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明叹口气说:
[不能违背与神拔众的约定……]
可是昌浩还不到那个年纪。
说到这里,晴明就沉默下来了。风音静静等了好一会,老人才抬起头说:
[风音,女性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答应跟不喜欢的人结婚呢?]
意想不到的征问,让风音有点惊讶。
[这种事该问我吗?]
[我听六合说,你曾经拒绝出云比古神的求婚。]
风音娇嗔地瞪旁边的六合一眼,面有难色地说:
[那时我是拒绝了对方,所以不知道答应的人是什么心情。这种事应该问藤花才对吧?]
她曾经答应入宫,嫁给她并不喜欢的人,所以问她会快一点。
[这次的状况跟彰子当时的状况不一样。]
[怎么说?]
晴明的表情变得严肃。
[听说神拔众原来的继承人猝死,所以首领的血脉只剩下这次来京城的、名叫萤的女孩。]
[那么……]
听到女孩的名字,风音眨了眨眼睛。萤?好特殊的名字。
[她应该是为了神拔众吧?只有这种可能性。]
晴明合抱双臂说:
[天一告诉我的事,让我有点担心。]
从天一话中,晴明知道了萤没让安倍家任何人看见的完全不同的另一面。
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让她非这么急着处理这件事不可?
要不然,他们都才十四岁,这种年纪想要子嗣未免太早了。
[会不会是急着在对方有意众人之前先拍板定案?]
[像我们这种下级贵族,很少有十多岁就定亲的。]
可是事实上,不只成亲,连吉昌都很早。只要身边有喜欢的人,就很容易走上婚姻这条路,这种事在任何世界都是一样的。
风音陷入沉思中。
[难道有什么不得不结婚的理由?]
[神拔众那边吗?]
[安倍家这边没有那种理由吧?]
[没有。]
在两人对谈中,太阴悄悄站起来。
为了不妨碍他们,太阴走出了房间,玄武和白虎也跟着出去。
三人乘坐白虎的风,飞上了高空。
[怎么了?太阴。]
玄武问。
太阴无精打采地说:
[总觉得……不管在哪、发生什么事,身分这种东西,都会紧紧缠住当事人,内亲王也是一样。]
想要在人界的贵族社会中生存下去,就要遵守这种规则。
太阴跳到白虎肩上,托着下巴说:
[之前,道反守护妖对六合啰里啰唆,百般刁难,我就对六合说,干脆直接把风音抢走。]
白虎和玄武都惊讶得猛眨眼睛。
[你也太猛了。]
[听它们说那种话,我就是气不过嘛,六合还真能忍呢。]
玄武板着脸说:
[我也觉得只有六合才能忍。说真的,抢走也是不错的办法。]
太阴欠身向前说:
[对吧?反正有我们在,不管全国哪个地方都能活下去。昌浩是阴阳师,靠特技就能赚钱了。]
白虎心想那可以说是特技吗?
[说的没错。好,必要时就取得晴明的允许,尝试强硬的手段。]
[也对,最好有晴明的允许。]
说到底,晴明还是神将们的价值基准。
默默听到这里,白虎才介入他们说:
[等等,再怎么样都太猛了。]
两个孩子都反呛他说:
[为什么?!这都要怪道长自己太不干脆了!]
[没错,中宫都已经入宫了,彰子小姐就……]
玄武突然沉默下来。
没多久,娇小的水将陷入了自我厌恶中。
被丢下不管,表示彰子已经被父亲抛弃了。可是即使两人下定决心,永远不再见面,还是不可能完全切断亲情。
被点醒的太阴,也咬住下唇,垂下了头。
在湛蓝的冬季晴空,白虎稳重地训诫他们。
[做出不合理的事,最后一定会有人受到伤害,所以晴明才那么烦恼,不要忘了这点。]
很久没听白虎教训了,太阴和玄武都默默点着头。
[好了,回去吧。]
在回伊势斋宫寮中院的路上,太阴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玄武,水镜只有放在晴明房间那个吗?]
[是啊,怎么了?]
