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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卷 终命之日 是约定?抑或诡辩

阴阳师有好几张脸。

「那么,父亲要去工作了。」

穿着直衣的成亲,交互看着两个并排送他出门的儿子。

「要练习写十张的字、背汉诗,知道吗?」

跪坐的国成和忠基点头回应。

「是,父亲。」

「请慢走。」

「嗯、嗯。」成亲满意地点点头,轮流摸摸两个孩子的头,走出了对屋。

走到外廊目送父亲背影离去的两个孩子,不约而同地面向彼此,当场瘫坐下来,开始讨论事情。

「哥哥,今天也失败了。」

「是啊,事情严重了,要想想办法才行……」

来查看状况的侍女,看见两个孩子愁眉苦脸低吟的样子,张大了眼睛。

从伊势回来的昌浩,忙着处理缺席时堆积起来的杂事。

阴阳生帮他分担了大部分的工作,但没办法帮他做完全部。不赶的部分,就留着等他回来做了。

「是不是还做不完啊?喂。」

眼睛半张的小怪,在昌浩旁边用后脚搔着脖子一带。

坐在位子上振笔疾书的昌浩,发出不成回应的呻吟声。

「唔……」

「到底是还是不是,你说清楚嘛。」

「嗯……」

「是还是不是?」

小怪垂肩叹息,哎哎叫着坐下来。

昌浩摆出苦到不能再苦的苦瓜脸,嘟嘟囔囔地回应。

「我很想做完,可是做不完。只有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可以形容我现在的心情。」

「原来如此。」

小怪也只能这么回应,昌浩默默对着它叹气。

他缺席的时间并不长,但正好快月底了,所以工作又比平时更多。

留下来的工作,并不是全部都只有昌浩能做,但可以说除了急件外,全都留下来了。

他也不是没想过,全部帮他做完该有多好啊。可是,官吏们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做。

他们在完成工作之余,还帮他把事情处理到某种程度,已经值得感谢了。

实际上,昌浩是很感谢。但人就是这样,无论如何还是会有些不满。

「哟,弟弟,你很勤劳呢,好感动、好感动。」

来自头顶的声音的主人是谁,昌浩不用看到脸也知道。

「当然很勤劳啦。」

昌浩不慌不忙地回应,抬起头就看到靠墙站立的大哥。

「你又从历部溜出来了?」

成亲装出无辜的表情,故意张大眼睛,对半张着眼睛的小怪说:

「我是正好有一点空闲,所以来看看缺席很久的可爱的弟弟啊,竟然被你说成那样,我实在太可怜了。」

就在他夸张地叹着气时,有人以不到狂奔的速度,转过走廊拐角往这里冲过来。

「博士,原来你在这里!」

「……」

看到成亲难堪地转向其他方向,昌浩和小怪差点喷笑,但忍住了。

「说吧,哥哥,找我什么事?」

历生以无言威逼,成亲边以动作向他示意会马上回去,边回答昌浩。

「啊,我的儿子们说想见你,托我转告你,请你快点来我家。」

「国成和忠基吗?为什么?」

成亲偏头说:

「不知道,总之,他们就是这么说。不好意思,可以请你今天去一趟吗?」

「知道了。」

昌浩答应后,成亲就挥挥手,转身走了。

目送他离去的小怪,喃喃说道:

「那小子今天恐怕很晚才能回家吧?」

笑着挥手道别的昌浩,眼神迷茫地遥望前方,打从心底赞同小怪的话。

工作结束后,昌浩去了成亲家。到的时候,两个侄子几乎扑上来,让他大吃一惊。

「啊,昌浩叔叔!」

「等你好久了。」

「好久不见,你们好吗?」

昌浩笑着回应抱住他的脚的两人,六岁和五岁的侄子就用力点着头说:

