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进入对屋,昌浩他们也走上了阶梯。
在围墙上看著他们的勾阵,呼叫在路上的小怪。白色身体轻轻跃起,降落在勾阵旁边的小怪,不情不愿地瞥屋内一眼。
勾阵看到他那样子,淡淡苦笑著说:「孩子们都在对屋,不用担心。」
「我没担心……」小怪猛然转向其他地方,甩动白色尾巴,夕阳色的眼睛闪烁著。「要怎么逃出京城呢?」
勾阵露出锐利的眼神。
「难道是敌人知道我们跟著昌浩,企图拆散我们?」
「很可能是。」
那道墙似乎会对神气产生反应。他试过以小怪的模样翻越,轻而易举就翻过去了。
「把神气完全压下来,就可以翻越。可是光我们能翻越,也没有意义。」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昌浩逃出京城呢?
小怪神情凝重地眯起眼睛。
「不能从门出去,就破坏京城的围墙吧?」
「这么做也是可以……可是现在如果事情闹很大,这些事也全部都会被算在昌浩头上喔。」
「恩,说的也是。」
他们尽可能不想让昌浩背负更多的罪名,而且那么做,也像是在告诉大家他在那里。人们会怎么做是其次,最担心的是不知道筑起保护强的术士会怎么做,所以最好是可以悄悄地逃出去。
小怪看著勾阵,表情严肃地说:「乾脆穿越异界,稍后再会合。」
环绕人界京城的无行墙壁,对与人界重叠存在的异界,应该没有影响力。
这么想的勾阵和小怪,脑中同时闪过强行连接过去时空侵入异界的几张面孔。拥有那么强大的力量的人类没几个,神将们也还没遇见过。安倍晴明可能做得到,但他对这种事没有兴趣,所以从来没试过。
没有意外的话,只要回到异界,应该就能逃离京城。这纯粹只是往好处想的猜测,但他们彼此都没说破。
勾阵板著脸说:「你是要我在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平安离开京城的状态下先走?」
结论就是这样。
小怪没办法回答。
勾阵眯起眼睛,撩起头发说:「我在罗城门引开检非违使,你趁这时候,带著昌浩他们闯出去。」
皱起眉头的小怪,无言地用视线回应。勾阵耸耸肩说:「事后再经由异界会合,这是最实际的做法。」
勾阵叹口气,敲一下小怪的头,又接著说:「即使那个术士的法术远达异界,阻挡你们,也有你陪在昌浩身旁,还有萤可以依靠。」
平安逃离京城后,也不能保证不会发生任何事。
陷害昌浩的术士,很可能发动攻击。明知道会这样,却不能跟在昌浩身旁,是她最不甘心的事。
光隐形不行,她试过了,会被阻挡。要把神气完全压下来,或彻底隐藏,才能翻越那道墙。
小怪满脸苦涩,缄默不语。
勾阵说的没错,她可以逃出去。她当诱饵引开对方的注意力,他也的确比较容易跟昌浩他们一起逃出京城。
令人扼腕的是,会削减战力。光靠自己也没有问题,但现在还不清楚对方的来历,有勾阵还是会比较放心。
想著这些事的小怪,忽然察觉一件事,沉默下来,心情变得好复杂。自己被称为十二神将中最强的斗将,居然慌乱成这样。
小怪眉头一皱,就感觉到同胞的神气,立刻抬起头看。旁边的勾阵也张大眼睛,站了起来。
十二神将天后的神气在他们下面飘落,跃上围墙现身。
「勾阵、腾蛇,你们怎么在这里……!」
满脸惊愕的天后,似乎察觉到甚么,望著屋内说:「昌浩在里面吗?」
看到同胞都没有回应,天后又逼近他们说:「勾阵,到底出了甚么事?京城到处都是检非违使,安倍家又被奇怪的保护墙包围,进不去。」
不只勾阵,连小怪都瞪大了眼睛。
「甚么?!」
天后瞥一眼大叫的小怪,用尖锐的嗓音说:「我被无形的墙壁阻挡,进不了安倍家,在里面的天一和朱雀也说他们出不来。」
「可是,先回到异界……」
勾阵还没说完,天后就打断她的话,摇摇头说:「没用,我试过了,怎么样都进不去,那道墙对异界也有影响。」
