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倒了第二杯酒,由于手还在颤抖,威士忌又洒了一些出来。我知道过一会儿就不会再发抖了,毕竟才喝了第一杯酒嘛。到傍晚酒瓶空空如也的时候,我就会变成坚定、认真的人,尽管说不上中规中矩,工作干得还是说得过去。一年来,我每天重复着同样的生活。我呆呆地望着自己的颤抖的手掌。
这时,我发现有人在看我。我抬起脸来,看见一个小女孩正在俯视着我。她大概有五六岁,穿一条红色的裙子,正在低头看我,看着我正在凝视着的自己的手掌。
“你冷吗?”女孩问。
“不,我不冷。你为什么这样问我?”
“你的手在发抖,哆哆嗦嗦的。”
我笑了。
“哆哆嗦嗦,是吗?嗯,确实是这样,可我并不冷。”
“那么,你病了吗?”
这是酒精中毒——或者说是重度酒精中毒——的症状。这算有病吗?我也不清楚。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我想,可以这么说,这不是病。”
“是吗?可是,你的手在发抖呀。你可能很难受吧?”
“不难受。”我说。
“那你就拉不好小提琴了。”
这时我笑出声来,说道:“我不是小提琴家,也不是钢琴家,因此没有感到什么不方便。你拉小提琴吗?”
“是的,我拉得很好。”
“好到什么程度?”
她把双手伸进裙子口袋中,好像是不知道怎么回答我的问题似的。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道:“嗯,我能演奏亨德尔「注」的3号,《3号奏鸣曲》。”
「注」亨德尔,1685-1759,英籍德国作曲家。——欧阳杼注
“你真了不起。”
“我将来要当小提琴家。”
“那很好啊。”
“你觉得我能成为小提琴家吗?”
我考虑了一会儿说:“如果能得到月亮女神的恩惠的话,也许可以。”
“月亮女神?”
“嗯,也可以说是幸运女神吧。”
“我一定会得到月亮女神的恩惠的,对吧?”
“是的。”
“嗯。”女孩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看着我。她那像易碎品一样脆弱的苗条身体笔直地竖在我的身旁,她紧盯着我。我仍旧躺在草地上,回想着最后一次与这么大的女孩子谈话是什么时候。
“喂!”女孩用装成大人的语调说,“叔叔,你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哦,为什么你这样想?”
“嗯,大家都对我说,你将来一定会成为小提琴家。因为在我这个年龄段,能拉《3号奏鸣曲》的只有我一个,所以大人们都会极力表扬我,夸我出色。可是,让我感到没有什么意思。像叔叔你这样说我的,根本就没有过。”
“在这个世界上,人们有各自不同的思维方式,也许大家的说法是正确的。”
“不正确,那些人太无聊了。”
“不能这样说,别人可能会认为你说话太随便了。”
“为什么?”
“至少,我不是一个了不起的人,醉鬼中可没有什么好人哟。”
“叔叔,你怎么会是醉鬼呢?你喝酒吗?”
“是的,我喝,现在就在喝。”
“这和喝酒应该没有什么关系。”
我正在琢磨这句话的时候,一个男人迈着悠闲的步子走近我们。他的年龄看上去比我稍微大些,但也差不了多少。似乎是女孩的父亲。他戴着一副银色框架的眼镜,人字呢茄克衫领口处系着一条螺纹花呢宽领带,完全是四十年代后期男人的周末休闲打扮。他这种打扮,和我穿的那件磨破了的毛衣有着明显的距离。
他把手放在女孩肩上,看了一眼我和我的威士忌,但表情上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他用和蔼的口气对女孩说:“打扰叔叔了吧?这样不好。”
女孩抬起头,然后又马上转向我,撅起小嘴对我说:“我,什么地方打扰叔叔了?”
“不,你没有打扰叔叔。”
男人把脸转向我,微微一笑。这是礼节性的微笑。
“女孩子到了这个年龄,都这样任性……”
“我们俩正在讨论人世间的真理。”
男人的表情变得暖昧起来:“哦,给你添麻烦了,失礼!失礼!”然后又拉起女儿的手说,“好了,走吧。”
女孩做了一点小小的挣扎动作,然后跟着父亲走了。走出几步之后,她又回过头来看我,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我也有同样的感觉。我向女孩轻轻挥了挥手,她还给我一个腼腆的微笑后,松开父亲的手跑向别处。
我承认自己经常受到别人的歧视。我是个不修边幅的人,而且每天从中午开始我就浑身上下散发着酒臭,自己已经习惯了。我也习惯于从理智上抑制这种歧视所带来的心理变化。然而,在这个世界上,也有一些事情起初是没有歧视的,尽管不多,但是肯定是有。
我一个人默默地继续喝酒,反复思考着那个女孩的话。她的声音就像甜美的歌声在我的耳畔回响:“这和喝酒应该没有什么关系。”
我已经不再数自己喝了多少杯酒了。这时,一个头发染成棕色的年轻男子走近我。他抱着一堆广告单,想递给我一张。
“你有什么事情要对神讲吗?”
“对不起,我现在正在工作。”
“工作?什么工作?”
“这个。”我晃了晃酒瓶说,“制造酒鬼。”
“真是个稀罕的工作呀!”说着,他自己笑了起来,“那你就继续工作吧!”他对我点了点头,走开了。
我摇了摇头,被他说得心头一动,难道现在还有人要进入信仰之门吗?也许就有。在新宿这个地方,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感到不可思议,甚至遇到神仙,也不要大惊小怪。我继续喝酒,终于让自己的手安稳下来,不再颤抖了。我仍旧面孔朝天地躺在草坪上,天空中飘忽着几缕细细的云丝,阳光依然灿烂,柔和地洒向大地,我的视野四周高楼林立。这里是东京都的中央公园,阳光充足,真是个适合饮酒的神奇之地。
听到那种声音的时候,我正好开始有昏昏欲睡的感觉。轰隆隆的声音传来时,我的身体都受到了震动,接着就听到了尖叫声,又好像有什么人在对我说话。我站了起来,我知道那个沉甸甸地冲击着我的腹部的声音是什么。
那是炸弹爆炸的声音。
从烟雾升腾的方向跑来许多人,他们都在大喊大叫,但我听不清他们叫喊什么。两个中年妇女尖叫着从我身边挤过去。一群老人摇摇晃晃地跑过来。我却不知不觉地向这些人奔跑的相反方向跑去。新宿警察署就在附近。我估摸了一下时间,再有一分半钟就可走到那里,也许用不了那么久。我走到公园中央的喷泉广场,喷泉的水喷得不高。广场左边正在施工的地铁工地的围障和顶棚被爆炸冲击波掀开,裸露出的钢筋铁骨在广场上一目了然。
广场上人倒了一片。右边的混凝土假山上有一道人工瀑布,瀑布下面的水池塌陷了一块,黑乎乎的污水从塌陷的地方呈扇形放射状向外流淌。周围除了人体以外,还有一些凌乱不堪的东西。那些东西曾经也是人体的一部分,是失去了原型的人体,是肉和血。当我走下石阶时,一个断树枝样的东西闯入我的视野,开始我并没有看清是什么东西,因为它不自然地弯曲着,我没能分辨出来。其实那是一只胳膊,从肩膀断下来的胳膊,精心修饰过的指甲上涂着暗红色的指甲油。在石阶下面,一个男子坐在地上,像做祈祷一样抱着肚子。一个软软的东西从他的胳膊上垂下来,发着暗淡的光,那是流出来的肠子。这些情景突如其来地闯入我的视线。呻吟的声音就像低音重奏一样笼罩着广场,时不时地还混杂着绝望的叫声。
我向爆炸中心走去,要去找一个人。我在心中祈祷,希望她不在这个公园里,几分钟前的那个时刻不在。不,整个时间都不在。当时,我看见她向对面的石阶跑去。她不应该是受到爆炸伤害的人!也许有人对这种惨状感兴趣:周围到处散落着死者和死者的残缺尸骸,有失去四肢的残躯,有被炸走形的脑袋,有一只露出骨头的脚还有动静,不知什么人的胳膊像开玩笑一样压在那只脚上,但那胳膊已经被烧焦了,变得黑乎乎的,而且血迹斑斑。我在极短的时间之内看到了这些情景。附近有已经停止呼吸的人,也有奄奄一息的垂死之人,在尚未散尽的硝烟中,我从他们中间走过。有几条血流像蛇一样蜿蜒前伸,我跨过这些血流继续前行。刺鼻的臭味扑面而来,不是我熟悉的那种酸臭味道,这种臭味里夹杂着血腥味。离爆炸中心不远,面向车站的一侧也传来呻吟声。阳光依旧灿烂地洒向那里,但现在的世界和刚才的那个世界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一瞬间变得疯狂了。不,从开始就是疯狂的。被唤起的记忆又浮现在我的脑海,就像从沼泽的底部泛起的泡泡一样。这种记忆曾经被我从脑海中清洗出去。
我一边走,一边算计着听到爆炸声之后的时间,大概也就一分钟吧,仍然在限定的时间之内。当我开始绝望的时候,一条红色的裙子映入我的眼帘。广场的对面,在围绕着混凝土围墙的树丛下,那个以拉小提琴为骄傲的女孩躺在那里。她已经昏迷,脸色发青,鲜血从额头上流了下来。不过,从伤痕看,她并没有受到爆炸的直接伤害,而是被冲击波击倒后,遭到了什么物体的打击。在距离爆炸中心不远的场所,这已经近似奇迹。我想,大概是因为她身材不高,混凝土围墙救了她。不知道她的内脏有没有受到损伤,我把手贴近她的脖颈试了试,脉搏还没有乱。月亮女神在你的身边降临了。我口中念念有词地把她抱起来,走上附近的石阶。
我没等他说完,就头也不回地离去了。走过天桥的时候,我与两个身穿警服的警官擦肩而过。他们和我打招呼,但我没听清他们讲的是什么。这时,警笛声越来越响了。我指了指身后公园的方向,他们点了点头,向那里跑去。东京都政府周围聚集着成群成群的围观者,警车一辆接一辆地开来,包围了公园,警官们纷纷穿过路旁饭店下面的过街天桥。在公园正门人口附近,有几辆汽车被炸坏了。几名警官从车站方向向这里走来,这里是新宿警察署的管区。他们好不容易穿出人群时,已经气喘吁吁。
当我背向公园前行的时候,我想到一件事,那个年轻的传教士一定会把我的情形告诉某个警官。我的威士忌酒瓶和酒杯忘在了那里,上面有我留下的指纹。那些指纹,就像踏在未干的混凝土上的足迹一样清晰,与警方保存的指纹档案对照之后,弄清楚是我的指纹,大概用不了多长时间。
第二章
在西口的路旁,那排用硬纸板搭建的简易棚屋和往常一样,还竖在那里。我向车站走着,突然从一间纸屋中传出喊声:“是岛先生吧?”
住在这种地方的流浪汉,我认识的不多。从纸屋中探出头来的人,恰恰正是我认识的一个。不讲真实姓名,是他们之间的规矩。他曾经对我说过:“你叫我龙吧。”
“发生什么事情了?真讨厌!好多警察都到那边去了。”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嫩,光凭声音是判断不出他的年龄的。他大概也就二十多岁,是住在这溜纸屋中最年轻的一个,也许二十多岁的人这里只有他一个。他佝偻着腰,披肩长发上散发出酸臭味道。他是我知道的为数不多的比我味道还大的几个人之一。
“是炸弹爆炸。”
“炸弹?”
“嗯。”
“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好像死了不少人。你这里也会有麻烦的,警察也许会来问东问西的,你最好有点思想准备。”
“真是麻烦,世界上最麻烦的事情就是和警察打交道,过一会我就开溜。”
他慢慢地抚摸着自己下巴上的山羊胡子。他的漂亮胡须与他的年龄并不相配,因酒精刺激而泛红的鼻子倒给他的脸庞增添了几分爱意。
“不,你还是不动为好。”我说,“你一跑掉,只会招来不必要的怀疑。如果你什么也不知道的话,或许有什么说什么更好。”
“哦,是吗?或许是这么回事。那好,就照你说的办。”
“也许根本不会发生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那样更好。”
他讲话的口气和以前一样,显得满不在乎。任何时候都不会慌张,是他的一贯做派。
我略略想了一下后,对他说:“有件事情要拜托你。”
“什么事情?”
“今天的事,忘掉今天见到过我。”
他微笑着说:“对那些警察?我绝对不会说。即便有人死在我的面前,我也不会告诉他们。”
我回到五丁目,没有直接回公寓,而是去了附近的一家餐馆。我没心思做饭的时候,就到大众餐馆去吃。餐馆的菜谱略微有些变化,但还是以那几样老菜为主。最关键的一点是这里有电视机,而我的公寓里没有。
餐馆里人比较多。我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一点钟刚过。就餐者里的熟面孔不多,因为以前我都是五点钟左右来。在那个钟点,年轻的女孩子把餐馆挤得满满的。
柜台边有两个男人正在一边吃拉面,一边看报纸上的赛马预测。我坐过去,插进他们中间,两鬓已有些许白发的餐馆老板用目光询问我想要些什么。这家餐馆唯独没有我喜欢的威士忌,这也算是它的最大的缺点吧。
“啤酒。”我说。
“还要点别的吗?”
“不要了。”
电视中正在播放搞笑节目。看了一会儿后,新闻快讯的前奏曲响起来了,接着出现了字幕:
新宿发生爆炸事件,死伤者逾五十人
一点三十分,电视台中断了正常节目,开始插播临时新闻节目。播音员开始播报:今天中午十二点四十分左右,东京都新宿区的新宿区立中央公园发生爆炸事件,并造成人员伤亡。据已确认的消息,目前死者已经超过十人。此外,还有四十余人受伤,救护车正在把伤者送往附近的医院。有关爆炸事件的详细情况,有待于进一步落实,据说是大型炸弹的爆炸。下面是记者从现场发出的报道。
电视画面从播音室切换到现场。公园已经被封锁,摄像机镜头以集结在公园外面的一片警车为背景,记者把了解到的事件经过讲述一遍。摄像机的位置肯定是在东京都政府方向的一个地方。接着是电视台找到的目击者在讲述,兴奋的记者正在采访一个工薪族打扮的男子,可目击者表现得倒是很冷静。目击者说,爆炸时他正在公园里,听到了“轰隆隆”的爆炸声,看到了火柱和烟雾从公园中心位置升起,然后和周围的人一起奔逃。记者又唠叨起来,但他了解的情况也不多,好像他给那道人工瀑布起了个名字,管它叫尼亚加拉瀑布。
电视机画面变成了从空中拍摄的镜头。东边,对着公园大道的地铁工地的围障顶棚被掀掉了一半,这时我才从画面看出地铁的建筑物呈L型。公园里有许多人在走动,那是警官和消防队员。遇难者的尸体已经被运走,警官们正在收集现场遗留的物证——被炸烂的人体残块和其他遗留物,其中应该包括我留下的威士忌酒瓶。现场检证的长镜头在继续摇动,但是现实感却消失了,摇动的画面冲淡了刚才我闻到的血腥味道。不久镜头又切换到医院门口,好像是救护车到达之后记者在介绍负伤者的情况,但没有提供任何新的信息。
画面再次回到演播室,主持人和解说人开始对话,解说人是新闻报道部的资深记者。这次报道与报道航空事故不同,找到精通爆炸物的爆破专家并不容易,所以专家及时登台解说很难办到。当然,如果电视台认为必要的话,想尽办法也会找到专家。
这位记者掌握的资料很丰富,他列举了过去发生过的几起爆炸案。伤亡人数最多的是上次的一九七四年丸之内三菱重工大楼爆炸惨案,共死亡八人,爆炸物的威力相当强大。记者介绍说,丸之内爆炸案时,大楼之间的空间形成了冲击波的通道,由于周围大楼的玻璃窗全碎了,纷纷落下,砸伤路人,负伤者达三百多人。这次爆炸事件,除了广场现场以及行驶在公园大道上的汽车之外,其他地方没有受到爆炸的影响。即使在公园里面,广场之外的人也几乎没有受伤的。我认为,那是因为广场的地形呈盆地状,冲击波大概是受到周围落差有几米高的斜坡草坪的影响而冲向空中。但是,在广场现场的人们,没有死亡的也几乎都受了重伤,遇难者中的死亡数目相当大,所以说爆炸物的杀伤力令人震惊。广场上临时搭建的东京都营地铁12号线西新宿第二工区的掩护设施全部遭到破坏,其金属板围障几乎都被炸飞,部分残片落在大道上,砸坏了几辆汽车,虽然没有造成人员死亡,但也有大约十人受伤。从上述情况可见,此次爆炸的破坏力相当惊人。目前尚不清楚这是人为的破坏还是突发事故,也不清楚炸弹是自制品还是盗窃物。现在最大的疑问是,在周末的东京都中心的公园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爆炸物?真是令人不可思议!这次爆炸是个人行为还是与某个组织有关,目前也不清楚。我们应该关注的一点是爆炸发生的地理位置,它正好处于东京都政府的对面和新宿警察署的鼻子底下,以及地铁工地的建筑设施之中。顺便说一下,建筑设施内部的升降机正在通过竖井,向地铁施工现场运送机械材料,而爆炸发生时并没有进行施工作业。如果此次爆炸案与恐怖分子有关,我们可以认为地铁工地是他们的攻击目标之一,但也不能排除是爆炸物运输过程中发生偶然事故的可能。以上种种可能,不过是我们的推测,作为报道记者,我们目前只能推测所有的可能性。确实,我想此刻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播出一些汽车接受盘查的画面之后,镜头又回到现场,记者在反复确认事件的经过。画面上出现了几个在公园里听到爆炸声的年轻女人,她们在谈目击到的情况,讲述内容大致相同。她们都显得十分兴奋,亲历重大新闻的那种兴奋,从她们的脸上和谈话中充分体现出来。
“太残酷了!”柜台里面的餐馆老板说。
“的确,确实残酷。”我附和道。
“那些人真惨!那些小姑娘!”他继续说。
“我也有同感。”
就餐的人们都在看电视,但随着报道内容进入反复重复阶段,看客逐渐减少。我继续等待,终于等到开始播报死者名单了。最初是两名,都是地铁工地的施工警备员,一名五十岁,一名二十岁。接着是一组伤者名单,已经判明身份的三十一名负伤者:其中,十岁以下的女孩有四名,大场萃,两岁;三枝澜子,五岁;宫坂真优,六岁;相良薰,七岁。四十多岁的男人有三人,服部礼二,四十五岁;新村正一郎,四十九岁;森本哲夫,四十一岁。伤者的伤势如何,没有进行报道。
过了一会,又开始播报死者名单。已经判明身份的死者有八名,没有十岁以下的女孩,四十岁以上的男人只有一名,村上享,四十二岁。
播音员说,死亡人数又增加了一名。目前包括身份不明者,共有十六人死亡,四十二人负伤。
我继续等待,判明身份的死伤者名单正在逐渐增加。我把这些名单全部记在脑子里。死亡者的名单里,有一对三十多岁的同姓男女,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一名十多岁的少年,一名四十多岁的女子,两名五十多岁的妇女,继续出现的是二十多岁的男女。负伤者中又增加了一名十岁以下的女孩,山根沙绘,六岁。负伤者中,有许多二十一二岁的年轻人,也许他们正在那里举行什么聚会吧。当负伤者的家属登场后,这个猜测得到了证实。一位年迈的母亲说,今天儿子有个年级聚会。到底是什么性质的年级聚会,她也没说清楚。星期六中午在公园举行年级聚会,已经超出我的想象范围,也可以说是我的想象力有限。在几个医院的门口,记者正在按惯例采访死者的遗属。在一家医院,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悲痛不已,硬咽着说:“儿子夫妇撇下孙子走了。”他就是那对三十多岁的夫妻的父亲。记者反复问他,“您现在是什么心情?”在另一家医院,一位骑摩托车赶来的高中生模样的少年毫不避讳地拿着头盔,他大概是一名五十多岁女性死者的遗属。他说,母亲当时是和她的徘句「注」诗友们在一起……
「注」徘句起源于日本,原称徘谐,自明治时代由正冈子规起改称俳句。代表作家有松尾芭蕉,山头火等。一般的徘句是以“5,7,5”三句共17音节构成,但亦有多于或小于17音节的句子。另外,徘句里面一定要有“季语”包含在内。所谓季语是指能够表达春夏秋冬四季的词语。——欧阳杼注
“频道,可不可以换一换?”餐馆老板指着我身边的遥控器说,“电视上究竟是些什么人呀?”
“哦,我想再看一会。”
过了一会儿,他问:“有你的亲属吗?”
“没有。”我回答。
老板没有再问什么。
快到四点钟了,其他电视台也做了特别报道,但已经都结束了。归纳目前所了解的有关事实……播音员如此这般地又复述了事件的大致经过。到现在为止,包括送到医院后死亡的人,死者已达十七人,伤者为四十六人;其中已经查明身份的死者为十二人,伤者为三十六人。又有一名死者的身份被辨认出来:宫坂彻,四十八岁。
有可能是他,我遇到的那个女孩的父亲。在死伤者名单中,四十多岁的男性中,只有他和十岁以下负伤女孩中的一个女孩姓氏相同。当然,这仅仅是一种可能。也可能只是女儿受了伤,父亲却安然无恙,因为她可能在其他几个女孩的名字中。在爆炸现场,我当时匆匆忙忙,不会看清楚死者的面部。再说,即便一切都清楚了,我又能怎么样呢?我会干些什么事情呢?也许我想知道那个女孩的伤势如何,而且还想知道她是否失去了父亲。如果是这么回事的话,到医院或警察署去打听一下,不就清楚了吗?但是,我并不是记者,只能装作亲属去询问,可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今天的晚报以第一时间报道已经来不及了,明天的晨报也许会刊登死者的面部照片,我还是等明天吧。电视快讯还不能包容一切,死伤者人数太多,而报道时间有限,只不过是理清了事件的主要梗概,而制造爆炸事件的用意及其目的都没有搞明白。再者,电视上不会教我怎么样判断自己的风险,都是些老生常谈。我究竟要干什么?我喝着啤酒,消磨着百无聊赖的时间。
我直起腰,说了声“结账”。
我走出餐馆的时候,夕阳已经西下。对于我来说,啤酒的酒精所起的作用远远不够。我等不及回到自己工作的酒吧,途中在一家酒店门口的自动售货机上买了一小瓶威士忌,身子靠着自动售货机往杯子里倒起酒来。
我走几步就停一停,喝上两口。等我回到住所的时候,酒瓶已经空了。
第三章
六点钟。
我走出自己的房间,来到相隔一扇门的酒吧。我和平常一样,先把灯箱招牌放到门口,打开开关,然后回到店里,独自喝了一杯威士忌。星期六客人来得晚。唉,酒吧也应该像社会上一样有两天休息日。可是,我此刻的念头就和头一天开了盖的啤酒一样索然无味。我又琢磨起那件事来。我在警察关注的爆炸现场中央留下了指纹,恐怕用不了多久警察就该排查到我了。两三天?也许一星期?或许一个月?我也说不准,但无论多久,警察都会找到我的。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肯定会赶在我的肝脏被酒精泡出病来之前。就是那么回事。
在晴朗的日子里,谁会看不到我在那个公园喝酒的样子?见过的人多了。也许我不该养成那样的习惯,可是,那样凑巧的事情谁又能预料的到呢?或者说,也许我只不过是习惯了这种生活。时光荏苒,季节轮回。我也是在不经意中接手经营这家酒吧的,但我仍然没有摆脱过去生活的循环:眼看着自己的双手在颤抖,然后用酒精抑制它。我突然想到,是该离开这家酒吧的时候了。
我过去是这家酒吧的常客,那时是一对年近七十岁的老夫妇打理这家酒吧。老先生去世的时候,我正好失业。当时,老人的遗孀对我说,你来干吧,我信任你!其实,她知道我是个酒精中毒症患者,但她仍然那样说。这是三年前的事情。她隐退后成了我的雇主,经营利润我们两个人均分。最近一段时期,扣除房租和必须支出的成本之外,每个月转入她银行户头的现金还到不了五万日元。这也就是说,我的月收入就是这样一个水平。
酒吧离福利保健养老基金会会馆不远,一进靖国大道就看见了。它在一座古老建筑物的一层,内装修很陈旧,只有吧台前的十个座位和一张桌子,没有一分生意兴隆的气氛。这种条件的酒吧营业额应该是什么水平,我并不知道,只要不出赤字,恐怕就该满足了吧。她也从未抱怨过。老夫妇经营这家酒吧的时候,他们就住在附近。住宅是祖上传下来的,占地面积很大,地价飞涨使她受惠不小。那时正是泡沫经济接近尾声的时期,也许她当时并不在意这家酒吧的利润。现在她住在郊外的公寓。应该说她的老伴去世时,正是他们日子开始过得理想的时期。无论怎么说,我都要感谢他们。我的雇主主动请我打理这家酒吧,真是我的幸运。店里有一间四铺席大小的房间,似乎是过去放杂物的,可又显得比杂物室宽敞,我住了进去,近三年来就一直住在这里。从此,我第一次有了独立工作的场所。与此同时,我也真的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酒精中毒症患者。
六点半钟,店门开了,第一批客人露面了,进来的两位是初次见面的生面孔。光临这家酒吧的顾客层次一般与黄金街上的顾客比较接近,此刻进来的两位客人却与众不同。如果你干上三年酒吧招待的话,那么,客人的职业一般你都能看得出来。然而,判断这两位客人的职业,我觉得根本用不着什么经验。他们就像背着霓虹灯广告牌走路一样,说他们就像教科书上描述的古装打扮一样易于识别,一点也不过分。他们两人的头发理得寸短。其中一人和我年龄差不多,身体健壮,穿白色西装,系白色领带;另一位很年轻,身材瘦削,他的西装颜色让人想起南国的那种瓦蓝色天空。年轻人的脸上有刀疤,敞露的胸前挂着闪闪发光的金项链。穿白西服者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均从第二关节处缺失。无名指怎么会缺失?真让人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他们俩坐在吧台边,环视了一阵店内的环境。初次光临的客人一般都有这样的动作,并由此产生所谓的第一印象。他们俩也不例外,但不同的是,他们把这个印象说了出来。
“太窄了。”蓝西装说。
“哦,是窄了点,而且还有点脏。”白西服一边说,一边用冰冷的目光打量着我。
“寒酸的小店。有什么样的寒酸店,就有什么样的寒酸招待呀。”
假若我不是酒吧的经营者,我会同意他的看法。
“要点什么?”我问。
“两瓶啤酒,再拿菜单看看。”
我从冷柜中拿出啤酒,启开瓶盖,把啤酒和酒杯一起放在吧台上,然后说:“对不起,没有菜单。”
“什么,那你有什么?”蓝西装说。
“热狗。”
“还有什么?”
“没有了,只有热狗。”
蓝西装用征询的眼神看着白西服,等待他的决定。白西服依然用冷若冰霜的目光盯着我,没有说话。
蓝西装说:“怎么?开酒吧,只有热狗一种下酒菜?”
我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在开玩笑?”
“我们做生意的不会开玩笑。”
白西服终于开口说话了:“世界末日了吗?竟然有这种酒吧?只有热狗。”
“这是本店的特色,有的客人倒很中意这种单一。如果您喜欢品种齐全的地方,这里对你不合适。新宿大得很,能让您这样的客人满意的店多的是。”
“你这个家伙,在跟谁说话呢?”蓝西装提高了嗓门。
白西服慢慢举起手,打断蓝西装的话。他那手指齐全的右手的手腕上,劳力士手表熠熠闪光。
“那么,就给两份你们的热狗吧。”
我打开烤箱,又拿起面包切下两片,涂上黄油,然后再把香肠和卷心菜切碎。我的双手没有颤抖,因为它们今天一整天都在酒精的控制之下。
蓝西装一边给白西服倒啤酒,一边叫喊:“怎么?客人点完菜后再切卷心菜?”
“是的。”
“是不是太啰嗦呀?”
我抬起头来说:“不啰嗦的事可以做许多次,啰嗦的事最好只做一次,如果这两者让我选择,我选择后者。”
“这家伙,说话也够啰嗦的。”
“寒酸的家伙。”白西服说我,“实际上,他只能算是个寒酸小子。不过,说不定他是个知识分子呢,那种自命不凡的寒酸知识分子。这种人说话爱咬文嚼字,我最讨厌了。”
我熔化了黄油,略炒了炒香肠,放进切碎的卷心菜,洒上盐、黑胡椒和咖喱粉,然后把卷心菜和香肠夹在两片面包中间,放进烤箱烤着。在等待烤热狗的空当,两位客人默默地喝着啤酒。热狗做好了,我取出来放在盘中,再用勺子浇上番茄汁,洒点芥末粉,放在吧台上。
蓝西装咬了一口热狗,禁不住发出惊叹声:“啊,真香呀!这玩意儿!”
“嗯。”白西服点头表示赞同。看上去他眼睛中的冰霜似乎也一下子溶化了,也许那只是我刚才的错觉。
“很对我的口味,不错,确实做得好!”白西服这样说。
“多谢夸奖。”
“看似简单的东西,其实并不简单。这个热狗做得确实不错。”白西服赞不绝口。
他默不作声地吃了一会儿热狗,吃完后没用纸巾擦手,而是从衣袋中掏出手绢,是翁加罗牌的手绢。他喝了一口啤酒,然后问我:“喂,老板,知道做生意的诀窍吗?”
“现在不是流行打折吗?”
“酒精中毒症患者当招待,大概也是一招吧?”
我吃惊地回头望着他的脸。尽管我不怎么相信爽口剂的除口臭效果,开门营业之前我还是喷了一些。
“闻到酒味了吗?”我说。
他摇了摇头说:“一看脸色就知道。像你这种脸色我见多了,甚至连中毒程度有多深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我看你离精神紊乱也不远了。”
我叹了口气说:“或许你说得对。”
“但是,也许总有点差别。”
“什么意思?”
“第一眼看到你时,我觉得你是个寒酸的酒精中毒症患者,但再看又不那么像。你知道我们是干什么买卖的吗?”
“你们不是政府部门的公职人员吗?”
他第一次露出笑脸,轻声一笑。
“你倒是会开玩笑。你是这家酒吧的老板吧?”
“不,我不是老板,是给老板打工的,店主并不是我。”
“我们不在政府部门工作。不过,我们从事的算是一种服务行业吧,至少可以说是属于第三产业范围的一种行业。”
我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他此时的表现和我刚才的印象判若两人,话头不少,稍微停顿一下后又说:“不过我们没有入围。”
“是指《暴力团对策法》「注」划定的监控对象吗?”
「注」《暴力团对策法》是日本政府为了打击和控制日本的雅库札专门制定的法律。但它不是将暴力团以犯罪的形式加以禁止的刑事法律,而是以逐步减少和排除暴力团组织为目的的带有若干刑事条款的行政法律。这项法律规定了暴力团的定义,但是并没有宣告暴力团组织为非法。——欧阳杼注
“是的,还算是中小企业,规模排不上号啊。鉴于咱们都是服务行业的同行,我给你个忠告。”
“请指教。”
“这个店是叫‘吾兵卫’吧?”
“是的,是前辈留下的名字。”
“噢。你的名字叫岛村圭介,对吧?”
“你了解得很清楚嘛。”
“中小企业的生存之道就在于信息嘛。你,在我们这一行中有些传闻呀。”
“我不清楚。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是今天下午听说的这家酒吧和你的名字,没想到是如此小的地方。不过,知道内情的人并不很多。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因为我并不了解组与组之间的关系。”
听到“组”这个字眼,他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
“跟你直说了吧,你的处境非常危险,而你却毫不知情。我们在行业内部说起你来,也是悄悄议论。”
“中小企业内部吗?”
白西服又一次露出笑脸。
“也许是吧。今天下午,中央公园乱套了。”
“好像是那么回事。”
“就是那么回事。已经超出防暴警察的管辖范围了,公安委员会也会出动,那些家伙要动真格的了。”
“是吗?”
