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京都堀川通的一条戾桥,天色已然昏暗。
除了「走过一定会再回来」的传承外,这座桥还有另一个传说。
在遥远的一千年前的平安之世,有个被誉为旷世大阴阳师的男人,因为妻子看到式神的模样会害怕,所以把式神留在这座桥的桥畔。
约莫一千年后的现在。
这座桥的桥畔还有妖怪栖宿。
一般人看不见的这些妖怪,会在三更半夜悄悄动起来。
『真……真的没问题吗?』
在现代只有博物馆或图鉴才看得到的牛车,谦卑地询问。
这辆牛车是妖车,在很久以前曾被主人收为唯一的式,为主人殚精竭虑。那位主人虽非大阴阳师本人,但也与大阴阳师有血缘关系。
飘浮在一边轮子中央的巨大鬼脸,缠绕着自身不时喷出来的惨白鬼火。
当时的主人替它取名为车之辅。
它说:
『在下……大有问题……』
对不安的车之辅信心十足地点着头的是鸟妖,名为魑鸟。
「没问题啦。」
「一般人看不见我们啊。」
精神奕奕地接着说的,是雅乐器笙历经岁月后变成付丧神的付丧笙。
它们是从那个大阴阳师还活着时,就一起在京都生活,直到现在都没有分开过的小妖们。
交互看着两只小妖的车之辅,嘎哒嘎哒打起了哆嗦。
『可是……无论如何,要在汽车跑那么快的车道上奔驰,在下还是有点害怕……』
堀川通的一边是三线道到四线道的大马路,交通流量也非常大,几乎连晚上车影都没有断过。
自己将混在那些铁块汽车里,奔驰在那条铺着沥青的马路上。
车之辅光想都觉得害怕,几乎要昏过去了。
听着从远处传来的救护车警笛声,车之辅战战兢兢地四处张望。
堀川还有一条与堀川通相对望的小马路,名为东堀川通。
这几十年来,车之辅从戾桥畔出来时,都是走这条路。
『还、还是跟平时一样,悄悄走这条河川沿岸的小路吧……』
魑鸟啪沙举起了一只翅膀。
「你在说什么啊,车之辅?听着,汽车那种东西跟车兄相比,根本就是乳臭未乾的小屁孩,它们敢挡你,你就把它们撞飞。」
魑鸟语气强悍地大放厥词,在它旁边的付丧笙,用力握起从器体长出来的细如竹子的双手,说:
「就是啊。而且,车兄就是道道地地的一辆车子,而车道是给车子跑的路,有什么理由害怕呢?」
在两只小妖的逼迫下,车之辅的可怕鬼脸,露出困窘的神色。
『但、但是,魑鸟兄、笙兄,像在下这样的牛车,大摇大摆地奔驰,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想起来真的很悲哀,现在牛车一辆也看不见了。』
魑鸟与付丧笙面面相觑。
「话是没错……可是,车兄也不必因为这样就有所顾忌啊。」
「就是嘛,难得今晚是新月,我们就趁黑夜来个久违的散步吧。」
车之辅偏着轮子中央的鬼脸说:
『即使趁黑夜,街灯也太亮了吧?』
张开翅膀有一尺半长的鸟妖,马上开朗地说:
「不用在意那种小事。」
『虽是小事,但也是事实啊……』
这时,有辆大卡车开过堀川通。
卡车的引擎声震耳欲聋,付丧笙看着刺眼的车尾灯,喃喃说道:
「黑夜……的确是逐渐消失了……以前天一黑,一寸前就漆黑一片了。」
「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魑鸟沉下脸,叹着气低声咕哝。
车之辅摇晃车体,像是在鼓励突然陷入沮丧的两只。
『不如……我们去京城外,寻找久违的黑夜吧?到了山里,说不定可以找到以前那样的一大片漆黑。』
魑鸟马上振作起来,开心地笑了。
「啊,这主意不错。笙兄,就这么做吧。到了那里,再为我们弹奏一曲吧?你很久没弹了。」
「好啊,我很乐意。」
车之辅掀起后车帘,催促两只上车。
魑鸟和付丧笙一跳上车,车帘就啪沙盖下来了。
『那么,我们走吧。』
车之辅从堀川爬上通往马路的斜坡,趁路上没车时,悄悄跑了起来。
从戾桥出发后经过很长的时间了。
妖车选择人烟稀少的路,穿越京都市内,跑到了郊外。
经过船冈山公园旁,往西北前进,直奔大文字山。
渐渐地,民房减少了,草木与绿意增加了。
入山后,几乎没有住家,只有登山用的小径、山林管理员走的山路、栖息山中的野兽来来往往的兽道。
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草间,传来微渺的虫鸣声。
远处有猫头鹰的叫声。
在市内,喧嚣声不曾断过,几乎快遗忘什么是寂静了。但是,稍微跑一段路,就有这么富饶的大自然,还留着往昔的寂静。
无论时代如何变迁,车之辅还是喜欢京都。
尽管已经成为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道路、建筑物、活着的人的装扮、说不定连人心或所有一切都改变了。
但是,这片土地有重要的回忆。
车之辅早已驶离铺沥青的道路,进入没有路的路。它嘎啦嘎啦转动车轮,尽可能小心不要踩到花草。
飘浮在轮子中央的鬼脸环视周遭。
『离京城很远了,到这里就行了……』
听到声音的魑鸟,正好打开轮子上方的车窗。
「我看看。啊,可是,车兄,还有零星几户人家,所以要小心点。」
付丧笙也爬到窗框上,与魑鸟并排。
「没错,三更半夜应该没人醒着,却听见笙的声音,万一被传成什么怪谈就麻烦了。」
对于小妖们这样的担忧,车之辅有点困惑地低喃:
『妖怪不就是这样吗……』
「喔,说得也是。」
「说得没错。」付丧笙露出深思的眼神,接着说:「可是……引起骚动就不好了,现在跟以前不一样,太吵会被投诉。」
看到付丧笙不胜欷歔的样子,车之辅也有些惆怅。
『真的呢,这世间活得越来越辛苦了……咦?』
忽然,车之辅眨眨眼睛,停了下来。
魑鸟和付丧笙把身体探出车窗外,俯视车轮中央的鬼脸。
「车兄,怎么了?」
「有什么吗?」
车之辅抬起了视线。
『魑鸟兄、笙兄,那是什么?你们看,那间小庙附近……』
车之辅用车辕指着小庙,制轮楔发出嘎当声。
「小庙?」
「啊,你是说那间?不过,山中有一、两间小庙也不奇怪啊……嗯?」
苍郁的森林里有间破旧的小石庙。应该是没什么人来祭拜,小庙布满灰尘,看起来有点肮脏,到处都是蜘蛛网和枯叶。
但感觉不是一般的那种肮脏。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像是空气扭曲或沉滞混浊了。
小妖们定睛注视时,突然飕地卷起了怪风。
没多久,它们看到了。
小庙前出现模糊的灰白色东西。
是扭曲或沉滞的空气,正慢慢地凝聚出形状。
那是──
「人吗?」
魑鸟喃喃说道,车之辅啪沙摇晃车帘,说:
『不……好像不是……』
付丧笙插嘴说:
「可是,是人的形状……咦?那身打扮好像看过……」
说到这里,付丧笙倒抽了一口气。
「啊?!」
『啊?!』
魑鸟和车之辅异口同声大叫。
灰白色的影子逐渐成形,浮现出穿着黑色衣服、戴着乌纱帽的身影。
车之辅张大了眼睛。它见过那身衣服,它不可能忘记,那是──
『……!』
惊吓到不能呼吸的车之辅,当场定住。
灰白色的身影在瑟瑟作响的风中,缓缓地飘过来。
随着距离缩短,外貌的轮廓也越来越明显,渐渐连长相都清楚呈现了。
从五官到眼角、脸颊的皱纹,都清晰可见。
那是老人家的「灵」吧?
