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轰然作响。
中宫章子呆呆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
那天也是雷电交加,皇宫乱成一团。
感觉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记不太清楚了。
那之后,章子几乎没吃甚么东西,晚上也睡不好,心脏总是砰砰狂跳。
泪水早就流干了。
消瘦的双颊让人心痛,凌乱的头发再怎么梳也无法恢复光泽。
侍女问他与皇上之间发生了甚么事,她只是默默摇头,甚么也没说。
怎么可能说呢,不管说甚么,都会使事情败露。
值得庆幸的是,皇上似乎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身边的人,不然事情传开来,自己和父亲恐怕早已因为欺君罔上,被定罪了。
想到这里,章子不由得抿嘴一笑。
要说定罪,自己不是早已被定罪了?
还受到了惩罚。长期以来,她都处在恐惧中,心被无数的锁链捆绑住。
活得战战兢兢、魂不守舍。
这种日子还要持续多久呢?
望着雷电闪光的章子这么想。
她多么希望雷电的天剑,干脆打在自己身上,贯穿自己的身体,把自己烧成灰烬,这样或许就可以赎罪了。
欺君罔上是事实。从一开始,所有一切都是谎言。她的名字、身分、所有一切,都是假的。
那么自己为什么还待在这里呢?
眼前只有漫无止境的痛苦。除此之外,甚么都没有。这就是惩罚。
「中宫殿下……」
从屏风后面传来叫唤声。她没有回应,侍女战战兢兢地告诉她:
「皇上驾临。」
章子的眼皮微微颤抖起来。她慢慢转过头,看到屏风与屏风间待命的侍女忧心忡忡的脸。
「皇上……?」
她的声音沙哑。
「是的,就快到了……啊!」
视线从章子身上移开的侍女张大了眼睛。
有人趴搭趴搭走过来,侍女手忙脚乱地做好了准备。
在屏风后面的章子,绷紧了神经。察觉外面动静时,她不由得全身发抖。
有人在屏风前坐了下来。原本在周边待命的侍女们,都匆匆离开藤壶。
跟那时候一样,飞香舍只剩下章子和皇上两人。
轰隆巨响恍如在苛责章子。
嘎搭嘎搭发抖,连呼吸都很困难的章子,只能缩着身子,等待暴风雨过去。
不知道这样等了多久。
就在雷光把飞香舍涂成纯白时,屏风前响起没有高低起伏的声音。
「左大臣来找过我。」
章子抖得更厉害了,胸口像被紧紧揪住般,痛苦不堪。
而皇上却是自言自语般淡然地接着说:
「有没有谎言、有没有欺瞒……有没有蒙骗……」
章子披着鲜艳外挂的纤细肩膀,大大颤动起来。
「他要我请示天意……」
「——」
章子张开紧闭的眼睛,在口中喃喃重复着那句话。
请示天意?
她缓缓扭头往后看。
雷光闪过。
瞬间照亮了屏风前那张脸的轮廓。
「他要我请示上天的神,不要靠占卜,也不要靠人。」
皇上稍作停顿,叹了一口气。
「所以我决定这么做。」
原本很遥远的皇上的声音,感觉比较亲近了。
章子察觉在屏风前背对着她的皇上,扭头往后看了她一眼。
「既然左大臣都那么说了,我就请示看看。」
摇摇晃晃转过身的章子,轻轻触摸布幔。
看到不是被风吹动的布幔轻轻摇曳,皇上倒抽了一口气。
雷电的轰隆巨响震耳欲聋,闪过的银色光芒把张子的身影映在布幔上。
「……」
从她的嘴型可以看出她叫唤着皇上,却听不见声音。
「我想问上苍,你那时候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章子失去光辉已久的眼眸,激动地荡漾起来。
原本以为已经干枯的泪水,从脸颊滑落下来。
她知道通通是假的。她接收了不属于她的名字和身分。
「我请示上天可以吧?章子……」
「……」
闭上眼睛,泪水就趴搭趴搭掉下来了。
全都是假的。但她想起也有真实的部分。
「是……」
铭刻于心的是祈祷。
——我想叫你章子。
她希望皇上呼唤她的名字。
—不……不,绝对、绝对没有那种事……!
