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有好几张脸。
「那么,父亲要去工作了。」
穿着直衣的成亲,交互看着两个并排送他出门的儿子。
「要练习写十张的字、背汉诗,知道吗?」
跪坐的国成和忠基点头回应。
「是,父亲。」
「请慢走。」
「嗯、嗯。」成亲满意地点点头,轮流摸摸两个孩子的头,走出了对屋。
走到外廊目送父亲背影离去的两个孩子,不约而同地面向彼此,当场瘫坐下来,开始讨论事情。
「哥哥,今天也失败了。」
「是啊,事情严重了,要想想办法才行……」
来查看状况的侍女,看见两个孩子愁眉苦脸低吟的样子,张大了眼睛。
从伊势回来的昌浩,忙着处理缺席时堆积起来的杂事。
阴阳生帮他分担了大部分的工作,但没办法帮他做完全部。不赶的部分,就留着等他回来做了。
「是不是还做不完啊?喂。」
眼睛半张的小怪,在昌浩旁边用后脚搔着脖子一带。
坐在位子上振笔疾书的昌浩,发出不成回应的呻吟声。
「唔……」
「到底是还是不是,你说清楚嘛。」
「嗯……」
「是还是不是?」
小怪垂肩叹息,哎哎叫着坐下来。
昌浩摆出苦到不能再苦的苦瓜脸,嘟嘟囔囔地回应。
「我很想做完,可是做不完。只有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可以形容我现在的心情。」
「原来如此。」
小怪也只能这么回应,昌浩默默对着它叹气。
他缺席的时间并不长,但正好快月底了,所以工作又比平时更多。
留下来的工作,并不是全部都只有昌浩能做,但可以说除了急件外,全都留下来了。
他也不是没想过,全部帮他做完该有多好啊。可是,官吏们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做。
他们在完成工作之余,还帮他把事情处理到某种程度,已经值得感谢了。
实际上,昌浩是很感谢。但人就是这样,无论如何还是会有些不满。
「哟,弟弟,你很勤劳呢,好感动、好感动。」
来自头顶的声音的主人是谁,昌浩不用看到脸也知道。
「当然很勤劳啦。」
昌浩不慌不忙地回应,抬起头就看到靠墙站立的大哥。
「你又从历部溜出来了?」
成亲装出无辜的表情,故意张大眼睛,对半张着眼睛的小怪说:
「我是正好有一点空闲,所以来看看缺席很久的可爱的弟弟啊,竟然被你说成那样,我实在太可怜了。」
就在他夸张地叹着气时,有人以不到狂奔的速度,转过走廊拐角往这里冲过来。
「博士,原来你在这里!」
「……」
看到成亲难堪地转向其他方向,昌浩和小怪差点喷笑,但忍住了。
「说吧,哥哥,找我什么事?」
历生以无言威逼,成亲边以动作向他示意会马上回去,边回答昌浩。
「啊,我的儿子们说想见你,托我转告你,请你快点来我家。」
「国成和忠基吗?为什么?」
成亲偏头说:
「不知道,总之,他们就是这么说。不好意思,可以请你今天去一趟吗?」
「知道了。」
昌浩答应后,成亲就挥挥手,转身走了。
目送他离去的小怪,喃喃说道:
「那小子今天恐怕很晚才能回家吧?」
笑着挥手道别的昌浩,眼神迷茫地遥望前方,打从心底赞同小怪的话。
工作结束后,昌浩去了成亲家。到的时候,两个侄子几乎扑上来,让他大吃一惊。
「啊,昌浩叔叔!」
「等你好久了。」
「好久不见,你们好吗?」
昌浩笑着回应抱住他的脚的两人,六岁和五岁的侄子就用力点着头说:
「叔叔,请往这边走。」
国成和忠基把昌浩带到了东北对屋。这间用帷幔屏风隔成三部分的对屋,是成亲所有孩子的起居室。