可是,「灵」听起来有点邪恶。
没错,那就是邪物。
『狩、狩衣……居然会出现在现代……』
好似层层交叠后碎裂的恐怖声音轰然震响,盖过了车之辅的低喃。
『你们是谁……』
邪物对着它们咆哮,彷佛从喉咙挤出来的嘶哑破裂嗓音混浊不清。
车之辅嘎哒嘎哒颤抖,努力张开嘴巴。
『你……你……你是……』
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可是,这张脸绝对是他。
穿着狩衣的邪物,对脸色发白的车之辅嗤嗤冷笑。
『唔……唔!』
震惊到无法呼吸而气喘吁吁的车之辅,听见上头响起僵硬的微弱尖叫声。
「咿……」
「啊……啊……」
吓到说不出话来的魑鸟和付丧笙,攀住窗框抖个不停。
邪物嘲弄地瞥三只小妖一眼,把嘴巴抿成新月形状说:
『我是……安倍晴明──!』
◇◇◇
纯白车厢两侧画着鲜艳蓝线的东海道新干线「希望号」,迎风奔驰在万里无云的晴空下。
坐在最右边座位,托着下巴眺望车窗外的安倍昌浩,边期待着能快点看到富士山,边回想发车时遇见的幸运。
希望号正要从东京车站发车时,他发现对面月台停着代表幸福的黄色新干线,一般昵称为「Dr. Yellow」。
因为这样,他真的打从心底涌现幸福感。
今天他大早被挖起来,没头没脑地受命前往京都,把自己那份早已打包好的托特包背到肩上,就跳上了头班车后的某班中央线列车。
新干线的票早已买好,跟着同行的保护者兼照顾者,或说是随从也行,反正是跟着类似这种身分的人走就对了。他在心里叨念着:「算了,每次不都是这样吗?」边把托特包放到架子上时,发现了Dr.Yellow。
所以,昌浩勉强说服自己,这次会被临时派往京都,就是为了与Dr.Yellow相遇。
到东京车站时,车站便当店已经开始营业,但新干线就快发车了,没时间去买。搭新干线出远门时,吃车站便当是乐趣之一,但这次不得不放弃。
然而,因此往上加的遗憾分数,在Dr.Yellow面前都不算什么了。
当列车从新横滨车站出发时,以为到京都才能吃早餐的昌浩,手上突然被放了一包用竹叶包起来的东西。
里面是三个玄米饭团。一个把羊栖菜、小沙丁鱼、脆梅切碎混在一起的饭团,一个把裙带菜、白芝麻、弄碎的鲑鱼混在一起的饭团,一个加入去籽梅乾的盐巴饭团。形状是漂亮的三角形,海苔是另外附加。相较于湿软的海苔,昌浩比较喜欢酥脆口感的海苔。
还附上了可能是上车前的什么时候先买好的宝特瓶茶饮,算是一份让人满意的早餐。
扫光三个饭团,用携带型湿手巾把手擦乾净,然后把垃圾拿去丢,再回到位子上就没事做了。
昌浩看看旁边。
就是这个在旁边合抱双臂闭目养神的年轻人,为了让大早被挖起来的昌浩可以马上出发,在更早的时间打包好行李、准备好早餐的饭团。
这个保护者兼照顾者,或者可以说是随从的人……不过,他并不是人,所以不该说是随从的「人」。
他其实是居众神之末的十二神将。
既然是神,那就是随从的「神」啰。
不、不对,既不是随从,也不是可以称为搭档的对等关系。
打从昌浩出生以来,都是他和他的同袍们在照顾昌浩、协助昌浩、陪昌浩学习、锻炼昌浩、教会昌浩种种事情。
总之,绝对是昌浩一辈子都抬不起头的存在。
他是从很久以前就待在安倍家的十二神将之一── 火将腾蛇。不过,昌浩都叫他红莲。
叫腾蛇或红莲,是看刚开始学会说话时先记住哪一个名字。
凡是生在安倍家的人,都是这样作选择的。昌浩听说,只有祖父和自己是先记住红莲这个名字。
不过,这只是在昌浩所知道的人们当中。以前的祖先当中,也有好几个是这样。
是的,被称为神的十二神将,待在安倍家好几年、好几十年、好几百年了。
因为是神,所以不会老,一直维持以前的样貌。
昌浩知道,红莲即使闭着眼睛也不是在睡觉。保护昌浩也是他的工作,所以除非待在安全场所,否则他绝不会有半刻的松懈。
红莲的个子很高,肌肤黝黑,显然不是日本人的肤色。眼珠是深榛子色,有点长的散乱头发是浅色,在阳光下会偏向红色。
这是因为以人身现形,若是恢复十二神将的原貌,据说肤色会更深、头发会是浓烈的火焰红、眼珠会是暗金色、耳朵会是尖的。
这都是传闻,不知道是真是假。因为包括红莲在内的十二神将恢复原貌的模样,安倍家的人几乎都没见过。
自动门敞开,车掌走了进来。
红莲在同一时间张开眼睛,把手伸进牛仔裤的口袋,忽地皱起眉头。
「票、票……」
他先找牛仔裤前面的左右口袋、再找后面的左右口袋,然后搜寻放在架子上的托特包的口袋,眨了眨眼睛。
「找到了、找到了,拿去。」
他递出两张车票,车掌很快检查完毕,交还给他。
「谢谢。」
「不客气。」
昌浩斜眼看着接过车票的红莲,开口说:
「我一直在想……」
红莲默默把视线转向他。
「如果你变成小怪的模样,不是只要买我的一张车票就行了吗?」
小怪是长得像动物的东西,十二神将腾蛇非常非常偶尔会变成那个模样。
可以说是异形或变形怪吧。大小像是小狗或大猫,一身纯白色的毛,额头上有红花图腾,脖子上围绕着一圈红色勾玉般的突起,四肢前端有五根黑色爪子。其他还有长尾巴、长耳朵,双眼犹如撷取自夕阳,透明清澈。
这东西为什么叫小怪呢?
