓月一吐为快后说:“哥哥,虽然我知道这样说不太好……但他们真是不讨人喜欢的人耶,仪式的事、哥哥的职责也是头一次听到。
“真的非把「土地的力量」分给那样失礼的人不可吗?”
“规定是这样的。”
“好奇怪唷!”
“他们旅行了很长一段时间,大概春天就出发了吧?是赌上性命的旅程啊!光是这点就让我们不得不尊崇;我认为该尊敬他们。”
弓月用杓喝水,放下杓子的动作比以往粗鲁许多。
“还有哥哥,为了自己的职责,一直在等待着……”
“我就是为此而活的。连弓月你都瞒着,真的很抱歉……你很讨厌我吗?还是觉得很奇怪?”
弟弟缓缓地回过头。
“我没有这样想……嗯。应该说,还搞不太清楚状况吧!”
“讨厌的话,可以去投靠大家。”
“大家……?是指新的村落吗?可是生活方式完全不一样?学习锻造曲刃或金属镜子、为了食用而饲养鸡只或兽类;跟教导我们村民这些事的人一起生活、一起工作……该说是被使唤才对吧?”
弓月向狭野方逼近一步。
“我比较想留在这里。”
“这里的一切已经结束了。你若不往新的地方去,就会一直是孤独的。”
“怎么会?这里有哥哥,没有其他人在也没关系。尽快将仪式完成、送走那两个人。我想在母亲长眠的这个地方安静地过日子。”
“……总之,若是不喜欢的话,就不要跟我所做的事还有那两个人扯上关系!”
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能强调的,要让弓月体谅,一定得出真相。狭野方再次体认到弟弟的顽固与耿直。
不找别的说法疏远弟弟不行……但,要怎么讲才好呢?
卡嗒卡嗒!像在预告什么似的,柜上的碗盘突然大力摇晃起来。
兄弟俩整起弁备;但只那么一瞬间,又恢复宁静。
“是余震吗?”
“因为是很强的地震嘛~~大概连着几天都会有这样的小震荡吧!”
隔天一大早,东方天空的第一道曙光现身之前。
确认弓月尚在睡眠中,狭野方前往探视早名兄妹的情况。
有件事想先弄清楚。
之前好一阵子,每到破晓、天空变白的时候,空气里会飘着扑鼻的浓厚草香;现在已完全没有那种感觉。叶片颜色也变深,阳光无法透射。草木枝叶越过长高峰,步向终焉。
飘着草香的时节一个,风里的湿气急速乾燥,天空变得澄净。地面则渐带寒气。
天亮时分会从叶面降下滴滴白露的时节,也很快要到来了。
靠近空屋时,所幸早名只是在门外眺望东边天色的转移,未进行朝拜。
流泄在背上的长发,微微飘动。
“比起太阳,还是月亮的光芒让你敬慕吧!”
被狭野方的搭话吓到似的,早名回过头,一面向后退了些。
早名将前发往上绑起,看起来很清爽。这次换狭野方瞠目结吞了。
早名的五官比想像中更端正美丽。瞳孔颜色深邃有力,唇色朱红。木雕的发簪上刻着各式各样的花朵及涂漆,十分赏心悦目。
昨天还以为她因放弃所以面无表情;为这个村落灭亡在即而感到失望、心情久佳。
但现在她的眼里闪耀着光芒,完全看不出有那样的心思。
胸前吊着与眼瞳同样漆黑的阴月的箭箷。随着身体的动作左右摆洫。
她果然与自己相同,对本身命定的职责拥有自觉。
狭野方如此确信。
“请容我问一件,昨晚无法在我弟弟面前开口的事。”
摆起防禦的样子,早名瞪了狭野方一眼,急忙想往屋里去。
“我们要把描述职责的话语告诉对方对吧?既然我们被教导要为任务而生,完成职责,我只知道唯有完成任务,活着才有意义。”
早名停下脚步。
“过去,没有人能与我分享「只有为命定的职责而活,活着才有意义」这件事情。要是有的话,我想也只有早名你。我一直在等你出现。”
早名无法动弹。
“……对不起,擅自把这种期待放在你身上。但事已至此,逃避宿命反而更痛苦不是吗?要是抛开职责,就有如踏上一个永无步尽、没有终点的旅程一样,不是吗?只有完成它一途,不是吗?”
轻叹一口气,早名小心翼翼地靠近。踩着有如渡独木桥似的脚步。
将胸前的阴月的箭簇举至狭野方眼前后,脸上的表情消失,用陶醉般的声音吟唱着,宣念誓言。
“我—持有早名之名者—为了将魂魄移转至女神像,将要在你—持有狭野方之名者—的手上,失去性命。”
阴月的箭箷,吸入这天最初的一丝曙光。
箭簇反映的光芒,并非反射,而是像把光线吞入,轮廓更显深刻。
“我—要杀掉持有早名之名的女子。”
“我—要被杀。”
狭野方握住她的左手,将有着刺青的手指相触。早名的手很冷。
标记杀人与被杀者的,阴月的刺青。
阴月是死亡与再生之神的象徵。
在黑暗中渐灭的月亮,自己从阴影中产生光芒,圆润地苏生。
“藉阴月的箭簇,流下女子的血、除去女子的魂魄;将灵魂封入女神像,永远存留。”
“我将永久地化身为女神。”
早名初次露出浅笑。
狭野方被那个笑容深深吸引。至今似乎不曾有过如此高昂、充实的情感。
身体深处都在发热。
有如在狩猎,中对着极佳猎物举起弓、架起箭,确实捕获前的那种高昂意气。
期望杀戮;藉着夺取生命,想将猎物永久的魂影、死前瞳孔的慌乱、呼吸的气息深留於心的那种兴奋之情。
从不曾被教导其他的生存方式。
一直以来如此活着,持续等待“早名”,此时狭野方好像听到了那些,没能进行杀戮即结束生涯的祖先们的声音。
那声音说着,你是幸福的。
地面又摇晃了起来。
余震仍持续着。
二、兄妹
—“我将永久化身为女神。”
蝮隐藏气息,听着早名与狭野方的对话。
(欺敌战术吗?做的好!不过,这屋子还真臭。这就是我们长途跋涉而来的报酬吗?)
半地下式的空屋,带着霉味。
似乎多年无人出入,竹编的墙壁与柱子上都覆着薄薄一层的白霉。铺在地上的布巾,掀起来一定也是一片霉菌。
昨天一进屋子就先升了火,现在已无虫子的踪影。虽然湿气未除尽,但让风吹一天,应该会好很多吧!
得让火持续燃烧,使室内乾燥才行。
(可恶~~在来的途中就从逃走的村民那边听过一些,以为已经作好足够的觉悟;一旦来到这里,仍是让人失望地要停止呼吸一样。要怎么做才能早点离开这里呢?)
胸口突然一阵刺痛。对这股痛早已习惯;这个痛提醒自己,还得继续忍耐着活下去不可。
外面传来狭野方走远的脚步声。
等到声音完全听不见后,蝮步出屋门。
早名目送着狭野方的背影。展开在妹妹视线前方的是一片废墟。瘦得不成形的亡灵们,彷彿正在那墙后忽隐忽现,只露出眼睛望向这里。
四处茂密生长的,只有具刺激性或毒性、无法食用的草叶。
“真是越看越让人不舒服的景象呀!不敢相信居然真的比我们村里还糟。一直梦想着它应该是个让人饱食、屋舍整修完好、仓库里储满食物的地方哩!”
视线仍落在废虚上的早名回答:“……一直被告知这里—沙南—是个理想国呢……旅途中经过美丽村落的时候,也以为沙南一定比那更棒……即使过着朴实的生活,有着美妙景色的村落,也都使用金制的镜子或闪亮的宝物来祭祀的不是吗?”
“这里已经没救了呢……跟我们的村落一样。”
“但是,与村民们的约定……大家的祈愿,不实现不行。”
早名紧紧地将双手握在胸前。
她下意识地将阴月的箭簇包覆在手心,右手抚摸着刺青。
“啊啊,我懂。都来到这里了,空手回去的确很不甘心。早名,你有心理准备了吗?”
早名微愠地接话:“要问几次呀?哥哥才更令人担心吧!”
“不过狭野方那傢伙,外型意外地俐落呢!想必是藉由从事打猎而有相当的锻炼吧?丝毫没有多余的动作。”
这傢伙不好解决;昨天与他互瞪时就这么想,但没有说出口。
不服气到让人火大。
即使以男人的眼光看来,狭野方也是个令人心手畏惧的好汉。
现在才对第一眼就这么想的自己感到窝囊、不甘心。
咬牙切齿地瞄向早名。
“你觉得如何?那傢伙。”
“如何……?和我原先期望的差不多,是个合格的对手吧!想尽快交手、杀戮的心情,跟我一样;就只有这样。那傢伙好像阴森森的,背地里另有盘算……或者说内心似乎很灰暗……因为他咄咄逼人、死脑筋的样子,令人害怕。”
早名靠近蝮。
“正如同哥哥交代的,他很可怕,所以我不会跟那兄弟俩多说无谓的话。那个弟弟……好像会把人看穿似的,很可怕。我这种直觉是很灵的。”
早名的眼瞳游移着,好像正在回想起什么似的。
这让蝮心中响起警铃。果然还是对那兄弟俩十分在意。
虽然对蝮来说,他们只是被盯上的猎物罢了。
“外表坚强、内心深沉,有时也是优点……瞧你也把头发重新梳得很整齐嘛!”
早名激动得脸都要红起来:“因为已经不用担心旅途中借宿时会被奇怪的人盯上了嘛!我想说哥哥也比较喜欢这个样子啊~~不是常常说我的眼睛很漂亮吗?”
“嗯……对,很漂亮。”
早名是自己的妹妹;同一个母亲生下的亲生妹妹……这是在决定出发时,才由母亲告知的事实。
蝮与早名初次听到时,惊讶到有一阵子反而变得像陌生人一样。
会如此地不相像,或许是因为不同父亲的关系吧?就连母亲也不明白为什么。这部分是蝮事后自己询问母亲的。
“哥哥?”
“我在想,你的眼睛很美,不像我……”
“一样啊!我们很相像的!我很高兴知道跟哥哥是血脉相连的!毕竟我们本来就很亲近了呢!”
“嗯,你也向来喊我哥哥。”
“我本来一直相信自己大地女神的子孙,并不是人类生下来的……因为大家让我这样以为。能证明我是人类,真是太好了!”
“咦,那个……是这样吗?你可是特别被珍视,食物也最优先让你吃的呢!”
“嗯……”
即使大家都填不饱肚子,也尽力提供早名最好的食粮。
两人的故乡非常贫困。以前似乎并非如此,随着寒夏与久冬的增加,森林与田野果实的生长越来越不佳。生养的小孩数量也跟着减少。
“我是大地赐予的孩子;因为是大地赐予的,所以才被授予「早名」这个名号。一直是这样被告知的嘛!”
“我成为守护者的理由也是一样的呢……「大地赐予的孩子」。”
“……咦?真的吗?我以为是占卜决定的。”
蝮原先就决定到达目的地后,再将所有的事对早名说明。
“坐着吧!吃他们给的食物也无妨。反正我们没这么多粮食;更重要的是,那两兄弟非常在意我们,恐怕会不断地接近我们吧!”
“说的也是呢!我肚子饿了。”
从屋里拿了一点食物,蝮确认那兄弟俩的屋子正飘出炊烟。
应该短时间内不会到这边来吧?从屋里抽了根去皮的粗木,与早名一同在屋子旁并肩坐在上面。
“早名已到可以瞭解真相的年纪了呢!十五岁就能应付这趟旅程,像个大人的年纪啊……我是说有关父亲的事。”
“是说哥哥的父亲吧?”
“因为村里很贫穷,偶尔有旅人来访,说些稀有的趣闻给村民听,大家也没有能做为回礼的东西。这种时候,与住宿的地方一起招待一晚的,就是女人。容貌美丽,加上丈夫因为不良於行受到村民许多照顾,因而感到愧疚而自愿献身的女人:就是我们的母亲。”
早名睁大了眼。
不作回应接着述说。一旦停下,可能就会因为羞耻心而无法继续。
“所以,我们的父亲,是否就是我称呼为父亲的那个人,是无法肯定的。至少我跟早名的父亲应该是不同人,我是这么想的。”
“我们……是兄妹吧?”
“是同母的兄妹这点可以肯定。还有同样身为「大地赐予的孩子」的这点也是。”
“「大地赐予的孩子」我好像稍微听说过,被授与早名之名的我,好像有几件规定不能够知道的事情,有关「大地赐予的孩子」这件事,让不会也是其中之一吧。”
“根源的隐世回归……村里好几十年来的习俗,只养育阴历十五前后各三天内生下的孩子。其他日子产下的婴儿,会在出生后的第一个日落之时,放入笼子或烧烤用的器具内,封盖活埋在墓地里。”
“……果然,我就一直觉得子孩子的数量过少;人数越来越少,年长者的比例增加……老年人突然减少也是同样原因吗?”
“老者们是自发性地回归根源的山里。婴儿则是会在隔日天明之时前往探视,若是在土里哭嚎着,就会将其挖出养育。以授命於大地女神的名义。我跟你都是这样的。”
“所以……”
“而且我们都是在阴月出现的夜晚出生的。在新月之日前后出生的孩子很多,在阴月的加护之下出生的婴儿并不稀奇;将这个男孩以守护者的身分养育,过不久即会有适任早名的女婴出生;能拯救全村的,就只有早名—这是在我们被挖出的同时,村里的长老们就已经决定的了。我是睽违几十年被救起的婴儿,接着就是你。与我们是不是同母手足没有关联。”
没有贴近身体,早名只是望着蝮。
她那大部份为黑色的瞳孔、形状端正的唇与眉、丰满的胸部及纤细的姛体、似乎一碰触就会将手吸住的白皙肌肤。
与母亲如出一辙。
母亲非常美丽。即便年纪很小,蝮也近乎恐怖地感受到母亲的美色与艳丽。尤其是献身之后。
但身为守护者的男子,不可侵犯身为早名的女子。因为是唯一能接近早名,以兄妹名义养育的孩子。
没错,不是非亲非故,而是“兄长”。
早名的“兄长”并非以家人身分一同生活的那种“哥哥”。
是年龄相近、最亲近的,且被早名所倾慕的男子。
蝮感觉到,即使晓得彼此血缘相连,早名的想法并没有改变。
自己也是一样,早名就是早名。
早名是不可碰触、不容污蔑;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全力守护的“妹妹”;一直以来不停地被如此教诲。
只要靠近妹妹身边,就能闻到从肌肤与发间飘出与母亲同样的微微香味;接近酸甜的气味。
早名不会成为“成熟的女人”,因为她会化身为女神。
“早名……我不想让你成为「女神」……不想失去你啊!能到达这里就已经够了吧?我们回去吧!”
早名摇了摇头。
“不行。村里的大人们无法接受。”
“只要让他们接受就行了吧?我会告诉他们仪式确实完成了。”
“不行不行,没有证据嘛!”
“一定有办法的。我不想失去的是你,跟早名的身分无关。难道你就这么想死吗?”
“这是我的宿命呀!而且在知道沙南毁灭在即之前,哥哥不是比我还有干劲吗?说你生存的意义就在这里;所以不论遇到什么危险也要继续这趟旅行。而现在我与哥哥都到达目的地了。为什么在发现沙南与预想的不同时,就变得迷惘了呢?在同一件事上态度反覆,太奇怪了吧?”
早名的态度十分认真,使得蝮再度陷入沉默,只能拳打粗木。
因为早名说得一点都没错。
大约十日前曾到达从沙南搬出的人们居住的村庄,并寻求住。
一提出带路的要求,大家脸色一变,都拒绝了。
说再也不想回到那里,那儿除了亡灵什么都没有。
比树木的生命还要更长久的在,比任一处还要丰饶的地方—被这样传颂至遥远彼方的沙南是如何转变成人类无法生存的土地?原因无人知晓。
但在这个村落,大家学习新的技术、器具制作与信仰,人们有了生存的希望。
想要生存下去,就要顺从这个村落的作法;过往即便勉强也得将之遗忘,他们一边流着泪,诉说着。
蝮因茫然失措而拖延数日未踏上旅途。
最后一段路可说是被早名硬拉着,不情愿地走来的。
没有回头是因为心中还残留一丝希望;心底某处认为,不亲眼见到的话,不愿相信这个事实。
在暴风雨前兆的云层始覆盖天空之埘,蝮从小船上望见远方陆地上倾斜的高塔。明明是黄昏时候,却不见一缕炊烟。
「回去吧!」那时蝮就这么想了。
避开风,在离沙南好一段距离的岸边停下船。
之后与早名许多争论以后……最终还是来到这里。
“要回去的话,哥哥一个人回去吧!我要将仪式进行到最后。我生存的意义就只有这个。
真正的活祭品—那个男人、还有伪祭品—我,会自行完成替换的仪式,也就是「化身为女神」。“
“回去?我怎么可能办得到!刚不是说明白了吗?我也是……啧!若这里没变成这样就好了……为什么会成为这样的废墟……”
“那就决定啰,要完成仪式。”
“完成仪式……你明白这个意思吧?唉!真不想思考!”
蝮深长地叹口气。已不知道往粗木上打了几次,手都发疼了。
胸口一阵阵刺痛,配合着脉搏的节奏频频而来。
卡嗒一声,感觉地面开始晃动。又是余震。
“我出去一下。”
“咦?要回去吗?”
早名突然显得不安。眼睛湿润、右手指尖抚摸着左手的刺青。
(刚刚不是还说要我自己回去?)
虽然想这么说,但蝮还是忍下。
“只是要去别的屋子,住在一起不太好吧?”
“为什么?我们可是兄妹耶?”
“……我们不曾睡在同一间房间吧!旅途中我一直注意,尽量不让你露宿在外;非不得已露宿的时候,我也不睡着。而且你完全不介意在我面前换衣服。”
“换衣服……不是从小就这样了吗?”
“总之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刚才差点就疏忽大意了呢!
到底是为了什么以守护者的身分被养育成人的呢……?真不想看到这片废墟。从这屋子可以清楚看见废墟的全貌。
“连动物都不愿靠近的土地,大概不会有什么危险。要是那兄弟俩问起,说我们吵架了、或是我不喜欢这屋子都可以,随便找理由解释。听好了,你不可以与他们友好、不准跟他说话喔!”
早名理所当然似的点点头。这样就没问题了。
要在这住一段时间的话,还是找个看不见废墟、有海景的地方好点。
可以的话也不想与那兄弟俩碰面。
是因为不甘心於初见面时显露出惧怕的神态吗?
“猎物”终究是害怕着企求活命的弱者。
(都是因为地震的关系,是因为有地震才会这样……)
背向废墟,映入蝮眼底的,是能望远高塔的残骸。
勾在折断柱子上的绳子,随风飘晃着。
好似在招唤似的摇摆着。
(我累了,到那边睡好了。)
脚,与头,都好沉重。
与早名交换话语、确认彼此关系后,狭野方转身预备回家。才约百步,绕过两三个废屋就到达的距离;却才一转角,弟弟就从阴影中站起身。狭野方吓了一跳。
弟弟弓月直盯着狭野方,向前踏了一步。
(刚刚的对话都被听到了吗?)
一下子没了气势。
“哥哥,我一直在找你呢!你也不在汲水场那边。你跟早名在做什么?靠得好近哦……”
“只是打个招呼啦!关心她们是否睡得好、有没有虫出没而已。”
“这样哦。我怎么觉得她好像变漂亮了?”
“女生这样是理所当然吧!昨天是因为遇上暴风雨,而过於疲累。她很不好意思呢!”
“……有这么健谈啊?那个一脸严肃的女生。”
“不,就说了这些而已。”
狭野方体会到说谎真不是件好事。无法直视弓月;结果变得更加可疑。
“是因为疲劳啊……我想,如果她拨起浏海,笑起来会更美吧?哥哥也注意到她的眼睛了吧?”
“你……”
“咦?我说了什么奇怪的事吗?是事实嘛!虽然是与我无关的人,只是看不惯脸藏在那浏海下嘛……发尾会跑进眼里很麻烦,看起来又很灰暗。要装严肃是她的自由,只不过那个样子就更惹人厌。”
“你很介意吗?”
“没有吧?嗯……”
弓月认真地陷入思考。
“我只是觉得很稀罕,可以遇到从那么远处来访的人。没错,只是这样而已。希望下次可以遇到随和又善良的人呢~~”
弟弟转身离去。
似乎没有听到对话内容—下了如此结论后,狭野方松了一口气。
不想让弟弟知道是因为……一定会因此不再尊敬自己。
弟弟容易受伤、正义感强烈,又很体贴……有次猎山猪,要弓月给母猪致命一击埘,小猪从树丛中跑出来;光是这样就让弓月打消了将母亲猎回作为食粮的念头。优柔寡断,一对他发怒就忍不住颤抖。
要是知道自己的兄长是为了杀人而生的话……狭野方体认到,不让非当事者明白事实这个传统是正确的。
怎么做才能让弓月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远离这里呢?