「咦,妹妹不在呢。」
「对啊,她跟奶妈一起待在母亲的房间。」
国成回答时,忠基把坐垫拉过来,请昌浩坐下。
昌浩边道谢边坐下,心想等一下去看看她。国成和忠基在他前面坐下来,神情凝重地开口说:
「父亲和母亲在吵架。」
「他们很久没说话了。」
「啊……?」
透过动静,昌浩知道隐形站在后面的勾阵大感意外,猛眨着眼睛。
成亲的孩子们都没有灵视能力,看不见神将,也感觉不到他们的气息。
国成哭丧着脸对惊讶的昌浩说:
「母亲跟父亲说话,父亲也不回话。」
「咦?」
「父亲每天都很晚回来,大家的表情好像都很奇怪。」
「咦?」
听完两人轮流说的话,昌浩满脑子问号,不禁向后面求救。
勾阵把神气加强到只有昌浩看得见的程度现身了。
「是成亲惹夫人生气了吧?」
为了谨慎起见,昌浩向两个孩子确认。
「是你们的父亲惹你们的母亲生气了吗?」
两个人同时摇头。
「不对,是母亲跟父亲说话,父亲不回答。」
「咦……」
昌浩哑然失言。
这就稀奇了。
很久以前,安倍成亲被花容月貌的参议千金相中,成了她的丈夫。她是个美女,但好胜、自尊心强,如同「竹取公主」般,拒绝了很多的求婚者,这个趣闻至今仍成为话题。
跟这样的公主结婚的安倍成亲,在宫中是有名的「妻管严」。
对昌浩来说,大嫂非常温柔,可是,成亲动不动就会说挨妻子骂,所以昌浩觉得大嫂可能只对大哥一个人凶。
「吵架啊……」偏头嘟囔的昌浩,半晌才开口问:「母亲说了什么让父亲生气的话吗?」
两个侄子面面相觑。
「不知道……」
哥哥国成在沮丧的忠基旁边,拼命搜索记忆。
「呃,他们不说话,好像是从四天前的早上开始的。」
表情阴郁的国成吞吞吐吐地接着说。
这段时间,小怪是坐在门上,半张着眼睛。
它不进去里面。有同袍一起进去,所以不用担心,但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出来,很难打发时间。
它甩甩尾巴,望向遥远的伊势。
「晴明正在做什么呢?」
才刚这么想,下面就传来活力充沛的叫声。
「啊,式神!」
往下一看,三只小妖正对着它挥手。
眼睛半张的小怪对着它们嘶吼。
「太阳都还没下山,你们怎么就起床了……」
见到也不会开心的三只熟悉的小妖,蹦地跳到门上。
「怎么了、怎么了,你居然会在这种地方,太稀奇了。」
「是昌浩来了吗?」
「这里是成亲的家,昌浩偶尔也会来玩吧?」
小怪叹着气回应:
「昌浩不是来玩的。」
听到这句话,三只小妖都显得有点苦恼。小怪觉得有问题,逼问小妖:
「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啦……就是听到奇怪的话……」
「奇怪的话?」
「这里的侍女们说的悄悄话。」
「我们的同伴偷听到,非常吃惊。」
小怪皱起了眉头。
「什么话?」
被小怪稍微一吓唬,小妖们就为难地彼此相互对看。
昌浩走出参议的宅院,是在太阳下山之前。
他对送他到门口的侄子们挥挥手,等小怪从瓦顶板心泥墙上跳到他肩上才往外走。
过了一会,两人同时发出叹息声。
「怎么了?小怪,叹这么大口气。」
「那你是怎么了?」
昌浩与小怪四目交会,皱起了眉头。勾阵在他们旁边现身。
「你身上好像有小鬼的妖气缠绕,还不到晚上,它们就四处活动了?」
小怪有点受不了似地点点头。
「它们说最近在实践早睡早起,黄昏前起床会觉得神清气爽。」
对喔,晚上才是小鬼们的生活时段——悠哉地想着这种事的昌浩,忽然深深叹口气,把嘴撇成了ㄟ字形。
