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过完新年大约十天后,伊势的正月例行活动也告一段落了。
最近斋王恭子公主的身体状况不错,很少再以凶日为由,让修子代行职务。
就在这时候,京城的左大臣派人送信给安倍晴明。
听说有使者来,内亲王修子的眼睛亮了起来。
“是不是回京城的日期决定了呢?”
过了新年,修子就是虚岁六岁了。
“我已经想好新年的贺词了,我要向父亲、母亲,还有敦康道贺。”
还没接到母亲肚子里的孩子诞生的消息,所以她只提到要想他们三人恭贺新年。不过,她也想过,说不定可以对着母亲的肚子说话,所以也悄悄准备了另一份贺词。
“不知道妈妈是不是好起来了。”
修子开心地双手合十,彰子眯起眼睛,点点头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她一定已经好起来了,等着你回去了。”
“我好想赶快见到妈妈。”
礼物也准备好了,藏在唐柜很里面的地方。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准备了什么东西。小妖们老是想偷看,所以她拜托嵬看守。
小妖们誓言要揭开秘密,但是每次勇敢挑战,都被乌鸦发现,被鸟嘴啄得抱头鼠窜。
“可是,公主越藏我们就越想知道是什么,这是妖之常情吧?”
“你也有兴趣知道,公主会为最喜欢的母亲选什么礼物吧?”
“我们想彻底了解公主的心思啊。”
三只小妖说得头头是道,嵬大声呵斥:“你们只是想看礼物吧——!”
缩起脖子的小妖们,嘻嘻笑着,毫不在乎,又跑去纠缠修子。
“好啦好啦,给我们看嘛。”
“我们不会告诉任何人。”
“就当做我们跟公主之间的秘密。”
“不行。”修子懒的理它们,站起来说:“嵬,拜托你了。”
“嗯,交给我就对了。”
修子对坚决回应的乌鸦笑笑,叭哒叭哒跑走了。
现在这个时间,晴明应该回去内院探望斋王。如果错开了,没见着,她也可以去中院找晴明。
彰子目送眉飞色舞的修子离去,眯起眼睛,叹了一口气。修子可以这样跑来跑去的日子不多了。身为内亲王,不可以到处乱跑。只有在伊势期间,她才可以像这样当个活泼的小女孩。想到这里,彰子不禁有点感慨。
同时,她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不过相差几天,变成六岁的修子,在容貌、行为举止上,都比五岁时成熟了很多。
修子是个非常聪慧的女孩,她是为了母亲,硬逼着自己成长。彰子希望可以有更多的日子让她继续当个小孩子,以为可以当小孩子的时间真的很短。
彰子是藤原家族的大家长的大千金,从小被当成未来的皇后抚养长大。从她懂事以来,就接受种种教育,学乐器、学书法、学诗词,从来没有自己到处乱跑过。当成游戏的活动,现在回想起来也都是教育的一环。
她并不讨厌这样的生活。想到现在全都派上了用场,她就很感谢那些日子。
不过,她只是贵族家的千金小姐,与身为皇上女儿的公主修子想必,被赋予的义务、背负的责任相差很多。修子肩上的重担,比她重多了。
所以她希望至少这段时间,可以让修子过得自由自在,像个小孩子。现在时间所剩无几,她更想要为修子好好把握。
要把修子的衣服收进唐柜时,猿鬼问她:“小姐、小姐,你会跟公主一起回去吗?”
咕噜咕噜滚过来的独角鬼斜着身子说:“还是会跟晴明一起回去呢?”