但要是离开自己,弓月有办法好好活下去吗……?对於给母亲上坟这件事也很执着……仪式非得在这儿举行不可……不管怎么烦恼,还是找不到可行的办法。
每次夜晚降临时,都想着还有明天,把问题丢向明天而入眠。
躺平后,能很敏锐地感觉到微微摇晃地面的余震。夜里总会醒个一、两次。
过了几天,狭野方才注意到,蝮没待在屋子里;且不知何时起已在倒塌的高塔处落脚。
大概是比起较适合冬天住的、半地下化的屋子,通风良好建筑物比较好吧?再加上塔的下半部,原先是储存非主食乾燥食品用的仓库,还有残留一些。将崩坏的仓库稍作整修,勉强能遮雨,蝮似乎整天在里面游手好闲。
每天与弓月祭拜墓地时,都会顺路探望。
早名有时去找蝮,都会生气地大喊“这是怎么回事”,蝮则是用不太亲切的态度把她赶走。蝮似乎还从亯藏室偷取非饮用、消毒用的重要酒藏,拿乾货当下酒菜,大白天就喝得烂醉。
狭野方不去干涉蝮的行为;因为这个应对法是最轻松的。把这份心思转而关注早名。不与她搭话、义务性地送上最低需求的粮食,并且细心观察环境有无危险之处。
被独留在屋子里的早名,并未露出寂寞的样子;偶尔会盯着狭野方看,但终究未开口。
看得出她似乎很紧张。
(早名—不在我手下,灵魂就无法被救赎。她应是为此生存的,这是我一直被告知的事情。虽察觉不到她的恐惧,却也看不出有下决心或得知能被解放的喜悦。带有决心意味的只有嘴上说的话而已。
「肉体确实地死亡,魂魄才能存续」,她周围的人没有这样教导过她吗?
……若是这样的话,还真可怜。)
都到这地步还要让狭野方来背负教导的责任吗?而且早名也没有迷惑到忍不住想请求教诲的样子。
日子就样一天天过去。
连狭野方都不禁有一种错觉,迷惑的该不会是自己吧?
原先是放在那大包行李里的吧?不知何时早名已备齐磨好的木材、硬石制的凿子及小刀。
她从崩坏的废屋里取来材料,自己在屋子旁造了简易可避雨的工作场。
弓月则连着几天都跟在狭野方后面走……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跟着,但弓月只是默默地注视两个访客。
沉默地,未移开视线。
对早名左手的刺青、漆黑色的阴月的箭簇、与箭簇同色的瞳孔,弓月专注地看着。
狭野方意到的时候,弓月总是像这样将视线停留在定点上。
有时也将注意力放在木雕上。
早名在工作场削着木材。不必划草图线,像能确实透视并挖掘出每块木头的本质,毫无犹疑。
光是经过就能闻到木材飘出的清爽香气。是这一带没有的树种。削下的木屑四散,发出香气。
为了移入灵魂永久纳存的女神像,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
每一天,弓月都从母亲墓地摘花供坟,也将花装饰在家里。
前一天枯萎的花朵,就浅埋在墓旁。若花里有种子,就能发芽、再绽放花朵吧?
母亲也都这么做。村里的人还在的时候,人们总在森林串树木倒下的阳光照耀的地方,或是森林边缘处摘下花,供在墓前,隔日埋起。
因此这里才变成一片花田。回归大地的人们使其绽放。
今天弓月照例要到花田摘花时,狭野方顺道前往探视塔那边的状况。正好看到早名走出来。
看向独自绽放的抚子花,伸出手想要摘下时,又陷入犹豫。
望着花入迷的早名,弯下腰,不知道在做什么。
阳光被遮掩。
突然从面涌起一阵风。沙沙沙地,从草的根部向上、有如握住般地吹动、玩弄着。
像在抚玩着叏叶末端、花瓣、花蕾的风,卷起几片花瓣,向深青色的天空飞翔而去。
“起风了,明天起就是秋天了。”
狭野方不禁低语。
不论人在不在此生活,季节依旧更迭。
头发被微微吹乱,早名的视线追着花瓣的踪影。
两手叠在胸前,包覆住阴月的箭簇。
花瓣被吸往天空,早名回过神才发现两兄弟似乎在旁边。
早名有些焦急地往原先也是花田,现在位在墓地与塔的广场中的茂草里躲藏。
“为什么那么明显地避免接触呢?”
弓月对早名很在意。
“好像一跟我们说到话,就会被抓来吃掉、还是会发生什么坏事一样……她没有摘花呢!她是不好意思摘吗?
要是有花在,心情能变得平和,烦躁也会渐渐消失吧?“
“分给她一些吧?”
—弓月语气轻松地说着,往茂草处靠近。
狭野方也追上。
在早名刚才站立的地方停下,弓月打声招呼。
“那个……这是刚开的野菊,是春菜的花唷!送给你!不用这么害怕我们吧?”
打算将淡紫色的野菊放在脚边,弓月捡起某物。是枯枝。
枝上随笔似的刻着有五片花瓣的花朵,以及细细的茎与叶。
“早名,你木雕雕得很不错呢~~”
早名从茂草中冲出,抢回枯枝。弓月快速地拾起差点被踩到的野菊,寒进她手中。
“合去吧!装饰在家里很不错唷!”
早名一脸像被趁虚而入似的。
刚刚还被弓月凝视着的她,瞬间转身逃走。动作很敏捷。
弓月无奈地目送早名的背影远去。
接着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继续将花摘起放进笼子。狭野方也帮忙摘取。
“哥哥,你有好好吃饭吗?”
早名在仓库外面大喊着。
“哥哥!还在睡唷?快起来!”
从木板及壁材相叠的缝隙中,射入细细的光线,刺激蝮微张的眼。
“哥哥真是的?”
早名不停大喊,蝮只好勉强坐起身。头撞上了档门棒,不知道翻了几次身,已睡到寝室的角落去了。
他匍匐着爬到门口,稍稍掀起门帘,只伸出脸。头阵阵刺痛,大概是因为酒质的关系吧?
刷一声门帘被整个掀开。早名带着弩气,手抱笼子站在眼前。
“哥哥你是怎么了?太难看了吧!”
(没干劲了……老实说出来好吗?)
但说不出口。
从懂事以来,除了要去沙南之外,没想过别的目标。
然后目标已达成。
早名待在身边,就觉得身体里有着多处空洞;有股想将它填满的冲动,自脚尖不断传来阵阵的焦躁感。让蝮选择逃离。
紧张的原因已不在,蝮有这样的的自觉。
感觉非常地悲伤、身体沉重;身体内侧有一个个的小洞,正渐渐地从内部侵蚀着。
虽然职责尚未全尽,即使最重要的仪式还没有进行……还是觉得好空虚。
(所以说到底还是与那男人初遇时的那场地震、海浪的错!)
被阳光照得目炫而背过身,感觉阴影移了来。早名弯下腰,将手放上蝮的额头。
她身后的草丛,被乾燥的风吹得沙沙作响。
“没有发烧……哥哥是疲劳过度吧?毕竟之前一直保护着我嘛!吃下这些,好好休息唷……脸色很差呢!刚才对你那么大声,抱歉喔。”
早名推近的笼子里,有煮熟的榛果与板栗果实。应该是刚捞起来的吧?还带着水气。
妹妹从应是待捕猎物的兄弟俩那里,取得食物……!
这个想法一天一天成为蝮心理上的重担。只要一肚子饿,眼前就会浮现狭野方的面容;接着胸口就会刺痛。
蝮反射性地挥开笼子。
飞散至地面的果实,微微飘着热气。
“你在做什么啊~~我好不容易捡到的!”
早名捡起果实往蝮丢了三、四个,眉尾下垂,一脸快哭的样子。
“……对不起,我以为你跟他们要来的。”
“不然你要我怎么做嘛……这是我自己捡来的!他们告诉我这附近仅存几株能结果实的树在那里。”
“看吧!结果还是麻烦他们!”
“哥哥,不要这么挑毛病嘛……你怪怪的。”
“不要跟那些傢伙多说话!会泄露多余的事啊!”
“我没有啊~~是狭野方主动对我说话的;而且他语气生硬,只讲了一点点。要狭野方告诉我树木的事情的是弓月,他一直在狭野方后面看着。”
早名递上黄色的花朵。
“听说这花名叫矶菊。我们村里没有,是第一次看到呢!”
妹妹晓得初次目睹的花朵名称……我却不知道。因为那兄弟俩告诉她的。
从胃底往上逆流的这股炽热的苦味究竟是怎么回事?蝮感到轻微的晕眩。
“结果还是跟他们培养了感情嘛!我们可不是为了跟他们交朋友才到这儿来的!你该更有紧张感一点吧!”
“没规没矩的是哥哥吧!”
笼子击中脸部。
晕眩转强,蝮倒下。
“对、对不起!哥哥!很痛吗?”
早名越过门帘踏进房里。
“不痛啦!只是有点吓到……只是你感到害怕,而且动手的觉悟好像渐渐动摇,让我看不下去而已。”
“没问题的!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好过份唷!”
向后退一步,早名皮革制的鞋似乎踩到果实。果实的壳「啪哩」一声裂开。早名开始捡起果实。
阴影落在伸长的左手刺青上。
“……嗯……哥哥是对的……谢谢你担心我。我会加油的!这些果实要记得吃哦!”
“……不用你管啦……啊、不……你就放在那儿吧!”
无法直视早名。越看越是难以呼吸、胸口疼得厉害。
“哥哥……”
“—早名?怎么了吗?果实掉得到处都是。”
外面传来狭野方的声音。
早名没有回头,冷淡地回应:“只是绊倒而已,我自己会捡。”
(……早名还是跟那些傢伙说话了嘛!明明跟我约好不把他们视为人,要尽可能地无视他们的……)
突然地一阵痛楚蝮瞬间停止呼吸;以为是被什么给刺伤。
但并不是……“闪开!”
推开早名,蝮大声嚎叫着,飞冲向狭野方。
三、神篱
亮无预警。蝮一边喊叫着,挥着拳往狭野方靠近。
若是动物的话,狭野方便不会如此轻敌。他以为再怎么醉仍是人,好好谈就没问题。
以为守护者都要像父亲一样寡言、真挚、冷静才能适任—难道说这是狭野方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吗?
“等一下!我做了什么吗?”
他想先口头劝阻,因为从正面阻挡,无法闪过对方的力量。比自己身高稍低的蝮的额外,恰好撞上鼻头。
蝮的额头上滴到鼻血。
血流进眼里,複更加地暴动。被推向崩塌的塔上后,从身下抽出折断的柱子,回过头再往狭野方袭去。
“哥哥住手!”
早名想上前用身体阻挡蝮。狭野方想阻止早名,从塔这一侧数度呼唤。
“不可以!早名!快退后!到这边来!”
但早名不肯听从。
就算被踢仍全力抱住哥哥的早名,被甩来甩去,终究被弹往塔的方向,往狭野方这边飞来。
眼前有个断口锐利的柱子。
“会被刺到!”
狭野方迅速撞向早名的身体,护住早名。同时右肩传来激烈的疼痛。
他挨了一拳,没有回手,用左手腕挡下蝮的第二次攻击,跳开后,腿一扫。
狭野方从背后固定住蝮,绞着脖子打算让他断气。
右肩到上臂已麻痺,左手腕肿了起来。
每走一步都痛到晕眩。
“哥哥、狭野方……”
早名用欲哭的声音拉住狭野方的脚,但狭野方无法回应她。他只想逃离当下,到安全的地方休息。这样下去一定会发烧。
感觉地面在摇动,是错觉吗?
(为什么让这种人担任这种职责……被授与守护者之名,从小对自己严格管理的我,又是为了什么?
神圣的仪式会被践踏……会遭污染……)
“哥哥……?”
回到半地下的家,几乎是用滑落的方式步下楼梯。採光窗户下,狭野方的状态让弓月瞠目结舌;花桶落地的声音,在狭野方听来十分的遥远。
因痛楚和不舒服的感觉回神时,狭野方的右肩与左手腕,被绑着的布巾与树枝固定住;身体则被靠置在准备冬天作为睡床用、压在壁面的乾草上。
清凉的布覆在肩膀及额头上。
“哥哥,还痛吗?你跟那傢伙打架了吗?”
“……嗯。”
“为什么?”
“……谁知道,突然就被攻击了。现在我明白那傢伙不是什么好东西。”
脱口而出后,狭野方便后悔了,应该有更好的说法才对。因痛楚而无法好好思考了。
弓月用力握紧湿布,咬着下唇。从布里被挤出的水,滴湿了弓月的膝盖。
“等我一下,我去换个冷水,哥哥不可以乱动唷!”
提起水桶,弓月踏着急忙的脚步离开。
“别去!不要去找那傢伙—”
大声喊后,声音如刺般在伤口处回响。
动弹不得。
非得阻止弓月不可,他一定会跑去找他算帐……但身体无法行动。勉强起身就感到反胃。
酸又带苦的胃液,灼烧着喉咙。刺痒般地不甘心。
“哥哥是竽蛋!最讨厌!不管你了啦!”
早名流着泪,对蝮耍脾气。
蝮的脸朝上,仍维持平躺的姿势。背部湿透、眼睛被光线照得睁不开眼。
“我要去跟他们道歉;不管怎说都太过分了!人家好心把食物分给我们耶。”
“……狭……野方……的话……你会被……的……”
无法顺利说话。麻痺的感觉从唇瓣往口中切入似的,一波波袭来。连嘴都张不开。
突然感觉身体一阵虚弱。
(这下子狭野方会对我强烈警戒吧?可恶,失算了。)
“别阻止我。只是赔罪而已,不会说多余的话。”
早名踢着砂走远的脚步声,在蝮听来,令人压恶地格外清晰。
突然,妹妹的脚步停下。
“弓月?”
“就在这里谈谈好吗?靠太近的话,我怕会忍不住出手。”
从那个乖巧的弟弟口山出现不曾听过的严厉语调。从声音听来似乎在数十步之遥。
早名似乎退了几步,随着脚步声,蝮感觉到有小石子倒到身上。卡嗒卡嗒地,令人不快的噪音响起。早名似乎是移开破裂的门板。躲藏到塔的内部去了。
“想逃吗?无所谓;听得到我的声音吧?”
弓月停下,调整呼吸。应是想平静心情。
“我希望你们离开这里。仪式的内容哥哥不愿告诉我,所以我不太清楚。总之是要从这片土地取得什么对吧?到目前为止,我们分了相当多粮食给你们,这一带只找得到勉强够我们兄弟俩过冬的食物了。”
再次安静下来,弓月长吐一口气,继续说:“哥哥对我说,要对从远方长途跋涉而来的你们,怀着敬意。仔细想一想也没有错。跟哥哥讨论后决定,你们辛苦这么长一段时间,为了让你们在这里安心生活,能提供给你们的食物都尽量提供。
……但现在是怎么回事?太过分了!让哥哥受那么重的伤……毫无理由地突然攻击什么都没做的哥哥……!“
说话速度加快、音调也提高了。
“我也不需要理由解释了,你们现在给我滚!什么都不再给你们了!”
蝮的胸口刺痛着。
“哥哥不可能原谅你们,我也一样。你们这两个不懂礼貌、忘恩负义的傢伙!离开这里!趁我还只动嘴巴的时候。”
“……嘿……一口气……不就得了……回答不肯……能怎样……落……啊!”
蝮的胸口好痛,像被插入尖锐的木桩一样,刺痛紧噬着,喘不过气来。
“……话说在前头,我在毒药方面可是特别有研究。”
弓月语调突然转低。
蝮微微睁开的眼角,注意到一丝闪光。努力睁大眼,转了转头。
弓月已架起弓箭,手上覆着鞣皮。
“虽然比不上哥哥,但我射箭技术也不错的唷!”
弓上的箭,前端湿润,反射着阳光。
(—是毒箭!)
蝮扭动身子。
此时一个黑影越过蝮、冲迥弓月—翅膀的拍动声微微响起。
“不可以—”
“危险!”
「啪咻」一声,弓绳弹了出去。
“早名!”
压下胸口的痛楚,蝮撑起身。痛觉传遍全身,无法再动作。
毒箭刺中早名的左小腿肚。
蝮有如被冻结一般僵直。
“对不起!”
弓月迅速将箭拔出,用其割开早名的衣服,解开自己脚上的绑脚绳,紧缚住早名的大腿根部。
“不可以躺下来!血会流得更快。你有雕木头用的小刀对吧?借我。”
惊吓中的早名将袖袋整个伸出,弓月取出小刀后,将刀刃压上伤口。
“呜……!”
弓月吸出伤口的血,吐至地面,重複此动作数次。
“真的很对不起……这不是很强的毒……只是会稍肿然后觉得有点麻而已,你不会死的……对不起。”
看了看四周,弓月将草揉捏后贴覆在伤口上。口手并撕裂自己衣服下摆,连同药草将伤口包裹好。
“本来只想吓吓你的……刚才抓了一只鸟当粮食,想放箭射牠的。只要箭擦伤皮肤就会麻痺了。”
这么说着时,早名开始发抖。她一边颤抖,一边努力拉起被撕开的衣物,想遮住完全曝露的大腿。
蝮怒不可遏。可是只要一站起来,就会因晕眩而再次蜷缩起身体;还有耳鸣的徵状。疲劳地站不住身,但总算保持意识清醒。
蝮睁大视线模糊的双眼,瞪向弓月。
弓月跪坐在地上,向早名道歉。
“真的很对不起……我也一样。即便无法原谅殴打哥哥的事……但让早名受伤,实在是做过头了。”
“没……没有关系,所以……你快到别的地方去!”
“……嗯。但是你哥哥也动不了……我把你送回住处,之后照顾伤口、还有水跟食物都让我负责好吗?可以吗?还是不行?”
早名无视於弓月,带着求助的眼神望向蝮。
蝮摇了摇头。但……
(等等,这个弟弟什么都不知情。他本人这么说的。对於非当事者,为了不被打扰不会告知详情……沙南也是这样子吗?若是的话,这傢伙可以利用……狭野方对我有警戒,对弟弟就会放松吧!)
“早名……随便你。”
“哥哥……随便我是什么意思……?”
“我已经压烦了。你自己好好努力,赶快把仪式完成。啊、弓月!也给我水跟食物,这里都只有乾燥的东西。”
“……嗯……”
“因为你让早名受伤的嘛?可以吧?可不能依赖哥哥啰?”
咬紧下唇,弓月答应了。
(太好了!这样一来,有破绽的弟弟,会不得不来我独处的这里。我只要技巧性地找他攀谈就好。)
弓月一直没有回来。
(是因痛楚让时间感觉变长了吗……?不,要是发生什么事……只能信任弓月的理智了。)
从採光窗射入的光线改变了角度。果然经过了不短的时间。
鸟群的翅膀拍动声传来。是候鸟要回到南方吗?这里不适合居留也没有饵食。交换着叫声,很明显地穿过村落上方飞远了。
突然一片宁静。
究竟是怎么了……就在不安的感觉将胜过痛楚之时,弟弟终於回来了。
“哥哥,从明天开始由我帮早名送食物可以吗?”
对於诚惶诚恐地要求的弟弟,狭野方一口回绝。
“那是我的职责所在。”
“但你身体的状况办不到吧!”
弓月用汲来的水洗过布,擦着狭野方的右肩使其降温。
“好好睡一晚就能走路了。”
“拜託你休息一阵子吧!你会发烧。”
弓月一直把视线放在伤口上,完全不看狭野方而坚持着,令狭野方很在意。
“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那个……我没有跟他们起冲突,我已经把事情平息了。别担心。”
(这样说就是有什么事吧!)
从额头移至眼前,冰凉的布盖在眼睛上。
“哥哥,你真的在发烧。很难过吗?”
“不会。”
“那还是吃点东西比较好,我去煮粟子粥。真的不需要担心哦!”
弓月乾脆地离去,好像在说别问那么多似的。
因为看不见弟弟的脸,狭野方并不晓得,弓月的深深叹息。
靠着墙壁,早名看着盛满浅紫色野菊、抚子花、黄色女郎花、及白色鹎花等花朵的老旧桶子。
微黄的阳光从採光窗泄进,长长地落在花上。
发出微甜香味的,是哪一种花呢?
刚才让弓月揹着,来到这里。不管怎么说,总之很不好意思。从来没有被同年龄的少年碰触过身体;当然自己去碰触他人也未曾有过。
狭野方确实是拥有威吓性气魄的美男子。弟弟虽然与哥哥五官相似,却是给人纯洁、安静印象的少年,但体格比看起来更壮一些,骨架也长得好;有着似乎能再更茁壮的伸展性,亦同时有着少年的弹性。
再者,弓月的个性是耿直的。
不低着头说话;一定会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
似乎在说着希望能被瞭解、希望瞭解对方……感觉好可怕。
早名下意识地望向左手的刺青。想起这个阴月图纹下,隐藏的秘密。
(我是……背负着杀人的任务出生的;所以不能拥有人类的母亲,迟早要成为女神。)
心跳变的猛烈。好害怕。要是让弓月瞭解真相,恐怕无法被原谅吧?一想到这里便好害怕。
将手置於胸前,碰触到微凉的阴月的箭簇。
卡嗒……地面又微微地摇动;花朵也颤抖着。一朵野菊的花瓣被震落地。
这朵浅紫的野菊,是弓月前几天送给她的。
要丢弃又觉得花很可怜,花并没有罪;於是便将它装饰起来。
(我可没有那种空闲去应付杂事;尤其是与仪式无关的人。非确实地做出女神像不可,为了血之仪式,女神像是必要的。
至今为止我做的每一件事、忍耐的每一件事,都为了这个仪式……连花的名字都未被教导。为了练习木雕使用的花朵,比起花名,更重要的是能否雕得一模一样。
被认为美丽的不是真的花,而是自己的木雕。)
—你把花装饰起来了呢!你果然也喜欢花呀—将早名揹到这里的弓月,看到野菊时,感激地这么说。
—你也戴了好几个花梨的发簪呢……木雕的—“发簪是为了不断提醒自己别忘记,至今为了学会木雕所受的苦,全都是为了制作仪式用的女神像……因为不方便说实话,懒得解释只点了点头;所以被弓月误会,以为我只是个喜欢花的少女。”
弓月说要去採集治麻痺的药草,过没多久便带着满满一桶花及药草回来。
“接下来要找食物……因为鸟被牠飞走了。”再度离开后,已过了一段时间。
(光是花朵的数量就能抚慰心灵的话,至今那些悲伤的回忆早就遗忘,压力也会减缓许多;现在就不会如此不安了吧?弓月为什么会如此单纯呢?)