「叔叔,请往这边走。」

国成和忠基把昌浩带到了东北对屋。这间用帷幔屏风隔成三部分的对屋,是成亲所有孩子的起居室。

「咦,妹妹不在呢。」

「对啊,她跟奶妈一起待在母亲的房间。」

国成回答时,忠基把坐垫拉过来,请昌浩坐下。

昌浩边道谢边坐下,心想等一下去看看她。国成和忠基在他前面坐下来,神情凝重地开口说:

「父亲和母亲在吵架。」

「他们很久没说话了。」

「啊……?」

透过动静,昌浩知道隐形站在后面的勾阵大感意外,猛眨着眼睛。

成亲的孩子们都没有灵视能力,看不见神将,也感觉不到他们的气息。

国成哭丧着脸对惊讶的昌浩说:

「母亲跟父亲说话,父亲也不回话。」

「咦?」

「父亲每天都很晚回来,大家的表情好像都很奇怪。」

「咦?」

听完两人轮流说的话,昌浩满脑子问号,不禁向后面求救。

勾阵把神气加强到只有昌浩看得见的程度现身了。

「是成亲惹夫人生气了吧?」

为了谨慎起见,昌浩向两个孩子确认。

「是你们的父亲惹你们的母亲生气了吗?」

两个人同时摇头。

「不对,是母亲跟父亲说话,父亲不回答。」

「咦……」

昌浩哑然失言。

这就稀奇了。

很久以前,安倍成亲被花容月貌的参议千金相中,成了她的丈夫。她是个美女,但好胜、自尊心强,如同「竹取公主」般,拒绝了很多的求婚者,这个趣闻至今仍成为话题。

跟这样的公主结婚的安倍成亲,在宫中是有名的「妻管严」。

对昌浩来说,大嫂非常温柔,可是,成亲动不动就会说挨妻子骂,所以昌浩觉得大嫂可能只对大哥一个人凶。

「吵架啊……」偏头嘟囔的昌浩,半晌才开口问:「母亲说了什么让父亲生气的话吗?」

两个侄子面面相觑。

「不知道……」

哥哥国成在沮丧的忠基旁边,拼命搜索记忆。

「呃,他们不说话,好像是从四天前的早上开始的。」

表情阴郁的国成吞吞吐吐地接着说。

这段时间,小怪是坐在门上,半张着眼睛。

它不进去里面。有同袍一起进去,所以不用担心,但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出来,很难打发时间。

它甩甩尾巴,望向遥远的伊势。

「晴明正在做什么呢?」

才刚这么想,下面就传来活力充沛的叫声。

「啊,式神!」

往下一看,三只小妖正对着它挥手。

眼睛半张的小怪对着它们嘶吼。

「太阳都还没下山,你们怎么就起床了……」

见到也不会开心的三只熟悉的小妖,蹦地跳到门上。

「怎么了、怎么了,你居然会在这种地方,太稀奇了。」

「是昌浩来了吗?」

「这里是成亲的家,昌浩偶尔也会来玩吧?」

小怪叹着气回应:

「昌浩不是来玩的。」

听到这句话,三只小妖都显得有点苦恼。小怪觉得有问题,逼问小妖:

「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啦……就是听到奇怪的话……」

「奇怪的话?」

「这里的侍女们说的悄悄话。」

「我们的同伴偷听到,非常吃惊。」

小怪皱起了眉头。

「什么话?」

被小怪稍微一吓唬,小妖们就为难地彼此相互对看。

昌浩走出参议的宅院,是在太阳下山之前。

他对送他到门口的侄子们挥挥手,等小怪从瓦顶板心泥墙上跳到他肩上才往外走。

过了一会,两人同时发出叹息声。

「怎么了?小怪,叹这么大口气。」

「那你是怎么了?」

昌浩与小怪四目交会,皱起了眉头。勾阵在他们旁边现身。

「你身上好像有小鬼的妖气缠绕,还不到晚上,它们就四处活动了?」

小怪有点受不了似地点点头。

「它们说最近在实践早睡早起,黄昏前起床会觉得神清气爽。」

对喔,晚上才是小鬼们的生活时段——悠哉地想着这种事的昌浩,忽然深深叹口气,把嘴撇成了ㄟ字形。

「你好像很烦恼呢。」

昌浩环抱双臂,对甩动耳朵的小怪说:

