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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七彩的魔音 一卷全

CONTENTS

第一章七彩的魔音

幕间1某名使者的喃喃自语

第二章五岭灵异记

幕间2某名使者的喃喃自语

第三章郎次郎次厨房

火向洋一(洋一)

喜好女色的魔法律三年级学生,似乎有沦为吊车尾的迹象!?

六冰透(六冰)

被大家认定跟洋一为同类,不管做什么都一同行动。

我孙子优(孙子)

洋一、六冰的同班同学,在魔具方面有长才。

圆宙继(圆宙)

个性一本正经,在班上也是资优生。

班治·克劳斯

MLS的著名教官。

五岭陀罗尼丸(五岭)

五岭集团的首领,同时也是「执行人」。

惠比寿花夫(惠比寿)

服侍五岭的「法官」。

草野次郎(郎次)

六冰的助手。虽然脾气温和,不过作为魔法律家实力还不够成熟。

第一章七彩的魔音

在长野县安昙野的深处——

这座城镇就孤零零地坐落于一处远离尘嚣的偏僻深山中。

小型的路上电车穿梭在街屋密集、栉比鳞次般串连在一起的街景中,行驶而去。

培养魔法律家的专门机关——魔法律学校(MLS)就位于这座甚至不会把地图上的正确位置透漏给外人知道、可爱中又带有国籍不明氛围的城镇东区。

教室的窗户一扇接着一扇陆续拉上黑色的窗帘遮掩住,滴水不漏地将午后的阳光封锁在外头。

「准备完毕了——」

班长确认窗帘是否有确实关上之后,向讲台通知了一声。

「很好。大家各自用手心包住分发下去的鬼灯笼草,开始炼注入的训练!」

教官低沉粗犷的嗓音、还有学生们答「是——」的回应声全都被笼罩在黑暗中。

「窗帘未免关得有点太早了吧!」

洋一,也就是火向洋一,他一边在先前随意打开的课本上头摸索,一边小声埋怨道。

由于在教室变成暗室之前,他太过于沉浸在课堂中私底下偷折纸片,导致完全找不到分配到自己桌上的鬼灯笼草放在哪里。

这堂课是炼留力学——乃是一门为了积蓄、强化魔法律家召唤使者和使用魔具时所必要的力量——炼的课,目前正上到了一半。

鬼灯笼草的种子具有会对炼产生反应,然后散发淡淡光芒的特性。和效力强弱落差极大的各类魔具不同,因为使用上没有任何特别的危险,所以常常被拿来用在MLS低年级还有针对初学者的炼的相关课业上。由于基本上现在并非是种子生长的旺季,因此在课堂上频繁使用的鬼灯笼草和其他多数的药草一样,是由校内的温室所栽培出来的。

「啊,完蛋了。」

指尖仅仅触碰到一瞬间的种子就这么从桌子上滚落,轻声地消失在黑暗的某处。洋一慌忙地蹲往种子消失而去的那个方向,把手伸向地板。

「哎呀呀……」

「呀啊!」

漫不经心不知抓到谁——而且还无巧不巧地错抓女孩子纤细脚踝的洋一令对方吓得发出了尖叫。

「啊,歹势歹势,不小心就碰到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啦,对不起喔——」

「火向!」

教官的怒吼不偏不倚地朝洋一直击了过来,让人不禁怀疑为何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照样可以看得到人。原以为只是骂个一声就没事了,不料沉重的脚步声却朝着忍不住缩起脖子的洋一接近。

在这人为的黑暗里,即使自知只是自讨没趣,洋一依旧露出了谄媚的微笑搔了搔头。

「报、报告教官,我不小心弄掉了鬼灯笼草的种子……」

「又是你这小子啊。」

因为那张凶神恶煞的脸而被称呼为『上校』的魔鬼教官,将巨大的脸孔往前探出。

就洋一的立场而言,他也很想认真上课,可是每当上魔法律相关的课程时——坦白说,上一般的课程的时候也是半斤八两——说什么就是会莫名其妙地无法好好专心。

「每次总是你这个笨蛋有状况。能不能稍微认真点啊,还不快去走廊罚站!」

「是——」

乖乖地回应了一声之后,一面和桌子以及实验中的同学——不知为何又是女生——发生擦撞并且道歉,洋一一面钻过了窗帘来到了走廊。

「圆宙的好厉害喔……」

隐约听见背后有人发出赞叹,回过身子的洋一从遮光的窗帘底下偷窥黑漆漆的教室。

在黑暗中,同学们所实验的鬼灯笼草每一株充其量都只是泛着和萤火虫不相上下的磷光而已,但唯有一株正十分显而易见地聚集着苍白色的光芒,甚至朦朦胧胧地照亮了拿着它的手。

结果如洋一当初所料,那只手的主人正是班上的顶尖资优生——圆宙继。唯有他——圆宙手上的鬼灯笼草在黑漆漆的教室里头绽放着任谁都会为之看得出神的动人光辉。

洋一凝视着那道光好一段时间后,发出一声叹息,回到了走廊。

由于阳光从外头射进鸦雀无声的走廊上显得实在太过和煦晴朗,使得洋一心中所感受到的不愉快跟着更加地强烈。

「……我果然不适合走这一行吗……」

正当他忍不住又长叹的时候,「啵」的一声,从背对的教室里面传出了让人为之傻眼的声音。

「咦?」

洋一情不自禁地竖起了耳朵。若是使用药品之类的魔具学科目,会出现这一类的声音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实际上,上个礼拜才发生了一件让人笑不出来的爆炸事故——不过究竟会是谁在理当最为无害的炼注入时,发出这种像是在放屁的声音呢?

同学们依稀的吵杂声隔着黑色的窗帘流泄到了外头,隔了一会儿,响起了类似「啵噗」的破裂声。紧接着让人哑口无言地又发出了一声。

在倾耳聆听交头接耳声四起的教室气氛中,洋一没来由地有种可以预测出接下来发展的感觉。

上校的咆啸隔着教室的门贯穿到了走廊。

「又——————是你吗,六冰透!!」

被粗鲁打开的门,把意料之中的人物吐到了走廊上。

久候多时的洋一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表情,用手肘顶了顶损友。

「你果然也被赶出来啦,六冰。」

「吵死了。」

六冰老大不爽地闭上嘴巴,露出一脸嫌麻烦的模样排在洋一的旁边。

六冰跟洋一是同届的三年级学生,尽管他靠着万年直立的翘发或多或少地灌了一些水,不过还是矮到会让人误以为是一年级的新生。而他以非常懒散的姿势敷衍站着的模样,看起来就像长着逗趣外型的装饰品。

「刚刚那个啵噗啵噗响的声音是什么啊?」

「我哪知道,是鬼灯笼草这鸟东西自己连续破掉三个的,就因为这样还骂我不认真,最后就被撵出来了,嘻嘻。」

午后的校园安静到了极点,每一间教室传出来的都是教官的声音。

当然听不到一丝闲聊、还是打呼声。

看来今天摸鱼的一样还是只有这两个人而已。

「什么嘛,原来不是在偷看JUMPI的时候被教官抓包啊,那还真难得耶。亏我还猜想说在那么暗的教室你到底要怎么看的说。」

「还敢讲我,你自己刚刚才是在那边不知鬼鬼祟祟的在干嘛吧?」

「你这问题问得真是好啊。」

搓了搓鼻子的洋一打开了从口袋掏出的东西。

「就是这个啦、这个!」

┏━━━━━━━━━━┓

┃·魔阶梯的鬼故事┃

┃·隐身的波比┃

┃·招手的第四间厕所┃

┃·疾风的第六任校长┃

┃·七号通路的影遁┃

┃·无脸老师┃

┃·?┃

┗━━━━━━━━━━┛

六冰用一副觉得很烦的模样,瞥了被高举到自己面前的纸片一眼。

然后用漠不关心的声音嘟嚷:

「怎么会有这么丑的字啊。」

「哎唷,重点不是那个啦!」

洋一压低音量,在六冰面前挥舞着那张小抄。

「这是我费尽千辛万苦四处打听,好不容易才收集而来、传说中的『MLS七大不可思议』的所有名单耶,你该不会一点兴趣也没有吧?」

「没有。」

「喂喂,干嘛这么冷淡咧。认真听我讲啦,六冰。听说只要解决这个MLS七大不可思议的话——」

「你们在七嘴八舌聊什么!」

教室的门猛然打了开来,怒吼抢在本人前面率先冲出。上校探出大脸,目不转睛地由上往下瞪着走廊上吓得直打哆嗦的洋一两人。

「你们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理由被罚站的吗?还不晓得该闭嘴乖乖反省!笨蛋!」

「对不起。」

洋一嘻皮笑脸地道了声歉,顶了顶六冰,两人一同重新摆出直立不动的姿势。

魔法律,乃是为了防范幽灵所引发的犯罪,或是制裁其罪行——而这所魔法律学校,就是为了培养魔法律精英的魔法律家为目的,所设立的独一无二的专门机关。

不过严格的选拔考试也不是空有形式而已,MLS的日课表在早上安排了国语和数学等一般科目;下午则是被MLS独特的科目——像是灵媒力学、炼强化学、炼留力学、魔法律战略学……等诸如此类的专门课给填补得密密麻麻的。

即使张望着列满一整排教室的长廊左右两边,被人赶出来罚站的笨蛋除了洋一与六冰以外,想当然不会有其他人。

对于升上三年级开始,是时候差不多要正式扛下吊车尾名号的洋一而言,六冰可说是十分贵重的哥儿们。

确认上校已经缩回教室里后,洋一偷偷摸摸地把刚刚藏起来的名单打了开来。六冰从旁瞧了一眼,颤抖着肩膀发笑。

「嘻嘻,『※魔阶梯的鬼故事』不会是哪位仁兄自己想出来的冷笑话吧。」(译注:日文里,阶梯与鬼故事同音。)

「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不是什么冷笑话啦。在这栋宽阔的MLS校舍的某处,有一条通向墙壁的谜之阶梯喔。据说,如果站在放置于那个楼梯拐弯处的大镜子前,原本不存在于那里的不知名影子就会一闪而过。然后,那个影子会轻飘飘地把手朝着人——」

六冰毫无兴趣地将洋一带着恐怖语气努力进行的解说当作耳边风,眼光转移到了其他的项目。

「啊啊,不过我倒是有听过『隐身的波比』和『第四间厕所』这两则芭乐传闻。还有这个不知道该怎么念的『什么碗糕的第六任校长』是怎样?连校长都被当成怪物啦,嘻嘻。」

「喔,那个念作『ㄐㄧˊㄈㄥ』啦、『ㄐㄧˊㄈㄥ』。其实我本来也不会念就是了。MLS的历任校长胸像不是一整排地摆放在魔法律图书馆的二楼展览馆吗?从里头数来的第六尊……也就是第六任校长的胸像,会在礼拜五的凌晨两点消失。你一定猜不到那个校长跑哪去了,听说那个校长竟然只用上半身在MLS的校园里全力奔跑呢!」

察觉到看着自己的六冰眼睛里浮现了轻蔑的神色后,洋一慌忙地摇了摇手。

「喂喂,你不相信我是不是?是真的啦,千真万确,根据传言,当场平定那个胸像的人就是今井学姐耶,你应该知道她吧?就是不死鸟传说的那个。」

「你指的是离家出走,然后在洞穴幸存了七天时间的那个吗?」

「对对,就是那个。要是学姐能在十年后完美地——」

洋一用双手比画着曲线说:「发育得该凹则凹、该凸则凸的话……那无疑地她就是我的菜了说。这件事先放着不提,总之,传说那个学姐逮住了附身在胸像上为非作歹的恶灵,然后扎扎实实地封印起来了呢,所以说,关于校长的这一项已经解决了。」

拿出奇异笔的洋一嘴里叼着笔盖,在那个项目上划线消掉。

「六冰,根据传闻,如果可以完美解决MLS七大不可思议的任何一项,成绩就会以特别的规定加分计算喔,而且别说加分了,视表现内容,就连跳级也不是梦想呢,你不觉得超酷的吗?」

「前提是这一切都是真的吧。」

鼻子发出闷哼、淡淡地跳过话题的六冰喃喃地迸出了一句话:「……明明是叫七大不可思议,却少了最后一项是怎样。」

「咦?你不知道吗?知道七大不可思议第七项的人,好像都没办法活着回来耶?」

「你们两个到现在还在讲话啊!」

站直身子的洋一两人以及走廊的窗户,都被跟打雷有得比的上校怒号声震得喀哒喀哒直作响。

不弯下身体的话,甚至连门框都穿不过的巨汉上校,用幽灵看了也会忍不住拔腿逃走的魄力交互瞪着洋一与六冰。

「……我要发回前几天在课外教学所提出的课题了,你们快给我进到教室去。」

此时窗帘早已被拉开,教室又回到了午后阳光的怀抱。

推着六冰的背部回到了教室的洋一,加入同学们排在上校前面的队伍,朝向体型比讲台还显眼的上校面前走去。他们随着痛苦不堪的沉默所分发下来的素描画一看,便看到一个用红笔所画、让人感觉心情郁卒的三角形记号。

这是上个礼拜在课外教学所画的素描画。

上课内容是实际参观魔法律家制裁地缚灵的现场状况,虽然洋一很想画得很写实,可是描写能力似乎略嫌不足。

「呃,本来在我的眼里看起来也是像这一类的风格。」

洋一用拇指指着被贴在黑板上的画,搔着头皮露出敷衍的微笑回应。

「只不过我的绘画能力有点……」

「以魔法律家为目标的人居然这么离谱是成何体统,没办法捕捉那个姿态,怎么有能力以魔法律家之姿防范幽灵引发的犯罪,甚至是制裁呢?你也是一样,六冰!」

洋一一边回到座位,一边偷看下一张同样画有三角形记号、被上校退回来的六冰的素描画。

「……还真是惨不忍睹的画面哪。不过,就算六冰在正常状态下画猫,看起来也跟狗没两样就是了。」

「你自己的咧,你是在画纳豆喔,嘻嘻。」

「你很吵耶!」

就在他们开始一边讲悄悄话一边互相顶来顶去时,感情很好的两人各吃了上校的一记拳头。

「所有的人注意!!」

上校以棒球手套般的巨大手掌拍打黑板,原本在互相比较彼此素描并窃窃私语的所有学生们,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被张贴在黑板上的素描画,以那种会让人觉得「竟然能把那种妖怪画得那么整齐干净」的笔触,据实描绘出了实习时所看到的地缚灵。好几张乌黑的脸从大地冒出来的模样,老实说还真的挺恐怖的。

圆宙正以一脸羞涩的表情站在讲台前,那张素描是出自谁之手可说是一目了然。

「唔,确实观察得又正确又仔细,希望所有同学都能好好效法圆宙!」

上校一面认真地看着素描,一面严肃地点了点头。

「如何捕捉灵魂的姿态,正确掌握属性、性质,做为魔法律家的战略就从了解敌人开始!!各位同学务必让灵视力更上一层楼!!」

此时,救命之神的下课钟声终于响起。

交互敬礼后,等到收拾好教材的上校离开教室,学生们的声音总算有如打开了盖子一样在教室里倾泄而出。

就在洋一垂下肩膀松了一口气的瞬间,上校那凶神恶煞的脸又从门口探进来。

「火向、六冰,你们俩在明天以前,从魔法律历史年表练习第八十七页开始,交出十页给我!」

「咦咦咦咦——!?」

「笨蛋,连默背都背不好的就只剩你们两个了!下个礼拜要考试!」

「呜哇,死定了!」

洋一慌忙翻开课本。不用说也知道,每一页都跟新的一样干净漂亮。

「喂、六冰,你背了多少?」

「连个屁也没记。」

「干嘛回答得那么自信满满啊,这下没救了。呃……『※伊予关白』那年搬迁,即一四八九年魔法律协会迁移。在『※不是人啦』,也就是一七四八年……可恶,这是什么来着?」(译注:此为利用日文谐音或相似音的俏皮话来帮助默背年代的方式。伊予关白即一四八九,不是人啦即一七四八。)

「你的写好了记得借我抄啊。嘻嘻。」

「去旁边做梦吧你!」

原本偷偷看着失魂落魄的洋一窃笑个不停的女孩们忽然发出了尖叫,压着后面的裙摆落荒而逃。直到逃了十几步远之后才回过身来。

「洋一你这个笨蛋,大色狼!」

女生们齐声破口大骂,然后往走廊跑去。

「掀裙子永远都是男人的浪漫哪,嗯!」

洋一露出满脸的笑容振臂握拳。

「你真的是不折不扣的笨蛋耶!」

「你在胡扯什么,难道你不了解对男人而言什么才是人生最重要的吗?唉,算了,魔法律历史的问题就跟圆宙借笔记想办法蒙混过去好了,话说回来,其实我诚心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啊?」

皱起眉头的六冰一脸不甘愿地望了洋一所展示出来的那张七大不可思议的名单一眼。指着画在『七号通路的影遁』上头的圆圈。

「这啥?」

「还问我啥,我刚刚说的话你都没听进去吗?我说的就是这个啊。当洋一帅哥我解决了七大不可思议之际,不只成绩大跃进,肯定还会成了学校的英雄而大受女生欢迎。所以呢,只有我一个人当英雄感觉还挺过意不去的,毕竟机会难得嘛,想说那不如就找你这个死党一同分享好了。」

洋一硬是搂住肩膀,向六冰咬耳朵。

「——怎么样,六冰。要不要和我携手合作,扫荡幽灵看看?」

那个单纯只是中庭的树木摇曳所发出来的枝叶声。

在屋檐上头一直叫个不停的大概是猫头鹰。

处在黑暗的地方,每当一有声音响起,就会忍不住一一产生反应。因为对幽灵有一知半解的认识,所以更容易搞得自己神经质起来,洋一忧郁地如此心想。

就连再稀松平常不过的枝叶沙沙声和猫头鹰的叫声,只要不小心起了一次疑心,最后所有的声音听起来都会像是人的呻吟。

洋一一面拚命地把无谓的联想赶出脑海,一面继续故作镇定。

洋一和六冰俩所藏身的地方乃是MLS中庭角落的一处,只要蹲下身子,高度就差不多在树丛的后面。在仿佛伸手不见五指般的新月深夜里,中庭就像被掏空而深邃的洞口内部似的。至于比夜空还要更为幽黑并且围绕着中庭的校舍影子,则很难不去把它们当成一群正在偷看着躲起来的两人的巨人们。

在这个时间,就连校舍的窗户也几乎是黑压压的一片,唯有微微点亮在各处的长夜灯,在黑暗中朦胧地描绘出窗户的外型。

叹息差点就要从口中泄漏出来,洋一稍微改变了一下蹲姿。

显得格外悠哉的打呼声与拖得长长的猫头鹰叫声交杂在一起,从身旁传了过来。

洋一伸手戳了戳隔壁的身影。

「明明每天早上都赖床那么久,现在还会想睡喔?拜托你稍微提起一点劲行不行啊,六冰。」

「你吵死了。」

六冰心情不爽地睁开一只眼睛回应。「我都说没兴趣了,硬是要把我拖来的人可是你耶。」

「我也没有办法啊!」

洋一在内心抱怨:「因为找不到其他人了嘛。」

就算对扫荡幽灵再怎么有兴趣,洋一还是没有独自一人在夜间外出的勇气。也因为这样,虽然曾经想过约约看那些平时有来往的人一起行动,不过他们都在绝妙的时间点立即变成了感冒患者啦、受伤的病患啦、要不然就是光是快步从走廊上闪过,也会煞有其事地烦恼一堆事情的顽固保守人士等等。用消去法之后剩下来的人选,也只有旁边这个睡了又睡的家伙而已,所以找他也是没办法的事。

「拜托你有精神一点啦。要是解决了七大不可思议,我们就会跟那个不死鸟传说的学姐齐名,一样变成学校的英雄了耶,不仅有机会得到跳级或是成绩加分的奖励,还可以从吊车尾一举反败为胜,有双重好处不是很爽吗?」

从藏身的位置可以隐约看见悬挂在校舍走廊上的时钟。目前时刻已经接近深夜十二点。

「因为在校舍里找寻不可思议现象的话,很有可能会被夜间巡逻的老师发现,所以我觉得我们不如在外面锁定『七号通路的影遁』。」

「有够无聊,每一个人都那么简单就被传言钓上。」

对洋一的想法嗤之以鼻、貌似无聊地瞥了中庭一眼的六冰,眼神突然变得锐利了起来。

他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直盯着黑暗中的一点不放。

洋一眉头深锁,心惊胆颤地探听六冰所注视的地方。

「……喂……你在看什么啊?」

六冰露出一丝丝的微笑。

「嘻嘻。我劝你还是别问的好。」

「喂喂,拜托你别闹——」

中庭的树木在晚风中摇曳,使得树枝大声地沙沙作响,洋一把话又吞了回去。

有某个东西在树木的正下方动了。

那个影子避开月光,迅速地穿过了中庭。虽然有一瞬间曾想过那会不会是巡逻的老师,但不管怎么看那都不是大人的身高。更何况若是老师的话,根本就没有躲在暗处偷偷摸摸行动的必要。

乍看之下见到的那个身形显得特别矮小,以人类来说未免有些尖锐,在黑暗中显现出三角形的轮廓。

洋一按着怦怦跳的心脏,轻轻顶了顶六冰,打了个暗号。

看见六冰不知何故浅浅一笑,洋一抱着讶异的念头监视着影子的行动。

影子之所以看起来会像是三角形,似乎是因为戴在头上的尖顶帽的关系。

可疑的影子似乎没察觉躲在树丛里的洋一两人,轻快地沿着阴影移动,慢慢靠了过来。

「喂。」

六冰没头没脑地从树丛伸出一只手,冷不防抓住那个影子的肩膀。

洋一连忙塞住对方就快大叫出声的嘴巴,对方同时也捂住了洋一的嘴。

双方蹲下身子,拚命在对方的嘴唇前面竖起食指示意。接着才定睛确认对方身分。

戴得低低的尖顶帽以及宽松的长袍。唯有一双大眼睛勉强从帽缘与毛绒绒的围巾隙缝间露出。

「搞什么,原来是孙子啊……!」

洋一虚脱无力地喃喃说道。用不着再看第二次——她正是洋一他们的同学,我孙子优。既不是怪物,也不是老师。

「你打算瞒着我,自己抢头功是不是?」

孙子重新背好掉下去的大袋子咕哝道。

她本来就是个面无表情的人,因此蕴藏在声音里沉静的愤怒听起来更是格外恐怖。

「不是啦,那个……因为我想说找你来的话好像有点不妥,所以我个人本来是基于体谅的打算才……」

在软弱的洋一旁边,龇牙咧嘴的六冰答腔了:

「孙子,你有资格呛人吗?你自己还不是一样一个人偷偷摸摸跑来。」

「六冰,你说过你对七大不可思议没兴趣的。既然没兴趣就快滚回去吧!」

「好啊,那我滚回去了。」

「快滚。」

鼻子互相顶在一起的孙子与六冰之间的气氛顿时变得一触即发。

「好了啦好了啦,你们两个都别那么呛了可以吗?」

洋一怀着像是在为猫劝架的心情拚命安抚两人。声响在中庭产生回音,感觉变得特别清楚大声,不过他因为一直担心被老师发现而冷静不下来。「哎、哎唷,我本来也是想找你一起来的。反正既然你都来了,那和我们一起寻找不就好了嘛,总比自己一个人要安心多了吧,你说是不是?」

「一个人会觉得害怕的话,那洋一你也滚回去好了。」

「我觉得害怕?怎么可能会害怕呢,只不过是一、两件七大不可思议而——」

这时传出了鞋子走动的声音。

所有人同时躲进树丛的后面。

声音是从校舍里头传出来的。人影穿过了稀疏地落在中庭石板上的窗户的灯光。

「来了。」

「那个吗?难道是那个吗?」

「嘻嘻。」

三人不发出声音地互相耳语着。由于光源随着走廊上的脚步声一起移动,因此可以肯定是正在巡视深夜校内的值班老师。不过问题是在于这个时刻——

从背袋里翻出怀表的孙子用手指头比出『零点』『二分』。

在黑暗中回荡着鞋子的脚步声,声音的主人走了过去。三个人都屏声息气。

「MLS七大不可思议的其中之一。」

孙子压低声音说道。「在巡视夜晚校园的老师里头,在凌晨零点整的时候,混有一个无脸老师。要是不小心看到那个老师的脸的话……」

洋一等人攀在窗框上往校舍里面瞧,偷偷窥视着渐行渐远的背影。

「刚刚走过去的老师有脸吗?」

「没有。」

「谁说的,有吧?那是普通的老师啦!」

「没有。」

「刚那个是班治老师吧?不管怎么看都是。」

「不是。」

「才怪,那个绝对是班治老师啦!」

「不对。是妖怪。」

无视暗中讲悄悄话的洋一与孙子,六冰打了一个仿佛整个中庭都可以听见的大呵欠。

「那么,反正我们也有幸见识到了那个『无脸老师』什么鬼的,今天就此解散吧。我要回去睡大头觉了。」

洋一一把抓住试图掉头就走的六冰的衣摆,连忙将他泣了回来。

「慢着慢着慢着慢着,我叫你慢着啦!只是见识到有啥屁用,得解决才行啊!况且我们连是不是『无脸老师』都还不知道!」

「有够无聊。」六冰的回答感觉十分冷淡。「我超困的啦。」

「不如你们两个都回去好了。」

孙子重新背好袋子。「由我自己一个人查清楚七大不可思议之谜。」

她语气一顿,突然停下来动也不动。

洋一眉头一皱。

「孙子,怎么了?」

「那个。」

孙子伸出了手指。

中庭的正对面。有某个白色的物体在黑暗里飘啊飘地移动着。夹在两栋校舍之间的狭小缝隙,是月光也照射不到的墨色山谷,有人的背影被吸进了那里。微白色的影子就在数步远的前方飘到了空中,洋一打从心底发出冷颤。

「……孙子、六冰……刚、刚刚的……你们有看到吗?」

「看到了。」

孙子重新调整好尖顶帽、并背稳装有物品的袋子。

「呃,MLS七大不可思议之一。在晚上的零点,从MLS正面的玄关——」

洋一拚命地回想MLS七大不可思议。

「在逆时钟数来第七条的通路有异变发生。一、二、三……那里好死不死就是第七条嘛!」

「嘻嘻。传言那条通路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听说只要走在那里,不知不觉问就会多出一组从后方追来的脚步声。脚步声会悄悄跟上前,然后走在最后面的人会被从头一口——等一下,你要去喔?」

「那当然。」

孙子站起身,朝着七号通路开始快步穿越中庭。

六冰则露出了要笑不笑的表情。

「看来这下似乎会很有趣哪。」

在开始增强的风势下,摇摇晃晃群树的影子宛如生物一般,只要一脱离同伴,不安便立即涌上心头。

仿佛受到猫头鹰的叫声催促似的,洋一紧追孙子的后头而去。

穿越了中庭的孙子虽然率先抵达七号通路的入口,不过看起来并不像是刻意等待紧跟而来的洋一俩。

回过头来的孙子,面无表情地指着前方的通路,向洋一与六冰示意。

「路被挡住了。」

「咦?」

刚才白色人影消失的地方,是个要称作通路也稍嫌有些狭隘,仅是夹在校舍建筑与建筑之间的小空间,并且宽度只够两个小孩子勉强并肩通过。想当然尔,要在没有光线的照射下走进去,未免太过昏暗。

七号通路的入口就在距离数步之远的地方,被堆叠着的木板和沙包草率地堵起来了。

「刚刚那个家伙确实是进去了这里……对吧?」

话才说到一半,洋一便想到刚才那个影子的行动方式。那个白色的影子并非像幽灵一样在空中飘浮漫步——而是很普通地用自己的脚爬过这座沙包山。

「要前进,还是打道回府?怎么办?」

洋一环视伙伴并回望背后,用眼睛重新计算将中庭环绕成圆形校舍的通路。没有错,从正门逆时钟看过来的这里,刚好就是传闻的第七条。

和七大不可思议条件一致的这个地点,原因不明地像这样临时被封锁,为传闻的内容一口气增添了几分真实性。

孙子面无表情地调整了尖顶帽,开始缓缓地攀爬沙袋。眼看身体就要因为背在她瘦小背部的沉重袋子而惊险地整个往后方翻身摔落。

「你慢一点啦,很危险耶!」

洋一在千钧一发之际,从后面撑住孙子那实际上此外观看起来还要装得更满的袋子。可以看见某个白色的东西从挥舞着双手试图保持平衡的孙子袖口露了出来。

「孙子,你伤还没好吧!没问题吗?」

被洋一这么一问,卷起袖子的孙子飞快地藏起手臂。尽管如此,包在右手臂上的绷带仍在夜里的眼光中留下白色的残影。

「我没事。」

爬过沙袋山的同时,孙子爱理不理地回答。

「在这里走动的话,不知不觉间就会多出一组从后方追来的脚步声吗?嘻嘻。」

抬头仰望的六冰轻声笑了出来。「如果是这个白痴洋一也就算了,该不会连你都对这种芭乐传闻深信不疑吧,孙子?」

「我并没有相信啊。」

孙子的回答冷冷地从上头飘了下来。「在亲眼确认之前,我才不会相信。」

「我想也是。」

洋一稍微垮下肩膀叹了一口气,也跟在后头爬上了沙包。孙子的顽固并不是今天才开始发作的。她手臂所受的伤要说是顽固所惹的祸也没有错。

先行追过被背后的袋子拖累的孙子,洋一抢先轻快地往另一侧的黑暗纵身跳下。

在落地的瞬间,冷不防差点一头撞上白色的影子。

「呜哇!出、出现了!」

「我就在想声音听起来很耳熟,果然没错。」

带有困扰语气的那个声音,就连情不自禁地双腿发软、跌坐在地的洋一也曾经听过。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黑暗中,确认对方的脸。