她拼命回应有没有欺骗皇上的冰冷质问。
当时最悲哀、最难过的,不是被怀疑,也不是被苛责。
她紧紧拥抱的是真情。
在满是虚假中,她是真心爱恋着唤她章子的声音。
而最终,她需要的是觉悟。
能不能把虚假变成真实?能不能改变星座命运,把原本彰子该走的路,都变成自己的路?
能不能背负起彰子的命运,一路走到底?
不是当彰子的替身,也不是扮演彰子的角色。
而是以章子的身分度过这一生。
可不可以这么做,就问上苍吧。
「臣妾遵旨……」
跟那天一样,雷声轰隆作响。
皇上站起来,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章子悄然目送他离去。
过了午夜,雷电交加的天空才逐渐平静下来。
在老旧小屋跟老夫妇、萤挤在一起睡的昌浩,眼皮突然抖动起来,从梦中惊醒。
背脊一阵凉意。他摸摸脖子,皱起眉头,爬起来悄悄走出小屋,没吵醒老夫妇和萤。
在屋顶上待命的勾阵和小怪,已经跳下来了。
小怪看到昌浩出来,甩甩尾巴说:
「你发现了?」
「嗯。」昌浩点点头,望向小屋说:
「她还好吧?」
勾阵看昌浩这么担心,就对他说:
「我留下来吧。」
「也好。」
小怪抖抖耳朵,从勾阵肩上跳到昌浩肩上。
「没察觉这样的动静,可见身体相当衰落。」
「就是啊。」
他们俩人说的是萤。
小屋四周有范围稍大的结界,那是他们到这里时立刻布置的防护墙。
每隔几天就会重新布设,增加强度。为了安全起见,又筑起了第二层防护墙包围这道结界。
平常不会做到这种程度,现在是因为萤不能动,绝对不能让追兵或夕雾发现他们的行踪。
追兵总是能正确掌握昌浩的下落,最先对这件事起疑的是小怪。
也因为这样,才会筑起复合的多重结界,彻底逃开追捕。
不但隐藏了昌浩、萤、神将的神气,还做了只有老夫妇可以自由进出的特殊设计。身为术士的昌浩当然也可以进出,但是结界的范围非常大,所以还没有从结界走出去过。
这么大的结界,要耗费很大的体力维持。
但这也是一种修行。
萤的实力凌驾昌浩。要超越她,给自己稍微超出能力范围的难题,是不错的方式,昌浩这么想。
小怪对知难而行的昌浩说:「很像你的作风。」
他们在烧炭小屋借住将近一个半月。
萤的身体因此逐渐复原,更值得感谢的是,昌浩的心终于静下来了。
四处逃亡是很大的负担,很难疗愈受伤的心。
人被逼上绝路会怎么样,有过经验的昌浩非常清楚。当时真的很痛苦、很郁闷,成天都灰心丧气。但是熬过去后,倒是很好的经验。
就是因为曾经坠入人生谷底,现在才可以在陷入那种绝境之前,正确分析自己的状态,察觉情势危急,就把自己拉住。
冥官可以打遍天下无敌手,不就是因为曾经沦落为鬼,又从那里爬起来,变回了人类吗?