昌浩懂事后第一次看到它的样貌,搞不懂它是什么生物,还来不及思考学会的辞汇,就脱口而出叫它「怪物小怪」了。
结果,不知道为什么头被敲了一拳。
在旁边看的神将们都苦笑着说:「怪物小怪啊?不错啊。」红莲虽摆出一张臭脸,却也没反对。
后来才听说,在安倍家,每隔几代就会出现这么叫的人。
某天,祖父晴明偏头思索说:「应该是血缘中传承的记忆吧。」
「交通费……」
红莲低声咕哝,昌浩点点头。
因为红莲是扮演一手扛起安倍家家计的金库角色,所以昌浩自认为这是非常好的主意。
红莲却眯起眼睛摇摇头说:
「国中生在非假日一个人搭车,会不容分说被辅导老师带去辅导吧?」
「解释清楚就行了吧?」
昌浩似乎不接受那样的说法,红莲叹口气说:
「一般旅行就算了,这次是为了工作,要尽量避免麻烦。」
「说得也是。」
听起来确实有道理,所以昌浩就乖乖退让了。
看到红莲又闭目养神,昌浩调整坐姿紧靠椅背。
到名古屋车站,还要三十多分钟。京都车站是名古屋的下一站,从名古屋到京都大约三十分钟。
所以还要一个小时。
好闲。
呆呆望着窗外的昌浩,忽地眨眨眼睛。
「对了,我上小学前,曾经大家一起去住本家吧?就是在成哥、昌哥放春假的时候。」
昌浩有两个哥哥。一个是大他十四岁的大哥成亲,一个是大他十二岁的二哥昌亲。
红莲张开眼睛看着昌浩。
「嗯,有过。」
「彰子也在,我们去了伏见稻荷、在电影村化装,记忆深刻。」
想起快乐的回忆,昌浩自然笑逐颜开。
红莲却露出了苦笑。
「那不叫化装,叫角色扮演。」
「都一样啊。那时候,红莲是扮成弁庆吧?」
听到昌浩这么说,红莲满脸惊讶。
「你那么小居然记得。」
「是后来成哥告诉我的,那很好玩呢。」
那时哥哥们都还一起住在东京的家,现在他们都独立出去,住在京都。
昌浩还清楚记得,他们边看整理仓库时找到的照片,边津津乐道这是怎样那又是怎样。
红莲与开心怀念过去的昌浩成对比,半眯起了眼睛。
「好像是吧……」
「嗯?」
昌浩觉得红莲的回应不对劲,诧异地偏起了头。
「咦,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虽然完全没概念,但好像是这样。
红莲乾笑几声说:
「没有啦。嗯,是很好的经验,嗯。」
硬挤出来的笑容最可怕。仔细看,一边嘴角还在微微抽动呢。
「红莲?」
「没什么,真的是美好回忆,嗯。」
这种说法,怎么听都有自暴自弃的味道,昌浩惊慌地东张西望。直觉告诉他,完蛋了,再深入追究,八成会陷入「在绝不能进入的地雷区全力奔驰」的窘境。
「咦……啊、啊!那时候,彰子是扮成小公主,好可爱。我是扮成牛若丸吧?」
连昌浩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在刻意转换话题,但红莲似乎打算配合他的用心,半眯着眼睛回应:
「是啊。」
「回家后找找照片吧,有照片吧?」
「有吧,应该收在哪里。」
上次找到后,应该收回仓库了。如果没人动过,就还在仓库某处。为了防湿气,应该是收藏在桐木箱或桐木橱子里。
昌浩会这么想,是因为整理仓库也是由十二神将负责,其中性格一丝不苟的神将会特别留意这种事。
可能是十二神将中的六合、天一、天后,或白虎,也可能是所有十二神将。
从很久以前,安倍家就会接很多政界、财界的工作,收取相对的报酬。拥有的土地面积、建筑物也非常广阔。与同学相比,差异悬殊到难以置信。
但是,昌浩从小就听说,这些都是用生命换来的正当所得。
安倍家的祖先,代代都是以阴阳师为业。现在的亲族当中,又以祖父晴明的能力最强。
这个祖父和十二神将,对昌浩和昌浩的两个哥哥,进行了难以言喻的几近虐待的残酷训练。
幸好没造成精神创伤。因为快造成精神创伤时,他们会马上进行破除精神创伤的训练,所以没造成问题。
不采取会留下后遗症的拙劣训练,是安倍家的训练铁则。
该怎么说呢,或许该说人类有很强的适应力吧。
言归正传。
连悲哀、痛苦、难过的种种,都差点跟着快乐的角色扮演的回忆跑出来,所以昌浩把那些都慎重地请回记忆深处后,再小心地询问红莲:
「当时发生过什么事吗?」
红莲皱起了眉头。
「是啊,很棘手。」
连十二神将中最强的红莲都说棘手,可见是大事。
究竟是怎么样的大事发生在红莲身上呢?
「我不知道的事?」
「对。」
从表情可以知道,当时的情景正如跑马灯般从红莲脑中流过。
门突然敞开,进来的是车内的贩卖推车。
「你要喝什么吗?」
红莲指着推车,昌浩瞄一眼贩卖单说:
「呃,柳橙汁。」
红莲点个头,微微举起了手。
「麻烦一下。」
推车停在他们旁边,年轻女性贩卖员笑容可掬地回应:「是。」
「请给我们柳橙汁和热的黑咖啡。」
「好的。」
回应的贩卖员很快备好了柳橙汁的宝特瓶,动作非常利索。
「共五百圆。很烫,请小心。」
红莲付完钱后,把桌面拉出来。贩卖员把柳橙汁的宝特瓶和装着滚热咖啡的纸杯交给了红莲。
「谢谢。」
「不客气。」
昌浩也跟着点头致意后,推车又缓缓动了起来。
后面有声音叫住了贩卖员,含笑回应的声音逐渐远去。
「拿去。」
「谢谢。」
昌浩选择柳橙汁,是因为觉得维他命C不足。不过,宝特瓶的果汁也只是安慰剂而已。
对着咖啡吹气把咖啡吹凉的红莲,忽地眯起眼睛说:
「对了,六合说新干线上的咖啡豆,上行列车与下行列车不一样。」
昌浩瞪大了眼睛。
「唷,六合居然会知道这种事。不过,话说回来,车内贩卖的东西不便宜呢,早知道就自己带了。」
家里的冰箱应该有蔬果汁。
才十三岁,说话就像个已成家的人,听得红莲苦笑起来。
「又不要你付钱,不用担心。」
「话是没错啦……几点会到京都?」
昌浩看一眼手表,时间还不到八点。
红莲也看一眼左手上的手表。那只表伤痕累累,看就知道历史久远。
两人戴的都是简单耐用的军用表。他们的工作大多需要跑来跑去,从小小的碰撞到无法想像的冲击,都大有可能经常遇到,所以表必须够坚固,才不会因为一点意外就损毁。
红莲戴的是汉米尔顿,昌浩戴的是威戈。昌浩的威戈是上国中时,两个哥哥和某位大哥送给他的入学礼物。
「大概还要一小时吧,你可以睡觉,我会叫醒你。」
「哦,是吗?那么……」
正要把椅背倒下来时,架子上的托特包忽然动了一下。
听到声音的昌浩皱起眉头,看到包包里好像有东西在动。
「什么啊?」
昌浩满脸惊讶,旁边的红莲砰地拍一下手说:
「啊,把它忘了。」
红莲刚要站起来,托特包就自己打开了,从里面跑出一个黑影。
「你要把我关在那么窄的地方关到什么时候啊!」
跳下来的是大到要双手才抱得住的黑鸟。
昌浩有点被吓到,张大了眼睛。
「哇……」
降落在桌面上的鸟,生气地逼向红莲。
「把我忘了是什么意思!」
「抱歉、抱歉。」
「没诚意!」
鸟对敷衍道歉的红莲大发雷霆,昌浩看着它,暗暗思忖:
啊,难怪托特包那么重,还散发出妖气般的气息。
他猜测可能是跟工作相关的什么东西,没想到是鸟妖。
鸟的眼睛一团黑,散发着不算强的妖气。
昌浩是第一次见到它,但红莲好像跟它很熟。
察觉到视线的红莲,看昌浩不发一语,就把鸟体转向他说:
「它是很久以前就住在京都的小妖,名叫……」
「我叫魑鸟。」挺起胸膛自己报上名字的鸟妖,横眉竖眼地说:「你要睡觉?」
魑鸟从桌面飞到昌浩膝上,大大张开了嘴巴。
「真受不了你,发生这种大事,你还能这么悠哉。」
「你要说我悠哉我也没办法……啊,要不要喝?」
昌浩试着递出柳橙汁,魑鸟的表情就整个变了。
「哎唷,可以吗?那么,我就喝一点……哟,很好喝呢……先不说这个。」
魑鸟又怒目而视,弯起双翅抱住了头。
「昨天天刚亮时,我就冲进了京都的安倍家,结果本家的吉平对我说『最好去找东京的分家』。我马上攀住新干线前往关东,靠着本家给的地图,昨晚半夜才到达分家。顺带一提,迎接我的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式神。」
说到沉默寡言的式神,只会想到一个人。应该是六合。
「哦,是吗?」红莲点点头说:「啊,你飞到的时间,刚好是六合回到家的时间。」
魑鸟大大张开翅膀说:
「我十万火急地赶来,你们却感觉不到事情的严重性。这竟然就是安倍家族的子孙,我看世界末日快到啦,唉。」
听到魑鸟感叹万千的一番话,昌浩的心情都纠结起来了。
「有必要说成这样吗?」
昌浩是习惯与妖怪相处的安倍家族的孩子,早就被训练成不管妖怪说什么话,心情都不会受影响。但是,那句话实在听不下去。
假如他自认没有理由被这样无端责难,心有不甘,又有谁能责怪他呢?