“是的,在这种时候,任何人在附近都很难继续活动了,即便是大企业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你们就是为了这个忠告到我这里来的吗?”
“不仅仅如此,我们想见你一面。中小企业吗,当然要注意大企业的动向喽。”
“就算应该见面,这个行业中有这样说真话的吗?”
“是呀,可能是热狗太可口了吧。”
白西服站起身来。蓝西装也站起来,掏出钱包,递给我一万日元。白西服打了个招呼说,“不用找零钱了。”说完后用双眼紧盯着我。
“两瓶啤酒,加两份热狗,还不到三千日元呀。”
“行了,行了,你就收下吧。”
蓝西装打开门,白西服还在盯着我。
“我还想忠告你一点。”
“请讲。”
“既然在从事服务行业,最好讲究点穿着打扮。你这件毛衣,袖子上都有洞了。”
“谢谢,我没发现。”
“我叫浅井,兴和商事的浅井志郎。也许以后我们还会见面。”
“我记住了。”
“这里的热狗确实很好吃哟!”两人说着,出了门。
我收拾好吧台,独自喝了一杯威士忌,然后来到厕所旁边那间门口挂着“办公室”标牌的房间。那是我的房间,我从屋角堆积的一堆衣物中寻找一件好毛衣,终于找到一件两周前在投币洗衣房洗过的毛衣换上。这位叫浅井的男子的忠告确实有道理,至少有一个是正确的,而另一个忠告,我弄不清楚是什么意思。
回到店里,我继续琢磨那个忠告。今天下午……浅井说。我想,结论最起码有一个,这里已经不是清净之地了,有人已经盯上这里了。
八点钟前没有再来客人。过了八点,来了三位在附近时装大厦工作的店员。二丁目的佳子也在门口探了探头。她们吃完三个热狗,一边说着“现在你这里生意真清淡啊”,一边匆匆忙忙地回去了。然后,又来了一位搞广告设计的女顾客,两位专门出版发行医学书籍的编辑,都是熟客。大家边吃边聊,话题集中在中央公园爆炸案上。大家都说,恐怕是某个过激派干的,然后就到底会是哪个派别所为各自随意猜测着。不过,似乎他们谁都没有说出我还不知道的新鲜信息。有客人在的时候我不喝酒,我一直干着我应该干的事情:开启啤酒瓶盖,碎冰,做热狗。
总共就这些客人。到了午夜一点钟,最后一位客人离去也过了二十分钟。在这二十分钟里,我拾起一位客人丢下的晚报,尽管报纸上的标题大得足以醒目,但没有任何电视新闻报道之外的东西。我折叠起报纸,直起腰来,到了打烊的时候了。我又喝了一杯威士忌,然后拿起“停止营业”的标牌走向门口,去替换灯箱招牌。
突然,我的腹部受到沉重的一击,紧接着太阳穴又挨了一拳。我强忍住疼痛,感觉身体就像断成了两截。一只胳膊从我身后伸过来,抓住我的右手腕,扭住我的胳膊,往外面推我。我发出轻微的呻吟,向旁边用力挣扎着摆脱。啊,身体终于找到了基本的感觉,我成功地和他们甩开了一定的距离。我环视四周,看见有三个男人,都是陌生面孔,二十多岁,最大的也就三十来岁。也许,他们就是浅井那家伙提过的大企业的人。他们都穿着一身黑衣服,至少在我的视力范围内没见到武器。我不清楚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无论如何,此时我没有任何取胜的希望,一个中年酒精中毒症患者不可能打得过他们。尽管如此,我还是调整了姿势,收紧下巴,握紧拳头。
“噢,大叔还是个拳击手呢!”叫声未落,他们就扑了过来,其中一个抡起胳膊打过来。哼,这家伙是个外行,连拳击时要用腰部力量这一基本要领都不懂。我一侧身,闪过他,同时用左拳迅速出击,先打左边那位领头的,给他下巴漂亮的一拳,接着右拳出击,击中他的腹部,拳头打下去,呻吟声传出来。紧接着,我又扭转身子,从左侧向另一个男子发起进攻,一脚踢中他的裆部,他一边惨叫一边蹲下身子。我抓住他的手腕,用膝盖向他猛撞,把他放倒在地上,只听“咔嚓”一声,像是骨折的声音。就在这一瞬间,在我身后的最后那一位向我扑来,我抱住他的头,和他一起摔倒。我明白自己顶不住了是在肋上挨了不知谁的一脚的时候。这时,我强忍着疼痛,屏住呼吸,一边在地上滚动着,一边想着“这下完了”。实际上就是那么回事!为了保护内脏,我像大虾一样蜷起身体。这时,我听见又有人跑过来的声音。他们三个人开始从容地摆好姿势踢我,我的耳边听见的就只有皮鞋踢在肉上的声音了,我已经和无奈的足球没有什么两样。这些家伙踢得很仔细,似乎根本不想给我留下一点无伤的地方。我不知道这场殴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感觉到的只有疼痛,口中泛起血腥的味道。我开始意识到,也许我会被他们打死。即便他们没有这个意思,可是没有限度地这样打下去,我也支撑不了多长时间。就在这时,我的耳边忽然传来“住手吧”的喊声,不是我见到的三个年轻家伙的声音,而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的声音。
不一会儿,这个声音又平静地从上面传到我的耳旁:“这是对你的警告。怎么样?把该忘掉的都忘掉吧。”
这句话的语气之柔和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好不容易才说出声:“忘掉什么?”
“全部,今天你看到的一切。”
“我看到什么了?我什么也没看见。”
“很好。你什么都没看见,很好。假若你要是多嘴多舌的话,下次遇到的麻烦说不定比这次更危险。”
“是这么回事吗?你们这样干,是不是太老套了。”
“你最好承认你是在嘴硬。”
“好吧,我什么也没看见过。”我说。
“你好像也不是无能之辈,所以暂时先警告你一下。”
不知谁又解恨似的用力踢了我一脚,大概就是被我折断手腕的那位。他又踢了第二脚时,有人制止了他。然后他们就走了,传来渐渐远去的杂乱的脚步声。我一动不动地在地上躺了好久,闻着水泥地的味道,水泥地的阴冷侵袭着我的身体。后来,我用胳膊肘撑起上半身,使尽全身力气坐起来,又一动不动地呆了一会,然后单腿跪地,同时用手撑地,一鼓气站立起来。我感到地面在摇动——当然是因为我的身体在摇动。我踉踉跄跄返回酒吧,连找毛巾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用水弄湿吧台上的纸巾,敷在脸上。我想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但却瘫倒在地上。在失去意识之前,我笑了:今天这一天,先后受到忠告和警告,目睹了爆炸事件及遇难者,真是内容丰富的一天。我想起小女孩的话——这和喝酒没有什么关系。不,应该说有关系。我嘟嚷着,我没有打败那些家伙。
此后,我完全失去了知觉。
第四章
我微微睁开眼睛,现实世界又模模糊糊地回到我的眼中,微暗的日光灯灯光进入我的眼帘。我仰着脸躺在地上,一个大蟑螂从我脸边爬过。我移动视线,看到了挂钟,已经十点多钟了。现在正是我平常起床的时间,说明至少我体内的生物钟没有紊乱。我摇摇晃晃地起身,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就像棉花做的一样。我硬撑着站起来,坐到桌边的椅子上,伸伸胳膊展展腿,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身子,就像检查机器一样,试了试身体的活动机能。剧烈的疼痛迅速传遍我的全身,万幸的是,尽管伤势不轻,但是好像没有骨折,也没有脱臼;虽然五脏六腑难受不堪,但是似乎功能并未受到损害。我看了看手掌,它们在颤抖,这正是一天正常开始的象征。我把威士忌酒瓶拿到身边,拿起玻璃酒杯倒满,一口气喝下。这时,一阵剧烈的空腹感疼痛般地向我袭来,我这才想起,从昨天早晨起到现在,我什么东西都没吃。
在洗手间小解时,我照了照镜子,纸巾还在我的脸上贴着。我慢慢地洗着贴着纸巾的脸,纸巾被洗掉的时候,遍布满脸的伤痕就出现在镜子中,眼圈四周乌黑乌黑的。我在房间里找到太阳镜。我从二十年前开始养成戴太阳镜的习惯,一直延续至今,绝对离不开太阳镜。我走出门,拾起躺在路边的“停止营业”的标牌,挂在门把手上。也许,有人此刻正在监视我,但我并没有注意周围。即便有,又有什么关系?没人想在光天化日之下惹麻烦吧?至少老百姓不会。况且,他们已经充分完成了警告我的任务。
今天仍然是晴天。我试着迈步,除了腿肚子感到剧烈的疼痛之外,似乎并没有其他行走的障碍。我在阳光下缓慢前行,感到疼痛有些缓和。星期日的靖国大道十分清静,汽车和行人都不多。阳光应该和昨天上午一样灿烂呀,可我总是觉得有些异样,后来我才醒悟到是我戴着太阳镜的缘故。我好不容易走到地铁所在的三丁目,在报摊上买了两份晨报,走进一家并不熟悉的牛肉面馆,要了啤酒和一大碗牛肉面。店员和顾客谁都没有特别注意我,大概像我这副模样的人举目皆是。
我打开报纸,上面印着和昨天晚报一样的大字标题:
新宿爆炸案,十八人死亡,四十七人受伤。周末公园,光天化日下的惨案。
有一个版面刊登了死者的照片、职业和家庭住址,其中只有一人身份不明。纵向排列的照片中,第一位就是我熟悉的面孔——我见过的那个捂住流到腹部外面的肠子的男子。他的名字叫佐日升,三十六岁,是一家化学制造公司的职员。此外,还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就是那个女孩的父亲。她还是失去了父亲。他叫宫坂彻,四十八岁,是警视厅警备局公安一科的科长、警衔为警视长。警视厅?一条标题进入我的视线:
死者中有警视厅干部,是激进派犯罪吗?
我翻到社会版,没有照片,但刊登了几家医院收治的伤员的分类名。我把所有名单浏览了一遍,宫坂真优这个名字与另外几个名字一起排列在东阳医科大学的名下。她的名字后面的说明内容是,痊愈需三周时间;家庭住址与公安科长一样:横滨市绿区。我又要了一瓶啤酒。十月份喝啤酒确实有点凉了,我一口气喝下一杯。报纸上说三周即可痊愈,那么,愈后就应该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当然,精神上的伤害不能计算在内。她失去了父亲,她的小提琴家梦想也许会因此受到影响。我想起自己失去双亲时的事情,那时我比她现在大两岁,父母在半年中相继因病去世。我只记得这些,其他的事情什么也没有记住,连他们的相貌都没有记住。我想,她在以后什么时候也会忘掉吧。
我把报纸翻回到第一版,开始阅读有关报道。
昨天下午,警视厅在新宿警察署设立了刑事和公安两部门共同组成的“新宿中央公园爆炸案特别搜查本部”,开始正式调查此案。搜查本部在全力寻找目击者的同时,正在抓紧分析爆炸物。死者中包括警视厅的干部宫坂彻,使警视厅受到巨大的震动。搜查本部在当日下午五点钟举行的记者见面会上透露,已经询问了一百多名目击者。根据目前的报道,在被人们称为“尼亚加拉”的人工瀑布附近,有人放了一个灰色的大旅行包。有十多个目击者称见到过这个旅行包。一位住在附近宾馆里的美国商人也确认,早晨七点钟左右他跑步的时候也曾见过这个旅行包。那里的水泥地面上也出现了一个直径约五十公分的大坑。根据爆炸物在该地点长时间放置这一点,搜查本部判定这是一起故意爆炸案。
分析中,从警视厅干部遇难为出发点,认为爆炸案是激进派干的意见占上风。然而,还不能把作案目标缩小到仅仅是为了袭击或恐吓警视厅干部,因为犯罪目的若是要袭击特定的个人的话,那就应该把个人的住所作为袭击对象,而从爆炸物的放置状况来看,这种推论有些勉强。另外,因为当时东京地方检察院特别本部正在调查与大型建筑公司有关联的一系列疑案,所以有一部分人认为,此次爆炸案的目标是袭击地铁建筑工地的设施。但是,特别本部的调查并未涉及到承包这一工区的联合企业体(JV)建设五社,所以,以地铁工地为犯罪目标也缺乏充分的理由。再进一步说,以地铁工地为目标的话,附近有更理想的放置爆炸物的场所,所以、搜查本部否定了这种推测。综合上述情况,搜查本部决定以搞恐怖活动和袭击警视厅干部宫坂彻两个方面为突破方向展开调查,首先必须全力寻找现场遗留物,判明爆炸物引爆方式是用定时装置还是用遥控装置非常关键。在过去国内发生的恐怖事件中,还没有遥控引爆的先例。目前,警视厅科研所正在进行爆炸物的分析工作,同时,警方也在向民间的炸药制造企业咨询有关情况。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估计此次使用的爆炸物不是激进派过去通常制造、使用的氯酸盐炸药。根据专家的意见,从现场的破坏状况分析,如果使用甘油炸药的话,起码得用四十公斤以上。
我用了一个小时,仔细阅读完所有相关报道。接着,又看了另一张报纸,新闻内容基本相同,有这样一些标题:《悠闲周末毁于一旦,愚蠢暴行激起众怒》、《警视总监破例发表声明,要求全力检举罪犯》、《令警官头痛的爆炸案搜查,遗留物几乎全部消失》。正如标题所表达的一样,估计目前还没有发现雷管或起爆装置。在社会版上,宫坂彻这位警视厅的公安科长成为焦点人物。从他的经历看,他是一步步晋升起来的优秀警官。报道以认识他的人的评价为主体,尽管有不少是礼仪性的客气话,但对他的总体评价并不坏。他待人态度和蔼,让人感觉不到身上存在警察的官僚作风,举止很有礼貌,基本与在公园给我留下的印象相同。“他是个与女儿相依为命的父亲,几年前他妻子去世后,就经常见到他们父女俩一起散步,一起外出。”邻居的主妇这样说,“没有想到他是个警察。”确实,很难想象一个系着螺纹呢领带的警察官僚的形象。但是,目前尚不清楚他为什么出现在新宿中央公园,负伤的女儿说过什么话也没有报道。
新闻报道中没有提到我见过的那个棕发传教士,也没有对医院收治的重伤员的采访。社会版的内容主要由对死者遗属、少数轻伤员和现场目击者的采访所组成。另外,还有对在东京都四十五层楼高的瞭望塔的游客的采访,瞭望塔高二百零二米,按说能够俯瞰整个公园,但是,据说由于地面震动产生的剧烈晃动,游客们以为是发生了地震,全都恐慌不已,等到面向公园一侧的一群游客发现下面的情况,已经是几分钟以后的事情了。对面一家高层餐厅的情形也是一样。我把两份报纸的相关报道全部看完,得知事发的主要场所已经布满围栏,这是警方的习惯,也是顺理成章的处理方式。可能还有不少其他目前禁止报道的内幕情况,因为报纸版面尚有空间,显得内容稀松。目前当局的新闻管理坚如磐石,过去发生这种刑事案件,报道先行的例子也寥寥无几。
我陷入思索之中,过了一会儿,发现店员似乎开始注意我了,一大碗牛肉面也已经吃掉一半,于是我拿起报纸,起身离席。我走了一阵儿,回到自己的酒吧。我打开店门,发现被我关掉的灯光又亮了起来。
有人在等我。
客人坐在吧台边的椅子上,吸着香烟,看见我站起身来。这个人看上去身高与我的一米七五差不多,但体重恐怕连我的一半都不够,身材十分单薄。开始我还以为是个少年呢,原来却是个女孩子。她二十来岁,留个短发型,这个季节仍然穿一件圆领低开胸衬衣,下身穿一条黑裤子。我想,大概是我忘了给店门上锁。本来我就没有养成锁门的习惯,再说,店里又没有什么可偷的东西。
她看到我,马上就说了一句:“你受伤了吗?”
“我们在哪儿见过面吗?”我问。她不是酒吧的客人,至少以前没有来过。
“嗯,我们是初次见面。”她说,“你受伤了吗?”
“你看出来了?”
“当然看出来了。谁会看不出来?一张脸像烂苹果一样。打架了吗?”
她抱着胳膊,双眼紧盯着我,慢慢地大口吞吐着香烟的烟雾。成团的烟雾,缭绕地笼罩住我,虽然她身体单薄,肺活量却不小。
“你是菊池先生吗?菊池俊彦。当然,你现在可能叫岛村圭介。”
我目不转睛,盯着这位年轻女子——二十年来第一个叫我原名的人。
“我说你这位小姐,光是提问,也请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是谁呀?”
“我叫松下塔子。”
我伸出手去:“身份证。”
“嗯?你对客人也总是这样吗?”
“现在不是在‘停止营业’中吗?你不是客人,是侵入者。”
“你倒是挺谨慎啊!看你这模样,显得傻乎乎的。”
我苦笑一声。她注视着我,也笑了,顺从地从包中拿出一张纸片,放在我伸出去的手掌上。那是上智大学的学生证,名字正是她刚才讲的,家庭住址是涩谷的上原,一九七二年一月出生,今年二十一岁。
我把学生证还给她,对她说:“也许你把我弄错成什么人了吧?”
“我没有认错人。看你现在这张笑脸就十分清楚,纯粹是飘泊不定者特有的笑容。我妈妈描绘过,她说得完全正确。你这张飘泊者的笑脸,比我妈妈形容的还绰绰有余。”
“你母亲?”
“园堂优子。我说的当然是原名。园堂,是公园的园,殿堂的堂。你还记得她吗?”
我再一次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看,她撅起嘴巴。
“不要那样盯着我看嘛!被男人盯几眼倒没什么,反正我已经习惯了。可是,被你这种感情迟钝的人盯着看,我真想痛打你一顿!”
“你母亲,我当然记得。”我说。
“不是当然吧?能把一起生活过的女人忘掉,也不简单呀。要么就是你的夫人太多,数都数不清了。”
“不是你说的那么回事。我和女人共同生活的经验只有一次。”
她在手边的烟缸中捻灭香烟,细细的手指在抽短的香烟过滤嘴连接处一折,香烟成了两段。
“我母亲和你在一起只生活了三个月,对吗?”
“是的,仅仅三个月。”
“请你摘下太阳镜!”
“为什么?”
“我想看看你受伤的情况。”
“没什么,不用管它,很快就会好的。我已经习惯了,就像你已经习惯被男人盯着看一样。”
“哼。”她嘟嚷着,“在这样的大都市里,我觉得像你这样野蛮的人应该都灭绝了。”
“正因为是在这样的大都市里,所以才能生存下来。你看看蟑螂,就明白了。”
“妈妈说你的身体特别强健。依我看,和你的头脑相比,身体强健和嘴巴硬确实算是长处。”
“我也是这样看。可是,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
“妈妈告诉我的。”
刹那间,我语塞了。优子知道这个地方……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说出话来。
“你母亲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据说是开车路过靖国大道时偶然看见了你,于是就停下车来跟踪你,看见你进了这里,记住了‘吾兵卫’的招牌,并等了一会儿,有客人来时,向客人说出你的相貌和打扮,打听出你在这里当招待。”
我叹了口气,就像某些癌症患者一样,周围的人都知道他已经患病,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唉,真是奇怪的母女俩,母亲竟然把自己过去情人的事情讲给女儿听。你母亲现在怎么样?”
“在你拿着的报纸上就有报道。”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报纸上刊登的爆炸案负伤者一栏。那个名字,在昨天的电视屏幕上也见到过,四十四岁。
“松下……松下优子?就是她吗?”
她吃惊地回头看着我。
“是呀。你把负伤者的名字记得这么清楚吗?”
“只记得重伤员部分。她的伤情如何?”
“已经去世了,今天早上。”
我沉默无语,屋内鸦雀无声,外面刮着的风也突然停止了,四周是如此寂静。我觉得房间里的温度似乎也降低了。我原以为自己对死人的事情已经无动于衷,其实那不过是我过去的错觉而已。我在吧台里面转了一圈,拿起威士忌酒瓶,往玻璃酒杯中倒酒的时候,酒瓶抖动着,碰到酒杯的杯口,发出丁丁当当的声音。我喝了一口威士忌,感觉到一种与平常不同的味道,就像喝的是别的什么东西一样,威士忌带着一股铁锈味道沉到腹中。我再一次举起酒杯,杯中已空空如也。
她观察般地凝视着我,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你的手发抖,不是因为听到这个消息的原因吧?”
“不是,是老毛病。”
“酒精中毒?难受吗?”
我想,昨天我就回答过同样的问题。我向杯中倒了第二杯威士忌。
“就那么回事。你表现得相当沉着嘛。”
“母亲去世已经六个小时了,我想有必要和你谈谈守夜和告别仪式的事情。这是必须要办的事情,我明白,这是让人们对死者进行悼念的一种习俗。”
我垂下眼睑,沉默地望着酒杯。过了一会儿,我又听到她的声音。
“这是妈妈告诉我的,我多次听她讲过。你是个飘泊不定的人,据说遭受过精神打击的人都属于弱者型,尽管1971年的事情已经超过追诉时效,你还是在到处逃避。”
“请你等等!”我抬起头说,“你母亲刚刚去世,为什么你要在这个时候到这里来?”
“问得好!”她说,“我要把妈妈的死讯告诉你,告诉你这个飘泊不定的男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觉得必须这样做。”
“仅此而已?”
“还有,我想知道你们的事情。”
“我想也是这样,但是恐怕没有时间了。说实话,我正打算立即离开这里,因为警察就要找我来了,如果早的话,今天就会来。”
“是公安委员会的人吗?”
“不,现在已经不仅仅是公安委员会的事情了。”
在从车站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情。读了晨报之后,我知道事情又有了新的变化,死亡人数达十八人。不,现在已经十九人了。其中一名死者还是警视厅的职业警察,已经是涉及到警察组织的案件了。浅井说过,警方正在尽最大努力破案。既然黑社会都来找我了,相信四科也会注意到我,再一查对指纹,弄清我和菊池俊彦的内在关系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而且绝对用不了多长时间。现在又出现了新的情况,园堂优子知道我的事情,有一个人知道,也就意味着可能会有更多的人知道。这并不是确实与否的问题,而是我多年生活体验到的铁定的规律。实际上,眼前这位姑娘——优子的女儿不就知道了吗?
“为什么警察就要找你呢?你与那件事情有关吗?”
“问得好!”我说,“案发时我就在现场附近。我不过是一个人在晒太阳,但我在那里留下了指纹。现在我没时间对你详细讲了,你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我。”
“你干什么事了?”
“请你不要操心,没有必要让你知道。假如你知道的话,就有可能会给你惹麻烦。在这方面我是专家。”
“在寻找隐匿处所方面,你大概算是专家吧。”
“我承认你说得对。”确实,我没有什么话可以反驳她。
她伸手要拿吧台上的便笺。
“不要写!”我坚决制止她。
她有点不解地看着我。
“我不希望你留下任何痕迹,请用嘴说。”
我记住了她告诉我的电话号码后问:“你进入这里后碰过哪些地方?”
“你是指可能留下指纹?”
我点点头。如果清除指纹的话,不用多说,一切会显得不很自然,但总比留下她的指纹要好。警察肯定要把这里的指纹全部采样,他们绝对想不到园堂优子的女儿会来这里做客。
“有必要消除指纹什么的吗?”
“公安委员会了解我的一切,也知道我和你母亲的关系。我要排除一切可能引起多余疑问的因素。”
从爆炸案的规模考虑,警方有可能要提取这里的所有指纹。酒精除了人们熟知的作用之外,在消除指纹时也能派上用场。我蘸着酒默默地把她指出的地方全部擦了一遍:吧台的边沿,椅子的靠背,电灯的开关……她又指了指我房间门上的门把手。
我吃惊地望着她问:“你连我的房间都窥视了?”
“我觉得我看到的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地方,恐怕地狱也会比它好几分。”
我摇了摇头,擦了擦门把手,最后把烟头放进袋子,冲洗了烟缸,然后告诉她清除工作结束了。
“你不回医院,你母亲那里行吗?”
“妈妈的遗体正在进行司法解剖,可能到明天上午才能送回医院。实际上外公想阻挠解剖,可是没用,尽管很多人知道外公是谁。”
是的,园堂雅卫,原来在大藏省当官,曾经在几任通产大臣手下工作,现在身为长老级的众议院议员,在社会上知名度很高。我知道他家在松涛,和他女儿住的上原很近。连这样有权力的父亲出来干预都不起作用,可见警方介入调查的力度。
“我想知道她的伤情,都伤到什么地方了?”
“内脏破裂,两腿被炸断。”她用一种事务性的口吻介绍说,“今天早晨,本想再次为她做手术,但是她的身体支持不住了。”
她注视着我,突然,泪水充盈她的眼眶,越积越多,终于涌出,流到脸颊上,无声地顺着脸颊笔直地往下流。我默默看着她。园堂优子也曾这样在我面前哭泣过,只有一次。我呆呆地回忆着那些往事。不一会儿,她又注视着我,恢复了沉着的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妈妈这么倒霉?到底是为什么?请你告诉我!”
我回答说:“我也想知道。”
“你今天能抽出点时间吗?”我问。
“什么时候?”
“如果能的话,天黑以后。”
她点了点头,就像电影画面切换镜头一样,泪水的痕迹消失了。也许,迅速摆脱失态算是她的一大本事。她掏出香烟,用高级打火机点燃。“可以呀。”她说,“反正守夜是明天的事,来吊唁的客人与我也都没有多大关系,我想外公的秘书会招呼他们的。”
“除了吊唁的客人之外,还要和警察打交道,光靠秘书不行。”
她歪着头说:“可是,昨天夜里,刑警在医院已经问了不少问题呀。尽管妈妈处于濒危状态,他们还是问了,尽是为什么去公园呀,与什么人有约呀,知不知道其他死亡者叫什么名字之类的问题。妈妈回答说什么也不知道,大概她就是不知道吧。最后问我们最后见面是什么时候。外公当时并不在场,当然,即便他在,警察也会问这些问题。我也被他们絮絮叨叨地盘问一番,不过,也许是考虑到外公的现职议员的身份,措辞还是比较谨慎的。”
“你是怎么回答的?”
“什么都不知道,仅此而已。不用嘱咐,我是不会说出你来的。”
“刚才你说,你们最后一次见面,难道你们没在一起生活吗?”
“是的,妈妈单独一人住在青山。警察会到我的住处来吗?”
“当然会来,这是他们的工作。说句公道话,他们都十分优秀,又很敬业。你母亲现在已经不是负伤者,而是被害者了。再说,警察早就知道她和我之间的关系,或者说,他们很快就会想起这件事来。尽管他们为调查爆炸案件己经讯问了几百个人,但她应该是他们最感兴趣的被害者之一。特别是你们家那么引人注目,你又是和母亲最亲近的人,况且对警方来说,接近你总比接近身为现职国会议员的你外公要方便得多。”
她想了一会儿说:“如果方便的话,你到我公寓来,行吗?”
“不行,警察很快就会来的。”
“嗯,他们不知道那里。昨天倒是问我住在哪里了,我告诉他们的是外公家的地址,所以,他们现在并不知道我的公寓。”
我考虑片刻,在寻找风险系数最小的方法。如果按照她说的办法去做,今天一天问题不大。此外,也没有什么毫无危险的办法。
“我明白了,七点钟去拜访你,可以吗?”
她的脸上浮现出微笑:“你总算同意了。看样子,我得先买好威士忌吧?”
“如果那样的话,我就更放心了,不会犯病了。”我实在地说,“不过,那是你走出这家酒吧以后的事情。”
接着,我向她说明走出酒吧后应该怎样办。她一边吐着烟雾,一边叹气说:“非得要那么办吗?看上去是不是有点愚蠢?”
“看上去愚蠢?我可不愿意干蠢事。现在有人注意到这里了,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有人跟踪我。我是个粗心、散漫的人,过惯了这种生活,现在这里很有可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也许我是多疑,但我绝对不是多虑。我现在只能向你解释这么多,换句话说,我只抓住了这么几个要点。”
“跟踪你的人是刑警吗?”
“如果是刑警的话,我现在就该被抓走了。他们可以随便捏造一个借口。”
“明白了。”她说,“看来我该尽快离开这里了。”
我点了点头,她抓着门把手转动着问:“买什么牌子的威士忌好呢?”
“牌子无所谓,只要里面有酒精就行。”
她的脸上又现出微笑,露出就像知道有男人在盯着她看一样的表情。她把香烟叼在嘴上,头都没回,走出酒吧,真的像我教她的那样。
我等了一刻钟。在这十五分钟里,我用葡萄酒杯慢慢地喝着威士忌,看着手掌,手掌仍然在颤抖。我回忆着优子的往事,她的脸庞模模糊糊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时隐时现,那是她二十年前的面庞。我摇了摇头,走进房间,穿上久没有穿过的大衣,戴上手表,然后把销售款全部装进衣袋,又把没有开封的酒装进一个纸袋抱起纸袋,最后用抹布擦了擦店门的门把手。我离开酒吧时的时间是一点多钟。因为再回这里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了,我把门上了锁。
我没有向四周张望,径直向三丁目走去,进入地铁站的剪票口,乘上刚刚进站的去新宿的地铁。在列车就要关门的一瞬间,我扒开车门跳下车,跳上向反方向开去的丸之内线。我在池袋下了车,走进地铁站西口的商店。星期天的商店里人很多,显得很拥挤。我乘自动电梯上到六楼,又快步转移到计划好的反向电梯。降向一楼的电梯上剩下的几个人,看上去都像是前来购物的顾客。我从另一条通道走出商店,乘上经过上野的山手线。我在东京站下车,在车站的自动取款机上取出所有存款。存款共十二万五千日元,这就是我的全部财产。我在繁华的街道上溜达了一会儿,消磨着时间。我想喝点威士忌,但是忍住了。我又一次乘上丸之内线,这次是在赤坂见附的站台下的车。通向半藏门线的永田町道路上行人稀少,我第一次回头看看身后,三位中年妇女、几位穿制服提皮包的男人和一群中学生模样的人进入我的视线。我乘半藏门线到表参道。也许,根本没有必要这么麻烦,但在不知不觉中,二十多年前的习惯又在我的身上复苏了。
走到车站后,我找到了一个公用电话亭。虽然我对能查到电话号码并没有抱多大希望,没想到从查号台很容易地就查到了。我按完这个电话号码后,一个并不礼貌的男声答话。
“兴和商事。”
“浅井先生在吗?”
“你是谁?”
“岛村。”
“社长现在不在。”
“什么时候回来?”
“哦,我也不知道。”
“那么,请找一下经常和浅井在一起的那位年轻人,就是经常穿着漂亮的蓝西装的那个年轻人,我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了。”
“蓝西装?望月君吗?”
我投出的球好像没有白投,或许他总是穿着那身西装吧。
“是的,就是望月。”我说。
“你是说你叫岛村吧?是哪里的岛村呀了”
“你一说是吾兵卫的岛村,他就知道了。我找他有重要事情。”
听上去可能是无绳电话在移动,因为声音的流量有了变化,隐约传来嘈杂声,先是听见一个在说,“给我十条。”接着又听见另一个人说,“出局。”
过一会儿,我听见了蓝西装的声音,他正在大声喊叫,好像是说,“拿到我这里来!”接着,他的声音通过话筒传到我的耳中,“是昨天那个酒吧招待吗?”
“是的,我有话要跟浅井说。他什么时候回来?”
“你就这样对客人直呼其名吗?”
“已经不是客人了,酒吧今天关闭了。”
叫望月的年轻人沉默了片刻,当他再次说话时,口气变成了刺探性的。
“回头我再给你打电话,如果你不在店里的话,请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我。”
“你没有办法与我联络,六点钟左右,我再打电话给你们。如果我被抓走的话,请你转告浅井。”
我把话筒放下,一边听着“不要忘记取走电话卡”的提示音,一边想着另一个电话号码。我插入电话卡,按下一〇四。电话一接通,又是一个粗鲁的男声。或许星期日还在工作的男人们注定都会变得这么粗暴?