用四只脚爬过来的龙鬼,跳到彰子背上说:“干脆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噗。”彰子忍俊不禁,摆出思考的模样说:“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要有晴明大人或皇上决定。”
彰子本身是希望尽可能陪在修子的身旁。她从以前就这么想。现在快分开了,她更希望在分开前,可以尽自己所能,为修子做任何事。
“不过,公主有云居大人陪伴,可能不太需要我把……”
乌鸦盘踞在唐柜上面,张开鸟嘴说:“你胡说什么呀,我家善良可爱的小姐说,你帮了她不少忙呢。”
也不知道在得意什么,乌鸦高高挺起了胸膛。彰子眯起眼睛说:“真的吗?我太高兴了。”
来伊势很久了。过年后,不止修子,晴明和彰子也都多了一岁。
彰子十四岁了。
十二岁的冬天,穷奇事件改变了她的命运,她与章子替换身份,投靠了安倍家。
十三岁的新年,她是在京城的空屋度过。十四岁的新年,她是在伊势的斋宫寮度过。明年的新年,回事在哪度过呢?才刚过新年,就开始想这种事,她不禁笑自己太心急了。
彰子瞥了一眼自认是在帮她的小妖们。不知道为什么,总觉不论去哪里,都有它们希艾娜过半。而且,只要有它们在,无论在哪里,都能笑的很开怀。
彰子停下收拾衣服的手,遥望西边天空。
那里是京城。比她大一岁的昌浩,今年十五岁了。
半年没见了,彰子很想念他。他们通过几次信,述说彼此的近况。但是今年冬天中旬,帮彰子送信的乌鸦,翅膀受了伤,就没再继续了。
彰子希望昌浩没收到信不会介意。可是,以昌浩的个性,很可能会想太多,担心是自己回信太晚,所以彰子不再写信给他。
昌浩寄来的信,彰子都好好收着。每封信的收信人都是“藤花”。
在这里,知道她真正身份的人,也都是以侍女的名字藤花称呼她,所以她已经听习惯了。
“呐,公主。”猿鬼拉扯彰子的衣服下摆说:“干脆把名字改成藤花吧?”
这可把彰子吓坏了,瞪大眼睛说:“咦?”
独角鬼和龙鬼跟吃惊的彰子相反,拍着手高兴地说:“喔,没错、没错,好主意。”
“这样的话,我们会帮你通知京城里所有的小妖。”
小妖们越说越高兴,彰子配合它们的视线蹲下来,疑惑地骤起眉头说:“等等,你们为什么会这么想?”
三只小妖面面相觑。
“这……”
独角鬼望向西边天空,举起一只手发言。
“昌浩在外面提到公主的名字时,都会顿一下。”
“咦……?”
那句话真的出乎彰子意料之外。
“因为说出小姐真正的名字就糟了。”
“可是他平时不是都叫小姐真正地名字吗?所以常常会差点脱口而出,又急忙重说一次。”
龙鬼与猿鬼轮流说明,彰子听完有点错愕。
竟然有这种事,她完全不知道。昌浩什么都没说,她也没听晴明、吉昌和成亲说过。
但是,小妖们来去自如,去过很多地方,所以既然它们这么说,应该是真有这回事吧。习惯会瞬间冒出来。无意识是很麻烦的东西。彰子拖着脸颊,露出忧郁额表情。
“这样啊……”
到目前为止,在彰子的人生中,以“藤原彰子”的名字度过的时间最长。然而,将来被称为“藤原彰子”的时间会越来越短。
虽然还是彰子,可是,现在的彰子不能再是“藤原彰子”了。因为藤原彰子必须待在藤壶,除了藤壶中宫外,不能有其他藤原彰子存在。
随口说说的小妖们,没想到会让彰子这么烦恼,慌忙说:“啊,呃,小姐,我们不是说你的名字不好哦。”
“就是啊!小姐的名字很漂亮,也很好听。”
“干嘛啊,阿独,说起话来跟阴阳师一样。”
贝隆规呛声的独角鬼,难为情的搔着头说:“嘿嘿,我想既然都来伊势参拜了,干脆再用点心学习阴阳道。”
彰子点头表示了解,却又感到疑惑。
那是很好的志向,可是她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为什么呢?
