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贺茂川的修子一行人在远离阴阳师的河岸扎营,架起布幕遮住轿子。
下了轿的修子站在铺好的布上,仰望阴暗的天空,皱起眉头。
「好像快下雨了。」
怱然响起乌鸦叫声。
修子环视周遭,看到一只乌鸦呱呱吼叫,在他们头顶上绕着大圈子。
中途追上来的小妖们爬到轿子上,指着乌鸦大叫。
「啊,是守护妖。」
「喂,乌鸦!」
「嘿哟!」
盘旋的乌鸦表情可怕,对着朝它啪嚏啪嚏挥手的小妖们,发出更凄厉的叫声。
『还不快滚!』
听在普通人耳里的猛烈嘶吼,其实是在喝斥小妖们。
「唔哇!」
三只小妖躲进轿里,叽叽喳喳地发牢骚。
「有什么关系嘛!其他人又看不见我们。」
「就是啊!」
「它干嘛在那里骨碌骨碌绕圈子,可以停下啊!」
修子耸耸肩,苦笑起来。
侍女们搭乘的牛车不能到有很多小石头的河岸,因此她们停在河堤,半打开车窗看着这里。
修子往命妇与菖蒲搭乘的牛车望去,看到她们两人开着窗,用扇子遮住了脸。命妇看到修子,把车窗开得更大,探出身体,摇晃桧扇的穗子。命妇看着修子的眼神好柔和。
不知道为什么,隔这么远修子还是看得出来。
布幕里有修子、她所搭乘的轿子、一个穿着壶装束⑨的侍女、四名侍从。布幕外有一倍人数的侍从、随从待命。
牛车周边也有侍从和随从,构成了超乎想像的大队人马。
取下市女笠⑩的侍女把侍从们赶出布幕外,等他们出去后,修子才走到水边。
她把身上的污秽转移到侍女交给她的赎物上,吹三口气后将赎物丢进河里,赎物很快就被流水冲走不见了。用来做成赎物的纸相当薄,所以容易溶解。
修子用双手掬水,啪唦啪唦地洗脸,发现水没有伊势那么冰冷。
这样就完成修禩了。再等阴阳师消灾解厄,活动便告结束。
她坐在铺垫上,喘了一口气。
原本应该由昌浩帮她消灾解厄。但昨晚接到通知,说昌浩由于阴阳寮的事去找晴明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修子鼓起了腮帮子。
「昌浩是我的阴阳师,阴阳头居然随便派遣他。」
而且,昌浩是在几天前就离开了京城。
「以后要叫他凡事都向我报告。」
小妖们在耍脾气的修子后方彼此对看。它们知道事情真相,却怕修子知道会担心。
昌浩一定不想让她担心。
三只小妖相互使个眼色,点头约定不说出口。
从牛车里面看着修子的命妇望向阴阳师们聚集的地方,皱起眉头。
「公主在等他们呢,他们在干什么啊?」
要为修子消灾解厄的人,是阴阳助安倍吉平。阴阳助会来坐在布幕前,念诵祓祝词。念完后,修子一行人就要前往清水寺。
「待在那种不能遮风的地方,公主会感冒的……」
命妇焦躁地碎碎念,阖上了扇子。
「菖蒲,你叫随从去催促阴阳助。」
跟命妇同车的菖蒲,要去把话传达给随从。
「还有,把这件外套拿给公主,别让她着凉了。」
风比想像中冷。命妇把原本自己要穿的外套交给菖蒲带走。
看着披上外套的侍女与随从一起徐徐走下河堤,命妇深深叹了口气。
她坐下来,手按着太阳穴,闭上眼睛,觉得头有点疼。
这几天睡醒时都不太舒服,好像作了梦,但完全记不得梦境。
醒来后总是全身盗汗,冷到骨底。
可能是太过劳累了。身体不舒服就会心浮气躁,想找人发脾气。每天几乎都是看到藤花,就忍不住大声叫吼。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个女孩心情就很乱,感到浑身不对劲。
命妇掩住眼睛,又叹了一口气。