会像小孩子一样,大概就是不曾受苦的证明吧?
必定是让哥哥或母亲保护着,无忧无虑地长大成人;与从懂事以来便肩负重担的早名不同。
弓月真是个思虑不周的人……突然火大起来。
“真是过份,把人家衣服弄成这样,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还把身体全摸遍了……”
突然心跳加快,全身发热,麻痺感阵阵袭来。早名将怒气发泄在覆盖在身上的编织品上;用力拉开、揉起来……使不上力,所以无法撕裂它。
但是,她想用撕开来发泄情绪。
否则总觉得心情会变更差;脉搏有点快,一定是毒性的关系。
胸口闷了起来。
换个姿势也没能好转。
“……哥哥……”
一阵鼻酸,眼泪似乎快掉下来。
“我在这里……会变成怎样无法跟不熟悉的人说话、好害怕……不快进行仪式不可啊……嗯,光想到仪式的事就害怕。所以不快点……作女神像的话……一定要刻出美丽的神像……”
眼睛渐渐矇矓,虽对自己说的话有所意识,却只是从微张的嘴里流出来似的,没有什么逻辑。一旦沉默下来……万一就这样无法完成任务……好害怕;不想职责未尽便死去。
“讨厌……我不想死……透过仪式……我可以成为女神……举行仪式,让阴月的箭簇……”
卡噹—有东西落地的声响传进耳里。
好像是自己倒地……视线的一半被铺在地上的布巾及原本握在手上的织品佔满。神智恍惚。
“真讨厌……”
“早名?糟了!”
走进屋子的人影,又再度碰触早名的身体。
掀开衣物,解开绑在大腿上的窄布。
“喝下这个,马上见效的。”
液体注入口中感到刺痒,早名吞嚥不及。
呛到咳下几下后,那人将早名扶起,松开胸口绑带,抚着早名的背。不可思议的是真的感觉变轻松了。
“闭起嘴,配合我数的拍子,用鼻子缓缓地呼吸。一、二、三……”
意识渐渐回复,有如被大石压住的胸痛亦已消失。
“哥哥,谢……啊!”
睁开眼睛,近在眼前的是弓月的脸。早名挥着手,低下头。
正好让视线落在完全外露的两腿;左脚更是到大腿根部都曝露在外—弓月慌张地拉布来遮住。蜷起身。
“脚的血色正常多了,已经没事了唷!”
弓月纯真的笑脸,摆在早名眼睛的高度。他弯下身看着早名……胸前的绑带微微松开。
「啪!」地一声,早名的手在弓月的颊上击出响亮的声音。
“滚、滚出去!”
被打而跌坐在地的弓月,有些不明白。
“叫你出去!”
早名自地板上抓起小东西,直往弓月的眉心丢……他一边闪躲,两手掐住耳朵。
“对、对不起……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应该的事?”
“别装傻了!”
“若我犯错,我可以道歉……你在生什么气?那个,我……是头一次跟同龄的女孩子说话……这个村落的小孩几乎都离开了。”
弓月为了安抚早名,慎重地接近她。感觉他好像找到一只离开父母亲身边、伤痕累累的小动物一样。
但没有伸出手。
(幼兔要是沾上人类的臭味,兔子就不肯养育了……是哥哥说的吧?在我还很小的时候……
对,就像弓月现在这种感觉,慢慢接近我跟幼兔。还未成为食物的小兔子很稀罕;本来动物就不太常见,都是黑暗的森林。)
回想起奇妙的画面,早名的警戒降低。
弓月沉稳地说。
“好好说明,让我理解的话,我可以道歉到你满意为止。”
“……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啊?”
弓月眨着眼,将握在手中的东西递出。
“这是发簪吧?你刚丢的。是你自己做的对吧?”
是出发出前做的,刻有绽开的樱花枝叶、固定发丝用的细簪。为了在旅途中能想起故乡的樱花—提醒自己时时刻刻都别忘记,那股欲达成目的并返回故乡的决心。
“……还给我。”
正想整理头发,才发现应该先将胸前绑带系好。
“你雕刻技术很好呢!屋外也有雕刻到一半的木橡呢!真想看你雕刻的样子—”
“别管我!叫你出去就出去!”
背向弓月,将凌乱的头发及衣装整理好。在动作完成之前,弓月只是坐在那儿等着。
“为什么不出去?”
“因为我还没有听到你的说明。”
“这种事也不懂吗?”
早名口气一差,弓月的眼底终於燃起微微怒气。
“就是不知道才问的啊!女孩子都是这样的吗?凶巴巴的,真奇怪。”
“什么奇怪……!”
早名又举起了手。但在打下去之前,被弓月抓住手腕。
“你就那么讨厌我?为什么?”
弓月语调强硬地问。
“因为你太迟钝了!什么都不懂;以为装傻就会被原谅,以为老实地问就没事!”
“这样不行吗?”
“若世上的事都那么简单,大家就都可以幸福了!放开我啦!”
“不要。”
早名努力甩动被握住的手腕,弓月用两手将早名的手掌包裹住,紧握着。
早名感觉到弓月的手;比自己大了许多、比较厚实,手指也比较长。
“我没办法丢下你不管呀!都是我才害你受伤,还让你这么生气……甚至让你受惊了。”
“多管闲事,反正你是代替狭野方照顾我而已!”
“当然啊,不然还有别人吗?”
放开紧握的手,弓月在离早名两个拳头远的地方坐下,背靠着墙……明明距离两个拳头远,早名却感觉到弓月的体温,好像连心跳都听得见。
男人,真有存在感。
“说到女孩子……我总觉得,不碰触你的话,即使站在那儿,也无法相信你真的存在。弄不清楚在想什么……握你的手倒是感觉到你脉搏很快、出汗,还有你的恐惧。”
“什么恐惧……”
好可怕。心跳变快,胸口又闷了起来。早名压住胸口。
“不舒服吗?”
点了点头,弓月又伸手要碰。
“不可以。你呀,碰触女孩子的身体、看到胸部或脚的肌肤什么的,都没感觉吗?”
“嗯……嗯!”
“是真的吗?”
脸上带着迷惑,弓月仍点了头。似乎是比较晚熟的样子;与其说晚熟,倒不如说在这方面完全是个小孩。
又是小孩又是男人……弓月真是彻底地异於常人。奇怪得过头了。
突然间,早名起了恶作剧的念头。
如果是我去碰他,不知道他是什么反应?虽然本人说怎么看或摸都没有感觉。
将上半身贴近,让两个拳头宽的距离消失了。将自己的重量依在弓月身上。早名感觉到他惊讶的反应。
“不舒服吗?有点冷对吧?因为毒性渐渐退去吧!之前也都一直有升火。”
“弓月好温暖呢!”
人类的肌肤好温暖,让人感觉很舒服的温度。
突然一阵浓郁的花香扑鼻。早名注意到,是他的衣服长期沾染的花香。香味像能包覆两人似的飘荡,让人舍不得离开,甜甜的、浓浓的。
弓月手腕绕过,将早名揽近。
“这样如何?”
弓月的心跳清楚地传至早名耳里。果然变得比较快。
“你脉搏又加速了……真奇怪,刚才的药应该奏效了……我怎么也……是累了吗?”
“我想这样子休息一下……”
“说的也是呢!早名好好休息吧!我会保持这样……明天就会舒服点了。然后我会带你去看一个漂亮的地方作为赔礼唷!”
“狭野方呢?”
“我帮他作了粟子粥,吃完已经睡了……哥哥没问题的,他是很强壮的人。
他真的很坚强唷!一个人留在这里,扛下保护祖先墓地的责任。好让其他人能毫无挂念地搬往别处。“
弓月不停地称讚自己的哥哥很厉害;早名越听越不痛快,不禁脱口而出。
“我哥哥还不是,至今一直保护着我,带我到这个地方。春天就出发,渡过了好长好长的旅途。”
“说的也是呢!你们两个也很了不起;完成了我无法想像的旅程,真的觉得好厉害呢!但是……”
弓月对早名轻声说。
“我啊……比较担心你呢!总是做些危险的动作、心思捉摸不定、让人无法信任……”
早名微怒而起身。
“无法信任是什么意思嘛!”
“啊,那个……抱歉。是说你啊,对不熟悉的对象明明就很害怕,却莫名地摆出自信或强硬的样子;或许你是藉此才能顺利渡过旅程;但我总担心叫你躺好别乱跑,你还是会任意乱动让伤口再次裂开。”
“这种事我能自己判断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真伤脑筋啊……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我担心你……好像我一离开就会出事的那种不安感。”
弓月大大地点了头。
夕阳似已隐至山头后方。被染红的室内一下子转暗。
在黄昏夕照中,弓月与早名四目相接后说:“我一直很不安……虽然找不到摘当的言词说明。”
再一次地抱紧早名。早名亦感到不安。与刚才不同,是不敢抵抗的不安。
降落在两人头顶的黑夜,那里面正孕育什么,若不保护它、小心不让它损坏的话,好像一旦崩毁就无法挽回似的。
鼓动着、散出甜甜香味、易坏的东西。
早名有这样的感觉。
一旦意识到便会不时想起;即便无法目睹。
弓月身上的香味变强;他的气息吐在早名脸上。
“早名好柔软、纤细,好像一碰就会融化消失一样……女孩子就是这种感觉吗?还是只有你?究竟是怎样呢?”
“我、我哪知道啊!”
早名靠紧弓月。心跳会这么快,似乎,不是毒的关系。
两人默默无言。
夜晚静静地覆盖大地。细细的虫叫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似乎就这样子睡着了。
早名再睁开眼时,已是早晨。睡得很好,也没有作梦。
但给她温暖的对象,不在身边。
坐起身环顾室内,发现只剩自己一人时,突然觉得不安、微寒,还有喉咙乾溺。
昨天傍晚的事……真的有发生过吗?
“那是梦吧?我真是的,居然会做跟弓月有关的梦……”
不对,那不是。
弹跳似的站起身,冲到屋外,首先确认最重要的物品。
“哎呀!女神像没被弓月乱动吧。嗯,还在原位,他没碰过。”
收纳神像的容器的盖子下,夹入发丝的一端。只要打开过头发就会掉落。
“他可能不懂这东西有多重要;因为弓月什么都不知道……”
而且也不像是个任意乱动别人东西的孩子。
这才放下心。
“早名!吃早餐了唷!”
弓月轻快的声音渐渐靠近。
“可以帮我开门吗?我两手都拿满了。”
一边用餐,弓月一边对早名说明,刚才为两人的哥哥送饭时看到的状况。
狭野方已好转,但动作仍会伴随剧痛而不太能动。蝮还持续在发烧,脸色也不太好,便将食物悄悄放在旁边就离开了。
“昨天你待在这儿的事,狭野方没有生气吗?”
“嗯,他睡得很熟,没有注意到的样子……我也没料到我会睡那么熟,在你身边配来的埘候,我好慌张呢!”
弓月靦腆地笑。
“因为很舒服……就不小心睡着了。睡相不好的话,抱歉。”
“不,我才是。”
两人互看,同时噗嗤一声。
(为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发笑,多久没有过了……心里一直有股压力。即使现在亦同。不长途旅行、完成仪式的话,就没有生存的意义。这话一直压在心头。)
为什么笑得出来呢?早名思考着,很快便注意到了。
因为弓月什么都不知情;仪式的内容或其他,什么都不明白。
想到这再也笑不出来。
左手按着刺痛的胸口,将右手也覆盖上。左手心碰触到的是冷硬的阴月的箭簇;它总是冰凉的。
“……怎么了?”
“嗯?没有。”
“因为我说蝮的脸色不好,所以担心吗?等等我会去看他哦!虽然不太适合跟你一起去……”
弓月仰起视线,一边思考一边说。
“虽说他拜託我拿食物和水给他;但我搞不懂他想什么,我担心他突然发怒;不想再让你受池鱼之殃。要的话我一个人去……你自己小心一点……啊,抱歉,我说了很失礼的话呢!毕竟他是你哥哥。”
对皱起一边眉毛,一脸困扰的弓月,早名已无法对他发怒,反而对他的率直充满好感。
(我从未认识过如此正直、坦诚,对任何事都以正面态度去理解的人。)
早名心中再次涌出不安全感,有如落在砂上最初的雨滴般渗出痕迹。
能待在他身边多久呢?
(等我完成女神像的雕刻后,一切就会结束。
我会消失。
当这个人所尊敬的兄长浴血身亡—而我也不说一声就消失。)
到那时,这个人—弓月会怎么样呢?
绝对会受伤,是可以想像的。
“生气了?”
“……嗯?没有。我不曾跟男孩子熟识过;所以不知道这样亲近好不好。”
“嗯,我也是……也觉得不安吧!昨天说不明白,觉得很在意。想了一下之后终於懂了。仪结束之后你就会离开,我是在担心跟你成为朋友,是否妥当。”
稍稍沉默一会儿,弓月再度笑开。
“但总比没交情好。回忆是未来一定需要的东西。我对村民没有什么好的回忆,每天都靠着与母亲的回忆支撑着;要是不能拥有回忆,会觉得心寒吧!”
(若是好的回忆……那还没问题。)
早名低下头。
不安的痕迹,一点一点地增加。心底落下雨滴。
弓月以为早名不再进食是因为饱了。热心地催促早名,带她到屋外去。
在意着必须将木雕完成的事;但外面天气实在太好,早名暗自决定放半天假跟着弓月走一趟。
若心被不安的乌云覆盖,雕刻时说不定会失手。
为仪式准备的木雕非常重要。
是要永久纳存灵魂的容器。
弓月带早名来到的是靠近海边的森林。光线不足、闷着霉与青苔臭味,只有常绿树种的森林。
踏过还留着木板颜色的土地,压抑着气息穿过森林。
眼前视界一开,茂密的草原乍看像是个广场。
“这边唷!”
早名犹豫着是否要踏进高及胸口的草丛里;约十步之遥的弓月突然弯下身。
急忙追上,发现弓月并非弯下身,而是走下一个勉强形成阶梯的低崖。
约常人高度三倍的深处,被阶梯状的崖壁环绕的是一个圆形池塘。有村里广场好几倍大。
“神篱之水……神会在树木围绕、清丽的地方停下脚步,细听人们的话语。这里也是被称为神篱的圣地之一呢!”
空气中有海水的味道。透明的水面下,中央部分是深蓝色—与天空一样的颜色。
“好漂亮。”
彷彿会被深深吸入般,能让心平静的颜色。
仰望天空时,心里总会感到一阵莫名的骚动;但水却能让心境平稳。明明在水中是无法呼吸的;为什么呢?
“一般认为人无法下到那水池边。岩壁直直地落入水中,没地方可以落脚。但是前年某次暴风雨后,我发现能站下去的地方。”
弓月慎选着成楼梯状的岩突,缓缓地往下走。岩石与岩石间的缝切得很深。
“小心点,别滑下去了!”
终於来到一块能容纳一个人站立的岩石,刚刚跳下的岩突下,有个弯下腰便能容纳好几人的小通道。比水面略高些。
穿过通道后,空间再伸展到约三倍大;那个凹洞高度勉强可让人站立。松软的岩壁上长着青苔而非水藻,证明水面升高也淹不到此处。
岩壁的细缝间射入几条细细的光线。
坐在凹洞的边缘,伸头望向水面,可以看到水母。不足为食用、只有指尖大小的小鱼们,很有精神地游来游去。岩石上长着红的、紫的,与其说水草,倒不如说是海草的植物;还有贝类吸附在岩侧。
“有水母?在这池里?”
“你嚐看看水的味道。”
小指沾了沾水,试了味道:辣辣的。
“是海水?”
“嗯!这儿也会涨退潮呢!底下似乎跟「大河」相连。人好像无法通过就是了。”
“大河?”
“访客们称它为海吧?照我们村里的说法,面前的只是一条很大的河,渡过它便能简单到达别的土地。而真正的海,位在大河尽头处,是无穷无尽的;从那里哪儿都去不了。只有鱼群能够穿过海;即便鸟儿也仅能越过大河。”
“这样啊……”
早名捡起如泡过水的、全白的枯枝,雕刻成鱼。雕刻时手指动作沉稳。弓月眼里闪着光芒看着鱼快速成型。
“好厉害,马上就刻出来了呢!”
“送给你。”
早名将它剧成坠饰,交到弓月手中。一动刀后,就更想雕刻下去。
“可以收下吗?谢谢。”
“嗯,只是简单的东西。你究竟要让我看什么呢?这个池塘吗?我很忙的,差不多该回去雕刻仪式用的……”
“再等一下。再等一下……那,你看那个!”
是为了争取时间吧!弓月环顾四周。
弓月挡下早名离开的动作,指向如悬崖般伸出的岩石处。大约数十步之遥,弓月说要更清楚地看看岩石与岩石之间,土与砂混合沉积的地方。
如竹笋般尖尖的绿芽伸出土壤。仔细一看,芽尖处已裂开;与其说是竹子,倒比较像是树木的类种。
“没看过的新芽唷!我想是经由大河漂到这边来的。有好几株像这样在此生根的、外来的植物。也有鱼因为长得过大无法穿过通道,无法离开这个水塘呢!平时总是在深水里活动就是了。”
听弓月这么说,视线转向边缘一株不曾见过的树。
“……独自在此生根、没有同伴、也无法留下子孙呢……”
弓月自言自语似的说……望向水面,低声喊「来了」。
水的颜色转白,产生许多泡泡。
鱼群们往岩下避难。
突然水池中央如沸腾般涌起,约比人的身高稍低些,但喷洒的范围意外地大。水波碎裂似的喷洒,飞沫降落四周。
浓稠的海水味满溢在周围的空气中。
涌水持续了约一首歌的时间后,急速恢复平静。白浊的水及搅动的细砂亦渐渐沉寂。
早名兴奋异常。
“刚刚那是什么?”
“夬涨潮的时期里会有几天,一日两回像刚刚这样。母亲说这个时期来访的访客,看到这个景象都会惊讶。”
弓月很愉快地回应。
“外来的植物也是在这时期漂过来的。没这气势的水流,是漂不到这里的吧!”
“……然后就再也回不去了呢……在这生根发芽之后。”
早名语气平淡地说,弓月叹了口气。
“是啊!希望你能够回得去。回到故乡就能与原来认识自己的人们再一起生活。完成木雕的神像及仪式后,故乡的状况会变好吧?不像沙南现在这样。”
“我希望能改善……希望大家都相信我。”
“没问题的。你得先相信自己,不用装腔作势、堂堂正正地保持自信,只要不显出动摇,就会受到尊敬。那样的人,我就会尊敬。”
弓月微笑着。
“我才像外来的植物呢!无法离开这里、没机会与任何人相遇;什么也不能留下,徒增年岁,然后死去……我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是,沙南的人在南边……”
早名「啊」地一声地停住。总觉得会说出蝮所谓“多余的事”。
“哦哦,你们有经过曲刃与金属镜子的村落吗?那里如何呢?”
像是在询问可怕的预言似的,弓月压低声音。
“什么如何……那里是有生气的村落。人们虽然很忙碌,但仍各自有着欢笑,虽然也有不少难过的事……但确实地留续着感情、歌谣;小孩们出生后都玩在一起,好令人羨慕。”
“与你的故乡不同,对吧?”
“一定与大家离开这里以前的生活方式相同吧!只要再待在这里只能等着迎向灭亡。我是复活的最后一线希望。我将进行的仪式……不是有没有意义的问题,而是非得让它有意义不可。”
弓月将手搭上早名的肩。
“加油,我也希望能帮得上你的忙呢!还有一线希望很好呢!好久没觉得热血沸腾起来了呢!”
“弓月没有怀抱着希望吗?不去投靠那些村民吗?”
早名渐渐感到焦燥。
“哥哥绝不可能去,所以我也不去。独自一人留在这很辛苦的。即便仪式完成、祭司的任务达成后,哥哥一定还是会负起守护所有墓碑的责任,离不开这里。他也跟我谈过,要我一个人搬到别处去。”
“那是希望你……活下来啊!你即使长大成人,也能活下去的。”
早名急躁地反抓弓月的手,紧握住。
“明明有机会生养小孩、明明只要愿意就能与人相识;为什么弓月不肯去做呢?”
“……你……办不到吗?”
“锇不行、不能啊!要执行仪式,就要背负这样的规定。”
藉由自己的手让自己沾染活祭品之血的人能成为“女神”。女神像只是作为证据。成为“女神”的意甸就是,能够掌握他人生死—也就是生命的存在。
“女神”曾进行过杀戮,作为不论几人都下得了手的证明。之后再杀多少人,“女神”都不会再受到惩罚。因而“女神”不是人。
“女神”无法以人的身分生存—早名差一点就要讲出“多余的事”;想说却不能说,话语哽在喉头……早名的眼里落下一滴眼泪。
—杀了你重要的兄长,若无其事地活下去;一般的观念看来,那根本不是人—要是弓月知情一定会轻蔑自己……会被厌恶、被憎恨。无论如何都会伤到他,自己也会受伤。
“别看我!”
松开弓月的手,早名欲转过身不成,反被弓月拉回、紧抱住。
“抱歉,我好像又做错了什么……一这样想,就觉得心好乱……这样应该会比较好吧?像小孩与母亲一样……咦?好奇怪~~心好像更乱了……”
弓月迷惑着拉开距离,被早名回抱。
一瞬间,分开就会无法呼吸的恐惧袭来。胸口发疼发热,脉搏激烈跳动着,双脚亦颤抖着。
“好痛唷!”