“喂,这里是《太阳周刊》编辑部。”
“我找总编辑森先生。”
“对不起,你是……?”
“我叫岛村。”
电话里传来让我等待的声音。在我还是“吾兵卫”的客人的时候,森就是我的熟人,现在他仍然是这家酒吧的常客。通常他都是星期二晚上来,有时星期一深夜也来。《太阳周刊》的发行日是星期四。他是我用不着使用接待语言的客人之一。听筒里传来森的声音:“是岛村吗?真稀罕呐,有什么事情吗?”
“你现在很忙吗?”
“哦,都是因为新宿那桩爆炸案呀。为了报道这个案件,我们干了通宵。你有什么事吗?”
“爆炸案当天之后又有什么消息吗?”
“噢,有点。今天,马上就要在新宿警察署开记者见面会,警方到底会发布什么新闻,还得等一等。”
“《太阳周刊》也要去人吗?”
森笑了,“《太阳周刊》很畅销,你想过是什么原因吗?就是因为我们没有加入记者俱乐部呀。为什么呢?如果光是刊登官方发布的情况,要看新闻的人谁还会买《太阳周刊》呀!”
“可是,基本的情况还是需要了解的吧?”
“共同采访的大路货,一带而过就足够了,我们靠独家的深度报道取胜。怎么?关于那桩爆炸案,你想知道些什么?”
“不,我对那件事没有兴趣。实话跟你说吧,我遇到点麻烦,和黑道上有了点纠葛。你了解组与组之间的关系吗?”
“我在那方面是外行,但有个人很熟悉,是个自由撰稿人,他现在正好在这里,你直接和他聊聊行吗?”
我说,如果行的话,当然可以。我与森之间说话很简洁,也许是不想浪费时间吧。
“喂,松田!”我听见森叫人的喊声。到底是熟悉的朋友啊,我想知道什么事,好像他都会告诉我。
“你好,我是松田裕一。”一个很有礼貌的声音用全名和我打招呼。
“我叫岛村,听说松田先生对暴力团之间的关系十分了解……”
“不,说不上十分了解。你有什么事吗?”
“我想知道某个组的情况。”
“哪里的?”
“新宿的兴和商事。”
“哦,那我知道,是个新生团伙,办公地点在歌舞伎街,早在去年《暴力团对策法》实施之前就改换成股份公司了,很有眼光呀。组长,或者说董事长,叫浅井,人很精明,在他们那个圈子里口碑不错。商事的业务范围是破产清算和债权回收,作为经济流氓,这没有什么稀奇的。据说浅井对法规和经济十分精通,商事的经营方式也很独特,干得相当好。还有一种说法,浅井的雄辩水平超过一般的律师。”
“您知道浅井以前的经历吗?”
“过去在成州联合的江口组干过。也许你听说过,成州联合是《暴力团对策法》广义范围上认定的暴力团团伙。”
“那么说,兴和商事是江口组的分支企业了?”
“不,好像不是那么回事。这是一个比较奇怪的情况。他过去在江口组崭露头角,却因为某种纠纷自立门户了,好像和江口组断绝了关系。这在他们那个圈子里是比较少见的。”
我想起电话中听到的“出局”之类的对话,那是兑换现金的黑话,十条是一万日元。
“好像兴和商事开了一家扑克游戏店。”
“是的,店铺在办公室隔壁。不过,那家店看上去是一家娱乐性质的店,歌舞伎街有几十家类似的店,就像蚊子一样多,警察没有逐家严查。今后情况也许就不同了。”
“为什么?”
他思忖片刻后问:“对不起,可以问岛村先生从事什么职业吗?”
“开酒吧,我的酒吧可是手续完备哟,森先生是常客。因此,我弄不清楚……”
松田笑了:“怎么惹着兴和商事了?”
“是的。”
“哦,好吧。”他说,“浅井有可能被逮捕,那样的话,你就可以放心了。”
“为什么?”
“请你绝对不要对别人讲,除了我以外还没有人掌握这个情报呢。”松田压低声音说,“即便我了解情况,但在正式公布之前我也不能写,有关中央公园的话题很引人注目,所以谁都不想得罪警方。实际上,樱田门的搜查二科已经采取行动了。据说,赤坂警察署已经发现,一家在其管辖范围的赌博性质的游戏厅,曾经向负责防范工作的巡查部长级别的警察行贿,以套取情报。现在,新宿警察署和樱田门有可能在情报外泄之前下手,各自在所辖区域搜捕;赤坂警察署也摆出一副罕见的架式,要利用这个空当先将有关嫌疑对象抓捕归案。”
“新宿警察署这样做,不仅仅是因为几家游戏厅吧?”
“是的,因为目标在于中央公园案件,这样做既有利又有弊,如果这办法行不通的话,要不要继续下去?因为时间有限,所以要选准时机,估计搜捕行动要在一星期后开始。”
“原来如此呀!”我说,“你真能算得上《太阳周刊》的高参啊!”
话筒中传来他的笑声:“不愧为是开酒吧的,真会说话。如果你在聊天中听到什么有趣的话题,请通知我,好吗?”
“一定。”我说完后,向他道谢,并请他转达对森先生的问候,然后挂断电话。
走出电话亭,冷风吹面。我从表参道向原宿走去,早晨开始的疼痛已经减轻不少。走了二十分钟左右,我进了代代木公园,一看手表,是四点半钟。我躺到草地上,看看手掌,颤抖已经被抑制住,通过手指的空隙可以看见太阳。阳光已经不再强烈,太阳正在西沉。我打开威士忌酒瓶的瓶盖,倒了一杯,没有洒出来。星期日出入公园的人很多,但没有一个人注意我。我开始喝威士忌。很难说我这个人兴趣广泛,我只知道这一种消磨时间的方法。我的一切都与昨天一样,只不过今天换了个地方。我在思考那些事情。一件是,我失去了可以回归的处所,但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酒精中毒症患者失去家和流氓打手失去小拇指一样,概率都不低,就像水在流淌一样,流到它应该去的地方。另一件是,我知道了园堂优子的消息,但在我得到她的消息的时候,她却已经遇难了。在这二十多年里,我离她最近的距离就是在昨天那个公园里,也许当时我在硝烟中见到了她,或者她的一部分,甚至我也听到了她的声音,当时我一边闻着流淌的血发出的血腥味一边往前走着。昨天的景象又重现在我的眼前,但我却不能在其中分辨出优子的身影,也听不出她的声音。经过二十多年的岁月磨砺,她的变化大概很大吧!我好像回想起她当时的面部表情,似乎并不美好。我呆呆地望着西下的夕阳,它正在一点一点地改变着颜色。
太阳落山了,天逐渐黑了。我仍然在那里发呆,等我发觉身边只剩下成对的情侣时,空气也完全变冷了。我看了看手表,六点多钟了。我站起身来,好不容易才迈开脚步,从公园向山手大道走去。穿过山手大道,上原就不远了。
路上,我走进电话亭,拨通电话,我还没有自报姓名,对方就说:“哟,酒精中毒的家伙吗?终于关店门了?”
那是浅井的声音。
我说:“你的忠告是正确的。”
“我已经知道了。”
“你知道了?”
“对。没想到大企业的动作这么快。不过,你不是也让他们难堪了吗?看来你有拳击手的底子呀,据说他们中间的一个人胳膊断了。”
“是听江口组的什么人说的吗?”
沉默,电话里什么声音也没有。浅井的声音过一会儿才传过来,听上去像是遇见了什么开心事。
“原来你知道江口组呀!”
“你不是说过吗?中小企业要生存,必须要信息灵通,像我这样的个体户,更得重视信息呀。”
“嗯。”他嘟嚷着说,“确实像我估计的一样,你这个人不简单呀。”
“我只是个酒精中毒症患者。哦,有个事我想打听一下。”
“什么事?”
“你认识的江口组的人在说什么事的时候提到我的?”
“告诉你这些,我有什么好处吗?”
“没有,什么也没有。”
他笑了:“唉,你这个人呀!我们圈内有个原则,得一还一,得十还十。这个原则自古以来就有,叫做仁义。”
“和游戏机玩扑克时不遵照这个原则吧?”
浅井再次轻声笑了:“你的嗅觉真灵敏呀,竟然在打电话时听出我手下的年轻人在干什么。”
“我曾经和店里的客人去过一次游戏厅,我输掉一天的营业额,他却输掉了三个月的生活费。”
“常有这种事,暂且不提这些。不过,你问的问题属于我很难回答的一类。”
“但是,昨天你会送我忠告。”
“我这个人变化无常。昨天也许是因为你的热狗,那简直是表演性的工作。我喜欢表演性的工作,再说,我也不是每天都变化无常呀。”
我想了一会儿说:“明白了,那我再想别的办法吧!”
“什么办法?”
“看来你很难说话,但望月这样的小喽啰也许会和我合作。”
“噢,你这样说话可不好听,我讨厌用贬义词说话,诸如小喽啰之类的。”
“是吗?是我不好。”我说,“那么,我就叫他‘小跑腿的’吧。反正我得想办法弄清我的问题。”
“随你便。”
“我可以给你个忠告吗?”
“如果你是我,也会说‘请吧’,什么忠告?”
“我觉得你最好暂时也把游戏厅关了。”
又是一阵沉默。浅井过一会儿说:“为什么?”
“我不能说,有约在先。”
再一次沉默。
“受赤坂事件的牵连吗?”
我没有回答。
“好吧,岛村。”浅井的语气有了些变化,“你这些材料早就该用,我也得到了一些情报。你为什么不拿这个情报跟我做交易?”
“我不知道你们圈内的规则,但我记得,昨天晚上你曾经好心给过我忠告。”
又沉默了一会儿。
“你现在在哪里?”
“东京都的某个地方。”
“今天你不回酒吧了吧?”
“不回,你为什么对这感兴趣?”
“我想见你一面。”
“现在我可没有那个心情。”
“明天你在哪里?”
“为什么这样问?要抓我的话柄吗?”
“如果我说,不想回答你这个问题的话……”
经过短暂思考后,我说:“明白了。明天,中午我和你联系。”
他告诉我一串数字后,对我说:“这是我的手机,如果找我,就打手机。”
我回答说“知道了”,然后挂断电话。
我出了电话亭,步入井之头大道,马上就感觉到十月的风已经变得十分寒冷,刺骨的寒风刮得大衣下摆簌簌作响,一团揉成圆形的废纸被风吹得在我脚下打转。我从大衣口袋掏出太阳镜。
第五章
七点十五分以前,我来到那座公寓楼前。公寓是幢五层楼,墙面镶着驼绒色瓷砖。与我原来想象的不同,不是一座单身公寓,而是家庭公寓。我大致一看,每个房间都灯火通明,照映出精致的阳台栏杆。我绕着公寓走了一圈,在幽静的住宅街上,没有看到可疑的人影,没有可疑的汽车停在附近,也没有看到警察的身影。
我强装潇洒地登上三楼。走廊上并排着六个门,第二个门上挂有松下塔子的名牌。我一按门铃,门就开了,她迎了出来。她和白天一样,没有化妆,但换了衣服,穿一条素净的白色连衣裙,而这素净使她看上去很优雅。为什么有这种感觉呢?因为那种白色强调了中性、挺括的印象,所以显得很优雅。假若我是个年轻男子,此时也许要为来之前没有买束鲜花而后悔。
就像迎接常来的朋友一样,她极其自然而又轻松地碰了一下我的胸前说:“看来酒精中毒和准时赴约并不矛盾呀。”
“是这么回事。”我一边嘟嚷着,一边拿起脱下的轻便运动鞋。
她很自然地进了房间,把我让进起居室。起居室收拾得干净利索,作为女孩子的住处,看不到任何多余的装饰,和她本人一样,显得十分素净。墙边有装满书的书橱,上面全是精装书籍。室内还有与电视机一体化的音响,一套桌椅,桌上有一台个人电脑。我穿过房间,打开窗户,站在阳台上眺望四周,然后把鞋子放在阳台上,返回房间。我确认了门打开后外面也见不到里面之后,就坐在了一个当做摆设的早期美国风格的威士忌酒架旁。
她一声不吭地跟在我的身后,把一瓶威士忌、一个酒杯放在玻璃桌面的茶几上,然后慢慢坐到我的对面,盘起秀美的长腿。
“房子不错吗!”我说。
“外公有钱又不关我的事。”她冷淡地说,“这是外公的房子,是在内阁官僚财产公开之后弄到手的。所以还是不公开为好。我是借住。好了,言归正传,我刚刚看了新闻。”
“报道了你母亲的事情?”
她点点头说:“众议院议员长女遇难。另外,还有比这更重要的新闻呢,和你有关。”
我并不吃惊,只是觉得来得比预想的要快。不用说,肯定是我的指纹被查对出来了。如果用计算机查对的话,几分钟就能识别。即便提取指纹需要时间,但一整天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可能昨天就开始查对指纹了。就算是这么回事,发布新闻的速度也是太快一点了吧?想到这里,我能考虑到的可能只有一个,那就是我的酒吧已经被搜查过了,已经把现在的我与菊池俊彦联系到一起了。
我把带来的威士忌倒进酒杯,问道:“怎么报道的?”
她拿出打火机,点着香烟,然后看了看手表,拿起遥控开关打开电视机。此时正好是NHK(日本广播协会)的七点钟新闻时间,时事新闻之前首先是爆炸案件的有关报道:
报道再现了一九七一年的爆炸案件,并加以解说。
什么也听不进去了,我全身都僵硬了。过了一会儿,我才勉强看见东西。我望着杯中的威士忌,那乌黑色的液体表面泛起小小的波纹,微微荡漾,那是我的手在发抖,但并不是因为酒没喝足。桑野死了!播音员说了,遗体和指纹对比吻合。是这样的吗?桑野真的死了?一生就这样草草收场了?二十二年的逃亡生涯就这样落下帷幕了?我与桑野分别的时间之窗就这样“叭嗒”一声关闭,再也不会打开了吗?在这二十二年的岁月中,每当我感觉到警方的影子,马上就变换职业、住所。我感到这段时间正在从我的身体中分离出去,凝固了,有开始有结尾,但是没有入口和出口。这二十二年确实就像一个块状物体在我眼前漂浮,在酒精的海洋里轻轻漂浮,荡来荡去。
“原嫌疑犯人A,”塔子唱歌一般地说,“成了名人了,感觉如何?”
眼前的凝固物体溶化了,慢慢又回到了现实。但是,回到眼前的现实与过去的现实有了区别,是失去了桑野的现实。不管怎么说……简直偶然得令人不可思议,就像开了一个过分的玩笑,桑野诚,园堂优子。在现场附近还有我。优子是惟一和我共同生活过的女人。而且,还有桑野。
塔子关闭电视机,房间内又归于寂静。
我长叹一口气,把二十二年来一直深藏在心里的郁闷释放出来,让它溶解在寂静的空气中。
“和你想象的心情还差得远着呢。”我勉强地说,“既没有说真实姓名,也没有照片。”
“这只是暂时的,新闻周刊大概就不会这样报道了吧?肯定会毫不客气地用真实姓名,说不定会刊登你的面部照片呢。”
“这二十多年来我就没照过相。”
“可认识你的人并不少呀,可以电脑合成或者模拟画像呀。警察叫来百八十人,你一句我一句‘不是这样,是那样’,照片不就制作出了吗?再说,你学生时代的照片也是找得到的。”
“也许吧,你会认为我与此次案件有关系吗?”
塔子摇摇头说:“我可不是那种一根筋的傻瓜。我窥测了你的房间,没看出制造炸弹的痕迹。再说你也没有动机,如果说你有动机的话,那就是说,二十二年来你一直深深怀恋着我的母亲,所以要用大型炸弹炸死她。如果你有这样的动机,人们会认为你正常吗?你有一点与众不同,在飘泊不定的生活中,你对指纹十分慎重。我认为你不会犯下把指纹留在作案现场的低级错误,所以我说你和这件事情没有关系。我想谁都明白这一点,尽管警察在说你是重要参考人,难道他们不是这样看吗?”
她喷出一口烟雾,目光先是追逐着缭绕的烟雾,然后转向我。
“你会去自首吗?”
“不,我不会去。”
“为什么不去?如果你与这件事无关,你仅仅是个重要参考人而已。以前的事情已经超过追诉时限,妈妈曾经断言,那件事情也一定是个偶然事故。”
“过去的事情当然已经不能起诉,但警察随便找个名目,就可以把我强制关押几天。”
“即便那样的话,你忍耐几天不就过去了吗?为什么不去自首呢?”
“我烦警察。”
“就因为‘警察是国家权力的暴力装置’吗?”
“现在我已经没有那种感觉了,对这类问题也丝毫不感兴趣。”
她吃惊地半张着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那你打算怎么办?”
“继续过我二十二年来所过的生活,这种生活方式占据了我有生时间的一半,我不想改变这种习惯。”
她呆呆地望着我的上方,过一会儿又开口道:“依我看,如果都像你这样知足,人类就该灭绝了。”
我喝了口威士忌说:“我想,你还会问,母亲为什么会这样倒霉?我也想不通。无论怎么想也想不通,偶然的因素太多,偶然得就像遭遇陨石袭击一样罕见。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但既不是从警察那里,也不是从新闻媒体上找答案。”
“我的心情已经调整过来了。”她垂下眼帘,不久又抬起头来,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你真是稀有品种呀!真是与时代格格不入啊!现在已经是世纪末了,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我还知道自己是个时代的落伍者,但我没有办法。我无力矫正这种情况,就像无力脱离酒精一样。”
微笑依然停留在她的脸上,她用沉稳的语气说:“那么,请你把这次事件详细讲给我听听。”
我迟疑片刻,在想该不该讲给她听。她有理由向我提出这样的要求,因为我和她的母亲有关系,而且又是她在半天之内将母亲的死讯告诉我。我点了点头,开始讲起来。我讲述了我正在公园的那个时刻,我在那里的理由,我看到的爆炸现场,以及浅井这个奇怪的黑道人物,一群不明身份者对我的袭击。尽管这些都是一天之内的事情,但总有一种遥远的往事的感觉。我不仅把一切都讲了出来,而且毫无保留。
我讲完后,她思忖片刻,突然说:“包括妈妈在内,你们三个都是偶然出现在现场的。”
我点点头,然后问她:“你听说过桑野的名字吗?”
“曾经听妈妈提起过。”
“你母亲和你第一次谈起我们的事情,是什么时候?”
当时,我们被围困在驹场校区的八号楼。驹场八号楼和东京大学在本乡的安田大礼堂一样,是教养系的标志性建筑。东京大学的“全体学生共同斗争会”的教养系成员和“驹场共同斗争会”成员共七十多人,从一月十五日起就被围困在八号楼上,其中有我们班三个人:桑野诚,园堂优子和我。大楼被某个政党的青年组织M同盟从全国各地召集来的人包围了,我们同外部的联系全部被切断。他们要求我们取消无限期罢课活动,并解散我们的“全体学生共同斗争会”。据说他们来了两千多人。
我们法语班被困在这里的三个人,可以说是个非常独特的组合。桑野是我们的头儿,思维缜密是他的显著特点。驹场校区的共同斗争会理论班子的成员们都敬他几分。他的头脑中也有几分梦想家的成分。他说起话来一向很沉稳,极少有被别人抓住话柄反驳的时候,但又并不是说具有十分的说服力。他那沉稳的话语,无论讲的是什么内容,在你从理论上领会之前,内容已经逐渐渗透你的脑髓,就像久旱的沙漠承受柔和的细雨一样。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园堂优子是那种被称之为幻想破灭型的激进分子中的知名人物,这样说她也许不中听,但她确实是这些极端分子中的精神前卫。近一年来,这位有着激进倾向的女子主宰着学校的剧团,有时甚至要强制我们买戏票去看他们的戏。坦率地讲,以前我从没看过那么可怕的戏剧,剧情我记不清了,但她把在油漆桶中浸过蓝色油漆的苹果投向观众席的场景,我至今仍然历历在目。她的苹果曾经击中我的额头,后来我向她提意见,她这样回答我说,“难道你不感到幸运吗?至少在那一瞬间,你得到了从无所作为的日常安逸中超脱的机会。”她的这套说法我根本理解不了。假若她是个男人的话,那时候很可能会一拳把我撂倒。其实,我在当时算是一个不合时宜的家伙,“全体学生共同斗争会”的大部分成员在思想上都已经上升到决心斗争到底的高度,而我却对那种姿态不以为然。在大家眼里,我不过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二杆子,很少有人愿意与我搭腔。园堂曾经说我:“为什么你的脑子这样简单?你怎么就甘心像废物一样庸庸碌碌地生活呢?”我觉得,她的批评在一定程度上也表现了我当时的立场。
那时,在八号楼——我们简称为八号的这座四层楼上,M同盟和我们形成了奇妙的僵持局面。他们占据了一楼,在一楼周围用桌椅构筑了一条精巧的隧道,建成了以此为通道的势力范围。二楼被我们用桌椅设障堵塞,属于缓冲地带。我们的坚守生活区域被限制在三楼和四楼上。由于他们频繁向楼上投石块,三楼、四楼的窗户玻璃全部都被打碎,一块没剩。在刺骨的寒风中,我们睡觉时只能睡在地板上,躲避到石头砸不到的死角,还好,我们已经习惯了。即便这样,他们仍不罢休,不想让我们睡好,每天夜里都纠缠不休地敲击大铁桶,在一楼焚烧大量的油脂。好像是在开玩笑似的,他们琢磨出各种扰乱我们睡眠的有效手段。他们还掐断了楼上的水电和煤气。没办法,所有的阀门都安在他们控制的一楼,我们不得不承认他们这一招高明。电和煤气倒不十分要紧,没有水怎么能生活下去?被围困的第二天,这个问题就成了驹场共同斗争会的首要问题,必须派人到M同盟占据的一楼去打开供水阀门。我在和桑野一起谈论此事时说:“咱们俩干吧!”他马上就同意了。结果,在我们潜入一楼的时候,并没有被M同盟的人发现,于是成功地打开了供水阀门。等到他们发现后再次关闭阀门时,我们早已经将所有能用的容器都接满水,备好充足的生活用水。
“喂!”园堂打断我的思绪,“我们是坚持到底呢?还是放弃抵抗呢?”
“这大概不是由我来说的事情吧?会开得怎么样了?”
“我溜出来时还在争执不休。”
“哎,你觉得该怎么办?”
“我是彻底抵抗派。从医学部处分事件开始,我们已经斗争了近一年时间呀!我可不想在这里举白旗。菊池君,你的意思呢?”
“我认为抵抗不抵抗都无所谓。这样的事情最好全部交给桑野他们考虑。”
“你这个人,装超脱装得也太过分了吧?再差一点就成了白痴了吧?你说,你认为到底该怎么办好?”
“我不知道,我这人就是这个脾气。”
“唉,你这个人,我一直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怎么?”
“你怎么会和桑野关系这么好?”
“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你这样说,我就想不通了。可是,到一楼打开水阀门,不是你和桑野君一起去的吗?”
“哦,是呀。”
“难道你没想到,假若被M同盟的人抓住,说不定会挨一顿臭揍?”
“想到了呀,所以就在大白天去呀。万一被M同盟的人抓到,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最多也就到打断条胳膊腿的程度吧?”
“唉!”她叹了口气说,“是说你没心少肺好呢?还是说你满不在乎好呢?”
这时,也许是楼下看到了我们的身影,一块石头打到我们脚下的墙壁上,划破了夜空的寂静。从响声判断,这块石头有拳头般大小。接着,喊叫声从楼下频频传来:“喂喂!我们马上就要开饭了!吃热饭喽!”
“托派激进分子们,吃饭的问题,你们怎么解决呀?”
大概下面的人是从各地召集来的,喊叫声中夹杂着明显的各地口音。他们喊叫的内容,大都和吃饭有关。我觉得,就连包围我们的M同盟,也同样面临着食物不足的问题。后来我才知道,为了给我们补给食物,驹场校区共同斗争会在外面组织了示威,结果被第三机动队驱散,还有人被捕。
由于安田大礼堂的争夺已经告一段落,有关人员开始担心,教养系全体学生共同斗争会的被困学生没有水和食物,环境日益恶化。后来我们在报纸上也看到了这样的报道。实际上我们并没有挨饿,剩下的食物还够我们吃三天的,退守前我们冲击了生活协会,抢来大量方便食品。
“那些喊叫的家伙蠢话连篇,咱们用石头砸砸他们!”
“算了吧,别浪费武器弹药了!如果能痛快地杀上个把M同盟的家伙,倒还不错。”
我们正在聊着,一个戴着钢盔的矮个子身影突然出现在楼顶,是桑野。我们都有几天没洗澡、换衣服了,浑身多少有点脏兮兮的。桑野的外衣也干净不到哪儿去,但他仍然刻意做出讲究洁净的架式。桑野就是这么个人。
他看到我们后对我们说:“怎么?你们都在这里呀!如果你们参加全体会议就好了。”
“还是直接听你讲会议结果更省事。”我说。
“方针决定没有?”园堂问。
“没有。”桑野摇摇头说,“局面变得非常复杂。简单地说,讨论了两个方案,一个是坚持抵抗到底。但从心情上讲,赞同安田大礼堂做法的人居多,如果那样的话,需要组织一支二十人左右的特别行动队留下来。”
“为什么?”
“如果仅仅是对付M同盟,八号楼可能还能坚持下去。但是,如果真的和他们对打起来,劝告我们撤离的学校当局就会让正在待命的第三机动队开进来;即便学校不那样做,警方也可能会根据事态发展独自决定介入;结果,不仅本乡的据点失守了,而且全体共同斗争会的指导部也全面崩溃了。因此,先让包括指导部人员在内的一部分人撤出,剩余的阵容在这里坚持到底。这是一个方案。另一个方案是全面撤离,把这里的人员作为学生运动的骨干保留下来,以保障今后斗争具备基础力量。现在两种意见很难统一。”
“党派人士的意见呢?”
“同往常一样,他们意见也不一致,最终还是把主导权全部推给我们这些无党派人士。”
“他们这些人真的那么开通吗?”
“我想是那么回事。本来嘛,在驹场校区,他们要是党派色彩太浓的话,根本没有他们的戏。特别是在重大局面的判断上,他们不得不明智行事。再说,共同斗争会的副会长S君头脑清晰,牢牢地控制着这里的局面。”
“那么,桑野你怎么看呢?”
“当然是全面撤离啦。”
“为什么?”园堂问。
桑野看了她一眼,接着说:“如果组织特别行动队的话,我准备留下来,因为我不想丢下别人自己出去,但是,我也不赞成保存指导部的想法。按照那个方案,至少会出现几个重伤员。昨天白天不是传出本乡有人死亡的流言吗?当时我就想,出现伤亡人员绝对是不应该的。无论伤亡人员是谁,不管是我们的人,还是警察或者M同盟的人,都不应该。”
“桑野君,你是怎么回事?堕落成为软弱的人道主义者了?”园堂说。
桑野微微一笑。
“我想这样确实对我们大家都好。”
“没有那么简单的事。”我插嘴道,“一旦他们封锁住二楼的通道,我们毫无办法。你是不是以为我们都可以变成蟑螂溜出去呀。”
桑野又一次轻声笑了笑,而且少见地说了声“我累了”。也许是感到寒冷,他搓了搓双手。然后他抬起眼睛环视四周,最后把视线落在涩谷闪烁的灯火上,他的侧脸轮廓在夜色中显得十分清晰。
“嗨!”他嘟嚷了一句,“街道上的灯火真漂亮呀!从去年十二月起我就守在这里,以前还真没注意过。”
第二天是一月二十日,广播中说入学考试最终被正式中止了,我们全面撤离的方针,是在此后召开的全体会议上确定的。
二十一日中午,我们撤离了八号楼。我们留下武器,把园堂她们女孩子夹在队伍中间,臂挽臂列队踏进院子。突然,M同盟的人袭击过来,他们的人不多,只有二百来人,中午担负包围任务的多是一般学生,外地人员没有露面,我成了拳打脚踢的主要对象,原因之一是M同盟中许多人受过我的伤害,再一个原因是我排在队伍的末尾。他们没用棍棒,是因为害怕警方介入时认定他们犯持有凶器聚众罪。我想,此时他们大概为只能用拳头打我而后悔吧。这时我看到桑野转到我的身后,他在撤离之前对我说过,他们可能要把你当做主要的攻击目标,到时候我替你扛一半。现在他正在履行他的诺言。我们对视了一眼,他一边抵挡着殴打,一边眨着一只眼作高兴状给我使眼色。
几天之后,我们开始反攻了,先是在驹场校园区又开了一次誓师大会,然后多次与M同盟发生冲突。反复折腾几次后,参与的人数越来越少。我们就这样混着每天的日子。不久学校当局通知说,期末考试以开卷报告的形式进行。无限期罢课逐渐被瓦解了,我们也渐渐变得少言寡语了。
三月份,为了阻止京都大学的入学考试,我们组织了一百五十人左右的声援队伍,参加了去京都的远征之旅。我们这些住在京都大学的能野寮和同志社学馆的小人物,整天与警方的机动队发生冲突,投掷了成千上万个燃烧瓶,但最后以被驱散的失败结局告终。京都大学的入学考试如期顺利实施。
在应该返回东京的那天,我和桑野仍然滞留在京都,晚上,我俩溜达到“新京极”吃烧烤。桑野是在北海道长大的,不太习惯吃自助烧烤,所以烧烤的事情由我来做。桑野对我熟练的烧烤手艺奉承不已。我在大阪的叔叔身边一直生活到高中,自助烧烤恐怕吃了有几千顿。我和桑野把手凑近烧烤的铁板,边吃边聊,就关东和关西的口味差别扯了不少。
这时。桑野说出要告别过去的话:“喂,菊池,我要退出了。”
由于他的语气极其平静,若无其事一般,所以,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明白了他的意思,似乎他也是突然冒出这个念头的。
当时,我只好随口说了句:“是吗!”
“潮汐转向了。”他平静地说,“潮汐有涨有落,我觉得现在我们好像正处于转折点上。”
“是吗?”我一边翻动着烧烤一边说。
“我们斗争的对象是什么?你想过这个问题吗?”
“大学当局,国家权力,还有M同盟和党派。嗯,教科书说的那一套。”
“真是那么回事吗?我现在越来越看不清楚了。”
“是的。哦,我忘了说了,告别仪式推迟了,下星期六。反正也是骨灰了。因为外公的关系,今晚来的人会很多,所以肯定很忙。我恐怕得明天早上才能回到这里。”
“那么,等你回来我们再通电话吧。”
“可我回去之前想和你联系的话,怎么找你呢?你住在哪里?”
“就在东京都,可是没有电话。”
“东京都还有没有电话的住所吗?”
“当然有,不过离你生活的世界相距有好几光年的距离呢!可那里是个安静、和平的地方。”
“无论我问你什么东西,你都不会好好告诉我。”
她抱怨了一句,就不言声了,可能在沉思什么吧。不过,她很快就又说话了:“喂,你记住这个电话号码,是外公家我的房间的直拨电话。如果今天你要和我联络的话,就打这个电话,好吗?守夜仪式结束后,我尽量呆在自己的房间里。”
我把电话号码记下以后,她又开口了:“喂,我从刑警那里听说了一些事情,是从刑警那儿刺探来的情报哟,你没有理由不听一听吧?”
“嗯,请问是什么情况?”
“你说过一个小女孩吧?拉小提琴的小女孩。她是公安科长的女儿,叫宫坂真优。她才上小学一年级,却已经在新闻社主办的音乐汇演中获得过金奖了,所以人们都说她是天才少女。”
“噢。”
“不止这些,还有呢。据说,她的伤势稳定,没有生命危险了,就是丧失了逆向性记忆,爆炸事件前后的事情全都不记得了,因此警察什么也没问出来。”
我真服了塔子了,能从刑警嘴里套出这些东西来,总得有些手腕吧。刑警是讯问、笔录、分析情况的专家,尽管有时会分析出错误的结论来,但他们毕竟是专家,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把没有公开的情况泄露出去的,哪怕是一点点。就连新闻记者,也很难从刑警口中掏出一点情报来。
“你真了不起!”我说,“我忘了你还有让别人说实话的本事。怎么从刑警那里打听来的?是通过大肆宣扬市民的知情权呢?还是把对你有好感的年轻刑警迷昏了头呢?”