小怪与勾阵以严厉的眼神互看著对方。
他们担心的事成真了。
「还有,检非违使他们开口闭口都是安倍直丁,他们说的是昌浩吧?发生了甚么事?」
勾阵瞄了小怪一眼,小怪望著远方,甩著耳朵,那样子摆明了就是要把事情推给勾阵。
勾阵轻轻叹口气,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同胞。
天后倒抽了一口气,掩住嘴巴说:「怎么会这样……」
勾阵问猛摇头的天后:「你怎么会去安倍家?」
成亲不在家的这段时间,天后和太裳担心他的家人会发生甚么事,都守在成亲家。
天后告诉同胞,她听昌亲说成亲醒过来了。她兴奋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就接受太裳的好意,赶回安倍家探视好起来的成亲。没想到被那道墙挡住,没见到成亲。
小怪懊恼地咋咋舌,用力甩了一下尾巴。
「无处可逃了吗……」
自己人的动向完全被看透了。对方设想的非常周全。必须隐藏神气才能翻阅墙壁,也不能穿越异界。
「腾蛇,还是我去……」
小怪忽然竖起了耳朵。
「怎么了?」勾阵讶异地问。
小怪甩甩尾巴站起来说:「我听到车轮声。」
「车轮声?那又怎么样……」勾阵说到一半,张大了眼睛。
熟悉的嘎啦嘎啦声逐渐接近,那是妖车发出来的车轮声,一般人听不见。
缓缓前进的妖车,看到围墙上的三个身影,跳了起来。
《啊,式神大人!》
应该待在戾桥下的它,怎么会在这里呢?
勾阵正惊讶时,听到小怪的低喃:「来的真是时候……」
小怪的眼睛亮了起来。
灯台的火摇曳著,四个影子随著火光盈盈舞动起来。
昌浩面无血色,嘴巴紧闭成一条线,不发一语。
坐在他旁边的萤,在昌亲的要求下,说明了事情的经过。
她说她看到昌浩被检非违使包围带走,所以召来雷神,制造混乱,请昌浩趁乱逃走。
昌亲和笃子都知道,被当成肇事著的昌浩逃走了,现在听到逃走经过,两人都惊讶的哑然失言。尤其是笃子,她的丈夫成亲是历博士,很少让家人看到他餐与这类法术的模样,所以老实说,她光听也很难想像那种场景。
尽管难以想像,她还是看的出来,这个初次见面的女孩没有说谎。
昌浩和这个协助他逃亡的萤,都被检非违使通缉了。
「被检非违使抓到,恐怕会被就地处决吧?」萤淡淡地说。
昌亲倒抽了一口气,笃子掩住嘴巴,目瞪口呆。
「……」
现场一阵沉默,气氛凝重。
橙色的柔和灯光轻轻飘摇。昌浩用眼角余光,茫然望著那样的晃动。
自己是怎么样逃出了皇宫,昌浩不太记得了。
只记得拼命往前跑,生怕跟丢了萤的背影。明明看到了周围的颜色,也听见了声音,却没有半点记忆。在夜幕低垂,视野被封锁后,也只有萤的背影清晰地浮现在黑暗中。
手脚的指尖又冰又冷。溅了一身、已经乾掉黏住的血,都被洗乾净了,却怎么也挥不去还留著黏稠触感的错觉。
「昌浩……」
有人碰了他的肩膀。
「噫!」
昌浩的肩膀颤动一下,转移视线。
眼前是担心地看著他的二哥。
「可以告诉我发生了甚么事吗?」
昌亲沉著地询问,昌浩只是不停地移动视线。
到底发生了甚么事?昌浩比谁都想知道。
「我……我不知道……」
「哦。」
「真的我真的不知道……清醒时,公任大人就倒在那里了……」
藤员公任发出微弱的呻吟声、脸色苍白、痛苦地喘著气,鲜血从他按著腹部的手指间流出来。另一只手扒抓著地面,像是在求救。
昌浩还听见什么笨重的声音。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短刀从自己手中滚落时的声响。
没错,是短刀。不知道哪来的短刀。阴阳寮的官吏都是文官,没有人会带武器。那间书库也是保管文书资料的地方,祭祀用的刀剑、矛
「公任大人说有事跟我商量……可是他要找的人其实是爷爷……我想他只是要我帮忙传话而已。」
「哦。」
昌亲边点头,边轻轻拍著昌浩的背。以一定的节拍,不断重复著。