「当然有必要。喂,式神。」
魑鸟转身把一只翅膀指向红莲。
认为事不关己,从自己的袋子拿出读到一半的文库本,正要翻到夹着书签那一页的红莲,不悦地回应:
「干嘛?小妖。」
魑鸟开始炮轰眼神呆滞的红莲。
「我叫魑鸟、魑鸟。你在干嘛啊?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打开书本。真是的,竟然对几十年不见的老相识这么冷漠,呜呜呜。」
听完魑鸟这番话,红莲露出了苦到不行的苦瓜脸。
「别动不动就哭,烦死人了。」
然而,魑鸟没停下来。
「看到式神变成人类的模样,我很吃惊,但以为式神应该不像以前那么冷漠了,没想到还是一样冷漠,呜呜呜。」
半眯起眼睛的红莲低声咒骂:
「这小子……」
听着他们对话的昌浩,眨眨眼说:
「你们……很熟?」
魑鸟骨碌转向昌浩,用力点头,张大黑漆漆的眼睛。
「是啊,我跟这个式神,已经认识近千年了。」
「哦──」
真的够久了。
「以前这家伙很可怕,我被瞪一眼,就会吓得缩成一团……」
说到这里,魑鸟不经意地瞄了红莲一眼。
被瞄的红莲,无言地眯起眼睛,狠狠反瞪回去。
尽管时间很短,但非常凶狠,鸟妖发出颤抖的叫声,缩成了一团。
「现、现在也一样,很可怕……」
魑鸟收起翅膀,缩成了一小团。昌浩说没事、没事,边拍拍魑鸟,边告诫红莲。
「红莲,这样吓它,很可怜耶。」
「是它先说了没礼貌的话。」
看样子,红莲是被惹恼了,完全没商量的余地。
「或许是这样没错,但你毕竟是堂堂十二神将,吓这种小妖,也太难看了。你红莲不是十二神将最强的斗将吗?」
说得有道理。
看到红莲哑口无言,魑鸟才松懈下来,抬头望着昌浩。
「对了,小朋友。」
昌浩挑起了眉毛。
「别叫我小朋友,我叫昌浩。」
已经是十三岁的国一学生,不想再被叫小朋友了。
「昌浩是吗……可以这么叫你的话,我就这么叫……」
这句话似乎别有含义,魑鸟说完瞄了红莲一眼。
神将叹着气说:
「随便你。」
鸟妖暗自窃笑。
「那么,我就不客气了。昌浩,你不用去学校吗?」
现在的小妖都知道,在人类的世界,小孩子非假日都要去学校。
「应该要去,可是,爷爷说不用去就可以不去。」
「这样啊,那就好。」
昌浩心想还会关心我呢,有点小感动。
「说正事吧,我要知道事情的详细内容。你到我家时,我已经睡了。醒来时,爷爷叫我去京都,我就马上出门了,所以什么都不知道。」
昌浩一说,魑鸟就倒抽一口气,开始剧烈颤抖。
「出现了可怕的灵……」
昌浩暗忖:
居然有害怕灵的妖怪。不管是多小的小妖,毕竟是妖怪。
这样对吗?
◇◇◇
到达京都的一行人,先把行李暂时寄放在投币置物柜里,再搭市公车去第一个目的地。
那就是堀川通旁的一条戾桥。
戾桥旁边就有一个公车站,站名是「一条戾桥.晴明神社前」,名字取得非常直白。
去祭祀祖先的神社前,昌浩他们先走过了戾桥。
「唷,这就是戾桥啊,我第一次来呢。」
这是事实。搭公车或其他车经过戾桥是有过,但没有特地来过。
「因为很少来京都的本家啊……嗯?」
一只手按着脖子后面的红莲,忽然向四处张望。
从桥下传来嘎哒嘎哒声。
「车辖?」
低喃的红莲把手搭在栏杆上,俯瞰桥桁下方,看到一辆大牛车缓缓从阴影中走出来。
昌浩跟着红莲往桥下看,站在他肩上的魑鸟叫了起来。
「啊,车兄!」
车之辅停下车轮,前后左右张望。半晌后,把视线往上移,终于看到了魑鸟。
『啊,魑鸟兄,您回来了……啊。』
车之辅张大了眼睛。
「啊。」
红莲低嚷。
昌浩是第一次来这座桥,红莲也很久没来过了。
猛然停止的牛车的前车帘掀起来,出现了笙的身影。
「怎么了?车兄……啊,式神。」
昌浩眨了眨眼睛。
那辆大牛车绝对是妖车。从里面出来的东西,是雅乐用的乐器笙。
那支笙长出了细如竹条的手脚,仔细看,器体前面也开着像是双眼的洞。
这也是一种妖怪,被称为付丧神。
昌浩交互看着小妖们和红莲。
「咦,怎么,你们认识?」
红莲目不转睛地俯视着妖车,发出感慨万千的低喃。
「你还活着啊……」
说这么无情的话,真的太过分了,魑鸟听不下去,板起了脸。
「式神,这么说有点过分吧?」
车之辅惊讶地倒抽一口气,发出嘎哒嘎哒声一举冲上斜坡,顺势往上跳。
响起更大的嘎咚声在桥上着地的妖车,奔向配合它改变身体方向的红莲。
『式、式神、式神大人!』
车轮在距离神将三十公分的地方停下来,位于中央的鬼脸剧烈扭曲,从双眼溢出超大颗的泪珠。
『好……好……好……好久不见了……您好吗?式神大神……』
车之辅的视线被闪过视野角落的脸庞吸引过去,就那样停止了呼吸。
『主人?』
昌浩诧异地偏起头。
「车子的……妖怪?」
『……!』
听见昌浩的低声咕哝,车之辅脸色发白,车体嘎当嘎当颤抖起来。
魑鸟啪沙啪沙飞向车之辅,停在车轮前,仔细说给车之辅听。
「车兄、车兄,你听我说,车兄,他是另一个人,只是长得很像。」
车之辅缓缓张开了嘴巴。
『另……一个人?』
技术高超地停在半空中的魑鸟点点头说:
「是的,从那时候到现在已经一千年了。」
车之辅眨了好几下眼睛后,注视着魑鸟、红莲和昌浩。
『啊……说得也是……嗯,的确是这样,知道了……』
车之辅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不停地点头。
掀开前车帘出来的付丧笙,直盯着昌浩看,感叹地说:
「可是,真的好像……」
听不懂他们对话的昌浩,环视小妖一圈,眨了眨眼睛。
「咦?像谁?」
这时,红莲叹了一口气。
「很久以前,大约一千年前,安倍家有个跟你很像的人。」
这句话算是做了说明,昌浩露出理解的表情。
「哦,一千年啊……呃,是平安时代吗?」
「对,你记得很清楚嘛。」
面对红莲的称赞,昌浩挺起胸膛说:
「学校教过啊。那么,红莲,你也见过藤原道长啰?」
红莲「嗯」地沉吟。
「有没有见过呢……嗯,算见过吧。」
「哦,他是怎么样的人?」
看到昌浩兴致勃勃眼睛发亮的样子,红莲在遥远的记忆中搜寻。
「身为权力者的道长,几乎就是史实的模样。至于史书中没有记录的私下的道长,是个很顾家的男人。」
出乎意料的答案,让昌浩瞪大了眼睛。
「哦,他不像是那种人呢。」然后,昌浩有了更深的体会。「红莲,听你们说那些事,就深深觉得,你们真的活过了千年呢。」
红莲和其他神将一有机会就会告诉昌浩很多事,但是,对活在现代的昌浩来说,那些事听起来都很遥远。