「大哥跟大嫂好像在吵架。」

「哦……?」

小怪扬起一边眉毛,露出臆测的神色。勾阵察觉有异,蹙起眉头说:

「腾蛇,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咦?」

小怪摆出咬到苦虫般的苦瓜脸,对惊讶的昌浩说:

「我从小鬼那里听说了奇怪的事,不知道跟昌浩说的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你从小鬼那里听说了什么?」

表情有点复杂的小怪,喃喃沉吟了好一会。

「总之,昌浩……」

「嗯?」

「边走边说吧?」

「哦,知道了。」

昌浩发现自己不自觉地杵在原地,又跨出了步伐。

坐在昌浩肩上的小怪,眼睛半张地沉吟半晌后,慢慢说起了那件事。

「小鬼是听见侍女们之间的谈话。」

「哦。」

「听说成亲好几天都不跟大小姐说话,而且很晚才回家。」

参议宅院的资深侍女,把参议的千金笃子称为大小姐,用来区分她与她的女儿。笃子是大小姐,女儿是小小姐。

昌浩知道国成、忠基的名字,但并不知道大嫂和侄女小小姐的名字。

千金小姐的称呼大多是与什么相关的通称,只有家人与未来的丈夫知道她真正的名字,所以昌浩也不会很想知道。

「所以……侍女们怀疑女婿大人是不是有了外遇,都说大小姐太可怜了。」

小怪仰天长叹。

「我认为不可能有那种事,但不知道真相是怎么样,即使反驳小鬼,也没办法对侍女们说什么……昌浩?你的表情很奇怪耶。」

察觉昌浩视线的小怪一眯起眼睛,昌浩就气冲冲地对它说:

「小怪,你没有严正地告诉小鬼不是那样吗?」

「我有说应该不是那样啊。」

昌浩抓住小怪的脖子,把它拎到眼前。

「我那个哥哥绝对不可能做出让大嫂哭泣的事,你居然说『应该』,为什么说得那么含糊呢?」

昌浩怒目而视,小怪竖起眉毛反驳他说:

「就算不可能,我也不能把不知道的事说成绝对啊。小鬼毕竟是妖怪,说假话就会给它们可乘之机。」

「话是这样没错,可是……」

小怪举起一只前脚,对鼓着腮帮子的昌浩说:

「你说他们在吵架,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为什么事吵了起来呢?

被这么一问,昌浩把小怪放下来,环抱双臂说:

「我就是不知道啊。」

一个翻转着地的小怪,双眼发直,跳到了勾阵肩上。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同袍叹着气说给它听。

四天前的早上,笃子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梦见了神谕,那一定是神的旨意。

她说不久会再怀上孩子。那孩子是为履行约定而生的尊贵生命,总有一天要放手,但不用悲伤。

她说她不记得与神明有过什么约定,但可能是前世许下了这样的承诺。

那么,就是会再有一个弟弟或妹妹啰?国成这么想,非常兴奋。忠基好像也知道怎么回事,眼睛闪闪发亮。

但是,国成看到父亲的样子,有种被泼了冷水的感觉。

那张脸很严肃、很可怕。

笃子也被成亲的表情吓得哑然失言。

没多久,成亲板着脸站起来,去了皇宫。

那天他特别晚回家。臭着脸回到家,也不跟笃子说话,一直脸色阴沉地思考着什么,也没看笃子一眼。

起初,笃子很气成亲这种态度,但接连三、四天都是这样,她就开始忐忑不安了,心想是不是自己说了什么惹成亲生气的话?或是有其他理由?