玄武答得理所当然,太阴瞪大眼睛对他说:
[彰子小姐不能来中院,想跟昌浩说话也不能说啊。]
[啊——]
完全没想到这一点。
玄武把嘴巴撇成乁字形。
[嗯,我还以为她跟在安倍家一样,可以自由地来来去去。]
其实并不是这样。
玄武心想改天再找个机会,在只有风音和彰子回去的地方放个水镜吧,这样内亲王偶尔也可以跟昌浩说说话。
修子是远离双亲独自生活的小孩,所以神将们总是对她特别关心。
玄武忽然浮现一个想法。
[是不是可以采取作梦的方式,让她跟皇上、皇后相见呢?]
他自己可能做不到,但现在有晴明在这里。晴明也很关心修子,只要不会消耗太多体力,他应该很乐意帮忙。
决定了,找个机会跟晴明谈谈吧。
玄武似乎对自己这样的想法很满意,自顾自点着头。
京城的天空一直有些阴沉。
出门时,昌浩抬头看天空,明明是阴天,他却觉得有道光像箭一般刺中他的眼睛。
很久没陪他去阴阳寮的小怪,看到他脚步踉跄,诧异地甩了甩尾巴。
[喂,你昨天有没有睡觉?总不会一晚都没合过眼吧?]
憔悴得两颊消瘦的昌浩,两眼发直瞪着小怪,用低哑的声音说:
[没错,就是那样,对不起啦。]
小怪用右前脚蒙住了脸。昌浩每次看到它这个动作,都不禁要想,小怪的关节跟一般动物真的不一样呢。把它当成怪物来看就没什么问题,可是,有时看到狗啦、猪啦、鹿啦,跟它做比较,就会觉得它应该不是动物的骨骼。
昌浩半眯起眼睛俯视着小怪。
小怪跳到他肩上,用尾巴拍拍他的背。
[还有些时间,你好好考虑吧。]
昌浩微低着头说:
[小怪……]
[嗯?]
昌浩看着地面低声说:
[你是要我跟萤结婚吗?]
听他的语气,并不想得到什么答案。
他猛然抓住肩上的小怪,对着没有人的地方说:
[勾阵,你在那里吧?把这东西带走。]
把小怪狠狠抛出去后,昌浩就紧闭着嘴巴,全速往前冲了出去。
勾阵现身接住了被抛出去的小怪。
[他的理解力不错呢。]
表示佩服的勾阵,抓住小怪的脖子,把它拎到视线高度,双眼闪烁着厉光。
[笨蛋,昌浩的心情已经够乱了,你还催他。]
小怪半眯着眼睛反驳说:
[我又没叫他跟萤结婚。]
[可是你叫他考虑啊。对昌浩来说『注入他的血液』这件事,就等同于结婚。]
[哦。]
小怪哑然失言,瞪大了眼睛。勾阵叹口气说:
[腾蛇,我还以为你比谁都了解,他比我们想象中更孩子气。]
用前脚抓着花般图腾一带的小怪,勉强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真糟糕,我的思绪好像也乱了。]
[就是啊。]
然而,这么说的勾阵,心情也不见得平静,因为连她都忘了要追上全速往皇宫奔驰的昌浩。
两人同时想到这件事,难得慌慌张张地拔腿往前跑。
安倍成亲缓缓张开了眼睛。
朦胧不清的视野逐渐恢复清晰的轮廓。
身旁有父亲、弟弟,还有个陌生的女孩。成亲疑惑地皱起眉头。
[她……是谁?]
发出来的低喃,嘶哑得不像自己的声音。
成亲闭起眼睛,专注地探索记忆。
——快点回家。
忠基这么对他说,所以他加快脚步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时候飘起雪花,枯木般的手从地底伸出来,抓住了他的影子。
忽然有个沉甸甸的东西在喉咙深处扭动起来,他瞬间没办法呼吸,把身体往后仰,发出吁吁喘息声,拼命吸取氧气。
[哥哥!]
萤拦住脸色发白的昌亲,把手放在成亲的脖子上。
她秀丽的脸蒙上阴霾。
[糟糕……没办法完全抑制。]
她咂咂舌,抬头看着吉昌说:
[看这情形,已经不只附身,而是融合了。]
[你是说?]
