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灯台的灯火光线下抄写的敏次,呼地喘了一口气。
「好,全部写完了。」
为了谨慎起见,他又确认了张数,然后点个头,伸了个大懒腰。
「嗯~是有点累了。」
刚才响过钟声,所以是亥时了。
敏次今天辰时过半就来了,按理说,早就可以回家了。
但是,今天早上作的梦莫名地悬在心上,让他做完工作也不想回家。所以有同僚必须早退却做不完的事,他就接下来做了。做得太专心,连时间的流逝都忘了。
「回家吧……」
喃喃自语的敏次忽然垂下了视线。
父亲今晚要参加赏月宴会,所以还好,但母亲一定会担心自己这么晚还没回家。
自从九年前哥哥去世后,父母开始对敏次过度关心,尤其是在敏次行完元服之礼,进入阴阳寮工作之后。
敏次把叠整齐的文件收进固定位置,不经意地环视寮内,淡淡苦笑起来。
「不可能还有人在吧。」
除了值夜班的人,会留到这么晚的工作狂,恐怕只有自己了。
皇上主办的宴会应该快开始了。
抬头一看,满月的月光从万里无云的夜空皓皓地洒落下来,亮到几乎不需要灯火。
熄灭照亮手边的灯台的火,正准备回家的敏次,听到脚步声,停下了动作。
「嗯?」
「哟,敏次大人,你还在啊?」
来的是成亲。
敏次慌忙行个礼。
「原来是成亲大人啊,您也忙到这么晚……」
成亲笑着挥挥手说:
「没有啦,我只是留下来参加宴会,现在正要去……」
说到这里,他露出想起什么的表情。
「敏次大人,你现在要回家了吗?」
「咦?啊,是的,都收拾好了。」
「那么,跟我去参加宴会吧?」
听到直爽的邀约,敏次的思考大约停顿了三分钟。
「什么……?」
敏次不由得反问,成亲依然笑嘻嘻地回他说:
「去参加赏月宴会啊,行成大人也会参加,偶尔去一次也不错吧?」
敏次的脸瞬间发白。
「呃、呃,成亲大人,请等一下,我怎能参加皇上主办的宴会……!」
成亲用力抓住惊慌失措的敏次的肩膀,露出无敌的笑容,不假思索地说:
「你是我提早离开宴会的借口。」
这回敏次真的无言了。
「啊……?」
◇ ◇ ◇
昌浩和小怪在黑夜的路上疾驰,追逐妖兽。
车之辅说要送他们去,可是,总不能搭妖车到皇宫。而且,昌浩希望起码可以把为了保护真纯而碎裂的笙,送回源家。
源家的人不知道笙坏掉的理由,所以看到笙的身体一个晚上就变成四分五裂,会很惊讶吧!但是,那个付丧神一定想陪在平安归来的小少爷身旁,天儿它们看到它回来也会很高兴吧!对它们来说,笙是很重要的家人。
昌浩用禁缚术把术士困住,交由小妖们监视。小妖都恨透了绑走真纯又毁掉笙的术士,不但团团围住他,还用蜘蛛丝再把他一圈圈捆起来。性格开朗活泼的小妖,该生气的时候还是会生气。
想起覆盖在小孩子身上的碎裂竹管,昌浩就快窒息了。
「笙……」
他紧紧咬住嘴唇,强忍着不让眼角发热。
在他旁边疾驰的小怪,担心地看着想忘记那一切而甩着头的他。
「昌浩,你还好吧?」
「什么好不好?」
「没什么……」
决定尊重昌浩故作平静的心情,没有再往下说的小怪,忽然甩个尾巴,仰望天空。
「是白虎的风?」
「咦?」
昌浩跟着往上看时,一道强风和两道神气在他前面降落。
十二神将白虎与六合悄然无声地出现了。
「你们两个是怎么了?源真纯呢……」
六合讶异地看着气喘吁吁的昌浩,小怪回他说:
「源真纯没事,但是,我们慢了一步,被妖兽逃走了。」
「我们猜妖兽是去找藤原纲基了。」
在小怪之后接着说的昌浩,握起了拳头。
「即使他是坏人,我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掉。白虎,送我们到皇宫。」
其实一点都不想救他。是他自作自受。但是,知道他会被杀死,就不能见死不救,也不该那么做。