看到笃子心痛的样子,侍女们开始心生怀疑,孩子们也开始焦虑,心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于是向昌浩求救。

「事情就是这样……侄子们求助于昌浩,拜托昌浩弄清楚成亲为什么不跟妻子说话,怎么样才可以让他们和好。」

小怪回想只有远远见过的成亲的两个儿子,「嗯嗯」地点着头说:

「唉,原来如此。」

昌浩正言厉色地说:

「大嫂作的梦很奇怪,好像暗示着什么……」

有小孩是好事,通常会很开心才对。

成亲很喜欢小孩,每次妻子怀孕,他都会乐不可支,笑到合不拢嘴,连妻子都会告诫他收敛一点。

这次的反应却完全相反。

天空逐渐转暗了。

昌浩紧紧抿着嘴唇,赶路回家。

在阴阳寮跟成亲说话时,他并没有感觉哪里不一样,就是平时的成亲。

不过,那个哥哥即使心里有什么事,他也没有自信可以看得出来。

「嗯——那么晚回家,是去做什么呢……」

昌浩低声嘟囔,跟在他后面的小怪和勾阵彼此交换了视线。

看情形,昌浩一回到家,就会又马上出门。

以眼神对话的两人的预感果然成真了。

回到家的昌浩,很快换好衣服,梳妆整理完毕,就匆匆出门前往皇宫。

成亲是不是还在阴阳寮呢?

「说不定他已经做完工作离开阴阳寮了。」

小怪这么猜测,昌浩仰望天空说:

「嗯,这样的话,就抓个附近的小鬼来打听他的行踪。」

坐在昌浩肩上的小怪,举起一只耳朵发言:

「还不如直接占卜他的行踪比较快吧?」

昌浩双眼呆滞。

「最好是占得准啦。想到占卜的对象是哥哥,就有种背叛的感觉……」

这么做就像要揭穿兄弟隐瞒的事,令人却步。

「占卜不可以,跟踪就可以吗?目的都一样啊,说那什么话嘛。」

「是国成他们拜托我,我才要跟踪啊。而且,占卜也不一定准,最好是眼见为凭。」

阴阳师的占卜不一定准。用来找东西或猜东西,没有问题。但是,攸关对方人生的大占卜,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对象与自己越亲近,就越容易夹杂私情,所以卜出来的卦怎么样都会出错。技术熟练的术士,或许可以控制到某种程度,但昌浩在这方面的修行还差得太远。

关键在于锻炼心性,要做到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会受影响,昌浩是不久前才开始重视这件事。

「虽然不一定准,但需要占卜时,最好还是能做到高准确率。」

现身的勾阵冷静地分析,昌浩老实地点点头。

「嗯,我会慢慢……啊!」

昌浩急忙躲进行道树后面。

似乎刚结束工作的成亲,从大门走出来了。昌浩来得正是时候,没有错过。

从远处也看得出来,成亲一脸严肃。在阴阳寮绝对看不到他这种表情,心情全都写在脸上。

小怪眨了眨眼睛。

「那小子会露出那种表情,还真少见呢。」

「是啊,果然有什么事?」

跟成亲认识的时间比昌浩还长的勾阵都这么说了,可见事情不简单。

成亲大步走向不是回家的路。

为了不被发现,与他保持一段距离跟在后面的昌浩,觉得他的背影飘荡着明显的怒气。

国成兄弟说的话闪过脑海。昌浩心想不可能,却还是不免怀疑哥哥对大嫂怨气真的这么深吗?

「看他那样子,不像是跟哪家的小姐搞外遇。」

小怪点头赞成勾阵说的话。

「是啊,没有人会那么气冲冲地去搞外遇。」

昌浩眨了眨眼睛,不太能理解是不是这样。

看到昌浩似乎有疑问,小怪举起前脚说:

「譬如……呃……」

小怪蹙起眉头,沉吟了半天。不能用彰子来当例子。有没有其他昌浩认识,又很喜欢的对象呢?