「圆宙!?」

站在通路暗处躲起来的人,乃是同班同学圆宙。

也难怪远远看来会当成白色的影子。不管是平时看惯的近银色头发、还是晶莹剔透般的肌肤、抑或是爱用的斗篷,在这片黑暗中看起来就跟个朦胧地散发光芒的团块一样。

「你、你在这种地方干啥?」

洋一从没想过会在这个时间、这种地方碰上圆宙。

「洋一你们才是又在干嘛呢?」

一如他那极为怕生的个性,想当然地,要从圆宙遮住眼睛的浏海下掌握他的表情是很难的,只能感觉得出来他现在正感到万般困惑。「洋一你们果然是来采访七大不可思议的?大家一起?……所以这就表示只有我没被邀约而已。」

「不是不是不是。」

洋一紧张地挥舞双手。「是我硬拉六冰来的,我邀的只有六冰而已。孙子是我们刚刚在那边偶然遇见的而已啦,应该说,我们这几个也就算了……你不仅是资优生又个性正经,所以我想说要是找你来铁定会被阻止的呀……」

愈是努力解释,听起来就愈像是自己也觉得很夸张的借口,这让洋一更加不知如何是好。

姑且不提在魔具方面实力非常坚强的孙子,洋一和六冰是在MLS差不多就快被定位成吊车尾的一群。和这样的两人对照起来,苦读程度令人为之讶异的圆宙则是很快地成了就连老师们也感到敬佩不已的对象。

想都没有想过,平时只是光在走廊上奔跑而已,就会以一脸困扰的表情制止洋一等人的圆宙,竟然会对这个违反校规的探险有兴趣。

「没关系啦,反正最后我还是自己一个人来了。」

圆宙微微地一笑。他开始悠悠地走在幽暗的通路上,唯有他那仿佛沉浸在梦想一般的声音被留了下来。「就算是我,也是会有兴趣的呀!因为我听说如果能完美解决MLS七大不可思议的任何一项,便能以特殊规定加分来计算成绩。依表现内容,似乎连跳级也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呢!大家今晚都是为了这个才来的吧?」

洋一有些面红耳赤地陷入了沉默。虽然知道六冰偷偷瞄了自己一眼,可是却不晓得该怎么辩解才好。就洋一的立场,比起跳级等利益,靠解决七大不可思议成为学校的英雄然后大受欢迎的考量还比较重要。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完全面无表情的孙子,她沙沙作响地摸来摸去,掏出了怀表。

她向大家秀出时间。

「注意时间,我们走吧!」

迫于无奈,四人不由得地在幽暗的小路中移动。

「唉~唉~早知道会这么暗,就事先从温室偷几个鬼灯笼草出来就好了。」

洋一喃喃自语道:「话说圆宙你不只是拥有那么多的炼,成绩也是遥遥领先第二名独居鳘头,用不着选择一步登天这条危险的路也可以轻松过关吧?更何况,靠解决七大不可思议来提升成绩或者跳级之类的说法,只不过是传言而已吧?坦白说,我们也是以此为目标没错,但也不表示目前为止真的有人因为这样就成功得以跳——」

「如果不是真的我就伤脑筋了!」

由于圆宙插嘴的口吻出乎意料地认真,洋一忍不住把话咽了回去。正因为对方是个平时很少大呼小叫的同班同学,所以四人之间弥漫着一股尴尬的气氛。

一行人默默地走在狭小的路上。

尽管眼睛应该已经相当习惯黑暗了才对,但又细又长的红砖路实在是太暗了。

可以看见的也只有圆宙走在稍前的模糊白色身影、以及从两侧快要合并在一起的屋檐隙缝间隐约露出脸庞的夜空。

细数着回荡在寂静夜晚中一行人脚步声的洋一,忽然发现自己在无意之间开始咬起了指甲,便急忙从嘴巴抽手。

即使是细致的月光也照不进这段狭谷间的——他们原先是这么认为的。

不过后来却猛然发现,混浊的暗色阴影只包围在默默前进的洋一等人的周围。

原本照射在通路前方的些微月光在洋一等人接近的同时变得微弱,最后融入在黑暗之中。再更前方也是一样。

每前进一步,前方的微光便随之消失不见。

洋一拚命竖起耳朵聆听大家的脚步声。

他将已经听到耳熟的、自己与朋友的脚步声一一区别出来计算。有另一组不同的声音在不知不觉间和所有人的脚步声重叠在一起,悄悄地夹杂了进来。

走在旁边的六冰依旧面朝前方,仅仅向洋一使了个眼色。

「喂。」六冰用低沉的嗓音喃喃地说:「你感觉到了吧!」

「惨了惨了惨了惨了真的惨了这下真的要完蛋了~」

洋一握紧拳头,从刚刚开始,他便一直无声而飞快地碎碎念个不停。他故意装成平常心,但愈是去胡思乱想,愈是感觉两脚就快要抽筋。洋一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不管是停下脚步还是回头张望都很令他害怕,因为——某个巨大的不明物体正从四人的后头跟了上来。

走在稍微前面的圆宙正僵硬着瘦弱的背,头也不回地望着前方。在洋一视线的余光里,可以看见稍稍落后在后头的孙子紧紧抓住帽子的帽缘。

所有的人都已经察觉到紧逼在后的某个东西了。

某个柔软的物体轻快地踩踏红砖的声音,混杂在四人的脚步声之中。

此外还有巨大生物所发出低沉又模糊的呼吸。

某个具有压迫性质量的东西就位在正后方。

「装作没发现的样子继续走路喔!」

六冰嗫声说道。

「什么地方都好,我们从附近的门逃进建筑物里面吧。」

圆宙的答腔声音在颤抖着。

在洋一的脑袋里,自己不久前所说的七大不可思议的内容正在不停打转。

「在深夜零点,从MLS正面玄关逆时钟算来第七条的通路上有异变发生。只要走在那里的话,在不知不觉间多冒出来的一组脚步声会悄悄跟上,然后将走在最后面的那个人从头一口……」

「如果我们全力冲刺,或许有机会可以安全逃离呢。各位,我数到三一起——」

孙子无情地打断了洋一赌命般的呢喃。

「甩不开的。那根本是天方夜谭。」

「别这样说不可能啦,很可怕耶!」

「不然你自己看。」

孙子指了指自己的左肩部位给洋一看。

既粗又多节的钩爪正在戳着她那窄小的肩膀。

洋一、圆宙、六冰三人,不约而同地沿着钩爪与前脚一路转头回望,然后胆颤心惊地抬头一看。

巨大的不明物体慢吞吞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披覆着鳞片的身体如同一座小山似的挤满了整条通路,由于体型实在太过巨大,以至于无法看清全貌。发光的眼睛成串地排列在突出于高空位置的瘤状部位,显示出那里似乎就是这个生物的头部。

它一颗颗的眼珠在黑暗中绽放着诡异的光芒,总共有七个。

怪物微微转动身躯,俯视着浑身僵硬动弹不得的四人,巨大的头部忽然分裂成上下两块,锐利的牙齿狰狞地露了出来。

「晚~上~跑~出~来~夜~游~的~坏小孩~~!」

阴沉又令人发毛的低吼声一口气朝黑暗喷发而出。

「要从头~一口吃进肚子~里去喔~~~~!!」

「说、说话了!」

怪物扫视了神情呆滞地抬头向上看的四人,缓缓地用钩爪的前端勾起了孙子的衣领。孙子娇小的身子不一会儿工夫就被拎了起来,转眼间便远高于慌忙伸长手臂的洋一等人头顶的位置。虽然孙子双脚踢来踢去使劲挣扎,但不论是钩爪还是浑身鳞片怪物的身体,只踢得到空气的鞋子全然摸不着边。

「臭、臭臭臭臭臭怪物,放开孙子!」

尽管试着呛声,但洋一的声音和双腿全都很丢脸地在打颤着。面对实在过于巨大的对手,他完全束手无策。

或许拔腿逃走去找某个大人来的话,还能设法化解危机也说不定。

「六六六六六六冰,你去找老老老老老老师来、找老师!」

「没那种时间了,孙子都要被吃掉了啦!」

圆宙拚命摸索口袋翻出了数张符咒。「用符咒!总之得先用魔缚之术封锁它的行动才行!」

话虽如此,然而不管符咒也好,封魔之笔也好,刚升上三年级的洋一等人才在课堂上接触实习用的真品没多久。想当然连咒文的书写方法也还不知道。

在一脸狼狈的洋一面前,圆宙以拚上老命的模样振笔疾书,开始在符咒上画下结印。笔尖所描绘的轨迹随着一阵如风般的声音泛出磷光,在黑暗中逐渐增添光辉。

「真的假的啊,圆宙,你已经会写符咒了吗?」

「因为我有在自修……不过我不敢保证有没有效。」

「我不客气开动啰~」

将孙子高高举起的怪物露出牙齿用舌头舔了舔。

「呜哇!孙子要被吃了、要被怪物吃掉了!」

拚命东张西望的洋一捡起掉在地上的木板。但是,面对体型巨大的敌人,靠这种程度的武器似乎无法造成丝毫伤害。

「拜托一定要有效啊!『魔缚之术』!」

随着近似悲鸣的呐喊,圆宙使出浑身之力甩出手臂。散发着淡淡光泽的符咒,以迟缓到让人为之感到丢脸的速度在空中飘呀飘地飞舞。眼看就要掉在地上的前一刻,符咒勉强轻飘飘地贴上了怪物的下侧腹。

「啥?」

怪物像感到不可思议似的微微歪着脑袋,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

「搞不好有希望……」紧张到手心冒汗的洋一心生的短暂期待最后化作泡影。符咒只留下了一道令人错愕的碎裂声,干脆俐落地散裂成不计其数的碎片了。

「没有办法了……」

跪倒在地上,圆宙悲痛地发出惋惜。

「好痒喔。」

怪物一边将孙子吊在半空中悠哉地喃喃自语,一边像是觉得很痒一般用空下来的钩爪在贴上符咒的地方用力抓着。

「拖了这么久。我要吃了啰~~」

怪物重新张开血盆大口。面临一整排锐利的牙齿,被拎起来的孙子一语不发,在袋子里头摸索。然后将随性掏出的黑色药丸轻轻抛入怪物的口中。

「好苦!苦死人了!你你你你做什么啊~!」

发出大叫的怪物捂住了脸。就在这个时刻孙子被抛了出去,连忙赶来的圆宙与洋一扑到接近落下地点的位置。两人赶在最后一刻勉强接住孙子,然后就这么顺势把一直呆呆站着的六冰也一起铲倒,四个人天旋地转地在通路上摔倒成一团。

「不要摸奇怪的地方啦!」

「现在是说这种鬼话的时候吗!」

成了孙子底下肉垫的洋一发出了呻吟。所幸被孙子拿来坐在屁股下面的所有人都没有受到明显的伤害。

怪物依旧捂着脸,一边「呸呸」地吐口水一边挣扎。

「话说回来,你到底喂它吃了什么啊,孙子?是毒吗?」

「才不是毒,是我自己试做的胃药。对身体很好的。」

「真的苦死人了啦~~!」

手足无措大叫的怪物从全身喷出奇妙的烟雾,尽管撞上两侧的墙壁,仍旧感到折腾与痛苦。每翻动一次身形便为之扭曲,渐渐变小的身体最后缩到洋一等人腰部的高度。

卷成一圈的尾巴还有尖尖的双耳,乍看之下就像随处都有的杂种狗。不过,普通的狗不会有六只脚。

而且还有七个又小又圆的眼睛。

只有这些特征和先前还是巨大怪物时的姿态一模一样。而在疑似脸部的位置上排列成完美半圆形的七个眼睛,全都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

貌似狗的生物重新面对洋一等人,用鼻子发出鸣叫猛然地提出抗议:

「你们几个好过分喔,我明明是好心救你们,你们态度却这么恶劣~!」

「……这只狗在开口说话耶……」

「奇怪的狗。」

「以狗来说,这张脸也长得够蠢了。嘻嘻。」

「大家小心一点。」

圆宙用紧张的声音制止窃窃私语的三人。

「我们不是才在课堂上学过吗?讲话愈是饶舌且伶牙俐齿的幽灵,愈是丧失理性,非常危险。」

「你们这群小鬼头怎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这么无礼啊!」

毛发直立的狗继续接着抱怨。不论是恶灵也好,动物灵也罢,虽然四人都曾在实习课上亲眼目睹过相当的数量,不过还是第一次看见像它这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怪物。

圆宙忽然嘀咕了一声:

「奇怪……可是这只狗好像曾经在哪里看过……?」

「用狗来称呼我实在太失礼了。别看我这副模样,我好歹也是出色地以地狱使者的身分为各位尽心尽力的专家。如果把我当作是乳臭未干的小鬼头,或是可以没事就乱踢一脚的生物,那我可就困扰了!」

狗摆出正经八百的表情,伸出六只脚的其中一只指着洋一等人。「追根究底,世上所有的乖小孩到了晚上都会乖乖听话睡觉。在这种地方鬼混游荡的笨蛋就算从头被一口吃掉,再被吐出来也没资格抱怨啦,那边那个全身乌漆抹黑的有没有听到?」

「吵什么啊,笨狗。」

「慢着,你刚说什么?」

「好怪的脸。」

「就算是那边的小姑娘我也不会简单放过你的喔。话说回来,刚刚喂我吃毒的人就是小姑娘对吧?」

「那是可以健胃整肠的药,付我一千五百日元。」

「还、还还还还想跟我伸手要钱?这真的把我惹火了唷!」

伸出手掌心的孙子和毛发直立的狗互不相让地顶住鼻子大眼瞪小眼。

此时忽然有人在正上方开口说话:

「你————们在做什么呢?」

四个人与一只狗同时转头回望。

在身后的黑暗中,因为泛红的光源从下方照射而朦胧地浮现而出的那张脸,充满了恶鬼般的魄力,洋一等人不禁发出惨叫并且一哄而散。

「慢着慢着、别跑,我啦!是我、班治啦,你们的反应很过分耶,干嘛逃走呢?等一下啦!」

声音的主人拄着拐杖,向前迈出了一步。由于他在狭窄的通路里有如一座灯塔般高高举着油灯,使得他那纵使是大人也得抬头仰望的高大体格,在洋一等人的眼里看来就形同巨人。

他极具个性的下巴上有着长长的胡须,而藏在圆眼镜底下的则是沉着稳健的双眼。

「什么啊,原来是班治老师吗?」

孙子手里抓着满满一把从袋子所抓出的驱邪盐,低声嘀咕道。

或许圆宙逃跑了几步就腿软了吧,他正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至于一路拖着颤抖的肩膀大笑不止的六冰,以及逃得比谁都还要远的洋一,也在过了一会儿后战战兢兢地折返回来了。他疑心甚重地确认了好几次圆眼镜底下是否长有七个眼睛,或是藏在斗篷里的纤细长脚是不是有三条以上。

MLS的知名教官——班治·克劳斯眨了眨眼睛高高举起油灯。

「因为晚风中夹杂着有人说话的声音,还想说不可能这么晚还有人在外面,便走过来瞧瞧,没想到居然会是你们这几个。到底是怎么啦?如果说是睡昏头搞错厕所的方向,那你们这个迷路的方式还真是有够豪爽的呢!」

「现、现在不是关心这个问题的时候啦!」

回过神来的洋一冲向班治。「现、现在那里有一只会说话的奇怪的狗!」

在洋一所指的红砖墙上,只有油灯的火光摇摇晃晃地所投射出的洋一等人的影子。除了附着在墙上的霉菌与青苔、以及从红砖墙的隙缝间冒出来的杂草以外,就连半个人也没有。

「怪了……?」

被建筑物包夹的通路前后伸展。左手边是洋一一行人,右手边则是班治老师前来的方向,两侧则是高耸的校舍高墙。自然没有可以藏身的地点,若硬要找一个可以逃走的地方,顶多也只有头上那道隐约可以窥见夜空的缝隙。

虽然已经尽其所能地睁大眼睛在黑暗中搜寻,可是不管怎么找,现在待在这里的果然只有洋一等四人与班治而已。

「咦,先前有什么东西在吗?」

班治仿佛打从心底感到讶异地将眼镜向上顶,定睛环视四周。

「不久前还在那里的,一只狗,不对,那不是普通的狗,它不仅变身成了怪物,而且还变得有这~么大一只!」

「老师,洋一说的是真的。那只狗的七颗眼珠子全都在闪闪发光,而且还会变身,就连讲话也完全难不倒它!」

「说到这个,它好像啰哩叭唆地讲了一堆听起来很拽的话嘛~嘻嘻。」

「我的医药费被它欠了就跑。」

「喂喂。」

班治笑了出来,用拐杖撑住身子。稍微耽搁了点时间地弯下膝盖,蹲到与洋一等人的视线同高说道:

「能先请你们先冷静下来吗?我想你们应该也知道,MLS的设施从以前就完美地设有对灵防壁喔,毕竟这里号称是培育魔法律家的专门机关,如果真的发生放任什么妖怪狗之类的东西随心所欲地在校内散步这种事情,就我们的立场而言也很难挂得住面子呢!」

「可是……我亲眼看到了。真的有一只脸长得很奇怪的狗——」

「啪沙啪沙」的拍翅声突如其来地从屋檐的某处响起。起飞的黑影是随处可见的普通蝙蝠,霎时为之惊动而摆出架式到一半的洋一等人才放下心中一块大石。穿越四人头上的黑影,不知何故巧妙地低空飞到洋一的位置落下粪便离去。

「唔唔。」

摸了摸下巴上胡子的班治在斗篷内侧翻找,掏出了爱用的烟斗。

「你们听我解释吧,听说最近在学生之间似乎很流行什么『MLS七大不可思议』的话题,不过所谓的鬼故事呢,就是每一所历史悠久的学校必定都会有所流传的、类似锦上添花的东西。由学长姐努力加油添醋地流传给学弟妹,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算是传统吧。换句话说,那不是可以全部都随便信以为真的东——」

「那只狗,搞不好是七大不可思议的第七个。」

孙子的喃喃自语令六冰以外的两人吓得缩成一团。

「第七个那个,明明被列入七大不可思议之一,却没有半个人知道内容……」

「绝对是第七个没错啦,这下完蛋了。长那么多条腿的狗本来就很诡异了。而且有十条左右耶!」

「没那么多吧。」

「有就是有。我记得大概长了二十几条。」

「我说你们几个啊,有在听我说的话吗?」

虽然班治打了个岔,不过那四个人当然完全把话当作耳边风。

「说不定我们很有一套耶,不是吗?换个角度想,别说是偶然碰上七大不可思议的第七个了,我们还赶跑了那个怪物对吧?」

「嘻嘻,只不过全力逃跑的人,是我们就是了。」

「我认为那么会讲人话的魔物可是很稀奇的,相当贵重的喔。总之,光是大家都没有受伤就已经是万幸了。」

「我的医药费被欠了就跑。」

「……你们这群小鬼到底以为现在是几点啊……」

听见背后随着啧啧声一起从口中吐出的低语,洋一整个人冻结住了。

他战战兢兢地回头一看后,在短短一瞬间表情便和缓下来的班治搔了搔头。尽管班治满脸挂着温和的微笑,隔着眼镜的那双眼睛却完全没有笑意。「咦?我刚刚有说什么吗?嘿嘿嘿。」

洋一激动地左右摇了摇头。

「在夜空下散步,确实最适合吟诗作赋没错。」

班治张开双手,笑咪咪地将僵硬住的洋一等人赶往宿舍的方向。

「夜晚私自外出是情节重大的违反校规行为,我想大家应该都心知肚明吧?好了,所有人都快点回房间去!」

感觉鼻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碰着了,因而皱起眉头的洋一微微抬起身子。

由窗户透入的午后阳光暖暖的,老师在黑板前滔滔不绝说明的声音既缓慢又呆板无趣,安静的教室是绝佳的打瞌睡圣地。

低头看着在惺忪睡眼里看来更显得格外刺眼的全白笔记本,洋一忍住了一个呵欠,偷偷地在差点滑下来的椅子上重新坐好。

虽然这节课是平时不管再怎么昏昏欲睡或提不起劲,也会打起精神专心听讲的魔具讲习时间,不过现在站在讲台上的人,很可惜的是代课的老太婆教师,因此洋一听课的意愿也降到了最低点。

在执行魔法律时,会用上封魔之笔、符咒,以及其他各式各样的魔具。

精心制造那些魔具的专家——魔具师过去则是被称为炼金术师,身怀众多制法秘密的他们本来就极少会在公众面前现身的。在这所几乎所有老师都把一切秘密藏在宽松的斗篷底下,不只是体型、甚至连性别和年龄也同样是一团谜的MLS里,理绪老师是个受到欢迎也不奇怪的少数份子。

她不仅美丽动人,拥有无忧无虑的笑容,又有描绘出动感线条的身材曲线。此外,由于她会以不吝于将这股魅力从斗篷底下释放出来的大胆打扮站上讲台,除了让思想古板的老教官们颇有微词以外,还把正经八百的圆宙搞得面红耳赤,并三不五时饱受口无遮拦的六冰所批评。不过,若是站在洋一的角度看来,理绪老师那有如盛开花朵般的美貌可是欢迎都来不及了。至少远比现在以垂老乌鸦般的姿势,低声不停念着讲义的代课老师要好太多了。

但是就在几天前,理绪老师在炼颜料合成课的一场意外受了伤,因此很遗憾地必须休养几个礼拜。

教室的窗户上至今仍旧残留着当时所造成的裂痕。

从这里往外头眺望也能微微看见中庭的大榆树。舒爽地随风摆动的绿叶是如此艳丽动人,让人觉得昨晚抬头仰望时那种毛骨悚然的气氛仿佛只是种错觉。

一如五百年以上的悠久历史,建造得错综复杂的MLS校舍群本身就形同一座小城镇。即使来到这里已经第三年了,洋一至今未曾去过的场所仍多如繁星。

一片不知从哪飘来的小纸屑发出干硬的声音,落在了洋一的笔记本上。

洋一低头重新看着自己的桌子,已经有三团揉成一团的纸屑掉在上头了。刚刚之所以会觉得被人戳弄,似乎就是其中的一团纸屑打中自己的样子。

洋一轻轻转动脖子,追寻纸屑飞过来的轨迹。隔了两个座位的六冰丝毫不犹豫地正在爆睡中。今天早上不论怎么对他拳打脚踢硬是不肯从床上起来,光是把他拖来教室就已经引起一番大骚动,尽管如此,他似乎还是睡得不够饱的样子。

「好痛。」

又有小纸屑飞过来了。

知道丢纸屑的人不是六冰后,洋一再次观察教室的视线和坐在斜前方的孙子对上了。

在教室里面照样戴着尖顶帽的孙子,以一贯高深莫测的表情注视着洋一。

稍微挑起眉头的洋一若无其事地用指头摊开了纸团。从笔记本撕下的纸片上,圆滚滚的潦草字体正在跃动着。

「圆宙说他还要去。」

「……」

「去·哪·里?」眉头深锁的洋一仅用嘴型试着向孙子询问。稍微将毛绒绒的围巾向下拉的孙子同样仅用嘴型回答:「七·大·不·可·思·议。」

「真的假的啊!?」

一不小心喃喃地念出声来,附近有几个同学偷偷瞧了洋一一眼。

露出嘻皮笑脸打哈哈的洋一装出认真抄写笔记本的样子,他咬着指甲陷入沉思。

尽管昨晚得以平安无事地逃离魔掌,然而万一又撞见那只奇怪的妖怪狗的话,这次可能真的会被吃掉也说不定。虽然不晓得那是否真为七大不可思议的第七项,但洋一并不认为第二次也能顺利地全身而退。

在四周默默地动笔书写的所有同学无不态度认真,连只是躲在课本后面打呵欠也会没来由地感到很丢脸。

洋一心想:在魔具方面才能正逐渐开花结果的孙子姑且不提;不管是隔了两个座位爆睡中的六冰还是自己,傻呼呼地一头栽进这间精英学校MLS或许根本是个错误也说不定。

不过,常常混在一起的玩伴里头唯有一人,唯有圆宙和大家不一样。

管它是理绪老师的课也好,抑或无聊得要死的课也罢,他全都一视同仁地认真听讲。不分哪一门课全都专心一意地抄写黑板、翻阅课本认真思考。

挺直了脊梁的姿势,以及用上全副精力吸收知识的认真态度,都在在显示圆宙是一个总是扮演完美的模范生并聚集所有人的尊敬于一身的存在。想当然,和付出的执念与努力成呼应,他的成绩也是出类拔萃,完全是洋一等人无法相提并论的。

洋一偷偷看了六冰隔壁一排的座位一眼。

空无一人的座位上只有窗外洒落的明亮阳光,并没有圆宙的身影。

圆宙因为紧急状况打从一大早便暂时回故乡一趟。

尽管未能向匆忙申办外出手续的他询问事由,但洋一还是猜得出一个大概。

其中包括昨晚的圆宙之所以会对解决七大不可思议与跳级措施的传言那么坚持的理由。

班治老师愿意仅以扫除惩罚,来私下解决洋一等人昨天晚上的深夜擅自外出一事,可以说是温情判决了。

深夜擅自外出并且入侵禁止进入的区域。原本不但得通知监护人到校,还免不了被关禁闭;如果当初抓包的是管教更为严格的老师,最糟的情况甚至可能被处以停学处分,可说是「死路一条」的全套重罚。

「那家伙真的还想再去喔?」

洋一靠在染上夕阳颜色的窗边,压低声音询问着。

洋一与六冰、孙子三人站在班治老师的教官室前等候圆宙的归来。教官室位在长长走廊上的东侧,在有可能被人听见的范围里并没有其他的人影。

「他是这么打算的,我想应该是。」

孙子一如以往地扳着一张跟香菇没两样的空白表情呢喃地答腔。

「随便他高兴怎么做吧!」

依旧满脸睡意的六冰打了个呵欠,眨了两、三回眼睛。

从口袋掏出自己备忘小抄的洋一摊开变得皱巴巴的纸来看。

「七大不可思议基本上不管哪一个都像是夜间限定的事件。」

选择之前七号通路的怪物重新挑战也好,改为挑战其他的七大不可思议也罢,反正不管怎么选,都避免不了违反深夜擅自外出这条校规。

「洋一你不去吗?」

被孙子单刀直入地这么一问,洋一支支吾吾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实在很难开口坦承:「现在很后悔抱着半好玩的心态去尝试。」

洋一烦恼着到底该怎么解释才能圆满收场。虽然就算嘴巴裂开也不愿说出「其实我怕得要死」这种话,不过只是坐视圆宙自己一个人去冒险,感觉也很惭愧。

「……话说回来,那家伙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距离晚餐的时间只剩不到两个小时左右。

就连洒进走廊的阳光也已西斜了。

「我可不想拖太晚最后赶不上吃晚餐。不如这样吧,我看就由我们三个先开始惩罚的扫除工作好了。」

洋一手上拿着班治老师笑咪咪托付的钥匙,打开教官室的房门走了进去。

深夜擅自外出的代价——扫除惩罚。

「窗边有一张最适合作诗写词的桌子,在那张桌子的上头和旁边,堆积了一些从魔法律图书馆借来的书。不好意思,能请你们整理好帮我拿去送还吗?如果愿意帮忙的话,深夜外出这件事我就当作自己从来没有看过吧。」

「这哪算『一些些』啊……」

洋一边反刍班治的话,一边茫然地自言自语。

弥漫着烟斗味道的教官室,简简单单便反映出超越五百年的MLS历史,即使年代老旧,每个墙角仍整理得一尘不染。

占据一整面墙壁的书柜上,密密麻麻地摆满了魔法律相关的书籍。到底要精通多少的知识,才有办法独立成为一名执行人?坦白说,现在的洋一根本无法想像。

在会让人误以为有人站在一旁的高大大衣用衣架上,垂挂着心爱的拐杖和斗篷,清楚道出这房间主人的身分。

「对了,他说靠窗的桌上有借来的图书馆的书,可是到头来那张桌子到底在哪啦?」

即使环视了整个房间,也到处找不到班治所提到的「靠窗的桌子」。

若说到放在窗边的东西,就只有堆积成山地叠在一起的书而已。

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仔细一瞧的话,那座书堆形成的小山叠成了桌子的外型。

就在一一拨开左右间毫无隙缝地堆叠在一起的大量书本的途中,桌子的表面终于重见天日。

「班治老师该不会指的是这些全部吧?」

孙子指着数量庞大的书本。

「我想应该是……全部吧。」

洋一垂下肩膀叹了一口气,试着捡起手边的一本书。包括手上这本还有其他书籍,堆积成山的这堆书并非魔法律相关用书,清一色都是班治喜欢的诗集,而且每一本都厚得很没有意义。

一想到要靠三个人的手,即使圆宙在半途赶回来也只有四个人的手,把这些书全部塞回有一段距离的魔法律图书馆的原位,得来回跑在漫长的走廊上不知几百遍才行,洋一就忍不住暗地诅咒被胡子教官抓包的不幸。

到底有多少本书根本不是重点,总之不动手就没有结束的时候。在粗略地重新排列手边书本的洋一背后,六冰钻进原先挂在大衣用衣架的黑色斗篷里,用颇有架式的角度打开诗集,拄起了拐杖。

「根据魔法律第九九九条,违反还书义务,处以满脸胡子之刑。嘻嘻。」

「你别在那边耍蠢,快点一起帮忙啊,白痴。」

洋一把六冰从斗篷里拖出来,一口气把堆高的诗集整理好交给他。

然而洋一却制止了同样打算抱起书本的孙子。

「孙子你的伤口还在疼痛吧,你拿轻一点的就好。」

「我不痛。」

「别骗人了,别为这种奇怪的事逞强啦!」

「我不痛。」

「我说,如果觉得痛那就老实承认比较好吧!」

「我不痛。」

「受不了,你真的不是普通的顽固耶!」

「哪有,我很普通。」

最后,大家分头抱着堆得差不多高的书本,一边拚命保持平衡,一边步履蹒跚地走在漫长的走廊上。就连最高的洋一都只能勉强看到前面,至于六冰,则只能看到他那睡翘的发尖露出来而已。

「话说回来。那满满整面墙壁的魔法律相关书籍你们有看到吗?果然很了不起呢。」

「数量姑且是有比诗集还要多……」

「要当上魔法律家,看来得把那些书全部读过,并且理解全部的内容才行呢。光只是想像而已脑袋就要痛死了说。圆宙根本不成问题,可是凭我和六冰的脑袋瓜,看来只有靠解决七大不可思议抄近路这一步可走了哪。」

「如果出处是经过证实的那就好了。嘻嘻。」

「出处?」

洋一一面慌忙地用下巴压住剧烈摇晃的书堆顶部一面问道:「七大不可思议没经过证实的感觉是很可疑没错啦,不过毕竟已经在学生之间流传几十个年头了,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不是吗?而且班治老师也是这么讲的啊。」

「我总有一种不对劲的感觉啦!」

六冰低声笑了出来。由于他拥有争夺全年级个子最矮第一、二名的身高,从第三者的角度看来,感觉就像一座书山冒出脚来摇摇摆摆地走着。「洋一,这个传闻我是先听你提起的。那你又是听谁说的?」

这么说来,会加算到成绩上、还有可以跳级之类的传闻究竟是谁从谁的口中听来的呢?