理性与情感相对立,但是,昌浩的理性还能克制情感。
即便如此,昌浩还是掩饰不了他的懊恼。白虎摸摸他的头,严肃地点个头说:「我知道了。」
神气的风包住所有人,高高飞了起来。太接近地面,很可能被正在仰望这个美丽月亮的京城居民看见。这是白虎担心的事。
即便是春天,风还是会冷,而且是越高越冷。
身为神将的白虎、六合与小怪是无所谓,但身为人类的昌浩就不行了。
「好……冷……」
牙齿合不起来,抖得咔叽咔叽作响。把小怪的白色身体缠绕在脖子上,也只是围安心的,没什么作用。
被缠绕在脖子上的小怪,满脸苦涩地看着同袍。
「喂,六合,把灵布借给他啦。」
「喔。」
六合点点头,脱下鼓满风高高飘扬的灵布,递给了昌浩。
「谢……谢……」
嘎答嘎答直打哆嗦的昌浩,断断续续地道谢后,把深色灵布从头顶披下来。连脸都看不见的他,就那样保持沉默垂着头。
看到昌浩那个样子,小怪用尾巴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背。昌浩动动肩膀,依然垂着头,回看夕阳色的眼眸。
「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
昌浩惊讶地张大眼睛,嘴巴似乎有话要说,却吞下声音,紧闭起来,只对小怪点了点头。
有双手伸向了他,向他求救。他握住了那双手,却觉得没办法紧紧握住。
他能做的事真的很少,没办法全部承担起来。
即便如此,却还是想尽可能张开自己的双手,这算是傲慢吗?
「我……还不成气候……」
昌浩的喃喃自语钻进了小怪的耳朵。白白的长耳朵甩动一下,夕阳色的眼眸闪过光芒。
「就是啊,你还是个半吊子。」
「……」
「但是,有这样的自觉绝不是坏事,总比自鸣得意好。」
被戳到痛处的昌浩,把脸从灵布的缝隙探出来。小怪对他抿嘴一笑说:
「对吧?晴明的孙子。」
昌浩的眉间蹙起了更深的皱纹 ,正要反驳时,被白虎叫住了。
「昌浩,要在哪里下?」
不觉中已经快到皇宫上空了。
今晚是皇上主办的满月宴会。殿上人大多去了寝宫的紫宸殿,尚未被允许上殿的贵族应该都聚集在南庭。
「纲基大人是在……咦?」
定睛凝视的昌浩,感觉从北方吹来的强风不太对劲,发出讶异的声音。
一阵风降落在皇宫一隅,靠近灯火亮光照不到的宴会会场的松树林。
「刚才那是……」
「是太阴的风吧。」
小怪回应了昌浩的猜测。
它的眼睛可以看得比昌浩远。夕阳色眼眸盯着黑夜的它,眨了一下眼睛。
「晴明?」
它看见穿戴乌纱帽、直衣的老人,快步走向了寝宫。
「可能是不想走路,所以搭太阴的风来吧。」
六合回应了疑惑的昌浩:
「不对……高龗神召他去,刚才他应该是去了贵船。」
「高龗神召他去?为什么?」
「因为……」
收到六合的视线,白虎替他回答:
「去贵船途中遇到六合,我就跟他来这里了,所以高龗神为什么召晴明去,我们也不知道。」
「这样啊。」
昌浩望向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北方灵峰,眨了眨眼睛。那里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状。
被召去的晴明,又回来参加宴会了,可见没什么大事。
当神召唤他、被称为皇上但也是人类的人也召唤他时,若没有什么特殊情况,他通常会以前者为重。
所以昌浩决定事后再问太阴怎么回事,一行人降落在宴会会场的松树林。
成亲和昌亲两兄弟,以轻快的步伐走在表情僵硬的敏次前面。
「敏次大人,你还好吧?」
惊慌失措的敏次提起精神,对回头关心他的昌亲说:
「没、没事、没事,我很好。」