「譬如你要去见伊势的公主、或海津岛的斋时,脸会那么臭吗?」

昌浩凝视成亲,沉吟着摇摇头。

「摆着臭脸去,对方可能会介意,也很失礼,所以我应该会留意。」

「对吧?所以,侍女们的猜测都是无稽之谈。」

原来如此,的确是这样。

「女婿大人惹恼了对女儿、孙子都很温柔的大小姐,当然会成为众矢之的。不过,那小子到底要去哪里?」

勾阵疑惑地偏起头,小怪也满脸狐疑。

「前面没有像样的贵族宅院啊。」

原本以为他要去哪个贵族的宅院,看来是猜错了。

乌鸦的高音叫声,响遍黄昏的京城。如回音般交叠缭绕后消逝的叫声,告知了夜晚的到来。

沐浴在橙色阳光下的成亲,停在一栋荒芜颓圮的小宅院前,表情有了变化,像是在确认什么。

那是一间大门破损、墙壁半倾倒的小小荒废寺庙。

成亲环视过周遭后才走进里面。

「我绕到后面,小怪,前面就拜托你了。」

「知道了。」

隐藏气息的小怪溜进门里。昌浩和勾阵一起绕到后面。从崩落的墙壁破洞钻进里面一看,杂乱丛生的草都开始枯萎了。

蹑手蹑脚地拨开草丛往前走,就看到有间破破烂烂、已经倾斜的神殿,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崩塌。

神殿里响起嘎吱嘎吱的倾轧声。从崩落的墙壁缝隙,可以看到成亲边懊恼地咂着舌,边不耐烦地拨开蜘蛛网。

「也不是这里……」

严峻低吟的成亲,半狂叫起来,只差没气得抓头。

「啊啊啊,可恶!」

「唔……!」

昌浩不由得往后退。就在这时候,响起踩断枯枝的声音。

成亲在缝隙那一头,诧异地皱起眉头,往这里看过来。

吓得全身僵硬的昌浩来不及反应,逃走前就被成亲发现了。

从墙壁缝隙往这里看的成亲,看到脸部抽筋呆在那里的小弟,眯起了眼睛。

「喂,小弟。」

「是……」

「冒昧请问,你在那里做什么?」

被盯住的昌浩惊慌失措。

「没有啦……就是……散个步……」

「散步散到这里也太远了吧?」

「唔……我想……偶尔去一下平常不太会去的地方……」

成亲的双眼发直。

「哦哦哦?」

像是从地底下传来的可怕声音。

昌浩觉得背部直冒冷汗,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我跟踪了哥哥,对不起!」

看着断念后差点跪下来叩头谢罪的弟弟,成亲无言地叹息,摆出叫他进来的动作。

「喂、喂,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恐吓昌浩嘛。」

从另一个方向进来的小怪,看到两人一连串的应对,把眼睛眯成了细缝。

成亲冷哼一声,霸气地说:

「我的弟弟居然会做出跟踪我的卑鄙行为,我可没把他教成这种人。」

「你没教过他吧?」小怪毅然反呛回去,甩一下尾巴说:「你也听听他怎么说嘛,这件事的起因是你。」

「我?」

成亲反问,昌浩点点头,大略带过侄子们说的话。

没注意到儿子们心事的成亲,也不免露出了尴尬的表情。

他深深叹息,用手拍着后脑勺,显得局促不安。

接着把倒在地上的凭几立起来,拍掉灰尘,一屁股坐下来,把手肘粗鲁地靠在凭几上。

看着他那样子的勾阵猛眨眼睛。

「你好像又变回行元服之礼前的调皮小男生了。」

成亲瞥勾阵一眼,但什么也没说,就撇开了视线。

感觉到哥哥的焦躁,昌浩如坐针毡。原来哥哥也有这么焦躁的时候啊,他开始思索这些有的没有的事。

沉默了好一会的成亲,最后沮丧地垂下头,叹了一口大气。

「昌浩……」

「是。」

「对不起,帮我个忙吧。」

「啊?」

昌浩不由得反问,成亲抬起头又说了一次:

「帮我个忙吧,我现在非常烦恼。」

所有人都愣住了,张口结舌。

成亲满不在乎地说出了惊天动地的事。

◇  ◇  ◇

安倍晴明体内流着异形的血。有很多妖怪害怕他的血,但也有很多妖怪想喝下他的血。

那天,因为某种理由,成亲单独一个人走在京城某处。

太阳还高挂在天空,他也打算马上回家,所以应该没什么好担心的。

途中,遇见一个虚弱的老人按着胸口蹲在路上,他就走过去问老人怎么了。

老人说他是附近寺庙的杂役,只要回去休息就没事了。于是,成亲就扶他回去了。

不料,那居然是陷阱。

◇  ◇  ◇

成亲夸张地叹了一口大气。

「我也曾经是个老实、温和的少年呢。那个妖怪利用我的善良,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我骗到了某个地方。」

幸亏他在千钧一发之际筑起了结界,妖怪才没办法对他下手。

但那里是妖怪的地盘。

要看妖怪的妖气先用罄,还是成亲的灵气先用罄。

万不得已时,只好背水一战,使用威力虽惊人但也会对术士产生强烈反弹降魔咒文。就在成亲这么下定决心时,妖怪提出了交换条件。

——只要你答应把你的第四个孩子给我,我就放你走。

为什么是第四个?

妖怪饶舌地解答了成亲的疑惑。

继承安倍晴明血脉的人,越后面出生的人拥有的力量越强。你最下面的弟弟不就是这样?所以,第四个孩子一定拥有惊人的力量。把这个孩子吃下去,不知道可以获得多大的力量呢。

怎么样,这主意不错吧?

对于妖怪提出来的条件,成亲默然沉思。

「哥哥,你是怎么回答的?」

昌浩大惊失色,成亲不假思索地回应:

「我对它说好啊。」

小怪走到前面,瞪大眼睛,替语塞的昌浩说:

「喂,你在想什么啊!」

成亲赌气地说:

「既然它指定要第四个,那么,我只生三个不就好了?」

「什么……」

小怪哑然无言,勾阵在它后面半感叹地说:

「也对啦……的确是那样。」

不过,该怎么看这件事呢?

陷入绝境中,竟然还想着卖弄口舌欺骗妖怪,是不是该称赞他有这样的胆量,不愧是安倍晴明的孙子呢?

小怪仰望天花板。

「真受不了你,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这不是说了吗?」

「不要耍嘴皮子,你这个蠢蛋!」

小怪忍不住大叫,成亲望向其他地方,搔着太阳穴一带。

他说得满不在乎,其实很后悔自己那样的行径。

呆呆听着他说话的昌浩,好不容易振作起来,举手发问。

「那件事跟现在这件事有什么关联呢?」

成亲合抱双臂笑了起来。

「嗯,问得好。」

但是,昌浩发现他的眼睛完全没在笑,不由自主地抓住了站在旁边的勾阵的衣服下摆。

「我家太座作了奇怪的梦,你们都听说了吧?」

「听说了。」

「应该是第四个孩子一直没出生,所以那个妖怪来找麻烦了。」

昌浩瞠目结舌。

「啊……!」

大嫂说过梦中的神谕。

她说最近会再怀上孩子。那孩子是为履行约定而生的尊贵生命,总有一天要放手,但不用悲伤。

那绝对不是神佛的神谕,但内容没有错,因为的确有那样的承诺。

昌浩觉得头晕目眩,脚步踉跄了一下。

勾阵撑住了他的肩膀,但她的表情也是百感交集,眼神有点苛责成亲。

边用前脚按着额头边叹息的小怪,用带着些许责备的语气询问:

「那么,你这几天都在做什么?」

哑然失笑的成亲,维持合抱双臂的姿势回答:

「会演变成这样,都怪我当时没有消灭那只妖怪。既然这样,赶快把它找出来,降伏它不就没事了?」

「……」

小怪暗自思索。

妖怪相信承诺,安安分分地等着那么一天,直到现在才来催成亲赶快生第四个孩子。怎么觉得身为阴阳师的成亲,比那只妖怪还要毒辣?