对于昌浩这样的感叹,小怪和勾阵颇不以为然。
勾阵在小屋外留守,昌浩和小怪起步向前跑。
「数量不少呢。」
小怪警戒地眯起眼睛。昌浩以右手结印,点着头回他说:
「但还应付的了。」
数不清的黑色物体包围着结界,蠢蠢欲动。
是与钻进成亲喉咙里的疫鬼同类的妖怪,昌浩看到他们,瞪大了眼睛。
「这些家伙……」
朦胧的部分记忆,变得清晰了。
他想起在眼前闪烁的竹笼眼的图腾。
还有昏迷前,在藤原公任背后看到的东西。
疫鬼从格子窗户爬进来,手中握着短刀。
接下来就是他的想象了。
大群疫鬼袭向公任,把短刀刺进他的肚子里翻搅。
公任倒下来,血从他的伤口流出来,变成一摊血。
意识不清的昌浩,靠着墙壁摊坐下来。疫鬼把短刀塞到他手上。
喀喀嗤笑的疫鬼们,捞起从公任身上流出来血,泼在昌浩的脸上、胸口上、手上。
没有亲眼看见的光景,无比鲜明地浮现脑海。
觉得很恶心的昌浩,吞下一口唾沫,甩甩头,想甩去沾黏的触感。
「昌浩?」
「我没事。」
面对讶异的小怪,昌浩露出苦涩的表情,深深吸了一口气。
疫鬼们若穿越结界,就会一举扑向他们。
「小怪,你能不能把他们全烧死,但不要烧到森林?」
短暂沉默后,小怪大叫:
「不要强人所难!」
昌浩抓住他的尾巴,顺势把他用力抛出去。
「加油罗!」
「喂!」
成抛物线飞出去的小怪,才越过结界就被邪气缠住,厌烦地扭动身体。
着地前,他变回原貌,爆裂的红色斗气把现场的无数疫鬼都卷了进去。
「好麻烦……」
嘟嚷埋怨的红莲,召唤了火蛇。
幸好是冬天,树叶都掉光了,放眼望去都看不到常绿树木。
红莲瞪着钻动的大群疫鬼,用鲜红的火焰攻击他们。
疫鬼们的黑色身体瞬间被火焰包住,发出难以形容的惨叫声,像火球般在地上滚动。
四周弥漫着肉烧焦般的恶臭。
「疫鬼也敢来惹我。」
红莲半眯着眼睛咆哮,穿过防护墙的昌浩,拉长着脸站在他旁边。
「唔……」
昌浩用袖子捂住鼻子。好恶心的味道,不只是烧焦的臭味,疫鬼散发出的邪气也飘荡着腐臭味。
昌浩击掌拍手。
啪的清澈声音震响,瞬间淡化了腐臭味,但很快又冒出浓烈的臭气。
单一只的邪气并不严重,是数量太过庞大才会这么臭。
「同时操纵那么多只?」
有些毛骨悚然的昌浩,环视周遭。
那双巨大的手再出现就麻烦了。
幸好目前没有那样的迹象。
「把他们一举歼灭吧。」
昌浩结手印,念诵咒文。
「嗡齐力齐力巴查拉……」
喉咙突然卡住,昌浩难过地咳了起来。
知道昌浩要发动攻击,原本打算要撤退的疫鬼们,察觉昌浩出现异状,立刻扑了上来。
昌浩按着喉咙高举刀印,红莲冲到他前面。
红色火焰以惊人的速度扩散,在疫鬼间延烧。
「咳、咳咳、咳咳。」
向呛到般咳得很厉害的昌浩,不断呻吟,试着把卡住的东西吐出来。
他发不出声音。
「咿……」
在他干咳时,红莲的火焰乱舞,把疫鬼们烧成了灰烬。
黑色妖怪的数量逐渐减少,腐臭味也逐渐淡去。同时,昌浩也觉得卡在喉咙里的东西慢慢消失了。
「敌人好像是想让我不能出声……」
要念咒文才能启动法术。当语言的音律和言灵,与灵力产生共鸣,就能激发出庞大的力量。
包围结界的疫鬼,全被歼灭了。大半都是靠红莲的火焰。
结界稳如泰山。昌浩检查过后,松了一口气。那些疫鬼只要钻进一、两只,就能轻易依附在无力的人类身上。
可不能造成老夫妇的困扰。
小心观察四周的昌浩,觉得地面有一些摇晃。红莲抓住了昌浩的手。
没多久就从地底下冒出巨大的手臂,把红莲和昌浩弹飞出去。
幸好红莲被弹飞出去前就已经发现那只手臂,及时把昌浩往上抛,并且挥下化为实体的深红之剑。
一剑砍断原木搬出大的手指后,红莲又收回剑,再往掌底砍下去。