思绪混乱、呼吸急促的昌浩,没有察觉昌亲这样的动作。
「他好像不想让别人听见……所以我们进了书库……」
昌浩张大著眼睛颤动著。
「敏次正好从书库出来……我们聊了一会儿……」
忽然,撕裂橙色天空炸开来的雷电闪过脑海。
检非违使和官僚们都被炸飞出去,同样躺在他们之中的敏次,视线与他交汇了。
昌浩倒抽了一口气。
「哥……哥哥、哥哥!」昌浩抓著哥哥说:「阴阳寮的人都没事吧?有没有因为我的关系,被冠上甚么莫须有的罪名?」
有人召唤了雷神,这种事只有阴阳师做得到,所以首先会被怀疑的就是阴阳寮的人。
昌亲不由得与笃子互看一眼。她满脸困惑,默默摇著头。刚才来过的检非违使们,并没有提起这件事。
「我们甚么都没听说,不过,应该不会牵连阴阳寮的官吏们。」
「真的吗?」
「没理由牵连他们吧?协助你逃走的人,又不是阴阳寮的官吏,是来历不明的术士。」
昌亲瞄一眼默默跪坐的萤,在把视线拉回到昌浩身上,对他微微一笑。
「而且,或许不该这么说,可是,我必须说很遗憾,阴阳寮没有能力那么强的人,可以召唤雷神。所以放心吧,他们不可能被怀疑。」
语气强装镇定的昌亲,逐渐缓和了昌浩激动的情绪。
昌亲又刻意配合昌浩的呼吸问他:「还记得其他事吗?甚么都好,你觉得无关紧要的事也行。」
灯台燃烧的微弱滋滋声,听起来特别响亮。
昌浩拼命在冻结的记忆中挖掘。
「呃……」
进入书库后,公认又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视线飘来飘去,在狭窄的空间里焦躁地跺来跺去,昌浩靠著墙壁,静静等待他切入主题。
如果整理不出头绪,何不改天再说呢?昌浩边看著他,边暗自这么想。要不然写信也可以啊,这样就可以直接拿给祖父看,省事多了。
书库很暗,所以进去时他就打开了格子窗。西斜的阳光从那里照进来,刹那间,他想到应该快申时了。
就在这时候,额头上冒著汗的公任,终于压低嗓门说出了第一句话。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公任双手掩面。夕阳渐渐染上了橙色。
昌浩莫名其妙地忐忑起来。心里毛毛的,有种无法言喻的感觉悄悄扩散开来。
远处响起了申时的钟声。啊,已经这么晚了。昌浩这么想。往窗户看时,好像看到甚么东西跑过去。
有东西在动。
他直觉地转向了那里。
黑影在他脚下钻动。
这时他听到有人「咦」一声,屏住了气息。就在他抬起头时,眼前出现闪亮的竹笼眼图案。
记忆到此中断了,他是现在才想起那是竹笼眼图案。
那之后,铁腥味冲鼻,他撑开沉重的眼皮,就看到公任躺在地上。
「看到竹龙眼后,就甚么也……」
萤听到昌浩迷迷糊糊的低喃,她的表情瞬间紧绷起来。但是昌亲和笃子都看著昌浩,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应。萤很快抹去紧张的神色,装出没事的样子。
仔细听著弟弟说话的昌亲,又向他确认了一次。
「你清醒时,公任大人就躺在地上了?」
昌浩搜索记忆,点了点头。
「这样啊。」昌亲嘟嚷著,叹了一口气。「那么,你甚么都没做,杀害公任大人的人不是你。」
昌浩反弹般抬起头,外表沉稳的哥哥眯起眼睛说:「你只是中了他人的计谋,被当成了犯人。放心,你是清白的。」
「……」
昌浩的肩膀抖得很厉害。
甚么都不记得,是他最害怕的事。究竟是谁刺伤了公任?是谁?
那时候,他拼命告诉抓他的检非违使,不是他杀的,不是。
但真是这样吗?没有人看见,没有人可以证明。
书库里只有昌浩与公任两人,还被敏次撞见了。
从间接证据来看,昌浩就是犯人。昌浩没有记忆,公任又处于昏迷状态,不能作证。在这种状况下,任谁都会相信是昌浩的犯行。
昌浩猛然倒抽一口气。
敏次的视线跟他交会过。就在雷声掩盖所有声音时,敏次的嘴巴动了。
——快逃!