它知道这么想不对,但就是很难不对妖怪产生几分同情。

不过,再怎么说,都是为了得到安倍家的血而袭击成亲的妖怪不对。要不是它那么贪心,现在也可以安稳地活着。

但是,妖怪的安稳,就是人类的不安稳。所以,如成亲所说,降伏妖怪应该是目前所能选择的最佳策略。

应该是。

「……」

为了说服自己,在内心不断寻找这种、那种的借口的小怪,没有察觉自己的背影莫名地阴沉。

终于回过神来的昌浩,振作精神开口说:

「我该怎么做呢?」

这时成亲才露出真的很苦恼的表情。

「我完全不知道那只妖怪在哪里,你帮我占卜,顺便把腾蛇借给我。」

「等等,你趁乱胡说什么?」

小怪的夕阳色眼眸激动到闪闪发亮,成亲缩着肩膀对它说:

「因为靠我的力量能不能降伏妖怪,老实说值得怀疑。」

「怎么会……」

昌浩正要插嘴时,成亲举起一只手制止他,淡淡地说:

「我决定不要太高估自己。在不知道做得到、还是做不到的状况下孤注一掷,绝非上策。」

说得一点都没错。假如成亲判断错误,结果力有未逮,就会害到家人。

「有爷爷那样的力量,就能靠自己设法解决,但这是不可能的。」

成亲对自己的评价,有时会给人是不是太过严苛的感觉,但绝对没错。

神将们都知道,这就是成亲之所以能胜任安倍家长兄的原因。

看到小怪和勾阵抛来有话要说的眼神,成亲马上竖起右手的食指说:

「因此,我必须靠腾蛇的火焰使出一击必杀技。据我判断,没有任何战术可以胜过这个必杀技。」

「等等,那叫战术吗?好像不是吧?」

「所以,昌浩,腾蛇借我一下。」

昌浩满心佩服地说:

「既然这样,请用。」

小怪竖起了全身白毛。

「为什么没问过我,就把我借出去了?」

「喔,不愧是我弟弟,谢谢你啦。」

「可是,我对占卜没什么自信。」

「哦?那么,我们两人一起占卜吧。总不能把昌亲也卷进来,那就对不起他了。」

三兄弟中,排行中间的昌亲最擅长占卜术。

「说得也是,他要是知道这件事,会很担心吧。」

「喂,你们两个!都不用想想我的感觉吗?」

勾阵拍拍怒不可遏的小怪的背说:

「死心吧,腾蛇,成亲变成那样就没救啦。」

「~~~~」

小怪气得肩膀哆嗦发抖。

两人一起占卜出来的卦,显示妖怪就在右京郊外的残败神殿。

一行人到达那里时,夜幕已经完全覆盖了天空。

过了逢魔的黄昏时刻,现在是妖魔的时间了。

提高警觉走到神殿前面,正要爬上楼梯时,从地板腐朽到处是破洞的神殿中央,升起幢幢摇曳的烟雾。

烟雾转瞬间膨胀起来,呈现出奇怪的形状。举例来说,很像青蛙。模样就像山椒鱼的头,摆在青蛙的身体上。

腥臭味弥漫。跟这只妖怪正面对决过的成亲,当时还没行过元服之礼,年纪大概比现在的昌浩还要小一点。

如果是自己,可以活着逃走吗?