[恐怕只有操纵这只疫鬼的术士可以解除法术,对不起,我力有未逮。]
吉昌慌忙对垂头丧气的萤说:
[不,很感谢你的协助,谢谢你。]
表情严肃的萤,抬起头,看着成亲说:
[我会尽我所能去做。也许没办法驱除,但可以让它暂时沉睡。]
她砰地击掌,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谨请神明——]
吉昌和昌亲都吞了口唾沫,成亲察觉他们的动静,微微张开了眼睛。
陌生的女孩正念着咒文,似乎也看得见钻进他体内那支恶心的妖怪。
萤用双手围出三角形,对准成亲的喉咙。再把手反转,做成倒三角形。成亲认得这两个三角形组合而成的图形。
忽然,正在施行法术的女孩身上穿的水干,还有绑在腰间的带子的前端,映入他的眼廉。
是竹笼眼。
那种星型图案,比祖父经常使用又称为桔梗印的五芒星多一个角。
跟五芒星一样,具有驱邪除魔的功能。据说跨海的遥远地方,也有很多术士使用这两种星型图案。
在喉咙里暴乱蠕动的团块,慢慢平静下来,呼吸也稍微舒畅了。
萤放下手,呼地喘了口气。
她张开眼睛,观察成亲的状况。隐形的神将们吞下唾沫,直盯着她。
没多久,成亲吐出一口气,把肺里的空气全吐光了,感觉好久没这样顺畅地呼吸了。
他自己看不见,他的脸颊痘凹下去了,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平常被称为精悍有神的容貌,已经不见踪影。
凹陷的眼睛与缺乏活力的肌肤成反比,绽放着异常强烈的光芒。
他瞪着陌生女孩,神情恍惚地说:
[你是……阴阳师?]
萤蓦然点头。成亲注视着她秀丽的脸庞,像痞子般涎皮赖脸地说:
[还长得真漂亮呢……不过,输给我老婆就是了。]
意想不到的话,让萤瞪大了眼睛。
这时候昌亲才哭丧着脸说:
[哥哥……你应该没事了吧……]
成亲看着说完就低下头的弟弟,安抚他说:
[傻瓜,在你女儿或我儿子定亲之前,我怎么可能发生什么事。]
[呜……]
昌亲太过激动,只能拼命点头。
没错,哥哥就是这样的人,绝对不会出什么事。
昌亲终于可以打从心底相信哥哥了。
听着儿子们对话的吉昌,松口气,放松了紧绷的肩膀。
萤默默看着安倍家人互动的光景。
没有感动、没有感伤的清澄眼眸,浮现于眼中光彩不搭调的无情神色。
隐形的神将们觉得她那样子很诡异。
一个穿黑色水干的男人,悄悄溜进了官吏们陆续进入的皇宫内。
白发红颜的外貌很奇特,应该很醒目才对,却没人阻拦他。
男人从守卫旁边大咧咧地走过去。拿着长戟站在门口的守卫,没发现男人进去了。
没多久,守卫冲到牛有点浮躁的牛车前说:
[在这里停下来。]
牵牛的牧童拉住牛,让牛车上的公子下来。
是不久前曾叫住昌浩的藤原公任。
他脸色苍白,东张西望,神色慌张地钻过了大门。
进宫的藤原伊周,很快就被带到清凉殿的主殿。
皇上见到伊周,像吃了定心丸般松口气,命令所有人退下。
两人促膝而坐,压低嗓门交谈。
[播磨的阴阳师怎么说?]