因为跟自己没有直接关系,所以,昌浩常常只觉得是被埋没、被隐藏在历史里的轶闻。
不过,昌浩心里明白,有感觉遥远的历史的累积,才能有现在。
昌浩把视线转向小妖们。
「听这位魑鸟说,我家祖先变成了恶灵之类的东西,你们都跟它一起看见了吗?」
牛车妖怪点点头,回应昌浩的确认。
『是、是的。在那边的深山里,有间小庙。那里有个怨气冲天的可怕恶灵……』
很认真地盯着鬼脸嘴巴看的昌浩,维持那样的表情转向了红莲。
「呃……红莲。」
「嗯?」
「这个车妖在说什么?」
红莲眨了一下眼睛。
「你也是啊?」
昌浩疑惑地皱起眉头。
「也是什么?」
红莲轻声叹息。
「没什么,我自言自语。」
从「一千年前有个谁谁」说起,就要说很久很久,所以,红莲暗自决定等以后有机会再说。
红莲瞥一眼妖车,说:
「它说的话,跟魑鸟在新干线上说的话几乎相同。」
「这样啊,可是……」昌浩蹙起眉头,合抱双臂说:「怎么知道那是我们祖先的灵呢?」
这时,付丧笙举手发言。
「灵自己报上了名字。」
「啊?」
红莲反射性地叫出声来,昌浩也张大了眼睛。
「自己报上了名字?」
笙把器体向前倾,再倒回来。可能是因为构成器体的竹管不能弯曲,所以,以那样的动作表示点头。
「是的,它说它是安倍晴明……」
「──」
昌浩神情困惑地望向红莲。
「特地自己报上名字……」红莲觉得难以理解,眯起眼睛说:「简直就像在说自己不是安倍晴明。」心里暗自咕哝:「而且……」
而且,晴明根本不可能出现在那种深山里,因为那家伙……
红莲把视线朝向某处时,昌浩似乎想到什么,开口说:
「欸,红莲,为什么吉平伯父说来东京找我们比较快呢?」
昌浩会有这样的疑问很正常,不过,红莲已经大概猜到理由了。
「应该是为了确认真伪吧?我们十二神将认得本人。」
约莫一千年前,将十二神将收为式神的人,就是安倍晴明。
昌浩砰地拍了一下手。
「原来如此!」
没错,他们的确是再适合不过的审查员。
「那么,红莲,你怎么看呢?」
红莲满脸诧异,把视线转向这么问的昌浩。
「你以为那家伙可能在那种深山里变成恶灵吗?那里就有祭祀那家伙的神社啊。」
红莲把手指向马路对面的石造鸟居,昌浩点点头说:
「也对……那位祖先大人可是个名人……」
名人被冒名是常有的事。
「当成是缴名人税也行,但谁的名不好冒偏偏冒他的名……」
红莲一副不屑的样子,深深叹了一口气。昌浩也以同样的表情面向他说:
「真想叫对方别再冒名了,我的祖先大人一定也很不乐意。」
然而。
红莲说了出乎意料之外的话。
「不,那家伙十之八九乐在其中。」
昌浩大吃一惊,张大了眼睛。
「咦,是吗?原来祖先大人是那样的人?!」
「该不该说是那样的人呢……」
小妖们都默默听着昌浩与红莲之间的对话逐渐转向意外的方向。
『虽然长得像……但不一样。』
魑鸟对这么窃窃私语的车之辅用力点头。
「对吧?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也吓了一大跳。」
「不过,听说灵魂会巡回,所以也有那种可能性吧?」
付丧笙知道不可能,这么说只是为了安慰感伤的车之辅。
车之辅缓缓眨了一下眼睛。
它知道,灵魂巡回只是一小部分,不可能有百分之百的重生。
实在太像了,真的把它吓到了。
『但是……』
不论外表有多像、不论行为举止有多像,都不是千年前车之辅豁出性命跟随的主人。
『他果然不是在下的主人。』
十分平静的语气,反而让小妖们更觉得难过。
「车兄……」
它们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正忙着找话说时,听见昌浩叫唤。
「喂,小妖们。」
它们转移视线,看到昌浩和红莲正走向崛川通的斑马线。
「我们先去那里的神社参拜完后,你们再带我们去深山里的小庙吧?」
魑鸟挥挥一只翅膀说:
「好啊、好啊,你们去吧。」
「我们去啰。」
这时候,斑马线的红绿灯正好转为绿色。
◇◇◇
拜完祖先的神社正要离开时,昌浩的肚子大声叫了起来。
大早出门到现在,只吃了三个饭团、喝了茶和柳橙汁。
正在发育的少年,只吃这样撑不了多久。
想到空着肚子,在危急时很可能被恶灵附身,他们临时决定先去吃午餐。
从神社经由崛川通往北走,在元誓愿寺通往西转,走一小段路后,再从大宫通的十字路口往北走,有一家店面高雅的腐皮料理店。
这家店很有名,不用说名字,知道人就知道。
「可是,也有像我这样的人,不会一一记住店的名字啊。」
昌浩握拳强力辩驳,拿他没辙的红莲只能应和他。
「是、是,店名是静家。」
「对,静家!」
红莲判断,这家店超有人气,贸然冲过去很危险,所以先打电话确认有没有位子,幸好订到了位子。可能是非假日,所以还有空位。
若是周末假日,几天前就要订位,不然一位难求。
「下次要记住店名。」
「知道啦。」
挂在店门口的布帘上,印着朱红色的店徽,是五个圆圈围住中间一个小圆圈的梅钵图纹。
「这叫星梅钵吧?」
「是吧?我也不太清楚。」
边钻过布帘边歪头思考的红莲,忽然转向了后面。
「我们吃完前,你们就待在桥那边吧。」
魑鸟和付丧笙,从一直跟到这里的车之辅的车内探出头来。
「你们还真悠闲呢。」
「就是嘛,这样好吗?那个假冒祖先的不肖之徒,说不定现在这个瞬间也在做坏事呢。」
「他的子孙居然还能悠闲地吃午餐,实在令人悲叹,呜呜呜呜。」
「式神也不应该,怎么可以悠哉到这种地步呢?最好让你吃点苦头!」
小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炮轰。载着它们的车之辅,惊慌失措不知道该说什么,支支吾吾地动着嘴巴。
「红莲,怎么了?」
红莲听见先走进里面的昌浩疑惑的叫唤,耸耸肩表示没事。
花时间慢慢品尝完腐皮全餐,走出店外,已经快下午三点了。
面对事情,保持游刃有余的心情,也非常重要。
假冒祖先名字的邪物,出现在京都的西北,以五山送火闻名的左大文字的大文字山附近。
昌浩他们先搭公共交通工具到可以到达的地方,再换搭妖车。
加上魑鸟和付丧笙,车内空间会有点窄,所以红莲变成很久不见的小怪。
确定所有人都搭上车了,车之辅才小心地起跑。
但是,不管车之辅本身多小心,马路的不平整还是会直接传达到车内。
小怪抓着高栏,满脸不悦。
「还是摇晃得厉害。」
抓着立杆与把手的昌浩眨了眨眼睛。