剩下的手指蠕动着,妄想抓住红莲。
落地的昌浩击掌拍手。
「天之五行、地之五行、人之五行!」
以刀印迅速画出来的三个五芒星,绽放着光芒往三方奔去,把手臂困在中央,形成光的三角柱。
「南无马库桑曼达八色拉但、显达马卡洛下达、索瓦塔亚温、塔拉塔坎慢!」
在昌浩念真言时,三角柱里的手臂开始痛苦挣扎,暴跳如雷。
但是五芒星的结界彻底封住了巨大的手臂。
昌浩提高了警觉。上次还出现了另一只手臂。
瞪着被困住的手臂,深吸一口气的昌浩,又轻咳了几声。
「万、万魔拱服——!」
挥出去的刀印将五芒星的结界剖成两半,响起水晶碎裂般的清澈声音,三角柱与手臂同时炸裂四溅。
剩下的疫鬼也全都被红莲歼灭了。
疫鬼的气息完全消失后,昌浩的呼吸总算恢复正常。
他拍拍喉咙和胸口,确定没事,才松了一口气。刚才有东西卡在喉咙的感觉不见了。
沉默下来的昌浩表情严峻。
「……咒文……」
咒文差点就被封住了。
不能使用言灵,法术的威力连一半都无法发挥,所以不管声音多小,都必须要发出来。
背后的结界震动起来,好像跟甚么产生了共鸣。
昌浩和红莲同时转过身去。这是双层结界,震动表示中间有状况。
勾阵站在包围小屋的结界的外侧,拔出笔架叉,进入了备战状态。
不是疫鬼。感觉不到气息。
散发出来的斗气如刀刃般锋利的勾阵,抬头看着斜上方的天空。
昌浩和小怪也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看到大约一丈长的巨大眼球飘浮在空中。
昌浩目瞪口呆,倒抽了一口气。红莲临危不乱,召唤火蛇,全力攻击眼球。
扭摆的鲜红火蛇,以螺旋形状往前冲,冒着白烟包住了眼球。
被火焰包住的眼球,转动眼珠子,交互看着小屋与昌浩。
再深红火蛇的攻击下,眼珠子瞬间变的灰白混浊,然后整个眼睛像垂死挣扎般扭动起来,很快就从内侧爆开了。
黏稠的飞沫掉下来,还没沾到身上,就全被勾阵的神气弹走了。
趴搭掉在地上的飞沫,黏答答地流动,到处淤积。
沾黏在包围小屋的结界上的飞沫,像糨糊般滴落,沾到哪里,哪里的灵力护墙就变得薄弱。
昌浩边闪躲飞沫,边凝聚灵力,寻找变出眼睛的人。
非生物体的眼球浮现在他紧闭的眼底,没有亮光,像混浊的黑曜石般漆黑的眼珠子,隐隐约约显现出人的身影。
「白……头发……」
昌浩的心脏怦怦狂跳起来。
脑中浮现用可怕眼神注视着自己的夕雾的脸。红色眼睛杀气腾腾。
猛然张开眼睛的昌浩,下意识地往后退。
就在这时候,淤积的飞沫鼓胀起来,扑向了昌浩。
「唔哇!」
红莲赶紧把受到惊吓的昌浩往后拉,用自己的左手臂去挡飞沫。
手臂一阵火辣辣的麻刺感,沾黏的飞沫好像要钻进皮肤哩,红莲皱起眉头,用召唤来的火焰烧自己的手。
被烧得滋滋作响掉下来的飞沫,变的干巴巴,碎裂成粉末。
四处飞散的飞沫摊,就像收到发动攻击的信号般,同时蠕动起来,步步逼向昌浩与神将们。
昌浩苍白着脸说:
「这些要怎么处理呢……」
勾阵用笔架叉拦截飞扑上来的飞沫,再把飞沫抛到很远的地方。
她大声说:
「这是你该想的事。」
「说的也是……」
红莲边用火焰燃烧飞沫,边懊恼地看着无力下垂的手臂。勾阵察觉不对,正要说甚么时,红莲用眼神制止了她,转身对昌浩说:
「用刚才结界的诀窍,把他们封锁击溃。」
「啊,对喔。」
那些黏答答的东西会移动,还真有点麻烦。
昌浩击掌拍手。
白头发的男人躲在结界外,偷偷看着昌浩他们。
没多久,看到事情解决了,他便转身离开,消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