「我?我是听班上的同学说有五年级生在厕所流传的,那孙子你呢?」

「隔壁班的人在扫地的时候,把负责宿舍晚餐的人所说的内容告诉了大家——然后我在路过时无意间听到的。」

「可是流言散播的方式本来就是这样吧,要去找最初的始作俑者实在太……啊,不过若拿那个『爆走校长』为例的话,将恶灵驱除走的不就是今井学姐吗?」

「不是爆走,是『疾风』。」

「管他是疾风还是爆风啦,哎唷,反正我的意思就是有实际的例子存在——」

左右摇头的六冰制止洋一继续说下去。

「我怀疑的不是七大不可思议是不是芭乐这件事上。而是附带的额外好处。」

「额外好处?七大不可思议有追加那种东西吗?」

「你自己应该心里有数吧?还有孙子也是。」

「咦?」

频频眨眼的洋一低头望向走在一旁的尖顶帽少女。

可以看到陷入沉默的孙子抱住书本的手正笼罩着一股力量。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孙子总算喃喃地开口说道:

「因为我让她受伤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充满了愤怒,又像是在强忍着快哭出来的冲动。

「原来你是在说理绪老师的事吗?」

虽然认为女性就是要性感才好,这样单纯思考派的洋一并无法理解这是为什么,不过他也知道理绪老师时常被其他教职员以及协会关系者背后批评为出卖自己美貌的事。

而孙子也跟那些人一样,非常明显地讨厌理绪老师——直到那个事故发生为止。

那是在上个礼拜的炼颜料调配课,理绪老师指名孙子上来做实验时所发生的事。

「实验我一个人做就好。」

劈头就如此宣称的孙子开始动手选择药品。

理绪老师美丽的眉间笼罩上了一道阴影。

「你那样的调配是错的。」

孙子完全无视理绪老师的警告,继续调配。

比起见习孙子的实验,洋一当时更留心于一脸愁容的理绪老师。

所以他在那个瞬间看到的只有发出爆裂的闪光而已。

视野变得一片白茫茫,甚至搞不清楚发生什么状况的洋一整个人从椅子上头摔飞了出去。

爆炸所引发的热风一口气席卷了教室内部,将学生们连同椅子一起吹飞到地板上。教室的门被吹走,玻璃窗户震碎了一地,惨叫声此起彼落。

洋一在一头雾水的情况之下,顺着跌倒的姿势抱头蹲在地上。

在空气因爆炸的余威而为之震荡的当时,他提心吊胆地张望四周的状况。

虽然教室内陷入混乱的情形,不过发生的爆炸只是小规模,所幸待在教室里的学生们,无人遭受到爆风与碎片的直击。

除了身在爆风中心的人物以外。

拨开动摇的同班同学之后,洋一抱着有如游泳般的心情,穿过来自天花板的碎片与尘埃所弥漫飘散而成的茫茫白雾之中。

「孙子……理绪老师!?」

原本洋一是想这么大喊的,可是因为爆炸声响的缘故,暂时处于震耳欲聋的状态,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爆炸的中心仍旧烟雾弥漫,薰得人十分难受。

「理绪老师,你没事吧……!?」

洋一永远忘不了当时在焦味与尘烟之中所看到的理绪老师背部。

衣服破掉烧焦,暴露出来的白皙肩膀上则惨不忍睹地插着玻璃片。身子缩成一团的理绪老师迅速地转身背向爆炸的药品——紧紧地将某人保护在她的怀里。

从伤口流下来的鲜血垂落到被抱在理绪老师怀里、浑身不停打颤的孙子衣服上。

那还是洋一第一次看到孙子落泪。

鲜血源源不绝地从理绪老师的伤口冒出。明明应该痛不欲生的理绪老师却依然满脸微笑,继续搂着哭得泣不成声的孙子不放。

洋一也听见了她当时的呢喃。

「如果是为了让你成为伟大的魔具师……那么这点代价一点也不算什么。」

包住当时受伤右手的绷带,从孙子长袍的袖口隐约露了出来。被理绪老师用全身当肉盾保护下,孙子仅受到这点伤害而已。

理绪老师用自己的身体承受住袭向孙子的碎片,因为从肩膀到背部一带割伤与烧伤的伤势,至今仍在家中持续疗养中。

「老师那个时候也说过顽固是我的优点。」

头垂得低低的孙子,有点粗鲁地用包覆着长袍的肩膀擦了擦眼睛的附近。「可是她为了告诫我光只有顽固是不行的,自己却——」

理绪老师不是以口头告诫的方式,而是用自己的身体告诉了孙子。

告诉她魔具师这个职业是多么需要谨慎与精确——告诉她只要搞错一步,即使是一点点不起眼的过失也会招致多么恐怖的结果。

由于看到有人从连结两栋建筑的廊道上走来,洋一三人便靠向路旁让路。听说是某地大少爷的高年级学生受到礼让后,别说用眼睛回礼了,简直把洋一等人的存在当作路边的石头一样完全无视,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学生们一边嘻笑一边在窗下的校园奔跑的声音从远处响起。

「我得跟老师道歉才行。不过与其道歉,我想尽我自己的能力会更让老师感到开心。」

「……所以你才会想要解决七大不可思议给老师看吗?」

「如果能完美地解决任何一个七大不可思议的话,便会照特别规定加分计算成绩,我是这么听说的。」

孙子开口说道:「所以,我根本不在意什么跳级之类的。只要能把我已经尽力的事情传达给理绪老师知道那就够了。」

重新抱稳书本的六冰笑了出来,用下巴指了指洋一。

「你还算好的了,虽然说就某种意思而言和这个笨蛋没两样。」

「给我等一下,这个笨蛋指的是哪个笨蛋啊,六冰?你不会是在说我吧,喂?」

「宣称『当洋一帅哥我解决了七大不可思议之际,肯定会成为学校的英雄而大受女生欢迎准没错的』的是哪个家伙?……更重要的是,现在的问题在圆宙身上吧!看来他对跳级是相当认真的。」

「如果不是真的我就伤脑筋了!」

洋一回忆圆宙昨晚如此宣称时那过于严肃的口吻。

「难道圆宙妈妈的病……真的变得那么严重吗?」

孙子的尖顶帽稍微垂了下来。

「一定会平安无事的吧!」

洋一只能不负责任地如此回答。其他的答案实在太过可怕,以致于他根本说不口。

「不过话说回来,假设跳级之类的事只是某人刻意放出来的假消息,而且到头来只会造成违反深夜不可擅自外出这条校规而已,更别提如果解决了七大不可思议,那不是会造成反效果吗?我们……是不是要阻止圆宙比较好啊?」

六冰一语不发,仅用视线制止了洋一。

在连接两栋校舍的廊道上,稍稍弄乱一头耀眼银发的圆宙正等在那儿。或许是从校园正面的玄关回来后便直接过来这里的关系吧,他还在因激烈的喘息而上下抖动着肩膀。

「我才刚刚回来……因为妈妈的状况很像已经安定下来的样子,我就急忙赶回来了。明明要一起接受扫除惩罚,却只有我一个人落跑,真的很对不起。」

「快点来帮忙吧。你不在我们根本收拾不了啦,圆宙。」

听到六冰冷淡的说词,圆宙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微笑,各从三个人所抱的书山中挑了一些来分担。

「我很久没外出了……虽然回来的路上很赶,可是在大街上跑着回来的感觉其实并不差唷。看来,偶尔还是得离开MLS一下才行呢!」

「那当然啊,我就说圆宙你神经太紧绷,用功过度了啦!」

洋一刻意格外开朗地回答道:「下次我们找你出来玩的时候,可不要再龟毛了喔,好吗?」

「嗯。」

有如窗外开始逐渐远去的阳光般,圆宙的笑容变得微弱、飘渺。

「只不过……每当在街上看到结伴同行的亲子,我总是会觉得很不可思议。不分彼此每一个人都笑得好开心,看起来是那么地健康。为什么会那么健康呢?为什么会那么幸福呢?好像那么神采飞扬地相视而笑,是一件非常理所当然的事情似的,大家看起来都非常快乐。可是,对我妈妈来说那并非理所当然。所以有时候……我会觉得只有我跟我妈妈是被这个温暖的世界切割出来的。」

洋一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注视着伸长在走廊上一行人的影子。

圆宙母亲的身体究竟被病魔侵蚀到何种地步,大家就连问也不敢问。

在一片安静中,圆宙继续把话说了下去:

「所以……我没办法浪费任何一天的光阴。我得尽可能早日成为执行人,让妈妈的生活变得轻松才行。我知道大家都在替我担心,但是——我想要去相信解决七大不可思议就能适用特别规定的传闻。虽然真的有可能是骗人的,可是,说不定也有可能是真的不是吗?」

「……圆宙。」

「不论是那只奇怪的狗也好、『无脸老师』也好,总面言之,我打算继续探究七大不可思议。比起纸上谈兵什么也不做,赌一把『搞不好』的可能性心情还比较快活呢,所以不管真的有还是没有——」

「有啊。」

晃动着尖顶帽,孙子停下脚步指着走廊的内部。「奇怪的狗就在那。」

「咦咦!?」

在通往另一栋校舍而非魔法律图书馆、不见任何人影往来的道路前方。

孙子所指的走廊上,确实有只长着奇妙颜色的生物在四处徘徊。

看起来好像正在频频到处嗅地板。

六条腿、还有卷成一团的尾巴。外表虽然貌似小狗,可是却有七颗眼珠长在一张特别扁平的脸上。

在开始西下的午后阳光中第一次见到的那个模样,不论是类似薰衣草的毛色、还是那对有些大得过火的耳朵,跟普通的狗相比都明显过于诡异。

在无言的默契下,迅速地将各自手上所抱的书本堆在走廊上,弄出一个临时藏身之地的四人紧靠在一起偷偷地讲悄悄话。

「它果然有六条腿耶……」

「太多了。」

「长那么多条腿感觉好像很碍事。嘻嘻。」

「那个,或许是我听错了啦……」

圆宙窸窸窣窣地在口袋中翻找。「那只狗昨晚不是有自称『地狱使者』吗?就算它没这么讲过,可是我总有一种好像曾在哪里看过的感觉——大家都来看一下这个。」

圆宙掏出一本用到很旧的魔法律参考书,翻开给大家看。

「这本是魔法律的入门指南书,你们看这边。就刊登在见习阶段、免契约照样可以召唤的这个部分,仔细阅读下级使者一览。」

所有人都伸长脖子、额头靠在一起瞧着圆宙所出示的页面。

洋一等人没有看过的印象也是很正常的,毕竟要有机会碰到见习用魔法律书还是以后的事,而入门指南书似乎也是适合高年级学生使用的。所以上头到底写了些什么,老实说洋一等人是有看没有懂。

「……『把什么什么能力给怎样来揭发幽灵的犯罪』?」

「是『活用拟态能力来揭发幽灵的犯罪』啦,所以说那是——」

圆宙按照书上所写的内容二念出:「名为『七面犬』,如假包换的地狱使者。」

「咦咦咦!?」

开口叫到一半的洋一,被青筋暴现的六冰和孙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给压下来了。所幸,在走廊的角落四处嗅个不停的七面犬似乎没发现这边的动静,它以极为悠哉的脚步朝对面的校舍走去。

经由某人之手所召唤而来的地狱使者正在MLS到处游走。

在传说为七大不可思议的暗路里,伪装成怪物模样恐吓洋一等人的,也是那只地狱使者犬。

究竟这代表什么意思呢?

「所以这表示,那个『七号通路的影遁』其实不是幽灵……的意思吗?如果不是灵异现象的话,想用七大不可思议获得跳级奖励什么的不就全都变得不合道理了吗?」

「天知道。我看抓住它然后把事情问清楚,是最不拖泥带水的方法了吧!」

六冰一脸高兴地发出含糊不清的笑声说道:「庆幸的是,对方是个会讲人话讲到让人觉得吵死人的家伙哪。嘻嘻。」

一行人急忙分头搬起书本,用媲美体育竞赛的气势在走廊奔跑。既没有先绕到图书馆归还藏书再跑回来的空闲,也没有暂时放回教官室再回头的时间。一旦跟丢了那只狗,想要在结构复杂的广大MLS校舍内凑巧再一次发现的机率,大概低到一个没有下限的程度。

就在踏入校舍的那个当下,大家立刻被陷入死寂般的沉静气氛给包围住。不知道是否因为墙壁很厚实的缘故,外头的声音和动静都被阻隔在外,几乎安静到了一种让人为之惊讶的程度。就跟洞窟里冷冰冰的空气类似。

MLS校舍独特的木头拼装天花板显得又高又昏暗。此外,洋一还隐约察觉到唯有这里完全照不到来自外头的光源。

这栋校舍竟然没有任何一扇窗户。

「这里是管理栋吧……不经允许直接进去里面不知道要不要紧。不可能不要紧吧?」

这栋建筑之所以塞住窗户、防止阳光直射的理由马上就揭晓了。

管理栋一楼和地下室的宽阔空间现在都被挪来作为魔具库使用。一般学生,特别是低年级的学生,是禁止在没有许可的情况下进入这里的。因为这里保管着多数一旦不小心乱碰,就很有可能会将MLS的校舍给全部吹跑的强力魔具。

「这么一来,该不会要我们连续两天都违反校规吧?真的假的啊。」

无视垂头丧气的洋一,孙子快步走进魔具库里面。她不但没有一丝犹豫,还兴致勃勃地立刻开始动手东摸西摸。

「等、等一下,孙子?你干嘛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在乱摸?这样不好啦,喂。」

「有好多魔具喔!真有意思。」

「重点是那只白痴狗跑哪去啦?嘻嘻。」

「没错,七面犬跑到哪里去了呢?」

在走廊的角落放下那堆图书馆藏书后,洋一等人睁大眼睛仔细瞧着建筑物的里面。昏暗的魔具库内部只是一片寂静无声,即使竖起耳朵用力听也听不见任何的动静。

「是不是不在里面啊……啊你是在干嘛,六冰?」

六冰正背对着大家蹲在地上。

「看来长太多条腿也是种麻烦呢。」

「?」

洋一也把脸挨近地上,好确认六冰所看的东西。

虽然光线很暗,不过在走廊上依稀可以看见穿过积着一层薄薄灰尘的狗脚印。脚印在楼梯前转了一次弯,然后通往楼下。

洋一抱着些许的不安俯视楼梯。

隔着扶手可以窥见的楼底下,在这大白天的时候,仍跟地狱的底部一样幽暗。

四人用几乎贴在一起的状态,像是在刺探般地缓缓爬下黑暗的楼梯。

随着地下阶梯特有的湿气,各式各样的药味与金属味开始逐渐增强。

他们第一次下来的魔具库地下室就像宽度较大的走廊一样,是个往纵向延伸的空间。近似将教室横排在一起,然后拆掉墙壁打通空间的感觉。

两侧被放满魔具的高架子给包夹住,笔直延伸到深处的黑暗即使再怎么集中精神注意看也望不到尽头。

「……我们去看一下就快点闪人好了。好像真的暗得要死耶。」

无视已经脚软的洋一,孙子开始在一旁沙沙作响地翻找道具袋。

「不用担心。」她拿出了小型的电灯。「今天我有记得带道具。」

「哪里不用担心了!」即使洋一反射性地浮现这个念头,也很难由自己率先启齿说出这种话,只好无奈地装出一副很有兴致的模样,浏览孙子所照亮的各式稀奇珍品。

「好像一座垃圾山耶!」

「有好多好多魔具喔!」

「孙子,等等,不可以自己一个人先走啦!」

圆宙慌慌忙忙地跟上被景物吸引、从角落开始一一把玩架子上各种魔具的孙子。

在细细长长延续下去的黑暗两侧,密密麻麻地摆设着好几具快要碰到墙壁上方的巨大架子,上头收纳着数量难以计算的魔具。或许是无法一一整顿干净吧?有相形之下看起来还算新的物品,也有布满蜘蛛网变得一整片白白的东西,展现出相当混乱的面貌。

受到孙子的影响,大家跟着没来由地拿起几个魔具把玩。对不够用功的洋一等人而言,那些尽是连用途也搞不清楚的魔具。

越是往里头前进,堆积的魔具类的制造年代愈发变得诡异。

当中除了感觉会在实习中被拿出来展示、刻有MLS印记的代表性魔具以外,甚至还混杂了有一段历史的——好比超乎常理的老旧手杖与形状怪异的油灯,以及看不出来用在哪种方面上、不知名动物的骨头。

在不经意撞见的壁柱角落里,有一副铁锈外貌的古老铠甲默默地伫立在黑暗中,漫不经心差点绊倒的洋一忍不住快要发出一声惨叫。

「吓吓吓吓我一跳~~这里连盔甲都有啊……啊,等一下,我问你们……那个七大不可思议里,是不是有会说话的铠甲?」

「你是说『隐身的波比』对吧?」

圆宙靠近沉默的铠甲,心惊胆颤地从缝隙窥看里头的空洞。

「我是不知道是不是就是这个铠甲啦!总之,据说有个幽灵被关在皑甲里面,只要经过铠甲前面就会主动开口攀谈一些有的没的。如果碰上之后还傻呼呼地回答的话,好像就会被拉进铠甲里头。」

「不知道会不会说话?」

暂借了手边拐杖的孙子突然用力敲打铠甲的侧腹。

斜睨了不自觉往后退的洋一等人一眼,敲出沉闷的金属声,孙子紧盯没有反应的铠甲观察好一阵子。「不会说话呢。」

「孙孙孙孙孙孙子,我看还是适可而止别再试下去了比较好吧……?万一那是真的,猛然醒过来的话那我们可头大了。」

「可是,这有可能是七大不可思议耶!」

「话是这么讲没错啦,可是你想一下嘛,心理准备也是不可或缺的呀。更何况我们现在是过来找狗的说,哈哈。」

一扇耸立于黑暗深处中的双开式门扉,忽然映入了装作若无其事和金属铠甲保持距离并向后倒退的洋一眼中。

他集中精神仔细盯着黑暗中看了看之后,本以为呈隧道状永无止尽延伸下去的地下魔具库在半途就中断了。转头回望刚刚那座爬下来到这里的楼梯位置所得到的印象来看,这个地下魔具库大约有五、六间教室那么长吧,

现在洋一等人身在的场所——位在魔具库尽头的,严格说来并不是墙壁,而是关上的双开式门扉。

上紧门闩的门扉表面,使用了铁板与铁钉来补强得更坚固,如果用处只是封闭这种地下仓库的一角而言,感觉未免太过小题大作了点。

没来由地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洋一露出要笑不笑的表情环视同伴们。

「大家,我看我们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那是出口?还是仓库?」

用手指顺着门扉表面划过的孙子低头看着被灰尘弄得黑黑的手指。

「我猜是珍贵物品的仓库吧。」

「别闹了啦孙子,这个光看感觉就有种很毛的感觉说。『别打开,有危险』的味道一直扑鼻而来耶……而且搞不好那只狗在楼上,回去比较好吧。」

「开门。」

被悄悄地咬耳朵,洋一皱起眉头往后看。

「你刚有说什么吗,六冰?」

「我一个字也没讲。」

「孙子,是你吗?」

洋一开口询问着,摇头否定的孙子默默指着门扉给他看。

「门怎么了?」

「有声音从这里传了出来。」

「什么声音?」

「人的声音。」

「开门。」

那个声音极为微弱、单薄。『我被关在里面,没办法出去。』

「女人……?」

把耳朵贴在门缝上的圆宙一脸紧张地转头回望。「会是谁呢?有没有可能跟我们一样,是前来追查七大不可思议的人?」

「可是万一——里面是恶灵的话那不就惨了吗?」

洋一一边无意识地咬着指甲,一边交互打量门扉与楼梯出口的方向。其实,他现在很想将一切问题抛在脑后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回出口。「没头没脑地开门,结果是幽灵的话那就惨了。可是,要是明知里面有人被关住还故意装作不知道也不妥当……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啊!」

六冰插嘴道。

「干脆先回去一趟,看是要叫胡子老头还是随便哪个教官来不就好了。」

「啊,还有这个方法耶,对不起,我们会去叫大人来,请你稍微再等一——」

「拜托你们开门啦——!」

这回明确地传出了曾经听过的声音。浓浓带着满是焦虑、必死的余韵。「请你们帮个忙,我被关住出不去了,拜托现在就帮我开门。」

四人面面相觑。

「是白痴狗耶。」

「是白痴狗哪。」

「……白痴狗。」

「七面犬先生,请问你在里面吗?」

「没错。麻烦你们快一点——!」

拿难堪而泫然欲泣的声音没辄,无奈地和圆宙互相点头示意的洋一不顾手被灰尘弄得又黑又脏,仍把沉重的门闩拿了下来,然后推开双开式的大门。门比想像中还要沉重,即使施加了两个人的全身体重,也只有慢慢地前进一丁点儿。

用肩膀推靠的同时,洋一一脸不爽地回望站在后面等着看好戏的六冰。「六冰,不要光只是站在后面看,你也过来帮忙啦。这道门真的重得要死耶!」

在心不甘情不愿地助上一臂之力的六冰助势之下,总算有些微的缝隙在两面门板之间产生了。

从微微露出踪影的漆黑黑暗中,一阵徐徐——感觉温热的风飘了出来。

「咦?」

空气以相当惊人的劲道迎面扑来,强烈到让洋一在一瞬间涌现了一个念头:「会不会是里头有通风用的窗户?」

按住尖顶帽以防飞走的孙子嘟嚷道:

「味道好腥。」

某种类似雾气的东西随着一阵令人起鸡皮疙瘩又迟缓的风一点一点地沿着地上飘了出来。泛白的雾气盘绕在洋一等人的脚边缓缓形成漩涡,渐渐布满了四周。

「这下惨了……!」

虽然焦急的洋一试图把门拉回来关上,可是重量级的大门却不肯听话,只是动也不动。

尽管是缺乏经验的MLS低年级学生,也明白自己闯了十分严重的大祸。腥臭的风席卷周遭的尘埃,一面不吉利地将棚架上的杂物弄得当啷作响,一面从黑暗的深处低空飘出。

这是一种被称作灵磷、由幽灵们所散发出来的瘴气。在森严地设有对灵防壁的MLS建筑物内,有如此浓密的灵磷飘荡的状况本来是不可能发生的——照理说应该是这样。

可是,带着臭气的烟雾却像往外拉出的布条一样,从门内一道接着一道满溢而出。

洋一心跳加速地张望四周。

「这下真的完蛋了。」

「嘻嘻,这可不关我的事喔。」

或许是听见了同样的声音吧,六冰也探头在黑暗中四处观望着。

现在魔具库地下的空间已经不再是洋一等四人专属的空间而已了。

有好几组黏呼呼的赤脚脚步声,在阴暗的各处穿梭爬行。即使用眼睛追寻声音的来处,也看不到任何人影。脚步声不仅只在地板,甚至也开始在墙壁、天花板上来去自如地横越、四处爬行。另外还有仿佛发痒一般若有似无的笑声、以及透露着恶意的窃窃私语声。

在黑暗中就算再怎么百般不愿意,听觉也会变得敏锐,感受到不想去听见的不知名存在。

从门内缓缓飘出来的大气夹带着霉味与腐臭,就像具有形体的生物一般,软绵绵地缠绕上呆若木鸡的四人。

「我们快溜吧!」

孙子说出了大家一致同意的意见。

「啊,七面犬先生!门已经打开啰,请快点出来!」

尽管快步跑向楼梯,圆宙仍不忘朝门内大喊。

黑暗当中没有传出任何反应。

「别管它。既然是地狱使者的话,那应该可以靠自己设法解危吧。」

「六冰说得没错。反正都已经帮它打开足以通过的空隙,我们快点回去就对了,我真的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大家快跑啊!」

四人在尘埃与围绕在四周的阴险窃窃私语声的包围下,试图在魔具库内折回。

在灵磷弥漫的环境下,来自楼上的光线有如救命之神地宣泄而来,使得楼梯附近朦胧发出微光。洋一带头率先朝向楼梯的那道光冲刺,但他的衣摆突然被人从正后方一把抓住,让洋一险些整个人倒栽葱摔倒。

「干嘛啦孙——」

某个东西从话没说完的洋一头上低空掠过。

接着是脚边和两侧的墙壁。

好几个以惊人的速度从背后沿着地面爬过来的物体,超越了忍不住缩起身子的洋一等人。发出湿答答的声音展开移动的不明物体,开始一个接一个往洋一等人所前往的地方——也是唯一出口的楼梯紧贴而去。

「呜哇,那是什么啊!」

好几块半透明抖动的块状物沾黏在楼梯的各处。就在四人目瞪口呆观看的当时,那些物体开始融化、扩散到楼梯和墙壁上。感觉就像从楼梯上面一口气将黏稠的液体泼洒而下一样。而且它半刻不停歇地流动着。

那个东西仿佛要挡住洋一等人的去处似的,在转眼间便完全覆盖住了整个楼梯的部分。

不管怎么走动都没办法在不碰到那个半透明块状物的状况下上楼。话说回来,其实他们就连这群感觉很恶心的黏块摸了会不会造成伤害都不知道。

想靠近楼梯也没办法靠近,四人只好将脸凑在一起。

「这、这是啥?感觉实在恶心到一个极点了。」

靠近一瞧,质感就像半凝固状的液体块状物,看起来越发恶心地不断蠕动。

无数小小的突起在表面的各处一一冒出,接着它伸得细细长长在空中摆动然后又缩了回去,接连不断地再三重复着这样的动作。

每一个突起虽然都非常小,可是却长着眼熟的形状。

「手……!?」

「这应该是手吧。嘻嘻。」

仔细一瞧,所有接连膨胀突起、伸到外面来的半透明块状物都拥有人的五根手指。在空中抓啊抓的试图抓住什么,然后又融进了内部。

它们仿佛对洋一等人的声音产生了反应,块状物整体激烈地蠢动了一下。

那当然不会是生物,而且看起来也不像拥有自主意志。

尽管如此,半透明的团块以及有如在寻求饵食般伸长又消失、无数的手,却笔直地朝呆站着不动的洋一群人的方向——也就是有活人动静的方向,开始慢慢地爬了过来。块状物几乎整个包覆住了楼梯,所以感觉就像楼梯本身一边扭曲一边往这里靠近一样。

洋一拚了命地张望四周。

在不久之前,在楼上传来那有如救命之神的光,也因为带着腐臭的灵磷,开始变得白浊灰暗而封闭了起来。就算想要爬上楼梯,也被莫名的黏液所阻扰。

在楼梯转角处附近胀大了一圈的团块,仿佛听见了他们的声音,忽然动了一下。好像要将全体的重量往下抛一样,噗通噗通地朝下滚落而来。

「超、超恶的!喂,这下死定了啦,怎么办!?」

「就算你这么问……」

圆宙一阵毛骨悚然地俯视令人作恶的团块。「如果有方法可以通报楼上的话……我想应该有机会脱困吧?」

「只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就会先幸运地变成这家伙的晚餐就是了。嘻嘻。」

「别讲得那么白啦!很恐怖耶!呃、呜哇!」

在反射性拔腿想逃的洋一眼前,某个发出混浊水滴声的重物掉落了下来。那个形状不定且蠕动个不停的活生生团块,模样就像用污水所制造出来的缺陷果冻。

或许是由堵住楼梯的本体所分割出来的一部分,它同样地也开始嘈杂不安,展露出人手状的突起。

颤抖的块状物接近中央处,有个并非半透明的物体宛如一根丑陋的棒子般,以奇怪的角度冒了出来。

那是个好像曾经在哪里看过的淡紫色棒子。

在动个不停的棒子前端,有着圆滚滚的肉球和爪子。当发现那明显是只动物脚掌的时候,洋一情不自禁地往后倒退。

宛如正在被块状物咀嚼着一样,发出痉挛的动物脚掌开始被拖进里面。

「真是的,拿它没办法。」

从一旁伸出手来的六冰草率地抓住了那条腿。完全不在意小小的触手往自己伸来,一口气拉出脚的主人。

脚一共有六只。

「真的好险啊~!!」

被六冰倒提而大声嚷嚷的七面犬,顺着被排放出来的劲道连翻了两个筋斗,姿势满分地着地。它摇动全身,用力甩掉黏在身上的半透明水滴,然后顺便打了个喷嚏说道:「唉,真的是脸上无光。我刚刚待在楼梯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坠落了幽灵的团块里面去啦,更恐怖的是,我差点就这样直接被吞噬吸收了。※桑原~桑原~」(译注:桑原日文发音くわばら是祈祷避免灾难或避雷时所唱的咒文。)