「你好像很烦恼呢。」
昌浩环抱双臂,对甩动耳朵的小怪说:
「大哥跟大嫂好像在吵架。」
「哦……?」
小怪扬起一边眉毛,露出臆测的神色。勾阵察觉有异,蹙起眉头说:
「腾蛇,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咦?」
小怪摆出咬到苦虫般的苦瓜脸,对惊讶的昌浩说:
「我从小鬼那里听说了奇怪的事,不知道跟昌浩说的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你从小鬼那里听说了什么?」
表情有点复杂的小怪,喃喃沉吟了好一会。
「总之,昌浩……」
「嗯?」
「边走边说吧?」
「哦,知道了。」
昌浩发现自己不自觉地杵在原地,又跨出了步伐。
坐在昌浩肩上的小怪,眼睛半张地沉吟半晌后,慢慢说起了那件事。
「小鬼是听见侍女们之间的谈话。」
「哦。」
「听说成亲好几天都不跟大小姐说话,而且很晚才回家。」
参议宅院的资深侍女,把参议的千金笃子称为大小姐,用来区分她与她的女儿。笃子是大小姐,女儿是小小姐。
昌浩知道国成、忠基的名字,但并不知道大嫂和侄女小小姐的名字。
千金小姐的称呼大多是与什么相关的通称,只有家人与未来的丈夫知道她真正的名字,所以昌浩也不会很想知道。
「所以……侍女们怀疑女婿大人是不是有了外遇,都说大小姐太可怜了。」
小怪仰天长叹。
「我认为不可能有那种事,但不知道真相是怎么样,即使反驳小鬼,也没办法对侍女们说什么……昌浩?你的表情很奇怪耶。」
察觉昌浩视线的小怪一眯起眼睛,昌浩就气冲冲地对它说:
「小怪,你没有严正地告诉小鬼不是那样吗?」
「我有说应该不是那样啊。」
昌浩抓住小怪的脖子,把它拎到眼前。
「我那个哥哥绝对不可能做出让大嫂哭泣的事,你居然说『应该』,为什么说得那么含糊呢?」
昌浩怒目而视,小怪竖起眉毛反驳他说:
「就算不可能,我也不能把不知道的事说成绝对啊。小鬼毕竟是妖怪,说假话就会给它们可乘之机。」
「话是这样没错,可是……」
小怪举起一只前脚,对鼓着腮帮子的昌浩说:
「你说他们在吵架,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为什么事吵了起来呢?
被这么一问,昌浩把小怪放下来,环抱双臂说:
「我就是不知道啊。」
一个翻转着地的小怪,双眼发直,跳到了勾阵肩上。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同袍叹着气说给它听。
四天前的早上,笃子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梦见了神谕,那一定是神的旨意。
她说不久会再怀上孩子。那孩子是为履行约定而生的尊贵生命,总有一天要放手,但不用悲伤。
她说她不记得与神明有过什么约定,但可能是前世许下了这样的承诺。
那么,就是会再有一个弟弟或妹妹啰?国成这么想,非常兴奋。忠基好像也知道怎么回事,眼睛闪闪发亮。
但是,国成看到父亲的样子,有种被泼了冷水的感觉。
那张脸很严肃、很可怕。
笃子也被成亲的表情吓得哑然失言。
没多久,成亲板着脸站起来,去了皇宫。
那天他特别晚回家。臭着脸回到家,也不跟笃子说话,一直脸色阴沉地思考着什么,也没看笃子一眼。
起初,笃子很气成亲这种态度,但接连三、四天都是这样,她就开始忐忑不安了,心想是不是自己说了什么惹成亲生气的话?或是有其他理由?
