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浩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朱雀。
「你说……什么……」
神将淡淡地重复着刚才的话:「趁现在……剑术不好的你……也可以杀了我。」
接着,他扬起嘴角自嘲地说:「我答应你的事……忘了吧。」
愕然俯视着朱雀的昌浩握起了拳头,肩膀颤抖。
「我不要、我才不要!」
为什么突然说出这种话?昌浩无法了解朱雀的意图,但还是很冷静,断然拒绝了。
朱雀稍微抬起沾满血和泥巴的伤痕累累的左手,以颤抖的手指指向前方的尸樱。
老人站在尸樱旁边。
昌浩倒抽了一口气,环顾四周,没看见件的身影后,松了一口气,但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只有朱雀和青龙在这里呢?
「太阴呢?」
「不知……」
听见朱雀吐大气似的回答,昌浩的视线迅速扫过周遭一圈。
「大家都跑到哪里去了?玄武、白虎……还有天一,都在这里吧?」
朱雀的眼皮颤动了一下。他指着尸樱的手握成了拳头,锥心刺骨地说:
「被吞噬了……」就只说了这么一句。
昌浩注视着尸樱,还有背对着他们、头也不回的祖父。
祖父的右手下垂,左手触摸着尸樱的树干。那颗树污秽了。光站在旁边,生气都会被吸走,直接接触当然会被吸光。
在樱花森林,每次为了撑住身体而触碰树木都会被剥夺生气,意识逐渐模糊。昌浩想起这件事,脸色发白。
「爷爷,不行啊……」
正要站起来的昌浩察觉祖父下垂不动的右手、穿着狩衣的背影,好像有点怪异,便停止了动作。
祖父惯用右手,为什么会用左手触摸树干呢?
风飕飕吹过。没有受损的树木疯狂撒落花朵,深紫色的花瓣如暴风雪般狂乱飞舞。
樱花会使生物发狂。
因为待在会使感觉、能力、神气甚至所有东西发狂的森林里,昌浩始终没有发觉到。
心怦怦颤动。挂在胸前的道反勾玉产生了冰冷的波动,与心跳相互呼应。
勾玉的力量补足了昌浩很久以前失去的灵视能力,将被隐藏的东西映在昌浩脑里。
绝不回头的背影之中有着生命的火焰。那是魂魄,存在于以年轻模样出现的灵体的更深处。
昌浩并没有真正看过魂魄。只能凭图画、书籍的记载来想像,应该是很像俩个勾玉合起来的太极图,
两个勾玉是魂和魄,各自都是阳中带阴,阴中带阳,不会偏向任何一边,保持完美的平衡。
然而,昌浩的心又怦怦悸动起来。他张大眼睛盯着老人的背影,无法眨眼。
「魂……不见了……?!」
愕然低囔的昌浩,听见含笑的低语回应说:
「看出来了啊……不错嘛……」
原本还怀疑昌浩在播磨国菅生乡能修行到什么程度,看来是超越了想像。
朱雀缓缓移动视线。
找到问题点的昌浩,看着即将打起来的斗将们。
神气爆发的青龙靠着意志力撑住快弯起的膝盖,把大镰刀当成拐杖,注视着红莲。
被轰炸时,红莲转身护住了怀里的勾阵。凝聚的神气重重落在他身上,痛得他无法呼吸,背上的伤口受到重击又裂开了。
灼热的斗气迸射出来。
青龙步履踉跄地握着大镰刀,对红莲发出了杀气腾腾的嘶吼。
「咲光映……在哪……?」
他满脑子都只想着这件事,。
尸樱要得到咲光映。晴明下令把咲光映带来。
朱雀把刀挥向了主人。太阴不知道跑哪去了,一直没回来。
跟随晴明、听从命令的式神。现下只剩青龙。
红莲边提防青龙,边环视周遭。看样子,是无法避免冲突了。必须找个安全的地方把勾阵放下来再应战,不然自己会有危险。
青龙就像受伤的野兽,不会考虑后果。现在盘据他脑中的念头,大概只有杀了眼前的敌人,找出尸樱的活祭品。
才刚与朱雀进行过生死决斗的青龙,每动一下就鲜血直流。他全身都是被火焰之刃砍伤的伤口,形成好几条红色血痕,淌着血滴。
红莲感觉脚下有东西钻动,体温逐渐从赤裸的脚底流失。他赫然低下头,看到不知何时蜂拥而至的几千张脸,吧嗒吧嗒动着嘴巴,等血滴淌下来。