「小怪搭过啊……好痛!」
「说话会咬到舌头。」
用力咬到舌头的昌浩,痛到眼睛喷泪。
「你早说嘛……」
小怪抿嘴奸笑。
「不过,我几乎没有以原貌搭过,因为太窄了。」
这时,车之辅怀念地开口说话了。
『就是啊,这样子很像回到了从前。』
魑鸟和付丧笙巧妙地维持着车子的平衡。
「式神现在也会变成这个样子啊。」
听到魑鸟感慨的低喃,昌浩张大了双眼。
「唷,你们都知道小怪呢。」
付丧笙把器体向前倾倒,说:
「以前你常变成这个样子吧?式神。」
小怪漫不经心地回应:
「哦,是啊、是啊,没错、没错。」
这样东聊西聊没多久,车之辅逐渐放慢速度,震动也缓和了。
『快到了。』
妖车响起嘎当声停下来了。
昌浩和小怪掀开前车帘跳下来,付丧笙和魑鸟也跟着跳下来。
由腕上的手表和天空颜色,可以确定接近黄昏了。
环视周遭的昌浩,看到了破旧肮脏的石造小庙。
「就是那间小庙啊……」
聚精会神地探测,就能感觉到无法形容的邪恶气息。
「的确有什么东西在那里。」
在昌浩旁边摆出低姿势的小怪,敏锐地说:
「小心点,昌浩。」
「嗯。」
黄昏的色彩渐浓,是最看不清楚东西的时刻。
昼与夜的分界将至,是所谓的逢魔时刻、大祸时刻。
调整呼吸并提高警觉的昌浩,眼皮忽地颤动起来。
太阳一沉入山背,就刮起了阴森森的风。
在稍远处屏气凝神旁观的车之辅,不由得张嘴说:
『式神大人,要小心啊……』
小怪眨个眼,啪唏甩动了长尾巴。
「你在对谁说啊?」
语调非常平静,车之辅却吓得脸色发白跳起来。
『对、对不起,说溜嘴了。』
小怪回头看眼睛含泪的车之辅,暗自窃笑。
「你真的一点都没变呢,车之辅。」
就在这时候。
从小庙冒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烟雾。是瘴气。
周遭附近也有瘴气聚集过来,在小庙上方卷起漩涡。
半晌后,从大大膨胀的漩涡中央,出现一个身穿黑色狩衣、头戴乌纱帽的邪恶东西。
风一下子变冷了。
黏稠的空气悄然靠近昌浩他们,缠住了他们全身。忽然,身体变得好重,彷佛穿上了铅制的铠甲。
沉甸甸的重压,把昌浩压得脸都扭曲了。
邪物侧眼斜视昌浩与小怪。
『我是……安倍晴明……』
昌浩看着高举双手狰狞嗤笑的邪物,心情正好与恐惧、害怕相反。
「真、真的报上了名字……」
旁边小怪的心情也跟他差不多。
「嗯……很像画出来的冒牌货。」
尽管被压得皱眉挤眼,昌浩仍掩不住失望。
「我还以为……会更像一点呢。」
「就是啊,以为报上名字我们就会相信,也太天真了。」
「就是嘛。」
邪物暴躁地瞪着叽哩呱啦畅所欲言地发表老实感想的小孩和白色异形。
『祭祀我!把我安倍晴明供奉为神!』
眼睛半眯的小怪,啪唏甩了一下白色尾巴。
「不对吧?你很早以前就被供奉为神啦。」
昌浩和小妖们都默默点头,赞同小怪冷静简短的回答。
邪物散发出来的邪气逐渐增强。
卷成漩涡笼罩小庙的瘴气蔓延开来,气流狂乱,刮起了飓风。
瘴气分裂成好几条,如长刃般袭向了昌浩他们。
昌浩也有点慌了。
「哇!没想到这么强!」
小怪大叫:
「昌浩!筑起屏障!」
「我知道,禁!」
昌浩结刀印,横向画出一直线,便从线上升起光的屏障,一一击碎了瘴气之刃。
邪物面目狰狞地怒吼。
『哼!竟敢反抗我!』
高举的双臂迸出了更多的瘴气,卷起漩涡。
小怪眯起眼睛,把耳朵往后甩,开口说:
「喂,你是什么人?」
被淡淡语气这么问的邪物,把嘴巴歪成新月形,回说:
『安倍晴明!』
小怪再问。
「你是什么人?」
被沉静但犀利的眼神一瞪,邪物似乎有点畏缩了。
『安倍……晴明……』
小怪以更具威力的嗓音问了第三次。
「你是什么人?」
邪物张开了嘴巴,但再也答不出来了。
嘴巴张合几次后,严重扭曲,很快就露出了尖牙。
『哼……唔唔、唔唔唔……可恶!』
邪物突然不顾形象地飞扑过来,渐渐暴露出潜藏在那个身影里面的四只脚野兽。
躲在妖车后面观看的魑鸟大叫:
「啊!那个灵的外表变了!」
付丧笙点点头,张大了眼睛。
「真的露出原形了!」
在卷成漩涡的瘴气的余波中,紧闭眼睛忍受痛楚的车之辅,缓缓抬起眼皮。
『式神和安倍的孩子呢……』
它找着昌浩,看到他正以双手结印。
「南无马库桑曼达、吧沙拉旦、显达马卡洛夏达索瓦塔亚温、塔拉塔坎漫!」
是不动明王的真言。
披着人皮的四只脚野兽狂吼呐喊。
『我竟然会被你这样的人……我竟然会……』
小怪滑入龇牙咧嘴冲向昌浩的野兽前面。
「就凭你这种水准,不要自称是安倍晴明嘛,三流怪狐。」
听到小怪超级不悦的口吻,昌浩眨了眨眼睛。
「狐?啊……真的呢。」
定睛细看,果然如小怪所说。
是诓人、骗人、剥夺生气的野狐。
原形毕露的野狐恼怒抓狂。
『可恶!』
咆哮着撞击屏障的野狐,硬生生撞碎以灵力编织而成的光壁,逃之夭夭。
昌浩和小怪都很意外。看来,火灾现场的蛮力,也能套用在妖怪身上。
但也仅止于这样。
昌浩又结起刀印,磨亮灵力。
「即便我家祖先有狐之子的传说,也不准你这只野狐假冒我祖先!」
『少啰唆少啰唆少啰唆少啰唆!』
昌浩冷静迎战大喊大叫着横冲直撞过来的野狐。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在念完的同时,全力挥下高高举起的刀印。
发射出去的灵力之刃,把野狐砍成了两半。
『哇啊啊啊── !』
垂死挣扎的惨叫声响彻山中。
被光芒包围的野狐碎片,变成粉末四散,如闪闪发亮的沙尘般飞扬,没多久就跟最后残留的瘴气一起消失不见了。
恢复寂静的山间,响起石造小庙碎裂瓦解的声音。
看着形体逐渐消失的小庙,付丧笙喃喃咕哝:
「小庙……」
吹起一阵风,把小庙的残骸都带走了。不是刚才飘荡在空中的冰冷黏稠的瘴气,而是凉爽清澈的风。
确定小庙的瘴气和野狐的妖气都消失了,小怪松了一口气。
「结束了。」
魑鸟啪沙飞到如释重负的昌浩的肩上。
「喂,昌浩,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昌浩思考了一下。
「嗯……是想变成神的野狐吧。它可能以为假冒祖先成为名人,就会被供奉为神。」
虽是阴险毒辣的企图,但顺利钓到好骗的冤大头,说不定会成功。至少那只野狐并不是只会虚张声势没什么能力的妖魔,妖力还算不错。
『唉,真是……』
究竟该惊叹呢?还是该害怕呢?
