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怪正向本宫巫女的私邸走去,忽见前方出现了一个人影。在认出那人之后,它眨了眨眼睛。
哟,兄弟。
步伐显得更加稳键的六合微微皱了皱眉后站住了。
见同胞注视着自己的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满,小怪眯起了眼睛。
你想找茬么。
我又没说话。
的确。
小怪半垂下眼皮。
你是没说出来,但你一定在心里质问我吧?
你这才叫找茬吧?
不对,我没冤枉你。看上去一幅面无表情沉默寡言的样子,但眼神从不饶人。
见小怪嘟囔个没完,六合沉下了脸。
腾蛇。
这语气比平时要重上许多,小怪于是耸了耸肩。
六合的眼神动了动,黄褐色的双眸中透着复杂的神情。
虽说面无表情且沉默寡言,但他眼神中的感情却相当丰富。这点小怪是知道的,但真的仔细观察下来,却依然感到了诧异。
原来如此,勾阵所说的观察别人很有趣原来就是指这个啊。
的确,能窥视到六合的另一面确实非常有趣。
回头见。
晃着尾巴从六合身边走过后,小怪便跑了起来。
六合扭头目送着小怪越来越远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后将目光转向了瑞碧之海。
结果的确如小怪所言,风音就蜷坐在湖边。她正抱着双膝,将额头靠在膝盖上。
察觉到脚步声的风音扭头望去。
见来人是六合,她脸上顿时露出了复杂的表情,其中有安心,也有受伤。
原来他以为她在哭,但她的脸颊上没有泪痕。
六合默默走到她的身边,然后弯腰坐了下去。他支起一条腿,眺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
他看了一会,开口道:
现在,勾阵好像在水里。
凝视着六合侧脸的风音眨了眨眼,也将视线转向了水面。
是这样啊
她原本听说百足和蜥蜴都沉了下去,没想到神将也能在这里疗伤。
之前是神将勾阵支撑着全身无力的自己。她看上去只比自己稍微年长一些,但实际上神将的年龄是不能通过外表来判断的。
这一点,六合也是一样。
而继承了道反大神血脉的风音也生活在与人界不同的时间中,如果平安无事的话,她的生长会停在某一时段,然后与神一样拥有无限的寿命。
但是没有完全净化就复苏的身体,一定会对这产生某些影响吧。
自己总有一天不得不重生,但在这之前,还是能拥有比人类长很多的寿命。
她沉默地凝视着六合,双眸忽然颤动了一下。
十二神将也是近似不老不死的存在。
到那时,他是否还会愿意为自己等待。
风音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还有必须去做的事情没做。
她吸了口气,忽然发现原本凝视着水面的那双黄褐色眼睛,此刻正在注视着自己。
怎么了?
风音探头问道,六合默默地摇了摇头,随后站起身。
彩辉?
向面露不解的风音伸出手,他简短地回答道:
嵬在找你。
风音张大了眼睛。因为之前它一直在昏睡,所以她离开时没有叫醒它。
它从谁那儿听说我回来了吗?
刚说完,她便想起应该是母亲告诉它的吧。真不该告诉它的。
它大惊失色地到处找你。
你没告诉它我在这里吗?