她没有理睬我那一套。
“他们平时哪有那么多自觉的公仆意识,自然不会管什么市民的知情权。我只是跟他们说,善良的市民十分同情爆炸案件的受害者,听说负伤者中还有些小女孩,那些孩子脸上也许会留下疤痕,真可怜,这么小的女孩真不应该遭遇这样的厄运,等等。听了我这番话后,一位中年刑警禁不住地就讲起有关小女孩的事情来了。”
爆炸那一瞬间的情形又浮现在我的眼前:现场那几个小女孩的身影;年幼的小提琴手的可爱表情。我还想和那个小女孩聊聊,可是现在,她的周围被罩上了一层又一层的保护网。
“给你讲这些情况的刑警是哪位呀?”
“他给我名片了,是警视厅搜查一科科长,叫进藤,警衔是警视正。科长,可不是个一般人物哟!”
“他完全算得上大人物,可你也不是一般人哟!”
在打探情况方面,塔子真是有天赋。再说,这大概与她外公的身份也有关系。
我接着说:“另外,冒昧地求你一件事,恐怕有不敬之处。今天我想悄悄潜入你的公寓,你能允许吗?”
她并没有吃惊,语气沉稳地问我:“你想尽快看到我妈妈的诗稿,是吗?”
“对。”我想在她回去之前看到,我不能等到明天。“短歌”这种体裁,有时比日记更能表达人的心之所想。这一点我是清楚的。
“好啊,我把诗稿放在屋里,你自己来拿。就这么办,怎么样?”她爽快地说。
“你觉得行的话,就这么办。”我回答。即便警察在监视她的行动,一旦她离开公寓,大概也不会注意那里了。
“钥匙怎么办?你能打开房间的门吗?还是我不锁门,把门给你留下?”
“我可不是开锁专家。”
我给她讲了个给我留钥匙的办法,她说明白了,接着又加了一句:“如果你从妈妈的诗中读懂了什么,请你告诉我。”
“明白。”我说。
“那么,我现在得准备去外公家了,请你尽快和我联系。”说完这句话,塔子挂断了电话。
我走出电话亭时才注意到,有两名高中生模样的女孩正在等着打电话。她们默默地瞪着我。我向车站走去时,背后传来她们的声音:“呀,这个老家伙真黏糊,一个电话打了那么长时间!”
电车驶过多摩川,在黄昏的余晖中钻入地下。我一直在聚精会神地思考着。我浏览了在沟口站买的两份晚报,有关的新闻只有很小一块,没有什么新的内容。两份报纸都没有提到我的酒吧,有关报道都是些关于遇难者葬礼的消息,大概那些遇难者的司法解剖结束得比优子的早吧。我在涩谷下车,转乘井之头线。六点半,正是下班高峰时间,电车中几乎全是工薪族模样的男男女女。我又在下北泽站下车,换乘小田急线。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许多人在代代木上原站下了车。我想,从某种意义上说,人越多的地方,也许就越安全。我这个人,外表看上去根本不像个公司职员,但在茫茫的人海中就显不出特别扎眼了。
下车后,我在站前又打了个电话。我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打这个电话,也许没有别的意思,仅仅就是为了确认她已经离开公寓了。塔子说过守夜从七点钟开始,她早就该离开了。我开始意识到自己打电话的行为毫无意义,于是苦笑了一下,准备挂断电话。就在这时,有人来接电话了。我一声没吭,对方也沉默未语。肯定不是塔子!如果是她,肯定会有所反应。也不会是警察,到了现在这个阶段,警察也不会干这种蠢事。我的电话另一端的对手保持着沉默,两个人之间形成了无声的对峙,是一种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的沉默。几秒钟,或几十秒钟,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对方突然挂断了电话。我迈开脚步走起来,并在不知不觉中加快了脚步。与昨天一样,我得绕道走,一边走一边下意识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在走进塔子的公寓之前,我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情况,也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物。从车站走到公寓,我只用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尽管我气喘吁吁,还是一口气爬上了三楼。走廊上没有人,空气中飘来不知从哪家传出来的油炸食品的气味。
第十二章
我与从新宿办公街涌出的人流逆向而行,由于隔着一排路障,我在机动车道旁边的道路上看不到人流。我走的这条路是这里的住宅街居民的专用通道。
已经八点多钟了,我还有两个约好的电话,给浅井打电话,我觉得时间尚早。我转到东口拨了塔子给我的电话号码,但没有人接。我只参加过一次叔叔的葬礼,在我的记忆中,通宵守夜是没有机会离开灵堂的。
龙正在纸板房里听音乐,身子也随着音乐的节奏微微摇晃着。我知道,一般情况下,在这个时间段龙都是在这个窝里。他们午夜过后才开始活动,出去找食物。
我走过去,他举起一只手,笑着问我:“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说,“玄君还没有回来吗?”
“哦,没有。”他摇了摇昨天我给他的威士忌说,“怎么样,来一杯?”
我点点头,钻进他的小屋,把装着从地下商业街买的东西的购物袋夹在腋下。他一边随着音乐的节拍晃动着身子,一边往杯子里倒威士忌。
我喝了一口后问他:“这是什么音乐?”
“是美国的能乐「注」,是迪盖布尔。普兰茨的作品。”
「注」能乐是日本的一种古典歌舞剧。——译者注
我听了一会儿,是夹杂着女声的三重唱,唱的速度很快。不过,听上去与其说是唱歌,倒不如说是在说话。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陌生的世界,连歌词也没能听懂一句。不过,这种音乐和平常听到的能乐中类似蜜蜂振翅的声音那种印象不一样,听上去像是诗歌朗诵似的。
“如果我说的不对,希望你不要见笑。”我下意识地把自己的感觉说出了口,“我根本听不懂其中的英语歌词,但我对乐曲的韵味似乎有点理性的感觉。”
龙又笑了,但他接下来的话却出乎我的意料:“岛君,你的乐感很好,是不是天生就有音乐细胞呀!”
我苦笑了一声说:“只有你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我在音乐面前很自卑。”
“你的乐感确实很好,迪盖布尔。普兰茨的爱好者都是有层次的知识界人士,深受萨特或卡夫卡影响的知识分子。”
“嗯,美国的能乐是这么回事,这支曲子叫什么名字?”
“《幸运就在这里》。”
“你不是开玩笑吧?”
“真的,不过这个曲名是我翻译的,英文原名是It‘sGoodtobeHere,所以我把它译成了幸运就在这里。”
我很佩服地说:“你翻译得确实不错。”
“是吗?”
这时,我注意到龙的衣袋中露出一个绿色的皱巴巴的东西,像是一张纸币。我指着问道:“那是什么?”
“噢,这个吗?”龙把那个东西塞进衣袋,然后说,“一美元纸币,是我在国外生活过的见证物。”
“哦,你还在国外生活过?在哪个国家?”
“美国,四处流浪,在纽约呆的时间最长。我甚至都不想回国了。”
“噢?你在那里都干些什么?”
“干的事情多了,五花八门。”
龙从来不过问别人的事情,我住到这里来,他什么都没问过,连为什么失业了这样的问题都没有问过,也从来没问过我从事什么职业。我也不好再多问了。也许他确实干过五花八门的事情,但是没有定性。否则的话,这么年轻回国来,怎么就成了无家可归的人了呢?我自言自语地嘟嚷了一句“纽约嘛”。我从来没出过国门,完全生活在与护照无缘的世界里。
我看了看龙酒瓶里的威士忌,从购物袋里取出一瓶新的威士忌和两个牛肉碗面。我的购物袋中还有两瓶威士忌。
“你这是干什么?”龙问。
“这是我的礼物。我还有点钱。这两碗速食牛肉面,一碗是给你的,一碗是送给那位博士老人的,看上去他身体很弱。”
“哦,博士那碗我回头再给他吧。”他的脸上露出不很高兴的表情。他用手抚弄着长长的山羊胡说,“岛君,虽然这次我们很感谢地接受这么好的礼物,但是,我想,以后你还是不要这样。”
“为什么?”
“这里和社会上一样,弱肉强食的理论同样适用,住在这里的人都能自觉地意识到这一点。你想一想,假若你知道自己在被人同情,你会开心吗?”
“可是,今天早晨你不是还给他盒饭了吗?”
“那是他主动来要的。再说,也不是我特意为他买来的呀,是多余的。酒不是必需品,以后你最好也少喝点。”
噢,原来我是多此一举呀!他说的那一套,我确实没有想到。看来我还不了解这个世界的规则,在这里依然是局外人。
“今后我一定注意。”
我这样一说,龙的脸上露出微笑。
“你也不必那么拘束。你的善意我领了,我一定把这个碗面转送给博士。”
善意有时也会伤害别人,这里的习惯是不接受别人的施舍。我痛苦地反思着这件事。
我转变了话题,问龙:“警察今天没有来过吗?”
“没有,今天他们没来。也许他们知道到这里来也是白搭。”
我并不同意他的这个说法。我从衣袋中掏出那张黄色宣传单,打开来。
“喂,龙,你见过这个吗?”
“这是什么东西?好像是一种新兴的宗教的宣传小册子。你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吗?”
“你怎么看?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龙仔细地看着宣传单,嘴里“嗯嗯”地嘟嚷着。
“这不都是些关于‘神’的事情吗?与‘神’对话?我也有点兴趣,关键得看是什么‘神’了。这张传单好像不是真正的宣传品。”
“确实,我也有这个感觉。”
“上面连个联系地址都没有,作为宣传品,不是太落伍了吗?文章写得也很无聊。”
“就是,我也有这个感觉”
“你问这个干什么?”
“这张传单本来是夹在玄君的文库本里的。”
“是吗?这不应该是老爷子的东西,他对宗教之类的东西没有什么兴趣。”
“这张传单应该是一位头发染成棕色的三十来岁的男人给他的。那家伙也曾经劝诱过我。你没见过那家伙吗?”
“没见过。”
“是吗?”我喝干杯中的酒,然后对他请我喝酒表示感谢,并站起身来。
“喂,岛君,你打算在这里长住吗?”龙叫住我问。
“哦,这个吗?我还倒没有想过,也许会长期给您添麻烦。”
龙自己笑了起来,说:“今天好像特别冷,新来的人也许会感到很难适应。”
“确实挺冷。不过,我这个年纪,适应能力很强。”
我向他挥挥手,走向隔壁自己的住处。我借住的那间纸板房依旧结实地矗立在那里,迎接着我的到来。
天窗仍然敞开着。我躺了下来,以酒瓶盖为酒杯喝着威士忌,我忘了买个酒杯。纸板房弥漫的气味不像昨天那样感到难以忍受了,说明我至少在逐渐习惯这个场所。我一边撕扯着一瓶新的威士忌酒瓶的封条,一边思考。虽然龙说没见过那个棕发传教士,但传教士肯定和住在纸板房里的人接触过。他们是在哪里接触的呢?为什么传教士要劝诱玄君这样的老人呢?难道是传教士出于宗教的使命感,要拯救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吗?但是,只要你见到那家伙,肯定就不会有这个想法了。他现在是警察拼凑的案情中的一个角色,或许,他在警察手里还有什么把柄?起码,他不是一个正儿八经的传教士,不然,他为什么要与住在这里的人打交道呢?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到现在为止,我一件事情也没想明白。也许塔子说的是对的,按照她最初的说法,一切再简单不过了,我去向警方自首,把自己知道的一切事情都讲出来,再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桑野。的确,我对所有的事情一无所知。如果按照塔子说的去做,一切就简单了。因为我和警察毕竟不同,警方拥有庞大的权力,而我只是孤身一人;警方拥有科学的力量和手段,而我却无能为力;警方处于可以从任何人口中讯问情况的有利地位,而我却没有那个权力。归根结底,我一无所有,无能为力。此外,最重要的一个不同点就是,对于警方来说,做这些事情是他们的工作,而对于我来说,却什么都不是。威士忌流过我的喉咙,像平时一样,我还没来得及品味,就滚入我的腹中。
寒气在不知不觉中袭来,龙说得不错,今天确实很冷。也许是我一直没有活动的缘故?这里虽然简陋,四周总算是有墙壁。不管怎么说,寒气和昨夜一样,悄悄地笼罩过来。今年夏天不热,冬天也许会比往年寒冷。寒气开始向我的骨头里侵袭。我想,也许真正的刺骨寒冷正在前面等着我们呢,到那时候说不定会有人被冻死呢。此刻,周围的人们在想些什么呢?他们正在忍耐寒冷吗?“幸运就在这里!”我想起那首乐曲的名字,真是绝妙之极!如果考虑到龙的处境,虽然有点嘲讽的意味,但这个乐曲的名字他译得确实精彩。龙也是个有知识的人,大概他在美国也积累了不少人生的经验吧!他说在纽约呆的时间不短,纽约,我在电影里见过那个城市……
我起身站了起来,向车站方向走去。
不知什么时候,龙已经离开他的纸板房。纸板房的天窗仍然开着,我往里面探头看了看,龙已经不在里面了,但刚才听过的那盘音乐还在播放着。
车站售票所旁边的那一溜公用电话亭,只有四五个人在用。最边上今早我给浅井打电话时用过的电话正好没人,我按下塔子给我的她外公家的电话号码,这一次马上就有了回音。
“看了我妈妈的诗稿,你搞明白什么没有?”
“你用的是子机吗?”
“什么?”
“你现在手里的电话是不是无绳电话?如果是的话,请你换用主机。”
听筒里传来塔子默默切换电话机的声音,然后是她惊讶的问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实上,我根本没有看到你母亲的诗稿,我没有拿到手。”
“怎么回事?我完全是按照你的吩咐去做的。”
“上次你用的是无绳电话,被人窃听也就不奇怪了,因为主机会向周围发射电波。我曾经听到我酒吧的客人说过,只要到秋叶原走一趟,任何人都可以在那里弄到接收机。”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能不能讲给我听?”
我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期间塔子没有插嘴。在我讲完后,她仍然在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道:“是谁呢?他到底想干什么?”
“是啊,是谁呢?他到底有什么目的?他肯定窃听了我们的电话,大概就是在附近的汽车里面窃听到的。现在我有几个问题,我希望你什么也别问,只管回答,行吗?”
“那可不行噢!哎,你想问什么?”
她继续笑个不停,好一会儿才止住笑说:“纽约的中央公园和简陋的新宿小中央公园相比,可是有天壤之别噢,作这种类比确实挺荒唐的。难道这些跟爆炸事件有什么联系吗?”
“你外公平时看哪几份报纸?”
“东京的报纸基本上全有,怎么?”
“这两三天的报纸都还保留着吧?”
“当然,那又怎么样?”
“我希望你把从星期六起东京出版的所有报纸收集齐,我想看看。”
“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我想证实一点事情,那天的报纸我只看过一部分,而且当时也没注意到那个问题。”
“你注意到什么了?别卖关子了!怎么回事?给我详细说说。”
“你现在还没时间吧?等我从报纸上证实以后再讲给你听吧。当然,我也考虑到这只是我的猜测,可能很荒唐,又不想被你笑话。你明天一早就离开外公家吗?”
“是的,咱们在哪儿见面?”
“你的公寓。”我说。
第十三章
该给浅井打电话了,我拨了他的手机,没有通,一个女声告诉我:“你所拨叫的用户已超出服务范围或已关机。”正当我在考虑要不要给他的事务所打电话时,有人在我后背轻轻拍了我一下。我吃惊地回过头一看,是那位老人。他与早晨一样,抱着那本原版英文书。他表情温和,微笑着看着我。
“你送我的碗面我已经吃到了,多谢你的关照。”
我以一副不知缘由的表情注视着老人。
“牛肉面呀!你送我的!”老人真诚地说。
这时我才想起来,对老人说:“哦,那点小事呀,我还以为我做的是多余的事,还担过心呢?”
“为什么?”
“龙说的,这里不喜欢廉价的施舍。”
“噢,辰村君会说出这样的话吗?我很感激你,吃了那么好吃的东西,深深地感到你的关怀。那面真好吃,我已经很久没吃牛肉面了。”
“请等一下,刚才你说的辰村,是龙的真名吗?”
“噢,你不知道吗?我问过他,是他本人告诉我的。”
“他自己说叫这个名字吗?”
“是的,我还问了他许多别的事情。感到很意外吗?我到新宿的时间不长,四处漂泊,想向有经验的人取点经。我叫岸川。”
我观察了一下周围,又往纸板屋方向看了看,没有人注意我们俩。我一看表,已经十点多钟了,不过,路上的人流并没有比高峰时间减少多少。
“我叫岛村。”我建议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咱们到东口的地下街走走吧。”
老人的脸上露出笑容说:“正好,我也有这个念头,所以才从小屋出来了。我年纪大了,感到特别冷,东口的地下街比较暖和。再说,我也得运动运动。就是因为这样想,我才出来了。没想到正巧碰上你。”
老人和我很自然地并肩而行,向丸之内线地铁的入口走去。老人步履蹒跚,走路的姿势就像落到地面上的鸟儿似的,我也随着他的步伐的节奏,左右摇晃着往前走。我们缓慢地沿地下街走向东口。地下街熙熙攘攘的人流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总有一天,这条地下街的容量会超负荷的。不过,到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也许地下街又扩大了自己的空间。不管它会不会扩容,反正现在这个地方由于人群散发出来的体热,与外面的温度相差很大。
“岸川君当过医生吗?”我边走边问。
“是呀,当过。我跟辰村君说过,你是听他说的吗?”
“不是。”我勉强地回答。
他说了声“是吗”,然后扫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原版书。
“那本书是讲法医学的吧?”
“是的。我曾经在北方的大学教过书,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感觉自己的脑袋好像挨了一记闷棍,并不是因为听了老人的经历,而是因为龙,他知道老人的过去,知道他曾经是个医生!其实,从今天早晨龙流露出来的表情我就应该知道这一点。正像老人所说的那样,他老人家根本没把西口纸板屋居民的规则当回事,他说自己“不过是个临时的无家可归者”。我知道,在住纸板屋的人中,有老人这种超脱态度的是极个别的。
我强忍住震惊,用平静的语气说:“我想,龙是那种从不打听别人的过去的人,看来有时也可能有例外呀。”
“不,不仅仅是对我,他对住在这里的所有人都很了解哟。比如说,你住的那个小屋的主人,就是川原源三君。他从秋田出来谋生,好像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乡。不知道他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如果他在家乡有了着落的话,他肯定就会回家乡了。”
我这是第一次听到玄君的真实姓名,川原源三;他出来打工之类的话也是第一次听到。我在老人的身边一边走一边思考。摩肩接踵的人流正在潮水般地涌向车站,我们俩迎着人流往前走。我注意到,与我们擦肩而过的人们一看见我们俩,就会下意识地和我们拉开一定的距离。
我从衣袋中掏出那张传单,递到老人面前说:“冒昧地问你一件事,你见过这样的东西吗?”
老人瞥了一眼说:“哦,这不是一个头发染成棕色的年轻人散发的宗教宣传品吗?他是跟着辰村君来的,我还和他聊了一阵呢,我们谈了不少事情,不过,我对宗教之类的团体没有一点兴趣。”
“他是和龙一起来的吗?”
“是的,辰村君还对我说,即便是对宗教没有兴趣,最好也适当地应付应付他。但是,我至今不明白,为什么那个人非要找我们这些人游说呢?”
“你说的‘我们’指的是什么人?”
“我们这些老人呗。最近,宗教团体大都以年轻人为游说对象呀,所以我感到很纳闷。”
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沿着我的脊梁穿过。“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最近呀,也就是两三个星期以前吧。”
“传教士的游说词都是些什么类型的东西?”
“不,与其说他是游说,不如说他是对我们是否符合他的团体的要求进行调查。我有一个感觉,他那个团体是个特殊的团体。”
“实际上,在另一个场合,我也被这个染发男子游说过。”
“哈哈!”老人笑了,“我看过这个宣传品,真没想到那些游说词也会适合你这样的人。看来,那个染发年轻人在对人的观察、评价方面,的确是欠缺判断力。”
我看了一遍传单,开始朗读传单上节奏抑扬顿挫的那部分游说词:“‘你竟然不知道自己能够超越现实,真是悲哀!你要知道神与你同在,赶快与神对话吧!’我真没想到,这样的东西竟然也写成了文章!不过,我也确实意识到那个年轻人不太正常。话说回来,刚才岸川君你不说它是个宗教团体,反而说它是个特殊团体,那么,具体地说,你觉得它是个什么团体呢?”
老人停住脚步,我也站住了。地下街迎面走来的涌向车站的人流到了我们面前,人们都皱起眉头,自然地分成两股,绕过我们后再汇合到一起。
老人紧蹙双眉,压低声音说:“辰村君可是个好青年啊!我平时根本不对别人说过去的事情,但是和他在一起聊天,就会感到有一种很轻松的气氛。”
“他的确是个好青年。”现在我对龙的印象依然没有改变。
“所以,我不想给他添麻烦呀。”
“你的意思是说,在你看来,他和那个散发传单的传教士在一起,说明他有可能与那个非法的组织或个人有接触,是这么回事吧?”
老人脸上现出淡淡的微笑,说:“按理说,也许就是这么回事,但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
他又迈开了脚步,我也跟着他走了起来。
“可是,如果我们不及时提醒龙的话,他有可能会陷入危险之中。你能不能把我的意思转告他?”
听到我的话后,他停下脚步,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凝望着我。
“你有什么具体想法吗?”我再一次问他。
他犹豫片刻,然后压低声音说:“你好像和他关系不错。你也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对吧?”
“很抱歉,我真不知道怎样就自我评价回答你的问题。”
“你这人很正直。”老人说完后开心地笑了起来,“好,我说说我的想法。那个团体也许正像你说的那样,正在干着触犯某项法律的事情。”
“哪一项法律?”
“你不觉得那篇文章在隐喻什么吗?”
“隐喻?是一种比喻吗?”
“是的,就是暗喻。”
我又看了一遍传单,还是没看出来。
“我不是专家,看不明白。你能不能给我点拨点拨?”
“辰村君身上有美元纸币。我对他们的世界了解不够,于是就有难以理解的地方。当然,那种事情你也许根本就不会沾边。当年我在法庭上听说过美元纸币的用途。”
我也见过龙衣服口袋露出的纸币,他说是一美元纸币。我再次看起传单来,这次就像显影一样,似乎那句话朦朦胧胧地显现出来了,聚成一个焦点。
“原来如此呀!”我嘟囔着说,“我从来没听人讲过那方面的事情,会是那事吗?”
“既然你明白了,那就按照你的思路继续想像,为什么我没有给他忠告?请你不要责备我,我是一个风烛残年的人了,我的忠告年轻人是听不进去的。”
我想起了天窗大开着的纸板房。
“岸川君知道龙在哪里搞食物吗?”
“这我知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有个想法需要证实一下。如果他正在从事冒险活动的话,也许我就有事情干了。万一我遇到什么难处的话,关键时刻也许还要请你帮忙哟。”
老人紧盯着我,此刻他的目光显得十分沉稳。
“那没问题,谁让我吃了你的牛肉面呢!我看得出来,你总是关怀别人。”他喘了口气,接着说,“歌舞伎街有一段是辰村君的活动地盘,就在大久保医院东侧的棒球练习场一带。这是他领我去那里时,亲口对我说的。”
“谢谢你!”道谢之后,我又说了句“失礼了”的开场白,然后问,“岸川君你多大年龄?”
“来年就七十七岁了。”他笑着补充了一句,“如果能度过这个冬天的话。”
我再次向老人说了一番感谢话后,就把老人留在地下街,自己回到与地下街同样行人拥挤的地面上,过了靖国大道,路上的行人更多了。
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来歌舞伎街了,街上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变化。这里与西口相比,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与东口的地下街也有强烈的反差。歌舞伎街上的人,各种肤色都有。地下街的人流是以车站为方向对流,歌舞伎街上就不同了,这里的人流像旋涡一样四处打转。我一向认为,一到这个钟点,歌舞伎街就发酵了。霓虹灯光,电子声,众多的店铺播放的嘈杂音乐,复杂而又暖昧的气味,这一切充斥了整条街道,混杂在一起使街道成了人声鼎沸的发酵街。喝得烂醉的男人们一边踉跄地走着,一边发出混浊的怪声。几个年轻女子从我身边走过,但她们讲的不是日语。一个男子正在路边蜷缩着身体呕吐,身旁有一个女人呆呆地守候着他。一群高中生模样的女孩子爆发出娇滴滴的哄叫声。满街都是不好判明职业的男男女女,以及不知出于何种目的聚集到这里的三五成群的小伙子。汇集到歌舞伎街的人形形色色,包罗万象,对这些人的身份加以判明,如同别人判明我是一个中年酒精中毒症患者一样,毫无意义。人们被闪烁的霓虹灯光改变了面色,我穿行在这些人组成的人流旋涡中。这里也有警察。三名手持特制警棍的警察与我擦身而过的时候,我的心情顿时紧张起来,但是他们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为了绕开医院附近的歌舞伎街派出所,我进了大久保公园。在公园里,我也遇到了几名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但其中没有我熟悉的面孔。走过公园后,我在周围转了转。这一带行人不那么多了,一家正在营业的酒馆进入我的视线,我进去买了一瓶威士忌,并向一位老板打扮的男子询问了周围的地理情况。之后,我穿过几条狭窄的胡同,看见一家灯箱闪亮的便利店。我没有进店,只是在便利店周围观察了一番。我绕到便利店后街,那里有一个垃圾箱,但放着三个塑料桶的那块地方却是用铁栅栏封闭着的,而且上了锁。够了,我离开了这里。
风越来越大了,我把手插进大衣口袋往前走。现在我该去游戏厅看看了。在这里,不用掏钱就能进去的娱乐场所,只有游戏厅了。当我溜达到第三家时,一个熟悉的面孔进入我的视线,他正从我的对面慢慢走来,这时恰好打了个喷嚏,缩起了肩膀。当他抬起头的时候,我已经打开左边药店的大门。真玄,只是一个喷嚏的时间差,差一点让他看见我。我在配剂柜台一侧透过窗子往外看,棕发传教士站住了,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进了对面的游戏厅。我继续等待着观察。两个穿西装的职员打扮的男子和一个穿茄克衫的男人陆续来到这里。很快,穿茄克衫的那位和一位穿西装的就像被吸进去一样,消失在游戏厅的门内;另一位穿西装的走到药店这一侧,站在一家录像厅的前面,掏出香烟,点上火。他向周围散发出来的不止是烟味,还有他上衣的气味。我指着一瓶配剂对店员说:“就在这喝。”付了款后,我用吸管慢慢喝起来。
此时,我很难确定会发生什么事。我望着对面的游戏厅,这是我刚才见到的几个游戏厅中规模最大的一家,面对马路有两个入口。这时,有一对情侣停下脚步,抬头观看游戏厅的霓虹灯,就在这一瞬间,我走出了药店。我抓住情侣驻足的片刻,径直快步闪进了游戏厅。站在录像厅门前的男子的视线落到了我的身上,我的脊背都感觉到了。现在,他们不可能了解我的真面目。我到这里来,只是为了寻找一个证据。我预测不出这位男子会采取什么行动,干脆就没再看他。我一进游戏厅,就被刺耳眩目的电子声光包围了。
游戏厅里乱哄哄的,但是那两个人在年轻的玩家中间非常显眼,就像滴在白纸上的两滴黑墨水。穿西装的占着最边上与自动售货机平行的那台游戏机正在扯动操纵杆,但他的目光却在旋转鼓和另一个地方之间梭巡;穿茄克衫的正在拍打UFO游戏机的抓飞碟按钮,但他的视线却穿越了玻璃隔断。他们两人的视线的交叉点处有一台对抗型赛车机,棕发传教士正坐在操纵台前,眼睛看着画面,旁边的座位是空的,看不出他玩得很开心的样子。我的目光在游戏厅内环视了一周,没再发现我认识的人。看样子,他们几个像是在等待什么。
我走出游戏厅,脊背上又感觉到站在录像厅前的那个男子的目光。这时,即便他与别人联络,再叫人到这里来已经来不及了。实际上,他连联络的时间都没有,我只在游戏厅里呆了不到一分钟。但是,如果他本人要离开这里跟踪我的话,就另当别论了。可是,看上去他并没有打算跟踪我,他是在等什么人,我穿过胡同,又走上大道,来到区政府所在的大道,路上到处都是醉醺醺的人。
我走进电话亭,给浅井打电话,还是没通。
我启开在酒馆买的威士忌酒的瓶盖,在电话亭里一边喝一边思考。浅井的事务所大概就在这条歌舞伎街上吧,我这样想着。就在这时,我看到对面的路上走着一个男人,他手里提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悠悠闲闲地漫步走来。我赶紧跑出电话亭,穿过马路,抓住他的手腕,低声对他说:“你最好不要去游戏厅,现在那里的气氛有点不对头。”
他面部表情僵硬,漂亮的山羊胡抖动了一下,两眼紧盯着我。
“岛君吗?”沉默了好一会儿后,龙终于开口了,“你怎么知道游戏厅的事情?”
“我刚才去过游戏厅,你那有麻烦的朋友正在那里,而且还有三个可疑的人,是他招惹来的。”
他的脸上又露出笑容,似乎恢复了过去的那种自如。
“这我知道。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也许警察正在监视他呢?我在路上已经看到了。警察正在陆续地往那里去。可我有事先确认是否危险的习惯,现在我已经决定不去那里了。”
“噢?你很谨慎吗!”
“你说得对。可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怎么知道游戏厅的事情?啊,是问了博士吗?那里是我的地盘。”
“确实是博士告诉我的。他还说,龙人很好。你把牛肉面转送给岸川君,他诚惶诚恐地向我致谢,顺便提到了你。”
龙又一次笑了。
“我这人,是不是喜欢浪费别人的善意?”
“咱们边走边聊吧。”
我向靖国大道走去,他顺从地跟在我的后面。
“你认识那位棕发男子,为什么要对我隐瞒?”
“为什么非得要告诉你?你是不是与他有什么过节,岛君?不,菊池君,是吗?”
这一次我并没有感到吃惊:“是那么回事,你已经知道了?”
他低声笑了笑说:“原来真是那么回事呀!我猜就是,不过有点半信半疑。看来我的判断力并没有全部丧失。我并不是整天就知道听录音机哟,只要有时间,一般的报纸、杂志我都会从垃圾箱拣出来看。你是个爱睡懒觉的人,就说昨天早晨吧,你还没有起床,我就把早晨的报纸全部看完了。我怕你介意,不高兴,又把报纸都扔掉了。”
“所以说,你是通过报纸的报道知道了我的事情?”
“公园爆炸案发生的时候,你和我见过面。而且,昨天再次见面后,你一直在注意警察的行动。恰恰在这个时候,我又看到了新闻报道的内容。不过,我完全恍然大悟,是在你告诉我博士那本书的书名的时候。那种单词,看一眼就知道是什么意思的人不多。”
我微微叹了口气。出了靖国大道,我向左拐弯,向伊势丹方向走去。龙默默地跟在我身后。
“你为什么要对我隐瞒岸川君的经历?有什么难言之处吗?”
他似乎很犹豫,过了一会儿,才用豁了出去的口气说:“不好意思,我一向对别人的事情不感兴趣。我要是那样做的话,就违背了我自己的原则,因此我就采取了保持沉默的做法。但是,既然今天晚上你注意到了我的事情,那么我就可以把西尾的事情告诉你。西尾,就是那个把头发染成棕色的男子。大约一个多月前吧,他对我说想调查一下老爷子们的情况,请我务必帮忙。他说他知道我在这伙人里很有威信。我当然不愿意做这种事情,不过最后还是接受了他的请求,因为当时他说,是为宗教组织做一个以无家可归者的*为题目的调查。我觉得,虽然是管闲事,但不是件坏事。”
“调查的是什么内容?”