「喂,那边那只混帐狗。」六冰说。

「混混混混混帐狗是什么意思,不管怎样,对地狱使者摆出这种态度未免太不知好歹了吧,我有一个好端端叫作『七面犬』的名字啦!」

从竖起尾巴大呼小叫地展开激烈抗议的七面犬身上,洋一感受到些微的异样感。站在它前面的六冰今天看起来格外地高大。

这时他才发现另外一件事。

「你叫七面犬是吗?你是不是变得比昨晚碰上你的时候还要小啊?」

「嘻嘻。我看是被刚刚那一团玩意儿给咬了才缩小的吧。」

被六冰讥笑后,七面犬愤然地坐直了身子。

「真是够了,不懂事的小孩就是因为这样才教人摇头叹气。要直接把我们这些用魔法律召唤而来的地狱使者暂时留在现世的时候,自然就会需要相对的炼了。为了避免在不必要的时刻毫无节制地浪费炼,把体型控制在这种适当的大小是魔法律家的常识,知道吗?」

「既然你是地狱使者,那就先想办法把这个恶心的家伙解决掉给我们看啊!」

「哼。就算你叫我想办法也没用。」

抬起其中一条腿嗅了嗅肉球味道的七面犬,佯装不知地歪起了脑袋。「没有召唤我前来的人的允许,不管第三者叫我做什么都恕难从命。」

「……喂,六冰。如果大家一起抓住它的脚旋转然后同时甩出去的话,应该能顺利把它丢到楼上去吧?」

「好主意。我们试试看吧。嘻嘻。」

无视凑在一起偷偷摸摸地进行密谈的洋一与六冰,七面犬以有些洋洋得意的表情说道:

「话说回来,楼梯上的那个团块其实是被恶灵吃掉的灵魂们的集合体喔。只要没让本源的恶灵本体安分下来,就不可能收拾掉它。」

仿佛先前自己才被从头一口吃掉的事情从来不曾发生过一样,七面犬挥舞着肉球若无其事地进行说明。「所以说在场的各位大概都会被怪物从头一口吞进去,然后在肚里被同化成一团,让怪物吃得饱饱的~~」

「不会吧!?」

斜睨急得如热锅上蚂蚁的洋一,露出拚了命的表情冲向占满两侧墙壁棚架的圆宙,开始胡乱翻弄数量庞大的魔具。他速度飞快地从角落一一拉开抽屉检查,虽然选了几样物品塞进口袋,不过大部分的东西还是被放弃然后放回棚架上。

想到或许可以找出什么魔具好派上用场,洋一也试着模仿圆宙拿起各式各样的魔具,然而却连拿在自己手上的魔具是干什么用的也不知道,怎么取舍根本没有头绪。

六冰拔出一根蒙上了一层灰尘的魔杖,速度放慢地试着挥舞。可是除了灰尘白茫茫地漫天飘散之外,并没有发生任何反应。

圆宙甚是遗慨地打岔说道:「虽然那是拥有可以石化灵魂效果的魔具,可是得先注入炼才能使用,所以凭我们是发动不了的。」

「真是派不上用场的垃圾。嘻嘻。」

「喂、六冰,别把那种惊天动地的玩意儿朝着这边挥舞啦,想吓死人喔!」

洋一慌忙逃离魔杖的范围,拍拍圆宙的肩膀。「喂,天才,能依靠的就只有你了。我和六冰从一开始就只能举双手投降。」

「光只是有知识是不行的啦。」

以认真的神情搜寻各种魔具的圆宙,打开了选上的其中一个袋子。抓起里头的颗粒,向慢慢逼近的灵体丢去。「驱邪盐之术!」

霎时间迸出类似白烟的光,灵体猛然缩起了身子。洋一忍不住发出欢呼,可是对方马上将粉碎药丸的残渣吞了进去,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再次膨胀半透明的身躯。

「看,根本就没什么效果。得找出能发挥作用的东西才行。」

灵魂的团块如同和缓的浪波般缓慢、可是又不失确实地朝着一伙人推进。

洋一等人只能后退再后退。并且,一旦这细长的地下魔具库楼梯的出口被挡住,能逃的地方只剩下一个——也就是尽头的后方、双开式大门的里面。

七面犬抽动鼻子,望了尽头的门一眼。

「哎呀,这几位小弟弟小妹妹,你们该不会打开那道门了吧?俗语说小孩子天不怕地不怕指的就是这回事哪,桑原,桑原,已经为时已晚了。」

「为时已晚!?」

「没错,为时已晚了。」

「喂喂、狗老大,我也求求你。是你吵着要我们开门,我们才好心帮你打开的耶!」

「啥?」

同时眨动七个眼睛,七面犬露出一头雾水的表情仰望洋一。「你说我叫你们做什么?」

「你刚刚从那里面大喊『拜托救救我——』啊。」

「我才没说呢!」

「别装傻了。嘻嘻。」

「咦?我不懂你们的意思?我直到刚刚都待在那边的上头啊。」

七面犬用前脚指了指楼梯的方向。「……而且,我一下子就被果冻怪给吃进肚里,然后随即被腌成泡菜了,才没有做什么呼救。」

「少骗人了。」

「我记得七面犬先生不是有拟态能力吗……换句话说,这表示你会脸不红气不喘地做出欺骗他人的行为……就是这个意思啰!该不会是这样吧?」

「说到这个,你昨晚就骗过我了。快还我医药费!」

「好、好过分~~~你们都冤枉我了!」

泫然欲泣的七面犬正后方,灵魂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爬到它尾巴的旁边了。半透明的小手有如针山一般从团块伸长而来。七面犬就在差一点碰到的时候猛然惊觉,接着好似踩到火烫的铁板一样跳了起来然后拔腿就跑。

尽头处的大门持续从门缝徐徐地吐出灵磷,来自楼梯的方向则有灵魂果冻正兴高采烈地逼近而来。不管往哪个地方都进退两难,洋一等人茫然地伫立在原地。

既然楼梯没办法使用,退路自然只剩魔具库的另一侧。可是,他们并不觉得门内会有其他的出入口存在。不然的话,刚刚待在里面的某个人物又何必嚷着要开门。

哪都去不成,不知所措在原地打转的七面犬嘀嘀咕咕地发出了牢骚。

「难得为了MLS小孩们的安全,我这么费心劳力地在克劳斯大人的手下工作,可是你们却是对我恶言相向……我眼泪都要飙出来了。唉唉唉。」

「等一下。你刚刚说什么?克劳斯大人指的是班治老师吗?」

「不妙。」

七面犬用两只前脚捂住了嘴巴。「我什么也没讲喔。是你听错了吧……呃,痛痛痛痛痛、好痛啊、喂!」

「休想我会让你逃走。嘻嘻。」

六冰揪住它的尾巴笑了出来。「对了对了,我们一开始就是为了问你这件事才跑下来这里的吧。我们是来问召唤你的人物是谁的。」

「咦,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六冰把脸挨向冷汗直流、挣扎着想要溜走的七面犬。

「你在七大不可思议传说当中的道路上伪装成怪物吓人……这场七大不可思议的骚动,是那个胡子老头打从一开始就设下的吗?」

「这么说来……如果解决七大不可思议就能跳级的这件事也是……?」

圆宙脸色铁青。

「你们这是夸张的误解!事实刚好相反,最近小孩子们似乎被MLS七大不可思议之类的奇怪流言搞得十分惶恐,克劳斯大人对此很担心便召我过来了。为了要保护像你们这样的笨小孩,我可是豁出了老命一直在搜索耶,我这么拚命你们却一直乱讲,我真的生气了!」

七面犬热泪盈眶地答辩道。由于太过生气,它不只是眼泪,就连鼻涕也跑出来了。「基本上,我是不晓得你们听到了什么声音啦,反正我压根儿没进去里面就对了。就算人家拜托我,我也不想进去。当我一边循着味道一边在魔具库周遭打转的时候,发现小弟弟小妹妹你们鬼鬼祟祟地跟了过来,所以我就躲在楼梯转角处的地方观察。就在那个时候,我一不小心太过大意,被跑来的果冻怪一口干掉了。啊、喂,慢着,小朋友们?你们确定要去那边?这里的内部封印着历代的魔法律家严密地保管至今的魔具与咒物喔,乃是一个不可轻易打开的场所。你们有在听吗?喂,回答我!」

「别吵。闭上你的嘴巴,白痴狗。」

开始推开门扉的六冰发出响亮的声音,用力地扁了慌忙打算阻止开门的七面犬头部一拳。「你不是说不让正在呼唤的恶灵本体安分下来,大家就只有被从头一口吃掉的分吗?既然如此,那就只好让本体乖乖安静下来了吧!」

「你你你你你对地狱使者怎么那么没大没小……就算对方只是个小朋友,我的耐心限度也是很容易爆表的喔~~~~!」

孙子默默地介入了龇牙咧嘴展开对峙的人狗之间,朝七面犬缓缓伸出手掌心。

「昨晚胃药的医药费我还没跟你收。一千五百日元。」

「这是怎样,这位小妹妹是怎么回事,喂,你说啊!」

「唉,你跟我哭诉这种事我也帮不了你啊……」

洋一感到万分困扰。

不过,经六冰这么一说,确实也没错。既然不让正在呼唤的恶灵本体安静下来就没办法解决的话,那么除了干掉本体以外,也没有其他离开这个地下室的方法了。

背后感受着灵体渐渐爬过来的气息,四人推开沉重的大门往里头深入。吸着鼻子的七面犬也姑且跟了上来。

充满了淤塞灵磷的室内,寂静得令人感觉到有些奇妙。

即使是已经大致习惯了黑暗的眼睛也无法完全掌握前方。没有光源的内部既深邃又黑暗,只能看见一整排排列在两侧墙壁上的小门在黑暗之中无限延伸下去。

每一道门上,都森严地贴有MLS印记的符咒。

「……有东西在。」

孙子喃喃说道。

在令人感觉沉重的寂静中,有某个声音从某处偷偷钻入听觉变得敏锐的耳朵。大家所听见的声音是来自两侧的墙壁——来自那些无数排列在一起的小门。

有里头完全鸦雀无声的门、也有里头有东西在蠢蠢欲动的门、还有以不规则的律动被莫名的东西从内侧摇晃的门。

注意到当中唯有一道门是开着的,洋一的背脊感到一阵发凉。

六冰原本站在旁边一语不发,眺望着深邃辽阔的黑暗,忽然紧盯着墙壁的上方不放。反射性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的洋一也看见了那个影子。

某个体型直逼整个高耸天花板宽幅的黑色物体快速地挪动八只脚爬了过去。仿佛完全不受重力影响,沿着墙壁爬下来的动作顺畅得令人毛骨悚然。

这一定是长相类似蜘蛛的其他生物,洋一心想。那个——那么巨大的生物不可能会是蜘蛛。

当眼睛开始渐渐适应黑暗后,便慢慢地可以看见那个朦胧的身影。

在它肿胀得十分肥厚的白色躯体上,有着布满斑点的黑腿。大概光是一条腿的长度就比班治老师的身高还要长。

不明的生物仅有头部骨碌碌地转动了一圈,如同肿瘤般的眼睛俯视了蜷缩在门边的洋一等人。

「我一直……都相信你们会帮忙开门。」

柔和得有如在歌唱般的声音从大蜘蛛的身体某处传了出来。

是洋一等人最初在门外所听到的那个女人的声音。

垂滴着颜色混浊的黏液同时,蜘蛛的牙齿不断缓缓地开合着。可是,声音和牙齿的动作并不一致。

「自从把我封印在笼子里的封印失效了以后……我便一直在这里等待愿意帮我开门的人现身。如果被魔法律家看破的话又会被封印,所以我得慎重地选择对象才行。然后就在某个晚上,有一群前来寻找《会说话的铠甲》的小孩子来到了门口前面。他们说,他们是前来寻找MLS七大不可思议的。」

妖媚的声音如梦似幻地继续陈述:「那群孩子马上就被老师发现并带走了,所以我未能成功让他们帮我开门。所以,我模仿了老师的声音,说话给下一批偷偷跑来进行七大不可思议探险的小孩子们听……」

大蜘蛛突然用班治老师的音色说话:

「——我跟他们说:『只要你们能解决七大不可思议,我就给你们奖励。』」

之所以会有MLS七大不可思议和奇怪加油添醋的传言,并且不断一传十,十传百……

之所以会听见理当不在里头的七面犬的声音出现在门里……

全都是因为和本尊一模一样的声音让人信以为真的缘故。

而且,洋一等人拿下了门闩。

蜘蛛的声音就像在梦幻中一样,始终都是感觉舒缓的。

「你们是想要什么样的奖励才来这里的呢……?」

希望成为学校的英雄,希望老师看见自己的努力,希望尽早当上执行人。

就跟洋一等人怀着各自不同的希望一样,魔物所宣称的「奖励」一词,在经过许多人口耳相传之后,最后逐渐转变成MLS学生最容易理解的具体名词——「跳级」和「加算成绩」而传了开来的吧!

「怎么会是这样……!」

圆宙那仿佛榨出来似的口吻实在充满太多的痛苦,他的绝望感甚至强烈到连洋一的胸口都感受到燃烧般的苦闷。

攀着天花板悬梁的大蜘蛛流畅地换了个姿势,复杂地挪动着八条粗糙多节的腿。

由于臃肿的躯体改变了面向,所以背部的纹样也跟着慢慢地显露在底下洋一等人的眼中。

不敢轻匆大意、用眼睛紧盯蜘蛛动作的同时,洋一的悸动变得愈来愈强烈。

「既然你们帮我开了门,那一定得给你们奖励才行啰。」

蜘蛛迷濛地嗫声说道。

在蜘蛛的背上,像是被凿开了一个洞般镶着某个形状漂亮的椭圆形物体。

那是一张白色的、女性的脸孔。

被吸收到坚硬表面的那张脸,宛如精致的面具一样十分地工整端正。她失去了血色的嘴唇上则贴着微笑。

一只眼睛微微地半开着,骨碌碌地转动眼球盯着洋一等人看。

不清楚到底是蜘蛛把女人的魂魄吸收到自己的体内,抑或是蜘蛛让女人寄生在自己背上。答案光是想像就觉得恐怖。

「我就把乖乖听话的你们当作我的饵食以兹奖励吧。在我的巢穴里面,你们想做什么美梦都能尽管做唷……!」

「喂,那个老太婆蜘蛛放话要吃人了耶!」

洋一摇了摇怀里的七面犬。「想想办法嘛,地狱使者大哥!」

「啥?之前不是就说过了吗,我彻底专攻探索调查,不擅长实战啦,探索以外的工作,我由衷拜托你别强人所难了!」

七面犬迅速扭动身子从洋一手上挣脱开来,转了一圈回身。它在落地之前,在空中剧烈地拍动起骨头浮凸的紫色翅膀。

「啊,被它溜掉了!」

「对不起啊~」

七个眼睛的怪异蝙蝠拚命拍动翅膀,两脚弯成O字形往上飘去。「看来,我的工作就到此为止了呢,那么小弟弟小妹妹,我在此告辞啰。请好好努力奋战吧~!」

「我叫你等一下!」

虽然洋一紧急伸长手臂,可是吐出舌头的七面蝙蝠轻轻松松地便闪了开来,并逃往更高的地方去。

「至少变身成像昨天晚上一样的庞然大物还难不倒你吧?喂、七面犬!」

「我也真的非常想要变大啊,可惜很不凑巧的是,如果没从召唤主身上获取相对的炼,想变大根本是天方夜谭!」

「喂,孙子,给我那个胃药,我要拿来砸那只白痴狗。」

「先付费用再说。」

低沉又令人发毛的水声从高的位置不停地滴落到地上。

那是大蜘蛛从牙齿滴下来的唾液。

黏稠的液体并非只是在地上扩散着,而是像活生生的生物般抖动个不停并维持微妙的硬度。在不祥的预厌驱使下定睛观察之际,黏液开始形成可怖的团块。无数个小型突起在表面四周如雨后春笋般不停地冒出,而且带着明确的意志缓缓发出扭动。

洋一发现在门的对侧挤成一团的怪物它真正的面貌为何之后,浑身笼罩着恐惧。

「被恶灵吃掉的灵魂集合体。」他回想起七面犬所说的这番话。

再这样下去的话,自己和同伴们迟早也会加入这玩意儿的行列。

以黑暗为掩护展开移动的气息,充满了阴湿般的猎捕者包围住猎物的欣喜,并且增加了速度。

它让洋一等人心生胆怯,并以此为乐。

把令人发毛的声音视为唯一的线索,一群人拚了命地搜寻位在头顶某处的对手同时,还一面互相推挤,在黑漆漆的室内缓慢且慎重地移动到安全的位置。

门只要照这样继续关下去,或许可以免于让那个魔物离开这里。可是,对他们而言,同样也代表无处可逃的结果。

或许是对浓密的灵磷产生反应的关系,符咒泛出模糊的光芒,被封印住的门扉于是开始微微地震动。

洋一的心脏就跟敲警报一样疯狂乱跳着。

他自己也很清楚现在的情况,紧握的手因为冷汗而湿成一片、手指渐渐变得麻痹。

事实也如圆宙所说,这里正是魔具库,大家则是MLS的学生、未来的魔法律家。多到可以拿出来卖的除灵用物品就放在唾手可得之处。

尽管如此,在没有人可以依靠之下,大家连该选择什么才好都不晓得。恐怕就算随意拿个魔具来尝试,也会因为炼不足而无法正常发挥力量吧。

「我们该怎么办?」

孙子哀号道。虽然光线暗得看不见她的表情,可是洋一清楚地听得出来她的声音里带有快哭出来的感觉。「怎么办才好?我都还没好好跟理绪老师道歉。」

洋一抿住嘴唇。

因为焦虑与惭愧,悔恨的泪水差点夺眶而出。

「明明我们的身旁包围着堆积如山的魔具说!」

大概是躲在附近的梁柱上看热闹吧,可以听见七面蝙蝠位在头顶上的某个暗处以愚弄人的口气在碎碎念:「虽然说你们还只是小孩子,没有能力也是正常的,不过这么白白糟蹋宝物也太夸张啦!」

「真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六冰低声地嘟嚷道。

「一点也没错。竟然连魔具也不会使用实在是——」

「我是说『真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使者』。嘻嘻。」

六冰向抬头仰望的黑暗投以带着讽刺的笑声。「这算哪门子的地狱使者。专家听到都要摇头叹气了。」

「你你你你你说什么,没办法就是没办法吧,我说过我是专门探索的,不擅长近身的肉搏战——」

「嘻嘻。白痴狗,看看你的右边吧!」

六冰低头看着地上说道。

黑暗中,滴滴答答的水滴声,正高速朝七面犬声音来源的方向移动而去。

「咦?呜哇哇!」

七面犬似乎在千钧一发之际闪开了大蜘蛛的一击,从头上坠落了下来。

以蝙蝠之姿在冲撞上地面的前一秒低空滑行的七面犬摩擦着腹部,它以子弹般的速度一股脑儿冲到了洋一的脚边。

「你没事吧,白痴狗!」

「……你都闪开了,还问我有没有事,根本是问心酸的……」

心怀怨恨回答的七面犬平趴在地上,气若游丝地颤抖着蝙蝠的翅膀。「话说回来,小弟弟你们一直白痴狗白痴狗的叫,未免实在太没礼貌了吧~~」

「你欠我一个人情了。」

交叉着双臂的六冰朝陷入瘫痪的七面犬大放厥词:「不对喔,我刚刚还有把你从灵体里拉出来救你一命,所以算是欠我两个人情才对。嘻嘻。」

「你、你你你要使唤我做什么!」

「再怎么不堪,好歹你也自称是地狱使者,因为一、两个恶灵就怕得逃走成何体统。」

「不,就如我先前所说的,我是专门探索用的,而且一切顺从召唤主的心意才是使者的工作。可没办法将召唤主以外的人所说的话照单全收。」

「真是没用。」

「你说什么?」

七面犬的七颗眼珠绽放出危险的光芒。「这句话我很难装作充耳不闻哪。就算对方不过是个小孩子,但我可也是有尊严的!」

「你可别忘了自己所说的这句话喔。那么,孙子,你到那边去。」

「咦?」

六冰把一楞一楞的孙子推向门扉。

「你到那边把炼颜料的材料找来。」

「六冰,现在没那个时间在这种地方搞调配吧!再说,就算顺利做出了炼颜料,我们也没人会画魔法阵啊!」

「不用成功没关系。嘻嘻。」

搞不懂笑出声来六冰的意图,洋一显得有些困惑。

「上礼拜魔具学上的内容你还记得吧,孙子?」

「记得呀。」

在内心捏了把冷汗的洋一,偷偷地瞧了低头抓着尖顶帽帽缘的孙子。那个时候受伤所缠上的白色绷带从孙子的袖口露了出来。洋一心想:为什么现在六冰要刻意提起这件事呢?

或许孙子也是同样地这么认为,她答腔的口气渐渐变得非常僵硬。

「那又怎么了吗?」

「啊……」

圆宙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在一旁小声叫了出来。「不会吧,六冰……」

「我要的就是那个『不会吧』。嘻嘻。孙子,你还记得那个时候你所捅出来的纰漏的内容吧。」

不用成功没有关系。

顿悟六冰话中的意思了,孙子像是反弹一样抬起了脸。

圆宙、洋一、孙子、以及六冰。四人的视线撞在了一块儿。

「孙子。」

洋一笑着伸出手来,从上方用力按住了孙子的尖顶帽。「别担心。不用你提醒,我们也会帮你跟理绪老师保密的啦。」

「那还用说。」

孙子气呼呼地鼓起腮帮子,重新背稳爱用的道具袋。

以点头做为暗号,洋一和六冰用两人的力量拉开大门,紧急将孙子从略微打开的门缝推到对面去。

察觉到从门缝流泄进来的微光后,沿着天花板移动的大蜘蛛飞快地爬了过来。

「洋一!」圆宙大喊。「门!」

确认孙子平安出去后,洋一使用全身连带肩膀推撞的方式,一鼓作气把门推了回去。就在门沉重地关上的瞬间,沿着墙壁爬下来的大蜘蛛胡乱喷洒着释放腐臭的黏液并发出怒吼。

由于那个声音实在让人太过不舒服,洋一忍不住皱起眉头并用两手捂住耳朵。

一瞬间改变方向的蜘蛛转动黑浊的眼睛,将圆宙、六冰——以及洋一都一网打尽。

没有出口的狭小室内。

洋一注意到自己的手掌心顿时喷出大把汗水。

蜘蛛以意想不到的敏捷移动着。原本打算摆出架式的圆宙发出了惨叫,由下往上伸出来的爪子勾住他那只闪过一半的领子,然后比起布块还更不费吹灰之力地抓起抛出。

在地上不断打滚的圆宙在即将撞上墙壁前勉强用手撑住煞车。

鼻腔内满是大家的鞋底所踢起的陈年灰尘的臭气、与大蜘蛛所滴下的黏液味道。

混乱一口气袭上心头,洋一的脚变得不听使唤。

狠狠推了他背部一把的六冰默默不语地指着黑暗的方向,自己则往别的方向跑去。

「洋一,跑就对了!不可以一直停在同一个地方!」

听圆宙这么一说,三人各自胡乱朝着不同的方向在黑暗中到处乱跑.

不知是否受到了洋一等人在黑暗中穿梭奔跑的脚步声的刺激,感觉得到布满房间两侧的封印之门开始产生骚动。虽然门的那边也很恐怖,不过眼前的难题还是头上的大蜘蛛。

「要多久啊?在孙子回来之前到底要花多久时间?」

六冰在差点迎头撞在一起的位置擦身而过,洋一朝他的背后呐喊道:

「我哪知道。」

不知他怎么能那么从容不迫,六冰的口吻冷静到一种让人觉得讨厌的程度。无视哭丧着一张脸的洋一看着六冰眯起单眼瞥向黑暗的侧脸上,果然没有感到任何动摇的神色。

「总之得拖延时间才行啦,快跑快跑!」

发出「喀沙喀沙」在头顶的黑暗处移动的爪子声,比起先前还要更为快速。

拚命用眼睛追踪声音去向的洋一,看见了无声无息地在斜上方天花板附近移动的影子。

伸长到都变了形的腿,还有肿胀得极肥满的沉重躯体。

明明貌似拥有数个大人的重量,大蜘蛛却以有如行云流水般异常流利的动作沿着黑暗爬来。颜色污浊的液体顺着蜘蛛爬行的轨迹滴落下来,一面冒出强烈酸味的臭气,一面使水滴声步步逼近。

攀着悬梁、使得天花板嘎吱嘎吱作响的声音——大蜘蛛的气息往这里来了。

三人拚了命地分散到其他方向。

贴在墙上、转动头部追踪他们动向的大蜘蛛抓动爪子发出尖锐的啼叫。

突然巨大的影子噗通地掉到洋一的眼前。他紧急煞车,往前踉舱跌了几步才总算停住。

有如弹簧一样屈起长脚、吸收了冲击的大蜘蛛,睥睨着洋一露出了牙齿。

往后跳开的六冰喊了一声:

「喂,有危险!」

「我知道啦,畜生!」

洋一蹬了地面一脚,从紧逼而来的蜘蛛下巴逃开。虽然他本来想帅气地纵身一跃,可是却劲道不足而直接跌倒。

洋一像是飞扑一般艰辛地闪过攻击,隔着他的后背,惊险掠过洋一头发的蜘蛛脚以极为惊人的力道粉碎了地板。

洋一牢牢地趴在地上,仅惊险回避了头部被咬掉的命运。他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从正下方踹蜘蛛的下巴,但感觉就跟踢到铁柱没两样。大蜘蛛从让人心生恐惧的超近距离,瞪着大眼睛紧盯着因反弹而倒地的洋一。

突然炸裂的光芒在黑暗中清晰地刻印下它巨大的身影。

蜘蛛伴随着怒号抬起脚挣扎舞动着,试图挥开在躯体的右侧冒烟的模糊光芒。

趁着它往后退开数步的空隙,被同伴们的手一把拉出来的洋一,看见了圆宙所扔出的魔缚之术符咒正贴在蜘蛛躯体的右侧。

蜘蛛拉开嗓子发出刺耳的叫声。

虽然很想回呛蜘蛛一句「吵屁啊」,可是洋一却喊不出声音。他的呼吸极为痛苦,仿佛肺部被插进了一把刀一样。可是,现在的他并没有悠哉躺下来休息的时间。

洋一在地上爬动地挣扎,接着被圆宙拉着站了起来。他一面步履蹒跚地靠在朋友身上逃亡,一面勉强挤出话说道:

「圆宙,多……谢、搭救……」

「嗯,可是光这样好像还不行,完全没有效。」

如果是熟练的法官和执行人注入炼来使用的话,魔缚之术的符咒就算面对力量强大的恶灵也相当具有威力。不过正如圆宙所言,靠不成熟的符咒似乎无法削弱体型太过庞大的蜘蛛的气势。

蜘蛛将血淋淋的粉红色肉块暴露在被烧烂的外壳底下,重整态势。

烧成碎片的符咒空虚地掉落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

大蜘蛛似乎因为受到来自原以为只是无力的饵食所发出突如其来的反击,而第一次燃起了怒意,于是它一边发出刺耳的呼吸声,一边开始咬牙切齿地放声鸣叫。

「快跑!」

用不着圆宙如此提醒,大家已经竭尽浑身的力量拔腿狂奔了。

六冰蹲下闪过袭来的钩爪,斗篷的边边发出尖锐的声音并撕裂开来。

像是无头苍蝇到处追杀着三人的蜘蛛改变了方向,它用力蹬起爪子流畅地爬上了悬梁,速度之快连眼睛都来不及跟上,令洋一的恐惧威更加强烈。

要是被它以那个速度从正上方一口气展开袭击的话,根本无处可逃。

这时门外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

「孙子!」

洋一等人慌忙扑上门,三人合力拚命拉开一条隙缝。

「……!」

孙子抱着仿佛要从针孔钻进、拚死拚活般的决心,纵身滑了进来。就在她滑入门内之际,洋一三人气喘如牛地上下抖着肩膀,用全身的力量将门推回去关上。此时可以看见一条歪歪扭扭追到脚边打算缠上来的半透明触手被门缝夹住,然后在前端断裂掉的模样。因无声的苦闷而剧烈痉挛的灵体,随着令人不舒服的水声在地上溃散。

在关上门的前一秒,门内的洋一也看见了门缝的另一侧被灵体的团块塞得满满的。

孙子的衣服和道具袋的下摆,全都有黏液的细丝。

「有找到还是没有找到?」

面无表情的孙子把从袋子抓出来的东西粗鲁地递给了上气不接下气询问的洋一。

装着药品的瓶子每一瓶都大小不一,并且盖满了灰尘。就洋一所见,不管是自己拿到或是其他两人收下的瓶子,都看不到哪里有什么不一样。

「真的是这个吗?」

「我绝对忘不了的。」

孙子指示那三瓶瓶子。「那个时候我没有听从理绪老师的阻止……我永远不可能忘掉我因为这样而发生了什么事。」

大蜘蛛一步一步地缩短距离。

就在它巨大的躯体一溜烟爬落下来的瞬间,回过身的圆宙砸下了第一瓶。破裂的碎片散落一地,药品的味道一瞬问飘了出来。洋一从绕了一大圈的对面丢出第二瓶,这一瓶也顺利破碎了。洋一呐喊道:

「六冰,快啊!」

愤怒而龇牙咧嘴大叫的大蜘蛛动作飞快地高抬起脚,六冰所抛出的小瓶子被反弹回去。

值得庆幸的是瓶子没有白白破掉,不过也没有命中大蜘蛛,就这么滚到黑暗之中。

「嘻嘻。孙子,有备用的吗?」

「见鬼了才有。」

「现在不是笑嘻嘻的时候吧,要怎么办?」

在发出哀号的洋一面前,六冰转眼之间脚一横扫,被大蜘蛛拉倒在地。大蜘蛛的巨大身躯,以出乎意料的飞快速度往猎物的正上方移动而去。尽管身上被倒了两瓶药物,从它的动作看来完全没有受到伤害的感觉。

「糟了,快逃啊,六冰!!」

洋一大喊着。发出慑人吼声的大蜘蛛,企图压在倒地不起的六冰身上。

「小孩子就是因为这样,才教人忍不住叹气呢~~」

从容的声音从头上飘下。

影子伴随着从天花板附近发出的吵闹拍翅声急速俯冲而下,不知从黑暗的哪处确实地抓住了药瓶。它飞也似地向上窜升,并施加力道抛下瓶子。「欠下的人情债我也是会还的,看招!」