他迸放神气,驱散那些脸,重新抱好勾阵。
邪念趁他把注意力集中在青龙身上时,团团围住了他。
地面堆积着层层花瓣。黑胶躲在那里面,等待新猎物。
被刨挖开来的花垫底下,究竟埋藏了多少邪念、多少污秽?红莲难以想像。
气枯竭会使树木枯萎,充斥树木的污秽会随着花朵散落,并聚集胶的邪念。邪念所散发的邪气是不祥之气,树木吸入后,又会引发更严重的枯萎。
这是没完没了的循环。污秽的连锁就在这里。
红莲一面注意着青龙的动静,一面确认昌浩在他背后筑起的结界是否安全。邪念趴在结界护墙上不停扭动,打算直接吃掉法术。昌浩的灵力也衰退了许多,看来没多久结界就会被啃破。但只要还能待在里面,昌浩就不会有危险。朱雀不能动了,应该也不能伤害昌浩。邪念与交战的冲击,都会被结界所阻断。
再瞥一眼尸樱下的老人。他动也不动,完全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青龙虽然遍体鳞伤,但手中握有武器,恐怕会不要命地杀过来,看不到这之外的任何事。即使红莲怀里的勾阵、后面的昌浩映入他眼帘,他也可能认不出他们是谁。
反过来看,红莲的双手都被勾阵占据,也没有武器,还要保护昌浩。神气快消耗到极限了,即使是现在,森林也还持续吸食着他的神气。
「那家伙也是一样吧……」
但现况对红莲还是压倒性的不利。
青龙与红莲同时缓步后退,彼此互瞪。谁先露出一点破绽,谁就会被杀。
忽然,邪念如涟漪般流向了尸樱。看到涟漪逐渐靠近老人,红莲的注意力刹那间从青龙身上移开了。
青龙没有错过这个瞬间。
他使出浑身力气,挥出了弯月刀刃。在刀尖卷起的神气溅出火花,凝聚成巨大的团块,飞射了出去。
白色火龙跳出来,冲向团块,将火花咬碎,让团块爆炸。
红莲蹬地跃起,但太迟了。
夹带杀气的神气之雨如利刃般倾泻而下,没弹开的几把利刃一刺中红莲就爆裂了。
「唔……!」
他痛得差点叫出声来,但仍是硬吞了下去,
尽管摔进了几万张脸里面,他还是尽力护住勾阵,不让她碰触到邪念,他不禁打从心底赞赏这样的自己。
肉屑与鲜血从神气炸开的伤口喷溅出来。缠绕全身的邪念,乘机把生气吸个精光,令他觉得体温快速下降。
红莲撑起单膝,重整姿势,抬起头才发觉额头被割伤流血了,他懊恼地咂了咂舌。
青龙颤动着肩膀喘息,也撑起单边膝盖。呼吸带着吹哨般的吁吁声,冷汗直冒。不断淌落的血滴,早已被等在那里的邪念吞噬。
强烈的神气相互碰撞,尸樱森林被蹂躏得惨不忍睹。
倒下的树木重重交叠,因爆炸而漫天飞扬的尘土散落在还勉强竖立的树木上,承载不住重量的枝桠因此接二连三地掉落下来。
绽放在掉落的枝桠上的花朵,颜色浓烈到不能称为紫色,枝桠也干枯了。
红莲用斗气威吓聚集过来的邪念,强撑着爬了起来。
「红莲!」
看着大惊失色的昌浩打算解除结界,红莲放声大叫:
「不要过来!」
如果能争取到一些时间,他会瞬间打开结界把勾阵扔进去,再对青龙展开反击。然而,在体力上、气力上,他都没有这样的余力了。
残破的森林震颤着,尸樱的花开了又谢。
红莲觉得,充斥森林的邪念更沉重地压在身上,令人不寒而栗。
淌落的血肉、因不断冲撞而炸裂的神气残渣,都是尸樱的食物。
都是用来祓除过度污秽的祭品。
森林哆嗦颤抖着,企图吞噬神将们的力量,就像吸光勾阵的神气那般。
青龙也察觉到了。
必须在那之前……
「把咲光映……」
青龙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与谁对决了。
飘着大量的花飞雪。在梦幻般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的花朵之中,只有手里刀柄的坚硬触感,与全身剧痛的伤口是真实的。
完成主人的命令、保护主人,是青龙的一切。
他缓缓望向站在紫色花飞雪前方的敌人,心想那是谁呢?