“你也是吗?我也……究竟是怎么了……”
弓月想确认似的弯腰欲分开,早名更收紧双臂。
“没关系!这样就好……即使痛苦也让我维持这样。”
“……嗯……我也想继续这样。放开后会更痛。”
“好痛唷,弓月,好痛……”
“早名……”
(为什么呢……虽不原由,难以呼吸、羞惭到胸口疼痛;而且不只自己,我晓得你也跟我一样……)
说不出口。
总是要用话语才能体会的弓月,焦急地以力量代替言语,双臂紧抱住早名。
澄澈的晴空,唯一的一朵云,缓缓地遮住太阳。
水面不再反射出深蓝的颜色。
无法停止不安的心情。不知如何才能抚平的心情,在阳光再次落下前,两人就这样互相拥抱着。
四、相爱
狭野方是在月初—进入秋季的隔日受伤的。那之后过了十几天,明天就是阴历十五了。
考虑到访客的归途,仪式应该在下一个阴月(阴历二日)的深夜举行比较好;狭野方这么想着。早名应该也抱持同样的想法,努力刻着即将容纳自己灵魂的神像吧!
既然沙南已灭亡,这个仪式不会再有机会举行。
因此非得好好完成它不可。
持续等待却没能遇见“早名”即结束生命的先灵们,在花田处守护着。无法安眠、用无神的瞳孔凝视着—每当狭野方意识到这件事,背上便袭上一阵寒意。
刻着刺青的左手,有变重的错觉。
最后的仪式,不完成它不行。
从粮食的减少,应该就能明白访客们无法久居的理由;刚才对正要出门的弓月严厉地要求,要将此事告知那兄妹俩。
弓月咬住下唇,点了头。
狭野方开始在屋子里或周围散步。脚并未受伤,只要忍下头顶随着动作产生的痛楚,就没什么问题。感到棘手的反覆发烧—大概是伤口感染到不好的东西—也已停止,痛楚也比刚开始减缓许多。
妨碍睡眠的余震频率降低,渐渐地不那么在意。
这十天以来,弓月早上出门,几乎过一整天才回来。不过在近天黑时,倒是会在桶子里装着草木果实、海草或鱼等新发现的食物回来。
为了恢复体力,今天决定去祭坟。向先祖们的灵魂告知弑杀早名的决心,让心情平静下来。
现在出门到墓地,说不定弓月正好也在那儿。
不知是否因为疲劳,弟弟变得寡言。回到家也尽是随便应答,没说几句话便就寝。狭野方本来就不是多话的人,没有弟弟的饶舌,沉默显得更漫长。
昨晚问他是否很疲惫。
“为了找到更多食物……我要去很远的地方。但还是找不到。”
低着头,扭捏地说着藉口,弓月咬住下唇。
因为遍寻不着而感到难过吧?狭野方心里觉得很抱歉。找不着适当的言词,总觉得会很像场面话。
所以狭野方决定,如果弓月在墓地……在花田那边的话,再像之前一样一起摘花,这次要好好对他说明“仪式的规定”,劝他离开村里。
最差的情况,就算是用揍的,也能让他认为太没道理,而远离这里。
比起明白仪式的真相,让弓月挨揍,他的心灵创伤还比较小一些。
因人的死亡感到如此悲伤、对故人长眠之地如此着的弟弟,绝不能让他看到自己兄长杀人那一幕,那只会伤他伤得更深。
让弟弟带着无可挽回的伤痕存活下去,对於当事者狭野方来说,是很难忍耐的。
但既定的仪式是不能反抗的;那是自己生存意义的全部。
无论怎么想,都不曾出现否定仪式的想法。如同人活着该不该呼吸、该不该吃鹿肉一样,是完全不会考虑的事。
结束早名的生命,就如同猎鹿般,这就是仪式。对狭野方来说是理所当然的宿命。早名已在眼前,却未能完成仪式的话,剩下的人生肯定很难过。
早名应该也跟我一样。
她恐怕连自己在这之后的人生,都不觉得能拥有。她会以现在这最美的样子消失。灵魂能永久地化为女神、肉体的姿态会在人们记忆中留存,不会消失。
这样的生存方式,可说是纯粹的圣洁。
为了死去、为了死后能留存於记忆中、为了以死换得尊崇而活。
更可以说,比起毫无意义、什么都不懂就突然死去要来得好。
她应该理解这一点。那坚强的眼眸,正因明白生命的界限而重视自己,并未自暴自弃。
那么我也得回应她的心情。
对弓月也是,即使无法道出真相,若能怀着不可动摇的信念,这份气魄也能让他理解的吧!
但,弓月并不在花田里。
母亲墓前亦未供花。放置於上的花早已枯萎,是昨天的吧?
狭野方靠近后,在枯萎的花中发现奇妙的物品。
是用枯枝雕刻成鸟或花之形状的供品。
(是谁……)脑中浮现的是早名。
那个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少女,很难相信她会把供品託给弓月供上。可见有某种程度的敝开心防吧……若是这样便更加棘手。弓月与早名友好的话,只会让他伤得更重。
就是今晚,必须说服弓月离开村落;狭野方看着自己的左手,下定决定。
左手上的印记,感觉很沉重。
早名持续地雕刻着神像。
旁边的弓月则如往常一般,热衷地观察着她的动作。
“……你还真看不腻呢!弓月。”
早名一副拿他没办法的口气说。
“看着被层层包裹的物品渐渐显露,令我期待兴奋嘛!美丽到让人觉得隐藏起来太可怕、应该让大家都能欣赏才是。
还有就是单纯地感到佩服,佩服你手指动作的正确与细心,也感动於你毫无迷惘的样子、还有削下木屑的香味……
对於能办到我能力不及之事的人,忍不住就会觉得很厉害呢~~你也是,哥哥也是。“
他低下视线。
“像我什么都不会。没有命定的职责,就这样活着。啊!对不起,我会让你分心吗?打扰到你了?话太多很吵吗?”
“倒是无所谓……你一直待在这里,不会被狭野方骂吗?”
早名心里非常在意……
弓月……对这件事这般产生兴趣,甚至想要观察到最后的想法。
弓月是无关的人,应将他排除在外才是。只有仪式需要的早名、狭野方,及见证的蝮该留在这里。
要如何才能让弓月毫不知情地离开这里呢?
绝不愿让弓月得知真相。在神篱之水相拥之后才惊觉,不能让弓月知道。
看到他反射在水面上,靦腆笑着的侧脸,因波动而轮廊模糊时,早名明白自己感到不安的理由。
从早名的发间散落木屑……
“早名身上总飘着香气,原来就是这木材的味道呢!”
“是吗?弓月的衣服上也有花香呢!”
“咦~~我没注意到耶。自己的事情总是察觉不出来呢!”
早名无法一直待在这里,分离马上就会到来,而且还是会被怨恨的分离方式。
所以才规定要疏远无关的人。
因为会扰乱心神。
(雕刻时毫不迷惘?那是因为我拚命地隐藏啊!等它完成后,我就要跟弓月道别了……这件事不能说、也不该说。)
“这块碎木,可以给我吗?”
他捡起碎木块,在手上翻玩着。
(明天仍能见到弓月,后天大概也是……但总有一天,终结之时会到来。)
手似乎快无法动弹。
(终究要分别的对象,不能过於在意。弓月只是个天真、多话、孩子气、稍微特别的男孩子而已。)
早名努力让心远离弓月。
“因为它有着早名的香味……所以想要……可以吗?”
宛如幻童一般的撒娇方式。
“是可以;要是能顺便帮我清理一下,我会更高兴。”
“嗯!可以啊!”
突然感觉头发被手指拉起。
早名吓了一跳,停下手。
“抱歉打扰到你。因为头发上有木屑。”
与弓月四目相接,映在他眼底的自己,似乎在害怕着。头发亦有些凌乱。
弓月淡淡地将视线移到神像上。
“雕像的轮廊已经相当清楚呢!带着动作、厚度很够,跟人的外形很接近的神像呢!我以为神像与人不太相同,应该更有威严呢!”
“是吗?将形态真实呈现其上,露魂才能入宿呀!在雕花的时候也一样。”
“灵魂入宿?”
早名一惊。自己已触到不可泄露之事的边缘。
“我认为从天而降的力量,能注入其中。神像的头顶,有开了一个小洞贯彻中心对吧?我想力量就是从这里注入的吧!”
(这个洞就是最重要的—!)
心又是一紧。
得把弓月的好奇心引离这个不该被发现的小洞……於是早名加快语调,紧接着说明。
“我也相信若以与人相异的形态呈现的话,亦会有不同的力量注入吧!无形的……比如说风、空气、雷或水,这个神像似乎不是这个目的。我也只是照我所学的表现出来……意义也不是很明白,不好意思!”
“是这样啊……”
“对啊!能去旅行的只有被选上的人……重覆短暂的交流也不会累的人。也有人觉得比起走路,交流才是更辛苦的。在安定的地方,每天过着同样的日子比较好。旅人只是比较刺激一些而已。偶尔也会有觉得一生与同一群对象相处才累的人,这样的人就会被选为旅人,外出旅行。”
“我是……这趟旅行是唯一的一次……”
“你也要步行回乡吧!为了故乡的人们……希望仪式能顺利进行呢!”
胸口一阵紧窒。
“嗯……是啊……”
弓月站起身。
“我祈祷你能在这里留下美好的回忆。我能帮得上忙的都会去做,你尽量说。不只早名,对蝮也一样。”
“哥哥放他一个人不用管他。他好像很疲劳的样子。”
“说的也是……感觉一直背负着很沉重的东西似的。与哥哥很像,又似乎不一样。虽然一开始的印象是与哥哥不同。粗鲁的一个人……但其实同是寡言的人呢!
不过无法顺利说明时,哥哥就会沉默,而蝮则是以暴力的方式表达;不论哪一边都很吃亏,我们要体谅他们才行。“
弓月什么都不懂,所以才能如此体贴、温柔。要是知道只有自己被矇在鼓里,这份率直会同等地转为怒气吧!
很对不起弓月,这么一想又停下了手。
“哥哥也没有生早名你们的气喔!等哥哥行动自由,一定会来谈和,到时我也会跟他说的。我跟蝮也渐渐有对话了。
我希望能将大家连系在一起……仅只一次短短的交流,回忆当然要美好的嘛!对吧?“
看着开心地诉说着的弓月,早名着实不忍。
时常感觉并意识到身上重担的早名,即使受到一些打击,大概也不会强烈地沮丧或动摇才是。
但弓月肯定没有那样的耐力。
而早名则是伤害弓月的关键人物。
“早名也别害怕哥哥了,我看你总是很惧怕的样子……应该是你想太多了吧……虽然说哥哥确实有严肃的地方,嗯……哥哥一定也是不习惯与女孩子相处而已。”
早名尽量神情开朗地对他说话,努力不显得不自然。
“我没有害怕狭野方,安心吧!啊,应该是因为太师气,不小心就看呆了。”
“原来是这样啊!太好了,谢谢你。”
弓月微微一笑,稍稍伸展身体。
“……其实我也觉得哥哥很帅气。”
“会这么想的弓月也很优秀。”
弓月没有回答,视线投向遥远彼方。
风吹动他的发丝。
(弓月还要活下去……要一直,自由地活下去唷!)
林木的树销摩擦,沙沙地响着。独自飞翔的蜻蜓,飞至几乎伸手可及之处,又往“大河”的方向消失踪影。
“蜻蜓要飞到哪儿去呢?用那脆弱的薄翼……”
“是不是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呢……”
“嗯?”
低下头,不知为何眼眶发热,早名咬住唇忍下泪。
(好羨幕弓月……羨幕能自由生存的人。)
右手盖住左手的刺青。
“早名,你怎么了?”
“……弓月,别再聊了,这样我没办法继续雕刻……我会分心,你可以到别的地方去吗?”
“对不起,我还……不想离开。”
一手覆上早名的两手,另一手扶起早名的脸。
泪珠不停地落在脸颊上。
“看吧!你在哭。昨天跟前天也是,我一离开你就冲进屋子里哭对吧?你以为我都不知道吗?食物没有减少吧?你在烦恼什么?”
弓月将泪珠,连同落下的一根发丝一同掬起。
早名使劲地摇头。
“你还是这么迟钝!”
“……是吗……我觉得你烦恼的事跟我一样哦。”
“烦恼?你会有烦恼?”
早名感到意外。
“很想忘记、装傻……却忍不住想说。越是沉默,心底话就越是快要脱口而出—”
愈加显得急忙,弓月举起肩大叹口气。
“不行,看到你的眼睛就……说不出口。让我隐藏你的双眼吧。”
说着将早名的额头压至胸前。
“这里就是觉得痛苦、难受的地方。这底下的声音越变越快。”
“……这……”
迷惘的那瞬间,被更加地紧抱。
用力到几乎无法呼吸,意识都飘远似的。
风翻弄着衣袖。彼此的衣袖碰在一起。
将脸颊贴上他的身体,早名的头发凌乱,发簪掉落脚边。
爱惜地抚着早名的头发,弓月清楚地表白。
“我决定了。我不愿你掉泪。无法忍受你因我而哭泣,太痛苦了。我会解决的,所以你别再哭了。”
在发现那个供品时,便打定主意今晚一定要让弓月离开这里;现在正是狭野方下此决定当日的黄昏时刻。
比以往的埘间早了许多,弓月回到家。
“哥哥!”
一踏进家门,紧握着拳头大喊。虽只要解决一件事,弓月表情凝重,像是积在胸口的话语要一次迸出来一样。
(非在这里讲明不可……)弓月似乎如此低语着。
“哥哥,我……有办法离开这个村落吗?哥哥要继续守墓对吧?虽然你之前说我离开这里比较好……”
狭野方失去节奏。
“厌烦食物难求是吗?”
“……我有想做的事,待在这里绝对无法完成。我想努力生存下去。”
一口气说完,弓月深深叹了口气。像在害怕似的,瞄向狭野方。
弟弟胸口的衣领交叠处挂着一个鱼型的木雕。
(是早名……?)
—只有鱼能渡过无边无际的大海,到达遥远的长生之世。鸟无法渡过,更别提人—这是神曲的一节。
“我会满怀欣喜地送你上路。我想做的是守墓,你若有了别的目标就去实行吧!这不是我能决定或阻止的事。”
“谢谢!哥哥果然很了不起。完成祭司的工作后,也要遵守与大家的约定,继续守护墓地呢!我太任性了……对不起啊,哥哥。”
“没什么好道歉的。你是你啊!”
弓月点头。
狭野方因为安心而笑容满面。眼眶发热,只好遮住双眼。
弓月见状递给狭野方折得整齐的布。
接下布覆盖在眼睛上后……感觉有东西跑进眼睛里。拿下一看,是一根长过手臂的发丝;卷起来挟在布里。拥有如此长度头发的,只有一个人。
狭野方心一惊,看向安心喝着水的弓月的背影。
汗湿的脖子上,亦黏着一根长发。
(难不成……)
狭野方因无法置信而全身战栗。
之前就察觉到弟弟身上有股酸甜的味道,不同於男人的体味。
屋子突然摇动起来,发出卡嗒卡嗒的声音。
久违的强烈余震袭来,装饰的花桶倒地;水洒在铺在两人之间地板上的毛皮上。
“啊啊—真糟糕。是因为花少,瓶子太轻了吗?”
弓月迅速地扶起桶子。
隔天。
弓月又出门了。
狭野方假装头痛,表情很畅快似的。
原先变得寡言的他,突然笑容满面地打招呼。狭野方却觉得像是盖了一块看不见的布,声音变得模糊不清。
(为什么会这样?是知道我会杀掉早名的事吗……不,那不可能。若是那样应该是有更激烈的反应,漠视我才对。)
无法平静地环顾屋里……注意到落在花桶旁的小木块。将它拾起,瞭解它代表的意义后又丢出。
(刚刚的头发也是……弓月肯定一直待在早名的身边。弓月也到这个年纪了……)
狭野方初次对一直以来深信不疑的职责感到罪恶。
自己心底也有个无法填埋的洞。那里曾经小心收藏的初恋回忆,即使它现在已被舍弃。
(我在十五岁时也已死男人。是男人,不是小孩。)
尽量不去意识到那个洞,更甚至无视於它的存在。要是觉得对不起弓月,祖先代代传续累积的意志便会崩毁,失去意义。
这肯定比伤害弓月还要罪孽深重。
(去确认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吧!说不定是弓月自己单恋,很乾脆地被甩了也说不定。
身为“早名”被养育成人,心应该不会脆弱到被男人吸引……)
(不会,我相信不会。)
但仍会害怕。早名与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虽然怀着相同意志,却有些不同;总无法契合。
我们两人明明是拥有同样刺青、身为杀人与被杀者的组合。
弓月离开后,等了一些时间,狭野方接着外出寻找。
不止早名,弓月也送食物给蝮。狭野方迷惘了一会儿,决定将早名的住所排在后面。
在亲眼见证事实之前,为了做心理准备要先深呼吸一下。藉着一口气将力量存在腹底……狭野方嘲笑着如此被惊吓的自己。
(无论如何仪式都要举行。明明这个结果是怎样都改变不了的。)
首先到达蝮的住处,往崩坏的塔下前进。
传来弓月的声音,狭野吓了一跳。他放松肩膀的力量,躲入草丛中观察,看见弓月与蝮并坐在住所的门口,聊得很开心的样子。
“这是为了保护早名而锻炼的手臂!”
蝮向弓月展示露在衣服外面的胸肌及上臂。
“早名的随从该是什么程度的勇者,你大概无法理解吧!”
弓月的眼睛发亮,“多跟我说说旅行的见闻嘛!”撒娇地说。
“好,早名的事吗?”
“……不是啦!”
“是吗?我怎么觉得如果没提到早名,你就没什么兴趣的样子?”
“我都说没有那回事呀!”
生气的弓月,鼻子到耳根都染上红潮。蝮苦笑,喝了口酒。
“那个……蝮你为什么不跟早名待在一起呢?早名很寂寞耶。”
“是她把我赶走的,她说酒臭会污辱神像。”
“早名才没这样说,她很担心你呢!”
“……你要是担心的话,就代替我照顾早名。”
“可以吗?嗯,我会这么做的喔!”
蝮很刺眼似的看着坚定的弓月。狭野方的内心深处,窜着微微痛楚。
“你哥哥呢?不会生气吗?”
“哥哥那边,我会说服他。”
“他可能会很失望呢~~弟弟最重要的人不是他。”
弓月低下头。将日覆上胸前木雕的鱼,一脸乾脆地说:“哥哥是很坚强的人,不需要担心,也不讨厌早名或蝮,已经不生气了……若还有怒气,我也会先跟他道歉。”
“拜託你了。我没办法好好赔礼。”
“嗯,交给我吧!”
态度那么差的傢伙,弓月居然不知何时跟他变得这么好。弓月与蝮继续谈笑,时间长得让狭方愈来愈烦燥。终於等到弓月举步往早名住处。
明明母亲的墓就在附近,弓月只往那瞄了一眼,便往早名那儿去。
(不久之前还在墓前哭泣的弓月,居然会把上坟的事摆在后面……)
狭野方感到眼前一黑,呼吸困难。
害怕走向早名的住所、害怕看到某个画面。无法克制地恐惧着。
—哥哥是很坚强的人—这是弓月从小的口头蝉。
为了不背叛弟弟的尊敬,一直努力扮演一个坚强的人。只要表现出寡言有耐性的样子,弟弟就会只眼发光,很感动的样子。
—哥哥,很坚强—对,不坚强不行。
(不亲眼证实的话……这份难以忍受的恐惧便会持续。在见到之前都无法停止。)
拨开树藤,狭野方忍受着身上各处传来的痛楚,追上弓月,躲进最靠近早名住所的废屋里。
早名在屋子旁的工作场雕刻女神像。举起让弓月看的那个作品,进度已到能想像完成后的容貌。约有男人的上臂那么大,与真人很接近,具象化的神像。
弓月没有询问便将手伸向早名,帮她重新插好发簪;早名未露出嫌恶或惊讶的样子,只露出害羞的笑脸任弓月动作。
接着两人的脸靠近,互相凝视着。
(啊啊,还是看到了。)
两人的态度过於光明正大且视密,使得狭野方并未有因偷窥而生的罪恶感。
没想到早名会是个被异性吸弔、心志有着弱点的软弱少女……狭野方只失望地如此想着。
早名对异性产生兴趣—一旦对异性具意识,她四周的空气便带着艳丽气息。
侧面看去早名颈项与额头的白皙肌肤、美丽的鼻樑、丰润的唇,在在震撼着狭野方。
弟弟如此接近看着那样的早名,坚信只有自己是被允许的。
(早名命定的对象明明是我……)
瞬间激动起来。但马上又为这样的自己感到丢脸,狭野方紧咬牙根。
早名挥动着手不知在对弓月说什么,弓月很开心地点点头。大概是要他帮忙吧!
(若是我能早点说服弓月的话……要是我没受伤的话……不对,为什么那兄妹俩会对弓月卸下心防呢?仪式的规定里明明是不允许的。)
仪式的当事者应以职责所在立场与他人接触,不怀有多余的感情,亦不抱持疑问。
如同狩猎时杀害猎物一般。这是规定。
(快把弓月弄离开这……啊!)
早名她们遵守规定之一“不将真相告知无关的人”,所以弓月才能那么愉快。弓月打算在“早名返回故乡”的时候,一起跟着回去。一定是这样。
这么一来,在仪式结束之前,弓月都不可能离开。想必期望着能帮上忙或见证仪式。
(早名,你要如何向弓月说明?你到底在想什么?)