也许是本能抢在脑袋理解之前先行一步有了反应。

当洋一等人无视灰尘与黏液拚了命一股脑儿地往地上趴倒的瞬间,感觉到头上有一股惊人的压力。

整个房间就像被撕扯开来一样地膨胀爆发了。

即使用手臂护住闭上的眼帘,着火的炼颜料爆炸威力依旧惊人。

停了一拍后,强烈的冲击就像被铁锤敲打一样,将蜘蛛底下的六冰震飞,和连带待在附近的洋一身体一同压扁在墙上,接着四人被挤成一团,在碎片与爆风中打转回绕。

等到爆风停歇,七零八落地掉在头部与肩膀上的碎片之雨开始变小的时候,几乎足以掩盖住地面的大量尘埃以及壁材的碎屑,浓浓地带有潮湿气味的黏液,已经占据了整个地下室内部。

洋一被灰尘呛得咳个不停,同时战战兢兢地环视四周。

虽然大家都灰头土脸,不过大致看来似乎没有人受到重大伤害。

要不是这里是坚固的魔具库的话,大家恐怕都早已一命呜呼了。

在那么猛烈的爆炸下,建筑物、柱子、天花板都还能好端端地没有垮下来,已经近乎奇迹了。

这就是在炼颜料实验中,孙子违抗老师,一意孤行而引发的那个爆炸事故。

「我永远不可能忘记。」

如孙子所言,她从魔具的棚架上正确地挑选出了和那个时候一模一样的组合。

就如那场爆炸在孙子的手臂和内心刻划下深深的伤痕一样,洋一等人大概也忘不了那个光景吧,

忘不了理绪老师大概老早预知会发生什么事情、但依旧努力去监护孙子行动的表情。

也忘不了在爆发的闪光、悲鸣的漩涡与烧焦的气味中所见到理绪老师的身影——为了保护孙子而伤得惨不忍睹的那片白皙的背部。

就在爆炸尘烟的余波荡漾中,可以看见有一条类似被胡乱抛在一旁木材的东西长长地躺在地上。那是布满斑点的、蜘蛛的长脚。它从和躯体连接的部位被切断了。

「哦哦,成功了!」

「好厉害喔,孙子!」

洋一与圆宙互相击掌,围绕着像是感到羞涩而用力拉下帽缘的孙子高声欢呼。

六冰背上沾着湿淋淋的尘埃与黏液,神情冷漠地爬起身来。

「喂。现在高兴还太早了喔。」

「!」

洋一转过身子。

啃咬坚硬物体所发出的不祥声响在黑暗中缭绕。

顽强地弯曲躯体以避开爆风直击的大蜘蛛挪动着身躯,缓缓地张开原先折起来剩余的脚。它磨着牙齿吐出湿黏的气息,夸大地扭转全身站了起来。

蜘蛛露出愤怒的眼神,凝视着自己被切断的那只脚。

包括剩余的七条腿还有躯体的部分,大蜘蛛都没有貌似受到爆炸的伤害。

它一一望向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楞在原地动也不动的洋一等人。

「敢折断我的脚的坏孩子,也同样要先从断脚开始吃起才行呢。」

让爪子沉沉地陷入地面,大蜘蛛一面温柔地呢喃,一面往前踏出了一步。

会被吃掉。

即使大家都浮现这样的念头,却任谁也没办法动弹。

「坏孩子是他?」

大蜘蛛用和圆宙一模一样的声音愉悦地喃喃说道。

哭丧着脸的孙子道具袋里,已经没有炼颜料剩下了。

「坏孩子是他?」

这回变成了六冰独特的嗓音,蜘蛛用爪子刺了畏惧的圆宙一下,轻轻松松地让他跌倒在地。

「坏孩子是他?」

蜘蛛发出磨牙的声音从近距离探头注视洋一的脸的同时,用等同孙子的声音询问道。

倒吸了一口气的洋一尽管腿软又挺不起腰,仍尽量用将同伴保护于背后的姿势慢慢往后退,最后就这么一屁股跌坐在地。

「坏孩子是他?」

大蜘蛛让头部旋转一圈,用洋一的声音笑了出来,并推了默默抬头仰望的孙子肩膀一把。它爬到倒在地上的六冰的身上,高高挥起可怕的钩爪。

依旧倒地不起的六冰忽然朝头上的黑暗开口说道:

「人情你还欠我一个没还耶,白痴狗。」

「我早猜到你会这么说了,真是的!」

紫色的块状物冷不防地掉到蜘蛛的鼻头上。

七个眼睛的蝙蝠就像猫一样当场旋转了一圈改变身形,瞬间变回原先的狗的姿态。

七面犬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巨大蜘蛛,然后依序俯视如同削了皮的圆木般躺在地上的断腿,还有快要成为蜘蛛座垫的六冰,接着突然露出一抹窃笑。

「唉,就小孩子而言已经算表现不错了。所以呢,这就当作是给小弟弟小妹妹努力的奖赏吧!」

七面犬出其不意地将背部缩成一团,体积膨胀到几乎要撞上天花板。洋一他们被粗鲁的紫色尾巴给扫开,因为冷不防挨了一记,以致于被撂倒得东倒西歪,可是七面犬毫不把这种芝麻小事放在心上。

「嘿咻——」

七面犬将全身的体重施加在前面四条腿上,把起身到一半的大蜘蛛撞开,逼它退离六冰的正上方。然后随即增加力道用力踩了下去。

大蜘蛛发自身体内部的愤怒与痛苦的咆啸贯穿了黑暗。它四处喷洒黏液,尽管奋力咬牙发出声,试图摆脱七面犬的重量,可是七面犬却摆出一副不关自己死活的表情。

圆宙被洋一搀扶起身,抬头看着七面犬的巨大背部喃喃说道:

「变大了……这表示有炼在注入……!?」

「根据魔法律第一四八五条、吃人未遂……」

随着班治老师沉着稳重的声音,洋一等人背对的门缓缓地打了开来。

「老师!」

「班治老师!」

高举着打开的魔法律书,班治老师向大声呼唤的洋一等人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然后用拐杖的前端轻轻敲了地板一下。

「……以及任意模仿声带之罪——判处『鬼荆棘』之刑。」

迅速逃离轻轻拿开脚的七面犬,大蜘蛛用爪子勾住墙壁以抬起它沉重的身躯,冲到了天花板的暗处试图全力摆脱执行。

就在大蜘蛛打算沿着悬梁逃走的时候,它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

一条、两条。

从天花板的某处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来的浓绿藤蔓陆续缠上了大蜘蛛的脚。为了不让大蜘蛛有任何挣扎的余地,藤蔓一眨眼便把它所有的脚与躯体都绑在天花板上。

扭动坚硬的甲壳,以及不断发出惨叫的女性脸孔,也在藤蔓毫不留情的束缚之下被吞噬、最后完全掩盖住。

不发一语抬头看着天花板的班治轻轻地把拐杖拄在地板上。

就那么一次,如同玻璃破碎掉般的清脆声响传进了茫然地观看事情发生经过的洋一等人的耳里。

对荆棘的咒缚进行抵抗的坚硬甲壳和锐利牙齿一口气之间变成了白色。变色不断在全身蔓延扩散,接着相继脆弱地崩塌了。

原先牢固地胀成大蜘蛛形状的荆棘飞快地解开藤蔓,一溜烟地融入黑暗之中。

大蜘蛛的身影早已烟消云散。

四人只是沉默地仰起头看着有如随风飘散的白雪、留下白茫茫的光辉飘落而下的魂魄残渣。

缓缓飘下的白光在碰触到地板的前一秒化为了无数的点点光尘,寂寥地于黑暗中消失。

「好了,你们几个。应该明白老师现在想说什么吧?」

班治夸张地弯下高高的身子逐一检视四人的脸,以近乎恐怖的微笑询问道。

「一次也就算了,还犯第二次,实在是胆大包天呢!」

「那个,呃……这个……」

抓着头的洋一拚了老命思考妥当的借口。

「你们猜为何我运气会这么好,可以找到像是森林里的小栗鼠般,在这种地下迷路迷得晕头转向的你们呢?你们几个不会把我最重要、最珍贵的精神食粮,照亮人生的春之阳光,是为心灵灯火的诗集之山随手丢在这边的走廊吧——?」

他隐约浮现出青筋的笑容着实十分吓人。

孙子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我们在前往图书馆的途中迷路了。」

洋一也片刻不迟疑地用力点头。

「对对对,就是说啊!老师~因为那个数量真的很多,而且又是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诗集,大家太过专注于合力搬运这件事情上,所以在连接校舍之间的回廊上搞错了两、三个应该转弯或下楼梯的地方。然后我们就迷路了。」

「我只是和这群家伙走在一起,莫名其妙就迷路了。嘻嘻。」

「那个……呃,对不起,那个其实,我……迷路了。」

「原来如此。」

班治老师硬是挤出一个笑容,拿着爱用的拐杖在手掌上不停敲呀敲。「友情真是美丽而动人啊。老师我都为之感动了呢!好,看在你们永不变质的深厚友情的分上,这件极为重大的违反校规行为不如就放在我一个人的心底就好。你们觉得这个提议怎样?」

「不愧是班治老师,揪甘心耶!」

四人高声欢呼,互相击掌庆贺。

「好了,既然你们的感情是如此深厚。虽然代替惩罚这种说法有点怪怪的……那么明天礼拜六务必参加我的特别授课,努力创作以友情为题的诗作吧!知道了吗?」

「咦咦咦咦咦咦咦——!!」

「……有什么问题吗?你们这群死小鬼……哼!」

「没有问题!」

三人异口同声地回答。洋一拚命用手肘顶了顶一个人偷偷窃笑的六冰叫他闭嘴。

「请问那个蜘蛛到底是什么……?」

「那个蜘蛛啊?它本来是一个古老的魔具。后来被土蜘蛛附身而咒物化了,所以便暂时把它先收起来的样子。然而,大致上的咒具只要脱离人手经过一定的时间,便会慢慢失去效力而变得无害。MLS里常常会有那种靠人无法完全驾驭的强力魔具和咒物等东西被带进来,虽然在它们邪气消退之前都会先森严地保管在地下仓库,可是当中也少有像刚刚的蜘蛛那样打算靠自己的能耐离开的呢,无论如何,能够平安收拾真的是太好了,太好了。」

班治老师以悠哉的口吻轻松写意地说出了恐怖的事实。「每次一来到这里,就痛感平时的整理是多么的必要呢!」

「这场要人命的骚动换来的结论是这样喔?」虽然洋一这么心想,无奈他并没有这些话脱口说出的勇气。

「那么,我在此先行告辞了。」

七面犬露出地狱使者所不该有的和善微笑,轻轻挥舞六条腿中的其中一条,向所有人打了个招呼。「再会啦~~」

仅留下笑容后,七面犬有如融入黑暗里似的渐渐消失了。

方才的骚动仿佛全是一场梦一样,魔具库找回了原先如止水般的平静。

「……六冰,你好厉害喔。」

听到圆宙压抑似的呢喃,六冰抖着肩膀笑了出来。

「啊啊?你说我?哪里厉害了,一点也不啊。嘻嘻。」

「怎么了,圆宙?」

洋一也开口询问着,不过圆宙并没有回答,只是注视着魔具库的某处沉默了下来。

这个时候的洋一等人自然完全不晓得……

在短短两个月之后——六冰对出现于MLS的恶灵所释放的符咒将首次发动,其才能即将开花结果。

「在特别授课中,我会充分地带领你们理解作诗的乐趣的。啊啊,真教人引颈期盼哪。」

洋一一面看着貌似欣喜地说着并小心翼翼帮门上锁的班治老师,一面回想刚刚在近距离见识到的执行场面。

所谓的魔法律,是为了防范幽灵所引发的犯罪,以及制裁其罪行而存在的。

在课堂上被耳提面命地提起好几百次的这句话,一旦像这样在现实中亲眼目睹执行判刑之后,便带着完全不同的炙热韵味在胸口中回响。

将班治老师房间的墙壁填得满满的书籍,即使已经收藏到看不见天花板的高度,图书馆的藏书数量还会依旧持续增加。

就算今后努力增加知识,自己想要当上执行人,未来也铁定是需要很大的奇迹吧?洋一发出苦笑。

万一当奇迹发生,自己立于驱使魔法律的那一侧的时候——

到了那时,今天的伙伴们是否还会待在自己的身旁,和现在一样相视而笑呢?

不久之前,大家高兴地互相击掌的手感,直到现在依旧残留着好像还碰在一起一样的鲜明触感。

大家是否还会记得今天所发生的事情呢?

「洋一,快点过来啦。」

从楼上传来了某位同伴的呼唤声。

洋一试着将大家的余温紧握在手心之中。

一定没有问题的。

「我马上上去!」

他回答完后,一次跨着两阶爬上楼梯,洋一在开始泛着暮色的阳光中露出了笑容,追随同伴的背影而去。

幕间1某名使者的喃喃自语

哎呀六冰大人,今天也承蒙你的召唤,真是感激不尽。

我是七面犬,正如我的名字,我有七张脸——事实上当然不是这样了,总之我可以自由自在地拟态成看过的、和知道的东西,因此容我冠上这个名号。

别这样,我没办法变化成我不知道的东西,所以拜托你饶了我吧,草野大人。话说那个秘密兵器设计图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呀?

咦,你说反正有七个?七个是指我的眼睛啦!虽然由我本人这么说感觉有些老王卖瓜,不过我这一整排眼睛可是被人称赞成很令人怜爱呢!啊,请不要拿书的尖角敲我啦!很痛的耶!

只要关于我熟识的东西,我的表现就一定完美无缺喔。像是变身成那个六冰大人时,不管是他那可爱的身高、还是一点都不可爱的眼神,我都能变得像是同一个馍子印出来的一样完美。咦?我变得比本尊还要矮?这根本是在鸡蛋里挑骨头吧!你说对不对?草野大人。

咦?为什么你要别开视线呢?

基本上,地狱使者与执行人们之间的关系,是在各自订下契约后才成立的,不过地狱使者呢,尽是一些只要稍微轻忽大意,便马上迫不及待地想要从头一口干掉执行人的冷血家伙。我作为揭发幽灵犯罪的专家,在亲和度这一点,可是从初学者的小朋友到技巧纯熟的老一辈们都广受爱戴呢!

啊,不过那本见习用魔法律书实在不是简单的玩意儿耶!听到召唤赶忙跑来一看,却又跟我说不知道要叫我去探索什么事情才好,结果叫我去魔具屋看这礼拜的JUMPI进货了没、又叫我去调查一趟宿舍晚餐的菜单之类的。好歹作为一名自豪的地狱使者,我也是每天尽心尽力的,我也有我的自尊心,为什么非得可怜兮兮地被魔具屋的老板撒盐巴不可呢……咦咦?我才没有在哭呢!能像这样从六冰大人的年少时期开始就受到他的捧场关照,我真的由衷地感激。

谈到六冰大人,就是那一张口无遮拦的嘴巴了。因为他总是用白痴狗啦,笨蛋狗啦,少根筋啦,来称呼如此英勇豪迈的我,措词用字简直就像要挖空我的心肺一样……没有啦,我才没有在流泪呢,那只是眼睛有点不舒服而己,只不过呢,对如此辛苦做牛做马的我就算态度温柔一点也……奇怪?喂喂、等一下?六冰大人?嫌我啰唆?怎么这样,难得把我召来这里却用那么露骨的方式嫌弃我,我一定要藉着这个难得的机会……慢着,不可以用合上书本强制结束这一招啦,我的话还没说——

第二章五岭灵异记

※雪駄缓缓地踩在大地上。(译注:表面贴有皮质,加上防水机能的草鞋。)

同一时间,天空飘下了细雨。

从礼车后座下车的五岭陀罗尼丸——五岭瞥了在柏油路面上弹跳的雨滴一眼,「啪啦」一声打开了爱用的扇子。

「真是教人感到烦闷。」

他轻声低喃地说出的这句话,并非是说给一旁的惠比寿花夫——惠比寿听的。应该说,作为跟班的惠比寿恐怕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被他放在眼底。

想当然五岭的下一个行动、还有头上的天候变化,惠比寿都早已做好了预测。于是他跟着以打开车门扶稳的那只手固定不动,然后用另外一只手开了雨伞,抢在第一滴雨滴落在地上以前,静静地撑在主人的头上。

被擦得一尘不染的黑色礼车车身有如镜子一般,映照出迈开步伐向前行的五岭身影。

他那适合※白水干与蓝袴的高个子外观的颜色就好似菖蒲花一样,今天同样是那么鲜明又脱俗。(译注:水干为狩衣的一种;袴为和服裤子。)

快步跟上的惠比寿为了不让主人的肩膀及绑起来垂落在背上的光润黑发沾上任何一滴雨,从背后撑上的雨伞维持在绝妙的角度。

由于太过拚命想要弥补相差四十公分以上、令人绝望的身高差距,导致自己全身都在淋雨,不过比起自己的身体,惠比寿更在意主人脚步踩下去的地方。

在柏油剥落、仅草率地辗平的地面上,车轮的履带所留下来的洼痕纵横交错着,累积了从昨晚开始断断续续下个不停的雨水。他们每走一步,就会有泥水飞溅沾上。

「五岭大人,请注意您的脚边,衣物会弄脏的!」

优雅地用扇子遮住嘴边的五岭,向担心得满头大汗的惠比寿浅浅地一笑。

「有什么关系,只要加算费用就好啦。就跟他们要。」

五岭用视线向惠比寿示意。

在另一边偏僻的位置上,可以看见比停放于巷子入口的五岭礼车,还要散发着和街景更为格格不入感的另外一辆车影。

虽然不如礼车来得那么气派,不过以一般人的感觉来说,也是属于高级车的范畴了。

车内的动静被关得密不通风的雾面窗户给挡住,完全看不见。

不过,很容易就可以猜得到里头的人物,正在注视这边的一举一动。

五岭和惠比寿身在的场所,是紧靠有如微血管般、密密麻麻巷子的昔日老街,以及被大户开发业者连根拔起,彻底重新改建而成的区域所混合杂处的一角。

被铁丝网和栅栏所区隔出来的广大建筑用地,显然才刚刚重新开发没多久,就只有这块角落在古老又密集的街上空出了一个空荡荡的大洞。

不过,杂草早已开始稀稀疏疏地在荒凉的整地痕迹上冒了出来。标示着建设计划的看板上,则可以看见有好几道风雨所留下的污痕。

五岭停下了脚步,忽然抬起下巴。

惠比寿拚命踮起脚尖以抬高自己所握住的雨伞位置,以免挡住主人的视线。

其实那也算不上是抬头仰望。

在拆除周遭建筑物,以及大略整地作业皆已大致完成的这块土地上,唯有一栋建筑——像是忘记拔走的图钉一般,只剩那栋大厦孤伶伶地被遗留下来。

从窗户的数目算来基本上有四层楼,那是一栋又旧又小的住商混合大厦。爬满裂痕的墙砖外观黯淡无光,让人没有再多看一眼的欲望。

虽说这样的荒凉程度使人觉得就算发生了幽灵的骚动都不足为奇,可是惠比寿怎么想都不觉得这会是五岭本人——五岭集团的首领必须特地亲自出马的案件。

更何况还挑这种气候刻意跑一趟,惠比寿在内心苦闷地咂舌。

不管是淋着雨还是雨天的味道,都很令他讨厌。

希望雨势至少可以在打道回府前停歇下来,惠比寿抱着愈来愈强烈的焦虑如此祈祷。

正门口的铁卷门歪歪斜斜地卡在上头,禁止进入的贴纸和绳索只是空有形式地被围在入口的肮脏玻璃门前面。

「然后呢?」

五岭貌似愉快地眺望着大厦。「这栋大厦吃了几个人了?」

「并不是太过惊人的数字。分别是拆除作业员五名、委托人的旗下社员三名、外部调查员一名。另外,虽然委托人没有仔细交代清楚,不过似乎还有先前委托其他事务所的执行人两名。」

「喔。既然首席的执行人已经消失了,那我看就把那间可怜的三流事务所纳为我等五岭集团的第九十八间分号吧!」

「那完全得来不费工夫。若把原因不明的伤患和发病者也算进去,被害者的数目大概是加乘的四倍左右。」

「看来实际上被吃掉的人数并不只这样呢!」

或许是曾经有人抱着半恶作剧的心态潜入吧,从这里也看得见这栋没有严格受到上锁和管控的建筑物上,有破掉的玻璃窗和墙壁上豪迈奔放的涂鸦痕迹。「不过,这就要怪他们自作自受了。」

「如果能在不让事情曝光的前提下成功除灵的话,谢礼就得以额外增加三成以兹庆贺,这项要求已经取得对方的允诺了。」

听了惠比寿的悄悄话之后,五岭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拍打着雨伞和惠比寿身上的雨声,成了建筑物外头传来间接性的声音。

确认已来到建筑物入口的屋檐下之后,收起雨伞的惠比寿随即立刻钻进禁止进入的绳子底下,替主人高高抬起。接着五岭悠然地通过了这人为扩大的空间。

侧眼确认主人的肩膀和头发全都没有被雨水淋湿后,惠比寿暂时放下心中的一块大石。

紧接着他急忙整理行李,跟着主人的后头进入了建筑内。

地板上积满了厚厚一层几乎看不到地面的灰尘,每前进一步,便会踩破沉积在最底部的玻璃碎片。

跨过连同盆子一起翻倒在地、被弃置于不顾的观叶树木残骸,惠比寿忽然转头回望玄关大门,定睛注视着某种现象。

仔细一瞧,在原先误以为只是灰濛濛的玻璃玄关大门残骸上,有无数的手掌印——满满地印在内侧玻璃的下半部。

「惠比寿。」

被走在前方数步之远的五岭唤了一声后,惠比寿抱着如狗一般的忠诚度赶往主人的身边。

枯等拆除命运降临的大厦里外都是一个模样,内部也是荒废无序。

就连应该残存的安全警示灯也早已遭人破坏,室内没有任何光源。由这里往外看去,甚至连下着倾盆大雨的窗外天空都还显得比较明亮。

昏暗的室内楼梯、爬满霉菌而颜色发黑的水泥墙壁、因为生锈而油漆斑驳脱落的门、依照房间数目所陈设的简便信箱,每一个都在无人领取的状况下,被杂乱塞进的宣传单与旧报纸给挤到爆满。

与其说是冷静,五岭更像是感觉兴致勃勃地环视着和自己奢华住家装潢相差甚远的凄凉光景。

惠比寿在主人的脚边匆忙地着手进行下一个作业。他摊开原先夹在腋下的资料夹,翻阅着一叠纸。

那堆文件中有报纸的报导、用杂乱的字迹潦草地书写而成的管理日报、诊断书的影印本、以及一大叠尺寸不一的照片。从委托人交付的众多资料当中,惠比寿首先挑出了一个必要的东西。

那就是五岭与惠比寿目前所身处的大厦草图。

他打开发黄的纸张,迅速地对好方位。

将从怀里掏出的绳子往回拉的惠比寿,慎重地把前端尖锐的铅锤垂在那张草图上头。这个被称作灵探针的魔具,专门拿来运用在搜索幽灵的位置与性质上。

灵探针的前端,在吸收了垂下时的摇晃之后,仍不静止于一点,而是用痉挛般的动作持续不停地旋转。

摇摆不定的灵探针显示出建筑物内的恶灵,至今依旧十分跋扈嚣张。

「看来还闹得挺盛大的嘛。」

用眼睛跟随灵探针摆动的同时,五岭细长的眼睛绽放出愉悦的神色。「很好很好。这样正适合我们,是吧?惠比寿。」

「是、是的!」

五岭判读探灵针的动向后,顺利地一一挑选出魔法阵的要地,惠比寿拚了命用眼睛紧跟着扇子所指的方位。

惠比寿也知道自己没有必要太过紧张。可是,其他的时候也就算了,绝对不能在亲自监督的五岭面前失败。

魔具的必要数量、炼的分配。他一边分析五岭的指示,一边配合状况在他脑海中迅速计算。

再怎么些微的计算失误,也会形成战略的破绽。

和五岭一同度过的这十年,惠比寿铭肌镂骨地被训练着习惯了五岭流的执行方式。

所谓魔法律的战斗,就是战略。

化成废墟的建筑物内部空气,就像洞窟一样闭塞不流通又非常潮湿,这使得惠比寿感到更为焦躁。

不管是雨水、还是会让自己联想起下水道的下雨味道,惠比寿都很讨厌。

至今仍有写实地梦见下水道的污泥所发出的腐臭,因而愕然惊醒的情况。有时也会梦见黏呼呼地爬满全身的霉菌又黏又冷的触感。

在潺潺的细水声以及渐渐麻痹的痛苦中习惯后,茫茫地抬头仰望的世界安静得令人感到有些奇妙,仿佛时间的流动就跟泥水一样迂缓。

雨天总是让惠比寿不甘愿地回忆起当时的记忆。

「现在没有时间让你发呆喔,惠比寿。」

随着斥责声,惠比寿圆圆的鼻子被扇子的角敲了一记。

五岭冰冷的视线和温度更为下降的声音一同落下:「受不了,走到哪都是废物一个。」

「非、非常抱歉。」

从踏进大厦的当下,飘荡的腐臭味就在空气中突然变浓了。

「唷。这个欢迎的问候真教我承担不起。」

以扇子优美地遮住嘴边的五岭抬起了脸庞,喉咙发出「咭咭」的声音笑了出来。

用不着朝主人的视线看去,惠比寿也能用肌肤感觉到那个的存在。

现在惠比寿两人所身处的位置是狭小的玄关大厅。尽头的墙上设有一座小型的电梯,就这个楼层数的大厦而言还算挺少见的。

想当然尔现在已经停止运作了,这座尺寸顶多只能容纳两个人的电梯,被安检用的制动装置固定住而放置着。

漆装已经脱落了一半的电梯门上,残留着好几道看似某种东西爬过的黑紫色痕迹。乍见之下,打开了一道隙缝的门另一侧只是一片黑暗。

眼前背景的墨色突然缓缓动了一下。

黑色的东西从细小的门缝内胀起,就像是要黏上来一样往惠比寿两人的方向突出。

一块小指大小的块状物「啵哒」地发出模糊的水声,掉落到满是尘埃的地板上。

块状物伸得长长的,扭动着粗肥的身躯挣扎打滚。满含着黑浊液体的团块软烂地分裂成虫的形状,它们嗅到惠比寿两人——活人的气味,便开始往电梯外头爬出扩散。

惠比寿把驱邪盐撒到又黑又恐怖的虫流上。

水蛭发出惨叫,迅速地缩起躯体挣扎。最后在尘埃上留下飞沫,像是融化似地一一消失。

其中一只勉强逃过驱邪盐的直击,纵身一翻拚了命地想要爬着逃走,却被五岭的雪駄一脚轻松踩住。

五岭以不可思议且优雅的动作给予了致命的一击。

随着水声被踩得稀巴烂的虫,将新鲜的体液喷溅到满是灰尘的地板上。

「就算聚集得再多,杂鱼依旧是杂鱼。」

五岭脸上挂着笑意喃喃说道。

这时五岭的脚边和墙壁——四周所有的东西都变得一片朦胧,白色的雾气开始四处蔓延。

从室内楼梯上方呼出的白浊之雾,仿佛是具有形体一般轻飘飘地爬下,慢慢包覆住一切。邪恶的拥抱缓缓缠绕上惠比寿两人,企图也把他们包进里面。

这是被称作为灵磷,由幽灵们所呼出的瘴气。

它有着幽灵独特的发酸死臭。

抬头往朦胧模糊的室内楼梯一看,不知不觉间有一个小小的影子隐隐约约地出现在楼梯转角处附近。娇小的女孩子像是感到害怕似地将半个身体藏在旁边的墙后,偷偷地观察着惠比寿两人。

等到惠比寿俩一发现自己被人偷看,小女孩便转身消失不见了。

接着,就在惠比寿他们的正后方——电梯的角落里也出现了其他的人物。

从其散发出来的危险氛围,立刻就能得知该名人物并非活人。

那是一个外观有如被揉得皱巴巴的纸屑、随处可见的身材矮小的老妇人。她将颜色灰白的头发简单地整理在颈子边,微微弓起瘦骨嶙峋的背部,眼睛紧盯着某处不放。

不知是否依附于现世的气力所剩不多了,老妇人整体的轮廓显得十分淡薄,右脚的部分甚至几乎整只腿部快消失不见。

「别看了。差不多该走了。」

五岭随着一道轻快的声音合上了扇子。

尽管惠比寿反射性地跟随前进,但仍忍不住有一股想要回头张望老妇人的冲动,五岭忽然压低音量向他撂了一句话:

「专心对付主要目标就好。免得白白浪费炼。」

惠比寿慌忙跟上撂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爬上楼梯的主人身后。

他们在楼梯的转角处环顾了四周一遍,不过早已不见刚刚那名少女的身影。

明知这样会惹五岭不高兴,惠比寿仍越过楼梯扶手稍微探出身子,低头看向楼下的大厅。

笼罩在被雨天的阴暗与灵磷的灰白色之下的楼层中,已经分不清楚出口的方向在哪。在厚重地沉淀在地板上的白雾中,仅看见老妇人一颗满是白发的头。

抖动着不分明轮廓的同时,她缓缓转动头部,不久便朝向了惠比寿。

「她朝我这里看来了!」这只是惠比寿的感觉而已,老妇人她那比起灵磷更为透明,整体变得模糊不清的姿态,早已连脸上的表情也无法判别。

不过,从她身上感觉不到对己方抱有恶意。

影子往前方摆动。

老妇人朝着这里慢慢地——慢慢地垂下头,随即像是崩坍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一瞬间被灵体所释放的不祥雾气包围,所有东西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惠比寿的眼里可以清楚看得见的只有走在前头五岭的背影。