眼前的你要阻挡我吗?
那不管你是谁,我都会当场埋了你。
使出浑身气力的青龙,吼叫着向前冲。
红莲想闪避,但膝盖虚脱无力,失去了平衡。好不容易爬起来时,青龙已经进入攻击范围。
就在他断念的瞬间,眼角余光看见勾阵的左手动了一下。
「把咲光映交出来!」青龙挥舞着大镰刀怒吼。
紫红色双眸突然冻住了。
在红莲怀里的斗将勾阵用左手拔起腰间武器,挡住了砍下来的弯月刀刃。金属碰撞声回响,撕裂了紧绷的空气。
只靠一只微微颤抖的左手接住大镰刀的勾阵,眼皮还只有半开,底下的金色眼眸炯炯发亮。
消失已久的土将勾阵迸发出神气。受到冲击的青龙瞠目结舌,被笔架叉连同大镰刀一起弹飞出去。
挥出武器的左手软趴趴地垂下来。勾阵的手还不能完全使力,笔架叉差点掉下去。
红莲屏住呼吸,耳边响起沙哑的声音。
「腾蛇,放我下来。」
红莲听从指示把她放下来,但她才走一步就差点跌倒,红莲赶紧扶住她。表情还恍恍惚惚的她很不客气地向红莲说:
「碍手碍脚的,快让开。」
「喂。」
才刚醒来态度就这么恶劣,令红莲难免不悦。
勾阵推开红莲的手,步履蹒跚地握起笔架叉。
如蒸腾热气般冒出来的神气缠绕她全身,金色眼眸的视线射穿了遍体鳞伤的青龙。
没有血色的嘴唇,浮现凄厉的笑容。
「要对付你,用不着最强的腾蛇亲自出马。」
青龙的眼睛燃起怒火,但到此为止了。
悄悄靠过来的邪念包围了他,吸光他仅剩的力量,使他虚脱瘫倒。
勾阵喘口大气,跪了下来。
「勾!」
搭在气喘吁吁的勾阵肩上的手被挥开了。
「咲光映……怎么了……咲光映和尸呢……」
两人的身影都不在视野内。
视线缓缓扫过周遭的勾阵看到倒下的青龙,讶异地皱起眉头。
「青龙……?」
她只记得神气在森林里被吸光之前的事,还有红莲赶到的瞬间。记忆短短续续,她完全搞不清楚在这里发生过什么事。
是夹带杀气的神气唤醒了她的本能。直到前一刻,她都还不知道刚才与她对决的人是青龙。
红莲从她的神情与低喃察觉到她的状况,深深叹了一口气。勾阵用浮躁的语气对这样的红莲说:「你竟然在赤手空拳的状态下与青龙对峙,真是疯了。这种时候,尽管抛下我啊!」
红莲眨眨眼说:「下次我会这么做。」
如果有下次的话。
群聚在倒地的青龙周遭的无数张脸突然转向尸樱,吧嗒吧嗒动着嘴巴,往那里快速移动。
手触摸着尸樱树干的晴明依然背对着众人。
昌浩暂时解除结界,冲到了青龙旁边,将他拖到朱雀那里。青龙虽然不重,但身材比他高又壮硕,所以他只能用拖的。
边在花垫与沙土上留下拖行痕迹,边把青龙拖到朱雀旁边后,昌浩又筑起了结界。
看到刚才彼此厮杀的对手躺在自己身旁,朱雀苦笑起来。
「朱雀。」
瞥了一眼晴明的昌浩叫唤神将的名字,火将则以眼神回应。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爷爷的魂……不见了。」
取而代之填满空缺的,是尸樱释放出来的污秽意念。
「爷爷不是被控制,也不是被附身……而是混在一起了?」
红莲与勾阵都倒抽了一口气。