明显紧绷的表情,正好与他说的话相反。昌亲叹着气瞥大哥一眼。
「大哥,强迫他陪我们来,太委屈他了。」
「我才没强迫他呢,对吧?敏次大人。」
成亲说得理直气壮,回头看敏次。
「是!」
敏次几乎是半反射性地回应。但是,他的确是在哑然无言时被硬拉来的,所以怎么想都是「强迫」。
但他不能这么对成亲说,因为成亲是历部的博士,身份比他高,而且是他最尊敬的行成大人的好朋友。
「你真的不用顾忌,我这个哥哥就是有点霸道,所以你不愿意的时候一定要说清楚,不然他会硬来。」
「什么嘛,昌亲,说得好像我很难搞。」
「我没说你难搞,只是觉得有时候会被你连累。」
「你呀……」
「呃、呃,两位请不用替我担心。」
敏次不知所措地听着两人的对话,昌亲笑着对他说:
「我哥哥虽然霸道,但不会记恨,所以你不用想太多哦,敏次大人。」
敏次不由得停下脚步,注视着昌亲。昌亲和成亲也停下来,面向敏次。
「敏次大人?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话?如果是,对不起。」
看到昌亲过意不去地道歉,敏次慌忙摇着头说:
「不、不是!不是那样,只是……呃……我并不是不愿意来……真的。」
他自认为颇了解成亲的为人,知道他即使拒绝,成亲也会笑着尊重他。
成亲会不顾对方的意愿,硬拉着对方去做什么,但绝对不会硬逼对方去做打从心底厌恶的事。敏次还认识另一个这样的人。
所以,不知不觉就被他推着走了。
「我只是想……像我这种没地位的人,不管与你们之间私交多好,也不该跟你们一起出席皇上主办的宴会……」
成亲指着弟弟,对支支吾吾的敏次说:
「这小子是天文生,所以跟你的立场差不多。」
「没错,我也只是哥哥的借口之一。」
被称为「小子」的昌亲,满不在乎地点着头。敏次惊慌地说:
「昌亲大人的成绩比我好太多了,是优秀的人才,而我……还是个乳臭未干之辈……」
「真是的……敏次,你的优点就是这么耿直、表里一致。」
听见突然插入的声音,三个人都往后看。
带着苦笑的行成,不知何时冒出来了。
「哟,行成大人,当红的藏人头5怎么会在这里呢?」
「参议为则大人说没看到女婿,很担心,所以我出来散散步,顺便找人,就找到这里来了。」
成亲半眯着眼睛笑说:
「你是打算直接回家吧?」
「我已经谒见过皇上,随时都可以溜走了。」
「那么,我也学你。」
听到成亲正经八百地说出这句话,行成大惊失色。
「你说什么啊,成亲大人,你不能那么做吧?为则大人可是为了你费尽心思呢,你还是要露个面。」
「不、不,让行成大人单独回去,被我岳父知道的话,他一定会骂我,所以请务必让我陪你一起回去。」
敏次呆呆看着行成与成亲之间的应对,昌亲悄悄对他说:
「我哥哥不太喜欢宴会,所以……」
「哦……」
成亲邀自己参加时,就很坦白地说「你是我提早离开宴会的借口」。
行成也是顺利完成宴会的筹备后,觉得已经尽到义务,就想赶快离开了。
不分身份高低,有人几杯黄汤下肚就会喋喋不休。行成就是人太好,总是会成为倾听的一方。
「即使要伺机离开,也要先去露个面,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你也这么想?那就没办法了。」
「等适当时候我再叫你吧?」
「那就拜托你了。」
看到两人达成协议,昌亲松了一口气。
「看来我们两人也可以解脱了,敏次大人,谢谢你陪我们到这里。」
昌亲温和地眯起眼睛。
敏次才开口说:「不会……」就听见从松树林传来的微微怒吼声。
他与昌亲同时转移视线。
「刚才那是……?」
「好像是谁在叫喊。」
在他们前面交谈的成亲与行成的表情,跟刚才完全不一样了。
同一时间,响起野兽远吠般的声音,他们看见有身影破风而来。