每个人都相信昌浩就是犯人,只有一个人除外。
没跑的话,早就被斩首处决了。是敏次从背后推了他一把,他才能跑走。
不知道阴阳寮现在怎么样了?他记得劈下来的雷电,破坏了建筑物,也记得看到了火势蔓延、官吏们倒在地上。雷电带来的损害非常严重。
他甩开检非违使们的手,萤也俐落地扳倒了阻挡去了的卫兵们。他隐约记得,听到喧闹声的卫兵,正要把门关起来时,他们冲出了那扇门。那是哪里的门呢?
昌亲看著还是面无血色的昌浩,又对他说了一次:「绝对不是你,我即使没看见,不在那哩,也知道不是你,昌浩。」
哥哥温暖的声音沁入肺腑,撼动了昌浩的心。
拿著火把在京城东奔西跑的检非违使们,相遇时就互换情报,逐渐缩小安倍直丁可能躲藏的搜查范围。
根据目击者的证词,在刚才查询过的参议府邸附近,看到可疑的人物。
「参议……为则啊……」
为则的身分太高,不能当面问他有没有藏匿犯人。但是检非违使有圣旨,这是他们的优势。
检非违使短暂协议后,决定再去参议府邸确认。
由拿著红红燃烧的火把的卫兵带头,几名骑马的检非违使与无数徒步卫兵小跑步跟在后面。
躲在黑暗里的几个黑影,监视著他们的动静。检非违使一离开,黑影们就聚集起来,很快又散开,沉入了黑暗中。
在参议府邸周遭巡视的小怪,忽然停下来,把耳朵贴在地上。
有无数的脚步声。地面开始震动,马蹄的数量也不少。
「不好了」
小怪转过身去,跳上围墙急驰。
妖车停靠在靠近东对屋的墙边。勾阵单脚屈膝在围墙上,注意四周的状况,在她旁边的天后也一样。
发现小怪冲过来的勾阵,看到夕阳色眼眸中的紧张氛围,站了起来。
「腾蛇。」
「检非违使们又来了,我们不能再麻烦成亲的夫人了。」
勾阵转身跳跃。天后也晚她一步,跟著跳下去,悄悄降落在树丛前的地面。
停在墙边的车之辅心乱如麻,小怪甩甩尾巴对著它说:「车之辅,该你出场了。」
妖车因不安而往下垂的眉毛,立刻上扬,振作起来。
《是,只要在下帮得上忙的事,请尽管吩咐!》
已经紧绷到极限的昌浩的心,终于稍微放松了。线拉的太紧很脆落,一不小心就可能断裂。不管任何时候,都要保持宽松的心情,才能冷静地观察四周。
昌浩看著昌亲,缓缓地点著头说:「对,不是我虽然只有一个人相信。」
「嗯。」
「不是我,我不可能刺杀公任。」
他觉得眼角发热,强忍到现在的情感一涌而上,就要炸开了。没办法大叫「不是我」的委屈,膨胀到最高点。
但是昌浩努力压下来了。
保持沉默的笃子,终于开口叫唤肩膀大大颤抖的昌浩。
「昌浩大人。」跪坐在灯台附近的笃子,表情有点严肃,双手紧紧交握。「检非违使们在追捕你,刚才也有人追来这里,逼问我家总管你在不在这里。」
总管面不改色,恭恭敬敬地把他们请出去,然后交代杂役、侍女们不要慌张,像平常一样工作,再去向笃子报告这件事。
这个家的总管,年纪跟这个主人为则差不多。从笃子出生前,它就在这个家工作,对笃子十五岁时结婚的对象成亲也有正面的评价。
「再事情平息之前,你就待在这里吧。我会交代下面的人严守秘密。他们都是身家清白的人,没有人会到处乱说。」
昌浩摇头拒绝了。
「不这样会带给大嫂和参议大人带来麻烦,不行。」
万一出了么事,他可没脸回去见大哥。
笃子沉著地微笑著说:「昌浩大人,你以为我是谁?」
「咦?」
不只昌浩,连昌亲和萤都疑惑地看著笃子。她凛然挺起胸膛说:「我可是安倍成亲的妻子。你认为你哥哥会在弟弟面临危机时,丢下他不管吗?」
不,成亲不会。
「成亲绝对不会那么做,现在他不在家,我有义务替他做这件事,因为,我是你的大嫂。」
笃子没有兄弟姊妹,是参议的独生女。她很高兴结婚后多了两个弟弟,有了两个弟弟,就再多出两个弟媳。没有兄弟姊妹多少有些遗憾,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所以她希望多生几个孩子。她曾说一个人太寂寞,兄弟姊妹愈多愈好。
「大嫂」
昌亲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一直隐形的太裳紧张地对他说:
《昌亲大人,勾阵来了。》
就在昌亲回头的同时,勾阵跳上了外廊,天后跟在她后面。
笃子看到木门突然打开,却不见人影,不由得屏住了气息。
木门不轻,不会被风吹开,到底是怎么回事?