看到笃子心痛的样子,侍女们开始心生怀疑,孩子们也开始焦虑,心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于是向昌浩求救。
「事情就是这样……侄子们求助于昌浩,拜托昌浩弄清楚成亲为什么不跟妻子说话,怎么样才可以让他们和好。」
小怪回想只有远远见过的成亲的两个儿子,「嗯嗯」地点着头说:
「唉,原来如此。」
昌浩正言厉色地说:
「大嫂作的梦很奇怪,好像暗示着什么……」
有小孩是好事,通常会很开心才对。
成亲很喜欢小孩,每次妻子怀孕,他都会乐不可支,笑到合不拢嘴,连妻子都会告诫他收敛一点。
这次的反应却完全相反。
天空逐渐转暗了。
昌浩紧紧抿着嘴唇,赶路回家。
在阴阳寮跟成亲说话时,他并没有感觉哪里不一样,就是平时的成亲。
不过,那个哥哥即使心里有什么事,他也没有自信可以看得出来。
「嗯——那么晚回家,是去做什么呢……」
昌浩低声嘟囔,跟在他后面的小怪和勾阵彼此交换了视线。
看情形,昌浩一回到家,就会又马上出门。
以眼神对话的两人的预感果然成真了。
回到家的昌浩,很快换好衣服,梳妆整理完毕,就匆匆出门前往皇宫。
成亲是不是还在阴阳寮呢?
「说不定他已经做完工作离开阴阳寮了。」
小怪这么猜测,昌浩仰望天空说:
「嗯,这样的话,就抓个附近的小鬼来打听他的行踪。」
坐在昌浩肩上的小怪,举起一只耳朵发言:
「还不如直接占卜他的行踪比较快吧?」
昌浩双眼呆滞。
「最好是占得准啦。想到占卜的对象是哥哥,就有种背叛的感觉……」
这么做就像要揭穿兄弟隐瞒的事,令人却步。
「占卜不可以,跟踪就可以吗?目的都一样啊,说那什么话嘛。」
「是国成他们拜托我,我才要跟踪啊。而且,占卜也不一定准,最好是眼见为凭。」
阴阳师的占卜不一定准。用来找东西或猜东西,没有问题。但是,攸关对方人生的大占卜,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对象与自己越亲近,就越容易夹杂私情,所以卜出来的卦怎么样都会出错。技术熟练的术士,或许可以控制到某种程度,但昌浩在这方面的修行还差得太远。
关键在于锻炼心性,要做到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会受影响,昌浩是不久前才开始重视这件事。
「虽然不一定准,但需要占卜时,最好还是能做到高准确率。」
现身的勾阵冷静地分析,昌浩老实地点点头。
「嗯,我会慢慢……啊!」
昌浩急忙躲进行道树后面。
似乎刚结束工作的成亲,从大门走出来了。昌浩来得正是时候,没有错过。
从远处也看得出来,成亲一脸严肃。在阴阳寮绝对看不到他这种表情,心情全都写在脸上。
小怪眨了眨眼睛。
「那小子会露出那种表情,还真少见呢。」
「是啊,果然有什么事?」
跟成亲认识的时间比昌浩还长的勾阵都这么说了,可见事情不简单。
成亲大步走向不是回家的路。
为了不被发现,与他保持一段距离跟在后面的昌浩,觉得他的背影飘荡着明显的怒气。
国成兄弟说的话闪过脑海。昌浩心想不可能,却还是不免怀疑哥哥对大嫂怨气真的这么深吗?
「看他那样子,不像是跟哪家的小姐搞外遇。」
小怪点头赞成勾阵说的话。
「是啊,没有人会那么气冲冲地去搞外遇。」
昌浩眨了眨眼睛,不太能理解是不是这样。
看到昌浩似乎有疑问,小怪举起前脚说:
「譬如……呃……」
小怪蹙起眉头,沉吟了半天。不能用彰子来当例子。有没有其他昌浩认识,又很喜欢的对象呢?