朱雀没有回答,这就是答案了。
那是安倍晴明。
同时也是尸樱。
失落的魂恐怕是被尸樱吞噬了。取代魂进入体内的东西与剩下的魄结合,形成既是晴明也是尸樱的状态。
所以,想得到咲光映的是晴明本身,下令把她带来的也是晴明的意志。
「我们都束手无策……」
既不是被附身,也不是成为了傀儡。如果是这两种状况,或许可以靠阴阳师的法术来解决。
但混在一起的东西,就没办法拆开了。晴明与尸樱同时存在,尸樱取得晴明的身体和语言,派遣神将去追捕活祭品。
「若让尸樱吃下咲光映……说不定可以……」
没有人回应朱雀这样的低喃。那只是希望、只是期盼,谁也不敢确定。
昌浩咬住嘴唇,转头看着背对大家的晴明。
「昌浩?」
转过身的昌浩被红莲叫唤,握紧了拳头。
「我要试试看……」
「什么?」
「把尸樱从爷爷体内拖出来。」
勾阵大惊失色。
「等等,昌浩。」
红莲代替站不稳的勾阵抓住昌浩的肩膀。
「不行。」
「为什么?这样下去,他会持续接触尸樱的污秽,最后回天乏术,必须在变成那样之前……」
来不及祓除尸樱的污秽了,要先保住晴明的生命。
结起刀印、吸了口气的昌浩,被虚弱无力的朱雀一句话刺中了胸口。
「稍有闪失,就会死人。」
昌浩的肩膀抖了一下,朱雀又冷冷地对呆住的昌浩说:「失败的话,晴明会死,搞不好连你都会死……别这么做。」
然后,朱雀又望向尸樱说:「可是……天贵在那里面,还活着……」
不只天一,还有玄武、白虎。朱雀感觉到,三名被尸樱吞噬的同胞还在奋力抗拒中。
「拜托你,昌浩,把咲光映带来这里……把她献给尸樱。」
昌浩回头看闭着眼睛的朱雀,大叫说:「那怎么可以!」
朱雀露出悲痛的眼神,望向摇着头说绝不会那么做的昌浩。
「你……你们……不也都看见了吗?」
昌浩、红莲和勾阵都沉下了脸。
「你们都看见他们做了什么……尸又做了什么吧?」
昌浩无言地点着头。
开口回应的是红莲。
「朱雀,你也在樱花森林看见了吗?」
「是啊……」
为了找他们两人,朱雀进去过樱花森林好几次。森林被雾气笼罩,那雾气浓到伸手不见五指。
在那里,朱雀清楚看见了一次又一次不断重复的光景。
「我们不知道青龙和太阴有没有看见……我跟他们……很久没说话了。」
「所以,」朱雀又接着说:「把咲光映交给尸樱吧,这么做说不定起码可以救回神将们。」
「可是,」昌浩摇着头说:「只要找出办法,祓除尸樱的污秽,把神将们救出来就行了,一定可以找到什么办法。」
朱雀张开紧闭的眼睛,冷冷地说:「我不会原谅尸。」
昌浩听出他的语气里的凄厉,不由得屏住气息。
「尸那家伙……很可能把贵人当成了活祭品……是他害死了贵人。」
不只昌浩,红莲也垂下了眼睛。
在到达这里的一路上,他们都看见了。
◇ ◇ ◇
轿子被放在森林之主的樱树前,轿夫把咲光映从轿子抬出来。
地上插着带路人的火把,咲光映被放在光线所及的地方。
花蕾逐渐改变颜色的樱树,哆哆嗦嗦地抖动着枝桠。
「樱树开始出现变化了……幸好还来得及……」
村人们往后退离。樱树树干中央产生诡异的扭曲歪斜,亮起朦胧的光芒,向外扩散。