“很平常,简历呀,原籍呀,家庭成员等等,诸如此类的事情,确实像是对这些老人为什么会成为无家可归者而进行的调查。就像医生问诊一样,问了问那些问题。”
“冒昧地问一句,就你说的这些吗?你帮助他,应该还有别的原因吧?作为回报,你从他那里得到了什么?”
刹那间,龙的脸红了,他的头就像被击中一样耷拉了下来。也许,我严重地刺伤了他的自尊心。
“你都知道了?怎么知道的?”龙声音嘶哑地问。
我从衣袋中掏出黄色的传单。
“岸川君是法医学方面的专家,他给我启发很大,这张传单也许是宣传宗教用的,但也可以有其他用途,对吧?比如说,推销毒品。”
龙没有吭声,我把传单上的文章又读了一遍。
“‘你竟然不知道自己能够超越现实,真是悲哀!你与神同在,赶快与神对话吧!’把‘神’当做‘毒品’,把‘能够超越现实’当做吸毒后的效果,把‘与神对话’与‘吸毒’置换的话,它的意思就再明白不过了。这张传单好像就是毒品的赞歌,这些词汇不就是滥用毒品者们常用的隐语吗?听说这类团体有时也带有宗教色彩。再说,即使是出于商业目的,这些暖昧的引诱词也适合用于吸引新的需求者。在避免引起警方的注意方面,他们干得很漂亮。”
“我服了你了!”他说,“我也是看了这张传单后,才明白了他们的真正目的。散发这张传单的人,大概就是你说的那些坏人。给他们干了事,我当然要索取正当的报酬。”
“正当的报酬就是人们常说的可卡因?”
他用试探的目光注视着我说:“怎么,你连毒品的分类名称都懂?”
“我是开酒吧的,干这一行,什么新鲜事情都可能听到。我曾经听一个客人介绍过,他说他已经毕业了,给我讲的是过去的事情。他说,吸食可卡因时,都是用一美元的纸币卷成吸管吸,不用它就出不来那种感觉。”
龙沉默不语了。
“这里也有可卡因啊?”我嘟嚷了一句。这时,我想起了浅井的话,大概与这件事有什么联系吧。此时,我还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龙回国的真正原因——他曾经说过,根本不想回这个国家了——肯定是在美国被捕后被强制遣送回国的。不过,我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我问他:“你今天是不是与西尾有约会?”
“不,没有。实际上,我是担心老爷子的事情。”
“玄君吗?”
他点了点头,低声把一切都说了出来。
“最近一个月来,每个星期一的晚上十一点,我都与西尾在那个游戏厅见面,我们最近一次见面是在上星期一。每次见面时,他都在假装玩游戏机的时候给我可卡因。但是,他的过度大方反而让我起了疑心,我只是在他搞调查时帮了那么点忙,他就给了我四次可卜因,都是商业级的。老爷子曾经对我说过‘找到了个好差事’,他并不是在吹牛。西尾在调查时对我说,如果有合适的人,他那里有适合老年人做的事情,比如说打更,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睡在那里,就算称职了。我问他为什么要在这里找,他笑着说是为了节省工钱。当然,我已经了解了他们的真实面目,知道那是危险的事情,所以就没对任何人说。可是,老爷子好像直接从西尾那里听说了。上星期他说对那事感兴趣时,我就劝告他绝对不要去。现在我担心的是,是不是老爷子真的听信了那家伙的话,因此,打算在今天见面的时候,向西尾问清楚这事。警察现在也在跟踪西尾,所以他今天应该不会把那玩意儿带在身上。如果他只是一个人的话,我准备抓住他,问问老爷子的事,结果不可能了。”
“我并不是爱管闲事的人,所以我也不会对你说你别服药了,但是,你要知道,你会给周围的人带来麻烦的。”
“这我知道。我不知道老爷子去做什么工作,但是,如果老爷子确实是上了西尾的当的话,那么他现在的处境一定很危险。”
“目前,最重要的是要搞清你的朋友到底想干什么,所以你必须把一切真情都说出来。”
“为什么?”
第十四章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今天先回窝里去,睡觉,我问。反正食物也搞到手了。”
“是花钱买来的吧?”
龙的脸上现出大吃一惊的表情,他毕竟才二十岁出头,没有修炼出隐藏内心变化的城府。
“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要我帮什么忙?”
“老爷子的事呗。不知道老爷子现在怎么样了,我很担心。西尾既给我毒品,又给我钱,无论怎么想,这些报酬都不会是简单的报酬。也许我给老爷子添麻烦了,我为此十分担心。”
“这个忙我帮了!”我说,“实际上,玄君的事情或许和我也有关系。”
龙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我。
我躺在老爷子的纸板房里独自喝着威士忌。
我们回到纸板房后,龙对我说,能不能问问我我所了解的情况。但是,我已经感觉到疲惫不堪了,今天一天到横滨打了个来回,然后又走了这么多路,所以就说,我已经不年轻了,现在感到很累,是不是今天让我休息一下,明天咱们慢慢说。“那好,明天所有的问题都允许我问吗?”“当然。”我允诺他。此时岸川君正在远处微笑地望着我们。
我对龙说累了,并不是撒谎,但是我睡不着觉。我继续喝着威士忌,酒,对我来说,曾经是火一样的液体,而现在,不过是掺上了酒精的有颜色的水而已。我一边灌着威士忌一边想,目前这里还没有危险,那个叫西尾的棕发传教士在接受警方的调查时,并没有说龙来。这一点可以确信无疑。我在报纸上看到过,现在警方在缉毒时经常采取所谓的放长线手法,以便监视毒品的转移。但是,这只有在针对贩卖毒品的组织和个人时才适用呀,而对于那些毒品的最终消费者,一经发现,直接抓起来就是了。警察一直也是这么做的。所以说,如果西尾已经供出龙的话,他肯定也就被抓走了。我认为,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西尾不会作茧自缚,供出给自己找麻烦的事情。显然,西口这一带还没有进入警方的视线。警察大概已经察觉到他涉嫌毒品犯罪的一面,但却把他作为爆炸事件中的一个被恐吓对象公之于众,也许他们正在放长线钓大鱼呢。或者说,至少现在还没有抓到西尾毒品犯罪的物证。总之,无论这种状况会持续到什么时候,目前纸板房这里仍然是安全地带。
可是,现在还有一个很大的疑问,为什么西尾还会出现在那个游戏厅?不知道他是否已经觉察到警察在放长线。利用那家游戏厅做接头场所,可能是他的习惯。然而,了解了这个场所的警察又在等什么人呢?他们要等的人至少不会是一个买毒品的瘾君子。考虑到现在的环境,他们不会仅仅满足于抓上个把吸毒者吧?难道他们在等那个化名为三木的男子吗?有这种可能性。但是,望月究竟是什么角色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睡不着觉,继续琢磨。
天色开始发白时,我看了看手表,还不到六点钟。我起身看了看隔壁,龙的小屋的天窗还没有打开,周围一片寂静。我走进岸川君的小屋,小屋里非常简陋,岸川还在睡觉,躺在一张纸板上面,身上裹着大衣。我刚坐到他身边的地上,他就缓缓地睁开了眼睛,身子未动,说了一句:“早啊!”
我说:“我有事要请教你,所以才会这么早。”
听完老人的解答以后,我表示了谢意,并拜托他不要把这件事告诉龙。
他点了点头说:“好,就这么办。现在,你打算干什么?”
“出去走一走。”
他无声地笑了:“真羡慕你们年轻人呀!”
“年轻人?我吗?”
“在我的分类中,敢做有勇无谋的尝试的人,都属于年轻人的范畴。”
“原来如此呀,可我并不是你所说的那种无谋之士哟,过了七十岁还要在这里睡觉的冒险事,我是绝对不会干的。”
我离开笑出声来的老人,从行人稀落的街道走到小田急线。这么早的时间在垃圾箱中还捡不到晨报,我在刚刚开门的报亭买了三份报纸。我想起给浅井打电话的事情,但是又决定晚些时候再说。凌晨三点钟给他打过电话,也没打通。
开向上班族进城相反方向的电车很空,我坐到座位上,翻开我买的三份报纸中的其中一份。报纸的头版上大大的铅字映入我的眼帘:“新宿公园爆炸案,远距离遥控军用炸弹?”我又看了其他两份报纸,头版上都没有什么重大新闻,但其他版上有一条特稿,文章的开场白是这样的:“据负责搜查的有关人员介绍……”报道内容如下:
搜查本部对公园爆炸案的炸药、起爆手段进行了分析,确认爆炸案中使用的炸药为被称做“合成4号”(C4)的强力军用塑料炸药,起爆方式也初步确定为远距离无线遥控起爆。据专家分析,C4的起爆速度比甘油炸药大约要快两倍,而且是胶泥质,可以自由变形,所以常被恐怖分子使用。这种炸药非民用品,国内制造商生产的产品,仅仅供自卫队和一部分大学的研究机构使用。据分析结果表明,此次爆炸案中使用的炸药,在规格和成分上都与国产品存在着较大的差异。专家指出,基本上可以断定炸药是从国外带进来的。此外,权威人士认为,在爆炸现场发现的集成电路碎片是无线接收机的零件。如果以上结论属实的话,那么,此案就是国内爆炸案中使用远距离遥控装置起爆的首例。因此,搜查本部认为,就这起案件的性质而言,针对警察厅干部宫坂彻制造恐怖案件的疑点在扩大。目前,警方正在加紧调查炸药的来源和入境途径,加紧对与起爆装置相关的遗留物进行分析。
我还没有看完报纸,代代木上原站就到了。我下车后,逆着清晨上班族人流,向塔子的公寓走去。虽然现在我不知道那里的情况,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除了警察以外,目前还有人知道她的公寓。我边走边观察着周围的情况,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也没有发现警察在这里安排守候人员。
我用塔子的钥匙打开房门,进入屋中。昨天我打电话时,这里曾经有个外人,但到现在为止,按说他还没有充裕时间再去配一把钥匙,所以塔子也没必要换锁。现在我顾不上想这些了,除了这里,我没有其他地方可用。我看了一眼厨房的橱柜,那里放了一瓶威士忌。我抬起自己的手掌看了看,与平日的早晨不同,没有颤抖,因为我昨天夜里一直在喝酒,今天早晨我血液中的酒精浓度与平时不同,此时任何人也不会看出我与普通人有什么不一样。我自己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站到镜子前照了照镜子,让我失望的是,镜子中的我仍然显得苍老,一个年过四十岁的憔悴男子,典型的中年酒精中毒症患者模样。
我回到起居室,在电话母机上按下浅井的手机号码。我并没有指望这一次能拨通,但是,话筒里马上传来了浅井的声音。
“是岛村吗?”听上去感觉到他也有点疲惫。
“你说过让我给你打电话,可打了几次都没打通。你碰到什么情况了?”
“当然是有情况喽。”他说,“我正在暗中监视,所以就关掉了手机。只不过没想到要耗费那么长时间。”
“我想也是。”
“我又搞到点情报,不知道你是否感兴趣?”
“我也搞到了点情报哟,我这边你不用担心。望月怎么样了?”
“他没被抓走。我问过周围的人,从昨天中午起,他已经躲藏起来了。我想,无论如何我们也得见个面。”
“可我现在还有件事情要干。”
“那么我们晚上见吧,具体时间你定。正好我现在也有一件事情要做。”
“我先给你一个忠告吧,警察也许很快就会找你,我觉得你最好把手枪处理掉。”
“难道警察已经开好单子了吗?”
“倒不是开好逮捕证了,现在这个阶段还不可能开,但我觉得他们随时会搜查你的家。”
“这么威风吗?还是因为赤坂警察署那件事情吗?”
“不,不是。”我正要对他讲从龙那里听来的情况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有人在开门。于是,我对浅井说:“我现在有点不方便了,晚上再说吧,我们在哪里见面?”
浅井大概也察觉出我这里有情况了,赶紧说:“我们只有在横滨见面,才能保证不受干扰。”他飞快地把联络地址告诉我:日本桥。滨町某公寓。“除了我之外,绝对没有人知道这里。晚上八点钟怎么样?”他最后补充了一句。
“明白。”我说,“请你把刚才我说的东西也转移到那里去。”
“那当然。我这个人,对别人的忠告一向是认真对待的。”
他挂断了电话。我放下话筒时,门也开了,进来的是身穿黑色毛衣、牛仔裤的塔子。
“你在给谁打电话呢?”她惊讶地问。
“听了听天气预报,今天全天晴,有明显的大陆高气压,寒冷。”
“你撒谎的技巧还远远不到家呀!你不会准备点高明些的答案吗?”
“对不起,我这个人想象力很贫乏。你母亲总是这样说我。”
她扫了一眼电话说:“好吧,算了。”
我意外地望着这么快就收兵的她。
“你好像是空着手回来的,我要的报纸呢?”
“与你的想象力相比,社会可是进步多了。”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没有再看我,而是把视线转移到桌子上的电脑上。
“现在有这个家伙了。”说着,她打开了电脑,“所有的报纸和通讯社的报道里面都有,你要看的全部报道都能找到。”
我呆然若失,她吃惊地看着我。
“你呀,真这么落伍吗?如果你还想生活到二十一世纪的话,最好学会怎样操作它。”
“电脑可以干这些事情?”
“新闻网里有检索报道的数据库。”
我望着正在操作电脑的塔子,看着她的手的每一个动作。显示器上出现了我看不懂的一些符号。
“首先,要输入一个八个字的口令,我的口令是5963TOK0.现在你该说‘辛苦了,塔子’,明白吗?嗯,关键词是‘爆炸’、‘新宿’这两个词吧,有了这两个词,所有的有关报道都会被搜索出来。”
我盯着显示屏,不一会儿,屏幕上就出现了有关报道。这些报道我曾经都看过。我钦佩地对她说:“哎呀,社会居然发展到这种地步了!”
“是呀,居然发展到这种地步了!”
“可是我还停留在旧的时代噢。哎,警察没跟踪你吗?”
“他们已经没有必要跟踪我了。我走出外公家时,还对门口的便衣警察打了个招呼说‘辛苦了’,就像输入电脑的口令似的。他们还以为我是回来取衣服呢。我是坐出租车回来的,身后好像没有人跟踪。哎,需要打印下来吗?”
我想了想后说:“不用打印,这样看就行。”我不想留下任何痕迹。接着我又说:“你能不能把操作方法教给我?”
我按照她的指导,开始用一根手指按键盘。确实,时代的进步远远超过我的想象,发展得太快了。
我从星期六的第一份晚报开始,把所有的报纸都浏览了一遍。我一边仔细地阅读所有有关的报道,一边记下重要的事项。我向塔子请教怎样变换着报纸的种类。她教给我后,看着我的手指的笨拙动作,叹了口气,摆出一副不再需要奉陪的架势,就不知道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当她再次出现的时候,手上端着一杯威士忌。我一边喝着威士忌,一边浏览屏幕。我把所有的有关报道看完之后,深深地长出了一口气。这时,已经快到下午两点钟了。
“怎么样?”
“多亏了你了!我发现了两个教训。”
“什么教训?”
“第一,我到了这个年纪,竟然如此无知,不知道世界上日新月异的变化,这些新东西本来与我的生活是无缘的。哎,这个报道检索最早能追溯到什么时候?”
“大概能查到一九八五年左右吧。喂,你的另一个教训是什么?”
“以前我以为所有报纸的报道大同小异,都是那么回事,实际上并非如此。最好的办法还是把所有的报纸都看一遍,报纸上报道的东西全是片断,就像拼图玩具的一块块散片。”
“什么意思?你弄明白什么了?”
“你母亲去中央公园的原因。”
塔子睁大眼睛,凝视着我。
“当然,这个推测还需要证实。但是,总算可以说找到入口了。星期六爆炸案发生之后,我马上在附近的一家饭馆看了电视特别报道,我当时只是想知道事件的概况,还想知道那个叫宫坂真优的女孩子的伤势情况,对其他事情并没怎么留意。当时,电视的特别报道正在报道对死者亲属的采访,那些受害者的亲属表情迟钝,饭馆的老板当时还气恼地对我说要换频道。刚才,我又仔细看了采访受害者亲属的报道,遇难的死者很多,不同的报纸采访了不同的人。除去宫坂彻这位公安科长,报道最多的是对那对撇下一岁幼儿的夫妇的亲属的采访,因为人们关注的是失去双亲的幼儿,所以那对三十多岁的夫妇的亲属成了媒体的报道焦点。但是,电视上报道了对一些五十岁左右的女性遇难者的亲属的采访。我看到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少年在接受采访,他在讲到母亲时,总是规规矩矩地称呼‘母亲’,从来不叫‘老娘’或‘妈妈’。如今,这样纯粹的日语只有在海外才能听到,曾经有人发表过文章讽刺这种‘时代现象’。当时我对这些事情感到不好理解,现在看来确实如此。有三家报纸采访报道过这位少年的事情,他的名字叫柴山守,遇难的母亲叫洋子,五十一岁。其中一份报纸介绍说‘守君曾经长年在海外生活……”所以,我们可以推测,那个男孩子是归国子女。你曾经说过,母亲的短歌中有描写归国子女回国后遇到苦恼的内容。我还记得,那个男孩子在电视上讲“母亲与徘句爱好者们”。我的意思是说,这个曾经长期在海外生活的归国子女,可能把徘句和短歌给弄混了,他不了解它们之间的区别。“
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你是说,那个叫柴山洋子的女子是妈妈的短歌歌友?”
“还不能肯定,但可能性很大。如果是那么回事的话,死者中还有一个人是你母亲的短歌歌友。遇难者中间,四五十岁之间的女性,除了你母亲以外,还有三个人,其中一个与短歌无关,她女儿说母亲是去公园散步的。而另外一个女性,哪家报纸都没有详细介绍过她的情况,她叫山崎由佳乃,是位职业女性,在二条银行担任融资部的科长。报纸没有报道她的情况,肯定是她的亲属拒绝接受采访,但她绝对是她们的歌友。”
“为什么?”
“这就是数学上的排除法,把不符合条件的人排除掉。既然那位少年柴山守说有徘句爱好者组织,那他的母亲肯定是和几个会员朋友一起在公园聚会。不用多说,警察肯定也向他了解过情况,当然也会考虑到通过了解确认那几个会员都是什么人。但是警察提到名字的只有山崎田佳乃一人,他们应该同死者的家属有过交流。可是,警察似乎并不知道优子的事,也许你的母亲只是偶然在那天参加了她们的聚会。那里的事情我还没有全部弄清楚,但是我想,警察现在确认的徘句爱好者组织的会员只有她们两人。如果不是那样的话,警察应该问你,优子写徘句吗?也许他们现在正打算问你呢。如果警察了解到不是徘句而是短歌的话,他们也许会想起优子来。顺便说一句,如果我的推测是正确的,警察早晚也会得出相同的结论。你现在可以判断,我是不是在凭空臆想?是不是犯了推测错误?如果我是错的,那又该怎么想呢?”
“确实,警察也问过我,妈妈和其他遇难者有没有关系,其中就提到了你刚才说过的那两个人。我回答说‘不知道’。她们手头肯定没有留下妈妈的联络地址,至少警察没有从她们的遗物或家属那里发现与妈妈有联系的线索。”
“我们还可以逆向思考,你母亲也没有留下个人的通讯录,也许她们也是一样。无论如何,我们也要证实这件事情。”
“怎么证实呢?”
“我决定马上去拜访柴山、山崎两家的遗属。”
第十五章
我在东横线的自由丘站下车,走进一家刚刚开门的超市,买了一件大衣。最便宜的一件也要几千日元,我下了下狠心,花了这笔费用,因为我要是穿目前这身行头去拜访遇难者亲属,恐怕有失我自报的身份,而且又是去吊唁死者的。我把睡觉时都穿在身上的那件大衣扔进车站垃圾箱。
我再次乘上电车,只坐了一站,就到了尾山台站。虽然是工作日的上午,站前的商业街仍然行人不少,熙熙攘攘。我在一家杂货店买了笔和笔记本。穿过商业街,就到了八环路。过了十字路口后,街道两旁的房屋排列得很整齐,也十分清净,漂亮的街道笔直地向远方延伸。这是我以前只听说过地名的地方,看来换件新大衣是正确的决定。我按照在塔子的公寓里看报纸时记住的住址及对照地图的记忆,寻找着我要去的地方。
我离开塔子的公寓时遇到点麻烦,塔子非得要和我一起来。我的反应是可以想象,怎么能让她跟一个被通缉的嫌疑犯一起行动呢?我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才说服她。但是,作为妥协条件,她要我接受她的一个指示:“你现在马上洗个澡,你自己好像并没有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气味。现在你这个样子,像个正常的社会人吗?”听她的口气,好像她是一个不留情面的小学老师似的。
我老老实实地执行了她的指示。确实,我的样子就像她说的一样狼狈。我在浴室里洗掉了积攒了一个星期的污垢,并用她准备的香皂、浴液擦了身子,洗了洗头,为的是消除散发着酒臭的体味,但是效果并不理想,所以,我对自己能否回到常人状态没有信心。我穿好衣服走出浴室时,她严肃地对我说了一句:“站在那里别动!”然后就像打量二手车一样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被年轻的女孩子这样打量,对我来说,已经是多么遥远的记忆了,朦朦胧胧,记忆中已不再清晰!我忍耐着心中的酸涩,终于等到她开口说话:“OK,平均分以下,不过,到体面人家去,也不至于被赶出来。”然后,又逼着我答应买一件新大衣换上,这才放我出来。
门前挂着“柴山”铭牌的房子是一幢白色建筑,可停放两辆汽车的车库里停着一辆汽车。这里的葬礼之类的事情大概都已经结束了,周围静悄悄的,也看不到警察和媒体记者的身影。我按下门铃。
门铃的音乐声响了一会儿后,传来了“哎,来了”的应答声,答话的是我在电视上见过的那个少年。
“有些事情想和你聊聊。”我对着门铃说,“我是《太阳周刊》的记者。”片刻过后,少年在里面说了句“请稍等”。
门开了,穿着拖鞋的少年露出头来,向我投来疑惑的目光,让我意外的是,他的眼神中隐约还有一丝感兴趣的意味。
“您是守君吗?”我拿出刚买来的笔记本和圆珠笔说,“不好意思,在您百忙中来打扰您,打搅了!我是《太阳周刊》的松田,有些事情想问问您。”
“您也是松田君?”他惊讶地说,“昨天晚上来的那个记者也说叫松田。”
森君所说的《太阳周刊》畅销的原因,这下我明白了,他们对每一个遇难者都做了详细的追踪调查。此刻,我在脑子里全部是与那个松田在电话中交谈的回忆,想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才想起他的全名。
“啊,那是裕一君。”我说,“我们杂志社有两个松田,我叫松田幸夫。裕一拜托我再详细了解一下昨天遗漏的问题。您能不能抽出一点时间?”
他注视了我一会儿说:“很对不起,昨天祖父生气了。您能否代我转告松田君,因为告别仪式刚刚结束,所以祖父他……不得不谢绝所有来访。”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在心中嘀咕着。对我来说,这倒是个调查的好机会。也许是因为他还只是个高中生,所以对我没有给他名片并没有在意。也许是因为他在海外生活的时间太久,他是个自我感觉很好的少年,我自己却有了某种犯罪的感觉。冒充记者到这里来,应该算是一种道义上的犯罪吧。
“您母亲真是不幸!裕一也让我为他在昨天那样的日子冒昧来访表示歉意。您爷爷不要紧吧?”
“没什么要紧,事情已经过去了。他现在正在二楼睡觉。”
我觉得,与外界打交道时,这个少年总是代表家里出头露面,很可能他没有父亲。接受电视采访时是他出面,这次又是他出面来接待我。
“冒昧地问一句,您父亲不在家吗?”
“父亲于一年前去世了。现在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所以他,也就是祖父,受到的刺激很大。而警察、新闻界的来访又是接连不断……哎呀,失礼了,这并不是您的错。”
他的举止非常得体,得体得甚至与他的年龄不甚相称。他这个年龄,管祖父叫他,管搞报道的叫新闻界,用词相当准确。我对他的印象与在电视中看到的他没有变化。应该言归正传了,除了松田以外,今天肯定还会有记者来,也许会很多。
“请您不必介意。”我笑着问,“守君在海外生活过很长时间吧?”
“是的,三年前才回国的。因为父亲的原因,我们长期在国外生活,所以到现在我还不怎么适应国内的学校。”
“噢!在国外时您在哪里生活?”
“纽约,一直在那里呆了八年多,因为父亲长期在商事公司的纽约分公司工作。”
又是纽约!我算计着,从十二年前到三年前,时间上正巧契合。
“是吗?听说您母亲喜欢作徘句,她很久以前就开始作徘句了吗?”
“不,是到纽约以后才开始的。在美国作徘句,可能就是为了感觉一下日本的气氛吧。对了,我原来说得不对,山崎先生说,她们写的是短歌。他在电视新闻中见过我接受采访,是他指出我的错误的。”
“山崎先生?是遇难的山崎由佳乃的亲属吗?”
“是的,她的父亲。由于爆炸事件,我才第一次和他通话。昨天早晨,我想对他说些慰问的话,给他打了电话,他在电话中指出了我的那个错误。我对日本的shortpoem不感兴趣,在这方面的知识上几乎是个白丁。”
“山崎先生还说了些什么?”
“他好像很讨厌警察和新闻界,但他绝对不是坏人。他的观念似乎有点陈旧,他对我说,‘也许我是多管闲事,你最好不要接受媒体的采访,免得你以后不愉快,因为你不知道记者们会写些什么。’可我的志向就是当一名记者,所以对新闻界的采访很感兴趣。什么时候我能回美国的话,我希望能去写新闻。”
“您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新闻记者的,因为新闻记者的最基本的素质之一,就是对什么事情都要有好奇心。”
他脸上露出快乐的笑容,那是充满梦想的少年的笑脸。我也曾经有过梦想的年代,所以,对于刚见到我时他眼神中那丝感兴趣的意味,我现在也就明白了。这也是他乐于接待我的原因。
“那么,这次遇难的山崎女士和您母亲的关系应该相当亲密吧?这一点您也很了解吧?”
“是的,在美国,我们住在怀特普莱恩斯的时候,山崎阿姨经常从曼哈顿到我们家来玩。我也常和她聊天。”
“怀特普莱思斯?”
“纽约郊外的一个住宅区。”
“离斯卡斯代尔很近吗?”
“哦,紧挨着。怎么?您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没什么。您说在纽约住了很长时间,那您母亲的朋友一定很多吧?比如写短歌的歌友?”
“她的歌友相当多,回国后仍然保持联系的也有几个。”
“那您知道松下优子这个人吗?”
他歪着头想了想说:“没有印象。但她是不是母亲的歌友,我不能肯定。在美国时,母亲是歌友会的核心人物,认识的人很多,而我对母亲的这类事情不感兴趣,很少跟她提起歌友会的事情。”
“看来您母亲是歌友会的主办者之一哟,她们是什么时候成立社团的?您记得吗?”
“社团?”
“就是短歌歌友会。”
“噢,是这个。那时候我还很小,可能是我们刚刚搬到纽约不久吧。”
“那么,她们这个歌友会叫什么名字呢?”
不知道为了什么,少年的脸上浮现出笑容。他笑着说:“她们总是用简称。歌友会的全称是‘短歌歌友俱乐部’,而简称呢,我说出来您都会感到奇怪,一点诗意都没有,叫什么MCP.”
“MCP?”
“是英文MemoryofCentralPark的缩写。她们喜欢到郊外活动,经常在CentralPark开Party,所以就起了这个名字。”
“那么,她们在东京也经常定期聚会吗?”
“好像是,母亲每个月的第三个星期六都要外出,但我不知道是在新宿这个地方。”
“可是您好像很快就赶到现场了,当时是不是已经知道母亲遇难了?”
少年的脸上露出沉重的神色说:“当时我在学校,学校就在涩谷。我正在上课,突然接到了通知。据警察说,母亲的驾驶执照奇迹般地保留下来了,丝毫未损。我马上赶到新宿,母亲的面容还可以辨认。”
“对不起,勾起了您的伤心事。”我说,“可您怎么知道现场是在中央公园呢?”
“当时我并不知道,是问了警察后才知道的。那个地方的位置我知道,是个很狭小的公园。”
“以海外的水准来说,确实是狭小了点,我们暂且不说这一点。您知道吗?CentralPark翻译成日语就是中央公园。”
少年的眼睛瞪得溜圆,跟塔子的反应一样,转眼间又放声笑了起来,而且笑声持续了很长时间。
“噢,是吗?我没想到。也许正像您说的那样,母亲她们在这个年纪还那么浪漫,说出来也许会让你见笑,我母亲这个人确实很风趣。原来如此呀,MemoryofCentralPark的名字,不就是《中央公园的回忆》吗?”
“如果是在美国出版的诗集,也许该译成《寄语中央公园》之类的意思。”
“嗯,您译得很好。”
“请问,您有母亲的作品吗?一般的短歌会都会定期结集出版会员的作品,作品集就叫会刊,也许就是MemoryofCentralPark那种类型的作品集。如果您有保存的话,我想拜读一下。”
“会刊?当然有啊!第七期就分为上下两部,不过现在我手头没有,祖父怕睹物思情,‘把所有的会刊都放进母亲的棺木中了,剩下的一些短歌集也都被警察拿走了。”
“警察拿走了?”
这时,从楼上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谁来了?”
少年大声答道:“是我的朋友。”他一边应答一边向我眨眨眼睛,我对他说:“谢谢!”
“祖父真有点受不了新闻界的攻势,不过他现在稍微平静了些。坦率地讲,像您这样彬彬有礼的记者并不多见。”
“我也坦率地对您讲,当今做记者的,本性都差不多。很抱歉,我这么说可能对您的梦想是个打击,可是所有的媒体都一样,在卑鄙下流这一点上有共性。”
他的脸上浮现出微笑,似乎在向我表示与我十分投缘。
“警察是什么时候拿走那些短歌集的?”
“昨天晚上,那位松田先生走了之后,大概是八点钟左右吧。我对警察说,一定要还回来,这是暂时借给你们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说,“另外,爆炸事件发生后,警察没说要看您母亲的通讯录和笔记本吗?”
“说了。警察在母亲的房间找了好久呢,但什么也没找到。实际上,母亲习惯用电子记事簿,平时随身带着,她的通讯录应该就在里面。警察也说他们发现了电子记事簿的碎片。当然,里面存储的重要信息已经无法找到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然后对少年说,“如果看了那本叫MCP的会刊,就有可能知道您母亲的交际范围。也许上面根本没有任何人的联络地址,但至少能找到一些歌友的姓名。或许,警察同样也想从里面找到一些线索。”
“确实是这么回事,警察就是这样说的,所以希望我们把短歌集借给他们。”
“可是,为什么警察在出事两天后才注意到这一点呢?”
“可能他们不像您一样对文艺刊物的种类那么熟悉吧?说白了,来我家的警察看上去脑子有点不好使,噢,这样的私房话您可不要发表哟!”
“那当然!”说完,我就笑了起来。之后,我又提了几个问题。他的母亲虽然是个守寡的家庭主妇,但生活条件似乎相当宽裕。她除了召集短歌会以外,还热中于参加其他各类社会公益活动,也许这是她长年在海外生活所受的影响。根据少年的描述,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位社会活动范围十分宽泛的女性的形象。
我又问了一些山崎女士娘家的情况,他了解得也不多,只知道山崎的娘家开了一家面馆。
到了该告辞的时候了,我对少年说:“看来,我有必要去见山崎先生一面,我很想拜读大家的短歌作品,但除了警察那里以外,只有指望山崎先生了?”