「譬如你要去见伊势的公主、或海津岛的斋时,脸会那么臭吗?」
昌浩凝视成亲,沉吟着摇摇头。
「摆着臭脸去,对方可能会介意,也很失礼,所以我应该会留意。」
「对吧?所以,侍女们的猜测都是无稽之谈。」
原来如此,的确是这样。
「女婿大人惹恼了对女儿、孙子都很温柔的大小姐,当然会成为众矢之的。不过,那小子到底要去哪里?」
勾阵疑惑地偏起头,小怪也满脸狐疑。
「前面没有像样的贵族宅院啊。」
原本以为他要去哪个贵族的宅院,看来是猜错了。
乌鸦的高音叫声,响遍黄昏的京城。如回音般交叠缭绕后消逝的叫声,告知了夜晚的到来。
沐浴在橙色阳光下的成亲,停在一栋荒芜颓圮的小宅院前,表情有了变化,像是在确认什么。
那是一间大门破损、墙壁半倾倒的小小荒废寺庙。
成亲环视过周遭后才走进里面。
「我绕到后面,小怪,前面就拜托你了。」
「知道了。」
隐藏气息的小怪溜进门里。昌浩和勾阵一起绕到后面。从崩落的墙壁破洞钻进里面一看,杂乱丛生的草都开始枯萎了。
蹑手蹑脚地拨开草丛往前走,就看到有间破破烂烂、已经倾斜的神殿,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崩塌。
神殿里响起嘎吱嘎吱的倾轧声。从崩落的墙壁缝隙,可以看到成亲边懊恼地咂着舌,边不耐烦地拨开蜘蛛网。
「也不是这里……」
严峻低吟的成亲,半狂叫起来,只差没气得抓头。
「啊啊啊,可恶!」
「唔……!」
昌浩不由得往后退。就在这时候,响起踩断枯枝的声音。
成亲在缝隙那一头,诧异地皱起眉头,往这里看过来。
吓得全身僵硬的昌浩来不及反应,逃走前就被成亲发现了。
从墙壁缝隙往这里看的成亲,看到脸部抽筋呆在那里的小弟,眯起了眼睛。
「喂,小弟。」
「是……」
「冒昧请问,你在那里做什么?」
被盯住的昌浩惊慌失措。
「没有啦……就是……散个步……」
「散步散到这里也太远了吧?」
「唔……我想……偶尔去一下平常不太会去的地方……」
成亲的双眼发直。
「哦哦哦?」
像是从地底下传来的可怕声音。
昌浩觉得背部直冒冷汗,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我跟踪了哥哥,对不起!」
看着断念后差点跪下来叩头谢罪的弟弟,成亲无言地叹息,摆出叫他进来的动作。
「喂、喂,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恐吓昌浩嘛。」
从另一个方向进来的小怪,看到两人一连串的应对,把眼睛眯成了细缝。
成亲冷哼一声,霸气地说:
「我的弟弟居然会做出跟踪我的卑鄙行为,我可没把他教成这种人。」
「你没教过他吧?」小怪毅然反呛回去,甩一下尾巴说:「你也听听他怎么说嘛,这件事的起因是你。」
「我?」
成亲反问,昌浩点点头,大略带过侄子们说的话。
没注意到儿子们心事的成亲,也不免露出了尴尬的表情。
他深深叹息,用手拍着后脑勺,显得局促不安。
接着把倒在地上的凭几立起来,拍掉灰尘,一屁股坐下来,把手肘粗鲁地靠在凭几上。
看着他那样子的勾阵猛眨眼睛。
「你好像又变回行元服之礼前的调皮小男生了。」
成亲瞥勾阵一眼,但什么也没说,就撇开了视线。
感觉到哥哥的焦躁,昌浩如坐针毡。原来哥哥也有这么焦躁的时候啊,他开始思索这些有的没有的事。
沉默了好一会的成亲,最后沮丧地垂下头,叹了一口大气。
「昌浩……」
「是。」
「对不起,帮我个忙吧。」
「啊?」
昌浩不由得反问,成亲抬起头又说了一次:
「帮我个忙吧,我现在非常烦恼。」