小怪在的话,应该会帮她厘清那种突兀感。但和遗憾,小怪不在这里。神将们也刚好不在,乌鸦嵬又缄默不语。
她想去问玄武或六合,转身跑走。
“小姐,你要去哪?”猿鬼问。
彰子开朗地回说:“我去问信的内容,云居大人应该知道的。如果回京城的日期决定了,就要赶快做准备。”
小妖们点点头说:“是喔?”挥着手目送她离去。
* * *
——……………哪……
* * *
斋宫寮四周群上环绕。风音站在山脚下的一隅,神情凝重地仰望天空。天气很不好,乌云密布,好想就快下雨了。
昨晚气温骤降,变冷许多。天气再这样坏下去,可能不是下雨而是下雪。
“希望公主的身体不会出问题……”
气温急剧变化,对小孩子的影响十分明显,回去要尽量帮公主保暖。
深色灵布飘扬的六合,在她旁边现身。他爬上耸立山顶的杉树,察看四方。
“怎么样?”风音问。
六合难得露出了忧郁的眼神。
“你说得没错,有点奇怪。”
环绕斋宫寮到整座神宫的群山,散发出来的波动有异常。从年底就吹起了特别寒冷的风,而且哪都不去,就在这附近绕圈子盘旋。
那道风彷如会攀附在身上,被吹到就寒彻骨髓,连心情都变得很沉重。
风音知道这是什么风,起初,她否决了自己的想法。
这里是神国伊势。去年秋天阴雨连绵,大日灵子的怒气在这里蔓延时,出现很多异状,招来了妖魔鬼怪。但是找出原因,安抚了神,把妖魔鬼怪全部清空后,就没发生过什么怪事了。
冬至前是阴盛阳衰,所以在那之前,她都很小心观察情况。现在平安度过了冬至,阳盛阴衰,年也过了,应该没什么好担心了。然而,吹进这地方的风,却让她心头发冷。她出生的的出云国道反圣域,下面就是黄泉之国,只以大磐石相隔。现在的空气,跟那里酷似。
“到底从哪来的……”
风音按着嘴唇,低声嘟哝。从神治时代起,就被她的父亲道反大神堵住的黄泉之国,并不是完全没有其他通路。详细情形她不清楚,只听说除了出云,纪伊国某处也与黄泉想通。除此之外,,某些事的发生,也可能轻易开启黄泉的入口。
风音以前也曾经利用修子的心,凿穿过瘴穴。
“风音、六合——!”
缠绕着风讲太阴,冲破云层飞下来,把周遭堆积的落叶全吹走了。
风音压住凌乱的头发,眯起眼睛说:“怎么了?太阴。”
棕色头发飞扬的太阴,沉着脸说:“这云层好奇怪,太厚重了,简直就像……”
就像神发怒时,带来绵绵长雨的那个云层。
风音与六合瞪视着天空。那不是神,神的愤怒平息了。那之后,没有人做过惹神生气的事。修子代替卧病在床的恭子公主,完成了斋王的任务。知道事情真相的伊势寮官们,也都保证这样就不会有问题了。
还不只是这样,海津岛的海津见宫也确实执行了祭祀的工作,带来了原始神明的加护。若有神谕,服侍海津见宫的玉依公主的神使,一定会来通报。
既然没来通报,就表示不是神意。
而是……
“在某个地方,出现了通往黄泉的道路?”
偶然开启的道路,是原本就不该有的存在。
通常,一有异状,当地的神就会迅速封锁道路,把风驱散,以免酿成灾祸。凡是偶然开启的路,都是这样处理。
但若是存在着某人的意图,事情就不一样了。
“该怎么做呢?光是那个云层,我还有办法清除。”
太阴毅然决然提出这样的意见,六合无言的摇摇头。不从根本解决问题,即便把云清除,也大有可能一再重演。
犹豫了好一会的风音,闭上眼睛,潜心沉思。
目的是什么?席卷这个地方的风,想要什么?
她结起刀印,抵在额头,五官全开寻找答案。
卯足全力扩张感觉之网时,察觉有危险,她倒抽了一口气。
“怎么了?”
风音抬头望向位于高处的黄褐色眼眸,紧张地回说:“黄泉的送葬队伍来了……”
“送葬队伍?”
反问的是太阴,六合扭头望向斋宫寮,默默转身离开。
“啊,等等,六合!”
惊愕的太阴出声叫他时,他已经消失了踪影。
太阴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中,气得嘟起嘴来。
“起码告诉我怎么回事嘛。”
风音苦笑着说:“他去找晴明了。”
这句话把太阴惹毛了,冲着风音说:“为,风音,这句话我可不能听过就算了。”
说的好像晴明会——。
“不要说那种不吉利的话嘛,虽然以人类来说,晴明……”
像连珠炮般说了一长串的太引进,突然不说了。
后面那串话是,虽然已人类来说,晴明的寿命有点太长了。
太阴把差点冒出来的话吞下去,闭上了嘴巴。风音向她道歉说。:“对不起,我没把话说清楚。”
风音边环视着周遭,编队愁眉苦脸默不作声的太阴说:“与寿命无关……他们是来带人走。”
来带人走。强行带走。抓住、五花大绑、拖走。
“黄泉的队伍就是这样。清明大人的寿命还很长,放心吧。”
风音这么说,只是为了安抚神将。太阴看她说的那么轻松自若,不禁目瞪口呆。风音察觉她那样的表情,不解的问:“怎么了?”