当祭品被光芒包住、吞噬,樱树取得祭品后,污秽就会被祓除,恢复原状。
眼看着光芒就要接触到咲光映了。
只差一点点了,这么想的带路人感到背部遭受撞击,眨了眨眼睛。
「咦?」
尖尖的东西从他胸口突出来。
带路人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瞪大了眼睛。片刻后,看到那东西缩回自己体内,他才惊觉是怎么回事。
被刀刺了。
随后而来的剧痛,让他发出了惨叫声,但也只剩下惨叫的时间了。
刀子精准地刺进了粗血管,鲜血从伤口喷溅出来。目瞪口呆的带路人缓缓倒下,看
不到那之后发生的杀戮惨剧,或许也是一种幸运。
四名轿夫都孔武有力,扑上来要抓杀死带路人的尸。
「你竟然敢杀人!」
轿夫想让尸为杀死带路人赎罪,却被他闯入攻击范围内,并由下往上地挥剑砍断了脖子。
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满脸惊讶的男人,脖子喷溅出了鲜血,倒了下来。尸踢开他,
接着用刀尖划过下一个轿夫的双眼。被一阵灼热夺走视力的男人摔得四脚朝天,发出惨叫声。
为了让他停止惨叫,尸在收回剑时,顺势用刀尖割破了他的喉咙。第三个轿夫从背后扑过来,对尸挥下了拳头,尸使出浑身力气从他肩头砍下去。被砍飞的手臂血沫四溅,撞上了第一个轿夫的尸体,发出笨重的声响掉落地面。
最后一个轿夫原以为尸还是个弱小的男孩,因看到他行凶而吓得双脚无力,只能爬行逃走。尸抓住他的衣领,低声嘶吼:
「我不能放过你。」
让这个人回到村子,事迹就会败露。
村人会知道咲光映没有成为祭品,也会知道他杀了带路人和轿夫们。
他把剑刺进逃跑的轿夫背部,借着体重把剑压进轿夫体内,剑精确地对准了心脏的正后方。
男人吐出鲜血,他又抓住男人的头,让男人向后仰,用拔出来的剑砍断男人的脖子。
应声四处喷溅的鲜血,将如花垫般覆盖周遭的粉红色花朵染得斑斑点点。
从死去的男人身体所流出来的血都被花瓣吸光,尸面目狰狞地看着被血濡湿的地方逐渐干涸变色。
片刻后,他肩膀起伏喘息,脸色发白,看着自己的手。
他浑然忘我地握着一把古剑。为了救哄光映,他到处寻找武器,发现这把用布包着被藏在老旧木箱子里的剑。他想应该是婆婆的,但他完全不知道婆婆有这种东西。
剑没有生锈,只是黯淡无光,颜色像被雷电击中烧焦了。剑的附近还有个圆板子和玉坠,板子白雾雾、脏兮兮,用来串玉的绳子也脆化断裂了。捏在指间的玉有很多裂痕,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反正已经不能再使用了。
握着剑的左手、右手都沾上了比黑暗更黑、飘着铁臭味的黏稠液体。
手这时才开始发抖,尸把剑扔到地上,用堆积的花瓣擦拭肮脏的手,粉红色花瓣被染成了脏兮兮的黑色。
背脊一阵寒栗,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