六合面无表情地默默点了点头。风音注视了他的脸片刻,忽然用手指抵在唇边小声笑了起来。
那它一定很担心,不过嵬本来就很容易紧张
她那双朝霞般红色的眼睛透着柔和的光芒。风音眨了眨眼,只听见六合少见地用平和的语气对她说道:
你原来也会笑啊。
风音愣了一愣。一直强忍着的某种东西在此刻决堤了。
风音地下头,不想让六合看见自己被泪水打湿的脸庞,只见六合轻轻抱住她。
她无声颤抖着,在心中铭记下这一刻。
不会忘记,绝对不会忘记。
就算面对无法悔改的事实,就算她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但到最后她还是被就赎了。
如果有一天,能够与那颗心相呼应的话。
自己一定要报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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珂神比古坐在宅邸南侧的屋中,看着乌云中不时闪动的雷光,他忽地眯起了眼睛。
很快天就要亮了。
天一亮,就将兄弟放出去。
珂神厉声命令道。
雨滴中荒魂的妖气浓重,不光是乌发峰,就连整个出云都几乎被淹没在其中。
珂神背后的真铁隔着雨幕遥望远方。被雨水冲刷的土地,曾是九流之王支配的领地。
受荒魂保护的九流族,以拥有比其它比古们更强的势力所著称。
而夺走了这一切的,是天津神,以及信奉天津神的朝廷。朝廷将这个历史慌称为神话,并将一族曾经为保卫霸权浴血奋斗的事实抹杀。
而残存的九流族人,则被迫躲在了荒魂栖息的乌发峰,过起隐姓埋名的生活。
那么,是九流输了啊。
稚嫩的声音在真铁耳边响起,他闭上了眼睛。
能够将比自己小上八岁的,一族最后的孩子珂神比古养大的,只剩下了自己。真赭是狼,而她所生的多由良以及茂由良和珂神一样,也是需要照顾的孩子。
真铁自己当时也只是个懵懂的还在,但为了养育和守护比自己更为年幼的珂神,并且身负将一族的历史教导给他的使命,他放弃了孩子的身份。
一边向真赭学习,真铁一边努力照料着还不会走路的婴儿。看着珂神学会爬的时候,他很感动。这个小小的,像猴子似的婴儿,正在一天天地长大。
但从那之后,他的目光就再也离不开珂神了。
在这座只有寥寥几人的宅子里,他总会到处乱爬。只要门开着,他就会爬到外面,即使下雨刮风也从没能阻挡他。
而且,多由良和茂由良也让人头疼。多由良还好,只要告诫它什么不许做,它就会乖乖听话,问题就出在茂由良身上。
它总是没什么脑子,只要和珂神在一起,这两人总会惹出些乱子来。
事后每次责备它,它总是垂着头乖乖挨训。但训完后没过一会,它又会不知上哪里去捣乱了。
而真铁则必须出去寻找自己和珂神的食物,还有其它各种事情都需要他操心,祭祀荒魂也不能忘记。所有重担都压在了真铁身上。
但每当他看着珂神玩累之后稚嫩的睡脸,什么疲劳都顿时烟消云散了。
守护这孩子是自己的责任。正因为族人将这孩子交给了自己,自己才会活到现在。
他就是这样努力活下来的,与珂神、真赭、多由良、茂由良一起。
他曾有个小小的愿望,就是能够一直这样平静地生活下去。
但就是这小小的愿望,却在某一天破灭了。
珂神十五岁时,真赭告知了其身为王的责任。于是这名一直被叫作珂神的少年,忽然间成为了九流族的祭祀王。
真铁静静睁开眼睛注视着珂神。
那个总是需要自己保护的孩子不见了,一直共同生活的灰白色巨狼,也不见了。
时间流逝,再也回不到那些日子了。
雷鸣声中,在听见珂神比古的号令同时,真铁暗自下定决心。
就让自己曾经的软弱,随着这雨水一同流走吧。
背靠墙壁倦着身子的彰子忽然抬起头。
原本呼吸因恐惧而变得急促,但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就打起了瞌睡。
自己居然会如此镇静,彰子有些惊讶,却同时又感到有些好笑。
是的,自己没那么软弱。可怕的事情己经经历过不少了。
自己曾被妖怪带到贵船,也曾回应了那个可怕的异邦妖魔穷奇的呼唤。曾被不知名的怪僧带到异界,害得自己四处逃跑。在代替异母姐妹进宫后,也曾因为体内残存的诅咒而痛苦不堪。
静静地深吸了一口气,彰子只觉得喉咙深处微微有些颤抖。
她抬起手注视着右手背,曾被人紧紧抓住而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见。
被带到这里还没到一天。离穷奇的诅咒暴走还有些时间。
彰子咬紧了嘴唇。
总之,得想办法逃走。
在自己因诅咒而无法动弹之前,趁自己还能自由活动的时候,尽量逃得越远越好。
这里是出云,而昌浩就在出云的某个地方。
紧紧握住手掌,彰子祈祷着闭上了眼睛。