呸锵。
某处响起了淌落的水声。
是河川的水花吗?从这里都听得见,可见是很大的水花。
呸锵。
又响起淌水声,命妇讶异地抬起头。
有张脸从敞开的车窗往里面看。
是人的脸,长着两根角,脖子特别粗,连着野兽的身体。
从小小的车窗只能看到这样。
「唔……!」
命妇倒抽一口气,瞪大眼睛。人工般的脸看着她,缓缓张开了嘴巴。
命妇顿时失去了意识。
「————……」
张开眼睛时,命妇发现自己躺着,非常惊讶。
「什么时候睡着了?」
她爬起身,看到车窗敞开着,冷风从那吹进来。
往外一看,菖蒲正跟在随从后面爬上河堤。
她猜想,自己可能是昏迷了一下。头痛好像变得更严重些。
命妇关上车窗。
「命妇大人,打扰了。」
菖蒲掀开后车帘,爬上车子。
「我将衣服交给公主了……命妇大人,您怎么了?脸色……」
命妇脸色发青,几乎没有血色。
「您不舒服吗?我帮您通通风……」
菖蒲正要打开窗户时,被命妇制止了。
「不用!」
强硬的语气把菖蒲吓得收回了手,缩起身子。
菖蒲惊讶地望向命妇,看到她背对窗户,张得斗大的眼睛眨也不眨,好像看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命妇微微摇着头说:
「请……关上窗户。外面会看得到的……」
「您看到了什么吗?」
「没有!」
命妇立刻否认,凝视着后面的车帘。
「我什么也、什么也没看到,对,什么也……」
她一次次地重复这句话,好像在说给自己听。
◇ ◇ ◇
风音在看得见京城入口「罗城门」的地方等候时机。
就快到了。
「来了……」
阴阳师们将大量赎物丢进河里,念完祓祝词,同时击掌拍手。
在掌声震荡大气时,风音闭上眼,对着插在地上的桃枝念起咒语。
「阿波利矢、游波须度万宇佐奴、阿佐久良仁、守护此地之神、于利万万世。」
这片土地有很多守护神,风音请祂们将神圣的力量降临在当作依附体的桃枝上,再借用阴阳师祓除的力量,加强除魔的力道,一举发射出去。
响起一般人听不见的清澄声音,一道如针般的细长光芒贯穿云朵。
光芒直射桃枝,被吸入地底下。
风音张开眼睛,把刀印举向天空。
「残害破障、急急如律令——……!」
◇ ◇ ◇
藤花将桃枝插往花器里,忽然站身走到外廊。
沉沉低垂的云裂了开来,蓝天逐渐露现。
没多久,真的洒下了许久不见的阳光。
藤花喘了一口气,心想事情一定是解决了。
吹起了风。与刚才不太一样,似乎微微飘荡着令人心旷神怡的绿意。
被风吹过的庭院树木,恢复了原有的娇艳。
回到房间,刚才还紧闭的花蕾已经开始柔和地绽放了。
经过一晚,修子等人带着音羽的水回来。
看到开始绽放的桃枝,修子睁大眼睛,灿烂地笑了起来。
「这是哪来的?」
「是伊周大人送给公主的礼物。」
主屋里放了好几个花器,不管坐在哪里都能看得到桃枝。
一问才知道,不只这里,连侍女房间都同样插了桃枝。
修子边一根根观赏,边戳戳还没开的花蕾,眯起眼睛端详。
「太棒了,要写信道谢才行。」
对了,把带回来给父亲的音羽水也分一点给伊周吧。
「藤花,帮我准备纸张。我要写信给伊周大人,要漂亮的纸张。」
「是。」
藤花行个礼走到外廊,看到小妖们板着脸蹲在那里。
「你们怎么了?」
它们两眼发直,争相对疑惑的藤花说:
「喂,藤花,桃枝是你到处发的吧?」
「你要我们怎么办?放那种东西,我们就进不去主屋了。」
「不要这样嘛。」
藤花眨眨眼睛说:
「啊……除魔……」
桃枝会除魔。
「可是,你们不是去修禊,还去冲了瀑布吗?」
「是啊!」
百思不解的藤花疑惑地问:
「既然被祓除过,表示没有东西可以再被祓除了吧?」
三只小妖彼此对看,似乎还是有点怀疑。
「是这样吗?」
「我们可是历史悠久的京都妖怪呢!」
「桃枝对黄泉鬼怪也有效,是历史悠久的除魔道具呢!」
「我们果然还是敌不过桃枝吧?」
三只小妖同时点头,「嗯」了一声。
独角鬼沮丧地垂下肩膀。
「在桃枝枯萎前,我们都不能来这里了。」
猿鬼和龙鬼也无精打采。
藤花看着沮丧的三只小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没想到,伊周对外甥女的心意会有这样的影响。
忽然,龙鬼眨了眨眼睛说:
「啊,对了,有晴明做的辟破除。」
猿鬼和独角鬼都张大了眼睛。
没错,有以前晴明在伊势帮它们做的东西。那是修子在海边捡的贝壳,晴明念过咒语后,用绳子串起。
戴着那个贝壳,待在有清净力量保护的伊势斋宫也没问题,还可以神采奕奕地去参拜神宫。
小妖们蹦跳起来。
「没错、没错,有那个东西。」
它们吱吱喧闹起来,独角鬼骨碌地翻了个跟斗。
「我们去拿来。」
猿鬼向藤花挥挥手,转身跑开。
从外廊跳下去,正要拔腿往前冲时,眼角余光看到从渡殿走过来的外褂的花样。
龙鬼心想这个侍女还跑得真快呢。通常,侍女再怎么匆忙也会静悄悄地前进,很少看到侍女会跑得这么快,把头发甩得乱七八糟。
到底是谁呢?一看那仕女的脸,竟然是命妇。
她头发甩得乱七八糟,眉毛上扬,眼睛也布满血丝,模样相当可怕。
看到龙鬼突然停下来,猿鬼和独角鬼也停止脚步。拉着衣服下摆奔跑的命妇是在看谁呢?小妖们循着她的视线望去。
听到脚步声的藤花缓缓转过头,看到命妇正以射穿她般的眼神瞪着她。
凄厉的目光把她吓得往后退。
「命妇大人……?」
命妇揪住因震慑而呆呆伫立的藤花的前襟。
「你把那东西怎么样了?!」揪住藤花的衣领紧紧勒住的命妇,把脸逼近藤花,胁迫地说:「你把那东西怎么样了?拿去哪里了?快说!」
勒住藤花的力气大到不像女人,藤花被勒得不能呼吸。
她颤抖着把手伸向命妇的手,虚弱地反抗。
「……命……妇……大……」
干什么啊?
呼吸断断续绩的藤花动着嘴巴,模样像女鬼一样可怕的命妇对她大吼:
「你拿去哪里了?你说啊,快说……!」
小妖们呆呆看着用不寻常的强大力气摇晃藤花的命妇。
灵力用到一滴不剩的风音,瞒着所有人偷偷溜回了竹三条宫。
进到房间,就全身虚脱了。她靠着柱子瘫坐下来,好一阵子都不能移动。
可能的话,她很想就这样沉沉睡去。
「起码要换件衣服……」
现在的打扮,万一被藤花之外的人看见,就很难解释了。
风音套上单衣、穿上裤子、解开头发、戴上假发。
已经累到快昏倒了,勉强才做到这样。
她喘口气,几乎把肺里的气全吐光,然后拖着身子钻进被褥里。
她是以身体不适为由,没去清水参拜,但现在真的是头昏眼花,可以光明正大地卧病在床。
闭上眼睛,瞬间就睡着了——应该会是这样。
周遭安静得出奇,所以远处的声响也格外大声。人处在沉睡与沉睡前的狭缝间,五官会特别敏锐。稍微进入深沉睡眠,就会脱离那种状态,什么都不知道了。
风音正在那个狭缝间飘浮。
淤滞在京城的气枯竭,算是扫荡一空。等体力恢复后,她打算去找行踪不明的昌浩。已经筑起新的结界,所以京城暂时安泰了。
除非人心偷窥那个黑暗,因此坠入深渊里——。
呸锵。
水声响起。
「唔————!」
以几乎发出声响的气力张开眼睛的风音,猛然从被褥跳起。
她抓起外褂,一边冲出房间一边把手穿过袖子。
那声音是个征兆。
「件……!」
在哪?