所有人都愣住了,张口结舌。
成亲满不在乎地说出了惊天动地的事。
◇ ◇ ◇
安倍晴明体内流着异形的血。有很多妖怪害怕他的血,但也有很多妖怪想喝下他的血。
那天,因为某种理由,成亲单独一个人走在京城某处。
太阳还高挂在天空,他也打算马上回家,所以应该没什么好担心的。
途中,遇见一个虚弱的老人按着胸口蹲在路上,他就走过去问老人怎么了。
老人说他是附近寺庙的杂役,只要回去休息就没事了。于是,成亲就扶他回去了。
不料,那居然是陷阱。
◇ ◇ ◇
成亲夸张地叹了一口大气。
「我也曾经是个老实、温和的少年呢。那个妖怪利用我的善良,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我骗到了某个地方。」
幸亏他在千钧一发之际筑起了结界,妖怪才没办法对他下手。
但那里是妖怪的地盘。
要看妖怪的妖气先用罄,还是成亲的灵气先用罄。
万不得已时,只好背水一战,使用威力虽惊人但也会对术士产生强烈反弹降魔咒文。就在成亲这么下定决心时,妖怪提出了交换条件。
——只要你答应把你的第四个孩子给我,我就放你走。
为什么是第四个?
妖怪饶舌地解答了成亲的疑惑。
继承安倍晴明血脉的人,越后面出生的人拥有的力量越强。你最下面的弟弟不就是这样?所以,第四个孩子一定拥有惊人的力量。把这个孩子吃下去,不知道可以获得多大的力量呢。
怎么样,这主意不错吧?
对于妖怪提出来的条件,成亲默然沉思。
「哥哥,你是怎么回答的?」
昌浩大惊失色,成亲不假思索地回应:
「我对它说好啊。」
小怪走到前面,瞪大眼睛,替语塞的昌浩说:
「喂,你在想什么啊!」
成亲赌气地说:
「既然它指定要第四个,那么,我只生三个不就好了?」
「什么……」
小怪哑然无言,勾阵在它后面半感叹地说:
「也对啦……的确是那样。」
不过,该怎么看这件事呢?
陷入绝境中,竟然还想着卖弄口舌欺骗妖怪,是不是该称赞他有这样的胆量,不愧是安倍晴明的孙子呢?
小怪仰望天花板。
「真受不了你,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这不是说了吗?」
「不要耍嘴皮子,你这个蠢蛋!」
小怪忍不住大叫,成亲望向其他地方,搔着太阳穴一带。
他说得满不在乎,其实很后悔自己那样的行径。
呆呆听着他说话的昌浩,好不容易振作起来,举手发问。
「那件事跟现在这件事有什么关联呢?」
成亲合抱双臂笑了起来。
「嗯,问得好。」
但是,昌浩发现他的眼睛完全没在笑,不由自主地抓住了站在旁边的勾阵的衣服下摆。
「我家太座作了奇怪的梦,你们都听说了吧?」
「听说了。」
「应该是第四个孩子一直没出生,所以那个妖怪来找麻烦了。」
昌浩瞠目结舌。
「啊……!」
大嫂说过梦中的神谕。
她说最近会再怀上孩子。那孩子是为履行约定而生的尊贵生命,总有一天要放手,但不用悲伤。
那绝对不是神佛的神谕,但内容没有错,因为的确有那样的承诺。
昌浩觉得头晕目眩,脚步踉跄了一下。
勾阵撑住了他的肩膀,但她的表情也是百感交集,眼神有点苛责成亲。
边用前脚按着额头边叹息的小怪,用带着些许责备的语气询问:
「那么,你这几天都在做什么?」
哑然失笑的成亲,维持合抱双臂的姿势回答:
「会演变成这样,都怪我当时没有消灭那只妖怪。既然这样,赶快把它找出来,降伏它不就没事了?」
「……」
小怪暗自思索。
妖怪相信承诺,安安分分地等着那么一天,直到现在才来催成亲赶快生第四个孩子。怎么觉得身为阴阳师的成亲,比那只妖怪还要毒辣?