「那是什么?」
缠绕黑暗的无数身影,冲进了松树林。
「刚才那是……妖气。」
听到昌亲警戒的语气,敏次马上冲了出去。
「这里怎么会有妖怪?」
成亲稍后也追上了敏次,与他一起追上来的行成问:
「那些妖怪和刚才的声音是……」
这时又响起两个人的叫声,打断了行成的话。
幸好有月光,还勉强看得见脚下的路。他们直奔松树林,来到比较空旷的地方。
有两个人躺在地上,还有无数的野兽群聚。
「塔利兹、塔坡利兹、夏近明、塔拉拉桑坦、御延毕索瓦卡!」
敏次的咏诵筑起了光芒闪烁的保护墙,把冲过来的妖兽弹出去,并囚禁起来。但是,又有其他妖兽跳过惨叫着摔落地面的妖兽扑过来。
成亲滑到敏次的保护墙前面,很快结起手印。
「嗡、波库、坎!」
又出现新的妖兽,从旁边龇牙咧嘴地扑向结手印的成亲。
昌亲很快在半空中画出五芒星大叫:
「缚!」
被五芒之网困住的野兽直直摔落地面。
这时又响起了其他吼叫声,成亲「啐」地咂舌。
「还有啊?」
成亲和昌亲负责对付妖兽,敏次和行成负责保护可能是刚才被妖兽攻击的两个人。
在月光下仔细一看,才知道是源繁和藤原纲基。
呻吟了一会后张开眼睛的纲基,粗暴地甩开敏次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在妖兽的吼叫声中,纲基怒不可遏地咒骂:
「那些家伙在干什么……!」
醒过来的繁抓住了纲基的脚。
「唔,放开我,臭小子……!」
纲基用力剥开他的手,正要把他一脚踹开时,被敏次介入阻止了。
「纲基大人,您要做什么?」
「哼,你是谁啊?」
敏次狠狠瞪着纲基说:
「我是阴阳生敏次。我不知道你们两位之间有什么过节,可是,您不觉得您太过粗暴吗?」
在与纲基对峙的敏次后面,繁被行成扶了起来。
繁激动到全身颤抖,对着纲基咆哮。
「我的儿子……真纯……在哪里……!」
敏次和行成都不由得望向繁,心想他在说什么?
但是,纲基若无其事地冷哼了一声。
「你在说什么啊?喔,快到演奏的时间了。」
抬头仰望月亮的纲基,带着阴沉的眼神笑了。
「源大人,你的身体状况这么差,今晚恐怕不能担任乐师的职务了,还是快点离开吧。只要你这么做,说不定你担心的事也不会发生哦。」
「是你把真纯……!」
繁猛然扑上前要抓住纲基时,被行成阻止了。
「住手!」
「你让开!这家伙、这个男人把我儿子……」
激烈反驳的繁,发现眼前的年轻人是右大弁兼藏人头、并深得左大臣道长信赖的藤原行成,顿时脸色发白,闭上了嘴巴。
但行成追问他:
「源大人,纲基大人把你的儿子怎么样了?」
「没、没有,是我搞错了……」
繁握紧拳头,颤抖着肩膀,没有办法再往下说。
在松树林暗处看着这一切的昌浩,正要冲出去时被人抓住了肩膀。
「咦!?」
他回头一看,有个老人满脸严肃地站在视线前。
「爷爷!」
「你这身打扮出去,会有麻烦。」
「咦?啊……」
不由得低头看自己的昌浩,想到自己没戴乌纱帽也没结发髻,是放下头发的男童装扮,还披着深色灵布。不但非常怪异,也不是成年男性应有的装扮。
而且,穿着狩衣、披着灵布的可疑术师,对敏次来说恐怕还记忆犹新。
昌浩把嘴巴抿成了ㄟ字形。晴明觉得他那样子很好笑,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但很快转换成严肃的表情。
「宵蓝把源真纯小少爷平安送到家了。」
「是吗……」
松口气的昌浩,察觉晴明的右肩有道神气。
应该是送晴明来这里的太阴。因为小怪就在昌浩脚下,所以她继续隐形,与小怪保持一段距离。
「操纵妖兽绑走真纯小少爷的术士呢?」
「他在荒废的宅院,由小妖们监视,而且被昌浩的禁缚术困住,逃不了的。」