少年歪着头望着我说:“松田先生为什么对短歌集的内容那么感兴趣呀?我觉得这跟周刊杂志关系并不是很大。”
“也许说出来您会感到不快,周刊杂志的作用之一,就是要把报纸所反映不出来的人性的一面介绍出来。还有,很可能会揭示出一些警察还没有掌握的情况,所以要请您为我保密,不要对警察说我来过。”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因为他坚信公开警方尚未公布的信息是新闻报道的使命,所以脸上自然流露出理解的微笑。
“可是您要知道,山崎先生也许很难接近哟,我刚才说过的,好像他对新闻记者并不欢迎。”他提醒我。
“谢谢您的提醒,我已经习惯了。”
当我准备告辞的时候,少年问我:“《太阳周刊》的发行量有多大?”
我想起了森君说过的话,于是就回答他说:“实际发行量大约为七十万册左右。您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如果有关于母亲的……嗯,算了吧!”
我注视着少年,他不好意思地羞红了脸。
“哦,您想把您母亲的短歌作品刊登在我们杂志上,让70万读者都看到吗?您爷爷肯定也会为此而高兴。”
“不,这种事……”大概是因为被我猜中了心思,他的脸更红了。
我想了想,对他说:“好吧,我会拜托编辑部的。”
顿时,少年的脸上放出光彩。
“但是,现在我还不能给你打保票。这样行吗?”
“当然。”
“可要办成这件事,前提就是得拿到您母亲和她的歌友们的作品集。”
“我去找警察,请他们把拿走的东西还给我。另外,我也可以给山崎先生打个电话。”
“不,您最好什么也别做。连我到这里来过或我还要做什么,都要对警察和其他有关人保密。不好意思,这是交换条件。”
“我答应您!”他用男子汉的口气说。
我踏上返回车站的路,一路上想,柴山守真是个好少年。但是,如果他看见我的笔记本,真不知道他会怎么想,因为笔记本的每一页都是空白,我一个字迹都没留下,只是假装在往上写,比划比划而己。
我回到八环路,在十字路口等红灯时,突然听到几声响亮的汽车喇叭声,一辆黑色奔驰轿车滑到我的身边,驾驶席一侧的车门打开了,塔子的脸露了出来。
“下一站该是到山崎先生家了吧?”肯定是因为我的脸很难看,塔子接着说,“看看你那副样子,何必呢!赶紧上车!”
我顺从地打开助手席一侧的门,上了汽车。
“你这辆车是从哪弄来的?”
“你走后,我马上给外公的秘书打了个电话,让他开来的。我来得正好吧?你找到了关键的切入点,我很兴奋。我知道你到下一站肯定要经过这里,在这里等了你有十分钟了。”
“你为什么要掺和这些危险的事情?”
“这已经算不上什么危险了。我的公寓都被外人侵入了,还没有向警察报案呢。就这样算了吗?再说,我还是一个遇难者的女儿,你没忘记吧?既然知道妈妈的死因已经有了线索,追查下去也许就会水落石出,而女儿却在悠闲自得地袖手旁观,说得过去吗?我总该给妈妈尽点孝心吧?”
我一口气还没叹完,汽车就启动了。塔子的驾驶动作根本就说不上规范,加速很突然,并以惊人的速度在汽车群里游弋,能超就超,与浅井的驾车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我本想对她说“这车开得怎么比黑社会的老大还蛮横”,但是没说出口,叹了口气后,换成了另一句话:“拜托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噢,那事呀?没什么结果,妈妈的秘书也不知道妈妈与柴山洋子、山崎由佳乃是否认识。你这里怎么样?”
我把从少年那里了解到的情况归纳成简短的几句话讲给她听,她嘟噜了句“又是短歌”后说:“看来,CentralPark代表的是中央公园这一点有了正确的解释。不过,看样子短歌会的会刊上并没有出现妈妈的名字。”
“我也是这样推测的。喂,你根据什么想到这一点的?”
“想测试我吗?好啊!你的推理模式我渐渐地理解了,纯粹是单细胞的思维。是这样的,警察是昨天晚上八点钟去柴山家的,短歌集上出现的人名,一翻目录就会一目了然,如果上面有妈妈的名字,昨天晚上警察就会找我打听情况了。”
“聪明!”我说,“只是目前并不能下结论说里面没有她写的短歌。”
“有可能使用笔名。”
我赞许地说:“就是有这个可能。虽然在徘句作者中只有水平非同一般的人才用徘号,但在短歌作者中使用笔名并不稀奇。”
“和我这次亲自出场差不多。”
“怎么讲?”
“山崎老头头脑顽固,十分讨厌媒体。你想,什么样的人出现时才能请出他来接待呢?当然得是非同一般的人了,比如说,与他女儿在同一事件中遇难的死者的遗属。”
她说得非常正确,正好,我也正在发愁怎么与山崎打交道好。她的主意不错,同一事件中的遇难者遗属来拜访,挺自然的,至少要比挖掘新闻的记者容易被山崎接受,也在普通市民心理认可的情理之中。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说,“我决定了,山崎家的事就全部拜托你了。”
她一脚把油门踩到了底。在到达山崎家之前,我决定系上安全带。
第十六章
正像少年告诉我的那样,大森站附近的一家面馆就是山崎由佳乃的娘家。在繁华的街道上,这家面馆挂着的招牌虽然很旧,却十分显眼,看样子是家老字号。现在还不到一点钟,店门口挂着一块“打烊”的牌子。
塔子飞快地扫视了一眼前厅后,就毫不犹豫地拉开了拉门,大声喊道:“打搅了!”
面馆里传出咔哧咔哧的声音,一位七十多岁的白发老人从里面的烹调间走了出来,他的面部表情看上去并不友好,紧绷着脸,一声不吭地盯着我们俩。
“你们是什么人?”他的语气和他的脸色一样,并不友好。
“大爷,您是由佳乃女士的父亲吗?”塔子好像并不介意他的态度,声音和悦地问道。
“你不懂礼貌吗?我在问你是什么人呢?”
“我叫松下塔子。”
“是我女儿的朋友吗?”
塔子摇摇头说:“也许我的母亲是她的朋友。”
“也许?你母亲是谁?”
“松下优子,在爆炸事件中,她与您的女儿一起遇难了。”
老人的脸上瞬时间浮现出不知所措的神色。
“真可怜啊!你有什么事情吗?”
“我来,是想给由佳乃女士上柱香。”
“这个男的是……?”
“母亲的有缘人。”
“嗯。”老人哼了一声后,冷淡地说了句“这边请”,接着就往里走。我用眼角扫了一眼塔子,她的脸上带着微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俩默默地跟在老人身后。
我们被带进一间摆放着佛龛的房间。房间里挂着一幅死者的遗照,黑色镜框里面,是一张端庄的知识女性的脸。我们点上香后,双手合十。塔子抬头望了望死者的遗照,然后又把目光转向老人。
“您的女儿真是可惜,不然的话,她现在还在银行当科长呢。”
我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塔子,因为她说出这句话真有点让我目瞪口呆。平时骄傲得盛气凌人,此刻却说出了充满人间情感的话语,听上去真像一个饱尝酸甜苦辣的大人,而且感情流露得相当自然。
老人咧了咧嘴,“嗯”地哼了一声后说:“她也真是个傻瓜。我不管她是不是什么职业女性,她就是因为嫁人到国外去,才会倒这么大的霉!”
“为什么您认为她就是因为去过国外就会倒大霉呢?”
“她不是在纽约加人了什么歌友会吗?当时歌友会就在那个公园活动。”
“到底是怎么回事?”
“每个月歌友会都有活动,那个傻瓜每次都去。”
“嗯!”塔子说,“可是媒体上并没有说过件事呀?”
“哼!媒体?不就是趴在别人的灾祸上的一群苍蝇吗?要是那些混蛋敢来,我把他们全部赶出去。”
“对,我也是一样。大爷,您会不会把这件事告诉警察?”
老人停顿片刻后,厌恶地说:“那些人更让我讨厌!我怎么可能会对他们说呢?”
“这一点也和我一样。咱们爷俩怎么这么投缘呢?大爷,您为什么这么讨厌警察?”
“各种各样的原因都有。茶,你们喝茶吗?”
“嗯。”塔子点了点头说。
我们来时,老人正在自己喝茶,所以他很快就端来了两盖杯茶水。塔子吸了一口后说:“噢,这茶好香!”我尝了一口,确实很香。老人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仔细一看,原来他在微笑。老人第一次露出笑脸。
“你年纪虽然不大,却很内行嘛。我对茶的要求很高,喝茶嘛,就要讲究点。”
“对什么讲究一点并不是坏事呀,您的茶确实很好喝。”
老人“嗯”了一声。
“大爷,我可以再问您一遍吗?您为什么那么讨厌警察?”
“我父亲就是在战争年代被特高科的警察杀害的,从此,我就再也不信任这个国家的警察了。”
“哦,是这么回事。真抱歉,让您老想起了过去的不幸。”
“没什么。你们,也许不仅仅是来烧柱香的吧?想干什么事情,就直说吧,咱们都是遇难者的遗属,不必客气。”
“我也挺讨厌警察的。大爷,实话对您说吧,我是来寻找母亲的遗物的。”
“遗物?”
“我母亲也在纽约生活过,当时大概和您女儿一起加入了同一个短歌歌友会。这件事我还不是十分清楚。我听说那个时候歌友会出过一些会刊,收集了会友的一些短歌作品。我到处找也没找到,所以就找到您这里来了,我想您这里可能就有。”
“嗯,嗯。”老人嘴里嘟嚷着,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塔子。
“你虽然年轻,看上去却是蛮稳重,蛮可靠的。”
“您老人家没有看错噢!有些人就有偏见,老是觉得人年轻不稳重,不可靠。其实,并不是所有的年轻女孩都只知道蹦迪斯科呀!”
这一次,老人轻轻地发出了笑声,听上去虽然像是嘶哑的咳嗽声,但确实是笑声。
“你的脾性真有点像我女儿,轻易不言放弃。那本书我有,保存着呢。你要看吗?”
“当然想看了,就是为这事来的嘛!”
老人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当他上楼梯的声音响起米的时候,我在塔子耳边低声说:“你真了不起呀!”
“这种类型的老爷子,我喜欢啊!你将来大概也就是这种类型。”
“听了你这话,我就放心了,对老年的不安也没有了。”
老人回来了,把一叠小册子放到塔子面前。这些小册子共七册,从第一号到第七号,每本有几十页厚,装订得很整齐,封面上用英文字母写着MemoryofCentralPark.塔子没顾得上跟老人打招呼,抓起一本就打开目录看起来。我想,如果优子使用笔名的话,不读正文是无法判断出来的;即便读了正文,也不一定能判断出来。我也拿起一本来,准备翻一翻,这时,塔子突然兴奋地叫起来:“找到了!”
塔子对老人说:“大爷,我母亲的遗物找到了!她用的是笔名,但是……大爷,能把这些都给我吗?”
塔子的话让我大吃一惊。而更让我吃惊的是,老人竟然干脆地说:“行!”
老人对塔子说:“这些书越放越没用,你都拿走吧。”
塔子说了声“谢谢”,然后站起身来,我也跟着她站了起来。我心里在想,塔子不会是向老人耍了个花招吧?
走到门口后,塔子回头对老人说:“大爷,也许我们能为您女儿报仇。我们正在追查作案的罪犯。”
“我们正在努力。”我说,“我们没打算让警察插手,靠自己努力。”
然而,老人只是疲倦地点了点头。
回到奔驰车上,我打开塔子看过的那一期会刊,翻到目录页,上面排列有二十多个名字,柴山洋子的名字也在其中。但是,塔子说的母亲笔名是哪个,我猜不出来,当然,也没有看到松下优子的名字。
“你说这本书里面有优子的笔名吗?哪个是?你怎么知道是她的笔名?”
“这个嘛,非常简单。喂,我们去涩谷方向吗?”
她发动了汽车。我感觉到起步速度非常野蛮,但我的眼睛并没有离开会刊的目录。我看了一阵子,仍然没有看明白,彻底死了心,于是就向她问道:“你能不能提示一下?”
“你呀,真是迟钝啊!我一看就明白了,不是有一个诗味十足的名字吗?”
我再次去看目录,看到了那个名字:工藤咏音。这个名字与优子有什么联系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
塔子见我好半天没有反应,不耐烦地说:“还没看出来?字谜嘛!非常简单的字谜!”
“原来如此呀!”我终于看出来了,“噢,我的罗马字母拼读水平太差。这个工藤咏音的咏音二字读作YONE.”
“对呀,妈妈用的是过去的姓氏。”
“KUDOYONE,工藤咏音,把这几个罗马字母拆开重新组合一下,就成了ENDOYUKO,园堂优子。再看看其他几期,有这个笔名的还有第四期和第五期两本,封面上印的年份为一九八五年和一九八六年。”
“警察根本就看不出来,他们也想不到笔名这一点。而那个大爷又不愿意同警察合作,由佳乃女士肯定也有通讯录之类的东西,但他绝不会给警察看。”
“我也是这样想。”我一边回答塔子,一边读着优子写的短歌。
“短歌我看不太懂,你如果看明白了什么,请你告诉我。”塔子说。
“大都是些写纽约街景的诗歌。”
工藤咏音以《第五大道诗抄》、《第六大道诗抄》这样简单的题目为题的短歌,在这两期会刊上有二十首。
烈日下,摩之厦,宛若火龙,灼热退人。
纽约街,黄昏时,行人驻足,信号灯似榴芯红。
我低声吟诵着这样起头的《第五大道诗抄》,塔子说:“请给我解释一下。”
“这首短歌并不是很难懂。第一句写的是火辣辣的太阳照射下的盛夏街景,街上的摩天大楼感觉上就像火柱似的,面对无法忍耐的酷暑,人们找不到可以躲避的庇荫。我认为,这一句比喻的是人类面对着无奈的世界,而这个世界丝毫不会改变,而且也无力去改变它。作者表现的是心中的无奈与绝望。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看法。第二句是描写纽约街头的行人,在纽约这样的大都市,街道上各色人种的行人川流不息,犹如行尸走肉;人们停下脚步等待过街信号,红灯看上去就像剥开皮的石榴裸露出来的肉芯。这一句也是作者在借景抒情。”
过了一会儿,塔子突然说:“妈妈写这些东西时我才十三四岁,那时妈妈很不幸福,她写的应该是那个时候的事吧?”
“也许是。”
“为什么有人会从我的房间把这些诗歌偷走呢?他偷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处?”
“是呀!”我也只能这样回答她。
后来她就不说话了。我在看优子的短歌,看完她写的所有短歌后,我又回到开头,一直盯着那首短歌。
汽车从京滨一路开出,驶入山手大道,在看见了大崎车站的十字路口被红灯挡住。我对塔子说了句“我在这里下车”,然后打开车门。此时,车正停在马路的中间。
塔子瞪着我说:“你要去哪儿?”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回头再和你联络。”
我的身后传来她的骂声“傻瓜……”,后面的话没听清楚,因为信号灯变成了绿色,她后面的汽车纷纷按响了喇叭,于是她的奔驰就像疯了一样起步了,以惊人的速度在我的视野中消失了。
我在车站附近进了公用电话亭,把电话卡插进电话机,按下按键。
“这里是《太阳周刊》编辑部。”有人应答。
校对清样的日期已过,今天应该是休息日,可是有人在值班,大概就是因为要等我的电话吧。
“我找森先生。”
“他出去了。”
“那么,松田在吗?我是岛村。”
对方突然停顿片刻后说:“他在,我去叫他。”
“是岛村吗?”松田的声音很沉着,“我也可以叫你菊池吧?我可一直在等你的电话哟。森君说过,依你的性格,肯定会打电话来的。我们编辑部的头儿偶尔也会有说准的时候。”
“我打电话来,是因为我搞到了许多新情况。”
“什么情况?”
“有抱歉,有拜托,也有问题。”
“如果是这样,咱们是不是找个地方聊聊。我把后天出版的周刊的头条告诉你吧,标题是《公安委员会居然愚蠢到如此地步》,为你一九七一年的事情彻底翻案。当时,警察在这次爆炸案的死者桑野诚的房间里发现了制造炸弹的原料,但在你的房间什么都没发现。另外,还有你预定参加拳击比赛的证明,以及走访你周围的人的旁证。所有的东西都证明,你在一九七一年的爆炸事件中是无辜的,而且那个事件是一次偶然事故;在新宿中央公园爆炸案中你也是个局外人。我们要发起一个为你洗清冤枉的宣传运动,正好与乱怀疑你的人针锋相对哟。从周刊杂志追求划时代的贡献这一点说,这也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
“噢,原来如此呀!”我说,“看来,《太阳周刊》已经把我与菊池联系在一起了,好像还没有媒体报道过这件事情呢。”
“是公安委员会告诉森君的。警察在你的酒吧采集了指纹,在查对客人的指纹时发现了森君,他在闹学潮时代也参加过‘全体学生共同斗争会’,指纹也被存档了。实际上,森君现在正在以参考人的身份在新宿警察署接受调查呢,已经是第二次了。有一件事你得清楚,最迟不过明天晚上,你岛村的大名和你的酒吧肯定就会见报了。我们的杂志后天上市,所以就把这部分删掉了。在提供情况方面,公安委员会是不会给我们杂志社开小灶的。要抓新闻还得靠自己呀,所以咱们得见面,你能行吗?”
松田提起的“全共斗时代”,在我心中激起难以平息的波澜。
“让您费心了!很遗憾,现在还不能和你见面,还是等我的电话吧。失礼了!”
“那么,请稍等一下。”松田在电话里叫道,“我准备好了纸笔,咱们继续聊聊。”
“首先要表示一下我的歉意。首先,刚才听了你的话,觉得也该谢谢森君。对于因为常到我酒吧来而受牵连的客人们,现在我还没有时间和办法向他们道歉,也敬请他们原谅。还有,我擅自冒用了《太阳周刊》的名义。你不是知道遇难者中有一个叫柴山洋子的吗?我今天拜访了她的儿子柴山守。为了方便拜访,我冒名为《太阳周刊》的记者松田幸夫。本来我是想冒充你的,可你已经先我一步去过了。”
松田的笑声从话筒中传了过来,我接着说:“有件事情我想拜托你,柴山洋子写短歌,我希望能把她的作品刊登在下一期《太阳周刊》上,哪怕一两首也行。不过,现在她的短歌作品在警察手中,我想你松田君应该有办法搞到手。”
“怎么回事?”
我隐瞒了山崎由佳乃的事情,与少年的交谈也只是谨慎地讲了一部分。松田又笑了,他说:“你说的这些本身就是很有意思的材料。我明白了,你交给我办的事情也在我的责任范围之内,我答应你。我想总编辑、森君肯定会同意的。柴山守那里,我再去一次,当面向他肯定松田幸夫的存在。还有什么问题吗?”
“你能不能把江口组的上层组织结构告诉我?”
松田停顿了一段时间,可能是在翻本子,然后像朗读一样给我讲了一通,讲完后问我:“这些够吗?”
“足够了,谢谢!”
“你到底有什么打算?你想干什么?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说实话,我自己也不很明白,不管怎么说,我得说谢谢你,十分感谢!”
道完谢后,我刚要挂电话,松田说:“喂,岛村,等你公开出来的时候,首先要联系我们哟!”
“那当然,如果没有你们的关照,我怎么可能会平安地公开出来呢?”
话筒里再一次传来松田的笑声:“祝你成功!”
我再次表示了谢意,然后挂断电话。这时,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个必须要去的地方。
第十七章
与浅井约好的见面时间还早着呢,我向离滨町不远的人形町方向走去。疲劳渐渐从身体的深处向我袭来。整个下午我一直坐在桌子旁打电话,还真有点不习惯,因此感觉十分疲劳,体力不支。虽然还有等着我去做的事情,但我已经不是那么专注了。只有一件事忍耐不住了,半天没喝威士忌了,我必须赶紧控制住双手的颤抖。
我换乘的地铁都很拥挤,我费力地打开晚报。正像松田所说的一样,今天的报纸上没有出现岛村的名字,那是明天的新闻。一家晚报以晨报报道过的炸药和起爆方式为中心做了追踪报道。搜查本部就像被报道驱赶着一样,确认了报道中的大部分事实,但是,由于有些疑点仍然处于怀疑阶段,所以警方也不好妄下结论。其他报纸的报道内容基本相似。在爆炸案件真相大白之前,警方并没有解除谨慎的姿态。
我呆呆地盯着晚报的社会版,广告栏上方的一则报道进入我的视线:《新宿一马路居民遭遇车祸而亡肇事车逃逸》。我久久地盯着死者的名字:辰村丰(二十八岁)。这条报道非常简短,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死于车祸,当然不会引起社会的过多关注,发一条小小的消息足矣。龙遭遇车祸的时间是上午十点钟左右,地点在区办公街。报道说,那辆黑色轿车肇事后飞速向职安大道方向逃逸。警方是从龙身上的过期护照上得知他的姓名的。在无家可归者的物品中,警方还意外地发现了几万日元现金以及几张面额一美元的纸币。此外,警方对死者的其他情况就一无所知了。报纸上没有刊登死者的照片,也没说明将会怎么处理遗体。我想,既然可以从护照中查明他的原籍,也就应该可以和他的家人联系上。他有关心他的亲人吗?一切都无人知晓。报道被框在香烟盒大小的方框中,这就是龙的结局,他人生的帷幕就这样关闭了。龙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大概是被抖动的报纸一角碰到了,我旁边的男人“噢”地叫了一声,但他一看到我脸上的呆板表情,就低下了头,没再说什么。
我在人形町站下了车,第一件事就是找酒馆。我碰都没碰自己点的下酒菜,抓起不兑水的威士忌,就像喝水一样喝起来。昨天夜里,龙说想听我讲讲自己的情况,我以疲劳为理由拒绝了他。我当时想好好地想一想,可是我想来想去的又有什么意义呢?假如我和他聊聊,说不定事态可能就会向另外一个方向发展了。龙从棕发传教士那里收取毒品和钱的事情,是我当面向他揭穿的,并因此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他是带着被伤害的自尊心死去的。我没有伤害他和他的自尊心的权利,我不应该那样做,我太为所欲为了。我想起他那张蓄着漂亮的山羊胡子的脸盘,以及那张脸上出现的崩溃的表情,当时我是在夜色中看这张脸的。尽管从早晨起我滴酒未沾,但此刻依然感觉到威士忌的味道寡淡如水,更糟糕的是我竟然吐了,邻座的一位客人向我表示不满,我揍了他。年轻的店员来劝阻,我连店员也打了。另一个店员举着啤酒瓶扑向我,我躲开啤酒瓶,一拳击中他的脸部,他“扑通”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当我看到柜台边有人拿起电话时,我就走出了酒馆,一出门就跑了起来,很快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好踉踉跄跄地往前奔。我在并不熟悉的街道上奔跑,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奔向何方,就像我这个人一样,像我的生活一样。警车的警笛声在远处响起,我蹲在路旁想呕吐,但却什么都吐不出来,把手指塞进嘴里抠喉咙也不起作用,我甚至连胃液都吐不出来了。当泪水从我的眼角涌出来时,一只有力的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肩膀。
“你怎么不注意点?”是浅井的声音,“没想到你会醉成这个样子。”
我躺在沙发上问:“这是什么地方?”
“我的房间。我从车站过来时,看见那边乱哄哄的,就有点担心,跑过去一看,骚乱的起因果然是你。”
“是吗?”我仍然迷迷糊糊。
“冲个澡吧,能稍微清醒点。”
“好,我先冲个澡。”
我尽量把水开得热些,热水淋着我的身子,烫得我皮肤都有点痛,但并没有把我身体中的任何东西冲走。我忍耐着发烫的热水,在疼痛中渐渐平静下来。我走出浴室,用毛巾擦干身子,穿上自己的衣服。
“这件新大衣已经被你糟蹋得不能穿了。”浅井笑着说,“这下子你也成了真正的罪犯了。一旦警察知道是你干的,可就有了抓你的理由了,故意伤害罪。”
“是那么回事,我真蠢。”
“你怎么会醉成那样?”
“我的一个朋友被谋杀了。”
“谁?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讲了昨晚我们的谈话和报纸上他遭遇车祸的消息。
我讲的时候,浅井紧锁眉头。等我讲完后,浅井问我:“还想喝酒吗?”
我点了点头。
“这次你得慢慢喝。”他忠告我。
我按照他的忠告,用酒杯一口一口地吸饮,身体逐渐恢复了常态。
浅井问我:“你怎么知道那个朋友是被谋杀的?”
“他死得太蹊跷了,而且是在这个时候。就这些,并没有其他依据,但一般不会错。肇事逃逸的汽车肯定是偷来的。”
“嗯。”浅井咕哦了一声,“你说那个男子曾经受到过威胁,而威胁他的可能是望月。另外,警察也在盯梢与那个叫西尾的人接触的家伙,而那个家伙又肯定与公园事件有关。他们又牵涉到毒品,现在又有了新的纠葛。你觉得一旦西尾对警察供出望月的话,警察就会强行来搜查我的住宅,所以就给我提了一个忠告。是这么回事吧?”
“是的,但是西尾好像并没有对警察说出望月,否则你的办公室和住宅早就被搜查了。望月威胁龙,是因为望月知道警察的动向。”
“可是我还是有疑问,首先,怎么能够确认你说的那个男人就是望月呢?脸上有伤疤、喜欢穿蓝色西装的人多的是;其次,望月为什么要谋杀龙呢?”
“我并没有说龙就是望月谋杀的,就连你,现在也不知道望月的去向吧?”
浅井摇摇头说:“我根本找不到他,这样的事情以前可从来没有过。”
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九点多了。
“哎,你说下午有重要事情要办,有什么新发现吗?”他问。
我断断续续地讲了优子写短歌的事情;短歌原稿又被潜入她女儿房间的身份不明者偷走;我拜访柴山、山崎两家的情况。我没说出塔子的名字,只说是从媒体的朋友那里听说的,又一次使用了《太阳周刊》的名字。
“你弄明白了优子去中央公园的原因,但在那里又发生了什么事还没弄清楚。”
我看着嘴里咕咕哝哝的浅井说:“你怎么样?昨天晚上在监视什么吧?连手机都关了,整整一夜没开。”
“去了上石神井。”
“监视谁的家了?”
“我去了江口组一个年轻头目的家。我曾经给他当过助手,不过,那是看在他的前辈的面子上。我一直守候到深夜,凌晨四点钟他才与一个女人一起回来。我赶紧过去按了门铃,对他说有要紧事谈,他把我让到客厅,我们谈得很平静。”
“江口组不是一直在盯着你吗?在这种状况下,你还能友好地拜访他?”
浅井微微一笑,眼角上皱纹又多了起来。
“他并没有对我说过我多管闲事,大概他也没有想到我到你的酒吧去过。实际上,我一说是为那件事来的,他并没有吃惊,装作没听见,不接我的话头,也可能是在考虑应对办法吧。虽然我离开了江口组自立门户,但我发展起来了,成了核心人物,所以江口组也不能太慢待我。”
“你都跟他说了些什么?”
“我对他说,岛村是我的朋友,我想知道是谁让江口组警告我的朋友的,是谁下手打的,我们心平气和地谈谈,但你必须追究组里的毛头年轻人,给我找出凶手来,我要打人凶手向我的朋友赔礼道歉,把这件事摆平。”
“他是不是还是说是那个哈鲁技术公司传来的话呢?”
“看起来事情有点微妙。他说,确实是哈鲁技术公司的职员传来的话,来自秘书长室,是个叫长滨的人提的要求。但是,这个要求似乎是个与企业无关的个人请求,至少老大强调了这一点。他又说,这个叫长滨的人已经在本周一递了辞呈。这也是事实。我今天给哈鲁技术公司打过电话,请他们给我找长滨秘书长。公司接线员说长滨秘书长已在本周辞职,而且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
“江口组为什么会与这位叫长滨的人有个人关系呢?”
“那个人原来在总务室工作,很早就和江口组打交道了。听说他经手过黑道上从大公司欺诈来的黑钱洗钱的事情。”
“你没跟年轻头目说毒品的事吗?”
“那事呀,当然不会说。以我现在的位置,如果说那事的话,不就成了干涉人家的内政了吗?”
我站起来走到窗边,宽广的隅田川尽收眼底。我眺望着在黑暗中流淌的水面想,浅井这套公寓面积虽然不算很大,但价格肯定不低。我又回到沙发上。
“你把手枪带回来吗?”
“即便你不给我提忠告,我也正打算那么做呢。现在,这里就是没有汽车,也许我该把汽车从事务所开回来。”
“能不能把你的枪给我看看?”
浅井皱了皱眉头,问:“你看手枪干什么?”
“我以前没见过手枪,这回是第一次,一直也没有什么机会,这次我想仔细看看。”
他默默地打开抽屉,“咚”地一声把昨天我见到过的那支手枪放在桌上。我拿起手枪,凑近脸去摆弄,一个简单的金属制造的道具而己,只有一点与想象的有所区别,那就是重,没想到它沉甸甸的。
“你小心点,里面装着五发子弹呢。”
“这个就叫大眼镜蛇呀?哪个是安全装置?”
“这种枪没有保险栓。”浅井笑着说,“这是双击手枪,一扣扳机,旋转弹舱一转,子弹就上膛了,再扣一下,子弹就出去了。如果是单击手枪,扣扳机省劲,但得打开保险栓才能击发。明白了吧?就是这么简单。”
我按照他说的要领,扣了一下扳机,随着“咔哒”一声,旋转弹舱转了六分之一圈。
“是这样吗?”
“喂,你别乱动,这可不是外行人的玩具。”
我把枪口对准浅井,说:“外行一旦会玩了,能开这样的玩笑吗?”
浅井深深地长叹了一口气。
“看来我以前是小看你了,我这个人好像也年老昏花了。”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说,“好吧,我再给你一个忠告。”
“请!”
“你的枪口耷拉了,一不留心你就没命了。”
我望了望自己手中的枪,的确,枪口已经指向地面了。
“这东西对我没什么用处。”我把手枪轻轻地放回桌上。
浅井打开扳机,把弹舱转了回去。他一边咕哝着一边压下扳机,用大拇指压下弹舱里的子弹,然后动作十分自然地把手枪放在桌上,表现出对枪已经完全失去兴趣的样子,抬起头来看着我。
“今天早晨你用过这枪吧?”我说,“硝烟的味道还留在枪膛,隐约可闻。实际上这把手枪能装六发子弹,现在只剩下五发。好了,我拜托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能否把真情告诉我呢?你要是真的不告诉我,也许我会在这里和你打上一架,酒精中毒症患者虽然胜算不大,但也不会轻易服输。”
“我没有兴趣和你打架,到此为止吧,咱们都是中年人了,并不是拳击手。”
浅井说完,就不再出声了,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默默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了一句,从骨子里说,我最终在黑道上也难以修成正果呀,我是个不会隐藏真情实感的人。
他接着说:“上一代掌门人老爷子待我不薄、他喜欢当过警察的我。第三代掌门接班以后,我的地位就很微妙了。当然,年龄的因素也是一个方面。以前,我管第三代叫boy,淘气的男孩,但他当了掌门人,一切都变化了。道上的情义观念我懂,但什么事情都得有个限度,不能太离谱。他现在已经长成社会上所说的大人了。他那个人,不能说他是个坏人,但他与我在脾性上有差异。结果只能是这样。后来,因为照顾到我的功劳,让我另立了门户。用钱解决了这种关系。一般来说,即便是接班的掌门人年轻,也应该继续留在组里,我的情况算是个特例。说起来,第三代掌门也算是我的恩人,可我在今天早晨却把枪口对准了我的恩人。尽管当时保镖就在身旁,但他不许他们参与。我用的就是这把手枪,子弹击中了他的手腕,不会有生命危险。我向恩人举枪的事实是不能改变了,那也算是个象征吧:成州联合这家老店中的老店关门了。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就是说,我在道上的生命算是已经结束了。噢,不仅仅是在道上,我这条命还能留多长时间,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大概也就是半年吧。”
他平静地继续说:“第三代掌门当时就说,‘你把心里想的事情都说出来吧,我这是真心话。你是不是还想问毒品的事情?你也可以继续扣动扳机。’既然如此,我也就死心了。我本人也是个黑道人物,我明白了,我再提要求也不会起什么作用,于是我就回来了。”
“你为什么要冒这个险呢?又为什么要对我隐瞒这件事的实情呢?”