不断飘落的花不知何时停止了。
尸抬头看森林之主的樱树,倒抽了一口气。
花谢后再长出来的花蕾,是从没见过的颜色,接近黑色、黑暗的颜色。
紫色。
婆婆的话在耳边响起。
——不献上活祭品就完了。森林之主的樱树会沾染魔性,变成招来死尸的樱树。这种会绽放紫色花朵的樱树,称为尸樱……
从男孩的嘴唇溢出茫然的低喃。
「……尸樱……」
密密麻麻开满所有枝极的花蕾大大地膨胀起来,就快开出沾染魔性的污秽花朵。
「为什么……」男孩不由得大叫,屏住了呼吸。
樱花的花垫上,滚落着鲜血淋漓的凄惨尸体。凶手是尸。为了救咲光映,他浑然忘我地杀死他人。
死亡是污秽。
碰触到污秽、死亡的森林之主的樱树,完全沾染了魔性。当污秽的魔性盘据整棵树,
尸樱就会枯萎。
即便沾染了魔性,也要保护尸樱。
尸摇摇晃晃走向树根,他看见躺在地上的咲光映的额头沾上了飞溅的红色血沫。
他犯的罪就在这里。
「咲光映……」
他必须带她赶快逃走,但看到她沉睡般的脸,胸口便涌上了无法形容的温暖感觉。
「你没事……太好了……」
他浮现恐惧与悲哀交织的笑容,当场跪了下来。
只要你平安无事,我就满足了。
他茫然地瞥了一眼同胞的尸骸,又被吸引似地抬头看着巨树。
看着密密麻麻结满无数花蕾的樱树。
「我会保护你……」
尸知道该怎么做。
祓除污秽就行了。献上活祭品,便能祓除污秽。
尸被婆婆抚养长大,从婆婆那里学会了很多东西,直觉告诉他,用一般人当活祭品
没有意义,必须用被选中的人。
但这个人如果比被选中的人更有分量,那就另当别论了。
森林之主的樱树拥有惊人的强大力量,可成为神明也可成为妖魔。要镇住这棵树,需要强大的活祭品。
在这里,尸把死亡献给了樱树。开始充斥周遭的死亡污秽,迟早会形成遗恨,导致
树木枯萎。
有某种存在的力量能清除那些遗恨,使一污秽的樱树恢复原状。
那种存在已经不是人类,尸知道那种存在。
「神……」嘟嘟嚷嚷的尸,全身嘎哒嘎哒颤抖。
太可怕了。
他接下来要做的事非常可怕。
但还有令他更害怕的事。
「没有比不能保护你更令我害怕的事。」
尸用力吸了一口气。
不能使用守护这个国家的神。在这个国家,樱树被称为神,把樱树献给樱树也没有
意义。
但使用其他国家的神,一定可以达到目的。
这么做会背离人道。
但那又如何呢?杀了那么多村人的他,早已背离了人道。
他的身体想必也沾满污秽,所以他要找的祭品,必须可以把这些污秽也一起袚除。
许下承诺的他无论如何都要守住诺言。所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穿着新衣、躺在樱树下的女孩,不必承担任何罪过。
这么做都是他的意志。
这么做都是因为自己害怕失去她。
「听见我的声音,请降临此地,献出你自己。」
那是其他国家的神、外界的神。尸只知道名字,也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
但是,樱树啊,请开出一条路。
让你的祭品降临此地吧!