昌亲他们的视线都集中在某一点,跟惊愕的笃子成对比。笃子从他们的动作猜测,应该是出现了自己看不见的东西。
向来沉著冷静的勾阵,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昌亲讶异地眨了眨眼睛。
「勾阵,怎么了?」
万绿丛中一点红的斗将,加强神气现身,让普通人的笃子也看的见,然后以稍快的速度说:「检非违使们又来了。」
昌浩和萤惊愕地抬起头。天后一回来,隐形的太裳的微弱气息就消失了。
笃子张大眼睛,把嘴巴紧闭成一条线,盯著突然出现的奇装异服的女子。
昌亲交互看著勾阵和昌浩,焦躁地咬著牙。
「怎么办……」
听见这样的低喃,昌浩屏息凝视著哥哥。
待在这里会连累参议为则,绝不能依赖笃子的好意。
昌浩想笃子行个礼说:「大嫂谢谢你,可是,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尽可能不引起注意,悄悄跪坐在一旁的萤,用不带一丝情感的眼眸看著惊愕的笃子。
「昌浩大人」
「让国成、忠基、小侄女受到惊吓,哥哥一定会怪我。只要牵扯到小孩子,哥哥就会变的很可怕」
昌浩努力想挤出笑容,但没成功,变成要笑不笑的奇怪表情。
「可是」
勾阵举起一只手,制止了还想说甚么的笃子。
「别再说了,没时间了。」
笃子以严厉的眼神盯著勾阵,视线犀利的可以射穿人。勾阵觉得那是无言的质问,问她是不是能够保护昌浩到底。
「我是效忠安倍晴明的十二神将勾阵。安倍成亲的夫人,如果你有话要对我说,就说吧。」
笃子挺直背脊,凛然地说:「那么,我就代替我丈夫拜托你,好好保护他弟弟。」
嘴巴说拜托,瞪著勾阵的眼神却充满挑衅。
勾阵对笃子微微一笑说:「知道了。」
然后他瞥昌浩和萤一眼,催促两人动身。
这时候,无数人的气息逐渐靠近。不只神将,连人类都察觉了。检非违使的人数可能增加了,马蹄声也不在少数。
所有气息逐渐在大门口汇集。东对屋与大门有段距离,但卫兵多的话,大有可能派来这里监视。
屋外响起了要求开门的叫喊声,屋内气氛立刻浮躁起来。稍微可以听见杂役和总管正在应付他们。必须赶快行动。
笃子拉开灯台,打开放在隔间帷幔旁的箱子,从里面翻出了衣服。
「昌浩大人,这些你带著。」
她迅速地用布巾包好衣服,塞给昌浩。顺手接过来的昌浩,疑惑地看著她。于是她眯起眼睛说:「那是我太过心急的父亲,提早准备的狩衣和单衣,说要给国成举办元服之礼时穿。你带著,把弄脏的直衣换掉。」
昌浩赫然低下头,看著自己身上的衣服,上面都是已经乾掉变黑的污渍。大嫂设想周到,担心他继续穿著这样的衣服,心情会很沉重。
侄子国成才六岁,离元服之礼还很久。参议为则却在这时候就开始严格选择布料,做成新衣,期待著他的成长。
昌浩惊慌失措地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
笃子轻轻推开他塞回来的手,摇摇头说:「没关系,你带著,送给你。」
她又转头对勾阵说:「我家在吉野有座山庄,以前昌亲大人和昌浩大人都去过,不知道他们还记不记得。」
当她转向两人时,两人都沉重地点了点头。
「去那里吧,检非违使们应该不会想到你们去了吉野。」
这只能说是他个人的希望。调查过亲戚家后,迟早会搜到那里。不过,多少可以拖延一些时间。
从门那边传来的说话声,语气愈来愈粗暴。
刚才消失不见的神将的神气又出现了。
《检非违使们气焰嚣张,逼迫总管让他们进屋内搜查,请快离开。》
去侦查回来的太裳的声音,直接传到昌浩耳里。勾阵也听见了,转过身,轻盈地跨过高栏。跳上围墙的她,严厉地眯起眼睛,观看道路的状况。