小怪说完甩甩耳朵,昌浩也点头应和。晴明命令昌浩留在原地,自己走向行成等人。
昌浩尽可能移到比较靠近的地方,躲在粗大的树干后面。在这里听得见说话声音,也勉强可以看到脸。不过月光太亮,要小心被发现。
六合与白虎都隐形了。至于小怪,要有强大的灵视能力才看得见它。
躲起来的昌浩悄声叹息,心想如果可以像神将那样隐形该多好。
「嗡阿比拉呜坎、夏拉库坦!」
突如其来的犀利真言,瞬间改变了现场的空气。
「爷爷……!」
成亲和昌亲异口同声低嚷。尽管老了,晴明的灵力还是无人能及。
仅仅一句真言,就让大群妖兽的动作变迟钝了。
晴明结起火炎印后,对两个孙子下令。
「成亲、昌亲,自己保护自己!」
两人慌忙筑起保护墙。
「禁!」
就在横向画出一直线的两人面前出现保护墙时,从晴明全身迸出惊人的力量波动。
「南无马库沙啦巴塔、塔牙帝亚库、沙拉巴波凯别库、沙拉巴塔塔啦塔、显达马卡洛夏达、肯迦基迦基、沙啦巴毕基南温塔拉塔、坎曼!」
被召唤来的不动明王的火焰猛烈炽热,被看不见的火焰吞噬的妖兽,都痛苦挣扎满地翻滚。
「嗯……?这是……!」
晴明一阵愕然。
被烧到失去原形的野兽们,体内存在着另一个波动,与连接黑暗的妖气正好相反,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难道是……」
昌浩察觉老人的表情有异,疑惑地盯着妖兽们。
「有人类的魂魄被吞进了野兽肚子里……?」
「咦!?」
脸色发白的昌浩集中精神搜寻,果然如小怪所说。
晴明解除手印,拍手击掌。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接着,响起了祓词,用来保护被吞进野兽体内的灵魂。
野兽被不动明王的火焰焚烧,但无辜的灵魂有神威保护。
「他依然是无人可匹敌……」
成亲半感叹半惊奇地低喃,昌亲也猛点头表示同意。
敏次虽是一般人,但与行成、繁、纲基不一样,多少能理解状况。第一次看见安倍晴明施法的他,看得目不转睛。
「太厉害了……!」
即使看不见明王的火焰,也能感受到强烈的灵气,强烈到身体直打哆嗦。
野兽被烧成灰后,长年被囚禁在体内的微微发亮的无数灵魂得到解放,升上了天空。
那些灵魂的数量,就是纲基指使术士害死的人的人数。
「行成大人,这些野兽是纲基雇用的术士操纵的妖兽。」
晴明的手一指,原本什么都没有的黑夜,就浮现出了非季节性的萤火虫般的朦胧圆形亮光。
「这是……!原来透过晴明大人的法术,我也能看见啊!」
「是的,这些都是被纲基指使的术士逼死的人的悲惨下场。据我的式神报告,纲基还绑架了源繁大人的儿子真纯小少爷,用他来威胁源繁大人。」
倒抽一口气的行成,狠狠瞪着纲基,心想终于有了确凿的证据。
「纲基大人,请你把事情说清楚吧?」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证据在哪?你们要如何断定,是不是这个晴明在说谎?」
都到这个地步了,纲基还在装傻。成亲气得面色铁青要扑上去,被昌亲阻止了。
「哥哥!不可以!」
「证据!?对,的确没有证据,但是,我都看见了!九年前,听说他猝死时,我看见你笑了!」
「快住手,哥哥!很遗憾,那不能成为证据……」
昌亲拼命拉住哥哥要挥下去的拳头,成亲颤抖着放下了拳头。
打人很容易,但是,那么做也无法揭开真相。
一直没说话的敏次,用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喃喃说道:
「九年……前?」
突然,哥哥说的话浮现脑海。
——最近有个历生跟我很好,每次跟他说话都会变得口无遮拦……
他是不是说那个人是安倍晴明的孙子呢?