回忆起来,昌浩曾说过要去道反圣域。道反在哪里。
盛夏时回到都城中的昌浩曾告诉过自己有关出云的事情。
嗯,道反的圣域应该就在这附近吧。
她喜欢看着昌浩一边指着地图一边为自己解释的样子。因为彰子从未出过都城,所以他总是尽可能详细地为她讲解。他那认真仔细的神情使得彰子非常高兴。在昌浩指给她看到玛瑙的玉造之地时,她就在想象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那时昌浩给她的手链此刻已经不在手腕上了。彰子握住手腕,不停地深呼吸着。
没有人可以依靠,此刻面临的窘境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闭上眼睛,回忆昌浩的样子。
昌浩总是在与可怕的妖异和怨灵战斗着。虽然他有十二神将,还有晴明的帮助,但每当危急关头,拼死战斗的只有他自己。
自己总是被保护着,被他保护着。虽然从不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但自己又怎能理解他心中的痛苦呢。
活下去,回到昌浩身边。想要呆在昌浩身边,想要听昌浩的声音。
彰子一直祈祷着希望昌浩能平安活着,而她也相信,昌浩也一直这样为她祈祷着。
虽说是在豪华的东三条邸中长大的,但此刻彰子的家,是那个有些古旧,却意外宽敞的,安培邸。
彰子默默思考着,灰黑色巨狼多由良在一边冷冷注视着她。
茂由良死了,珂神性情大变。
多由良为此叹息,但母亲真赭和真铁却似乎对此不以为然。
担负着看守祭品的重任,却莫名其妙让她给逃了,这像什么话。
在真赭严厉地斥责前,多由良一言不发地垂下头。它没有借口。要不是真铁发现得早,那她肯定已经逃了。
八岐大蛇荒魂。在它的八头八尾完全获得实体的瞬间,只要将祭品奉上,那么大蛇就能永远地留在人界。
除非杀尽从九流之王手中夺走出云的家伙,否则荒魂的怒气就无法平息。
这是逝去的九流族人的宿愿。
喀嗒一声,紧闭的门被打开了。
缓缓扭头望去,只见门外站着的是珂神和真铁。
彰子屏住了呼吸。
见彰子神情紧张,珂神嗤笑了一声扭头望向真铁。
她好像想逃跑。
不会再让她逃跑的,吾王珂神比古。
珂神忽地眯起眼睛。
区区一个臣子,不许随便说出这名字。
真铁微微皱起眉,但还是默默行了一礼。
每次称他为王时都会感到一阵落寞,但珂神忽然移过目光。
不会再叫你的名字了。
你叫什么名字。
珂神静静问道,真铁面无表情地回答。
真铁
哦,那么真铁。
瞥了一眼垂着头一言不发的狼,珂神冷冷开口道:
这黑毛狼好像也想变得像那只死狼一样。我的兄弟们很大度,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让你随它去。
多由良闻言愕然瞪大了眼睛。
缓缓站起身,灰黑色的狼颤抖着开了口。
神你
它再也说不下去了。有种无法克制的感情堵在了喉咙口。
多由良还记得,那个在树荫下靠在灰白色的狼身边熟睡的孩子。
多由良还记得,在雪中迷路结构着凉感冒了的狼和孩子的样子。
那手无数次地抚摸过自己的身体,那声音无数次地呼唤过自己的名字。
每次唤他为王,他眼中总会闪过一丝阴霾。但这是母亲的决定,多由良服从了。就算茂由良无数次抗议说珂神就是珂神,它不愿唤他为王,但却换来了它对弟弟的一声喝斥。
但这就是王吗。这就是担负统治九流之民责任的珂神比古,应有的姿态吗。
冷冷蔑视着低语着的多由良,珂神伸出了手。他指尖出现的雷击发出了嘈杂的响声。
真铁猛地屏住了呼吸,只见珂神将雷击放了出去。
随着一声闷响,雷击擦过多由良的腹部打在地面上。地面的一角被打穿,发出了夸张的响声。地面升起了几缕烟,空中漂浮着木头被烧焦的气味。
墙边的彰子尖叫着抱住头。
多由良前足颤了一颤,这冲击仿佛击碎了它的心。
珂神注视着一脸茫然一动不动的多由良,眼神如同冰一样寒冷。
服从与九流的妖狼末裔,你没用了我也就不必留你。如果你妨碍我,我会把你和那尸体一样,给兄弟作为玩物。
玩物。
多由良的目光出现了裂痕。
心跳骤然加剧,不停打着胸口。狼呜咽着,四肢无力地弯曲下来,仿佛断了线的木偶一般倒在了地上。
真铁有些堪布下去了,他开口道:
多
真铁。
珂神丝毫没有理会,反而转过了身。
阻止我兄弟再临的家伙们在哪里。
真铁诧异地皱起了眉头。只见珂神嗤笑着说道:
那红毛狼好像很懂该怎么侍奉王,能像它那么聪明,我也就不用多说什么了。
真铁对多由良投去一瞥后回到道:
簸川尽头,靠近意宇郡边境的山中。
彰子抱着头,微微颤抖了一下。
被囚禁的兄长在呼唤我,在那里的不是人类。
珂神垂下眼低声语道,真铁小心回答。
难道道反那些人囚禁了第一颗头?