他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是呀,我也说不清楚。理由吗?可能有两个。”
“其中一个我可以想象。”
他微笑着说:“你来讲吧。”
“这次事件中的一个主要角色,就是望月。你在保护他。”
“哼。”浅井咕噜着,“我是在黑道上混的,虽然我没有和望月结拜为生死之交,但我们的组织是个股份公司,我有责任保护公司的职员。”
“有道理。”我说,“可上一代组长对一九七一年事件非常关心,肯定还有其他的理由。你说过你的妻子死了,但你并没有提过她的姓名。她叫小夜子吧?”
浅井又探深地叹了口气,默认了我的话。紧接着,他再一次叹了口气后,对我说:“接着往下说。”
浅井两眼紧盯着我,从他无言的表情中,我看不出他的心中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道:“如果就是那么回事的话,那么对你来说,我的存在是不是个麻烦。”
“不会的,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但你不会害我。如果你现在还有那种复仇心的话,到现在为止,你都有过好几次机会了,早就可以随心所欲了,但你一直在关照我。”
浅井脸上浮现出略带几分苦涩的微笑,说:“是这么回事。”
“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才接近我的?”
“第一次去你酒吧那天,我没说一句谎话。我当时确实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我所知道的,就是当时我讲的那些事情。你相信吗?”
“当然相信,不然你怎么会用真名浅井志郎呢?”
“第一次接到你的电话时,我还是不知道,那次你对我提了个忠告,建议我关闭游戏厅。我真正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是在电视报道公园爆炸案与一九七一年汽车爆炸案的联系时提到你之后。当然,我们在横滨那家宾馆会面的时候,我隐瞒了已经知道你的真实身份的情况。但我那次只说了一句谎话,因为我不想在某些事情里陷得太深,所以就没讲江口组与毒品的关系。也许就是因为这次,你才对我产生了那样一种感觉。我都说了,信不信由你了!”
“我相信你。”我再一次表白说,“无论你以什么形式关照我,目的都是为了解决我与黑道之间的纠葛。为什么你不复仇了呢?”
“时间变了,人也变了。”浅井歪着头自言自语似的说,“我当警察的时候,就和前任老掌门交情不浅。老爷子的心情很复杂,他甚至对那个桑野感恩戴德,因为桑野是他儿子的救命恩人。另一方面,他对吉崎警官也很同情,所以跟我也就有了交情,因为我娶了吉崎君的遗孀。他把我们夫妇视为自己的儿子儿媳,就是因为这一点,我退职后接受了江口组的邀请。我只是想知道当年那个事件的真相,同时也想了解当年那位天才拳击手后来的生活,所以对你这个人特别感兴趣,就是这么个心情。我当警察的时候,重新研究过汽车爆炸案的资料。我认为事实的真相与公开报道出入很大,所以,当你告诉我你根本没有想过杀人的时候,我确信无疑。我在电话中说过,我会回答你所有的提问。当然,我也曾经有过几个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但听了你的谈话之后,疑团就解开了。可那个桑野却已经死了。”
我久久地盯着浅井,脑海里浮现出他说真希望自己是个无用的流氓那句话,确实是时间变了人也变了,但我总觉得他与他说的这句话协调不到一块去。
我说:“那你为什么要与江口组的第三代掌门对抗呢?我来说说答案吧,时间变了,望月也变了。难道不是吗?如今望月已经成了毒品贩子,参加了黑道上的秘密贩毒组织,而你却想把内弟从贩毒团伙中拉出来,所以你去找组长问望月的事了。”
“……”
“你可以不回答我。但你有什么必要耍这个花招呢?骑摩托车袭击我们的两个人中,其中一个难道不是望月吗?”
浅井摇摇头说:“你说错了,我没有针对你和望月一起搞阴谋。实际上,我也是听了你的话后才恍然大悟的,我原来并不知道望月和警察的关系。在他说你有在公园喝酒的习惯之前,我想都没想过自己竟然会这么大意。”
“你是说,那次嘲弄性的袭击不是你安排的?”
“那次袭击是不是在演戏另当别论,但它绝对和我没有任何关系。说实话,这件事我也问了第三代掌门,他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实际上就是默认了。这件事就是他指使组里的年轻人干的。”
“原来如此呀!望月大概正在考虑向我复仇的事情吧?”
“也许是吧?他也许会想为他姐姐——我的老婆复仇。望月以前确实也对我说过,‘和我一起报仇吧!’如果他坚持这样做的话,我也不会介入。在这一点上,我保持中立,哪边也不偏袒。”
“我明白。”我说。当然,我没有资格要求浅井什么,他在生活中自然要遵守他们的游戏规则。
“我再一次声明,就一九七一年的事件而言,我既没有和望月谈过,也没有和他一起计划什么。我指示他暗中调查你的酒吧,纯粹是一种事务性的工作。你和桑野的名字见报以后,我们俩也没有提起过复仇的话题。过去的事情应该让它过去了。望月也长成男子汉了。对于他独立做出判断的事情,我是不会多嘴多舌的,不然的话,如果他有骨气,有复仇之心,也会鄙视多嘴多舌的姐夫的。”
“我理解你的这种心情。”
“为什么?”
“因为你不愿意干扰望月的思想。”
“这话怎么讲?”
“是你岳父在电话中告诉我的,他很主动地谈起儿子的事情,说儿子曾经在自卫队服过役,现在在一家大企业工作,你岳父非常自豪,儿子在哈鲁技术公司干得不错,已经升到企划部长的位置了。”
浅井的脸上现出惊愕:“请等一等,望月是哈鲁技术公司的企划部长?”再好的演员也不会装出他那种惊愕的表情,也许他很久没有和岳父大人交谈过了。
“你真的不知道吗?”
“真是太奇怪了,他知道企划部长是干什么的吗?这三年来他几乎天天跟着我。在股份公司任职,每天总得工作七小时吧?他根本没有作为正式职员上班的时间呀!”
我想了一会儿,然后说:“也许他为了在父亲面前撑面子,才这样说的。”
“啊,有可能吧,只能这么想了。”
“嗯,你还没有回答完我的问题呢。”
“什么问题?”
“你把枪口指向江口组的掌门人,冒了如此大的风险,却又要对我隐瞒实情,你说有两个理由,刚才说了一个理由,现在我想听听另一个。”
浅井鼻翼边的皱纹更深了。我长叹了口气,一声不吭地等着他。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刚才我已经说了,我把枪口指向了第三代掌门人,我这条命也活不长了。如果知道这件事的人也活不长的话,那就是受到了我的牵连。在我生活的圈子里,我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几乎都是些垃圾。这一次我偶然有幸遇见一个有骨气的人。我想,今后我应该少和他见面,以免使他成为我的同路人。”
怎么,浅井想要保护的人原来是我?
“嗯,这么说,竟然还有人在关心着一个疲惫不堪的酒精中毒症患者。”我等着他继续深入往下谈。
不知为什么,浅井笑了。
“关心中年酒精中毒症患者的人,也不止我一个呀!这不是打扑克,我把我的底牌全都亮给你吧,不是还有一个人也可以为你哭泣吗?是个女孩,她的名字好像是叫松下塔子。”
我望着他的脸,半天才说出话来:“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你不要吃惊,你简直是个古董。虽然你知道无绳电话很容易被窃听,但你却对电话的最基本常识一窍不通。你不知道电话的来电显示功能吗?按下一个键,就可以把上一次来电的号码显示出来,再按一下就打过去了。今天早晨你和我通话后过了一会儿,我就打过去了,电话里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她对我说,‘原来这不是天气预报哟!刚才是一个流浪汉给你打的电话,你是不是看了来电显示打过来的?’她向我做了自我介绍,我也自我介绍了一番。她是个很有个性的女孩,对我说你就是那个神秘的黑道人物吧。我问岛村在干什么,她回答说我让他冲澡呢,于是我就说过会儿再打吧。”
我又长叹了一口气。确实,我不否定对塔子有意见,这么重要的事情她都忘了告诉我,太粗心了。
“我需要整理一下思路。”我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按照你所介绍的情况,哈鲁技术公司的一部分人和江口组因为毒品而牵扯在一起的可能性依然存在。从组长对你的反应来看,也只能这样想。你说是因为怕我有生命危险才会对我隐瞒实情,这不能算是理由。实际上你在考虑的是,他们已经建成了一个庞大的贩毒组织,或者说是正在建立。”
他犹豫了片刻,最后才像下了决心似的说:“就算是那么回事吧!”
“你的内弟望月似乎在其中起着关键的作用。至于他要向我复仇的事情,咱们暂且不谈。”
“也许是吧。”
“但是你想让他退出来。”
“是的,我死去的妻子只有这么一个弟弟。我甚至可以说,望月还欠我一条人命呢。这不是吹牛。我的妻子就是因为吸毒死去的,而给她提供毒品的就是望月那小子,就是他,让自己的亲姐姐中转毒品,使她也染上毒瘾。我知道后,真想杀了他。他脸上的伤疤就是我给他留下的,当时他痛哭流涕,和我讲好了要与毒品彻底决裂,我狠狠地教训了他。我不能容忍他对我撒谎,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可现在他旧病复萌,我想,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是再给他一次机会。”
沉默片刻之后,我轻声说:“你本来就不打算在黑道上再混下去了,你自己也对我讲过。实际上,至今你还保留着警察的本色。”
浅井微微笑了笑。
“哎呀,我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今天还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我说过在防暴警察那里有路子吧?今天我从一个熟悉的警察朋友那里听到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那家伙真怪,因为别的案子,他被抽调到搜查本部了,具体什么案子我也不清楚。他对我说了两件事。一是星期日的中午一点,他们搜查本部接到举报电话,有位目击者说,吾兵卫酒吧那位叫岛村的男子星期六早晨曾经在新宿出现,手里提着灰色旅行包。警察破例对你的房间提前搜查,而且是公开搜查,都是由此而起。当然,举报是匿名举报,但举报人绝对不是望月,因为那段时间他一直在我的身边。另一件事就是,他在见我之前,搜查本部笼罩着一种不安的气氛,流传着可能要提前举行记者招待会的传言,具体有什么新闻要发布,他也不清楚,好像对所辖警察署还在保密。‘本部的头头们都有点神经过敏。’当时他就是这样对我说的。”
“嗯,就这些吗?”
“就这些。”
我们俩不再说话,彼此都陷入沉思。后来,还是我最先打破沉默:“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事?”
“借我一套西服,朴素点的,还有领带。”
“这事啊,你想干什么?”
“我不能再以刚才那身打扮在这一带出现了,我现在是打架斗殴的伤害犯。”
浅井笑了:“是这么回事,请你稍等。”
他进了隔壁的房间,我拿起桌上的手枪,装进大衣口袋。在大衣口袋里,我的手碰到了浅井上次给我的《四季报》复印件,我掏出《四季报》看了起来。
浅井拿来西服,我一边换衣服一边问:“哈鲁技术公司的名字比较新呀!”
浅井脸上现出诧异的表情:“怎么了?”
我指着《四季报》复印件说:“这里写着公司成立于一九五六年,可我觉得当时不会有这样时髦的名字,要不就是后来变更的。你知道它以前叫什么名字吗?”
“哦,当然知道,我调查过。过去它叫掘田产业,创始人叫掘田晴雄,哈鲁是‘晴’字的读音,技术一词来自英文technical,明白了吗?”
我停下正在伸出去拿白衬衣的手说:“原来如此呀!”
十一点半钟,我要出屋时,看见浅井的眼睛在扫视桌面。然而,他却没说什么,而是问了我一句:“你打算去哪儿?”
“到女朋友那里去看看。”
“住在那里吗?”
“没打算住在那里,我对别人会不会留我没有自信。”
“那么,如果不行的话,你就回来住吧。”
我点点头,正要开门时,浅井轻声说:“你不经我同意就借用我的东西哟!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即便现在我看到了,我也装作没看见吧,因为那个人和望月都有枪嘛。好了,我哪一方也不偏袒。”
“我明白。”
“我本想,有些事最好不要让你知道,所以就隐瞒了一些不便讲的部分。我知道你不会就此而知足的,但我还是想再对你说一句,无论对手是谁,都不要杀人哟。绝对不要杀人!”
“那当然!”我关上门后,自己对自己咕哦着说,“如果可能的话,我当然不希望杀人。”
第十八章
“这么晚来,有什么事吗?”
从打开的门中探出头来的塔子非常冷淡,满脸的不高兴,正像我预想的一样。
“不请自到,自然是有话要说。”
塔子根本没有想开玩笑的意思,凶狠地瞪着我说:“你把可爱的女孩子一个人撇下不管,现在竟然就这么若无其事地又回来找我了。”
“我也有同感呀。唉!人到中年,感觉就迟钝了。”
“你岂止是感觉迟钝!你的神经简直就是钢丝做的!如果你想进我的房间,得答应我两个条件。”
“请讲。”
“首先,这个房间不是给酒精中毒症患者用的,任何酒类都不得进人这个房间。”
“今天早晨你的橱柜上还有一瓶威士忌呢。”
“那瓶酒被我摔了。人要是真生气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女孩子也是一样。你觉得不是吗?”
“我承认是那么回事。”我说,“酒的事我可以忍耐。那另一件事呢?”
“你想怎样对待好心帮助你的人?你回答我!”
“我至今还没有这样的经验,人情世故我不是很懂。但是,对你,我十分感激。你很可爱,也很有魅力,像你这样迷人的女孩子,我还没有遇见过,所以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好。”
门开了,我觉得我刚才的话就像阿里巴巴的咒语一样。
我把装着手枪的大衣仔细叠好,放在起居室里最不显眼的角落。塔子双手叉腰,眼睛骨碌碌地转着,从上到下地打量着我。
她十分惊讶地问我:“这套西服是怎么回事?你穿着好像并不合身。”
“那没办法,借来的嘛。再说,以前我也从来没有穿过西服。”
“好吧,把你的事情说给我听吧!在这以前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噢,每一个细节全部都得讲哟,一点也不许隐瞒。”
发布完这样一个宣言之后,她起身端来了咖啡。我现在的体质,除了酒精之外,不能接受任何其他东西。我忍耐着,开始对她讲述,我不能再往她的愤怒上面火上浇油了。按照她的要求,我讲了纸板房的事情、龙的事情、浅井的事情,不过,仍然按照以前的习惯,并没有全部讲出来,手枪的事情也隐瞒了。塔子听着的时候,脸上一直是一副吃惊的神情,只是在我说“浅井和你联系过吧”的时候,她才“嗯”地一声点点头说“还不都是因为你的脑袋缺了根弦”。我没有反驳她,接着说起了搜查本部接到的匿名电话。
“那天就差一点,你要是不到我的酒吧去的话,我也许就被抓走了。”
我说这句话时,她的表情才柔和一点。
“那个电话是谁打的?”
“不知道。浅井说不会是望月,我也猜不出是谁。”
“如果是望月想向你复仇的话,那么,他会不会是这件事的幕后策划者呢?”
“也许吧,但是有些事就是弄不明白。如果是他干的,那他一再杀人又是出于什么动机呢?而他又怎么能搞到军用炸药呢?想起这一切,我就犹如坠入云里雾中了。”
“嗯,这就是全部吗?全都告诉我了吗?”
“是的。”我撒了谎,“调查到各种情况之后我就想告诉你,但我也想知道你的事情,想问问你父亲的事情,请你把他去世前后的事情尽可能详细地讲给我听。”
她很听话,按照我的要求,打开记忆之门讲述起来。我一直倾听着。她讲完后,看了看表,已经是深夜两点多钟了。
“谢谢!”我对她说,“我该告辞了。”
她的表情马上起了变化,又恢复了我刚进门时的脸色。年轻姑娘的感情起伏之大,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力。
“你到底想去哪儿?”
“这个……我还没想。”
“既然还没想,那你今天是不是就别回新宿西口了?即便你是要去浅井那里,现在这个时间叫出租车的话,出租车司机也会清清楚楚地记住你的脸和你的去处。”
“是这么回事,但是……说句实话,我想散散步。”
“傻瓜!你想想,深更半夜在外面溜溜达达,碰见警察的话,他们能不问你吗?现在你最安全的去处只有一个,那就是这里,住在这里。”
“可是,这是独身年轻女孩住的地方呀!”
“别娇气了!如果你侵犯我的话,你会倒霉的。”
“明白了。”我笑着说,“恭敬不如从命。我决定向你提出请求,请允许我在头班车发车之前留在你这里。你最好也去睡吧,我也困了。”
塔子笑了,是我进门后第一次露出微笑。她马上起身进了盥洗室,我听见她刷牙的声音。洗漱之后,她走进自己的卧室,临关门前对我说了句“晚安”,我也回了她一句“晚安”。
我想梳理一下次日要干的事情再睡。昨天一整天没有合过眼了,我打开空调,房间里暖洋洋的,我抵抗了一会儿阵阵袭来的睡意,终于还是在不知不觉中放弃了这种努力,进入到熟睡之中。
我也不知道几点钟了,只是脸上感觉到空调的暖风习习吹来,湿润而又柔软。
“还在睡吗?”我的耳边响起窃窃私语般的声音。
“在睡。”我闭着眼睛回答。
“你为什么不来侵犯我?”
“你警告过我,那样会倒霉的。我不想自找倒霉。”
“睁开眼睛!”
“我大概正在做美梦吧?我不想睁开眼睛,不想把好梦打断。”
我们彼此间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耳边听见的只有风声。忽然间,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来了,是我脸上发出来的声音。她的巴掌相当有力,比我的拳头还厉害。
“你还说我可爱,有魅力,都是谎话!”
“我没有说谎话,只是我的神经好像是钢丝做的。”
还没等我换过气来,我的脸上又一次发出了清脆的响声,然后就是离开地毯的脚步声,随后是“砰”的一声巨大的关门声。我这才第一次睁开眼来,但很快就又闭上了。我的脸颊疼得火辣辣的。睡意再次向我袭来,我从来没有体验过如此安稳的睡眠。
我从窗帘的缝隙中看到,天亮了。我看了看表,五点半钟。与平日不同的是,我的生物钟乱了。我看了看塔子卧室的门,门像紧紧关闭的贝壳一样默默无言。我并不是在期待什么,但我也许会实现到这里来的一个愿望。我起身坐到塔子的计算机前,打开了计算机,屏幕上出现了我看不明白的显示。我回忆起昨天塔子操作的步骤,是的,命令,再输入“辛苦了塔子”。我的手指在键盘上忙活了一番后,按照塔子教我的步骤操作了一遍,但是,后面的画面总是出不来。我又按下各种按键,都没管事。我死了心,关上计算机,然后再打开重新操作。如此反复操作了几次,我一边恼火,一边继续反复尝试着。我记忆中的画面终于出现了。我选了关键词“新闻”,给命令,箭头指向目的地之前,耗费了不少时间。“报道”两个字终于出现了,我又键入命令,接下来“新闻报道”就显示出来了。时间在我读新闻报道的时候一分一秒地流逝。不一会儿,有个单词停留在我的眼前,我想了想,还是想不起来是什么意思。这时,我注意到塔子的书橱,就到书橱上面去找,找到一本辞典。我好久没有用过辞典了,费了不少功夫才查到那个单词。我回到计算机前,关掉计算机。塔子的卧室依旧没有动静。已经七点多钟了,我读过的新闻报道量并不算大,却耗去我不少时间,使我感到很疲劳。看来,我确实还很不适应新时代的新技术。我拿起大衣,穿上鞋子,悄悄往房间外面走时,桌子上面的一本短歌集映入我的眼帘。我已经不需要打开了。
八点半钟,我来到东阳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门口。时间尚早,来看病的患者还稀稀拉拉,也不会有来探视住院病号的人。我打电话问过,探视时间从十点钟开始。
我站在外科病房的传达室前,一位身穿蓝色工作服的憨厚中年男子抬起头来。虽然他与我是同龄人,但往他那脸上一看,就能看出他过的是一种与我完全不同的生活。他从年轻的时候起就穿上了工作服,工作服已经成为他的肤色的一部分。我之所以这么想,大概是因为我极不习惯穿西服。怎样扎领带还是我向浅井现学的。
我向穿工作服的办事员打了招呼后问:“我想打听一个住院患者,她叫宫坂真优,六岁。请问她住那个病室?”
不知为什么,他的表情马上紧张起来,望着我问:“你是哪里的?”
“哦,我是警视厅搜查一科的,我叫进藤。”
他的紧张感马上就又松弛下来了,也没有想到要看一下我的证件。
“对不起,由于经常有新闻记者来,警察嘱咐说绝对不能告诉他们,免得惹出麻烦来,因为宫坂是因爆炸案住进来的。”
“说实话,我也是第一次到这里来,而且忘了带证件,本想给厅里打个电话问一下,但又觉得有点丢人,所以就只好向你打听了。”
他的脸上现出微笑说:“C栋三〇六病室。”
“新宿警察署安排人值班了吗?”
“这怎么说呢?前天的时候还不许任何人靠近她,直到深夜还有警察在值班。现在……谁知道怎么样了,问问护士值班室吗?”
“不用了,我这就过去。谢谢你!”
病房大楼是新建的,很宽敞,卫生环境也不错很干净。我与医生、护士们擦肩而过,没有人把目光投向我。病室的走廊从三〇〇病室开头,按顺序号一直往下排,直到走廊的另一端。走廊上没见到警察的身影,我的目标三〇六病室一带,从护士值班室看过去,也是个看不到的死角。我走到三〇六病室的门前,看见门口挂着宫坂真优的名字,是个单间。我侧耳听了听,里面没有什么动静。
我悄悄打开房门,除了床上鼓起的用毛巾被裹着的小身体,没有别人。真优躺在床上,面向窗口。输液架已经撤掉了。我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
小家伙翻了个身。我低下头来看她,她额头上的伤口很小,可能要不了多久就会完全消失了。她静静地熟睡着,我把旁边的折叠椅拿过来坐下。我尽量注意不弄出声音来,但她还是微微睁开了眼睛。她眨了眨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我。
“早晨好!”我轻声问候醒来的少女。
“叔叔?”她刚开口的声音很细小,紧接着声音就大起来,“你是我在公园里见过的叔叔吧?”
我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面说:“你记得很清楚嘛,我就是那个醉鬼叔叔哟。天还早,说话轻声点。”
“今天叔叔还喝酒吗?”
我惊奇地发现,自己还没有喝酒。昨晚进了塔子房间之后,到现在我竟然滴酒未沾。我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掌上,也没见手掌颤抖。我无力地笑了。
“噢,叔叔今天忘了喝了。你好了吗?”
“嗯,好了。”她的脸上恢复了血色,“就是头有点晕,不过关系不大,根本不碍事。”
“那就好。”我说,“很快你就又能拉小提琴了。听说你还在会演中获过金奖呢!”
她点了点头,就像刚刚发现了过错似的小声说:“是啊,我最近都忘了练琴了。”
“忘了几天了?你知道吗?”
“啊,不知道。今天是星期几?”
“星期三。”
“我从上星期六起就没再练过琴。”
“是啊,你从星期六开始就睡着了。我想问问你,那天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嗯,现在见到了叔叔,我想起来了。怎么回事呀?以前我一直迷迷糊糊的……是呀,爸爸呢?他在哪里?”
看来,还没有人把她父亲的死讯告诉她。我很同情第一个必须完成这个使命的人。
“他正在另一个地方睡觉呢。”我感觉撒谎的时候舌尖上似乎有一股铁锈的味道,“他也受了点伤,很快就会好的。你经常和爸爸一起去公园吗?”
“上星期六,你们见到优子阿姨了吧?”
“嗯,可是优子阿姨老是和其他一些阿姨在一起。爸爸也和别的阿姨讲话,其实他心里只想和优子阿姨一个人讲话。不过,我也没见到过爸爸提出约会的时候,看来进展并不是那么顺利啊。”
“那些阿姨是不是在广场的瀑布那里会面?”
“是的。”
“那一天,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怎么说呢?优子阿姨突然变得很奇怪。”
“奇怪?”
“优子阿姨一把把我推出好远。”
“为什么她要推你?”
这时,门“砰”地一声开了,我回头一看,一位中年护士抱着一个盘子,正在瞪着我。
“真难办!上面规定了,如果有人到这里来的话,让我们拒绝入内。”
“失礼了!刚才我到护士值班室去过,你没在。”然后,我转向小姑娘,对她说,“今天时间不短了,我要告辞了。”
“叔叔要走吗?”
我点点头,站起身来。
她叫住我:“喂,叔叔!”
“还有什么事情?”我回过头问。
“如果我开演奏会的话,你会来吗?”
“当然,肯定会去。”
“那么我想问问你,叔叔,你喜欢什么曲子?”
我稍微想了一下,说:“演唱组合。”
“演唱组合?是哪一类音乐?”
“噢,一种通俗音乐。有很长时间听不到了。”
“好,我找到乐谱后,一定好好练练。你还会再来吗?”
“啊,很快就会再来看你的。”
我感受到护士的目光冷冰冰的,就在门前向小姑娘挥手告别,床上的小姑娘还我一个微笑。
我到了走廊,这时,我看见一位警官向我迎面走来。他看见我是从三〇六病室出来的,就问我:“你是什么人?”
“我是警视厅搜查一科的进藤,来这里问参考人几个问题。”
看样子,新宿警察署的巡查级别的人都知道进藤这个名字,这位身穿制服的警官马上给我打了个立正。
“对不起,失礼了!”
“没什么,没什么!辛苦了!”
我一边应酬他,一边背朝着他慢慢往外走。拐过走廊后,我赶紧加快脚步,到了楼梯口,我开始跑起来。
到了医院外面的时候,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我叫了辆出租车,对司机说了声“西新桥”。我现在觉得很有必要和浅井联络一下,我决定一下出租车就给他打电话。这时,车上的收音机里,年轻的女播音员正在播报天气预报,今天仍然是个晴天……我望了一眼窗外,确实没错,今天还是个大晴天。
第十九章
哈鲁技术公司的办公大楼有十几层高,看上去外观也挺时髦,或许就是眼下流行的所谓智能大厦吧。一进大楼门厅就是传达室,两位年轻小姐一看见我进来,就站了起来,这是我最近难得受到的待遇。
我对其中一位小姐说:“我要见卡耐拉专务。”
“请问你预约了吗?”
我摇摇头。她从上到下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后礼貌地对我说:“对不起,卡耐拉专务有一个原则,如果没有预约的话,他任何人都不会见。”
“请你转告他,有个叫菊池俊彦的人要见他。卡耐拉的原则有时也会有例外吧!也许你会白跑一趟,可我想费不了你多少时间。”
也许她对我的口气非常厌烦,所以一直皱着眉头,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我,不过,她最终还是拿起了内线电话。她是用英语讲的,所以我听不懂他们讲话的内容。通完话后,她用诧异的目光望着我,大概专务的答复就是个例外吧。
她以掩饰不住的吃惊口吻说:“专务说他要见你。”
专务的办公室在十楼,她对我说,希望我到十楼后和十楼的传达室打个招呼。我谢过她后,向电梯走去。
电梯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琢磨着来大楼前打电话问浅井的那些问题。浅井从防暴警察那里又打探到新的消息——搜查本部着慌的原因。我正在琢磨这些事的时候,电梯到十楼了,一下电梯,迎面就是一个传达室。可能是下面打了招呼,一位穿西装的男子主动告诉我,我要去的房间是走廊尽头右侧那间。我在静静的走廊上往前走。
专务办公室的门上挂着一块金属牌,金黄色的底色上面是黑色的雕刻文字:阿尔封索。卡耐拉。我敲敲门,里面传出一声低沉的“请进”。我轻轻推开沉重的门。
这个房间很宽敞,内装修用的材料高级得令我难以想象,价格恐怕会昂贵得我根本想象不出来吧!屋门的右侧还有一个门,屋门的对面是一面大玻璃窗。今天确实是个大晴天,灿烂的阳光从宽大的窗户洒向室内。窗边摆放着一张办公桌,桌上只有一个花瓶,花瓶里插着几支雪白的波斯菊。办公桌的后面,在广阔的东京都中心风景衬托下,一个人的背影出现在我的眼前,阳光下的一个瘦削的背影,他身上的西服,一看就是高档货。我踏上感觉到陷脚的地毯,走近办公桌。
背影回过头来。
“二十二年过去了,我们又见面了,菊池。”桑野平静地说。
他脸上的微笑,看上去仍然和过去一样柔和。二十二年啊,是足以改变一切的岁月!可是,尽管人已经彻底变质了,但脸上仍然能够浮现出一如从前的微笑。
“好像没有那么久吧?”我说,“四天前我们不是在某公园刚见过面吗?只不过你没和我打招呼而已。可是……”
他眨了眨眼说:“我知道你总有一天要到这里来,但没有预料到你会来得这么早。”
“年龄大了,办起事来性子急了。好像你并不是这样,从你制定了这么麻烦的计划来看,你并不是个急性子。”
他盯着我看了一阵子,才沉着地说:“也许吧。”
他的面部表情和年轻时几乎没有变化,只是脸颊显得消瘦了,让人感觉到浸润着人生的苍凉。看来,时间对我们两人是公正的。
我说:“你最好用日语讲话。你是不是成了某个国家的日裔移民的后裔了?”
“你怎么知道?”但桑野说话时的冷静语气依然没变。
“我听说这家公司两年前就很出名,由于外资参与和外方委派董事而成为一时的热门话题。我用计算机把当年的有关新闻报道调出来看了一遍。”
“是吗?”桑野的脸上依然流露着淡淡的笑意,“你现在会操作计算机了?我看不大像啊!”
“不像吗?很抱歉,计算机那玩意儿我已经接触过两次了。我了解到,卡耐拉专务讨厌记者采访的名气不小啊,从来没接受过采访,有关他的情况都只是些外围报道,人们只知道他是一个日裔外国人。不过,也有个别有参考价值的报道,比如说,《经济报》驻纽约特派记者采访米鲁纳。安顿。罗斯公司总部的报道。虽然报道的篇幅不大,内容比较简单,但也让我了解到了一些东西:颇有实力的投资家卡耐拉有个昵称叫‘弗莱’,会讲英语和西班牙语,平素寡言少语,是个谜一般的神秘人物。后来我又想到,阿尔封索的昵称就是阿尔,也可以叫弗莱。听上去真有点不可思议!我费了好大劲来回忆我们过去不爱上的外语课噢。这些年来,我也没想到过翻翻法语辞典,实际上那不就是你的名字吗?VRAI,在法语中的意思是‘真实’,不就是你桑野诚的‘诚’字吗?你这个名字是在巴黎起的吧?遗憾的是,我注意到这一点的时间晚了些。使我产生这个疑问的契机,是你这家公司以前的名字,当我听到掘田产业的时候,我想起了很早以前你担任主任的那家服装企业,当时它的总部就在涩谷。”
桑野依然面带微笑说:“是那个奇怪的黑道人物告诉你这些事的吧?就是姓浅井的那位。”
“是的。”我露出苦笑。浅井总是用奇怪的黑道人物形容自己,没想到桑野也这样叫他。
“现在我这里只有你一个人。正如你说的那样,我在外人面前只讲英语和西班牙语,只有在餐馆吃饭时才偶尔讲几句日语。”
他从办公桌的另一侧转过身来,向我伸出左手,做出要与我握手的动作。这是长期在海外生活的人自然养成的习惯。但是我没有动,我在看着他的右手。他那自然下垂的右手上面戴着白色的手套。
“是的,生活在马路旁边,但他们的出身背景却十分复杂。我请教的人原来是大学教师,一位法医学家。其他无家可归的人也是形形色色的哟。比如说,你用来假装你做尸体代用品的老人,他叫川原源三,在建筑工地打工时耳朵曾经被削去一块。耳朵的事情是爆炸现场一个目击者告诉我的。你把他的血液注入到你的那只手腕里,以便使手腕看上去像新鲜的肉蛇。为了实现你的计划,你用某种药物把老人弄成半昏迷状态,然后把他运到放置炸弹的地方。还有一个年轻的无家可归者,也被假装肇事逃逸的汽车撞死了,他叫辰村。他们和我一样,都生活在同一蓝天下,共同呼吸着同一个时代的空气。”
桑野仍旧满脸微笑,如果不知道他是杀人犯的话,真会觉得他的微笑很有魅力。
“是吗?这方面的工作是由望月负责的。至于那个老人吗,好像是他从无依无靠的老人中间挑选出来的,因为要求血型一致等等,所以一定得经过各种调查才能选中哟。”
“我有个疑问,为什么那个望月要帮您干事?他的亲属不是您制造的炸弹的牺牲者吗?”