就在她低嚷的瞬间,从主屋传来叫骂声。
风音听出那是命妇的声音,倒抽了一口气。
那里冒着类似妖气的烟雾,只有那附近特别昏暗。
冲到那边的风音,看到面目狰狞的命妇勒着藤花的脖子。
听到吵闹声跑来看的修子,一拉开木门就呆住了。她没办法撇开视线,也没办法闭起眼睛,睁圆的眼睛有着颤栗。
嘎嚏嘎嚏发抖的她,动着稚气未脱的嘴唇,叫着「命妇」。
表情扭曲的藤花抖动一下,瘫软地向后仰,试图剥开命妇手臂的双手也滑落下来。
命妇还是不放过全身瘫软无力的藤花。
她激烈地摇晃藤花大叫:
「你拿去哪里了!说啊,快说……!」
府里的人听到吵闹声,都大惊失色聚集过来。
风音细眯起眼睛。
命妇每吼一声,缠绕在她身上的黑色物体就逐渐成形。
是很小、真的很小、只有小指头的指甲大小的脸。
吧嗒吧嗒张合的嘴巴,配合命妇重复着相同的话,宛如哼唱着什么。
「还我、还我!还我还我还我……!」
呸锵。
响起了水声。
无数张脸哼唱着。
风音耳边响起不该听得见的声音。
不该在这里的妖怪的脸,仿佛出现在命妇背后。
『你最厌恶的人,会夺走你的宝物。』
缠绕着命妇不断增生的黑脸,听到像是件说的话,带着邪恶的喜悦,一次次重复同样的话语。
『你最厌恶的人……』
命妇高声怒吼,清净的空气开始沉滞。沉滞的主人是命妇。
风音咂了咂嘴。
「什么时候的事……!」
近在咫尺,她居然没发现。
她迅速结刀印、低声念咒语、唱出九字真言。
封锁不断从附近喷出来的妖气后,再以凌厉的气势发动攻击。
无数张脸「呀」地尖叫,视线同时转向风音。
它们似乎想诅咒风音,但还来不及那么做就烟消云散。
这时,命妇发出颤抖的叫声,翻白眼昏了过去。
所有人都吓呆了。
瘫软的藤花手指微微动起来,她发出嘶嘶声响,吸入了空气。
「喀……!」
因强烈咳嗽,身体弯成く字形的藤花,流着泪气喘吁吁。
她拼命呼吸,勉强撑着抬起头,满脸惊恐地望向命妇。
躺在地上的命妇动也不动。
「……命……妇……」
尽管仍有余悸,藤花还是慢慢爬向命妇,轻轻摇晃她。
从命妇嘴里溢出微弱的呻吟声,藤花确定她还活着,才安心闭上眼睛。
藤花不太能出声。因为脖子被勒得太紧,声带受到压迫,声音嘶哑了。
修子无法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事,全身僵硬不能动弹,慢慢转动张大的眼睛。
原本在视野内的小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她四处张望,看到快哭出来的小妖们东倒西歪地跑进了外廊下面。
使尽全力踏出步伐的修子,发出僵硬的嘎吱声,走向藤花和命妇。
风音跑过来,搀住差点跪下来的修子,搂她入怀。
修子紧紧抓住了风音。
「风……音……」
一直没办法眨眼的修子,眼皮总算颤动起来了。
「命妇怎么了……?」
风音咬住嘴唇,难过地说:
「对不起……我竟然没发现……」
修子完全听出了这句话的意思。
没错,邪恶的东西避开修子,攻击了命妇。
冲进外廊下面的小妖们,哭着爬来爬去。
「在哪里?怎么会没有呢!」
「是这边没错啊!」
「明明放在这里啊!」
命妇所说的东西,可能就是那个卷轴。因为卷轴不见了,所以她才那么生气。
的确是放在这里。它们只是把用油纸包起来的卷轴,暂时放在这里。
小妖们哭得唏哩哗啦,把附近都挖遍了。
「怎么会这样呢?出来啊!」
「别开玩笑了,喂!」
「为什么……不见了……」
拼命扒土的手动作越来越慢,终究停止了动作。
它们噗通坐下来,不安地缩成一团,哭得抽抽噎噎。
谁叫命妇老是找藤花麻烦呢?
它们觉得命妇太过分,才会想整她一下。
只是想把她重要的东西藏起来,让她着急。
原本打算等事情过后,再悄悄放回,一定会还给她。
因为那个命妇虽然对藤花说过很多难听的话,但仍然很照顾公主。
公主也一样,尽管对她有很多想法,还是很敬仰她。
更重要的,是做了坏事会被阴阳师骂、会被晴明骂、会被昌浩骂。
真的、真的成为祸害,就会被阴阳师毫不留情地祓除。
它们并不是来真的—它们只是恶作剧而已。
然而……
应该在那里的卷轴,却突然消失了。
小怪的阴阳讲座
⑨平安时代的贵族女子出远门时的装扮。
⑩中央突起的大帽子,用蓑草编织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