「成亲大人……我哥哥生前是不是跟您很好呢?」
被有些茫然的敏次一问,成亲露出复杂的表情,默默点着头。
敏次的思绪陷入混乱。
被纲基雇用的术士操纵的野兽们,体内有被纲基陷害而死的人们的灵魂。
与成亲是好朋友的康史,在九年前猝死于被褥中。
听到康史死亡的消息,纲基为什么笑了?
种种情绪如浊流般,在脑海里骨碌骨碌旋绕。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努力想从干渴的喉咙挤出什么话来的敏次,仿佛被什么人呼唤般,无意识地转移了视线。
一只特别庞大的妖兽,被明王的火焰烧成了灰烬。
当灰烬散去,出现了白色的人影。
其他灵魂都变成朦胧的萤火,唯独那个人影不知为何还保有生前的模样。
「什么……」
「难道是……!」
成亲和行成都哑然失言。
敏次的眼睛张大到不能再大了。
他不可能认不出那个身影。
「哥哥……」
宣告子时的钟声,还要再过些时间才会响起。
◇ ◇ ◇
那里面,有他的真情祈求。
求神保佑——
◇ ◇ ◇
出现的康史似乎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一脸茫然,视线飘忽不定。
转来转去的眼睛,最后停在张口结舌呆呆伫立的行成身上。
康史眨眨眼,不敢相信似的歪起了头。
然后,发现成亲也在行成附近,更是张大了眼睛。
『你们两位为什么老了这么多?』
那是不符合现场气氛的散漫口吻。
太过震撼而茫然若失的敏次,听到毫无警觉的语调,才回过神来。
他走到康史前面做确认。
疑惑地盯着陌生男孩的康史,突然张大了眼睛。
『这张脸……你总不会是敏次吧……!?』
敏次做了个深呼吸。
九年不见了,康史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没有改变。
所以,敏次才能这么镇定。
在众人屏气凝神的注视下,敏次挺起背脊,用力地点着头说:
「是的,我是敏次,哥哥。」
『你突然长高了,声音也变了呢。』
「不是突然……哥哥,你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状况吗?」
被突然长大的弟弟这么一问,康史合抱双臂,嗯嗯地沉吟。
『最合理的说法是我在作梦吧?』
早猜到哥哥会这么说的敏次,叹着气回应:
「是啊,我也很希望这是梦,然而,并不是。」
『那么,是某种法术吗?』
康史显得很疑惑,敏次坚强地对他说:
「也不是……不过,严格来说,或许有点符合……」
安倍家的人看着他们之间的应对,察觉到一个事实。
那就是敏次并不打算自己说明,而是想让康史自己领悟。
因为不论他人怎么说,当事人不能接受就没有用。
万一不能接受而滞留在这里,康史就会永远在现世徘徊。
根据规定,人死后,必须渡过河川或钻过门。
最好是能够自己领悟,自己前往冥府。若是不能,阴阳师就要采取行动。
在一旁静观的晴明,觉得脖子一阵冰凉。
「他果然在看……」
感觉应该是穿着黑色衣服的冥官,正在某处看着事情的发展。
如果晴明等人无法解决,他就会挥出无情的刀刃。最好能避免那种状况。
晴明悄悄做出了结印的手势,成亲、昌亲和躲在松树后面的昌浩都察觉了。
阴阳师知道如何把死者送往冥府,可以让死者不痛苦、平静地踏上旅途。
敏次镇定地接着说:
「听着,哥哥,很遗憾,我和行成大人、成亲大人的模样,都比你记忆中老了好几岁,这是事实。」
『嗯——既然你这么说,一定就是吧,因为你最讨厌说谎了。』
嗯嗯点着头的康史微微一笑。