“哎,菊池,我刚刚注意到,你怎么对我用起敬语来了?”
“年龄大了,就这样了。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只要是人,都会有沸点。就是这么回事,很简单。”
“你能不能简单讲解一下?太深奥的话我理解不了,这一点你过去就该知道。”
桑野像个孩子似的歪着头看着我问:“你现在开酒吧,一年能挣多少钱?”
“去年不到一百万日元。那又怎么样?”
“我现在很有实力。”他的声音里带着自嘲的意味,“我有雄厚的经济实力,尽管我很平常,但又很强大噢。比如说,我可以摆布任何人,只要有钱给他就行。以你的年收入水平,在这个国家的任何人眼中都很正常。但是,假若再提高十倍呢?一千万日元,又是个什么概念?在这么多金钱面前,也许有的人会心动,有的人不会心动。如果不心动的话,那么再增加十倍,一亿日元,把一亿日元现金放在他面前试试。在这种时刻,一般人的理性都会向欲望投降。那也就是说,人是会变的。水到了摄氏一百度,会变成气体。当然,可能还会不满足,但是金钱也可以继续增加嘛,无论什么人,总是会产生沸点的。这就是我二十多年学会、弄懂的惟一法则。”
“所有人都会在你这个精确的法则下动摇?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也许有例外,但依我的经验,例外的情况是零。你是不是想说你自己就是个例外?”
“我不清楚,我对自己也没有什么信心。你也知道,我是个酒精中毒症患者,酒精中毒症患者与自尊心无缘。你的意思是说,望月这个人就有沸点。是这么回事吧?”
桑野点了点头说:“是的,一亿日元现金摆在面前,他就变了。我回国之后,就想找与一九七一年事件死去的那位警官有关的人员,开始我还很担心。后来,我见到了望月,于是我就想试试我学过的法则。现在他帮我做事,职务是公司的企划部长,基本上不用上班,是直属专务领导的临时工。我现在在这个公司权力很大。”
“秘书室的长滨秘书长,也是你用相同的手段把他拉入你的手下的吗?那个卑鄙可恨的家伙,竟然跟踪我这个普普通通的酒吧招待,用袭击的手段来警告我。”
“你知道得很清楚嘛。我只好采取让他辞职的方式了,因为我觉得应该让那个形象消失,如有必要的话,再以一个新的面貌出现。”
“这一套都是这二十来年学的吗?”
“哦,当然不止这些。”
“确实也不止这些,还有许许多多。比如说滥杀无辜,你为什么要杀死优子?为什么要杀死那位叫宫坂的公安科长?为什么要把那么多无辜的人卷进去,而且谋杀了他们?”
桑野转向身边的沙发,晃了晃脑袋。
“你不坐吗?也许说来话长呢。”
“不坐。”我说。
我们俩面对面地站着,无言地对视,目不转睛。
桑野平静地说:“是啊,你一点没变,现在依然想站到拳击台上。你六战不败,而且还想延续你的记录。是这么回事吧?你总是挺胸而立。战斗时也想一直站着。”
我一直盯着他,身体一动不动。他说的事情我从来没考虑过,也许他说的是对的,也许我在无意识中一直是那么行事,我自己却不知道。桑野很了解我的事情,说不定比我自己还清楚。唉,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我从口袋中掏出浅井的手枪,把枪口对准桑野。桑野的面部表情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我现在只对这件事感兴趣。”我对他说。
“你打算怎么使用那东西?”
“有必要的时候就用。你为什么要杀死优子和公安科长?”
桑野叹了口气,对我说:“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还是先给你讲讲分别后我是怎么样生活的吧。”
“行,你讲吧!不过得简洁点,讲究点概括性。”
“一九七一年,分手后我去了巴黎。因为我们事前有约定,我想过去大使馆自首,但是,不可思议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又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根本不想退却了。我想过这将失信于你,我并没有忘记我们之间的约定。我开始参与同学们的讨论,后来又从讨论发展到与南美某组织的巴黎支部接触。当国际刑警组织发现我时,我已经通过南美组织的关系到了南美。那是一九七五年的事情。我去的南美那个国家是个小国,就不说国名了,我就管它叫某国吧。”
“那个南美组织叫什么名字?”
“‘大地的愤怒’,是左翼游击队组织,自认为是格瓦拉的正统继承人,你听说过吗?”
“没有。”
“噢,也是,在日本没听说过完全可能,某个遥远国家的一个小组织嘛。我在这个组织里接受了军事训练,学习使用武器,当然不是现在你手中的这种简单武器。日子就是这样一天天流逝,当我发觉时光飞逝如电的时候,我已经不知不觉地蜕变成为一个恐怖分子。我也变了,我也有沸点,让我产生沸点的不是金钱,而是别的东西。我经常参加暗杀政府要人的行动。一天,我们受到政府军的突袭,我被捕了,政府以不需要证据的日常防范为依据拘留了我。后来,日本的驻外机构介入了,日本大使馆的一位一等秘书出现在我的面前,要求引渡我。”
“那位一等秘书就是警察厅的宫坂彻。”
桑野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你知道得很清楚吗!”
“我对警察的动向比较敏感,所以这点知识还是有的。在警察厅工作满十年的警官,经常有被派遣到驻外使馆工作的,职务一般都是一等秘书。当我知道公园爆炸事件是个纯粹的恐怖事件之后,我就明白了,宫坂彻也是主要目标之一。这一点从你的谈话中已经找到答案了。”
“嗯?纯粹的恐怖事件?你怎么知道的?”
我没有回答他。
“好吧。”桑野继续往下说,“他的引渡要求没有得到政治法庭的认可。如果放到现在解决的话,可能就会是另外一个结果了。日本国的ODA预算的影响太大了。可当时的情况完全不同,小国家也有好面子的时候。宫坂彻的引渡要求被拒绝后,又改变了策略,希望法庭对我进行严惩。这不是明显的干涉别国内政吗?但是,他的这个要求竟然被接受了。当时法庭没有任何处罚我的证据,但宫坂彻却出庭作证,以一九七一年发生在日本的汽车爆炸事件来举证我为恐怖分子,把我送进了政治犯监狱,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只有入口没有出口的监狱,是专门关押杀人犯的地方。当然,你在日本对这些事情一概不知。我原来也不知道。只有进了监狱以后,我才有了在那种意义深远的环境中积累人生经验的可能。”
桑野的脸上又浮现出微笑,像刻在他脸上的浮雕一样。他面带微笑说:“哎,菊池,这个世界上有电箱啊!”
“电箱?干什么用的?”
“监狱看守拷打犯人的道具呀。那些狗日的看守!拷打犯人用不着任何理由,纯粹是为了开心。电箱是个长方体的箱子,宽度不到一米,高度和成人的身高差不多,勉强能把一个人挤进去。电箱有一面是玻璃板,从外面能看见里面。我被关进去,电箱的四壁通上电,用一根电极线接在我的阴茎上。我一动都不敢动,稍微抖动一下都不敢。但是,站久了,累了的身体就摇晃,不可避免地要碰到四壁,一碰到就通上电了。那种疼痛的滋味,除了亲身经历过的人之外,其他人无论如何是绝对想象不出来的。看到你欲死无门的难受样子,看守们开心地大笑。想一想那些以拷打别人为娱乐的人,多么可怕!痛苦,不仅仅是皮肉上的。他们竟然能想出这样的道具来!每隔两天,我就要被关进电箱一次,每次关十个小时。”
我默默地望着桑野,他那温柔的微笑依然挂在脸上。流逝的岁月,在我们的身心留下了不同的痕迹,我们各自有各自的经历。我默默地注视着桑野的表情。
桑野接着说:“当然,并不仅仅是这些。在设在热带丛林中的监狱里,由于我身体单薄,受到过不少男人的侵犯。这大概可以算得上是宫坂彻给予我的恩惠吧。”
这下子,我终于把宫坂彻和桑野的关系弄明白了。
“你最终不是从那里跑出来了吗?”我问桑野。
“是的,我终于逃出来了。我曾想过,我在监狱里继续熬下去的话,正常情况下最多只能活两年。进监狱的第二年,我贴上了监狱里最凶残的家伙,被公认为是他的相好。我鼓动他带着我逃跑,结果,他杀死了几名看守,我们成功地逃了出来。当然,获得自由以后,我找机会把这个相好干掉了。”
“我很同情你的遭遇。”我说,“也许我的同情是多余的,但确实是我的真实感情。可是,这一切和你现在做的事情有什么因果关系呢?”
“你还能听我继续讲下去吗?”桑野说,“后来,我在那个国家的首都办了移民身份,很简单,受惠于过去日本国推行的弃民政策。历经磨难之后,我想在那里平平静静地过一个平民的生活。虽然我失约于你,但我确实已经不想再回日本了。后来,当地一位女子爱上了我,她家提出结婚的要求,我也没有拒绝,于是就成了她家的倒插门女婿。她的父亲在当地很有势力,势力大得连国家总统都得让他三分。当时在南美能有这么大的势力,靠的是什么?不用多说,你也能想象得出来。”
“有组织地种植罂粟,炼制可卡因,然后再成功地贩卖到世界各地?”
“就是那么回事。看来你这个酒吧招待,对海外的事情并不是一无所知呀!”
“我觉得,好像你也失去了我已经失去的同样一种东西。”
“什么东西?”
“说不清楚。以前的你,这种歧视他人职业的话是绝对说不出来的。”
顿时,我发现他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他摇摇头说:“也许吧。”
“说起可卡因,其他国家的情况我多少知道一点。近几年来,毒品问题在美国一直是媒体关注的热点,有关哥伦比亚的报道我在报纸上也见到过。在那个国家的第二大城市,好像有个叫梅迪。卡尔特尔的组织。那个辛迪加的名字我看到过几次,其头目埃斯科巴尔的名字也常见于报端。还有过报道说,有人制定了计划,要对拘押他的地方进行轰炸。”
“你说的是巴夫洛。埃斯科巴尔。卡比利亚。梅迪还有两三个核心人物,都已经被美国联邦缉毒署列为重点目标。在那个国家的第三大城市,有个叫加里的组织也在和政府对着干,轰炸埃斯科巴尔拘押地的计划就是他们制定的。在那个国家里,惟一能与这些家伙抗衡的,就是我的岳父。那个国家的可卡因产业,规模虽然比不上哥伦比亚,但也不可小视。在与政府对抗方面,毒品组织和我所属的左翼游击队组织共同合作,甚至可以说是一体化了。对于游击队来说,这样做可以填补资金上的巨大缺口。所以说,我成为这个家族的成员之后,也成了一个大人物。我从一个普通的恐怖分子,成长为可以对几千人发号施令的头头。有一次,我遭受到一只小抵抗组织的袭击,一颗炸弹在我身旁爆炸,虽然没能要我的命,但把我的手腕炸断了。我在休克之前,命令部下保存好那只手腕,希望将来能把它派上用场。我这样做,完全是出于一种下意识。当时,我确实梦见过后来使用它的形式和场面。”
我回想起在爆炸现场见到的情景,当时我就看到过一只露出骨头的手腕,像恶作剧似的摆在那里。
我说:“就是因为你要实现你的梦境,所以要找一位无辜的老人作牺牲品。你回日本的动机仅仅就是这个吗?”
“当然也有其他原因。你了解到了吗?”
“其中一个就是建立秘密的贩毒组织。当然,这也是一种商业行为。”
“是啊,日本是世界上最后一块处女地了。你知道吗?去年日本官方查扣的可卡因是多少?只有三十公斤。而在美国,查扣的可卡因以吨为单位计算,流通量又是被查扣量的三十倍以上。如果说美国的毒品活动已经形成了产业规模的话,那么就可以说日本目前仍旧停留在家庭小作坊阶段。日本的市场潜力相当大,终极消费品的价格比在美国贵四五倍。”
“所以,江口组也参与进来了?”
桑野点点头说:“我要寻找做大生意的合作伙伴,当我听说江口组的现任组长就是当年那个男孩时,我也大吃一惊。相互了解以后,我们之间就不用客套了。他深受黑道传统观念的影响,懂得知恩图报,再加上他能够清楚地判断形势,我们建立了共同的利害关系,合作起来自然完美无缺。”
此刻,我理解了江口组掌门对浅井说“扣扳机吧”时的心情。即便没有这样的背景,结果也许是相同的。无论在哪个世界,即便是站在顶峰上,也有顶峰的准则。
我叹了口气说:“不仅仅是为了赚钱吧?还有其他目的吧?”
“当然有,还有一个目的是洗钱。日本在这方面像婴儿一样幼稚,分红制度非常好利用,利润的一部分可以变成现金倒流回去。我在这里专门处理主业之外的投资业务,成绩不错。”
“原来是这么回事。但有一点你还没有说明,为什么你选择了这家公司?”
“因为以前我在这家公司干过,很了解它的内部情况。另外,二部市场的上市公司不像一部市场的上市公司那么引人注目。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当然,还有其他原因。当年我在这里工作时,对这里的一切就很不满意,主要是经营队伍无能。我重新对公司做了调查,公司里记得我的人,现在一个也没有了,但经营队伍在本质上依然软弱无力。最后一个在这里发展的理由,就是与泡沫经济联动的不动产投机机会。实际上,真正的原因在于,以这个组织作为我复仇的出发点,非常得心应手。”
“复仇?你要向谁复仇?向过去使唤过你的无能之辈复仇吗?”
“不,不是那么回事。我要从这里起步,向整个日本复仇,向把我弄成今天这个样子的日本复仇。这个国家是个废物,尽管在经济上很强大,但它仍然是个废物。国家的运行,不过是在扩大废物的再生产规模罢了。在我进入电箱的时候,我就明白了这一点。我想让这个国家从内部开始腐烂,在偶然间,我也发现了合适的道具。你看看美国,那个国家标榜的反毒品战争,在冷战结束后的时代才对毒品有了正确的认识。最能撼动那个世界的东西就是毒品。让一个国家从内部腐烂、崩溃,最高级的战略武器就是毒品。”
我久久地盯着他。他对这个世界充满敌意,憎恨对象已经发展到国家一级了。我不由自主地说:“变了,你完全变了!”
桑野继续以平静的语气说道:“也许你说的对。大概是复杂曲折的生活经历扭曲了我的灵魂吧!流逝的时间再也回不来了!”
是的,时光一去永不复返。我也有同感。我默默地转过身去,是该离开这个房间的时候了。我可以就此而去。不过,结束的钟声还没有敲响。
我说:“可是,在你归国之前,你就开始犯罪了。南美的事情我无意追究,但在纽约,你杀死了优子的丈夫。为什么你要杀死他?”
“你是怎么想到的?”
“他发生交通事故的原因是汽车的刹车系统出了故障,这不是一九七一年事件的再版吗?我说的这些,大概算不上恶作剧的玩笑吧?”
“……”
“优子喜欢写短歌,而她的遗作却被人偷走了。我想,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短歌里面可能有我看了后会发现问题的东西。你要掩盖这些事实。窃听优子女儿的电话并偷走短歌诗稿的人,肯定是和优子十分熟悉的人。你和优子在纽约也见过面。”
他的表情开始有了细微的变化。
“你是不是在哪儿找到了她的短歌?”
“是的,我找到了。”
我背诵出短歌集中的那首短歌:
“杀戮无辜时,他也是如此轻松?蓝色的阳伞,在恐怖分子的手中转动。”
“嗯。”桑野歪着头问,“怎么?这首短歌讲了什么?”
“这是短歌集中几首描写纽约情境的短歌之一,它在那几首短歌中与众不同。昨天,我在晨报上看到了恐怖分子这个词。据报道说,公园爆炸案中使用的炸药为军用炸药,而且这种炸药有可能来自于海外。我的想象力很贫乏,无论怎么想,优子与爆炸事件的接触点只有这一个。在我读了这首短歌之后,我才知道优子的身边有被称为恐怖分子的人。作为一个在海外过着平凡生活的女性,她的身边出现这种人物的可能性只有一个,而据我所知,她的熟人中具备这种条件的人只有你一个。你本人不也承认自己是恐怖分子吗?这首短歌中提到的恐怖分子是现行犯。我认定公园爆炸案的性质是恐怖案件,也是在读到这首短歌之后。顺便说一下,优子与你过去的交情也不浅。”
桑野盯着我看了好久后才说:“是吗?有那样的短歌吗?”
我注视着桑野,微笑已经从他的脸上消失了,他的目光久久地眺望着远方。长时间的沉默过后,桑野轻轻地说:“正像你说的一样,我也曾经在纽约住过。到美国后,我把名字改为卡耐拉,因为原来的家族名字太显眼,已经上了美国当局的黑名单。我在纽约开了一家以洗钱为目的的投资公司。唉,这个世界真是太神奇了!我想都没有想到过,那天我在第五大道竟然遇见了她。重逢之后,我们经常在那条街碰面、约会。那首短歌描写的情景,至今我仍然历历在目。那是一个酷暑难耐的夏日,烈日炎炎,我在第五大道的一家商店买了一把阳伞。优子吃着冰激凌,手上粘嗒嗒的,所以我撑着阳伞。阳伞的把柄是木制的,我像幼时玩竹蜻蜓一样不停地转动伞柄,让阳伞在空中飞旋,我们俩肩并着肩在第五大道漫步。那是一个和平而又充满柔情的日子,优子看着转动的阳伞笑了,她那天非常漂亮。”
桑野垂下眼帘,接着说:“是的,我杀死了她的丈夫。原因很简单,我想独占她。仅此而已。杀人在我的眼中十分简单,现在是我的专业,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你说对了,我就是那么干的,暗地里弄坏了他的汽车的刹车系统,而且开着车在公路上干扰他,直到最后把他逼出事故来。那条公路是双车道,弯道很多,是事故多发地段,后来交通警察也没怎么详细调查。”
桑野的视线一旦与我相对,马上就会移开。他走到窗边,眺望着外边晴朗天空下敞亮的风景,把瘦小的黑色背影留给我。从外表上看,他的两只手臂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他的假肢安得很好。
我对着他的背影说:“她知道这件事吗?”
“也许知道。不,她从来没有提起过,她一定是发觉了。从刚才那首短歌的内容中可以看得出来。”
“那你为什么要杀优子?”
桑野依然背对着我,冷静地说:“很自然,原因是你。”
“我想起来……”我的声音硬咽在喉咙里,“那么说,那年你制造炸弹的目的是为了对付我,是吗?”
“说实话,我也说不清楚我为什么要制造炸弹,但在潜意识中肯定有这个因素。也许我只有制造出更危险的东西,才能与你抗衡。可能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说出来也许显得我这人很没责任感,但是就是这么回事。实际上,我是个懦夫,而那些以破坏为目的的道具,就是给懦夫准备的。这就是我现在的看法。”
沉默,一阵沉默。我竖起耳朵聆听着沉默的寂静。
桑野的声音再次响起来:“是的,窃听她女儿电话的人是我,偷走短歌原稿的也是我。但是,我偷短歌并不是为了向你隐瞒什么,而是我自己想读。刚才你说的那首短歌,我手中的原稿中没有。我读到的那些短歌,大多数都是思念你的恋歌。我们还是把话题回到纽约吧。我与她在海外再度相逢,对她的迷恋之情再次在我的心头燃起。而她,也许是时间愈合了她的创伤,也许是受到异邦背景的影响,在与我重逢之后,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愉快。我们常常见面。怀旧思乡之情,在她的心中仅仅占了一部分空间,她仍然怀恋着你。我们聊着聊着,话题总是要回到六十年代末期那段日子,无论怎么聊,最终都要谈到你。当我第一次发现这一点时,我绝望了。你知道我的绝望心情是什么时候才开始产生的吗?是在我知道了世界上真有难以撼动的事情的时候。我在监狱的电箱中的时候,心中仍然存在着希望,那个希望就是,总有一天我会自由的。但是,在感情这件事上,我是彻底绝望了。我极力掩盖我的感觉。她也许知道了,所以在她丈夫死去——不,被我杀死的时候,对我说了‘再见’。在此之前,我根本没有想到她会回国。我又一次感到自己受到了嘲弄。随着时间的流逝,好几年又过去了。前年,我回到了日本,摇身一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现在是持有名字为卡耐拉的护照的另外一个人。我回国后最先干的是什么事情,你能想象得到吗?”
我久久地盯着桑野的脸庞,在身后的阳光映衬下,他的脸庞依然像逆光下的剪影。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开口道:“我想象得出来,你要把这二十多年翻过来,就像摆弄玩具魔方一样把时间翻回来。为此,你要追寻有关人的行踪,追寻优子的行踪,追寻宫坂彻的行踪,也要追寻我的行踪。是这么回事吧?”
那张剪影般的脸庞点了点头。
我语气严厉地质问他:“你为什么要杀死优子?”
“你怎么还不明白?就是为了把我得不到的东西破坏掉。我已经变质了,变成这种人了。”
我盯着他那张看不清五官的脸,心里想,我已经为这个家伙准备出路了。
他接着说:“当然,我也一直考虑要向宫坂彻复仇。当我偶然得知,他们俩每个月都会在同一天出现在同一个场合,确实大吃了一惊。我要破坏的对象和要复仇的对象竟然会同时出现,真是天意!我的脑子里闪现出一个像是上帝启示之下的计划。我的岳父在他的国家是个大人物,现在是内务部部长,所以我在驻日本使馆也很有面子,搞到军用炸药并不费事,可以用外交行李带进来。”
“你对优子讲过使用过这种炸药的经历吧?”
“是的,在纽约时讲过。她当时很感兴趣,听得津津有味,就像在听遥远年代的故事,一点现实感都没有。电箱的事情,宫坂彻的事情,我都对她讲过。1971年的事情也都告诉了她。也许正是因为我对她讲了实话,所以使她对我产生了兴趣。当然,这对我们的关系发展毫无意义。但她却因此发现了我的企图,她在中央公园和宫坂彻在一起时,看到我后,一看到旁边的旅行包,似乎马上就看穿了我的意图,一把就把宫坂彻的女儿推到了树丛后面。就在那一刹那,我按下了遥控起爆开关。那个广场的地形呈盆状,遥控操作起来很安全。”
“但你还是有失误的地方。”
“你说得对,我有两个失误。首先,那个叫西尾的家伙应该杀掉你刚才提到的目击者——宫坂彻的女儿,至少也应该带她离开那个地方,没想到他让超出他想象的惨烈场景一吓,竟然被吓得精神错乱了。我不该用这个废物。再有,就是没想到你在无家可归者中有熟人,我本以为没有人能搞清楚那个老人的身份,但是你做到了。看来,你对那一带的了解比警察还要详细。让我感到滑稽的是,那个宫坂彻也被优子的魅力迷住了,就像某个人一样。”
“而你用炸弹把那么多无辜的人都卷了进去,你还会感到滑稽吗?”
桑野的嘴角先是露出一丝浅笑,然后轻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歇斯底里的狂笑。
“这就是纯粹的南美方式哟,我这样做很正常。你知道1989年RMB航空公司的波音飞机机毁人亡事故吧?你知道你所说的游戏的内容吗?”
桑野把头向后仰去,他的脸上此刻看上去已经有点麻木了,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
“你说得对,一切都让你猜中了。但是,最终的结果似乎还是我输了。我打告密电话,是为了利用警察来骚扰你,不让你生活得那么逍遥。恐吓不会吓倒你,无论对你施加什么样的压力,你总是和以前一样悠然自得,而且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往哪里走。二十多年的时间没有能改变你。当我接到电话说你要到这里来,顿时我就明白了,我永远赢不了你。这是命中注定的!”
我身体中的某种东西突然沸腾起来,我举起握着手枪的右手。
“那么,我是不是应该让这个游戏的结果更加明确。”
我把枪口对准桑野,伸得笔直的胳臂没有颤抖。尽管枪口瞄准了桑野的黑色身影,但他的面部表情依然没有变化,那种看不出表情的神态丝毫没有改变。我在想,这就是沸点吗?这是不是就是我变质的契机?此刻正是扣动扳机的机会!我一边想着这些问题,一边注意着让枪口保持原来的方向。我的眼睛一直盯着桑野。不知道就这样僵持了多久,我的枪口开始颤抖了。这时,桑野说话了:“你不会向我开枪的。”
他的话震撼了我,我用左手抓住我的右手手腕,固定住颤抖的枪口,我扣在扳机上的手指慢慢加力。
枪声响了,带着余音。
办公桌上的花瓶碎了,飞散在空中的白色波斯菊花瓣缓缓落下。我和桑野同时向传来枪声的方向望去。屋门右侧的那扇门被打开了,一个握着手枪的男人站在那里,是浅井。
“不好意思,打搅了!可我不能像你那样随便杀人哟。”
浅井说完这些话后,看见我的视线落在他的手上,笑着对我说:“这个吗?我可没说我只有一把手枪。”
我问浅井:“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今天早晨你的女朋友给我打来电话,说你去向不明。但是,她的电脑里面有备份系统显示了你最后看过的页面,其中有这个公司的资料。而且你向我借西服穿,肯定是为了方便到这里来。再联系到你昨天讲过的话一想,连小孩子都会明白你要干什么。我马上就往这里赶。你用这座大楼前的公用电话给我打电话时,我就在马路的对面,我是一边看着你打电话一边接电话的。”‘我叹了口气,持枪的手腕已经毫无力气地耷拉下来了。
看到我这个样子,桑野以幸灾乐祸的口吻问浅井:“你就是叫浅井的那位黑道人物吧?”
“是的。”浅井转向他说,“对不起,你们的谈话我全听到了,将来可以为你们做个证人。这里还有一个人,就是你那得力助手望月——当然,这是我封的。他是我一早来到这座大楼前的副产品。岛村,不,菊池他还没到这里的两小时前我就抓住他了,并在大楼后面让他把一切都吐出来了。当然,其中有一些我个人的问题,有必要区别开来。”
然后,浅井看着我说:“辰村的事情,望月也讲了,杀死他的就是望月,望月交待了假装汽车肇事逃逸的经过。是威逼利诱使望月变得不再安分,他这个意志薄弱的家伙为了金钱,竟然成了仇人的狗腿子。我曾经想再给他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他辜负了我的期望。”
桑野问浅井:“你是怎么进入那个房间的?”
“那个房间不是挂着企划部长的牌子吗?我让望月带我来的。当然,用的是老一套做法,得把大衣口袋里的手枪顶在望月身上。那家伙也在这里,现在正在地上躺着呢。”
桑野看着我,脸上又浮现出刚才的微笑。
“你好像总是会有非同凡响的朋友。”
我再一次一声不吭地望着桑野的脸,他语气平静地说:“1971年,我给你打电话说要开车去郊外那天,我遇见了优子,那是我和她在美国相逢之前的最后一次碰面。后来我才知道,发生那件事不久之后,她就结婚了。关于女儿的事情,是她在纽约亲口对我讲的。你不相信吗?”
我久久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眼神在他的双眸里时隐时现,那是放弃了一切且又接受一切的神情。我久久地盯着他,理解了他。这是他久己期待的结果,这确实是他所说的一场游戏,目的就是要把我引到这个地方来,否则的话,像他这么具有精密头脑的人,不仅不会使用来自海外的军用炸药,而且会把爆炸物伪装成是国内激进分子制造的。他也不会不采取措施除掉川原源三的指纹,更不会利用江口组对我实施那么扑朔迷离的袭击。他并不是要回来让原来工作过的公司得到发展,而是要让这里成为期望中的最后的目的地。
“我不相信。”我说,“不过,尽管我已经老了,记性差了,但我的记忆中还没有让朋友责备的事情。”
我感到浅井的目光在注视着我。我把手枪轻轻放在办公桌上,浅井什么话也没有说。静谧的微笑在桑野的脸上又一次重现。
“谢谢你!能在最后时刻见到你,我非常高兴。”
“可我并不想见你,我不想见到面目全非的你,不想见到已经失去人性的你!”
“这就是宿命!命中注定的,就是经过那场斗争的我们这一代人的命运。”
“我们并不是作为一代人而活下来的,而是作为一个个人活下来的。这一点你大概不会不清楚吧?”
说完,我转身就走,一句话未说的浅井跟在我的身后。我们走到走廊上的时候,身后那扇沉重的门轻轻地关闭了,旋即响起一个短促的声音,对于这预料之中的声音,我们甚至一点反应都没有。
浅井慢慢地往前走。电梯开始启动的时候,浅井自言自语地说:“电箱?”
“啊?”
“可怜的人!那家伙!”
“这正是所谓的强迫自杀……”
我打断他的话说:“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明白,不该说的事情,我永远保持沉默。”
一楼到了,电梯门打开了,塔子出现在我们面前。一见到我,她立即就泪眼婆娑地叫起来:“这个傻瓜!”接着,盈满眼眶的泪水就滚落到脸颊上。我看着她那酷似优子的脸庞,脑海中重现出优子的身影和表情。
“你出去的时候为什么不打声招呼?”
“你睡得那么香,我不好意思叫醒你。”
“我根本没睡,一直在听你笨拙地摆弄电脑呢,后来又听着你像个做贼的猫一样溜出去了。”
浅井插话说:“你这个家伙死脑筋,连早晨应该向女士请安都不懂。”
“你大概从来没有被问过罪吧?”塔子说。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一群警察冲进了大楼。他们大概是发现了浅井手里的手枪,顿时都收住了脚步,散成了一个包围圈。双方仅仅就愣了那么一小会儿,警察就发出了“放下武器”的命令声。看见警察们都把手伸向腰间的姿势,浅井一边苦笑,一边把手枪扔出去。随着手枪落地滚动的声音,浅井看着我说:“好了,咱们去吧!”
“啊?”
“你们要去哪里?”塔子问。
“不必担心,小姐,他还没有被起诉。”
“那你们要干什么?”
我和浅井并肩向警察走去。
身后传来塔子的声音:“等一等我哟!为什么妈妈会那么爱你,我现在完全明白了!”
浅井望着我笑了。
“我再给你一个忠告,好吗?”
“请!”
“对年轻姑娘的感情,可要留点心噢!”
没有时间回答他了,我们很快就被警察们的怒吼声淹没了,被铐上了手铐。我听见浅井对我说:“手枪都是我拿来的,不要忘记噢!”
这时,我看见一位年近五十的警官向我走来,并和我打招呼,用谈天气的口气对我说:“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哟,菊池。”
“没有吧?你是……”
“警视厅搜查一科的进藤。你的大致情况,我在汽车中和与姑娘通电话时都听说了。西尾也已经落网了。对江口组的监视正在进行中,准备一网打尽。实际上,从昨天起我们就准备行动了。”
“对我的嫌疑指控是什么?”
“故意伤害,违反枪械取缔法,还有冒充警官。你的胆子可真不小哇,竟敢冒用我的名字。其他的事情要根据这里的情况而定。有关情况我们都了解。没抓西尾,是要让他做诱饵,以便于确保抓住望月,可这家伙却没有干这种事的胆量。再有,就是那个向警方告密的人,就是因为他告密,我们才搜查了你的酒吧,但我们对他也有疑问,由于是举报犯罪的电话,我们也有录音。我们在现场检验出某种药品的痕迹,又听说了你们在学生时代的关系,所以大致也就推测出来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