下面还没有卫兵,但听的到嘈杂声很近了。
妖车看见她,晃动前后的帘子。
《式神大人去探查检非违使的动静了,主人怎么样了?》
勾阵扭头看看对屋。
昌浩、萤和昌亲正跑向围墙。昌号斜背著装满衣服的布包,把布的两端绑在胸前。
穿过树丛的萤,蹬强往上跳。勾阵抓住她的手,把她拉上去她就顺势跳到了墙外。
昌浩要跟在她后面跳上去时,脚好像被甚么绊住似的,突然停下来了。
「昌浩?」
她回头看著疑惑的昌亲,稍微动了动嘴巴,眼睛眨都没眨一下。
那眼神好像想说甚么。
昌亲心头一惊,脑中浮现今天早上的情景。
于是他想起很重要的事还没说。
「昌浩,大哥醒了。」
一直在想该怎么挑选措辞的昌浩,把眼睛张大到不能再大。
昌亲看著弟弟激动的眼眸,点点头说:「这都是萤的功劳,虽然还没把疫鬼完全赶出去……」
不管怎么样,大哥总算清醒了,还用他向来的语调,说出了他平时会说的话。光是这样,昌亲就觉得很满足了。
「哥哥……」
「嗯。」
昌亲很后悔早上甚么都没问就送他出门了。
后来的确想过,等他回家要仔细听他说。
可是这里并不是安倍家,昌浩也不是回家。
为什么那时候不听他说呢?
现在的昌亲比当时更强烈、更深刻地这么想,后悔不已。
不管任何事,没有一件是可以往后延的。
很多事都非在某个时间点说不可,自己怎么会忘了呢?
是不是怕又忘记,为了铭记在心,才这么后悔?
弟弟被烙下犯人的印记,被抓到就没命了。为了避免他被抓,昌亲必须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送走他,让他逃脱追捕。
昌浩的表情显然是想说甚么,昌亲决定这次一定要在送走他之前,听他把话说完。
「甚么事?」
「我……我……」
「嗯。」
好无助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整理不出头绪,昌好动著嘴巴欲言又止。上面传来紧张的声音。
「脚步声向这里来了,昌浩,快点。」
昌浩抬头看勾阵。她的表情急促。没有时间了。
他不由得转身抓住哥哥的袖子,挤出话来。
「我……我的膝盖和大腿……一直很痛……」
在围墙上看著两人的勾阵,赫然屏住了气息。
昌亲目瞪口呆,昌浩抓著他的袖子,拼命想著该怎么说。
「很痛一直很痛……小怪他们说……是成长痛……」
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这种疼痛。
所以他一直很想问成亲和昌亲有没有痛过?要怎么熬过去?
然后,他还想说:
我会不会长的跟哥哥们一样高呢?
若不是发生那种事,昌浩早就跟他们说了。他会抓住老是在阴阳寮被历生追著跑的大哥,或是去找在天文部工作的二哥,告诉他们这件事。
那是非常、非常微不足道,却也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是吗……」
低声沉吟的昌亲,放松紧绷的肩膀,平静地笑著说:「太好了,昌浩。」
他知道弟弟一直在意长不高这件事。他还清楚记得,只要稍微长高一点,弟弟就会开心的不得了。
昌浩抓著他的袖子,喉咙颤抖的厉害。他摸摸昌浩的脸,点著头说:「那么,下次见面时,我们的视线高度就会更接近了。」
十分期待似的眯起了眼睛的昌亲说的话,让昌浩屏住了气息。
下次?短短两个字,让他痛彻心扉,因为他想这恐怕是最后一次了。
以犯人的身分逃出京城后,会怎么样呢?还可以再回来这里吗?除非洗清嫌疑,否则是回不来了。那么,要怎么洗清呢?