想要确认问题的答案;狭野方因焦急而再度感到呼吸困难。
弓月开始清洗兽毛。
早名忍耐着欲哭的心情。
假装低头专心雕刻着,但小刀或凿子都只是划过表面,木屑都没削出。
弓月依照早名的请求,正在清洗兽毛并去脂,用来制作上色用的笔。类似狐狸的毛;也有兔毛。身为道具之一,在早名被选为“早名”之时,即选择好毛皮的品质并准备好了。
为了刻制神像的木材也是一样,在那时便以占卜决定,砍倒后进行乾燥。不能使用其他的木材。
弓月蹲在离早名稍远处的水瓶前,用桶子清洗兽毛。
不论是半侧的背影、发流的线条,抑或那紧实的肩至背,望着便让早名想哭。要是被弓月那微浅的瞳孔凝视着,会更加忍受不住。
为什么胸口会如此疼痛呢?自从在神篱之水旁拥抱之后,一直如此。
唯一能想得到的,就是在那个地方被不知名的东西附上了吧!
克制不住,快要哭出来的时候,就碰触他。牵起手、手臂相交,靠在他胸前。这样无论怎么想哭都能压抑下来。
弓月也说胸口会痛,痛到忍受不住时,便会碰触早名,将她抱紧。两个人见面时总是如此。
无法忍受见不到面。
见了面会感到害怕、想哭。但不见面时胸口又紧得发疼、呼吸困难。
他停下手。
“那个仪式—是要做些什么啊?哥哥说与规定无关的人不能知情,你讲一些不违反规定的就可以了。”
“对不起,请你别让我困扰……只有这个神像,希望能让你看见成品呢!希望你不要忘记我……可以的话。”
弓月没有回应,只继续说着他想说的话。
“在我还小,有一年农作完全没收穫,有过将鹿屠宰以解放它的灵魂。将血肉献给大地让地力之神觉醒之仪式。说是能让明年的食物更丰足;我听了觉得很开心,一直期待着仪式到来……但一旦看到祭品的鹿被囚禁的样子,却湿了眼眶。
於是觉得害怕,讨厌起自己。“
早名的手发抖,不愿再听下去。
“我是牺牲了什么才活着,这样真的可以吗?我真的有那种价值吗?我这样思考着。正好那时父亲刚过世不久……是意外死亡的。
那时哥哥生病,父亲想让哥哥食用治病的羚羊肉,他追踪猎物至人不可进入的险峻深山里,摔下山谷的河中,遗体漂到村里附近的地方。“
早名的心脏重重响了一声,弓月好像听得到似的,湿润的眼神转向这头。
“我一直以为……你从没受苦而被养育成人的。最多有过粮食不足……以为你是被保护着、被家人所爱、从未被人疏远……”
弓月叹口气,仰望天空。
“父亲总是只在乎哥哥,放任我跟母亲不管,连理由也不讲明。父亲是寡言的人,哥哥跟他是一模一样。
哥哥意志力越是坚定,独自承受的事情越多……真的很寡言。
仪式啊!职责、规定什么的!完全不让我知道。母亲虽不知情但仍相信他们两人。若不是这样也没办法跟着父亲生活吧!
放任我们不管的父亲,在我看来像是在逃避,因而憎恨他、转而依赖母亲。我跟哥哥不同,在还小的时候想的是,我有存在的意义吗?“
“那应该不用花就能安慰心灵的事……吧……”
“花啊……当然,那很有用唷!
放弃从人的身上寻求安慰,落寞好一段时间后,才转而向花寻求。比起人,花要有用多了;花不像人有许多麻烦的部分嘛!
冀望人的温暖……我大概也没有彻底放弃吧!“
些微地苦笑,弓月站直身。
“……虽然一直感到迷惘……等仪式结束、哥哥自职责中解放后,你可以带着我一起回到你的故乡吗?”
早名回过头。
“我不想跟你分开。”
小刀自手中掉落。虽有想到刀子不知是否伤到木材……但仍没有用眼睛确认。
他的口气,是不曾有过的认真。
“你烦恼的也是同一件事对吧?我确信是一样的……不想分开……我没弄错吧?若是这样,我可以解决,只要我跟你一起离开就没问题。”
早名的手被紧紧握住。
有着刺青的那只手。
无法与弓月视线相交。
一但对上眼,一定会忍不住答应。
“我已经取得哥哥的同意。哥哥好像希望我在人较多的地方生活。我无法忍受丢下哥哥独自一人,只顾自己开心;本来打算一直陪着他的……
那只是不希望自己被哥哥所怨恨而已。我终於明白那是我自以为是的想法,而且还毫无根据。“
手更加使劲。
“哥哥完成仪式、祭司这个职责解放之后,也是我解脱的时刻。嗯!遇到你之后我就这么觉得。
哥哥好像打算谨守诺言继续守护墓地,我尊敬他那强韧的意志。
但我没有那么伟大。我想就此获得自由,所以不自觉地对於投靠村民这件事感到嫌恶。“
弓月搂住早名的肩,轻抚她的发丝。
“有你在的地方……我愿意去。”
(不行……办不到的……)
很想说出口却不能说。
(可以的话我也想两人一起建立一个普通的家庭、开心地一同生活、一起变老……)
即便有一点这种想法,也不能讲出口。
(一旦脱口而出就完了;我一定会崩溃……仪式也无法进行。我心中很清楚这点。
我的心被弓月夺走了。要是破坏目前的关系,灵魂就会徬徨不定,仪式也无法达成,那样子,我就不是我了!)
弓月正等着回答。感觉到他的脉搏,还有体温……他应该不认为会被拒绝,但有一种很紧张的心情传了过来。
还有期待。
该怎么办,头都昏了。
(我该怎么做—)
“弓月你这混帐!”
弓月被用力的扑倒。分开来后才意识到,耳边又传来钝钝的声音。
弓月唇角流血,倒在地上。
不知是否因怒气而脸色发青的蝮,站在那里。
“你这傢伙,随便碰触早名。才想说跟你比较聊得来,所以睁不人眼闭一只眼。”
又补上一脚。
“哥哥住手!”早名一股脑地覆在弓月身上。
“让开!什么嘛!十天或十五天前,你还为了保护我而冲到这傢伙射的毒箭前面呢!疼你疼了十五年,我像个笨蛋一样。我算什么啊!我到底是你的谁啊?早名!”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不一样。哥哥也很重要,但是这不同。”
“哪里不一样?”
无法好好说明……不想与弓月分开、不愿背叛弓月,明知无法实现的事仍抱一丝希望。
(讲出来就是否定哥哥;否定哥哥肩负规定的意义,否定哥哥生存的意义。)
“哥哥也很重要的!”
“我……和职责是比什么都要重要的!我们历经多少辛苦才完成这趟旅行,你都忘记了吗?稀奇美丽的景色不敢悠闲欣赏、急急忙忙来到这里。遭遇多少次危险,在山里淋雨受冻、饿肚子、弄痛双脚……是为了什么撑到现在?”
弓月以手肘撑起,抬高头。
“蝮,请你原谅。我是认真的,我想跟早名一起离开这里。”
蝮睁大眼。
“你说什么?”
“我已经得到我哥的允许,拜託你。”
膝盖着地,弓月摆起跪礼姿势,蝮掀起他的衣领。
“这种事根本就办不到吧!”
“哥哥,原谅我们!是我……我……”
早名抓住蝮,努力想按抚他。一阵酒臭传入鼻中。
脖子被勒紧、五官扭曲的弓月抢先喊叫。
“早名,不可以!不能道歉。我们没有做错什么事,道歉就是否决自己。我很在乎你,我自己也只要维时你喜欢的这个样子就好;如果你也这样想的话,就不要否定它!”
“乱七八糟胡说一通。有这么随便让你说什么在乎的吗?搞不清楚状况的小鬼。”
蝮将弓月举高。
“最基本的,我并不是准你跟这傢伙随意交谈。我要巧妙地笼络这个有愧於我们的傢伙,慢慢给他洗脑,利用他降低狭野方的警戒心—”
早名心头一紧。
“不可以!哥哥,不能讲出来!”
此时蝮才不悦地闭上嘴。
原来是这样,蝮说随便她的意思……即使现在瞭解到那是「欺骗弓月,让他站在我们这边」的意思,也太迟了。
“这是……什么……意思……”
弓月呻吟着。
“吵死了。”
在蝮分心的瞬间,弓月趁机用膝盖往他的下腹踢去。
蝮「呜」地一声,松开抓住弓月的手。
“你说要让哥哥怎样?”
咬牙切齿的弓月,眼神突然变得充满敌意。
“不说清楚的话,我饶不了你。”
“啧,真是彻底搞不清楚状况的傢伙。狭野方这个名字啊—”
“不可以!”
“这傢伙是不说清楚就不懂放弃的愚蠢之人!听好了,狭野方这个名字的意思就是弑杀早名之人的意思!”
早名感觉脚下一空,脚无法站立,屈膝於地。
无法理解耳朵听到的事……弓月呆滞地低语:“骗人……骗人的吧!早名?”
早名想回应却无法动弹。可以的话真想说这是谎言。但是……
“是真的!”狭野方从一旁出声。
“……哥哥……”
弓月脚摇晃跪地的身影,映入早名渐渐暗去的视线里。
“跟我走!我会跟你说明。”
“告诉我这是谎话,对吧?哥哥。”
“不是谎话。”
“不……讨厌……我不想听!”
“容不得你!过来!”
“不要!”
“一点都不像弓月。”
丢出这句话,狭野方抓住弓月的手腕。将挣扎着的弓月强行拉走。
“早名!”
早名田呼唤声回过神。
“弓……弓月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呀!”
话语因哭泣而断断续续,早名不停地道歉。
(不是要骗你、不曾打算骗你的……)这个想法已无法传达。
杀人—沙南仪式的秘密,被他知道了。
一切都结束了。
弓月脸色发青,沉默着。
快渗血似的紧咬下唇,被揍的脸颊肿胀。
在屋子角落面对墙壁、抱着膝盖,狭野方向着弟弟这样的背影,一步步说明。
事已至此,与其让他一知半解,不如全盘托出得好。
都怪那个自觉不足的守护者才会变成这局面;但另一方面也松了口气,至少不用再一直恐惧着弟弟是否会受伤害。
虽对终究伤害到弟弟一事感不甘心,但责任不是只在自己身上。
已经确定要弟弟离开这里……已让他想要解开束缚。
“—我将依沙南口耳相传下来的传统,亲手夺去持有名号的女孩。我是为了完成这个任务而被养育成人的,所以才将她从海浪里救起;否则我一定会选择丢下她逃跑,在要杀掉她之前,必须让她活得好好的。
从我懂事以来,直到今天,我都是为了找寻命定的女孩而生存的。为了遇见那个即将在我手下成为活祭品的女孩—“
弓月双手摀耳,摇着头。
“你听清楚!早名也是只为这个目的而被养大,不明白其他的生存方式、不曾想像自己年老的样子;将以美丽的形貌蜕变为永恆灵魂,作为生存的价值,而珍惜着自己。
活祭品的灵魂,会入宿至她亲手雕刻、且将沐浴自己鲜血的女神像里。从那一刻开始,她就会成为传颂永世的女神。“
“……哥哥,这是怎么回事?!什么杀人、被杀,简直把人当猎物!”
弓月忍不住摇晃狭野方的肩膀。狭野方轻压住弟弟的手。
“一直瞒着你是我不好,你会感到震惊也很正常。古时人们与神约定好,人杀害人是最重要的罪行;但只有一个例外—就是这女神像的仪式。”
“我以为哥哥的刺青代表的是保护人们、守护墓地……”
“很多人因信仰女神而能被拯救、守护。”
“莫名其妙。”
握拳搥着狭野方的胸口,弓月呻吟着。
“做出这种事究竟能怎样?木雕的女神像,可以让食物从天而降吗?会相信这种事肯定是哪里有问题。因为饱受无食粮之苦,所以早名故乡的人就信仰这种事吗?难道靠人的力量就真的无计可施了吗……真是这样吗?”
狭野方点了点头。
“毫无办法……所以希望能将这情况做个了断;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了断……?祖先代代持续下来,信仰肉眼无法辨识的力量,要将这旧习废除吗?要废除也不用非得进行什么,只要别再去做不做得了?”
“有些事无法因此就信服;无法就此了断。不是谁都能像你这样想。
我就不是,早名也不是。
我来到这世上、生存的意义,就是将藉由授予的职责,把灭亡的脚步稳稳挡下。让人类所有的活动都能生生不息。
做个了断,获得全新生命,我认为也是职责之一。我不认为这么做就会让食物从天而降,是为了断而进行的仪式。所以我会依照传承的规定,杀害持有「早名」之名的女孩。“
“守墓……或者说,哥哥为了大家考虑很多很多,从以前就近乎嫌恶地清楚明白这件事。一直很尊敬哥哥坚强的意志;但是!你却一直在欺骗我!”
“早名是命定的女孩。你吃到鹿肉时也会觉得很幸福不是吗?在祈祷后怀着敬意吃下去对吧?
早名故乡的村民们也一样。你这样不过是擅自同情他人正在吃的肉,而强行抢夺罢了。鹿是得救了,人却得饿肚子。“
“早名是人!不是鹿!”
激动着怒喊出声,弓月冲出屋子。
狭野方感到一阵空虚,徒劳无功的感受袭来;不禁深叹一口气。
无法襄最重要的人相信自己能做了断、信仰自己生存的意义、认为自己是重要的,是很空虚的。
弓月并没有错。所以并不打算强词夺理地说“那样不对,不可以”。
希望弓月可以理解。就算不能认同、不愿接受、无法赞同都没关系,只想听他说一句“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希望他好好听自己说。
对现在的弓月来说,还没有办法吧!
狭野方看向左手上的刺青。象徵孕育光的种子、生养光芒的闇夜。
光的种子,是早名的魂魄,亦是女神像的魂魄。
它是从早名体内取出魂魄之人的象徵。
早名被蝮抱着,带到崩坏塔下的住所。将早名放到在屋角;一边咒骂着,一边将四处堆积的废木板随意架起,蝮在她四周作出临时的监牢。
盘坐在出入口,挟着恶劣的态度与抱怨,喝着酒。
早名又悲伤又不甘心,不知该如何,只是一直哭泣。
被弓月认为自己欺骗了他而感到悲伤。虽然被迫分离很难过,但被误解更是哀伤。
还有不甘心的理由。希望能早点对弓月好好说明……但不后悔被弓月吸引,因为得到美好的回忆而很感谢弓月。
想要更多,再也无法从任何人身上得到的,温暖的回忆……自己是如此地依赖着弓月。
结果只是深深地伤害了弓月。这样的自己真是没用,好不甘心。
再怎么哭泣也无法挽回;一边想着“哭也没用”,但泪仍不停落下。
天黑了。
泪已乾涸,哭得疲累的早名脑筋混沌。
睁开眼时房子里已全暗,显得四周更加安静。虽然视线因黑暗而不清楚,但可以知道蝮似乎已喝醉,正昏睡着。
看到早名睡着就安心了吧?蝮随意丢在早名身上的被子,从腰上滑下。
早名感觉到,哭过后心情变稳定了。
不知怎的,就是想向弓月道歉。
或许已经被讨厌了,但只想告诉他,那是误会。总觉得不甘心,回忆好像要褪色似的。
手试探着,慎重地移开废木板。移了几片后,突然出现「卡啦」的崩落声,早名及时使用身体接住了。额冒冷汗。
蝮似乎翻了个身,早名压低呼吸。
恢复宁静后,室内缓缓地变得明亮。
(今天是阴历十五……云散开了吧!)
再次动手慢慢地把木板移开,只要有个洞能爬出去就好,回来后还得将它恢复原状,因此照取下的顺序排列好。
基架有用绳子固定的部分,就用木雕用的小刀割开。
(好,出得去了!)
确认蝮仍在睡眠中,才爬到门口,便听到脚步声。
在月光下快步跑着的影子,是狭野方。鬼鬼崇崇地,看起来像是在偷窥这里。
早名来不及躲便与他视线相对。
“早名,你想逃走吗?”
“不是。”
反射性地回答,早名站直身子。
“哥哥已经睡了,可以跟你谈一会儿。”
“「降低狭野方的警戒心」不是要逃的意思吗?”
早名决定将谎言贯彻到底。为了守住最大的谎言,必须舍弃小谎话,说几件真相。早名採取的是这个方法。
“不是。哥哥确实为我感到可惜,但我不会逃。你也一样对吧?同样背负职责的同伴,别让我失望啊!你可知道我梦想见到你多少年了吗?”
“我也是……身为早名想必是受到众人崇敬的吧?都能坚持到这个地步了。”
是的……狭野方不愿意察觉早名的孤独。
与弓月不同,狭野方感觉不到孤独;明明站在相同的立场……早名觉得力气少了一半。
“但我并非伟大到足以让弓月尊敬。因为不擅言词、不懂雄辩,只好选择沉默;只是看似在思考着伟大的事,压抑自己罢了!一直磨练自己并斋戒至今,或许是为了不希望连近在眼前的家人都藐视自己……实在无法将真心话告诉弟弟。”
“我还不是;我亦不愿背叛累积至今的人们的信赖。已褙负了一身的重担,不愿在此时让它成空。这点我跟你和哥哥都是一样的,我们只能贯彻到最后。”
“我也是这么想。想以最不伤害非当事者的弟弟的方式,疏远他……”
“你是要怪我哥哥吗?你要是早些出手不就得了?”
“没错,是那样没错。所以最终於被憎恨的角色,应该由我来担任。”
一边松了口气,早名的胸口阵阵刺痛。她深刻地觉得自己和对方都只是在说场面话的卑劣之人。
还是一个无法阻止责备的矛头指向狭野方的胆小鬼。
“你无需在意这种事。弓月的怒气是我的责任,让早名变成这样也是……说穿了都是因为我没能早点将弓月支开。没想到结果是更伤害他。”
他摇着头,往花田走去。
对狭野方的态度感到不满,早名独自抱怨。
“什么嘛!把我跟弓月的感情……讲得好像什么坏事、是个失败似的,真过分!
擅自扛起责任、装好人,狭野方真是太狡猾了。
好像我应该被弓月憎恨、厌恶;跟兄弟累积的感情比起来,我的感情,不过像瘟疫一样只是暂时的……反正是今后永远不可能再培育的感情。“
(但是,我喜欢弓月。)
只有这份心情是真实的。不是表面、亦非谎言,是真的。
就因为是认真的,不该让他人决定,必须自己亲自下决定。
(……弓月一定在那里!我得在狭野方之前找到他,跟他谈谈不可。)
早名往花田反方向的森林奔去。
倚靠着月光来到神篱之水边。
比起白天看时感觉落差更大的岩梯,每踏一步都像快失去平衡似的。即使如此,早名仍咬牙往下走。弓月一定在那凹洞的地方。
光是想到弓月在这里,就觉得这是个闪耀光芒的、特别的场所。
在踏上旅程之前从未见过海。初次闻到时感觉黏腻、不舒服的海潮味,现在却与他连结在一起,时时动摇心头。
明明是打算做出决定而跑来,却在途中觉得脚步不稳;想与弓月两个人一起幸福的愿望,化成一股热情泪泪溢出。
即使感到如此悲伤,但只要想到弓月的事,胸口就能被填满。
在故乡没有一个人以这样的方式与早名相处;大家总是退后一步,低下视线回应;好像直视早名的眼睛就会遇到什么恐怖的事一样。
—不用这么害怕我们吧!这个可以装饰在家里—把野菊递给早名时,弓月沉稳地这么说。
是弓月提醒早名,让早名明白她将自己讨厌的事强压在别人身上。
(弓月、弓月……对不起。一次就好,听我解释;听我要说的话。)
快要被胸口满溢的情感给淹没,早名搭在凹洞入口的手颤抖着—他在。
弓月抱着膝盖,正仰望月亮……察觉到动静,缓缓地回过头。
弓月睁大双眼。
“早名……”
他轻启双唇,却发不出声音。
弓月张开双臂代替语言;早名奔进他的怀中,快要不能呼吸似的被紧抱着。
“你没来的话……我打算自己跳入这水中,先到根源的国度去等你了。”
“别傻了!我……将成为女神,根本不可能去什么根源的国度啊!”
“嗯,说的也是呢!早名,说的也是……”
弓月抚摸早名的脸颊,手指缠上流泄在背后的发丝。
“早名……在这里,还活着……温暖、柔软;为什么你非死不可呢?”
“……不是死亡……”
说不出口。真相……说不出口。
喜欢得不得了的人,绝不想被他批为背叛者、抑或被他轻蔑;因为那同时也是伤害他的证明啊!我受伤没关系,不想伤害他。
阵阵烙在心头的情绪,充满胸中。
“抱歉……是「成为女神」才对呢!你那么相信着,为了它才生存至此,若开口要你放弃,等於是否定你至今的生存方式了嘛!”
弓月的手指抚在早名背上。
百般爱护、亦像是确认早名的存在似的。
“我才是,对不起……我没想骗你。只是不想伤害你,所以瞒着你……不希望你同情,因为我……”
分开身,与弓月相视。早名因恐惧而颤抖着。怕不小心将真相说溜了嘴……但仍坚定决心,直视弓月。
“我头一次觉得另外一个人如此重要。
毕竟认识我的每一个人,总是藉尊敬的藉口对我敬而远之。佣似乎在说着好可怜、幸好不是我的眼神望着我。跟我谈话时无不一直想着我是背负职责的特别女孩。於是我张起一层别人看不见的膜。
我从未冲破这层膜,从不曾踏入谁的世界。“
弓月的眼神游移。
“我好羨幕你。你正直得令人羨慕;比起不甘心,给我更多安心的感觉……很希望这样的人能一直待在身边。是你让我瞭解,「尊敬」并不是闪避的言词……
我尊敬这样的你;你对我来说是必须的、重要的存在。
我是认真的,很在乎你……“
“谢谢,知道你不是骗我,我很高兴……也很难过。我也把你视为比哥哥还重要的人……毕竟是我需要哥哥,对他来说,我若不在也只会有一些些寂寞,大概是能忍耐的程度吧!