不知道该说什么的车之辅,嘎唏嘎唏倾轧车辖。
为了谨慎起见,昌浩在不留痕迹的小庙原地拍手击掌,然后「嗯──」地伸个懒腰。
「对了,小怪。」
小怪把头扭向昌浩。
「嗯?」
「我家祖先真的是狐之子吗?」
小怪装模作样地说:
「这个嘛,保留一点神秘感比较有趣吧?」
昌浩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有点不满。
「是这样吗?」
「是啊。」小怪抿嘴一笑,对小妖们说:「好,大功告成,回家了。」
付丧笙叫出声来。
「咦,不会是要当天往返吧?」
昌浩回它说:
「不是啦,我们要在本家住一晚,明天回去,当天往返太累了。」
魑鸟露出赞同这句话的眼神。
「就是啊,即使是搭那个新干线,关东还是很远。」
然后,昌浩带头,接着是小怪、付丧笙,最后是魑鸟,依序坐上牛车。
『大家都上车了吧?那么……』
妖车跑向很多灯逐一亮起的市内。
◇◇◇
这天晚上,昌浩和红莲住在久违的本家。
继承本家房子的伯父夫妻,都很开心地接待他们。
虽然很临时,但因工作关系住在京都的昌浩的双亲,还是调整行程,赶来与昌浩一起吃饭,谈天说地。
昌浩的父亲吉昌,在京都经营律师事务所。
以前是母亲露树的父亲的事务所,也就是吉昌的岳父的事务所。
六年前,岳父决定退休,把事务所交给了吉昌。同时,也直接接收了岳父的顾客,所以考虑到便利性,夫妇俩就搬到京都了。
因此,安倍家的人只有晴明和昌浩住在东京的分家。但是,有十二神将在,所以没什么不方便。
吉昌夫妇说隔天大早就有事要忙,吃完饭就回家了。
目送双亲回家后,昌浩因为隔天要早起,洗完澡后从壁橱拿出棉被铺好,就躺下睡觉了。
因为长距离移动很累,他才闭上眼睛三秒就鼾声大作了。
听见夜晚的虫子在庭院鸣叫的声音。
昌浩张开惺忪睡眼。
「唔……几点了?两点多啊……」
枕边的军用表显示,已经半夜两点多了。
眨着眼睛往旁边垫褥看的昌浩,抬起了快阖上的眼皮。
「咦……红莲?」
垫褥没有使用过的痕迹。
昌浩钻出棉被,拉开房间与面向庭院的外廊之间的格子门。
木格子玻璃窗的前面是庭院,放晴的天空闪烁着星光。
「他大半夜不睡,跑哪去了……」
◆◆◆
一般人看不见的白色异形,登登走在三更半夜的堀川通。
车子的数量比白天少很多。偶尔经过的计程车、轿车的引擎声,听起来分外响亮。
晚上比白天安静,所以引擎声、车轮声都特别大声。
小怪来到靠近一条戾桥的神社的第一个鸟居前,抬头看着五芒星的匾额,微微笑了起来。
难得进入鸟居内侧的车之辅,看到带着微笑钻过鸟居的小怪,便出声叫它。
『式神大人。』
小怪眨眨眼睛。
「嗯?」
『怎么了?大半夜来这里。请问……那孩子呢?』
看到旁边没有人,车之辅担心地问。
小怪甩甩耳朵说:「那小子在本家睡觉,不用担心。」又笑着说:「早上太早起床,所以他已经没电了。」
妖车这才松口气,细眯起眼睛说:
『这样啊。』
「你担心他吗?」
这句话似乎道破了车之辅的心思。
『咦?是……是啊。在下知道,他是另一个人,但真的很像……』
这么说的车之辅,眼中充满怀念。
小怪用沉稳的嗓音,对思绪在遥远的过去驰骋的妖车说:
「你不必再回到戾桥下了。」
对妖车说「你可以待在这里」的主人,并没有说自己辞世后,也要妖车一直待在这里。
听出言外之意是「你可以自由地去任何地方」的妖车,把眼睛睁得斗大,注视着小怪。
『式神大人……』
妖车知道,他拥有从这个临时的外表无法想像的酷烈本性。
十二神将火将腾蛇所操纵的神气和火焰,有多么骇人,车之辅在遥远的过去曾见识过好几次。
真的、真的很可怕,光是跟他对话车体都会颤抖,车辖和车轮辐条因此紧缩倾轧过无数次。
然而,在遥远的过去,也经常碰触到他内心的温暖和深情。
车之辅轻轻地摇晃车辕。
『不,那里就是在下容身之处。』
不是被束缚住,也不是被囚禁。
车之辅婉转地回答,意指自己是凭自己的意志留在那个地方。
「是吗……」
『是的。』
车之辅上下嘎当移动车辕。
既然如此,就没有小怪插嘴的余地。
这时候,魑鸟和付丧笙过来了。
「哟,式神。」
「这个时间你怎么在这里?」
小怪对飞下来的魑鸟和摇摇摆摆走过来的付丧笙耸耸肩,说:
「有点事。」
说完,小怪钻过第二个鸟居,抬头看着关闭的四神门。
正想跳过去时,门自动轧地敞开了。
小怪眨个眼,就那样从参拜道路登登往前走,停在神木旁附近。
现在是三更半夜,大家都已入睡的时段,社务办公室和附近人家都熄灯了。
更何况,没有人看得见小怪和小妖们,而且,充满此地的神圣气息,又完全隐藏了他们的身影。
小怪直视着正殿,平静地开口了。
「喂,晴明。」
这么一叫,通往正殿的楼梯上,就冒出了迷蒙的白色身影。
那是个年轻人,把长到背部的头发扎在脖子后面,穿着白色狩衣和白色指贯1。
俯视小怪的年轻人,沉稳地笑着。
『好久不见,红莲……这个模样也好久不见。』
小怪细眯起眼睛,叹口气,解除了变身。
晴明怀念地看着非人类原貌的红莲,把眼睛眯成一条缝。
『变回原貌了啊?真的好久不见了呢。』
红莲只是耸耸肩,回应感慨万千的主人。
看起来什么也不在乎的晴明,刻意让神气充斥神社内,分明是为了隐藏恢复原貌时无论如何都会溢出来的十二神将最强的酷烈神气。
红莲会以那只白色异形的模样来到这里,是担心未必没有人看得见妖怪或非人类的东西。
看得见的能力称为「灵视能力」,有这种能力的人称为「灵视能力者」。
能力强的灵视能力者,很可能看得见白色异形或恢复原貌的他。
就这点来说,被奉为神的主人的处理是正确的。
如果「神社的门半夜突然打开来,出现了莫名其妙的什么生物、样貌可怕的什么东西」之类的传闻传出来,就会给管理这个神社的人们带来麻烦。
「最近,我以人类模样现身的时间比较长……因为不知道会遇见什么人。」
红莲这么说,心里却暗自咕哝「其实也没必要这么在意」。
『很难说喔,这里毕竟是平安时代的魔都。不久前就有一个男人,每天晚上都来附近徘徊,跟灵啊、妖啊等魔物相遇。』
附带一提,年轻人所说的不久前,是几十年前。
红莲瞪大了眼睛。
「真是有怪癖呢。」
万一不小心被拖进那个世界,就万劫不复了。
『说吧,你这么晚来这里做什么?』