专心跟着包覆在五岭身上的鲜蓝色,惠比寿有如要将灵磷一脚踢散似地迈开步伐爬上了楼梯。

惠比寿用破魔之术飞快地定住了朝着五岭爬去的娱蚣。

发出湿润的声音粉身碎骨的灵体,喷溅出的体液和如同断针般的细脚而消失了。

惠比寿上下抖动着肩膀呼吸,尽管疲劳逐渐累积,相反地脑袋中某处却清晰了起来,他竖耳聆听着一闪而逝的临死之声。

惠比寿当然不会对那些死了之后,仍旧深深栈恋着现世的死者抱有任何一丝的同情。这只会越发让他感到厌恶而已。

前后左右上下,不分哪个方位。

有无数的无言之影,于在走廊上移动的五岭与惠比寿的四周浮现,然后又有如在游水般缓缓消失而去。同时也有完全没发现到他们俩存在的灵体,然而也有像先前的虫一样散发出明显敌意的灵体。

三个只有膝部以下的小孩笑着从两人的身旁跑过。从地板长出半颗头的男子,瞪大着少了眼睑的眼睛直射过来。

看来似乎有相当多的浮游灵被吸引到这栋大厦来的样子。

虽然惠比寿与五岭在漫天的灵磷中绕了走廊与楼梯、以及各层皆有两户的出租房间一趟,不过住户撤离已久的建筑物内,已经完全成了灵魂的栖息之处。

说到这个,不论是哪一层楼,都看得见从电梯爬出来的黑色虫只。虽然并没有再跟先前一样再靠过来,不过可以看见它们在建筑物里四处蠢动。

「你浪费太多时间了,惠比寿。你这慢吞吞的蠢猪,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好好发挥你的用处。」

五岭瞥向惠比寿的那一眼,比在看虫时还要漠无感情。他说话的时候甚至没有放慢脚步。

「对不起,少爷。」

就在回答的同时,惠比寿感觉得出来,自己愈来愈难跟上五岭的脚步。而之所以会变得需要用到肩膀的力量来呼吸,并不是因为爬到四楼的关系。

二楼和三楼的四个方向,早已经贴满了退魔封杀的符咒。

只剩一个地方,地上楼层的魔法阵便大功告成。

挡住逃生之路,将栖息于这栋大厦的灵魂赶到同一个地方,再一口气击溃。这就是以运用战略为特征,据说古时候还可追溯至阴阳师家系的五岭流魔法律。

在走廊走动的惠比寿两人的头顶,有一条粗细如人类手腕般宽的蛇,垂挂在天花板附近的管线上,摇摇晃晃地动着三角形的头。

察觉到原以为是管线发出的吱嘎声,竟然是蛇正在使用人类的语言低声向自己施放着劣等的诅咒,惠比寿心头涌上一股强烈的嫌恶感。

合起来的扇子用力地拍掉了惠比寿打算在符咒上振笔疾书的那只手。

由于力道上完全没有手下留情,惠比寿忍不住抱着手蹲了下来。

「就跟你说这是浪费的行为了。」

的确,要是一一去处理聚集这么多数量的恶灵,肯定很快就会把炼用光的。自己除了封锁退路以外,还有辅助的工作得做。

「还是说惠比寿你……不肯遵守我的命令吗?你这蠢猪。」

「对、对不起!」

惠比寿趴在沾附着腐臭的地板上,拼死道歉着。

「对不起,少爷,请你原谅我!」

「万一失败就没有下一次了。」

五岭用鼻子闷哼一声,就像玩腻了玩具般的小孩一样,干脆俐落地收去了对惠比寿的关心。

在主人身旁度过的这十年,惠比寿从以前到现在一路看过太多太多因为一点缺失而惹毛五岭,结果就被当作废纸般开除的人。

允许站在执行人旁边的本来只有法官而已。身为书记官的他拚死拚活地得到这个资格,即使不被放在眼里,被骂到臭头也全忍了下来继续服侍着。

他也有自信在地位相当的侧近之中,从辅助执行到照顾日常生活起居,关于五岭的一切,最为精通的人就是自己。

即使如此,他还是抹灭不了不安感。

因为拥有和幽灵接触的能力,过去自己才会被五岭捡回来。

反过来说的话,这就表示自己只有这个长处。

何时五岭会抛弃自己?在惠比寿的心中,对这个问题的恐惧远胜过与任何恶灵对峙。

抿着嘴唇,拍拍膝盖站起身子到一半的惠比寿,忽然把目光停留在按在墙壁上的手掌印。

有好几个让人不愿去想像原本的颜色、被某种黑漆漆的东西弄脏的黑手印残留在墙壁上。就像小孩子的恶作剧,手印不分墙壁、门窗一概统统印上,满满地将乌黑的痕迹从一定的高度延伸到下面。

有种曾经在哪看过同样东西的感觉。

「现在没时间让你东张西望喔,惠比寿。动作快。」

「是!」

惠比寿急忙跑到五岭用扇子所指示的场所,气喘如牛地施展了最后的退魔封杀之术。

在一片灵磷中,符咒开始散放淡淡的光芒。

就在惠比寿虚脱乏力地站起来之时,他的视线又和从楼梯转角处往这里窥看的小小影子对上眼。似乎就跟在一楼所见到的小女孩是同一个人。

但是,一股微弱的异样感大剌剌地使他的脊梁的汗毛倒立。

惠比寿刚刚是从一楼往上看的,现在则是从四楼往下看的姿势。

尽管如此少女却用和刚刚一模一样的姿势,把右半边的身体藏在墙壁偷偷望着这里。

从惠比寿目前所在的角度看来,并没有可以让少女藏身的遮蔽物。

这才总算发现少女的左半身并非躲在死角,而是直接从墙壁长出来的,惠比寿内心的不快指数又升高了一成。

全然不眨眼一直死盯着这里的少女的眼睛又黄又混浊,如同野兽般的舌头从她那感觉成熟的嘴唇微微伸了出来。随即溶进了墙壁里头。

「她这是在引诱我们吗?笑死人了。」

同样眺望着对方的五岭露出一抹浅笑。

惠比寿原本看着幽灵消失的那面墙,像是惊觉到了什么,回望旁边的墙壁。

被印得满满的手印每一个都是相同的大小,并且十分地小。

之所以看起来会形状怪异,是因为掌印上不知为何独缺中指与食指。

就在注意到所有的掌印都印在小孩子眼睛般高度的瞬间,在惠比寿的心中有某个东西敲响了警钟。

胡乱地用发黑的手按下的痕迹。

溶入墙壁消失的那个幽灵的身高。

两边都是一样的高度。

在正面玄关的玻璃门上也看到了和这个相同的手印。

惠比寿急忙打开委托人所交付的资料翻阅着文件。

尺寸不一的一堆照片拍的全是这栋大厦的外观和内部。

在拍摄时间全都不同的画面中,各个角落上都映照着扭曲的东西。那是人的手、眼珠、还有张得大大的嘴巴。

其中一张诊断书是断了中指与食指的工程关系人员的资料。除了事务性地记述着受伤内容与治疗经过的文件以外,还附带了提供「被害者被小孩吃掉手指头」等证言的简短调查报告。

打算把这件事情禀报主人的惠比寿,注意到五岭不知正在注视什么,他那端正的眉间皱起了一些些的皱纹。

一只貌似水蛭的黑虫正从电梯的方位爬了过来。

它一面在灰尘上拉出一道湿漉漉的紫黑色汁液,一面扭动着肥肥身躯模样让人汗毛直竖。虫一停下来就频频抬起头部,露出像是在嗅味道的模样。

就在那条虫来到附近的时候,惠比寿发现了某件事情。

虽然动作和蛆、水蛭很类似,可是在富含水分的粗大身躯上,并没有貌似眼睛和口腔的部位。它其中一边形状又平又粗,感觉极不自然,另外一边则长着感觉圆圆的爪子。

那是一个从根部被切断的人类指头。

就像昆虫体节一样手指弓起了关节的部位,用指甲抠着地板朝这里爬行过来,惠比寿挟着一股厌恶感将它一脚踩得稀巴烂。

他们每往前走一步,整个充满黑暗的味道就随之变得更浓。

惠比寿一面利用事先准备好的LED手电筒照亮五岭的脚跟,一面走在前头,慎重地爬下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他毫不敢轻匆大意地专注在四周飘荡灵磷的微妙动向,并且不断在内心重新计算携带来的魔具数目。

微小的光圈将发霉的墙壁与湿淋淋满是污渍的水泥,以及在脚边跑来跑去小生物的身体部位切成圆块。

原本感觉好像会永无止尽地通往地狱的楼梯,结果仅仅走了十几步便莫名其妙地走到了尽头。

大厦的地下楼层正如设计图所示,是一间构造简单的地下室,唯有一片放有年久失修管理设备的黑暗空间空洞地扩张着而已。拿手电筒大致照过天花板一遍后,惠比寿试着从错综复杂地交缠在一起的管线一路照到深处为止。

光线被浓浓沉滞的灵磷之壁给挡了下来。

往脚边落下的光圈,照射出残留在水泥地板上,无数个颜色比水还深的杂乱鞋印。

这是早在五岭俩之前通过这里的人们所留下的痕迹。

以及泥泞与霉菌的恶臭亦掩盖不了的血腥味。

五岭似乎和惠比寿闻到了同样强烈、抑或许是更加浓厚的血腥味,又打开扇子捂住鼻头。

两人斜睨着乌漆抹黑堆成一团的配电盘与电热器设备,慢慢地往里头前进。

袅袅缠上的灵磷封闭了视线,使得手电筒失去了意义。

不知哪里正在漏水,水滴声以一定的节奏滴滴答答地作响着。并且还有隐密的气息在四处蠢动。

惠比寿和五岭打从走到地下以来就没说过半句话。尽管如此,黑暗中却有数不清的呢喃细语声。

那是音量绝对不算大,且不只年龄,就连性别也分不清楚的某种说话声。不过并非是算得上言语的、具有意义的声音。

倘若乐天地认为在这栋大厦行踪不明的人们还存活在黑暗中的某处——或许还能赶得及救人,这里无疑地给了这样的想法一记当头棒喝。

因为不管是灵磷、还是执拗地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都实在太过强烈了。

惠比寿的鞋尖踏下黑色的积水,在黑暗中发出黏黏的声音。

用手电筒一照,在闷着金属臭味的液体中央附近,有一小块东西浮着。

被咬碎的骨头裂片,在发黑肉块的一角隐约露出一点白色。

这是在这里失去了消息的某人生前最后的痕迹。

他们逃离栖息于本栋大厦的怨灵实体、抑或有可能是反过来追踪,就和五岭两人一样最后追来了这个地下室——然后恐怕就是在这里碰上了早已等候许久的对手。

可以看见有某个东西,在有如巨兽般黑压压的热水器设备的阴影处。

惠比寿移动手电筒的光圈,缓缓地在黑暗里照出头发浸在血泊中倒在地上的尸体。

男子像是在害怕着会窒息一般,将脖子歪成奇妙的角度,用张得开开的单眼面对自己的血海断气了。

蹲下身子的惠比寿,从尽可能远离的位置,用手稍微抬起尸体的头部,查看他的面貌。

尸体的脸被咬得干疮百孔,眼皮也不见了。鼻子的下半部被削掉,和脖子仅靠一层皮勉强接在一起。全身被撕咬的痕迹和血的黑渍弄得脏兮兮,感觉就像被玩腻丢掉的玩具,变成了一种不成人形的模样。

男子把打开到一半的魔法律书压在身体的下面。

看来似乎是谣传下落不明的其他事务所的执行人。

虽然睨了一眼的五岭好像也注意到尸体的身分,不过他的注意力马上移到了深处的黑暗。

站起身到一半的惠比寿低头俯视着遗体,发现尸体的手上不知何故一根手指也没有。

很不可思议地,他内心一点也没有涌现对于死者的怜悯。

不如说心中感到的强烈厌恶并非是针对攻击他的恶灵,而是无力的输家。

如果没有能力,就没有立足于制裁方的资格。

过去视惠比寿为异端而疏远的,全都是一些看不见幽灵的人。

那些人丝毫不肯试着去发现就在身旁周遭的黑暗。也不试着去聆听死者们的怨尤。用一副恣意妄为的嘴脸走在阳光下,愚昧地相信这个世界是平稳的、并且是只属于自己的东西——直到自己被黑暗之手拉进深渊为止。

那些人在灵魂的面前,只是无力的饵食。

惠比寿深深相信,唯有看见幽灵的姿态并立足于制裁方,才是将愚蠢的那些人与自己隔开的唯一手段。

惠比寿仰望身旁的五岭。

灵磷就像要纠结上来似地显得又浓又腥,回头一看,即使连楼上的方位都开始变得不明确了。从体内深处爬出来的恶寒十分难以忍受。

五岭明明不可能没有感受到惠比寿所强烈感觉到的灵气,可是他那若无其事地眺望黑暗深处的侧脸,看起来就是一副轻松写意,仿佛并没有把这个状况给放在心上。

惠比寿不知有多少次梦想自己能像那样无惧于任何人,稳稳地站得顶天立地。

自从懂事开始,惠比寿就经常待在和幽灵很贴近的场所。晃动得很不稳定的人影、从地板底下窜出来的黑色团块,或是会招手的手。

由于「普通」的人看不见那些惠比寿视为理所当然存在的东西,光是跟他们说看得见,属于「普通」的他们就会觉得惠比寿令人作恶。

他没有家人——就在甚至不知道母亲是谁的状况下诞生,换个角度来说,或许是命运也说不定。

没有可以依靠的朋友与开导自己的老师,就这么自己一个人,尽管畏惧幽灵的私语,惠比寿也只能这么活下去。只能他一直憎恨这个疏远自己就跟疏远恶灵一样的世界。

直到与五岭邂逅。

「惠比寿。」

惠比寿的身体立即对五岭的指示产生反应。

一个穿破灵磷伸出白色的胳臂、露出空洞眼眶的恶灵,大大地张着不成原形的嘴巴从地上爬了过来。

「破魔之术!」

以砸出去的符咒为中心,炸裂的光芒撕碎了死者的魂魄。紧接着惠比寿以魔缚之术将挣扎的躯体封在原地。

行动被封锁住的灵体持续用变形的手脚在地面上抓来抓去。不停喃喃脱口而出的诅咒着,它们早已是不属于人世的东西了。

那些理当早就终结的生命的躯壳就这样深陷在黑暗中,至今依旧空虚地走动游荡着。有的人甚至没发现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有的人则在积怨之下,企图想要亲手逮住活着的人。

能阻止他们的手段只有一个。就是制裁这些被玷污的灵魂——将他们引导至地狱。

惠比寿在五岭的手下学到了这件事。

他低声说道:

「五岭大人,我们被包围了。」

「被包围?别逗我笑了。」

五岭发出冷笑:「这栋建筑物本身就形同他们的胃袋了。」

纠缠上来的灵磷十分浓密,即使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也只是白费功夫。

在浓雾的另一侧,受到活人味道吸引的灵体正在蠢动。有难以辨别是欢喜抑或呜咽的沉吟,以及腐烂的下巴在咀嚼的黏质杂音。

这里是当初调查这栋建筑的设计图时,五岭所指示的场所。

现在,两人就站在那个地方。

优雅地翻开了魔法律书的五岭,藉着回身到惠比寿背后的形式缓缓移动。

描绘在魔法阵上的纹样,随着喃喃吐出的咒文绽放出淡淡的光芒,隐约的振动透过地板传了过来。

稍稍屈下身子的惠比寿开始心跳加速。他握着神通针的手渐渐被冷汗弄得湿漉漉的。

力量笼罩上了握住笔与符咒的手。

从现在开始直到召唤使者结束为止的这一段时间——不论是力量、技术、甚至是任何一个呼吸。自己的一切都将成为为了守护五岭而存在的盾牌。

把写下印记的符咒用力贴在地板上后,惠比寿大叫道:

「灵化防壁之术!」

迸裂的光辉呈圆球状包围住五岭和惠比寿,杀上前来的灵体们全被猛烈地反弹回去。他们所发出的无声怒鸣以惊人的压力迅速勃发膨胀。

维持发出震动的防壁,拚命撑住的惠比寿在那群逼上前来的灵体中,看到了一个眼熟的身影正在动作。

原本早已断气趴倒在地的那具遗体,将指甲插进长满霉菌的水泥地板爬行,动作僵硬地想要挺起身子。可以看得出来皮肤与肉被挖掉大半的脸庞正因狂喜的笑容而扭曲。

因为松动而倾斜成奇怪角度的头部,轻蔑地从斜面向上看着惠比寿和站在身后的五岭。

惠比寿毫不犹豫地拿着下一张攻击符咒摆出架式,放低了重心。

长期沉浸在灵磷的死尸比想像中还要快化为恶灵。那名男子已经不是战死的执行人、也不是可悲的死者了。

从恶灵齿间流泄出的低吟,已经不再是痛苦的呻吟。

「破魔灶之术!」

炸裂成一团的火焰一口气将数个幽灵击飞到黑暗中。轰然震撼这个狭小空间的爆炸出乎意料地强烈,不禁让惠比寿害怕这样下去有可能会使地下室崩塌。

在地下室墙壁摇摇晃晃之中,爆裂开来的火花有如雨势般倾盆落下。

撞上墙壁的尸体,露出被烧得体无完肤的模样滑落到地板上。

焦黑的躯体碎成了沙子,慢慢堆积在灰尘上。尽管从未端开始溃散,尸体的下巴仍旧渴望着食物,一开一合地张动个不停。

闷骚的腐臭又变得更浓了。

跨过粉碎的尸体残骸,无法死于安祥的死者们,一边在路面上拖曳着灵磷与呜咽,一边跪爬了过来。

不管是对于死者还是输家,以浑身力气展开抵抗的惠比寿完全没有涌现任何感伤。

「如果失败的话,自己也会走上和他们一样的道路。」他只是一心想着这个念头而已。

早已经死去的灵魂。

早应当死去的身体。

尽管如此,怨灵们却用无言的声音呐喊着,表示灵魂是如此浓密强烈、对这个世界又是如此执着。

惠比寿驱使着符咒,继续埋头专注于保护主人而战。

在被杀上来的恶灵们团团围住的同时,惠比寿心想:既没有除灵能力、也没有可以看见幽灵身影的眼睛,只是「普通」地当一个平凡的人类度过的一生,会是什么样的人生呢?

他唯独清楚一件事。

要是没有看见幽灵的能力的话,五岭当初绝对不可能会发现自己。

「五岭大人。」

失灵的符咒仅仅发出黯淡的光芒便掉到地上,惠比寿发出呻吟。

他自知自己的炼已经接近消耗殆尽。空气就好似黏性增加了似地变得很沉重。

惠比寿甩开纠缠上来的灵魂的手,抛出驱邪盐。虽然挤出仅剩的炼重新施展灵化防壁之术,可是因为力量不足而节节败退给恶灵们的压力。五岭与惠比寿的四周被蜂拥而上的灵体给团团围住,进退两难。面对再怎么驱除也照样涌上的敌人,惠比寿持续进行抵抗。每耗费一次炼驱除掉一个敌人,身体的沉重感便为之增加,呼吸愈来愈喘。灵磷的浓度却丝毫没有衰退。

「万一失败,就没有下一次了。」

灌注在五岭那句话里的冷漠,没有半分夸张。

只要五岭一旦涌现不如丢掉的念头,他就会比拍掉灰尘还更干脆俐落地撵走惠比寿,并再也不看他一眼吧,惠比寿至今已经看过了好几十个任务失败、就这样被赶离事务所消失不见的人。

要是被五岭抛弃了的话……

那么活着跟死掉又有什么不同?

就像现在在这里蠢动着、可悲的无数死者们一样。

一个被斩成两半的灵体发出腐臭流出体液,并且也温热地飞溅到惠比寿的脸上。让他失去了视力。惠比寿用手臂擦拭眼睛,眨眨眼让视力恢复清晰。惠比寿打算警告背后的五岭防御已经崩坏——就在这时他看到了魔法阵发出的光辉。

完成了咏唱的五岭脸上浮现一抹冷冷的笑意。

「五岭大人!」

「自以为顺利地在肮脏的胃袋里把我们一网打尽了是吧。」

即使嘴巴流泄出盈盈的笑声,五岭的眼里依然隐约显露着让人胆颤心寒的力量。

「别以为用这种半吊子的方式就可以消化我们。」

他连看也不看杀到四周来的恶灵们一眼,只是牢牢地凝视着房间深处的某一点望去。

惠比寿发现了这点,在转头之前,也用肌肤感应到了那个存在。

深处的墙壁——地下的电梯处于门户大开的状态。

电梯的搭乘箱仍停留在一楼,地下的电梯间只剩下粗大的轴线。

那是一个被血迹与腐臭彻底污染的小小幽暗空间。

无数貌似先前那个手指的虫在四处爬行流窜,沙沙作响地爬满了暗色的墙壁与天花板。

并且,有某个人在里头。

一只小手从内侧紧紧抓着布满紫黑色铁锈的脏门框。右半身陷进电梯内部的墙壁,那名少女用不会眨动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惠比寿两人。

「我的手指我的手指我的手指我的手指我的手指。」

颤抖的声音所编织出来的诅咒毫无间断地一再重复。

「我的手指我的手指我的手指我的手指。」

用足以让门框发出震动的力量紧紧抓住的那只小手上少了中指与食指。

惠比寿这才明白在大厦墙壁上留下手印的就是这个女孩。

而小女孩现在注视的对象并非惠比寿。

少女的视线正倾注在五岭——五岭他支撑住魔法律书的优美的手指上。

「还我还我还我还我还我还我还我还我还我。」

「恕我拒绝,小姑娘。有罪——」

将优雅的微笑挂在嘴角上的五岭,用扇子的前端指着少女。「——就要受罚!」

同时他原本按住魔法律书厚实页面的手指轻轻地敲打了一下。

一道微小的火焰从五岭前方的地板上冒出。

绕着圈子的风增强了风势,开始披上一层火色。不稳定的火焰之光在充满压迫感的地下空间渐渐扩散。

「根据魔法律第一一八二条,任意寄生物体——」

五岭的声音风凉地宣布道。「以及食人之罪——处以火焰龙之刑。」

要来了——如此的念头在脑海中闪过。

那是不属于任何物体与生物的声音,几乎让人全身起鸡皮疙瘩,有着眼睛所无法看见的慑人压力。惠比寿的本能用尽全力大叫——那个要来了。

低沉厚重的声音令地下室的墙壁与天花板一同震动摇晃,开始在远处隆隆作响。惠比寿清楚听见了巨大生物的沉闷呼吸声。类似腐败的腥臭味从魔法阵的中央螺旋喷出,令人为之窒息。在地板形成漩涡的火焰增添了魔法阵的辉度。

膨胀到极限的火焰之圆一口气断裂,一度展现出姿态的「那个」将头部倾斜,宛若要沉入水面似地连鼻子以下也消失于地下。

泛着灼热光辉的鳞片白亮到令眼睛觉得刺痛,惠比寿甚至无法掌握那东西的正确姿态。勉强可以看得出来的,只有因贪欲而张开的那张嘴而已。

炎龙巨大的身躯冲上了天花板过低的地下室,由于它的质量实在太具有压倒性,惠比寿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同样站在灵化防壁之术中的五岭用扇子遮住眼睛前面形成一道阴影。

如同破水而出的海兽把头伸出地下室的地面,火龙以连头带颚一同冲撞的气魄鲁莽地将下巴塞进电梯。

火龙干脆俐落地用牙齿叼住发出无声悲鸣的少女,然后一口气咬碎。

被热火席卷的肉和下面露出的白骨都在转眼之间化成了灰炭,数量稀少到令人为之感到可悲的碎片,像是被受到引力吸引似的往地上飘落。

激烈地弯曲脖子的龙抖动喉咙发出咆啸。

在被勾起的残忍食欲驱使下,火龙袭向残余在四周的一群灵魂。无差别地探头攻击,然后它用强而有力的下巴一个接着一个咬得粉身碎骨。试图逃跑而鸟兽散的灵魂沭浴在龙的喘息下,一瞬间便蒸发了。

尽管拚命护住灼热的视野、极度惊吓到合不拢牙关,惠比寿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部凄惨又深刻的杀戮剧。

这是让已死的灵魂回到原先所应有的姿态——完全之死的时间。

几乎将祭品一扫而空的炎龙缓缓地拖动着长长的尾巴,目标锁定上面的楼层往天花板消失而去,大概是打算拿剩余的浮游灵打打牙祭吧。

残留下来的火焰残渣不断弹在墙上迸开,地下室渐渐被寂静包覆。

牵引着灼热之鳞悠然离去的异界龙神的残影,一直刺痛着眼睑。

在地下室的地板上弹跳四溅的火花渐渐平息,惠比寿瘫在地上摸索行李,打开了手电筒。他的手指依旧颤抖个不停,不过只是打开开关也花了一番功夫。

「雷比阿地罗利利科索咧悠。」

五岭算计好适当的时机,静静地合上了魔法律书。

陷入了死寂的地下室,被惠比寿拿着半高的手电筒的直线光源照亮。

原本不计其数地聚集在一起的恶灵们的影子与灵磷消失之后,剩下的只有五岭与惠比寿、以及被死亡的腐臭彻底污染的空荡室内而已。

慢慢从惠比寿手中抢过手电筒的五岭走向洞口大开的电梯。

在那布满生锈的电缆的狭小空间里,早已不见那些大量的虫和少女怨灵的身影。

「五岭大人……?」

惊觉自己跪在满是潮湿灰尘的地上,因而慌忙拍着膝盖站起来的惠比寿,看见微微蹲下的主人从电梯门的轨道缝隙,拎起了某个东西。

五岭把那东西放在另外拿出来的※怀纸上,然后交给急忙赶上前来的惠比寿保管。(译注:可对折随身携带的日本纸。)

「这东西姑且得交给委托人才行呢!」

五岭打开扇子,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惠比寿悄悄地窥看捧在手上的怀纸所装的东西。

那是一块烧焦缩成一团,几乎无法辨别出原来样貌的小块炭片。

它细得就像树枝似的,脆弱到仿佛只要稍微用一点力就会碎掉一般。

仔细一瞧,这个看似某种长条状物体的东西上头隐约留着关节的形状。

原来这是从根部的位置被切断的小孩手指。

「这就是那个小姑娘的实体。」

五岭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

惠比寿无言地凝视着手指。

那些满满地印在大厦墙壁与窗户上的无数手印。

「我的手指我的手指我的手指我的手指我的手指。」

颤抖的声音不断编织出来的永恒诅咒在耳边悄然复苏。

「还我还我还我还我还我还我还我还我。」

少女苦寻已久的那两根手指现在正在惠比寿的掌心上。

两根手指的残骸被轻柔地包裹在怀纸上,在那折弯的两根手指中间,拎着一个绽放着模糊光芒的小型环状物。

受到高温的燃烧而扭曲变形得有如糖果一般,早已失去了原本的形状。

惠比寿端视着那个貌似玩具戒指的东西好一段时间,然后抱着严防碎掉的细心,连同怀纸一起收好。

两人于无人的地下室掉头折返,爬上楼梯回到一楼。

在只闻雨声的昏暗中,重新映入眼帘的大厦内部也不再有灵磷的踪迹,仿佛内脏被掏光了一样,空洞地露出无比荒凉的内部。

已经没有在这里久留的理由了。

配合五岭的步伐走出玄关,愤恨地抬头仰望雨下个不停的天空的惠比寿,突然听见了微弱的声音。

一道让人意想不到的、轻快的电梯门铃声。

在整栋大厦都被断电的现在,电梯自然没有运作的可能。

但回身一看,大厅深处的那座小型电梯正巧抵达一楼,而且还理所当然地打开了门。

与惠比寿一瞬间的担心相左,出现在电梯里头的并不是那个小女孩。虽然对方融于黑暗中导致长相难以看清,不过就手扶着墙壁撑住身子的那副模样看来应该是个老人。

老人挥动手臂,朝着昏暗的某处一再缓缓地做着招手的动作。

仿佛在回应老人的行动似地,矮小老妇人的身影现出了晃动不安的轮廓。她拖着几乎要消失不见的右腿,朝老人的身边走去。

老妇人踏着慎重的步伐,却又感觉有些欣喜似地搭上了她漫漫苦候许久的电梯。

在默默看着一切的惠比寿面前,梦幻之门伴随着又一声轻快的电梯铃声合上,之后大楼便被完全的寂静笼罩住了。

雨势违背了惠比寿的心愿,似乎有变大的趋势。从玄关破掉的玻璃灌进来的风挟带着冰冷的湿气。

仿佛在说头顶上随时都有东西帮忙自己遮风避雨是很理所当然地,五岭看也不看天候一眼便往礼车走去,惠比寿则在绝妙的时机撑开雨伞为他遮雨。

整地作业未完成就被弃置的室外,已经整个变得泥泞不堪到让人抗拒在上头走动的程度。

不论是雨水、还是会让自己联想起下水沟的下雨味道,惠比寿都很讨厌。

十年前的那个夜晚——

就在被恶灵吸走炼而陷入濒死的状态下,惠比寿有一段漫长到甚至已经搞不清楚过了多久的期间都浸泡在泥水里。他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没有,一边淋着从下水道源源不绝流下来的污浊飞沫与泥巴,一边心想自己就要这么难堪地死去。

如果能从这个好似敌意聚集体的世界逃离的话,就算死掉那也无妨。

不过要是现在死去的话,怀抱着怨恨的自己肯定会在黑暗的各处蠢动,变成念着一长串诅咒、永无止尽地游荡的恶灵吧,唯独这一点绝对无法忍受,自己说什么都不想要像那些恶灵一样被这个讨厌的世界束缚。

事到如今要呼救也太迟了,甚至没办法好好呼吸,惠比寿就这么继续躺在黏呼呼塞住耳朵的泥水里。再这样下去十之八九会死吧。就在没有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