它知道这么想不对,但就是很难不对妖怪产生几分同情。
不过,再怎么说,都是为了得到安倍家的血而袭击成亲的妖怪不对。要不是它那么贪心,现在也可以安稳地活着。
但是,妖怪的安稳,就是人类的不安稳。所以,如成亲所说,降伏妖怪应该是目前所能选择的最佳策略。
应该是。
「……」
为了说服自己,在内心不断寻找这种、那种的借口的小怪,没有察觉自己的背影莫名地阴沉。
终于回过神来的昌浩,振作精神开口说:
「我该怎么做呢?」
这时成亲才露出真的很苦恼的表情。
「我完全不知道那只妖怪在哪里,你帮我占卜,顺便把腾蛇借给我。」
「等等,你趁乱胡说什么?」
小怪的夕阳色眼眸激动到闪闪发亮,成亲缩着肩膀对它说:
「因为靠我的力量能不能降伏妖怪,老实说值得怀疑。」
「怎么会……」
昌浩正要插嘴时,成亲举起一只手制止他,淡淡地说:
「我决定不要太高估自己。在不知道做得到、还是做不到的状况下孤注一掷,绝非上策。」
说得一点都没错。假如成亲判断错误,结果力有未逮,就会害到家人。
「有爷爷那样的力量,就能靠自己设法解决,但这是不可能的。」
成亲对自己的评价,有时会给人是不是太过严苛的感觉,但绝对没错。
神将们都知道,这就是成亲之所以能胜任安倍家长兄的原因。
看到小怪和勾阵抛来有话要说的眼神,成亲马上竖起右手的食指说:
「因此,我必须靠腾蛇的火焰使出一击必杀技。据我判断,没有任何战术可以胜过这个必杀技。」
「等等,那叫战术吗?好像不是吧?」
「所以,昌浩,腾蛇借我一下。」
昌浩满心佩服地说:
「既然这样,请用。」
小怪竖起了全身白毛。
「为什么没问过我,就把我借出去了?」
「喔,不愧是我弟弟,谢谢你啦。」
「可是,我对占卜没什么自信。」
「哦?那么,我们两人一起占卜吧。总不能把昌亲也卷进来,那就对不起他了。」
三兄弟中,排行中间的昌亲最擅长占卜术。
「说得也是,他要是知道这件事,会很担心吧。」
「喂,你们两个!都不用想想我的感觉吗?」
勾阵拍拍怒不可遏的小怪的背说:
「死心吧,腾蛇,成亲变成那样就没救啦。」
「~~~~」
小怪气得肩膀哆嗦发抖。
两人一起占卜出来的卦,显示妖怪就在右京郊外的残败神殿。
一行人到达那里时,夜幕已经完全覆盖了天空。
过了逢魔的黄昏时刻,现在是妖魔的时间了。
提高警觉走到神殿前面,正要爬上楼梯时,从地板腐朽到处是破洞的神殿中央,升起幢幢摇曳的烟雾。
烟雾转瞬间膨胀起来,呈现出奇怪的形状。举例来说,很像青蛙。模样就像山椒鱼的头,摆在青蛙的身体上。
腥臭味弥漫。跟这只妖怪正面对决过的成亲,当时还没行过元服之礼,年纪大概比现在的昌浩还要小一点。
如果是自己,可以活着逃走吗?