是的看来是被一些小把戏给困住了。去释放它吧。
珂神低声命令道。真铁默默低下了头。
珂神回头看了看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狼,开口道:
狼,这次别再让那祭品跑了。如果你再次失职,就没人能救你了。
多由良的背脊微微颤抖着。
随着一声沉重的声响,门被光上了。寒风透了进来。门从外部施了法术,使人无法轻易打开。
缩成一团的彰子缓缓抬起头看着紧闭的门。
她想起了真铁的话语。
簸川尽头,意宇郡边境。
她在脑中描绘出了地图,回忆起昌浩所说的地名。
簸川从仁多郡向大原郡流淌,随后流经大原郡和饭石郡注入神门水海。意宇郡就在大原郡的东侧。
虽然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但如果没猜错的话,只要从这里一直向北,就能够接近道反的圣域。
道反接近入海口。这里是高山上,而且一直被雨覆盖着,看不见星星,无法得知方位。
彰子握紧了双手。
如果能有阳光就好了。很快天就要亮了,哪怕一瞬间也好,只要能透过云层窥视到太阳,那就能明白方向了。
彰子顿时心跳加剧。
在安培邸,彰子从神将们和晴明身上学会了不少东西。那些原本是藤原家千金不需要知道的东西,但只要是在安培邸,与身为阴阳师的安培家人一同生活,那这些只是便绝不会是无用的东西。
比如,茂盛的树枝指向的方位,读星术、点火的方法。
虽是些大贵族的千金用不上的知识,但安培家的人们教会了彰子。
回忆一下,晴明的那间屋子,入口在西侧,东侧南侧是雨窗,北侧是有窗户的墙壁。
无论什么建筑物,都是在考虑了采光的基础上建造的。就算是住在出云中的人们应该也一样。
一边小心注意着茂由良,彰子一边打量着屋子。
有窗,现在紧闭着的有两处。刚才看到的廊边也有窗户。
根据一系列情况,彰子得出了结论。这里是南,那么只要向反方向就能到达圣域了吧。
但也仅此而已。
彰子知道自己有多么无力。
没有任何力量的自己就算逃至出云中,也难保能够平安到达圣域。
但还是要逃。
彰子嗫嚅着,猛地要紧了嘴唇。
一直留在这里的话,就会发生可怕的事情。
如果无论逃或不逃结果都一样的话,那还是按自己的意志行动更好。就算这没有任何意义,但到最后至少自己不会后悔。
想到这里,彰子微微笑起来。
明明还不到一年。
去年的现在,自己还在东三条邸,以千金大小姐的身份无忧无虑地生活着。
那时的生活奢侈至极。自己也从没有过什么不要后悔之类的想法。
啊,对了。
她闭上了眼睛。
一年前,她遇到了昌浩。
于是命运被改变了,自己走上了一条与原本截然不同的道路。契机是那少年,彰子坚信着。
调整了呼吸后,彰子站起身。
多由良呆呆地注视着她的举动。
自己究竟在干什么。
珂神令自己不要让她逃跑,那是绝不能违抗的王的命令。
但一想到要服从于如此残暴的王,它的心里产生了抗拒。
珂神,珂神比古。自幼一起长大的兄弟,你到哪儿去了。
多由良心头发紧。
茂由良说,太可怕了。它不知说了多少次。
为什么那时没听它的话。明明它那么可怕,可为什么还是没有理会它。
正因为那时的疏忽才有了今天的后悔。但心头的疼痛却依旧无法消除。
自己想要的,只是那样的平静生活。
但那样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
察觉到彰子正在检查墙壁,多由良皱起了眉头。
做什么蠢事,愚蠢至极,你逃不出去的。你是祭品。为了将荒魂完全留在这片土地上,必须献出你的灵魂。
而荒魂将毁灭整个国家,为了九流。
忽然,它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
眨了眨眼,多由良屏息凝听。
除了彰子,这里没有任何人啊。
到底是谁。
彰子忽然察觉到了多由良的举动。
凝视着狼的彰子,忽然瞪大了眼睛摒住了呼吸。
啊
多由良耳中响起了一个声音。
不啊
三角形的耳朵颤抖了一下。
多由良瞪大了眼睛,这次声音变得清晰了。
不可以啊,多由良
凝视着瞠目结舌的多由良,彰子呢喃道:
茂由良
灰黑色皮毛的深处,漆黑的双眸深处。
一个体型相同,但毛色截然不同的狼的身影,如同阳炎一般重叠在多由良身上。
灰白色的狼担心地歪着脑袋。
不可以啊,彰子是好人,不要吓唬她。很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