但是你不同。你的感受与我相同……第一次在这里拥抱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像雾突然散开似的,明白到我不是孤独的,这里就有一个与我同感的人。“
“我也是……”
“这份在乎的心情,若能让自己感到后悔,或许就不会如此苦闷、伤心,但我绝不愿那样。因为真的非常在乎。我也不愿伤害你。我受伤无所谓,但不能忍受你受伤呀!”
“对不起,我也一样。明明不希望你受伤,该受到伤害的是我,却还是让你伤心……”
“不是那样的!我……不,我也是,我也是这么想的。”
早名被紧抱得站不住脚,两人就这样倒卧地上;身体在砂岩上交叠。
“即使伤害到你,我还是……很在乎你。我想留下回忆。以前我都以为没有人会给我窝心的回忆,也不会遇到那种人,而放弃期待生存至今;但因为遇见了你……”
早名感受着弓月压在自己身上的重量。
“你拯救了我,谢谢你。弓月,拜託你,到此为止。”
“……我才没有救你。我要怎么做才能真的救到你?”
“你有啊,你拯救了我的心。”
“只有心是不够的。不连身体与性命一起拯救的话,心也会消失呀!”
“不可能的呀……那办不到,所以至今……若不想伤害我的话,就仅止於此,别再碰触我的内心。让它结束吧……”
“怎么可以……至少到仪式结束前,让我待在你身边,拜託你。”
“我求你,请完成我的愿望。”
早名用尽方法。不能让他目睹仪式,弓月肯定会受到无法恢复的冲击。
就这点绝对不允许。不保护弓月的心不行。
“你不说不否定我的生存方式?”
“是这样没错……早名,我的心……还在迷惑着。不想去思考该怎么做,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变得如此混乱。”
逃开弓月企求的拥抱,早名总算能坐起身。反抱住弓月。
“弓月,这是……最后的回忆!”
唇瓣相叠。
弓月先是一惊,接着十分珍惜似的回应。
“……原谅我,弓月,就这样……再见了。”
使尽全身力量,早名推开了弓月。
唇上残留两人泪水交织后的鹹味。
“等等!”
早名全力奔逃。不回头看未能站直的弓月。
(我将成为女神,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选择了。
除了杀手—杀害狭野方、成为女神之外,别无他法。我只有犯下谁都办不到的可怕罪行,并成为女神这条路可走。)
早名回到崩塌塔下的住处。
但那屋子里有如空壳。
“哥哥发现我不见了,一定正在找我。”
(该怎么办……)
迷惑一会儿,早名决定回到自己住的地方。
若能比蝮早到、假装熟睡的话,便能当做只是因被关而气得跑回来而已。
早名跑在之前记住的捷径上。
看到屋子,正松一口气,就看到蝮踏出门口。晚了一步。
蝮的呼吸似乎很急迫,肩膀上下动着。
突然瞄住这里。
早名寒毛直竖,那是哥哥……却好像别人,带着可怕邪气。
“早名……你到哪去了?”
往前跨一大步,蝮的身体稍晃;不知是因为过度的怒气,抑或酒气未退。
蝮若是在生气,随便的谎话或藉口对他是行不通的。早名做好觉悟。
“去跟弓月道别……我拒绝了他。”
“拒绝?”
“因为他说想陪我到仪式结束,那绝对不行的嘛!”
虽然早名很紧张,「哦?」地念着,蝮总算接受她的说词。
“是这样啊,做得好,我还是信任你的。”
“嗯,哥哥,我可是早名呢!早名是不会放弃自己将成为女神的身分。”
点着头的蝮,又晃了一下。
“你喝太多了。”早名伸手想扶,却被蝮挥开。
“弓月很碍事呢!”
“咦?”
“你既然有觉悟就没问题;但弓月是聪明又顽固的人,不可能那么简单就放弃。为了不让那傢伙妨碍我们,稍微给他一点教训也是守护者的任务之一吧!”
“哥哥!”
“因为是我说溜嘴的,我会负起责任。排除阻碍也是遵守规定,你有什么意见吗?”
早名双唇抖着说不出话。蝮说的没错。
“但是……哥哥……”
(不行,再说下去,我就不是尊敬哥哥的我了……)
不行,不能说。
恨意只能化为视线,瞄向蝮。
“你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瞬间被激怒的蝮,正要大喊出声时:“呜!”
摀着嘴,蝮两脚发软,碰撞地面发出声音。
“就说你喝太多了,不保重身体怎么行。”
轻抚蝮背后的同时,早名闻到血的味道。
伸手一摸,蝮的后颈全是冷汗。喉咙发出闷响,蝮屏息压抑着呜咽声;他正忍受剧烈的疼痛。
“怎么了?很痛吗?”
将手伸向蝮的额头,被粗鲁地挥开。
早名的手沾到蝮手上的液体。
月光照耀下,颜色很深。
“血?”
早名惊叫的同时,蝮大量地吐血。
努力将蝮扶进屋子里躺下,擦拭他的手及嘴。
蝮咬紧牙,手紧握住身旁的柱子,指甲都要陷入般使劲,疼痛实在太剧烈了。
虽然是连哪里不舒服的无法说明的状态,但看蝮无意识地按压、乱抓的地方,似乎是胸口。痛苦的样子让早名看了似乎都要跟着肚子痛。
快准备药草……但,不知道该用哪种,早名没有这方面的知识。
—我在毒药方面可是特别有研究—想起弓月说的话。毒依使用方法不同也能当药使用,早名也知道。但又不能找弓月帮忙。
(说不定狭野方晓得。)
心思慌乱地走到屋外—弓月就站在那里,喘着气。
早名因混乱向后跳了一步,打算退回屋子里,却从后面被抱住。
“我们一起逃吧!只要能让你不必死,就算是去崇敬曲刃及金属镜的村落也没关系,也比起这样下去好。”
“不行。求你,对我死心吧!”
“我不要!”
“哥哥说让你知道真相会有妨碍,说要处理掉你。”
“怎么这样?”
弓月有些惊愕。
早名趁机逃离弓月的怀抱。
“你一个人快逃吧!拜託你,弓月你要活下去!”
“……你不在,要我独自活下去?太残酷了!只能靠回忆活着……”
“放弃吧!因为我也……已经放弃了。”
绝望似的颓坐在地上,弓月重击地面一拳,抱着头。
“说什么放弃……你可好,反正会死去;而我却不得不活下去?为了你的愿望我非得活下去不可?”
“我称不上人类,我是以「女神赐予之女神的女儿,最终会化为女神」的身分被养大的。但是……我终究还是人;是个喜欢上男孩子的普通女孩。”
用尽心思,早名尽可能冷静地向弓月诉说。
“因为找到比任何人、甚至比自己都要重要的人而感到迷惘,我就是这样软弱的人。因软弱而向别人求助,但我心里很高兴,你回应我的感情。喜欢上这样的你、还有你喜欢上我的事,都让我好开心。”
重新检视自己,说个明白。
“我在踏上旅途前,才知道自己与哥哥是同母的兄妹。
我身为人真是太好了。与哥哥及母亲血脉相连,确实地站在这片大地上,身上有血液流着,真的很庆幸。在那之前,在心底某处,我对自己是人的这件事和对自己都没有自信。
遇见弓月才明白,我就是我。你总是迅速回应我,与我有心思相通的反应,即使偶尔有差异也仍感觉很舒服;因为那都是你毫无矫饰的真心话。
比起哥哥的事,弓月的事更让我高兴。“
肩膀抖动,弓月仍低着头。
“……所以我很庆幸我是人,不女神。女神的话就要公平地重视所有人、能毫不在意地为了大家舍弃一个人。但人不一样……一旦知道这个人很重要……不论是谁都无法舍弃,即便那个人是自己。”
“那所以……”
“但是……很遗憾的,我对大家来说是将化成女神的女孩这件事,这个规定并不会改变。已改变的部分别人看不见……只在我内心而已。
变化的是除了我与你之外,没人能理解的事。想理解这股变化的也只有我们彼此,仍旧被迫不能改变……规定仍然是规定。
谢谢你,让我发觉自己除了神,也有普通人的感情。这样就很足够了。“
“为何要说这种好像什么都看开了的话。早名……若你哭泣我会安慰你的呀!你别讲这种令人不舍的话……”
咬着下唇,弓月的表情因哀伤而扭曲。
“哭出来可能会比较轻松……对不起,坦白的你也……一样令人疼惜。就算不帅气、不温柔、不聪明都没关系。”
令人爱怜得离不开……
再继续讲下去,对早名来说很痛苦。将说不出口的话语在喉头捏碎,碎片刺进胸中,感到痛楚。
“不舍也没关系,我不想失去你。求求你,也祈求自己活下去吧!我们一起向哥哥拜託他中止仪式吧!若不行的话我们就逃!”
弓月攀在早名脚边,恳切地请求。
“为什么……我不想讨厌你啊……”
“我想救你!”
“就算你得到救赎,中止仪式是无法令我得到救赎……我只有成为女神这条路;是从出生就决定好了。”
“我不认为你成为女神,食物就会从天而降。遵崇习俗,对现实并没有作用。你也这么觉得对吧?”
“是。但我仍然只能成为女神。只有这样才能拯救故乡村民们的心。不是要以食物拯救他们的身体,是心、是感情。”
“早名说得没错。”
狭野方向他们走近。
他轻轻开口。
“我说的话,与早名说的一样吧?弓月。”
“哥哥……不管怎样都没办法是吗?只要女神像完成,你就要杀掉早名……在仪式中夺去她的性命。”
弓月来回瞄着早名与狭野方左手的刺青—快速伸出手,想将阴月的箭簇扯下。
“就因为有这种东西!”
狭野方沉默地,打了弓月一巴掌。
弓月喊叫一声,弹飞向工作场。
“什么嘛!这种雕像!我毁掉给你看!”
“不要!住手!”
早名一股脑地将身体撞上弓月。狭野方也加入,与弓月缠斗。
“你不懂吗?我讨厌做出这种事的弓月,最讨厌了。”
喊出口才发现自己不是真心这么想。后悔的眼泪汨汨流出。自己亲手硬将回忆给摧毁、划上了句点。
(我伤害弓月了。
讨厌—这是为了救他、为了不再伤害他而说的话……)
但眼泪停不下来。
因为好喜欢,才说讨厌。
明明并不讨厌的。
“我……被讨厌了呢!”
狭野方放开愕然且全身无力的弓月。弓月脚步摇晃踏了几步,突然拔腿向森林里跑去。
“早名……对不起。那不是你的真心话对吧?只是遵守疏远无关之人的规定……只怪我弟弟什么都不知情。”
站定着,一边用袖子擦去眼泪,早名挤出回答。
“没关系,狭野方不用介意。这是我们两个的问题。这样就结束了……不要管他。”
“是这样吗?我明天一定会让那傢伙离开,这也是为了他好。”
早名向狭野方低头请求。
“哥哥吐血了,胸口剧烈疼痛。一定是酒喝太多了;你帮帮我们。”
“我马上拿去毒剂和止痛药过来。”
“谢谢你,哥哥睡在这屋子里。”
“等我。”
狭野方踏着急忙的脚步离去。
早名突然感到极度的疲累,颓坐在地。
夜风里旳味道,告知暴风雨又即将来临。破晓也仍是灰暗吧。
满月不时被飘过的云遮掩。下一个新月的隔天,就是仪式之日。
狭野方从自家拿了药,急忙跑去。弓月并未回家。
靠近早名住处时,听到说话声。
“哥哥!已经没问题了吗?”
“我又吐了一次,已经好多了。我在门内听到狭野方跟弓月的对话了。”
才说好转,又传来倾倒的声音。
急忙地想要前往帮忙时,在阴影中,狭野方听到意料外的话。
“早名,你把他们骗得死死的呢!”
(—欺骗?—骗谁?)
“狭野方还以为自己是负责杀人的呢!他弟弟也是。”
(……?)
狭野方颓坐在废屋的阴影下。感觉脚踩空了似的。像是以为是浅洼,踏下去才发现是沼泽的那种感觉。
“把事情弄得这么複杂。对不起啊!哥哥。”
“—所以我说一开始假装昏迷,等那傢伙发现、接近我们的时候,杀了他马上逃走不是比较快吗?在事情变得这么複杂以前。
木材中心一开始就穿好洞,要注入鲜血。在神像完成前还是之后注入血,染成血色,没那么大差别吧。
而且,我们在途中就听说过,这里早就已经变成废墟了呀!“
与蝮初次见面时那股不自然的感觉,狭野方终於明白了。
(所以早名才会在见到这里是废墟也一样冷静;不迷惘、也不惊讶。
蝮刻意发怒也是因为这样……“那傢伙”指的是……我?)
一时还无法理解。
“哥哥,因为那时有地震嘛,没办法啊。我觉得好像是神在告诫我们,要遵照传统完成仪式。”
早名压声音对蝮说。狭野方更竖起耳朵。
“不用担心!没问题的。全都进行得很顺利啊。那两个人都没有发现真正的事实。”
“想不到花费力气互相诈骗,是神新立的规矩呢!”
蝮低声笑。
“不知几时开始,多次占卜的结果,都说上次的仪式,光靠古老的传统已救不了村子。是在爸爸小的时候就听说了吧?”
“是爷爷还小的时候。”
“对、对。从那时起,就一直等待我跟你的出现呢!
我们的早名不是被杀,而是要杀掉被授予「狭野方」之名的人,用血从女神像的中心使其污秽,带回村里。将它埋在大地女神的圣地里,大地就会因发怒而动摇,衰亡便能改善。虽然短期内无法住人,但一定会恢复原状;而现在是什么都无法改变。“
“愤怒的女神将诞生……死与再生的大地女神,只听取赌上生命的誓言……是这样的占卜结果对吧?头一次听到的人会不会觉得很恐怖?”
“就是因为害怕,才严谨地将我们养大成人吧。”
狭野方两手抱住着起鸡皮疙瘩的皮肤,令人讨厌的一股寒气升上。
(不敢相信……却不得不相信。究竟度过多少的苦日子呢?有些村民宁可死亡也不愿抛弃祖先传下的土地。如同离不开此地的母亲一样。
祖先的灵魂长眠的土地,祖先的身体腐化形成的土地,祖先见过的绿色草木,枯萎后化为尘落下的土地,为了让它复活而不择手段,也不难想像。)
像因空腹过久而引起晕眩一般,觉得很不舒服。
愈是接受这个说法,就愈是苦闷。
若是莫名其妙的理由,就会因无法接受而爆发怒气吧。但这是……在这个村里,说不定也有这样的占卜结果啊。
至今因为有许多病源媒介之生物出没、敬而远之的水边湿地,用人的力量改变土地形态、食用只在那儿能产生的食物,持有曲刃或金属镜子等发光的神具,比起月亮更崇敬太阳;像这样的村落渐渐增加。
(若能学习他们,生活就没有问题。但就是有无论如何也没法适应的村民……)
想像大家的情绪让狭野方感到晕眩。
虫叫声渐渐转大的当中,早名压低声音,以平平的语调说:“理解这个村里所有的传说并反过来利用、取得—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方法可以拯救我们的村落对吧。”
“喂,被弓月损坏的替身神像没事吧?”
“嗯,没事。被选中的木材只有这么一个,为了村里不容许失败。任务非得完成不可。”
“代代相传「活祭品象徵」的图样,为了不会认错而刻划在你手上,以便找到拥有相同图样之真正的祭品。是狩猎中的狩猎啊。将猎物逼到角落,令人兴奋得颤抖。”
“哥哥都变得跟酒鬼一样了。还吐血,不能再喝了唷。”
早名的声音听起来很担心。
“我的意志没那么弱。至今吃了多少苦才渡过这趟赌上性命的旅程。我说你才是,身体……该不会献给弓月了吧?”
“好过分哦,哥哥。你在怀疑我吗?”
对真的发怒的早名,蝮安抚的声音,狭野方忘了隐藏身影,呆然听着。
无法动弹。
“我不会迷惘。确实地、遵照天命取得狭野方的性命。用真正祭品的血,注入真正的神像,即使已近灭亡,只要这里还是传说中的沙南,就有意义。
否则我们的村落会毁灭。
除了我,没人能拯救大家。我想我们完成任务的勇气,能带给大家力量。“
(小时候,母亲一次又一次地讲述这样的传说。)
在受冲击的状况下,狭野方回想起过去。
—某个贫困村落的男子,在很深、很深的山里迷了路。
男子走到深山中丰饶的村落,受到款待。男子因羨慕这个村落的繁荣,打算将此村落的守护神像偷回自己的村里。
但与村里某个女孩培养出感情,男子厌恶起自己邪恶的念头;最终什么都没偷取,默默地离开村里。
男子回到自己的村落里后,想起那个女孩时,神像从天而降,并传来女孩的声音:“持续制作「理想之地」的神像,丰饶便能不间断。若你将它偷回去,就能将这份丰饶分享给你了;你却没有那么做,真是令人感到悲伤。”
男子心怀感谢地收下女孩的礼物—传说中,这就是沙南丰饶的开始。所以对於前来进行仪式的人,沙南的人一定要将力量与丰饶分享给他们。
沙南曾经比任何地方都富足。山与海给予的恩惠也比哪里都多;流行病不曾靠近、亦没有天灾。与其他村落不同,不论几个世代都持续富饶的生活;直至约五代以前。
因年年寒化的气候,沙南也变得与其他地方一样。反而因开头时太乐观,情况更加恶化。
近几年经常恼於天灾。饥饿与病痛侵入村里,人们失去活力,繁荣的气势萎靡。即便如此,仍将此地身为传说之地的骄傲代代传向后世;为了等待授予早名之名的女孩,负起职责的男子亦代代相传。
「即使力量已用尽,也要持续到最后。
这是沙南的使命。“
母亲这么告诉狭野方。
(盗取回乡—对早名的村落来说,这里是能无条件将力量分给他们、令人憧憬的理想之地。即使它对我们来说,只是生活的地方。)
狭野方将指甲压上左手刺青。
使力到要渗出血似的。
“—所以就跟一开始决定好的一样,哥哥先藏起来,等仪式时掩护我。狭野方身手看起来很强呢!我非杀掉他不可。”
“嗯,我会掩护你的,不用担心。”
蝮让早名无话可说。
因心中的动荡,狭野方脚动了一下,将小石子踢入半地下式的屋里,发出声音。
短暂的寂静之后,兄妹俩默默地往左右两边分开。
确认他们分开后,狭野方才站起身。
叫住正打算进屋的早名,将药包递给她。
“我很担心弓月。我要去找他,药就交给你了。这些是三帖份,已经磨成粉了,所以只要分成三等份,溶在水里让他喝下去即可。不可以混在酒里,会有副作用。”
早名一边道谢,一边低头冲回屋里。
狭野方并未寻找弓月,直接回家。
当天晚上,虽然弓月没有回家,狭野方也不打算寻找。
如动物般的直觉告诉自己,弟弟还在村落附近。
可怜的是早名。
(若早名喜欢上的是我,就不用背负如此扭曲的苦处;不论跨越这感情活下去、抑或放弃为人身分活下去,都不会如此难过。
因为都没有连累到非当事者。)
早名是美丽的。要献上生命,当然是越接近完美的,神会越高兴。
那么,若让神发怒了呢?
果然还是彻底一点好。时常有背负职责的自觉、持续净身斋戒的人比较好。
这个想法,若不是事情演变成这样,应该能让早名理解的吧。
狭野方明白自己被早名漆黑双瞳所吸引的理由。
还有受到吸引,却同时感觉到哪里与自己不同的理由。
冷静思考后,反涌起一阵无处可泄的怒气。
自己究竟算什么呢?想拥有生存意义,更想明白牺牲身为人的许多欲望、净身斋戒至今的意义。
五、活祭品
“我骗了哥哥……”
从狭野方那儿拿来的药,得拿给蝮;虽这么想着,脚却因忧伤而无法动弹。
“将泪隐藏起,装做没事,其实根本不是那样。忘不掉呀,我说讨厌弓月,然后分开,这件事我永远忘不了。”
早名抱着双膝颓坐。
阴月的箭簇碰在胸前。
(不管我回到村里,将女神像埋入土中后,能不能让村里有明显的复苏,我仍被视为重生的女神,必须做出无人能及的可怕事情的女孩。
命定的男子,是以占卜决定的。依据祭祀的仪式,每年都会更换。我再也无法与谁相恋。
我为人,又不再是人……即使早就了解并死了这条心,一旦谈过恋爱……便有了说不定还能再有、甚至想再有的心情;但那绝对无法实现。
不,再无法像喜欢弓月那种程度。因为其他人都是替代品。)
从领口拉出箭簇,用左手抚摸。它永远无法升温,一直带着微凉的低温。在月光下轮廓清晰地闪耀黑亮光芒。
仰起头,从採光窗可以望见在天空中央、阴历十五的满月。
“为什么我无法讨厌这件事?为什么不愿舍弃?感到痛苦的只有弓月的事;对杀害狭野方这件事,就不害怕、不觉痛苦吗?明知下手就不可能得到弓月的原谅。”
好像杀人的职责已变成生存这件事情,像呼吸一样不需特别考虑。
(狭野方一定也一样……若我喜欢上的是狭野方,可能还轻松一些;或许就不会变成如此扭曲的心情。因为很在乎,所以要完成对方的职责,失去至爱的痛苦,或许就能因此而释怀。)
发出叹息。
(喜欢上弓月是那么自然;好像这也是规定的一部分一样。
想待在他身边、想知道他怎么想我、想让他知道我多么在乎他、他的笑容令我开心且安心;头一次知道自己也能产生如此温暖的情绪,出生以来第一次。
若没有与弓月相遇,就没办法体会了。心意坚定,以后也不会迷惘。)
不论想多少次的“若是……”,也无法解决这份悲伤。越想悲伤就越深沉。
“虽觉后悔……但不愿后悔。被两边拉扯得像快要解体一般。弓月他觉得后悔,还是不后悔呢?……好想知道。
想见面、想知道却又害怕。两者都好可怕。“
即使害怕……仍只想见他。
月亮被厚重云层隐藏住,到天亮前都未再出现。
隔天早上,会招来暴风雨的深灰云层覆盖了天空。
充满湿气的风吹去,可以预想中午前就会形成暴风雨。
蝮忍受着无法抑止的剧痛,躺在崩坏塔下的仓库里。
晕眩、发冷、无法起身。偶尔还会像突然掉进深洞里般,眼前一片黑暗、意识模糊。越挣扎越是痛苦。
要是就这样放任意识混浊,生命恐怕很快会结束。
有这样的预感,胸口的疼痛从旅途中就一直有感觉到。与离开村落前有落差。
昨晚很在意早名,假装已好转跟她谈谈,以确认她的意志并未改变。
没问题的,她能完成身为早名的任务。妹妹不会因为这样就被击败,她不是亲口跟弓月分手了吗?