昌浩的心就像蓝色夜幕低垂的这个世界,被封锁在看不见未来黑暗中。
束手无策。没办法振奋起来。至今以来遇过种种困难,尝尽千辛万苦,却从来没有被逼到这样的困境。
昌亲把昌浩的身体转过去,从背后推了他一把。
「你甚么都不用担心,交给我吧。」
昌浩扭头往后看著他,他把双手插入昌浩腋下,用力把昌浩抱起来。
「勾阵……拜托你了。」
勾阵配合他,把昌浩拉起来。就在重量离手时,昌亲不禁感叹,下次见面时大概就不能这样把他抱起来了。
以前的他还那么轻,现在却已经长大到出现成长痛的症状了。刚才不使出浑身力量,还真抱不起他呢。
可是,长大后的他一点都没变,还是会想把这种事告诉哥哥们。
「昌亲哥哥!」
被勾阵抓住的昌浩,难分难舍地呼唤著。
昌亲边举手回应他,边向勾阵使眼色。神将点点头,带著昌浩跳到墙外。
墙外响起车轮的声音。从外面的动静,可以知道车廉啪唦掀起,车子起跑了。
昌亲闭上了眼睛。啊,那是妖车,原来它停在墙外。
车子渐行渐远的声音,听起来特别响亮。
站在东对屋的外廊上看著两兄弟的笃子,听到逐渐靠近的狂乱脚步声,皱起了眉头。
强悍的检非违使率领几名卫兵,跟在带路的总管身后,大摇大摆地走在渡殿上。
「他们应该知道这里是参议为则的府邸吧?」
她喃喃念著,走进对屋,在竹帘后面坐下来。
没多久,检非违使们来了,在竹帘前的外廊单脚屈膝跪下来。点燃的灯台火光,把笃子的影子清楚映照在竹帘上。
检非违使疾言厉色地说:「我们接到通报,说犯人进入了贵府。请问参议千金,有没有这回事?」
管家把耳朵凑进竹帘。有身分地位的贵族千金,不会直接跟成年男子说话。通常要透侍女,把千金的话传达给第三著。但是,不知道是侍女们都吓跑了,还是总管的意思,现在没有侍女陪在身旁。
笃子坚持说她甚么也不知道。
一个卫兵看到站在庭院的昌亲,厉声询问:「那个人是谁?」
昌亲走回对屋,默默看著检非违使们。在悬挂灯笼的照射下,有人认出了那张脸,在检非违使耳边窃窃私语,检非违使叫出声来。
「安倍家的……?!」
目光严厉的检非违使,以胁迫的语气逼问:「你在庭院做甚么?」
检非违使的眼睛斜睨著树丛,怀疑是不是有人躲在那后面。
两名卫兵循著他的视线,冲下阶梯想做确认。粗暴地拨开树丛的卫兵,确定没有人后,不甘心的咋咋舌。
检非违使从他们的表情,看得出自己的猜测错误,忍不住焦躁地低吼:「我问你在那里做甚么!」
昌亲面不改色地望向树丛。
忽然,他想起蹬壁跃起,跳到围墙上的水干装扮的女孩。
「我看到非季节性的萤火虫,去追他们了。」
「萤火虫?」
检非违使不由得复诵他的话,后面的卫兵们也面面相觑。
现在是冬天。属于夏天的萤火虫,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出现。
「你在胡说甚么……」低声怒骂的检非违使站起来说:「劝你最好不要藏匿犯人,这是圣旨,不管你是不是参议大人的千金,都不可以抗旨。」
坐在竹帘后面的千金,从容自若,凝然不动。
这样的她突然欠身而起。
有些脚步声往东北对屋去了。
昌亲慌忙转移视线,看到有侍女拿著蜡烛替卫兵们带路,神色惊慌。
卫兵们在渡殿尽头停下来,侍女走进了对屋。没多久,在单衣上披著外挂的两个孩子出来了。还听到嘤嘤啜泣声,是睡著的小千金被吵醒了。
这种时候,昌亲心里想的却是幸好现在腾蛇不在这里。
不知道被卫兵说了甚么的侍女,跟孩子们一起被带来了东对屋。
竹帘后的笃子屏住了气息。
被带到检非违使前面的国成,把嘴巴紧闭成一直线,用力握著还半睡半醒的中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