这么想的昌浩,直觉反应的答案是「否」,完全不觉得自己办得到。
妖怪看到成亲目中无人地瞪着自己,惊讶地张大眼睛说:
『喂,孩子还没出生啊?快生出来给我啊。』
「目前还没有计划要生。」
成亲冷冷反呛回去,把妖怪气得脸部扭曲,低声嘶吼。
『你身为阴阳师,却想违背言灵的约定?』
「我没想违约,只是还没生,没办法交给你。」
妖怪气得全身通红。
『你骗了我!?』
「是你自己说要第四个孩子啊,我只是回答你第四个孩子可以。既然没有第四个孩子,就不算是我骗你。」
小怪暗想这分明是诡辩嘛。
妖怪边膨胀边叫吼:
『可恶的阴阳师,那么我要你的其他小孩!』
「你这样才叫违背言灵,你要违背你与阴阳师的约定吗?」
听着始终冷冷以对的成亲的口才,勾阵不禁同情起妖怪。
元服前的成亲借由诡辩,逃出了困境。那之后经过了好几年,他累积了种种经验、见识过种种场面,说得不好听是变得狡猾了。
昌浩心想,这样的形容或许不对,但哥哥的胆识完全不一样了。
与妖怪堂堂对峙的成亲,毋庸置疑就是安倍晴明的孙子,而且如出一辙地继承了辛辣且无情的部分。
这是成亲绝不让家人看见的阴阳师的另一面。
妖怪大声咆哮。
『可恶的阴阳师……!既然这样,我就吃掉总有一天会生下孩子的你的妻子,用来替换你的孩子!』
昌浩怒火中烧,想冲到前面。
就在这一刹那。
成亲把昌浩推回后面,猛然结起了刀印。
环绕他全身的氛围骤变。
「哦……?」
成亲就回了这么一句。
光听到这句,昌浩全身就颤抖起来了。
不带丝毫激情的声音,念起了酷烈、冰冷、冻结的咒文。
「此术断却凶恶,驱除不祥——」
小怪抓抓耳朵下方,半眯起眼睛说:
「他根本不需要协助吧……」
而昌浩恐怕是第一次看到,不太使用驱邪降魔术的哥哥认真起来的模样。
◆ ◆ ◆
很晚才回到家的成亲,在东对屋坐下来,深深叹了一口气。
笃子从屏风后面偷窥丈夫的样子。她怕跟丈夫说话,丈夫也不会回答,所以刚才很犹豫该不该进对屋。
成亲从来没有看起来这么疲惫过,头发还凌乱地掉在额头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听见屏风布幔与衣服的摩擦声,不由得往那里看的成亲,发现妻子满脸挣扎地站在那里。
笃子慌忙转身想离开,却听见叫唤她的声音。
「笃子。」
她还以为听错了,吃惊地回过头,看到成亲砰砰拍着自己身旁的坐垫。
她战战兢兢地在那里坐下来,转向好久没这么近看的丈夫。
成亲呼地吐口气,就倒在她肩上了。
「成亲大人……?」
「我有点累了。」
这么喃喃低语的成亲,说完就闭上了眼睛,下眼皮带着浓浓的疲惫感。
那是不会让父母、兄弟、孩子们看见的一张脸。
「成亲大人……你怎么了?」
「我在思考某些事,所以暂时断绝了最珍爱的东西——好痛苦。」
笃子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但看到他疲惫成这样,就知道他一定经历过很大的折磨。
「那真是……辛苦你了。」
「嗯,明天我要休假。」
笃子正想说「你又来了」,就发现成亲已经睡着了。
「真拿你没辙……」
低声嘟囔的笃子,脸上浮现无奈与安心交织的笑容。
不停走在回安倍家路上的昌浩,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哥哥很厉害,但没想到那么厉害。」
「是啊。」
坐在昌浩肩上的小怪回应。
在昌浩出生之前,他是被当成晴明接班人的男人,当然厉害啦。
「不过,哥哥为什么不跟大嫂说话呢?」
现身的勾阵回答了这个问题。
「因为断绝最珍爱的东西,就能放大灵力。」
昌浩眨了眨眼睛。
「啊……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啊,这么喃喃自语的昌浩,松口气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