仔细想一想,就是这样没错。
“哥哥,我从狭野方那里取得草药。”
出入口处,早名伸出头看了回儿。
“你在睡吗?还会痛吗?”
“……没事。”
蝮努力坐起身。早名从仓库入口处滑下,手抚上蝮的脖子,测试热度。
“好冷,穿暖一点,天气也怪怪的。”
“那是药吗?有效吗?不会是毒药吧?”
“不是,我舔过了。”
蝮对早名大声怒吼。
“太大意了!万一是毒药怎么办?”
虽缩着脖子,早名乾脆地回答。
“狭野方不可能这么做,因为他也希望仪式成功,而守护者是必须的。”
“……啧!”
虽然拿了药,但不论喝什么都觉得又要吐出来。粉末是浅茶色,像是乾燥过的植物的果实或根部。
气味似曾相识,就是它有止痛的作用吧~~蝮这么回想起。
“早名,别管我了,快把女神像给完成,别在意我或其他多余的事。”
“嗯……这个,可以把它装饰起来吗?”
那是一株龙胆花。
“只要装饰上一朵花,屋里就会觉得很明亮,心情会变好呢!”
(才不需要……)
虽然想这么说,却因刺痛说不出口。假装在把药收起来,蝮靠着架子忍着痛。
早名将花装饰起来。
“在村里不曾将花装饰在家里……很棒呢!”
“随便你。听好,别做多余的事。”
早名回望一脸担心的蝮,点了点头。
“嗯。”
“……马上就能回去了,很快。所以……”
“说的也是……快能回去了呢!哥哥。”
早名带着微笑,离开了仓库。
想确认早名是否直接回住的地方,爬到出入口处伸出头时,又因激烈疼痛而无法呼吸。
(终於……要不行了吗?不可以,不能放早名一个人。
早名、早名、我重要的妹妹……我该守护的早名……)
这次似乎真的短暂地丧失了意识。
雨落在身上才回过神。还恍神中的蝮的视线里,有人影晃动。揉了揉眼。
从花田往这边走来的是弓月。
仔细一看,墓前供奉大量的花。比以往多了许多。
与死去的母亲告别……是真心决定离开这里了吗?
弓月的表情很憔悴。
(那傢伙说不定会强行掳走早名,或一起自杀,那就糟糕了,不能不管他。)
蝮咬紧牙根站起身,靠在柱子上,支撑着摇晃的身体。
豆大的雨滴,开始打在地面。飘起土壤的味道。
(今晚有暴风雨,是好时机。我要把弓月带过来,做个了断。让你明白究竟是谁比较为早名着想。)
蝮往弓月的方向走去。
雨水招来的强风吹来,斜斜打下的雨让杂草弯了腰。
“弓月。”
叫唤后,弓月吓了一跳似的,僵硬地摆起架势。
雨变得更大。
“暴风雨要来了,到我那边躲一下吧!反正你也不想到狭野方或早名那儿吧?”
眼底带着敌意,弓月摇头。
“我一个人撑得过去。”
“哎呀!别那么生气嘛!难道你没有话要对我说吗?像是请帮助早名之类的。”
弓月像被说中心事一般,身体突然没力气。
“你对早名与狭野方的请求都被拒绝了,还没放弃吗?”
“……蝮,你有办法吗?”
“也不是没有。”
弓月犹豫着。迷惑着该不该信任他。
被风雨煸动,两人的衣摆啪嗒啪嗒地拍击着。
“总之要不要先谈谈看?其实我也怀疑在这样灭亡在即的地方,举行仪式真的有意义吗?真能得到力量吗?从一开始就很怀疑这点。”
“蝮也这么觉得吗?”
“不管怎么说仪式非得进行不可。但是我村里没有人看得到,我也不想让妹妹白死。”
蝮给了暗示的眼神,弓月的脸发亮。
“会湿掉的,进来吧!”
“谢谢你,蝮!”
弓月接受了蝮的邀约。
弓月直盯着装饰在屋里的龙胆花。
“这是早名学你的。”
“是呢!”
弓月带着複杂神情游移。蝮摧促他坐下,自己亦靠着柱子而坐。
风力似乎更曾强,森林树梢的厚重回音,连室内都听得清楚。明明是接近正午的时候,天色却有些暗,柱子不停地发出摩擦的细声。
“那个,蝮,在仪式里不能杀别的活祭品吗?”
“我也想过这点,但我不认为狭野方会接受。让早名替换成你,在下手前阻止他如何?我会把早名弄晕。”
“替换?”
“因为活祭品会用布包起来。若让彼此眼神相对,下手还是会有所犹豫吧?”
“是这样啊!我跟早名身材差不多。虽然我比较高一些,应该还在矇混得过的范围内。”
“沾在神像上的血,找鹿或猪来代替就可以了。嫌麻烦的话,可以由你提供,以不会让你死掉为前提。你有这种程度的觉悟吗?”
“呃……嗯!为了早名的话。”
“要说服早名,这你也办得到吗?”
“当然!”
弓月摆出坚定的表情,双瞳在微暗的天色中闪着光芒。
“到时,请蝮带我跟早名一起回去。”
“我知道了。只是,回去后早名仍是重生的女神。结婚的对象若非条件优秀的男子,村民们是无法认同的;你也能说服他们吗?”
“我会做到,一定。”
“你对狭野方或沙南已经没有留了吗?”
弓月用力地点头。
“没有。”
“很好,就这样决定了……之前打了你,抱歉。”
蝮微微笑,弓月亦松口气,表情变得和缓。
说着活祭品要用布包起来、女神的结婚对象等等的话,明明全是谎言,弓月却完全没有怀疑的样子。
(这样就能处理掉他。)
暴风的低鸣越来越激烈,仓库因摇动、摩擦,发出尖细、令人厌恶的声音。土尘一阵一阵地落下,两水亦开始从细缝漏出。
“弓月,到这边比较不会弄湿。靠我近一点。要是你成为早名的夫婿,我们就是兄弟了。怎么样,为了君深情谊,要不要喝两杯?”
蝮假笑着举起手边的酒瓶与陶烧的杯子。虽说光是酒的味道就让蝮觉得不舒服,又想呕吐。
“嗯……说的也是。”
弓月往蝮靠近。
“听好了,首先用这个杯子装酒,我先喝半杯,然后由你乾掉剩下的部分。喝了之后,为了让其他的事情都不能阻碍我们的交情,要一边念着咒语、将杯子摔到柱子上,接着互相拥抱。”
蝮斟起酒,将杯直突至酒瓶口,真粗鲁的动作。
手中藏着小小一包刚才的药粉。蝮假装收起来,其实一直在口袋里。
(把这个药跟酒混在一起喝下去的话,身体没有疼痛的人应该只会产生麻痺的程度吧!)
仓库又发出尖细的声音。柱子晃动着,弓月不安地环顾四周。
蝮趁机将药涂在被酒弄湿的杯缘下半的地方。药是浅茶色的,看起来并不明显。
“把喝了之后我会用木棍架着樑,冷静点。”
蝮假装把杯口贴上唇。只把嘴唇沾湿并未喝下。杯的内侧则用拿杯子的手遮住。
将弓月拉近,用力将杯子压上弓月的嘴。弓月因意外而眨着眼。
“抱歉,我好像太粗鲁了;来,一口气喝掉吧!”
强迫地提高杯底,让酒流入弓月嘴里。
“好像有……奇怪的……味道……”
“啊,抱歉没先跟你说;这酒似乎是古老的药酒,不是很好喝呢!不过只有这个,没得挑了。
尤喀哩拿库、投卡努阿拉涅巴、卡姆呐欧比、欧呐欧比捏提?密阿喇塔米?其其阿喇塔米塔吗也。“
蝮将杯子砸向刚才背靠着的柱子。杯子发出清脆的声音碎成三、四大片。把手部分还留在蝮的手上,轻轻握住。
蝮所吟唱的,是为罪名找藉口的咒语。没错,是为了让待会要做的恶行,不会在早名身上作崇报应。
“那个是……”
蝮抱住发现咒语内容的弓月,将锐利的碎片,从弓月的脖子用力划下。
就在此时,大地又被推突起,震荡着。
摇晃得很剧。
虽然不到早名与蝮初到这里时那么激烈,因为之后还持续着数次余震,让说是抑制那余震力量的摇动吧!
“刚才那场地震,又会弄倒多少屋子呢?”
虽然想确认,但狂烈的暴风雨仍持续着。
即使如此,狭野户仍前往探视早名的住所。虽仅百步多一些的距离,已全身湿透。地面弹跳的水沫有如地面也在降雨似的,打湿了脚。
前方景象无法看清,像隔着瀑布一般。
早名住的屋子平安无事,狭野方看到她从屋旁的工作场,抱起似乎很重要东西奔向屋子里。
总之她没事,对仪式就没有影响。她抱着的是神像吧!
(不过是个女孩,该被杀的究竟是谁—我会在仪式的时候让你搞清楚。
以这被授予狭野方之名的身躯,守护沙南正确的传统。岂能让你把我生存至今的意义给抹杀掉。)
激动的情绪涌起,被雨水洗去,狭野方感到空虚。
“早名也是……我也是……我们真的活过、真的活过吗?”
突然不想动作。
其他地方等暴风雨停歇再检查即可。
伤未全癒,身体一降温,就感觉到些微的疼痛。
弓月也在某处避着暴风雨吧……狭野方对自己这么说,回到自己的家。
隔日天气骤转,自日出后天色非常地沉稳。
这场地震及暴风雨成为致命一击,远望的高塔的基台,己完全崩毁;狭野方在检查时确认这个结果。
“这个……麻烦了。”
狭野方面色凝重。
仓库中要有人的话,已是令人绝望的状况。
早名紧握双手,一脸苍白地站在塔的残骸前。四周散乱着断裂的树枝、碎裂的花草。
泥泞的地面被早名来回步行而留下许多脚印。
水洼里的水反射蓝色的晴空。像是迟来而急忙追上一样,云快速飘过,不时将阳光遮掩住。
狭野方一出声,早名吓了一跳,虚软地回应。不愿相信,两手紧握出祈祷的样子。
“哥哥没有回应……”
“你们没有待在一起吗?”
早名倒向狭野方,激动地摇着头。面无血色,脸色发青,早名初次在狭野方面前展露真实感情。
“帮帮他,拜託你!救我哥哥!至今所有的事情都跟你赔罪!”
(是为什么事道歉呢?是蝮令我负伤的事、你跟弓月的事、还是……你们欺骗我的事?)
问也无益。
若是蝮在这里,而现在怎么呼唤都没有回应的话。
“救救他!救救他!救救他!”
“我知道了,放开我。”
狭野方独自移开残骸。早名的视线如刺般强烈感受到。
从伤口附近涌起闷痛。
满是髒污的手指尖端,终於感觉到下方有空间。狭野方往缝里,随口喊了声“没事吗?”,不可能会有回答—“哥哥?救我……”
“弓月?”
有只手向上握住狭野方。这个触感—确实是弟弟。
“是弓月吗?我也来帮忙!”
早名喊叫着。
“早名……不行,很危险……不可以靠近。”
弓月模糊的声音回应着。
“早名,你退下。弓月都说很危险了。我一个人没问题。”
“但是,弓月!弓月!”
早名比起蝮,只喊弓月的名字吗?狭野方感到有些无奈,亦有些开心。
“要是手受伤了怎么办?神像还没成吧?仪式是下一个阴月(阴历二号)的晚上,在那之前要完成。”
“下一个……?”
早名无语。
在这同时狭野方用肩抬起折断的樑。粗鲁地移开吸水变重的壁材,用严厉的口气下达命令。
“早名,准备铺地的东西还有乾净的水,快拿过来!”
狭野方用耳朵确定早名弹起似的奔离。
“我马上救你,弓月。”
过没多久便将弓月拉了出来。
同时回来的早名急忙在地面铺上毛皮,狭野方让弟弟躺卧其上。
虽然满身擦伤且饱受撞击,所幸骨头没有受伤,意识也很清楚。
早名小心翼翼地用手掬水让弓月喝下,擦拭他髒污的手脚;狭野方只是默默认许早名的动作。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对於狭野方的疑问,弓月像做错事被惩罚一般移开视线,缓缓地说:“这里已经没有力量可以藉由仪式分享给客人,所以我直接与蝮谈判,要他直接带着我跟早名一起回到故乡。
谈到一半……蝮因为喝醉胡言乱语的呻吟、发怒,我控制不了他。然后在地震发生前,蝮生气得跑进暴风雨中……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弓月很痛苦的样子,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怎么了?弓月?!”
早名摇晃着弓月。
狭野方压住早名的手。
“别这样。或许是肉眼无法辨识的伤,内脏或头被强烈撞击也不一定。话说到一半突然昏迷……情况很糟。”
“……是我的错……”
早名摀着脸,跑向自己的住处。
狭野方将弓月抱在胸前,回到自己的家。
自那之后,蝮没有再出现在村里。
“哥哥绝不可能丢下仪式不管,仪式举行时他一定会回来。”
早名似乎不断如此说服自己;对狭野方也坚持这个说法。
没有时间进行搜寻。在仪式前非得完成女神像不可,早名比谁都清楚。
早名将自己关在屋子里,静静地磨拭、上色,并做最后修饰。
狭野方不曾见过如此大而美丽的神像。拥有与人的姿态相仿的厚度及丰富的线条。不像沙南时常制作的神像,总是刻划出令人畏惧的样子,薄板一般,有如护身符的神像。
狭野方仍持续送食物给早名。
即便专心於完成神像上,早名仍很在意地等待狭野方的到来。起初见面时还畏畏缩缩的早名,在几次拜访后终於忍不住问:“弓月的状况如何?”
此时的早名,样子比制作神像时还要认真。
“他说「因为痛仍无法行动,帮我告诉她不用担心」。”狭野方每次均给早名同样的回答,没有多说别的。
并没有说谎,弓月正在家里努力休养。
弓月所负的伤比想像的还要严重。
(弓月的事情,非必要不可对早名提得太多。)狭野方如此提醒自己。
因为弓月亦很想明白早名的现况。
“但若担心我的事,会影响她制作神像……会有顾虑对吧?所以请别让她担心。”
这么说着的弓月自我控制,忍耐着痛楚,不多说话。
“哥哥,怎样才能救早名?”
弟弟还在提这件事。
(面对我总是面无表情、不太说话的早名,已经完全信任弓月了吗?是因为我身负职责的关系吗?为了不让我分心……这是顾虑到谁呢?)
狭野方悄悄地忍受着空虚感。
一边看着左手的刺青,一边忍耐。
(我的作用即是完成职责内容、保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事物。不说多余的话、做多余的事。)
狭野方下了如此决心,变得沉默寡言。不知道还能怎么做,连该怎么迷惘都不清楚,只能默默接受。
“为什么不害怕呢?为什么能如此平静?在生命结束前,一直只有独自一人,不寂寞吗?”
狭野方莫名其妙地觉得火,大某天对默默修饰神像的早名这么问。
弓月越来越衰弱,是因为烦恼着早名的事情。
“为什么?我都撑到这里了呢!只要回想起旅途中遭遇的困难,现在除了喜悦没有别的感觉。仪式很快就能执行了。”
过度有精神的她,让狭野方觉得很虚无。早名胸前的阴月的箭簇反射着光芒。只有那闪耀的样子,深刻印在狭野方脑海中。
“意思是说你放弃了弓月吗?”
终究忍不住用话语欺负早名。
“还是因为我不告诉你他现在怎么了,你在报复吗?”
“不,要是放弃了,我就显得很可怜。我当然希望弓月活下去;连同我的份、以人的身份活着。因为我无时无刻都在为他祈祷,所以才能平静地坐在这里。
若不这样做……狭野方,请将我的情况确实传达给弓月知道。我不知道他的事情也无妨。弓月不需要思考任何事情,也没有责任帮助我的任务。
……还是他说,我已经被讨厌到不愿跟我说话的程度吗?“
“不,他只是很介意。讨厌倒不至於……我只是在想,我是不是又将弓月的痛苦延长了?”
“或许是吧!因为你没能把弓月赶走。我也一样,都说讨厌他,他仍不愿离开,停留在村里,他的伤……是因为我没能好好表达,被他发现到我的犹豫。
因为我说了,我讨厌他。“
“……已经过去的事,再说也没有用。”
一边用兽皮将已着色完成的部分磨亮,早名低语。
“我也一直在想着,能与弓月一起逃离的方法唷!我只是在想到之前,忍耐着坐在这里而已。”
早名轻笑着。
她开始精神不正常了吗?不,神色仍很正常。
“骗你的。我跟他的事情,会在无法放弃的状况下结束的。”
一瞬间,早名对狭野方投出带着杀意的眼神。
(早名会杀了我,与弓月远走高飞吧?)
若是弓月明白了真相……他会怎么做呢?……会放过她吗?还是即使愤怒仍理解她无法逃避的宿命……若信任弟弟的度量的话。
(不,其实希望弓月即使理解也不原谅她,替我向她报仇……让弓月替我报仇……)
不该希望这种事情。
“是的,我会杀了早名。不论会被弓月如何憎恨,我都会做。你明白吗?”
“你若能一生负起照顾弓月的责任,那也没有关系。”
早名平静地回应。
那个模样让狭野方回想起某个画面。
—你一生都要背负你刻划在我身上的伤—(我亦早在十五岁时便不是个孩子了。)狭野方对自己这么说着。已经远离的村民、再也不会回来的女孩。
那个女孩希望狭野方在自己身上留下唯一的回忆。
怎么也逃避不了,於是照她的希望做了。
“喜欢上一个人会成为罪恶,如此崇敬的感情是无法替代的情绪。”
当时狭野方要自己如此相信。
那个女孩是长老儿子的婚约对象……怀了他的孩子,因此而被惩罚流放。
即使如此,不知为何,狭野方仍未后悔与她有肌肤之亲。
若是后悔了,感觉对献上不该被碰触的身体的她,是一种侮辱。像是唾弃胆小的她。
而不该被碰触的早名—两人之间所起的变化,狭野方即便想也未否认。
只要以人的身分生存着,这是任谁都会经历的事。
无来由地突然想说出有关那女孩的事,即使被告诫要保密。
回到家,与弓月打招呼后。
变得不多话的弟弟,带着凹陷的眼周,望向狭野方。
“哥哥……可以请你聆听……我最后的愿望吗?”
“弓月,在天亮前死了。”
狭野方在最一近一次新月的隔天早上—仪式当日的破晓之时,怀着深深悲恸与忧愁,拜访并告知早名……
“擦伤脓肿发炎,泥土的毒传遍全身,病情在一个晚上恶化了。”
她花了几秒的时间才理解事实;而后绝望地大喊。
“杀了我吧!
狭野方,在仪式上杀了我!这样一来,至少我的身体能与弓月相守、待在他身边。让我的屍体与弓月牵着手,一起埋进墓底。“
“我没忘记我的职责,我会遵照你的要求。”
早名汨汨泪下。
“这是弓月的。”
狭野方将一束头发塞进早名手里。
“我也可以分给你一些遗物,可是,你大概也不能把东西留在身边了。”
头发自早名的手散落在膝上。
“将头发随身带着吧!我允许你带着。”
“弓月居然死了……居然比我先死……为什么?人死去就是这么回事吗?为什么是弓月呢?无法相信,你是骗我的吧?”
“我没骗你。弓月直到吞下最后一口气前,还在意着你的事。”
“不可能!说谎!我不相信,让我看弓月一眼!”
“已经太迟了。从现在起你得净身,不可以接近污秽的屍体……你要怎样才愿意相信他死了?”
早名摇着头。
“为什么?我是为了救出弓月才忍耐到现在。为什么?”
果然……狭野方懂了。
本应觉得迷惑的早名,一直只想着弓月的事。大概是从蝮消失开始吧!
她是如此自责於弓月的伤……明明跟她没关系。
是予盾到达极限了吧?自己背负所有的事。
如狭野方所预想的,早名将事情全盘托出。
“我对弓月大喊「讨厌」,他去找我哥哥,结果在倒塌的房子里受伤了。
若我没对他大声地说出「讨厌」,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我……我……我没想到他会就这样死去,再也无法挽回!
……我想见弓月!让我招魂呼唤他的名字。这样他一定会来与我见面。“
“不可以。弟弟的魂魄会迷惘犹豫的。我会遵守承诺,一定将你和弓月埋在一起、让你们牵着手。”
早名没有擦去眼泪,靠向狭野方。狭野方实在不忍目睹这样的早名。
“让我跟他见面,我想为他献花。”
“你可以把花交给我。”
“我不能到他身边吗?”