「十二绅将之一天乙贵人——……!」
在缤纷绽放的樱花森林里,靠着树干的咲光映缓缓张开眼睛。
「啊,你醒了?」
女孩眨眨眼睛,偏着头说:「我睡着了吗?」
「嗯。」男孩点点头,站起来说:「美得像梦一样呢!」
在抬头看着樱花的尸背后,女孩露出忧郁的眼神低下了头。
「怎么了?咲光映。」
察觉不对劲的尸转向了她。她垂头丧气,吞吞吐吐地说:
「不久后……我就要嫁给遥远国家的首领了……」
她的双手在膝上交握,难过地接着说:
「父亲说……是不知名的国家的首领,连长相都不知道……」
所以,今天是她最后一次来这里。
因为想再见尸一面,她从忙着准备婚事的家溜出来了。
风吹起了,花朵飘落。是粉红色的美丽花朵。她很喜欢与尸一起仰望这棵树的时光。有尸在,她什么也不怕。不小心睡着了也没关系,因为有尸在。
咲光映抬起头,惆怅地笑着说:「所以我来道别。」
专心听她告白的尸,握起她放在膝上的白皙双手,把她冰冷的手指包在自己手中,帮她取暖。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保护你。」
突然听到这样的话,咲光映感到困惑。但尸的眼神认真得可怕,包着她的手指的手也很用力。
「别忘了,我一定会保护你。」
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像是要把这句话烙印在心底。咲光映看着他诚挚的眼神,点了点头。
「嗯。」
就这样,开始了没有结束的日子。
天一亮,婚礼的轿子就会被悄悄抬出来,直奔尸樱森林。
每次尸都会追着轿子跑,把咲光映带回来。
躺在尸樱树根处的她,醒来时会忘记一切,告诉尸自己将嫁到遥远的国家,然后尸就会把誓言告诉她。
被十二神将天乙贵人的神气净化过的樱树,在不断重复的日子里又逐渐沾染了新的污秽。
继续杀带路人、杀轿夫的尸,发觉光重复杀这些人已经不够了。
咲光映越来越虚弱。每次被送到那棵樱树底下,她的生气都会被樱树剥夺。
所以尸准备了代替她的祭品。
被抬进轿子的不是咲光映,而是村人。哪个村人都行,多得是替身。
就这样,尸追到载着村人的轿子,就把带路人和轿夫都杀了,再献上从轿子拖出来的祭品。
即使这样,还是支撑不了多久。有时,咲光映会被樱树、尸樱召唤,经常在森林里迷失、睡着。
睡着就会忘记一切,但接触尸樱就会被剥夺生气。
为了预防她被抢走,尸不断献上祭品。
死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的尸体都被尸埋在森林里。他们的遗恨充斥于森林,招来邪念,带来污秽。
久而久之,尸对杀死村人这件事,再也没有犹豫和恐惧。
本来有几十个村人,但没多久全部命丧于尸的手下。
他身上经常缠绕着死亡的污秽,所以胶般的邪念开始靠近他。
每当尸献上祭品,樱花森林就变得更大、更深邃。邪念在那里栖息,把无人的村子也吞噬了。
他们过着不断重复同样事情的日子。同样的话、同样的选择、同样的结果,只有祭品的脸不同。
真正的祭品咲光映总是被尸保护着,不论看见什么、发生什么事,她都会在醒来时统统忘记。
但当祭品都用完时,充满污秽的尸樱终于绽放了。
在放眼望去都是紫色花朵的森林里,女孩脸色苍白地躺在地上。
紫色花瓣纷纷飘落在女孩身上。悄然堆积的光景,宛如美丽的图画。
发现她不知何时失去了踪影,尸半狂乱地搜寻。会找来这里,是因为猜测她可能会在此处。
在花下闭着眼睛的她,美得不像这世上的存在。
她是被樱树召唤来的。
「咲光映……」
尸在紫色花垫上崩溃了,沮丧地垂下头。
花开,花谢。花飞舞。他好想永远、永远看着这样的景色。
他无力地跪下来,抚摸咲光映的脸。她的脸冷得像冰。
「我会保护你……」
喃喃自语的男孩,听见了水声。
呸锵。
尸缓缓转动脖子。
妖怪伫立在紫色花瓣飞舞的黑暗中。
人面妖怪凝视着尸,缓缓张开了嘴巴。
『你将会丧命。』
件宣告了预言。
尸的眼眸昏暗凝结。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