应有的疼痛不可思议地从感觉中远远抽离,唯有恐惧激烈地动摇着惠比寿的身心。

不管是仰赖的道路,还是祈祷的话语。

自己身上什么东西也没留下,惠比寿心想。

只剩下随着黏质的声音源源不绝地落下的污水声,以及感觉几乎都要为之麻痹的臭气。

就是在这个时候,有人低头俯视失去了一切而逐渐沉沦的惠比寿。

在模糊的视野中,仰望着对方的惠比寿只注意到他的眼睛。

感觉冰凉的——使人忘却沉重并掩盖四周的污水臭气,一股既冰凉又冷淡的视线。

就在毫不掩饰侮蔑的眼色、冷冷地睥睨着惠比寿的那双眼睛里,拥有正在打量自己的真挚光芒。

就在被人从下水沟捡回去、陷入昏睡后于五岭魔法律事务所总本部醒来的那一天。

「我需要随从。」被五岭如此告知的那一天所发生的事,惠比寿一辈子都忘不了。

「一生当我的手足。」

他也忘不了蕴藏着区区一汤匙份的笑容赐予自己的那番言语。

「——为我而死。」

惠比寿全身颤抖了起来。

摒除憎恨、嫉妒等过去所感受到的无数负面情绪不算,一直以来惠比寿未曾被如此强烈的感情——喜悦给掳获过。

自从那天以来,惠比寿便始终忠心耿耿。

在擦亮得可以当镜子照脸、找不到半个指纹的桃花心木桌上。白色的怀纸被摊开来放着。

「失礼了。」

用娇滴滴的声音行礼的女秘书,把散发绿茶香味的茶杯先是放在五岭的座位,接着再送到惠比寿的前面。惠比寿不敢直视女秘书用眼神致意然后退下的端正侧脸,只是坐在沙发上像颗石头般一语不发,跟着肌肉僵硬地垂着头抬不起来。

不论是女秘书抑或坐在对面的律师,都没有对惠比寿的长相露出轻蔑的神色、也没有任何表示。尽管如此,惠比寿却觉得他们在内心对自己嗤之以鼻,让他不由自主地涌现自卑感。

在这间品味低劣、极尽奢华的会客室里,只有自己一人显得格格不入,他对这点心知肚明。

惠比寿低着头窥看旁边,五岭就像身在自家似地悠然坐在沙发上,扇动着爱用的扇子。

这么说来,若要比较奢华度的话,五岭宅邸还要比这里远高出许多;一想到这,惠比寿才稍微取回了一点平常心。

「哎呀哎呀,抱歉让您久等了!」

就在心想有个毫不拘谨的脚步声接近的瞬间,沉重的双开式大门随着巨大的声响一同打开了。

一个身穿高价西装,体态魁梧的男子挤进门内现身,然后没有半分迟疑地直接向五岭走去。他冷不防用双手包住五岭的手,像是要顶在额头上磨蹭似地低头道谢:

「您能平安无事地平定这场骚动,敝人由衷感激不尽!唉,过去一度很担心状况,不知会如何演变呢!」

尽可能地在和善的浑圆脸庞上绽放出最大的得意,男子用双手秀出盛大地摆设在会议室窗边的市街用地再开发构想的巨大模型。

「请看,这是赌上了敝公司命运的都市再开发计划喔!规模如此浩大的事业要是万一遭逢挫折,不只是敝公司、包括敝公司旗下雇用的宝贵职员们,全都要沦落到流落街头的下场了。一想到如果没有获得您的解救,事情会变成怎样,敝人的身子就忍不住拚命发抖呢。真是的。」

男子一边毫不吝惜坦率地夸奖着,一边上下打量五岭。

「能以如此年轻的年纪统帅五岭集团果然并非泛泛之辈。高超的技术正如以前从传言中所听闻,敝人深感佩服,真的实在太了不起了。今后可能还会有需要烦劳您大力协助的事情,敝人在此恳请您务必不要嫌弃,多多关照帮忙,嗯嗯。」

「社长。」

秘书从背后用低调的声音窃窃私语后,男子煞有其事地看着手表然后脸色一沉。

「明明可以和五岭集团的领袖对谈的机会是很不可多得的,唉,真的很不好意思。事后处理和报酬以及其他一切琐碎问题已经都委托给敝公司的顾问律师了,接下来就请您和律师交涉。今天敝人就先告辞了。」

五岭目送了赶着离开的社长,默默地从座位起身。

在室内所有人的注视下,他缓缓地踩着绒毯走到会客室的另一头,兴致昂然地窥看摆饰在窗边的市街用地再开发的大模型。

「嗯,真的是很杰出的都市构想。」

制作得很精致的模型街景完美重现原景,包含了近期的公寓大楼和复合商业设施的大规模再开发,都是以那一角为源头开始的。「就现在这样看来,如果那栋大厦一直放着不拆掉,确实是有些碍事呢!」

按耐着性子等候五岭坐好的律师,漠无反应地对那番话充耳不闻。

以旁若无人的冷静风范掉头走回来的五岭总算在位子上坐下,含入一口香气浓郁的茶水。

五岭在充分暂缓气氛之后,优雅地用指尖将跟惠比寿半斤八两、不停散发猛烈不协调感的异物——从刚刚就摊开在桌上的怀纸推给交涉对象。

「那么。这就是这回委托的灵障(灵异障害)物件。」

五岭用扇子前端指示放在怀纸上的黑色断片。「所有的事情都是这东西作为元凶引发的。我已经将完成封印、并且将聚集在一起的所有怨灵都一网打尽,所以贵公司可以放心进行拆除作业。」

律师将指甲也修整得整整齐齐的双手十指交叉在一起,回以一个微笑。想当然他的年纪应该是比五岭他们还要年老,可是就站在第一线的大户建设公司的交涉代理人来看,还是显得有些年轻。这也就表示他是十分有才能的吧。

「您无须刻意携带物证也没有关系。今后关于那个物件的各种悬案已经解决,并且以后不会有诸如灵障等难以解释的现象导致作业停滞或中断的状况发生——若您能以五岭事务所的名义保证这项要旨的话,那么敝公司就认定这是成果。」

「您应该知道这是什么吧?」

面对五岭的问题,年轻的律师只是用漠不关心的一瞥带过即使变成墨色,依旧明显看得出是人类手指骨头的那个东西。

「不。因为和超自然现象有关的事情我一窍不通。」

律师挂在嘴角上的微笑似乎愈笑愈开。「我自己和现场关系人士都感到十分地满意。只不过,在这方面的……换个方式说好了,对于把破例的经费投入在没有科学根据的超自然现象这件事情,高层方面出现了不少杂音呢。」

律师摆明针对五岭事务所以除灵费用的名义报上的金额,来了个挖苦讽刺。

但是五岭的表情依旧泰然自若。

等到除灵结束、灵异现象一平息下来的那个当下,执行人被当成跟诈欺师同等人物来对待,这种情况并非是今天才有的事。

愈是重视评价伤害与面子的企业,愈是想要去否定、掩饰曾经有灵异障害发生的事实以及除灵的经过。

「贵公司挤出经费有多辛苦与我们无关。」

仿佛把律师沉着态度中所带有的挑衅当作马耳东风般,五岭用单手的手指拨弄着扇子。纵使露出优美的视线,却丝毫不放过对方表情的微妙变化仔细进行观察。「更重要的是,这个事件当中其实有一件让我有些感到挂念的问题。」

「您指的是?」

「听说那栋大厦在私人持有的时代突然频频发生灵障,导致承租户集体搬走……之后再也没有人愿意接近那栋大厦,无力经营下去的持有人夫妇只好忍痛脱手了。」

「听说是如此呢。不过实际上到底有没所谓的灵障发生,我个人是完全不清楚便是了。」

「然后呢,这里有一件稍稍奇妙的事实。」

五岭压低声音,用视线示意手指的残骸说道:「我们事务所先前也多少着手了一些调查,不管是人员或是财务上的被害,都是起因于灵障似乎是事实没错,而且伤者和病人的数量也不计其数。由于层出不穷的灵障和房客离去所带来的生活之苦,持有人夫妇在苦恼的最后选择携手自尽,到此终于连死人都搞出来了。大厦的所有权现在也就顺利地——」

五岭用扇子的前端发出「叩叩」的声响敲打桌子。「落入贵公司的手上。」

「……我不懂您想表达的意思。如果您对从原持有者透过融资的银行、再交给敝公司的权利转移有经过圆满又正当的手续这点心存怀疑,我现在马上就能提供证明给您。」

「我想应该也是准备万全吧。眼前贵公司头痛的根源,只有想要拆除那栋大厦却受阻于灵障这件事而已。一栋吃人吃个不停的大厦,根本就没办法进行作业。」

「真难理解您指的是什么事呢。下落不明就是下落不明,那是不会有错的,敝公司方面都是如此认为的。基于我们无法掌握的各种个人原委而失踪的人,每天都源源不绝地出现,您应该也知道吧?」

律师淡淡地一笑。「我们在交涉的阶段应该就声明过了,这个案件要在一切都没有曝光的情形下成功。所以恳请您不要散布奇怪的风评。」

在第三者眼里看来,这是充满笑容的平和画面。

五岭那勾勒出美丽曲线的嘴角隐约地浮上了讽刺之色。

「关于这个又作何解释呢?」

「这个?」

律师仿佛是在表明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似地如此回问,若说那个表情是演技的话,那么他一定是相当会演戏的伪君子;静观两人一来一往对谈的惠比寿暗地心想。

「过去在电梯丧命、苦寻自己所失去的手指的小女孩的怨灵因为念力过强,把其他的浮游灵也给吸引了过来……最后就是导致灵障充满了该地这种结果发生。」

五岭淡然地、应该说似乎有些感觉愉快地继续接着说道:「我们所雇用的调查员也是相当优秀的。报告上说,在灵障骚动发生以前,那类的死亡事故至少未曾在那栋大厦里发生过。既然如此,为何无关的小女孩的骨头会被带进那栋大厦的地下呢……?」

「天知道呢。」

不知何时,表情从始终挂着笑容的律师的脸上消失了。「我完全不明白您想表达什么。」

「或许是跟什么东西搅和在一起偶然被搬进去了。抑或是有人从外头私自带进去的也不无可能——在深知这是会带来灵障的东西的前提之下。」

「真是可笑至极。」

「你说得没错。这真是一件可笑至极的事。」

五岭漫不经心地摊开惠比寿为了退还所整理好的资料,挑出其中一张照片。

那并不是什么捕捉到心灵现象等之类的照片,而是非常普通的家庭合照。

感觉就算在路上擦身而过大概也不会留下印象一样,一对随处可见的平凡老夫妇。或许为他们照相的是家人的一员吧?两人都朝着镜头露出羞赧的笑容。

「那座电梯似乎是为了不要让膝盖不好的老婆在大厦的生活有不自由之处而硬是搭建的。真是令人忍不住动容落泪呢……没想到那座电梯居然会变成怨灵的栖息之处哪!」

「虽然感觉很像是一段很有趣的故事,可惜的是对于没有科学根据的超自然现象我没什么研究,所以关于这方面的高见,请容我就此打住了。」

「是吗。」

律师与五岭的视线互不相让。

一会儿之后,律师拿着一旁的信封袋缓缓地在桌上滑动。

「——遵照您所要求的金额的除灵费用、以及另外加上的追加经费敝公司已经准备好在这里了。不好意思,还有之后的预定等着我们去进行,今天麻烦您就此请回吧!」

五岭事务所依照委托进行了完美无缺的除灵,得到了正当的报酬。

这个案件已经结束。继续牵扯下去也没有意义。

尽管在内心一再如此告诉自己,惠比寿仍对侮蔑性的送客之词有一肚子发泄不了的怨气,不过走在前头数步之远的五岭本人,不知是打从一开始就没放在心上,或是另有其他的想法,他以超然的态度任光滑的黑发在风中飘逸着。

一阵轻快的和鼓声宣泄而出,惠比寿七手八脚地摸索披风底下。他一支接一支轮流抓起一大串的手机,找到正在鸣响的那一支后一把拿了起来。

「少爷,关于那个赤川住宅区旧址案件的电话打来了。」

点了一次头的五岭接过了惠比寿捧上来的手机。

惠比寿偷偷窥看五岭那一边把玩扇子一边讲电话的侧脸。

从主人那看似愉快的模样看来,立刻就得知电话的内容是好消息。

挂掉了电话的五岭,将手机拿还给惠比寿的同时,轻轻地笑了出来。

「对方终于让步了。真是的,别打从一开始就去计较报酬金额那么多的话,交涉早就能顺利地进行下去了。」

「您说得一点也没错呢。那么,这就马上通知要派遣的执行人人选——」

「慢着,惠比寿。」

五岭笑逐颜开,即使用扇子遮住嘴巴依旧咯咯地发出笑声。「那个案件啊,我稍微有一套构思呢,交给我处理就好。」

「呃。」

以报酬金额来说的话,确实是远胜本回案件的大宗委托。

惠比寿一面跟着似乎早开始盘算策略的主人,一面往停车场的礼车前去。

他烦恼着到底该不该把一直停留在脑海中的疑问给说出口。

他再三踌躇下,把可能会不必要地惹主人不悦的风险、与长年服侍在主人身旁的默契放在天平上权衡之后,惠比寿总算下地决心开口朝五岭的背影询问。

「话说回来,五岭大人。那个您怎么处置了呢?」

「那个指的是?刚刚那通电话吗?」

「不、不是……我指的是没有送交给刚刚那一批人的那个东西。」

「哦。」

虽然投射而来的眼光依然冰冷,令惠比寿吓得缩起了脖子,但没多久五岭的眼睛便闪耀出愉悦之色而和缓了下来。「你这家伙,对于无聊的玩意儿眼睛倒是看得很精嘛。」

无聊的玩意儿指的是完成执行之后,惠比寿俩从大厦地下发现的东西。

今天,当作灵障的元凶送交给委托人的只有那两根被切断的手指残骸。虽然元凶确实是那两根手指没错,不过放在怀纸里头的物证上,并没有包含那两根手指原先所牢牢捏住的融化的玩具戒指。

那个戒指,是怀着那么巨大的执念,寻找被切断的手指的少女于生前紧紧捏在手指上不放的东西.很难想像没有念力笼罩在上头。

「啊啊。你说那个吗。我已经拿去播种了。」

五岭一派轻松地笑了出来。

「播种……?」

「这东西体积小归小,却曾经笼罩过强烈到把一整栋大楼塞满了灵魂的执念。当然了,它现在只是一点小碎片,所以需要花上一段时间,不过让它在适当的地点长期吸收营养的话,先前沾付在上头的诅咒的残渣,迟早一定会成长为足以再次吸引众多恶灵靠近的优秀诱饵的。」

「适当的地点……难道是?」

惠比寿回望才刚刚离开不久的那栋建筑物。

建设公司的大楼如同把发展的气势直接具体仿照出来似的,整面镜面玻璃的外墙上鲜明地映射着天空,比起其他建筑要格外高大地屹立在办公区中。

「种子虽小,不过在那片土地上应该可以生长得很雄伟吧。」

用扇子遮住嘴边,五岭抽动喉咙笑出声来。「等到那个时候再慌忙跑来跟我们哭诉,那也挺不错的。」

惠比寿茫然地目送一脸愉悦地说出这番话、并往礼车走去的主人背影。

有人毁谤冷静地以自己的利益为优先、不受没有意义的感情影响的五岭很冷血,也有人将他那不合作的模样贬抑为傲慢。

不论是整合庞大的组织所需的度量、还是年纪轻轻就必须担任领袖的重担,这些就连花了十年的光阴随侍在身旁的惠比寿,至今仍无法加以想像,更遑论外人了。

「你在拖拖拉拉什么,惠比寿。」

严厉的斥责飞来,惠比寿以差点摔了个狗吃屎的速度冲向主人身边。斥责是形同主人愿意注意自己的证明。

就在当年五岭从死亡的污泥捞起自己的时候——从五岭当面向惠比寿命令为自己而死的那一天起。

在那之前,这个和自己相对的一切皆为敌人的世界,顿时转变成了必须让它臣服在脚下的目标。

无论是过去的岁月抑或往后的日子,自己都会跟随在这个人的身旁,只要能成为不可或缺的存在,自己一定不管什么事情都愿意放手去做。

「你在笑什么,惠比寿。真的是让人感觉不舒服的家伙。」

皱起眉头的五岭合上爱用的扇子,用前端轻轻地敲了惠比寿的额头一下。

「对不起,少爷。」

挨了不知是今天第几十次的责备、说出不知是今天第几十次的熟悉台词。

尽管如此,惠比寿还是情不自禁地又露出了微笑。

幕间2某名使者的喃喃自语

啊啰……啊啰啰呜,呵啰啊啰啰耶啰啊啰。

啊啰啰呵啰啊啰,啊啰啰耶啊啰哩。

耶啊啰哩,啊啰呜啰啰……沙哩耶哩欧啰。

尤哩尤哩啊啰啰,沙哩哩耶哩啊啰。

耶啰啊啰,啊啰啰啊姆,呵啰啊啰沙哩耶啰姆。

呵啰呜。

工作结束之后,泡茶品尝亦是种情趣。

再会。

(中译)

第三章郎次郎次厨房

头也不回的执行人·六冰透——他默默不语地制止了郎次,本名为草野次郎的助手。

黎明前的黑暗被飘摆摇荡的灵磷密不通风地堵住,微弱的光源只有在东边天空染上一抹淡淡鱼肚白的朝阳,以及六冰打开的魔法律书所带有的不稳定光辉而已。

蜷缩在六冰面前的团块,一边因苦闷扭曲着身体,一边不停喃喃诅咒着。

虽然它的大小和成人的身高相差无几,可是躯体却布满了无数的肿瘤,再加上长到几乎垂到地上的多重关节手臂,显示出它已经远远脱离人类的姿态了。

好像发现到正在念着诅咒的并非是它折腾的头部,而是冒在全身长满肿瘤上头的脸之后,郎次的脚忍不住往后倒退了一步。

低头俯视的六冰以冷峻的声音宣告:

「根据魔法律第五九九条,长期不法滞留现世以及任意变形之罪——处以岩魔蜥蜴之刑!」

防堵住四周的灵磷一阵骚乱,形成漩涡被风卷上了天空。

不论是这个气息也好,还是气温一口气下降的感触也罢,郎次始终都没办法习惯。压倒性的巨大存在,现在正朝两脚正下方的大地逼近。

被固定在六冰眼前地面上的黑色团块激烈地挣扎,拚命试图从看不见的束缚逃开。扭曲的胳臂想抓住的大地,有如融化的巧克力般,开始软化成泥泞。

随着模糊的声音吐出土色的泡沫,泥泞的范围扩散到甚至要将团块一起吞没的位置。

怨灵嘶声发出不成言语的凄厉惨叫。

仿佛划开泥膜一般,具有岩石色皮肤的不知名物体,从下方缓缓地抬起头部。密密麻麻地长满岩石色的鳞片,仅仅露出了一部分——这是六冰所召唤出的一名地狱使者。

黄色眼睛注视着挣扎想跑的怨灵,它因愉悦而有些扭曲的模样,就连站在远处的郎次也看得一清二楚。

在没有一丝犹豫地用手拎起激烈挣扎个不停的恶灵后,地狱使者再次渐渐沉入大地。

吞没了异界住民们的泥泞在刹那之间便冷却凝固,有如未曾发生过任何事一样回到原先平凡地面的外貌。

六冰喃喃念了不知什么东西以后,四开突然渐渐淡化的灵磷开始吐出小小的光点。若隐若现的微弱光芒,每一个都泛着蓝色的光辉飘落着。

先前被怨灵吞噬的无数灵魂摆脱了重力的枷锁,拉着一道道清净的余辉融入天色渐亮的暗紫色天空。

郎次只是默默地抬头仰望这个恐怖又庄严的画面。

获得解放的土地总算从长年栖息于此的恶灵手中找回了恬适的寂静。

始终目不转睛看着吞噬恶灵的地狱使者而伫立不动的六冰背影,感觉就像在抗拒从东方蒙蒙射入的阳光一样。

不管两人距离有多近,都会有种自己无法踏进六冰心中那块冷峻部分的感觉,郎次不由得会犹豫要不要由自己开口跟他攀谈。

从魔缚之术到召唤使者用的魔法阵的形成,以及具有正式资格的助手当作本来的业务所负责的繁琐工作,现在全都是身为执行人的六冰一手包办。

今天也是一样。明明想作为一个助手好好努力,郎次却连该帮什么忙都不知道。

「能担任执行人助手的只有法官,这是魔法律界的常识——因为身为法官的我们,是熟习执行以外所有魔法律的专家。」

前几天听洋一法官露出苦笑所说的这一番话在郎次的脑海里复苏。

无视于郎次的犹豫不前,发出声响合上魔法律书的六冰伸着懒腰,打了一个宛如要将月亮一口吞下的大呵欠。

「什么?除灵费用是下下个月月底支付——?」

拿着和委托人交换的条约书直打哆嗦,郎次忍不住仰天大叫。

「为什么你要接受这种条件的委托?六冰!」

「你还敢讲什么条件不条件的。人家在交涉却从旁插手擅自进行确认、然后还笑嘻嘻地说『好了,OK~』办手续的人不就是你吗?」

「因为那是难得过了好久才上门的委托嘛,所以我就稍微有点乐昏了头的样子……不过话说回来,下下个月……不是下下一天而是下下个月……这么说来的话,一、二、三……」

墙壁上的日历已经是愈翻愈空虚,郎次失落地垮下肩膀。

「……早知如此,当初干脆豁出去说『请麻烦预付全额』就好了……」

郎次受邀参加升等考试而动身前往魔法律协会,距今刚好过了两个礼拜。

在那里碰上圆宙之后,他这才知道存在于六冰与他之间的长年因缘。

「不管是哪一条路,等在前头的都是痛苦——我不认为你能撑得下去。」

郎次没有忘记当时六冰所说的话。

「你就紧紧跟随着我免得翘辫子吧,就是这样。」

用不着提醒,郎次也早就做好紧跟着六冰的觉悟。

在魔法律协会碰上的事先搁着不提,总之等郎次回来一看,事务所的生活果然还是一贯的老样子,对郎次而言,眼前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于这个可不是开玩笑的经济状况。

「如果对方肯老实付钱的话,什么时候付有差吗……」

「你讲得倒是很悠哉啦,可是你知道现在银行的存款剩多少吗,六冰?等到缴交了这个月的水费和电气燃料费之后,接下来的吃饭钱一天不到一百元日币可用耶,这不是开玩笑的!」

「啊,有够啰哩叭唆的。既然这么穷,那你就去登记限定现金支付客人的广告啊。」

即将进入爆睡模式的六冰,懒洋洋地在来客用沙发上伸懒腰。打了一个好像可以把整本魔法律书塞进嘴里的呵欠。

「……对了,早餐呢?」

「限定现金支付是很吸引人,但是这样我们会变得愈来愈像神棍诈骗集团啦,委托人数再继续减少下去是要怎么活?」

郎次意志消沉地前往了附设的厨房。

虽然清晨的和煦阳光开始照进室内,不过对才刚完成了黎明的除灵工作回来的郎次两人而言,现在才是就寝的时间。

与其这么说,实际上工作是早上开始或是中午开始都没有差别,执行完魔法律的六冰从现在起三天内,将不由分说地进入昏睡不醒的模式。

执行魔法律会相当消耗一种名之为「炼」的精神力。所以每次执行之后六冰都会补充大量的睡眠。

「……用不到一百元日币的资金能买什么呢……上次觉得区区几十元也是一笔大钱,大概是幼稚园的时候吧……」

「还要等很久才有饭吃的话,那我要睡了喔。」

「你先等等,我马上就准备好,六冰。」

就在郎次翻箱倒柜地在冰箱寻宝的时候,窗外开始朦胧地变亮了。朝阳也慢慢地透进了事务所里头。

虽然这栋建筑物本身显得有些老旧,不过室内摆放了好几个塞满魔法律相关书籍的大型书柜,并且气派的办公桌和全套接待用家具也都一应俱全,光就外观面言的话,招牌的确没有骗人,完整具备了魔法律事务所应有的门面。

不过实际上,除非哪天一时兴起,否则六冰很少会去坐在那张非常有专家味道的重量级办公桌上,而来客用的沙发现在则变成六冰平时拿来阅读最爱的漫画杂志JUMPI的专用空间。

手上拿着盘子从厨房折回来的郎次,幽幽地望了最近这一阵子除了拉客以外,一次也没响过的旧式黑色电话一眼。昨天一整天电话也是静悄悄的。

「——来,让你久等了。」

斜睨准备得特别快就端来的盘子一眼,六冰心情老大不爽地问道:

「这是啥鬼玩意。」

「这是土司呀,或许早上是比较适合吃日式餐点没错啦,但是之前买来当预备粮食的现在只剩这个了。六冰你真的很任性耶!」

「不对。我是在问你,这玩意是土司的哪个部分?」

「都没生意上门我也没办法啊!反正听说这是营养价值最高的,而且有助下巴愈嚼愈强壮,有什么不好。啊,如果你嫌味道太单调的话,还有各种口味可供挑选喔,你看!」

一面很有技巧地避开六冰让人心寒的视线,郎次一面努力想要营造出欢乐的用餐气氛,他满脸笑容地把贵重的食材一一摆到桌上。

「有淋上蕃茄酱的简易披萨土司,你喜欢的话也有大众口味的美乃滋土司啦,六冰,你想吃哪一种?」

「我两种都·不·要。」

六冰恶狠狠地露出了牙齿。

由于发动了老板的特权,郎次只好哭丧着脸,提供了紧急粮食鲔鱼罐头。

默默咀嚼土司边的六冰,他的眼皮确实是一整个浮肿,郎次再次实际感受到他想要呼呼大睡的说词,以及每次消费炼都会相当疲劳的说法都是千真万确的。

要恢复疲劳除了睡眠以外,完整的营养也是必须的。

「欸,六冰,照这个工作上门的频率,经营状况真的很不妙耶!得认真想想配套措施才行啊。呃,你觉得这方法如何呢?像是在闹鬼胜地的附近一一巡回营业啦,在路旁发折价广告单啦,啊,对了,干脆直接在事务所前面实际表演除灵……」

他说到一半便被魔法律书的边角敲了一记。郎次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攻击忍不住抱头。

「在这段像你现在这样使出全力扯我后腿的期间,不管想出什么花招来,我们事务所都不可能会出名的啦!」

「你好过分喔六冰~~」

尽管郎次觉得讲话再怎么直接也该有个限度,不过事实总是刺耳的。

「你不需要批评得那么直接嘛,而且我有尽我的力量……正在努力当中,也有加强封魔之笔的练习,想办法做到可以应用自如呀。」

一直都在努力。

如同字面所示,他从形同打杂小弟的二级书记官开始做起,日前总算到达一级书记官临时证书的阶段,他不久前也才刚记下符咒的书写方式而已。

魔法律家的资格是从二级书记官、一级书记官、法官助手、法官、最后到跟六冰一样的执行人这样一阶一阶升格上去的。拥有可以直接执行魔法律权限的只有执行人而已。

不过,只要能当到一级书记官以上的职位,就能执行部分程度的符咒和术,跟执行人一起并肩参加与灵魂的战斗。

反过来说的话,这意思就表示除此之外的人——那些杂用限定的二级书记官、以及程度半斤八两的人——作为执行人的助手是非常无能的。

「顺便问你个问题喔,六冰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使用封魔之笔的?」

「天知道?我也不记得了,是从什么时候学会用的呢?」

「……是吗?」

早知道就不要问了,郎次一边如此心想,一边在自我厌恶的大海中陷得更深。

有能力担任执行人助手的,只有使用魔法阵并且精通执行以外魔法律的法官而已。自己好不容易才刚升格为暂时一级书记官,更别提法官了,对自己来说这距离实在显得太过遥远。

郎次一直都有在努力。

但是光只有努力是还不够的。大概吧!