这么想的昌浩,直觉反应的答案是「否」,完全不觉得自己办得到。

妖怪看到成亲目中无人地瞪着自己,惊讶地张大眼睛说:

『喂,孩子还没出生啊?快生出来给我啊。』

「目前还没有计划要生。」

成亲冷冷反呛回去,把妖怪气得脸部扭曲,低声嘶吼。

『你身为阴阳师,却想违背言灵的约定?』

「我没想违约,只是还没生,没办法交给你。」

妖怪气得全身通红。

『你骗了我!?』

「是你自己说要第四个孩子啊,我只是回答你第四个孩子可以。既然没有第四个孩子,就不算是我骗你。」

小怪暗想这分明是诡辩嘛。

妖怪边膨胀边叫吼:

『可恶的阴阳师,那么我要你的其他小孩!』

「你这样才叫违背言灵,你要违背你与阴阳师的约定吗?」

听着始终冷冷以对的成亲的口才,勾阵不禁同情起妖怪。

元服前的成亲借由诡辩,逃出了困境。那之后经过了好几年,他累积了种种经验、见识过种种场面,说得不好听是变得狡猾了。

昌浩心想,这样的形容或许不对,但哥哥的胆识完全不一样了。

与妖怪堂堂对峙的成亲,毋庸置疑就是安倍晴明的孙子,而且如出一辙地继承了辛辣且无情的部分。

这是成亲绝不让家人看见的阴阳师的另一面。

妖怪大声咆哮。

『可恶的阴阳师……!既然这样,我就吃掉总有一天会生下孩子的你的妻子,用来替换你的孩子!』

昌浩怒火中烧,想冲到前面。

就在这一刹那。

成亲把昌浩推回后面,猛然结起了刀印。

环绕他全身的氛围骤变。

「哦……?」

成亲就回了这么一句。

光听到这句,昌浩全身就颤抖起来了。

不带丝毫激情的声音,念起了酷烈、冰冷、冻结的咒文。

「此术断却凶恶,驱除不祥——」

小怪抓抓耳朵下方,半眯起眼睛说:

「他根本不需要协助吧……」

而昌浩恐怕是第一次看到,不太使用驱邪降魔术的哥哥认真起来的模样。

◆  ◆  ◆

很晚才回到家的成亲,在东对屋坐下来,深深叹了一口气。

笃子从屏风后面偷窥丈夫的样子。她怕跟丈夫说话,丈夫也不会回答,所以刚才很犹豫该不该进对屋。

成亲从来没有看起来这么疲惫过,头发还凌乱地掉在额头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听见屏风布幔与衣服的摩擦声,不由得往那里看的成亲,发现妻子满脸挣扎地站在那里。

笃子慌忙转身想离开,却听见叫唤她的声音。

「笃子。」

她还以为听错了,吃惊地回过头,看到成亲砰砰拍着自己身旁的坐垫。

她战战兢兢地在那里坐下来,转向好久没这么近看的丈夫。

成亲呼地吐口气,就倒在她肩上了。

「成亲大人……?」

「我有点累了。」

这么喃喃低语的成亲,说完就闭上了眼睛,下眼皮带着浓浓的疲惫感。

那是不会让父母、兄弟、孩子们看见的一张脸。

「成亲大人……你怎么了?」

「我在思考某些事,所以暂时断绝了最珍爱的东西——好痛苦。」

笃子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但看到他疲惫成这样,就知道他一定经历过很大的折磨。

「那真是……辛苦你了。」

「嗯,明天我要休假。」

笃子正想说「你又来了」,就发现成亲已经睡着了。

「真拿你没辙……」

低声嘟囔的笃子,脸上浮现无奈与安心交织的笑容。

不停走在回安倍家路上的昌浩,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哥哥很厉害,但没想到那么厉害。」

「是啊。」

坐在昌浩肩上的小怪回应。

在昌浩出生之前,他是被当成晴明接班人的男人,当然厉害啦。

「不过,哥哥为什么不跟大嫂说话呢?」

现身的勾阵回答了这个问题。

「因为断绝最珍爱的东西,就能放大灵力。」

昌浩眨了眨眼睛。

「啊……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啊,这么喃喃自语的昌浩,松口气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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