『那是你的一大优点,但太过僵硬、笔直的东西都容易折断,所以这也是我最担心的地方。』
敏次心头一震。
哥哥的眼眸是如此平静。看着突然长大的敏次,哥哥的眼眸从头到尾都如此平静,没有改变。
敏次的眼眸大大摇曳,肩膀颤抖起来。
「哥……哥……」
『嗯。』康史点点头,带着苦恼的笑,过意不去地道歉说:『好不容易约定了时间,我却爽约了,对不起,敏次。』
康史其实知道,自己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他知道,但舍不得马上踏上旅途,怎么样都放不下。
只要是阴阳师都知道,这样的眷恋会扭曲人心,在不觉中抹去一切,让死者变成漫无目的徘徊的死灵。
时间不多了,离别的时刻不断逼近。
成亲做了个深呼吸。
「时限是子时……」
这是直觉。
所有人都这么觉得。
康史只能在这里待到亥时结束。当宣告子时的钟声响起,他就必须前往冥府。
「最好由我们其中一人送他走。」
昌亲悄悄提起,成亲严肃地回他说:
「必要的话,就由我或你或爷爷送他走……」
他边说边转移了视线。昌亲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发现小弟躲在松树后面。
小弟注视着康史和敏次兄弟的眼神,似乎强忍着悲痛,再严肃不过了。
「昌浩……你也有跟我们一样的觉悟吧……」
另一方面。
在月光中,康史满面笑容,眼神跟九年前完全一样。
『没想到可以见到你成年的模样,已经在工作了吧?哪个部门?』
敏次带着难以形容的心情苦笑起来。没剩多少时间了,康史在意的却是这件事。
「我现在是阴阳寮的阴阳生。」
『阴阳寮?好意外,我还以为你会进中务省或内藏寮呢。』
「那种地方比较适合哥哥。我原本是想……在阴阳寮学习,以后应该可以协助哥哥。」
但是,现在是为了自己学习。
只剩自己可以保护父母了。没有身份背景的自己,要有所成就,唯独取得特殊技能才能造就压倒性的有利形势。做出这样的结论后,他找行成商量,行成也说了同样的话。
『这样啊……父亲与母亲就拜托你了。』
「请放心,没有问题。」
敏次以成熟的表情回应。康史把手伸向了他,没有实体的手指,穿透了弟弟的头。
康史的笑容浮现悲戚。明明知道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但再也摸不到弟弟的现实,还是强烈刺痛了他的心。
『偶尔也要放松肩膀的力量。太过紧绷,会因为一些小事就崩溃。』
敏次难过地眯起了眼睛。康史像个孩子般,嚷嚷着「我想跟你去玩」的身影闪过脑海。
啊,那之后已经过了九年。
说好去钓鱼的约定没能实现,自己的年纪也着实增长了。
然而,哥哥的年纪不会再增长,再也不可能跟自己一起走过岁月了。
他为这件事感到悲伤,真的、真的很悲伤。
但是,他不能表现出来。他的悲伤会成为哥哥的眷恋。他不能让哥哥因为有所遗憾,而停留在这个世间。
康史忽然抬头仰望月亮。
『好美的月亮,很高兴最后可以跟你一起欣赏这样的月亮。』
敏次也抬起头来。
月亮已经快升到天空的边际了,皎洁的月光洒落地面。侵肌透骨的冷风,就像看不见的刀刃,负责斩断大家的犹豫。
『之前都没什么时间跟你交谈……以后也不可能了。』
听到哥哥一再说好想去钓鱼,敏次拼命压抑激动的心情。
「不可以太贪心,其他灵魂连这样交谈的机会都没有……」
疑惑涌上心头。
对了,被野兽吞噬的其他灵魂,都没有这样显现生前的模样,就直接升上天空消失了。
为什么只有康史可以保有生前的模样、生前的心,跟自己交谈呢?