「你就尽力加油吧。唉,不过看你到现在还在读这种东西,或许算是无谓的努力吧!嘻嘻。」

随着无血无泪的激励,六冰用指甲弹了一下放在桌上的「Let'sTry魔法律」——初学者用的魔法律指南书,露出挖苦的笑容。然后他打了个大呵欠站起身。

「我要去睡觉了。」

说到这个,这房间里还有一个普通的事务所应该不会出现的东西。

以前曾经有委托人看到不起眼地放在事务所角落的小型箱子状的那东西,然后问说:「那是猫用的床吗?」,使得郎次词穷,不知该怎么回答。

那确实是一张床没有错,可是并非是给猫用的。

不管是执行时他所展现的那股毫无妥协的冷酷,还是郎次一有什么失败就破口大骂、不留情的斥责,甚至是两人凑在一起为了争夺爱看的JUMPI而展开的孩子气之争等等。自从因为外表——应该说因为身高的缘故而不小心搞错对象,也就是从他们两人第一次碰面以来,郎次就不再因为六冰的外表而把他当成小孩子看待。他也知道一不注意把他当小孩的话,事情会一发不可收拾。不过,只有现在这个时候是例外的。

进入执行后三日爆睡模式的六冰换穿上了睡衣,把脚放到架在床边的小梯子。

由于阁楼式的箱型床大致上有郎次的手肘那么高,所以凭六冰的身高自然没有梯子就爬不上去。

踩着楼梯一扭一扭地爬上去的那个背影——虽然不经大脑告诉本人的话十之八九会被拿魔法律书的尖角伺候——不过不管看多少次都还是感觉很可爱。

那是一张狭小到让郎次总是为他担心会不会太挤,又短又窄的一张床。就算是再怎么娇小的六冰,身体打直躺好的话还是会挤得满满的,连翻身的空间也没有,不过本人似乎很满意这个狭小感觉的样子。

确认六冰钻进被窝里后,郎次也缩回隔壁自己的房间里去。

「晚安,六冰。」

郎次一面关掉事务所电灯的开关,一面向身高一百二十八公分的巨人轻声道晚安。

三十分钟后……

听到了在老时间、早报塞落到楼下信箱的声音之后,勉强爬起来的郎次蹑手蹑脚地轻轻打开了自己房间的门。

现在的时间是早上六点半。

不过在今早才努力加班过的事务所内部,窗帘被紧密地关着,至今仍是处于一片深夜的暗色之中……

郎次穿越黑漆漆的房间,宛如闯空门的小偷一样,一面偷看对侧的角落,一面摸索着打开了玄关的门锁。

他沿途留意不要发出任何的脚步声,爬着笔直的室外楼梯走下楼去。

郎次一样也是才刚熬过夜,不过即使睡意浓郁,他仍旧觉得早春所特有的沁凉,以及刺激着皮肤的晨间空气令人浑身舒畅。下楼来到外头马路上的郎次这才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将新鲜的晨间空气满满地吸进肺部之后,笑容便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来。

「啊,早安——!」

郎次和在马路对侧奔跑、算是点头之交的送报员互相挥手道早安。

社会将从现在起清醒并展开活动。

一想到那个土地也被完美地驱除了灵障,从今天起就要成为这个平稳的世界的一份子,郎次的心情就为之开朗了起来。他怀着有些得意的心情抬起头看着挂在楼房上的「六冰魔法律事务所」的招牌。

两旁被类似的住商混合大厦包夹住,是每一层都只有一户人家狭小格局的三层楼建筑最顶端。那里就是六冰的魔法律事务所。

虽然这栋楼房并不是那么漂亮、美观又新颖,并且砖墙到处坑坑洞洞的,可是郎次非常喜欢这个地方。

仰望天空,今天似乎会是相当晴朗的好天气。

在六冰进入爆睡模式的三天期间,很可惜地会造成睡眠妨害的打扫洗衣等行为,都不能毫无顾忌地放手去做——因为若是制造出噪音,便会惹得六冰暴跳如雷。

这时郎次才想起下楼的目的,从楼梯右边的信箱拿出才刚出炉的早报。

他当场兴高采烈地直接打开报纸,因为要是回事务所再做这些事,肯定会在不爽度MAX的状态下吵醒六冰。

跳过重大事件的头版和电视节目表,首先第一个动作就是抽出那一叠宣传单。接着迅速地从中挑开不动产情报与家电量贩店的单子,挖出目标的猎物。

「不行,美乃滋比最低行情还要高出三十二日元……看来今天只能保留了。高丽菜一颗八十八日元乍见之下好像很便宜,可是没看到实物就相信,这样的资讯很难下判断说。啊,这间厂商出的厕纸或许刷新了最便宜的价格呢!」

现阶段的郎次,比起应该要记住的众多魔法律条文,更是精通徒步圈范围内各超市的进货特性和价格设定倾向。

检查完一遍之后,郎次抱着报纸和宣传单回到了事务所。

仿佛外头的晴天是虚假的一样,事务所内仍旧泛着黯淡的夜色并显得鸦雀无声。

本想悄悄换上拖鞋的后脚跟,忽然发出一道干硬的声响,让郎次的心脏大力跳了一下。

畏畏缩缩地偷偷看了六冰专用床的方向一眼.

就在他庆幸好险没事打算偷偷回到自己的房间时,背后传来一声低沉的梦呓。

「味噌…………青花鱼……」

「咦?」

郎次回过头。

「六冰,你刚说啥?」

六冰没有反应。

歪着脑袋的郎次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一瞧。

六冰整个人埋进被窝里,只有豪爽地露出那一撮睡得很翘的头发。郎次观察了好一阵子,不过看不出来有特别明显醒来的迹象。

六冰躺在狭小的床上塞得满满的感觉,没来由地愈看愈像装在箱子里的凤梨,令郎次有些为难。

「是梦话吧……?」

如果是的话那可就稀奇了,郎次心想。

既然六冰本人目前停止活动中,那么事务所今天就得强制性地变成开店歇业的状态。跟委托人报告结果、制作报告书、负责打电话等等。

郎次一面列举助手的各项工作一面忍着呵欠,折回自己的房间好好补眠去了。

尽管郎次毫无遗漏地调查完早报的宣传单、并且离开事务所锁定下午四点开始的限时特卖,然而当他奋勇杀到时,特卖区的佛心价十尾炸虾包就在厘米之差已销售一空了。

在预算最大限度内,所想出来的有一点点奢侈的A计划于这个阶段宣告瓦解。

最近这阵子已经变得不再是由想吃的菜单来挑选食材,而是从买得下手的价格范围内的食材,反过来推算做菜的菜单,若问现在郎次所怀抱的渺小愿望,那就是不用去管价格、随自己高兴买到手推车爆满。这个梦想渺小到自己都想喷泪。

「味噌…………青花鱼……」

郎次忽然想起六冰的梦话,抱着姑且一试的念头也跑去看看鲜鱼的摊子。

从鲔鱼到鲷鱼应有尽有种类繁多地摆满了一大堆,其中当然也有鱼身布满漂亮斑点的青花鱼,可是看了价格之后郎次便死了心。

基本上,要买鱼类的话,比起超市还比较常在时常光顾的鱼八购买。

「一共两百三十八日元。」

「就只买一把葱和一片炸油豆腐?」郎次仿佛被如此嫌弃地在收银台从店员手中接过轻飘飘的袋子,离开了超市。

期待着依赖老伯的心情,结果有可能会很豪华,也有可能会很穷酸的听天由命B计划,郎次急忙赶往鱼八。虽然那是一间位在狭小巷子转角处的古早小店铺,不过并未输给超市风潮的猛烈攻势,至今依旧努力地持续经营着,是一个充满活力的鱼贩。一直以来都是价格便宜、材料新鲜、还会额外附赠,偶尔甚至还会免费大放送。所以鱼八的老伯对食欲旺盛的贫穷事务所二人组而言,形同救世主。

「表面上说什么员工,明明也只有老伯和伯母两人而已呀……」

站在用兴奋的潦草笔触写着「因员工旅行的缘故临时休业」的贴纸前面,郎次整个人呆若木鸡。

夕阳照射在已被关上的铁卷门上,显得十分落寞空虚。

「……看来又只能做青葱盖饭了吧……」

凄惨地重新凝视着轻飘飘购物袋的内容物后,郎次掉头走回要折返事务所的交叉路口。

接着他直接排在一群等候绿灯的行人们的最后一排。

自从开始接触这份工作以来,就算郎次本人不想,也会对幽灵的存在很敏感。

光只是扫视周围的人潮,就有沉重地垂靠在行人背部的白色团块、十足展现忠犬风范紧跟在可能是过去饲主身旁的半透明小狗、还有大刺刺地疲惫地按压着肩膀的主人头上午睡的猫等非比寻常的东西四处飘荡着。

童年时代,一起嬉戏游玩的朋友被幽灵附身这件事,成了郎次想要当上魔法律家的契机。

他在那个时候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个世上并非只有活人而已。以及赖着不肯离去的死者对于这个世界和活着的人并非一定都是抱着善意这件事。

要是自己死了,是否即使成了灵魂也会渴望继续留在这个世上呢?

发现有一个一面堵住单边耳朵避开噪音、一面讲手机的男子的后脑勺上黏着一只暗绿色的水蛭时,郎次忍不住睁大了双眼。

长在水蛭头上的三颗眼珠骨碌碌地转动望向郎次,同时间眨动了眼睛。

虽然郎次反射性地想起口袋里的符咒和封魔之笔,可是也不能在人潮之中无视旁人安危、而且对成功与否,自己也感到模拟两可的情况下进行除灵。

郎次交互望着闪动的绿灯和愉快地紧黏在对象上的水蛭,不小心用力踩到了在人潮的脚边、四处流窜跑动的小白狐的尾巴。

用尖锐又细小的声音惨叫了一声的白狐转出漩涡消失了。

「啊、对不起喔!」

郎次忍不住反射性地道歉,然后沮丧地垮下肩膀。「……我居然跟动物灵道歉了……」

要是六冰在场的话,八成又免不了被他酸溜溜地挖苦了吧!

虽然动物灵常常会依附在衰弱无助的人身上为非作歹,不过只要无害的话,倒也不用刻意去追踪驱除,反正不管怎么样郎次并没有轻松四处除灵的力量。

忽然间,一阵十万火急的警笛声,刺进了已经穿越斑马线的郎次背上。

以为是自己被盯上而慌忙回头的郎次,看到斑马线上的中间有一个人影。是一位身材矮小的老婆婆。不知道是不是在道路的正中央跌倒的关系,她以一脸困扰的表情蹲在那儿。

尽管老婆婆还要一大段距离才能过完马路,行人号志灯却已经转成红色的了。

用全力冲刺跑回去的郎次,伸手撑扶起对警笛声感到茫然不知所措的老婆婆。

「老婆婆,您没事吧?」

「谢谢你这么亲切……」

尽管受老婆婆深深低头致谢而害臊不已,郎次还是催促着在红灯和等着过路的车阵驱赶之下,仍频频低头致谢的老婆婆穿越马路。

最后好不容易赶在车子开始流动的前一秒过完马路。

「给你添麻烦了,真的很不好意思。」

身材娇小、穿着和服的老婆婆一直不断低头行礼。看着纯白又可爱的发髻频频上上下下的晃动,郎次也不敢当地摇手示意。

「我没有做那么了不起的事啦!」

「我本来想回京都的老家探亲的,可是到处都是人山人海,真让人伤脑筋呢。累死我了、累死我了。」

老婆婆一边敲着腰部一边看似痛苦地笑了出来。「其实孙子本来有来接我一直走到刚刚那里的。明明刚刚还在四处乱跑,结果好像自己先溜回去的样子。唉唉,真教人伤脑筋。」

郎次也张望四周,可是并没有看见疑似老婆婆孙子的人。

「您的孙子会不会是迷路啦?」

「不是啦,他啊,自己一个人也能回得了家,只不过比我还要讨厌人群就是了。啊啊,之后我一个人就能回去了,你不需要替我担心。不小心为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带来麻烦了呢。真的非常对不起。」

频频道歉个不停的老婆婆和态度谦虚的郎次,两人互相一来一往低头致意好一段时间,最后决定由郎次陪伴老婆婆走到目的地,事情才告一段落。

两人照着老婆婆的速度,一步接着一步漫步在夕阳西下的街道。

「您不介意的话,行李我来帮忙提吧?」

郎次指着老婆婆所扛着的一包布包询问。

「不用不用、我扛得动啦。而且你自己也拿着东西呀,还真是一个好人呢。」

「我的袋子只有装葱和炸油豆腐而已,您瞧。」

「味道真的好香呢。」

老婆婆所说的一句话令郎次眨了眨眼。

「咦?」

「过去在这一带呀,好吃的豆腐店也是很常见的呢……街上繁盛之后,小店面变得愈来愈少见,现在到处都是超级市场啦、或者便利超商啦这种商店。实在很乏味。」

虽然来到离事务所很遥远的地方,不过一边听着老婆婆讲古一边爬上和缓的坡道,郎次也别有一番不错的感受。

「若是论好吃的鱼贩的话现在还有喔,老婆婆您知道鱼八这间店吗?」

「啊啊,我知道呀。那间店的鱼很新鲜美味呢。」

「我今天也有去光顾,不过刚好碰上临时休业。本来想煮味噌青花鱼的却买不成。超市又卖的太贵就只好放弃,今天的晚餐只能靠葱和炸迪豆腐来想出菜单了。」

「少年仔你喜欢吃鱼吗?你会自己做饭呀?现在还是学生吗?」

「我不是学生,那个——」

郎次回答吞吞吐吐。要把事务所和工作的内容说出来是无所谓,可是若简明易懂地解释何谓魔法律的话,感觉只是会徒然吓坏善良的老婆婆而已。

「我是自营业……的助手。」

「你已经在工作啦?明明看起来还这么年轻呢,真了不起。」

「没有那么厉害啦,我做什么事情都做不好,老是惹人家生气。嘿嘿。」

助手就是要辅佐执行人并完美无缺地操纵符咒与活用术。

明明既专门又内行的助手形象很明确地存在自己的心中,可是现实的自己和理想的模样实在差距太大了。

「你就紧紧跟随着我免得翘辫子吧,就是这样。」

虽然当时六冰是这样安抚自己的,不过自从那次以来,封魔之笔又继续三不五时宣告失灵,常常让郎次很不安,会不会又让六冰觉得没药可救了。

眼泪差点一不小心夺眶而出,郎次露出困扰的表情掩饰。

老婆婆用有如丝线般的细眼回以温柔的微笑。

两人一边闲话家常,一边走到镇外,最后抵达长度绵延不绝的褪色※海鼠壁的前面。四周被一片竹林所包围,仿佛只有这里已经迎接了提早到来的夜晚似的。还可以看见深处有充满寺庙风味的老旧屋檐。(译注:在外墙上黏贴方形平瓦的日式古墙。)

「送我到这里就好,谢谢你喔……哎呀!」

向郎次低头致谢到一半的老婆婆忽然回望门边。有一个小孩子正躲在门柱后面偷偷窥看这里。虽然是个和老婆婆十分神似的白皮肤小孩,不过从外表看来他一脸不高兴的模样,而且不知何故一直瞪着郎次。

老婆婆唤了那小孩一声。

「你自己先跑回来啦?」

「还不都怪那家伙!」

小孩子噘起一张嘴指着郎次。

「咦?我?」

郎次忍不住回问,可是小孩子别开头不予以理会地跑进了门内。

老婆婆笑着向一头雾水地愣在一旁的郎次低头道歉。

「啊啊,你不用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真的谢谢你特意送我一程。你是个亲切的好孩子呢……听着,虽然工作很辛苦,可是还是要多加油喔。」

「啊、好的。谢谢您的关心。」

经过又一番你来我往的点头礼之后,郎次告别了老婆婆。

来到镇外的和缓坡道上头的小山丘,从这里能在绝妙角度的视野辽阔地一览熟悉的街景。夕阳已经几乎完全沉入西边的天空,外观逐渐染上一层灰暗的住家灯光看起来十分耀眼动人。

「晚餐吃青葱盖饭的话,六冰八成又要生气了吧,就算没生气,刚使用过魔法律似乎肚子会很饿。看他想吃味噌青花鱼想到甚至还想到做梦,结果却只能吃青葱盖饭……」

就在郎次甚是感慨地低头看着提在手上的购物袋里的青葱,落寞地在坡道上掉头往回走的那个时候……

以如同横冲直撞的巨熊般的气势踹开身后的竹林,两个莫名的影子突然冲了出来。

那两个身影浑身都是竹叶与泥土,拚命挥舞双手扯开喉咙尖叫。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呜哇!」

那两个影子拿出不惜推倒愣在人行道上的郎次的冲劲,就这么使出全力拔腿狂奔。看也不看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的郎次一眼,影子们发出尖叫、连滚带爬地冲下人行道。

原本以为是野兽,不过背影仔细一瞧,那两个影子似乎都是背着书包的小学生。

「万一春树被妖怪吃掉的话那该怎么办啦!」

「是春树自己惹的祸!不关我的事!」

「等我啦!那也不关我的事!」

瘫坐在人行道上的郎次,茫然地目送了一边互相大呼小叫一边泫然欲泣地飞奔的两人。

「……被吃掉……?妖怪……?」

坦白说,郎次有多么希望自己并没有听见。不过,这似乎并非寻常的事态。

风势稍微转强,竹林就像下雨般发出巨大的嘈杂声。

郎次心惊胆战地望了小孩子们所飞奔而出的方向一眼。

乌鸦一面大声啼叫,一面吓死人不偿命地低空飞过头顶。

郎次按着不禁心跳加速的胸口,睁大眼睛观察前后方的竹林。

他穿过了竹林间密集的缝隙的暗处,试着稍微进入一探究竟。只是他前进了一点距离后,就连些微的阳光也被阻隔在外无法前行。

该如何是好——

就算找六冰商量,大概也只会被痛骂别多管闲事,可是既然都已经不小心听到了「被妖怪吃掉」这句话,郎次就没办法容忍自己对那个叫作春树的小孩见死不救逃走。

尽管身上备有符咒和封魔之笔,可是除此之外剩下的东西也只有青葱和炸油豆腐而已了。万一在这种状态下一不小心死得莫名其妙的话,感觉似乎会被满肚子怒火的六冰不由分说地送往地狱。

「伤脑筋耶……呃,春树小弟弟,你在吗?」

明明只是从路上转个弯稍微走进来一点点而已,却觉得好像快要被超乎想像的浓密竹林给压倒一样。不仅所有的影子与竹丛的声响都会让人与魔物产生联想,粗心大意的话甚至还会迷失前来的方向,所以郎次开始动起果然应该回去的念头。

在有如上空被盖住的昏暗竹林中,有某个东西动了。

「……春树小弟弟?」

郎次尽可能用故作平静的声音询问。

竹林的前方不远处有一片空地,上头孤伶伶地盖了一座相当破旧的小型庙堂。

庙堂的屋顶遭到破坏,唯有断裂的木头断面显得格外地新。看来似乎并不是自然腐朽的。

探头一看,里面摆放着两尊大小不同的石像,并且两尊都歪倒斜靠着墙壁。石像上头虽长着青苔,不过从身上缠着又粗又的尾巴这点看来,似乎是稻荷(狐狸)神像的样子。

郎次觉得很像有哪里不对劲而仔细一瞧,发现其中一尊的头不见了。

顿时浑身起鸡皮疙瘩而退开的郎次冷得直摩擦手臂。

不知何时之间涌现的浓雾将视线化为一片白茫茫,并且还散发臭气变得迷濛了起来。

那是灵磷——地缚灵所释放的高浓度灵气。

此时有一阵微弱的声音响起。

踩踏湿润的青苔和落叶的奇妙声传进了郎次的耳里。除了间隔短暂、频频吐出的喘息之外,还有好似在拖曳着某个重物的另一种声音在灵磷的对侧移动着。

郎次无意识地抓起青葱摆出架式,拚了命想要看清楚声音来源的真面目。

「救我。」

人类男孩子嘶哑的哭声隐约传了出来。

「好可怕喔……救救我……」

由于灵磷实在太过浓密,甚至还吞没了四周竹林的影子。

隐约可以听到可能是春树的哭泣当中混杂着那个的鼻息。

干硬的声音在雾中移动着,感觉得出来「它」正缓缓地朝着这里前来。郎次的双腿不禁发抖,好想使出吃奶的力气一溜烟逃走。

仿佛划开了飘荡的白雾,一个黑色的东西——颓软无力地垂下长长胳臂的手突然朝郎次伸了过来。

「呜哇——!!」

另外一只手则把哭泣的男孩的头,当作水果一样一把抓住。

抓住男孩子的黑影虽然长着人形,可是比预料中还要更为巨大,恐怕有郎次身高的两倍左右。

在充满灵磷的黄昏之中,巨大的影子拖曳着小孩缓缓走动的画面,让郎次浑身不舒服到要不是春树被抓住的话,他老早就想拔腿开溜了。

「救命、救命啊——!我很抱歉自己胡乱恶作剧!」

貌似小学低年级学生的春树,因为过度恐惧而嚎啕大哭,拚了命地想要取下抓着自己头部的那只手。但是,黑手的力量实在太过强烈了。

郎次用颤抖个不停的手掏出符咒。

拿着封魔之笔振笔疾书,朝向目标黑影抛去。

「噗呼~」符咒发出一声难堪的声音迸裂开来并喷出失灵时所特有的白烟消灭了。

魔物的身上毫发无伤,若硬要找出符咒的效果,顶多也只有发出错愕的声音唬住春树让他停止大哭这一点而已。

「呜哇!」

郎次一张脸皱成一团,用双手捂住耳朵。

出手妨碍的行为似乎引起黑影的不悦。

仿佛用金属交互摩擦般的凄厉声响,刺耳地撼动了空气。

收到魔法律协会所送交的封魔之笔还不过短短的时间。前些日子在魔法律协会发生骚动时,确实连续成功发动了魔缚之术。也多亏了那时的表现才能拿到一级书记官的临时执照。不过那八成是类似人在火灾现场时才能被激发出来的潜能吧。

虽然打从那次以来试过了无数次,符咒仍一直无法发挥功效。

「光靠我果然还是不行的啊,六冰……!」

「要被吃了、我要被吃了——!!」

春树发出悲鸣。

黑影用双手轻轻拎起春树的身体。春树的平底鞋鞋跟飘到了半空,一条令人感觉作恶的裂缝在黑影腹部的部位缓缓地张开。

在购物袋翻找的郎次拚死大叫道:

「要吃的话就吃我这个!」

郎次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从一整个皱巴巴的购物袋里抓起炸油豆腐,使劲砸了过去。

「呜哇!!」

郎次看见春树被抛飞到草皮上,猛然一屁股摔倒在地。这下想逃也逃不了了。

「我没绝招了,对不起……!呃……奇怪?」

把眼睛遮住一半的郎次这时才注意到一件事。

灵磷正在消失。

黑影也不见了。

在庙堂前的只有做好被吃掉的觉悟、硬直得跟石头一样茫然地摔倒在草地上的春树以及郎次而已。

黑影不知何故丢下春树和郎次未动他们俩半根汗毛,就这么十分干脆地不见踪影了。

就连应该砸到黑影的炸油豆腐也跟着一起消失不见。

「我和雄一还有裕太爬到稻荷神的庙堂上面玩,结果不小心错踩屋顶弄坏了。然后……稻荷神的头就被撞断了……就在大家心想死定了打算一起逃走的时候,我就被人从后面一把抓住头了。对不起。」

一面安抚抽抽搭搭啜泣着道歉的春树,郎次一面陪他们两人一起到处寻找稻荷神像的头部。

要在才刚赶走魔物不久、而且因为日落而愈来愈暗的竹林走来定去需要相当大的勇气。

身后的竹丛突然一口气被分成两边,某个黑色影子踏了出来。一道浑圆锐利的光芒一次捕捉住了两人的脸庞,被夺走视野的郎次情不自禁地跳了起来。

「呜哇!」

用手臂挡住脸的春树战战兢兢地眨眨眼睛,用脱力的声音喃喃说道:

「……勇一……裕太……!」

冷静下来仔细一瞧,飞射过来的光芒,原来是一脸担心的住持手上所握住的极其普通的手电筒。原先揪着住持的法衣不放紧跟在一旁的两个小影子跑向了春树。

「春树对不起,我们丢下你自己跑走了。」

「对不起喔,真的很对不起!」

他们是之前和郎次在外头的马路擦身而过春树的两名朋友。看来他们并非弃而不顾逃走,而是跑去邻近的寺庙求援的样子。

跟哭成一团的三名小学生说教了一遍之后,住持也一起加入寻找稻荷神像头颅的行列。

遭到破坏的头颅没多久便被找到,并被装回了庙堂中重新安置好的神像身体上。

据住持的说法,稻荷神像的头部在很久之前就毁损了,所以应该不是因为春树等人的关系才拧下来的。

「话虽如此,你们的恶作剧弄坏了庙堂也是不争的事实。」

必须拿炸油豆腐来表达歉意。

必须诚心跟稻荷神弄错道歉。

必须在这个周末跟住持一起打扫和修理庙堂。

三名小学生们由住持订下三项约定后,总算获得解放。

在转角和春树三人挥手告别后,郎次手上抓着一把早已变得软趴趴的青葱,走下和缓的坡道走回事务所。

从马路抬头一看,事务所的窗帘被拉上,时间已经这么晚了,里头仍是一片黑漆漆的。六冰似乎还沉睡在梦乡中。

今日最后的夕阳在即将披上夜幕的天空留下了一抹红色的余晖。

「呼——」郎次用肩膀发出一息长叹,然后爬上了楼梯。

「我回来了——」

走进预料中暗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玄关,郎次手上抓着一把葱小声地说道。

顾虑到打开电灯可能会吵醒六冰,郎次便用瞎子摸象的方式缓缓穿过被黑暗笼罩的事务所内部。

跌跌撞撞地走到沙发附近的郎次,忽然摸到了一个又刺又硬的东西。

「呜哇!」

郎次手忙脚乱地按下电灯的开关。

小小不起眼地坐在沙发上的六冰身穿睡衣双手环抱,用即使拍马屁亦无法称得上和蔼可亲的眼神,冷冷地向上翻起眼珠瞪着郎次不放。

虽然嘴角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可是反而感觉更加恐怖。

「怎、怎么啦,六冰?我看事务所没开灯,以为你还在睡觉说……」

「是啊,我本来睡得好好的。」

六冰以满肚子怒气的低沉嗓音回答。「可是有个老太婆跑来了。」

「老太婆……?」

「你这家伙是不是在哪跟老太婆搭上了。嘻嘻。」

「我是有在交叉路口帮了一个不知如何是好的老婆婆啦……可是我没告诉她我的姓名和住址呀。而且我还送她到镇外,就算她知道我的名字也不可能比我还早来到这里——」

「反正有一个陌生的老太婆跑来,一直不死心地疯狂敲门我只好不情不愿地出来应门,结果她说她是来回送谢礼给你的,不由分说硬是要把东西留下来。而且她说东西外表看起来很新鲜,但里面很容易腐烂要快点放进冰箱,所以我看也没看是什么就塞到冰箱了。」

「外表新鲜里面腐烂……?」

把青葱放在厨房后,郎次一面对不安的言语勾勒出恐怖的想像,一面战战兢兢地打开电冰隋。

一个装有邻近超市购物袋的泡绵小箱子,被人用非常马虎随意的角度塞在几乎空无一物的冰箱里。

「这是什么?」

「她说是回敬亲切和炸油豆腐的谢礼。」

「????」

尽管对事情的脉络一头雾水,总之不打来看也不会有头绪。郎次用两手搬出沉重的泡绵箱放在厨房的吧台上。撕开贴在周围的胶带之后,心跳加速地打开了密封的盖子。

一面外表滑溜溜泛着青光的背部映入了眼帘。

鲜鱼和冰块一同满满地被装在箱子里。

「是青花鱼耶——!」

挖出一整只花纹艳丽的青花鱼,郎次高声欢呼着。

「因为青花鱼新鲜度流失得很快,所以才有一句话叫作『青花鱼的外鲜内烂』啊,得快点切片才行。恭喜你喔,六冰!」

「干嘛要跟我『恭喜』啊。」

「六冰,因为你之前在梦里嚷着要吃『味噌青花鱼』呀……」

「我才没讲。」

六冰不爽地回嘴。

「可是我有听到耶。你真的就有讲『味噌青花鱼』之类的。」

「就算打死我我也没有说过半句梦话。」

「真是奇怪。可是就真的有听到『味噌青花鱼』……」

「我没讲。」

「……你有梦到在吃味噌青花鱼的梦吗?」

「怎么可能做这种梦。」

「……还是想吃味噌青花鱼想到要死之类的。」

「别把我跟你混为一谈,白痴。」

「反正我就是白痴啦!」

即使郎次不满地噘起嘴巴,不过还是掩饰不了意外获得未能买到的青花鱼的喜悦,整个人开心得乐不可支。他兴高采烈地将青花鱼放在砧板上,动作迅速地将鱼切开,并将切碎的葱花一起放入锅中。所幸的是,味噌、砂糖、和味酣都还有预备的存货剩下。次郎调整微火的火侯,顺便开始洗米,从他的背后传来了六冰含着笑意的说话声。

「郎次,你是不是在外头被狐狸给迷惑了?」

「咦?我没听见,你刚刚说什么?」

刚好打开水龙头的郎次转头重新又问了一次。

六冰只是眯起单只眼睛稍微笑了一下,然后没再多说什么开始翻起了JUMPI。

「我也来读书好了。」

把椅子拉到厨房坐下来的郎次也在锅子前面打开了「Let'sTry魔法律」。

即使有一半的注意力放在关心青花鱼的炖煮程度,不过另一半的心思果然还是不自觉地飘向今天偶然碰上的骚动。

凭今天这样符咒时时失灵的状况,实力根本还不成气候。

不小心失败的事、利用炸油豆腐却不是符咒来莫名其妙地度过难关的事,都要严加保密绝不能让六冰知道,郎次在内心如此深深地发誓。

『能担任执行人助手的只有法官是魔法律界的常识——因为身为法官的我们,是熟习执行以外所有魔法律的专家。』

「专家啊……我现在只有泡红茶的技术可以自夸,另外……还有扫地、洗衣、煮饭等勉强可以一手包办,还能接待客人……就是了。」

如果有客人上门,可以用光速从事务所内收拾走JUMPI。

也可以花许多苦心设计省钱的菜单。

就在郎次一一列举各项自己担任助手所能办到的事情的途中,甚至连自己也开始愈来愈感叹怎么这么没出息。

在魔法律协会听洋一法官带着苦笑所说的那番话在他的脑海里复苏。

「不过六冰却选择了你。明明是我想跟那家伙搭档的耶……!」

六冰选择了自己作为一同走下去的伙伴。

「拿出骨气来,郎次。你可是天才·六冰透的助手啊!」

就算现在实力还不及法官,不过既然已经升格到了一级书记官,哪怕只是临时的而已,若不能完美地应用符咒的话,那就羞耻到没有脸可以面对洋一了。

好想早日成为六冰的得力助手,站在他的身旁一起并肩作战。

「嗯,得再多加一把劲用功读书才行。」

郎次自言自语然后用力点头,集中全副精神在魔法律入门指南书上。

总之唯有读书一途了。

「所谓的魔法律,主要乃是以防范由幽灵引发的犯罪,以及制裁其罪行为目的的法律。有能力施行魔法律的人就叫作魔法律家……啊。」

「味噌…………青花鱼。」

郎次忽然想到,六冰的那番梦话会不会其实不是指青花鱼,只是在说制裁什么什么的而已呢?(译注:日文的青花鱼和制裁发音近似。)

「喂,六冰。你今天早上说的会不会有可能是……」

郎次边说边回头一看,六冰把摊开的JUMPI盖在肚子上,老早在沙发上头重新开启爆睡模式了。

离晚餐做好还需要一段时间。

一面心想等晚餐做好再叫他起床,郎次一面在刚刚列举的「身为助手所能办到的事情」的名单里偷偷加上了「可以轻松背起六冰」这一条。

郎次小心不要吵醒六冰,缓缓地将他背到爱用的床铺让他躺下。

从厨房飘来的味噌浓郁香味,令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

等到六冰待会儿醒来了之后,再一起享用晚餐吧,

就在兴起这个念头的同时,郎次有点期待六冰会不会又冒出什么有趣的梦话,而轻轻地竖起了耳朵。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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