年轻人话锋一转,提出了质疑。红莲把双臂合抱胸前,说:
「因为白天太忙了。」
被供奉为神已经千余年的主人眨了眨眼睛。
『所以特地在这种时间来看我?』
这间神社的祭神,以大慈大悲的眼神望着默然点头的红莲。
『你们没事就好。自从搬过去那边后,我就几乎没见过你们任何人了。』
红莲眯起眼睛,反驳说话尖酸刻薄的主人。
「是你叫我们替你保护你的子孙啊。你说那边太远了,你的力量只能顾及京都的本家。我们只是服从你的命令而已。」
祭神愉悦地笑着,连连点头。
『说得也是。』
然后,一如往昔以年轻人模样现身的这间神社的祭神,稍微收起了笑容。
『红莲,今天跟你在一起的是……』
明白主人要说什么的红莲,噗哧一笑说:
「很像吧?」
年轻人细细玩味似地点点头。
『是啊……让我想起了以前。那边那几位,好像也跟我一样。』
「嗯?」
被年轻人这么一说,红莲讶异地回过头,看到车之辅它们在门外窥视。
祭神向它们招手。
『好了,进来吧。』
被允许入内,车之辅惶恐到全身发抖,畏畏缩缩地回应:
『是、是,那么……』
它尽量不发出声响,慢慢地推进车轮。
停在车辕上的魑鸟,开心地举起一只翅膀发言。
「当我们的力量衰减到快消失时,他都会放我们进来呢。」
在它旁边抓着它的付丧笙接着说:
「在这里稍微待一段时间,力量就会恢复。他以前就是个大阴阳师,成为神以后,power就更up了。」
俯视它们的祭神微微苦笑起来。
红莲以百感交集的眼神仰视着主人。
「power up啊……你也有怪癖呢,晴明。」
听到式神半调侃的话,年轻人满不在乎地说:
『呵呵呵,有知道往事的它们在,比较不无聊啊。』
「总不会常常跟它们畅谈往事吧?居然跟小妖们畅谈,真是疯了。」
『你们能来当然最好,可是,东京有点远。』祭神稍作停顿,收敛起表情,说:『那孩子是安倍的接班人吗?』
主人改变语气,红莲也随着改变了语调。
「安倍现任当家似乎有这个打算,你觉得呢?」
车之辅感觉听到了很重要的事,嘎当发出声响。
小妖们也屏住气息,满脸严肃。
年轻人露出深思的眼神,抬起视线,遥望着某处。
『这个嘛……在这个时代,人们都遗忘了黑暗,因此坏人更多了……』
在这方面,红莲也有深切的体会。
时代改变,也会衍生出不同的现象。所有现象都会随人心改变。
『那孩子应该没问题──』
这不是千余年前身为神将主人的男人所说的话,而是守护这片土地的神的言灵。
红莲如释重负,一股安心的感觉涌上心头。
「以前好办多了,魑魅魍魉大剌剌地存在于世上,所以大家都知道。」
那是黑暗即是黑暗的时代。
在那个古老的时代,平安的称号不过是虚名,实际上是群魔乱舞。
背对正殿的年轻人沉重地回应:
『嗯,知道与不知道,心理上的准备会不一样。现在的人都不相信,所以每个人都疏于防范。』
红莲叹了一口气。
「有很多人因为太小看传承和禁忌而遭遇不幸。现在上门委托的案件,几乎都是自作自受。」
年轻人挤出心情复杂的笑容。
『我这里也差不多是这样。』年轻人耸耸肩,对眨着眼睛的神将说:『很多人来这里许愿,却留下了邪念。当我只是一介阴阳师时,可以当场纠正那些人,事情好办多了。』
红莲不由得倒吸一口气。
怎么会这样呢?他没想到已经成为神的主人,也会有怨言。
「唉……」沮丧的红莲发自内心咕哝:「以前和现在都需要阴阳师呢……」
祭神对意气消沉的神将抿嘴一笑,说:
『你说得没错。』
而且,因为人数减少,所以现在说不定更需要。
红莲哑然失言,只能长声叹息。
听着他们谈话的小妖们,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
「看着他们这样交谈,好像回到了从前。」
付丧笙的眼睛因怀念而闪闪发亮,魑鸟也神采飞扬地附和。
「对啊、对啊,我不是去了东京的安倍分家吗?出来跟我谈的现任当家是个老人家,长得很像以前的晴明呢。」
飘浮在车轮中央的鬼脸,把眼睛张得斗大,恍如满月。
『是吗?应该是血缘的关系吧……真想去见见他。』
车之辅只是随口说说,但魑鸟都听进去了,露出灵光乍现般的眼神,啪沙拍击两只翅膀。
「那么,改天大家一起去吧?有一种路叫高速公路,车兄可以全速奔驰。」
付丧笙把器体往前倾,问:
「高速公路?」
「是的,汽车以飞快速度奔驰的道路。」
「哦,有那种路啊……」
『咦……』
脸上毫无血色的车之辅,与惊叹的笙成鲜明对比。
魑鸟喜孜孜地说:
「我从新干线下来后,是坐在卡车的屋顶上,去了安倍分家。走的就是高速公路,那条路好像一直延伸到这里呢。」
这时候,车之辅忍不住插嘴了。
『可、可是,在有车子还有卡车的道路上奔跑,在下会很害怕……』
光想像,车帘就竖起来了,车体也不停地嘎哒嘎哒微微颤抖。
然而,魑鸟和付丧笙都空口无凭地断言。
「没问题啦,车兄也是车子。」
「天下无难事,车兄。」
车之辅快被它们坚定的语气说动了,拼命试着抵抗。
『天、天下无难事吗……我实在……做不到……』
听小妖们越说越偏离主题,红莲看着它们,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真的跑上高速公路,会引发轩然大波吧?」
神将说的话再合理不过了,年轻人却扬起一边眉毛,露出小孩子想到恶作剧点子般的眼神,大剌剌地笑着说:
『牛车妖怪出现在高速公路上啊?很有趣啊。』
红莲扭头看着主人,莫可奈何低嚷:
「晴明……你这家伙……」
没错,那家伙就是这样的人。
因为太久没见,回忆把他美化了。然而,这个男人的本质,彻彻底底就是个滑头的狐狸。
「变成神也一点都没变,真是的……」
以前种种浮现脑海的神将拉长了脸,年轻人默默回以狡黠的笑容。
无论什么时代,黑暗中都存在着许多一般人不会发现的东西,以及无法察觉的现象。
知道那些东西和现象、知道正确的方向、知道压制方法的人,总是会负责处理那些事。
今天也是有某件事,在几乎不为人知的状态下,发生又结束了。
这就是人类世界的常态,从遥远的过去到现在都不曾改变。
1. 上面宽大,裤脚有绳子可以绑起来的裤子,通常与狩衣搭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