这么问的皇上,希望是自己想太多了。他所爱的定子卧病在床,一直没有好转的迹象。太过悲伤、难过的他,好想在哪里找个什么对象,用来宣泄他的烦躁和愤怒。
不可能有诅咒这种事。皇宫有阴阳寮的守护,还有神祗宫。京城里寺院林立,有鞍马、比睿等名刹环绕。北方还有贵船神社。
这个国家;这个皇上所爱的国家;这个人民所爱的国家,有这么多的神佛保佑。
定子笃信宗教,落发前就很热衷祭神仪式。
而且,皇上与定子之间的孩子内亲王修子,现在悄悄下榻的斋宫寮,就在供奉国家总神的伊势神宫附近。她也是奉神诏而去的。
所以不管怎么样,定子都有神的守护,不可能有诅咒这种事。
皇上这么期盼着,伊周却用僵硬的声音对他说:
[恕臣斗胆禀报……]
伊周屏住了气息。不知道为什么,皇上有种被浇了冷水的感觉。
看着地板,避开皇上视线的伊周,冷静地上奏。
[他们说……真的被诅咒了……]
扇子从皇上手中滑落,发出响声,掉在地上。
在只有他们两人独处的主殿,声音听起来特别响亮。
皇上注视着伊周。
[是……是真的吗?伊周。]
皇后定子的亲哥哥,愁眉苦脸地点着头。
[是真的……的确有人对皇后、对我妹妹……下了诅咒……]
再也说不下去的伊周,沉默下来。他的肩膀强烈颤动着,仿佛在压抑着情绪般,双手紧紧握起拳头。
皇上失魂落魄地移动视线。
太阳被云层遮蔽,没有阳光的主殿感觉格外昏暗。
宽敞的主殿,陷入沉默。
伊周垂着头。
板窗已经拉起,从云间撒落的微弱阳光,照射在放下的竹廉前。皇上茫然地望着那些微光。
[诅咒……]
皇上喃喃自语。
那么,定子会怎么样?肚子里的孩子会怎么样?
太过震撼,让他无法思考。
大脑一片空白的皇上,心中只有一个疑问。
是谁下的诅咒?
不是安倍晴明。他相信晴明。从他出生、被立为东宫太子,直到先帝让位、由他即位,安倍晴明都守护着他。每每发生什么事,他都会求助于晴明,而晴明也都会听从他的要求,从来没让他失望过。
即便年纪已经老得惊人,还是没有任何阴阳师可以出其左右。
那么,是有人趁他不在时下诅咒吗?如果晴明在京城,有人诅咒定子,一定会被他阻挡下来。
皇上焦躁地四下张望。
是谁?是谁在诅咒定子?
啊,现在最重要的是……
[对了。]
皇上抓住伊周的肩膀,急冲冲地说:
[快阻止诅咒,快叫阴阳师施法,把诅咒反弹回去!]
伊周轻轻拨开皇上的手回应:
[是,我已经找人施法,把诅咒反弹回去了,但是……]
稍作停顿后,伊周咬咬嘴唇,又接着说:
[术士的功力高强,超乎想象,不知道能不能完全反弹回去……]
[怎么可能!]
[播磨的人说,下诅咒的阴阳师,今天一定会犯下什么罪行。]
皇上脸色大变。
[什么?!]
这是在播磨阴阳师神拔众所做的占卜中出现的预言。
除了使用法术把诅咒反弹回术士身上外,只能等术士死亡,法术消失,那股意念就会还原。
[皇上,那人是个阴阳师。]
伊周叩头跪拜说:
[如占卜显示,今天犯下罪行的人,就是诅咒皇后的叛逆者。请下令,无论如何都要抓到那个阴阳师……]
然而,皇上犹豫了。
阴阳寮里的人全都是阴阳师。他们向来尽忠职守,真的会背叛自己和皇后吗?
伊周看着犹豫的皇上,决定豁出去了。
[皇上。]
他的声音听起来跟刚才很不一样,皇上诧异地转向他。
伊周在皇上面前叩头跪拜,颤抖着声音说:
[老实说……在神拔众的占卜中,还出现了其他卦象。可是,我实在不敢禀报皇上,所以原本打算藏在心中。]
伊周抬起头,脸上满是苦涩的表情。
[请听我说,有人正在筹划可怕的阴谋。不但要暗算皇上,还要做出种种大逆不道的事……!]
皇上完全被他那股气势震住了。
伊周瞪视着皇上,面目狰狞,紧握着拳头。
他的双眼闪烁着凄厉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