『怎么了?』
敏次对讶异的康史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为什么哥哥被野兽吞噬了,却没怎么样呢……啊,说没怎么样也有语病。」
康史眨眨眼睛,破颜而笑。
『啊,一定是因为我有这个。』
在怀里窸窸窣窣摸索的康史,拉出了一个白色的东西,递给敏次看。
「啊!」
那是……
『这东西还真灵验呢。』
「守……袋……」
那是九年前敏次从神社求来的。
神社里排列着白色守袋。
他一看见,就毫不犹豫地拿起来了。
那里面,有他的真情祈求。
求神保佑。
保佑哥哥。
然而,神没有保佑哥哥。
隔天早上哥哥就死了,敏次茫然地思索着:
神没有保护哥哥。
他一直、一直都这么想——
「原来……神……保佑了……哥哥……」
康史温柔地对哑然无言的敏次说:
『好像只有这东西可以带去那边……谢谢你,敏次。』
敏次摇着头,说不出话来,只能接二连三地摇头。
他一味地压抑再压抑,直到最后的最后都不让自己崩溃,坚守住最后一道防线。
晴明走到这样的敏次旁边。
「敏次大人,时限快到了……让我送你哥哥一程吧,以免他迷路。」
然而,敏次拒绝了旷世大阴阳师的提议。
「不,」他毅然抬起头,平静地说:「那是身为亲人的我该做的事。」
「对不起,是我多事了……」
晴明往后退,敏次微微向他行个礼说:
「谢谢您的关心,晴明大人。」
敏次在胸前合掌,做个深呼吸,祈祷声音不要颤抖、心不要颤抖。
他要以阴阳师的身份,送灵魂去冥府。
『你要送我去吗?那我就放心了。』
「交给我吧。」
忽然,康史像是想起什么,眼睛亮了起来。
『欸,敏次。』
「什么事?哥哥。」
『若有来世,希望我们能再做兄弟。』
敏次的眼眸泪光摇曳。
『然后,这回一定要去钓鱼——就这么约定了。』
「……」
敏次无言地点点头。
那是最后一句话、最后一个笑容。
敏次毅然决然地击掌拍手两次。
「谨以坐镇高天原之皇亲神漏岐、神漏美之神诏,恭请八百万神等齐集商议……」
大祓词琅琅响起。
祈祷能借用神的力量,让康史平静地、安详地渡过那道河川。
不过,那个声音跟敏次平时的声音不太一样。
「恳请天之神、国之神、八百万神等应允——」
就在送走灵魂的瞬间,大祓词中断了。
同时响起了宣告子时的钟声。
「敏次……」
躲在松树后面的昌浩看见了。
那个总是挺直背脊、昂首阔步的敏次。
低着头、握紧拳头、颤抖着肩膀。
溢出再也忍不住的呜咽声。
昌浩早上就看过这个光景了,当时是隐约看到了不久后的未来。
他觉得不该看,于是抱起小怪,背向了敏次。
没有人靠近敏次,只看着他剧烈颤动的背部。
「……呜……!」
行成想起今天早上敏次说的话。
——说起来很过分,我哥哥死了,我却一滴眼泪都没掉……
行成终于了解其实并不是那样。
敏次不是一滴眼泪都没掉,而是哭不出来。
康史死得太突然、太突然了。
因为没能履行约定,所以心的一部分冻结了。
经过九年的时间,现在终于融化了。
晴明仰望月亮,细眯起眼睛。
那道阴影消失了。
他占卜出来的「与逝者之邂逅」的卦象,真的灵验了。
5 藏人所是就近服侍皇上,并掌管宣旨、上奏、仪式等宫中大小杂事的单位,有藏人头、五位藏人、六位藏人、出纳、杂色等职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