“不行。”
“……弓月……!”
早名俯身哭泣直到泪乾,心被夺去般,成了一具空壳。
六、仪式
阴历二号的夜晚,只有两个参与者的秘密仪式举行的时候到来。
满佈在夜空的星星闪烁着光芒。
在花田边,狭野方心情平静。
将手伸向黑暗。
(阴月是无法目睹的;它是沉寂於地底,只在於意识当中的存在。
抬头望天空,也见不到阴月。
存在的只有人们对阴月的这份思绪,藉阴月之石制成阴月的箭簇及规则。
自己则是能为人所见,「阴月」的象徵与代理人。)
早名神志恍惚,连净身都任狭野方替她进行;像个婴儿般被放在水里洗澡。
狭野方自己在花田中架起简单的祭坛。
狭野方让身上装饰着花与药草的早名坐在祭坛,与自己对坐。
“请原谅我谈论我的弟弟—弓月的事,请你听我说。”
早名的眉间微微靠起。
“我知道你很痛苦,我也一样。但是,早名继续这样下去的话,弓月的希望便无法达成……那是弟弟最后的愿望,因此请你听我说。”
狭野方无声地吐了一口气。
“我很羨幕不被任何事束缚的弟弟。身为守护者的父亲很严厉,影响到母亲与弟弟,现在回想起来,父亲当初大概无暇顾及他们的感受!我一直认为好像是自己的错。”
狭野方给早名看自己左手的刺青。
“虽然弟弟好像不记得了……在他三岁、我八岁的时候,曾经忍不住伤了他的左手背,趁他在午睡的时候。
弟弟完全没伤口的手令我嫉妒。弟弟—弓月若记得这件事、若当初留下疤痕,我肯定会深深受伤害;但我没有。“
用右手覆上左手,一如早名习惯的动作。
这是时时刻刻意识到自己左手刺青的证据。
“父亲知道此事后,我受到惩罚;被绑在屋外一个晚上……得了重感冒。父亲似乎感到懊悔,为了找寻血肉能做药的动物而进入深山,意外死亡。
我发誓要变得比父亲更坚强,不被宿命给打倒。
早名,我相信你也同样变得坚强,不依赖我弟弟、还保护了他。真的很坚强。“
“……坚强……?”
早名有了回应,无力地摇了摇头,眼神空洞地低语。
“我不坚强,我很依赖弓月的……只是在逞强。”
“我认为你很坚强,是与我的宿命能相配的女孩。但弟弟却看到你逞强之外的部分,我不确定他自己有没有意识到这点。
所以你才觉得弟弟很令人怜惜、令人悲伤、令人疼爱。弟弟其实……比我还要坚强。我想这是他的资质。“
“弓月并不坚强。他无法忍耐,而将自己的感情直接表达出来。”
“你同样地回应,而弟弟也接受了;不是吗?”
“狭野方不也是。”
“我办到的恐怕只有闪躲回避……而非接受。愚昧地以为是在接受。
我没办法离开这里。因为离开就变成否定自己。“
“弓月说要跟我一起走的……!”
早名的五官扭曲,流下泪。
总算恢复正常的感情表现—“哭泣就到此为止了。泪乾后想想你自己的职责;你是早名啊!”
早名终於停止哭泣。
“我祈祷,从遥远的祖先,直到弓月;为了使灵魂安息而祈祷。”
在广场一角的祭坛上,早名进行长时间的祈祷。
狭野方站在早名对面。心情有如无风、晨雾渐散的清晨水面般,变得平稳。
早名将女神像自祭坛上拿起,很慎重地抱着。从早名的脖子垂下的阴月的箭簇,稜角的部分反射着火光。
边缘反射着光芒,但漆黑的石头却将光线都吸入。
早名左手的刺青亦映照在石上。
将成为光的种子的灵魂所寄宿的证明。种子化为女神之姿,成为人们的希望。
她所怀抱的女神像,是在此地,沙南,於昨日才完成了。
不是为了迁入自己的灵魂,而是要使用活祭品的男子的血使其污秽、触怒大地女神之用。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呢?狭野方对於早名故乡的传统感到好奇。
想知道它与狭野方所知的沙南传统有何不同。
早名将神像置於广场中央的石台时,狭野方直接提问:“请将你知道的传承之话语全部告诉我,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早名带着平和的眼神转向狭野方。
早名的脸上并非面无表情,却亦似未带着任何情绪。
她的平静让狭野方差点以为自己面对的水中的投影。
“最后……既知生命将尽,也不需要再多解释了吧?”
“你对弓月说了吗?”
听到这个名字,早名的眼一瞬间覆上仇恨。
“没有。”
说着轻轻地摇头。
“弓月什么都没有问、亦不责备;直到最后都还想拯救我的性命。所以我要为了弓月,完成我的职责、拯救故乡、好好活下去;连同弓月的份。”
(今早说要我杀了她的话,跟现在说的话,哪边才是真心的?)
狭野方可怜起眼前的少女。
(自出生起便背负的职责,那种沉重的压力。)
这份心情亦刺痛了狭野方自己。
“学习木雕的技术、花上一年的时间旅行,只为了让易坏的神像沐浴於某个男子的血、带回故乡;这是为什么呢?
为了这个目的,可以附和男子相信的话而说谎,让谎话圆顺、欺暪……我是离神明很遥远的普通男子而已啊!“
“只是凑巧选上的是你罢了。”
早名自嘲似的笑。
“……或许谁的血都无所谓。对我的故乡来说,具意义的是我所经历的危险、漫长的旅程及谁都无法办到的恐怖行为。即便不清楚意义何在仍尽力完成目标的行动本身,才是具意义的。
我们尊敬的是实际的行动,不是尊崇你、更不是尊崇沙南这个地方。“
早名叹口气。
“本来不打算说的。弓月不管怎么问,我都因为怕被讨厌而说不出口……但弓月已经不在了。我再也不会喜欢、或讨厌任何人了。
只要我平安回到故乡,一定会极受尊敬,任何人都会把我当做神一般推崇,给予我前所未有的尊崇。
我会一个人站在远处,也会继续屹立着。若说出不喜欢这样,我马上就会失去归宿。所以专心想着自己的职责、将它完成,是我唯一的生存意义。
我要成为女神。“
狭野方明白了自己与弓月的差异。
(我同情早名;不,我希望她同情我,以同样背负职责的立场。
不曾被某种义务压迫的弓月,能单纯直率地接受早名……或许就如同我接受弓月一样。)
“早名,快把仪式结束吧!”
即使早名颤抖着,仍镇定点头。即使迷惑着,仍好好说明。
“可能算不上报答,但我可以回答你刚刚的问题。
以欲杀害早名的男子的血玷污神像。将髒污的神像埋至女神的圣地里的话,大地便会因怒气晃荡、便能自衰败复苏。愤怒的女神将会诞生。那是只会听赌上性命的誓,死与再生的女神。
从我被选上至踏上旅程这段时间,漫长到让人灰心。故乡与这里都灭亡在即,我不明白究竟意义何在。即使如此,故乡的人们仍相信着;因惰性而持续相信着。“
狭野方同意早名的说法。
“我也相信。”
“不去碰触就不会变形,但一碰就很容易坏的神像;费心制作、再将它再带回故乡的理由,是要以恭敬的心当作圣物在仪式中献上以用来盛水。旅行的过程越是困难,旅行本身就更被尊崇不是吗?
我对弓月说「灵魂是永存的」;一个人的行动不停地被代代相传、不曾在谁的心里消失过,这就是永远了。“
“你期望成为那样的永远吗?”
早名表示否定。
“我跟你,都只是偶然被选上罢了。”
就在这一瞬间。后方传来祭坛外围破裂的声音。
“哥哥!”
“啊!”地一声,早名又回复生存的气力—有个人影飞扑上狭野方的背。狭野方分心的空档,被早名控制住身体。
“我还是要下手!我不会逃!”
狭野方狂乱地喊。
“没错!早名!不可以逃避!”
早名从胸口取出阴月的箭簇,划下一刀—鲜血自狭野方的身体喷出,神像发出青白色的光芒。
隔天早晨。
早名站在初次与狭野方相遇的海边。背起几天前便准备好、藏在这附近草丛的行季。
“走吧!早名。”
男子亦已整备完成,对早名喊。早名跑向男子。
“这样真的好吗?弓月。”
早名与弓月四目相接。
“哥哥已经允许。”
“真的没有生我的气?”
“我早就原谅你了。早名真是爱担心呢!”
弓月微笑,早名也跟着靦腆地笑。
“发现那人不是哥哥,是你的时候,觉得快站不住了……”
早名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事……
一手抱着满是血的神像,被男子强拉着,穿过祭坛的外围,全力往夜里的花田外跑去。
暂时藏在崩坏的屋群之后。
发现阴月的箭簇不知落在何处,但亦已用不到它了。
全力奔跑,往包围村庄的森林深处里去。
早名对男子说,已经安全了。男子就在早名身边,她因疲惫而身体无力,手试探着抚上男子胸口。
手碰触到的是有着立体雕刻的木雕鱼;碰到衣服时,飘来一阵花香。
从黑暗中传来的回答是:“早名,骗了你对不起!”
“……!”
弓月用唇封住,差点大喊出声的早名的嘴。早名窝在他的胸前发抖。
“别太惊吓,我并不是要惩罚你。我会跟你一起离开……我现在是你的守护者了。”
身无力的早名颓坐在地。预料之外的热气传遍全身,早名抓住弓月的手。
“蝮拜託我成为守护者的。”
“哥哥他……?”
弓月很痛苦地抿着嘴,早名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事。这是不小的冲击。因为哥哥的眼里,直到最后都燃烧着执念的样子。
“哥哥那时在屋子里,死掉了对吧……”
弓月自后方抱住早名代替回答。
“……我在暴风雨中与蝮谈判。蝮问我有没有抛下哥哥、故乡甚至一切的觉悟;就在那时,房子很快因地震余震倒塌。
虽然两人都被埋住,被蝮抱着的我没死。
但蝮真正的死因并非因为建筑物的崩塌……“
早名抬起头,怀疑自己的耳朵。
弓月咬着下唇,缓缓地继续说。
“蝮自己很清楚,即便没有地震,自己的身体状况也无法保护你回到故乡。蝮本来打算在仪式结束后对你说明,让你自己一个人回乡。因为他相信你坚强得足以独自返乡。
但还是觉得很不安。虽然蝮的伤不重,但地震来袭,他猛烈地吐着血。病灶好像位於肚子里。
接着,他问我能不能让你一个人回去,又问你能不能以女神的身分自己活下去之类的话,把我都搞混了。“
“说的也是呢~~因为你以为是我要被杀。”
“因为蝮太不安,於是我把全部的事都告诉他了;说我有多重视你、你要怎么想我的,都说了。
在呼吸困难的状况下,蝮把真相都告诉了我;包括他一直在想的计划,说着要我每一天都守护早名……然后去世了。“
早名本来都忘了哭泣。被弓月小心翼翼地抱住肩膀,才终於落下眼泪。
“蝮说他骗你,是不希望早名因为一时的绝望,而将至今的努力付诸流水。”
在早名的心中,弓月与蝮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早名的生存方式就是为了故乡的大家勇往直前;若是不能完成目标,一定会非常后悔。」
“蝮担心你会失去生存意愿,於是拜託我成为守护者。而我也接受了。”
除了低着头,早名不知如何反应。
“在家里和哥哥两人独处时,下定决心,把计划告诉他,我提议在仪式时,准备动物的血以暪过你。
我不愿意让你杀人。不管我怎么原谅早名,虽说是为了职责,早名仍得一辈子背负杀害我哥哥这件事。
当你在承受不了这个责任时,我可以用“事实上是……”让你从罪恶中得救。
哥哥说,这是我的愿望,所以赞成且同意照办。还偷偷地将蝮埋葬了。
接着我提出了另一个愿望……最后的愿望。
希望哥哥可以跟我们一起走。
但他说不行……於是我承诺哥哥,为了早名,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持续背负下去……对不起,就这么一次,让我哭吧。“
弓月靠上早名的背,肩膀开始颤抖。
早名的背上感受到温温的湿气。
“因此,狭野方从我手上夺去阴月的箭簇,往自己的脖子……”
仪式的当时。
正打算将阴月的箭簇刺向狭野方的早名,被狭野方抓住肩膀,对她这么喊叫着:“连我的份一起活下去吧!连同无法生存、失去生存意志的人的份,好好活下去!成为促生人类的女神。不要逃避。
能一辈子照顾弓月的强者不我,是你。
我要就此逃开。满足於被旧习给囚禁、守护传统,在此抛弃自己;然后在大家的传言里,达到谁都成就不了的地位。“
早名颤抖着,神像因手的震动掉落;狭野方的手腕从她背后扶住。
“狭野方……你很了不起,这绝不是逃避。”
“这是无法向新的地方踏出一步、惧怕的证明;实际上是很懦弱的男人……把一切责任都推给你。”
“什么啊,狭野方。你别说那种不是真心的话;别让我动摇。”
“若我说出已有觉悟之类帅气的话……你们一定会后悔……我这样就好,就让我成为最后一个做这件事的人吧!要不帅气地完成它。
在我这一次,让全部的事都结束吧!“
鲜血自狭野方的身体喷出,神像发出青白色的光芒。
“我要在此处待到最后,就把我丢在这儿吧!你们两个不要回头,不准再回来!”
将阴月的箭簇刺进自己的喉头,狭野方倒在祭坛上。
在仪式举行之前,早名反覆想像,狭野方听了弓月的告白后,所回答的话。
「弓月,若你想保护早名、已下定决心的话,我会守护你。既然蝮都能为了保护早名那么做。那傢伙办得到,没道理我办不到。以我们同为负有职责之人的身分来说。」
(这对兄弟之间……究竟有什么样的故事?
但那不是我该过问的事情。为了不使弓月痛苦,不要提起过去、默默接受……这样就好。
因为这是为了我才做的决定。)
早名怀抱着神像,颤抖着。因停不住颤抖而抱住靠在自己背上的弓月。让自己被弓月的体温包围;待两人回复平静时,东边的天空已开始发白。
站在海边,早名拿出已包裹好的神像,再次整理思绪,走向花田。
“哥哥,狭野方,我要把你们两人的心意带回故乡,要守护我们俩人哦。”
“这样一来,一定能拯救早名的乡。如同我们的兄长所祈求的。”
“要是人们把我和哥哥的旅行、所有行动当成事实,获得勇气的话—要是这个神像及你的存在,能够成为这一切的证明。
还有尊崇狭野方的勇气与固执,永远传颂下去的话。“
早名很重视地抱住已变色的神像。
“我想,若能让大家的心里都怀着「能够被拯救」的情绪,就不会灭亡了。”
“母亲所说的永远的理想乡,是否真的存在呢?”
“依据我们故乡的传说,理想乡是谁都梦想的地方。是为了相信、为了相信它的存在而产生的梦想。”
“说的也是呢……那我就相信吧!”
弓月的视线落向遥远的彼方。
“再见了,哥哥。虽然无法弔祭你,但你会原谅我的吧?”
早名抱住弓月的肩。
弓月的手握住有着与狭野方相同刺青的手。
落在砂地上的两个人影,重叠在一起。
离开的时候终於来临。
早名将重要的神像严密地重新包好,将它放进行李中,重新背起。其他的行李则全由弓月背负着。
“弓月,谢谢你。我们回故乡去吧!”
早名视线落在目的地的方向;望向弓月时,他一脸认真地说:“蝮说守护者不能成为女神的结婚对象……但也说只有外地的男子,若能与女神同样受尊崇,被大家认同与女神相配,就能成为结婚的对象。
我希望能被认同。“
初遇时,早名所以为的那如同孩子般的懦弱已不复见,站在面前的是意气风发的大人。这个守护者拥有如强刃般锐利、如水底般深沉的眼神。
“我相信你。其他所有的男子我都会拒绝的。因为我要变成任性的「愤怒的女神」!”
早名以清爽的心情笑着。
深蓝色的天空飘着有如白发般的云,这是属於秋天的云。
“天空好宽广呢!弓月。”
“是啊,两人於其下一起生存的天空,真的很宽广……又大、又宽广。”
狭野方在花田—墓地的一头,目送着早名与弓月并肩渐小的背影。将这里称为断崖也不为过,8是突出於海上的尖石。
长期受海风吹袭的树干化为白茶色,如同隐藏在这树荫下、现在正在脚边的,是一个未供上任何物品的新建土堆。
“我终於能献花给你了,蝮。”
不将褙靠在树干上便无法自己站立。
自己居然还活着,真是不可思议。
“我连一把都拔不起来……请原谅我……”
浅紫色的野菊花,一枝、雨叏、三枝,落在土上。
拔下刺在脖子上的阴月的箭簇,原本停下的血又再次喷出。
弓着身的狭野方的视线里,早名与弓月手牵手的样子,渐渐暗去。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青空的颜色。
“啊啊……天空……好宽广。”
后记
因美丽的插画吸引而购入这本书的读者们,真是非常感谢。感谢HJ文库让我能有机会向大家打声招呼,我是时海结以。
之前就知道本人的读者,或者已读过本人拙作的读者们,谢谢你们一直以来的支持。感谢你们记得我。
这是睽违一年后,在轻小说领域出版的新书。之前都在进行书童相关的工作。不对,正确地说是现在亦在进行中。
因HJ文库的战斗派热血编辑长的关系,才能顺利出版这本书。这也是第一本“短篇”。
这个故事并没有续集,登场人物之后的故事,若能在读者们心中孕育的话,我会感到非常高兴。
会起念头想写下这个故事,是我在历史博物馆工作的时期,某个假日,我在东京都内某处,参观了一个特别的展览;展品包含成为活祭品少女的木乃伊,而被它的解说图录给吸引。
那个少女出生於南美的古文明时代。在安地斯山脉被发现,推测约十四、五岁。身体非常健康、营养状态良好、没有一颗蛀牙;死因冻死的,但在后头部有个伤口,似乎并非意外,而是因头部后方被殴打而死亡。
想必她是身着装饰得花俏的服装,独自登上高山的祭祀处吧?最后在陪伴到最后的执行者下手结束生命,就此进入长眠。以神之新娘的身分。
她感到幸福吗?
我有种感觉,若她不觉得幸福,是得不到救赎的。
活着的十五年间,都是怎么想的呢?在安地斯山脉那个检恶的环境下,还能保持完整健康的体态,一定在极度重视下被养育成人。身为活祭品,应是满怀骄傲、很荣誉的才是。
於是我就有了想写个有关活祭品的故事的想法。与白羽毛的箭、或是人柱之类的哀伤祭品,不太一样的活祭故事。
所谓的“阴月的箭簇”,是以黑曜石所制成的箭簇为模型。“阴月之石”的名号是我自创的,字典里并没有。
实际上,黑曜石也在不同地方被称为雷石、天狗石、或星屑石等。是在绳文时代被用做石器的一种石头。
雷石的由来是因为在傍晚骤后,覆盖遗迹表面的土流失后,即能发现;天狗石则因为本身即具有石器的形貌,或成份与玻璃相同,所以碎片很锐利,被视为神奇的石头。星屑石则是因火山喷火时,石头烧热四散的印象而得名。
随着区域的不同,石头颜色及石器的形状等各有特色。但是,我所居住的长野县特有的黑曜石种制成的箭簇,却是出现在青森市三内丸山遗迹的特定一处,每隔一百年的地层里,才零星断续地各发现一个。
我在想,箭簇是定期地、一个个传递到那儿;抑或是在某个时期一次传递很多个,然后因某些理由跨越世代地,一个个将它放置於特定场所?
理由又会是什么呢?
若不是非常强力的理由,不会这样超越世代地遵守;毕竟间隔百年以上的时间,可是比人一生的时间还要长许多呢!
於是我将这个理由,与活祭品结合在一起,写成了此书。
这样写出的故事的初稿—只有稿纸五十张的份量;原本是以舞台剧的感觉去写的,所以形成一个登场人物较少的心理剧。
与战斗派热向编辑长讨论时,提出了各式各样的点子和大纲。其中,我自己想完整呈现出来,而非草率乱写的第一部作品,就是“阴月的箭簇”的内容。
所幸获得支持与认同,就这样加写成三百张稿纸的份量,呈现在大家眼前。
负责插图部分则拜託活跃於童书插画的亚沙美老师担任。真的是带着纤细美感的作品,果真是正确的抉择;打从心底万分感谢。
感谢战斗派热向编辑长听从我“希望找亚沙美老师”的任性要求,还有体贴的编辑亚沙子小姐,谢谢你们。
这次的拙作,依旧是和风的历史故事。在童书方面,写过以太平记时代、一三三三年幕府灭亡的夏季为舞台的故事;平安时代的王朝绘卷、保存千年后仍憾动人物心灵的恋爱为题的改编小说,亦以系作品的方式进行中。是的,虽然是童书等级,但还是能有浓厚恋爱气味的故事的(笑)。
若愿在书店中童书?儿童文学的柜上,寻找时海这个名字的话,我会非常地开心。是儿童文库书的创作作品。
但是呢!难得在新的领域受到照顾,我也希望藉此扩展工作的领域。
下次想挑战稍微长篇的故事。可以的话希望能有跳脱日本史的全新背景设定,但仍保有恋爱的深切感觉。近期若能再以红底封面的HJ文库的样子呈现在大家眼前的话,是令人愉快的事。
说起来就是不愿停止写爱情故事呢?真的是戒不掉的(笑)。
最后再一次地,感谢你的阅读。若有兴趣的话,有关於这个作品的幕后花絮,欢迎到时海的网站来看看。
“风的声响”www.naruoto.visithp.jp
写於闪着白色光辉的云唤醒山岭、要达到天空顶端般沸腾的、盛夏的高原上
时海结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