太阴翻白眼看着风音,猜疑的说:“你总不会告诉我,你知道所有人的寿命吧?”
说起来,风音可是神的女儿呢。最近她的侍女装扮、工作姿态,都有模有样,害太阴差点忘了她这个身份。
风音苦笑着说:“不是全都知道。”
不是全部?那就是知道一部分咯?
太阴这么想,可是怕自找麻烦,就不再追问了。
她把偏离主题的话又拉回来。
“黄泉队伍来带谁?”
“不知道,但是可以确定往这里来了。”
风音甩甩头,转身说:“回去吧。”
安倍晴明收到了左大臣的来信,几乎在同一时间,斋王也收到了皇上派人送来的噩耗。在皇上亲笔写的文章中,笔迹如实描绘出了他混乱的思绪。一眼就看得出来,他是多么心痛。
恭子把信件放在矮桌上,无力的依靠着凭几,忍不住落下泪来。
“怎么会这样……”
随侍在侧的命妇,担心地走向恭子。
“斋王,请振作起来……”
恭子泪眼迷蒙的摇着头,对安慰她的命妇说:“我没事,我只是觉得袖子公主太可怜了……”
眼泪哗啦哗啦地留下来,她边用袖子拭泪,边嘤嘤啜泣。
“我要怎么告诉修子公主,她的母亲生下二公主后就去世了。”
向神虔诚祈祷的修子公主,一心就是希望能治好母亲的病。
“神这么做,也太残忍了……”
看恭子那么悲伤,命妇也泪眼汪汪。
“想必皇上也很伤心吧。皇后去世的消息,迟来了将近一个月,可见皇上的心有多混乱,说不定还无法接受皇后已经去世的事实……”
“是啊……很有可能,皇上太宠爱皇后了……”
恭子用袖口压住又流出来的泪水,抬起了头。
忽然,她惊愕地屏住了气息。命妇看她神情不对,讶异地移转视线。
修子正抚着柱子,呆呆伫立着。
凝然不动的她,似乎连呼吸都忘了,用不带感情的眼眸望着恭子。
恭子和命妇没想到修子会来,都惊慌失措。
皇上也不希望以这种方式让她知道吧?事实上,皇上在信中特别提到,还不要告诉修子。
“公主,刚才那些话是……”
惶惶不安手足无措的命妇,视线飘忽不定,思索着该怎么说。无论如何,她都要想尽办法蒙混过去。
修子张大眼睛喃喃说着:“藤花说……”
“啊?”
命妇愁眉不展,修子看都没看她一眼,茫然地转过身去。
“那时候……”
藤花说了什么?她握着我的手,说了什么?
“她说会好起来啊……”
修子的眼眸失焦,不知所从。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说出来的话,让恭子和命妇心如刀割,哑然失言。
“……妈妈……”
修子摇摇晃晃地离开了斋王的住处。
恭子和命妇都束手无策,只能目送她离去。
隔没多久,名叫藤花的年轻侍女就来向两人请安了。
“请问公主殿下在这里吗?”
在不失礼的状态下,悄悄环视屋内的彰子,察觉里面气氛紧张且凝重。
“请问……”
恭子双手掩面,不断对疑惑的彰子摇着头。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命妇代替她说:“都怪我太不小心……让她听见皇后殿下去世的消息……”
彰子屏住了气息。
“咦……?”
她的心脏狂跳起来,努力回想命妇说了什么。
“皇上的意思是先不要告诉修子公主,我却……!我应该更留意周遭的动静……!”
命妇哭得抽抽噎噎,肩膀颤抖。恭子流着泪斥责她说:“命妇,不是那样,不是你的错。”
恭子拿起矮桌上的信,沮丧地垂下头。
一时之间,现场听见两人的啜泣声。
彰子眨眨眼睛,胆颤心惊地问:“皇后殿下已经……?”
命妇无力地点点头。
“她生下了……二公主……”
因为严重的难产,婴儿曾一度危急,好不容易才保住了一条命。可是,定子产后胎盘没有脱落。
“就那样……去世了……”
“——……咦!”
彰子的视野变得模糊,大大晃动起来。
从远房某处传来嘻嘻嗤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