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亲王修子缓缓抬起沉重的眼皮。
精神恍惚地看着搭在床上方的透明纸糊床顶。
有种奇妙的飘飘然的感觉。
整个世界都很没有安全感。
自己是身在何处？究竟自己是否真是自己认识的自己呢？
总觉得类似这种难以捉摸的不安，从身体深处不断蔓延开来，堵住了胸口。
「……我……」
沙哑的声音从乾燥的嘴唇溢出来。
被床帐遮住的地方，有谁在动的气息。
放下来的床帐被掀起来，一个身影映入了眼帘。
修子的眼皮颤动起来。
「晴明……」
比记忆中更消瘦的布满皱纹的脸，把眼睛眯得像条线，露出沉稳的笑容。
「是的，我是晴明喔，公主殿下。」
修子把嘴唇扭成像笑的形状。
「我……可以……去……母亲……那里了……吧……？」
听到修子虚弱地说出来的话，晴明愁着眉，摇摇头说：
「不，公主殿下，你必须继承母亲的遗志，跟弟弟皇子殿下、妹妹公主殿下一起扶持父皇。」
「我……可以……吗……」
我现在已经这么难受了啊。
头脑发热，意识模糊。
修子拼命移动视线。
虽然隔着床帐看不见，但修子知道她一定在附近。
「……晴……明……」
「是。」
修子用沙哑的声音拼命呼喊，所以老人把耳朵凑近她的嘴巴。
「……我要……拜托你……一件事……」
「只要是我晴明做得到的事，一定尽力去做。」
修子对着晴明，稍稍移动了视线。平时侍女藤花值班时，都会端坐在修子正在看的地方。
晴明清楚察觉修子在找谁。
「她在，要不要叫她？」
修子轻轻摇头，嘴唇颤动起来。
「……藤……花……的……」
「是。」
呢喃声渐渐变小。她使尽了所有力气，声音还是越来越出不来。
「……侍女室……有……布料……」
「布料？」
修子对疑惑的晴明微微点头说：
「……给你……做了一件……还有一件……」
好难受、好难受，连眼睛都张不开了。
「……是……做给……昌……浩……的……」
「……」
晴明倒抽一口气。
以前藤花曾经送衣服给他，那是她全心全意一针一线缝制的。
穿起来很舒服、久穿也不会累的那件衣服，是藤花的心意。
修子说还有其他布料做的衣服在侍女室，那是做给昌浩的。
晴明惊讶地注视着修子的眼睛。
还不到十岁的公主，比同年龄的孩子都聪慧、敏锐。
修子微微张开眼睛。
「……我的……裳着……仪式……」
「是。」
「由……你……决定……时间……」
晴明默然点头。
「……裳着……结束……后……」
被眼皮半遮住的修子的眼眸泪水汪汪。
「就……不……需要……藤花……了……」
虽然极度衰弱，眼眸却没有失去光辉的修子，用沙哑的声音命令微微张大眼睛的老人。
「把……她……带回……去……」
话就说到此为止了。
嘴唇还在动，但声音已经不成声音了。
「……」
然而，晴明还是看得出来她要说什么。
──带藤花回去，愿她与昌浩情如比翼鸟。
「……──」
修子阖上了眼皮。
晴明慌忙把手伸到她嘴巴上。
还有一丝气息，但已经面如尸蜡，不断在流失生气。
听说修子吐出的白蝴蝶，被一个自称菖蒲的人劫走了。
据嵬说，那个菖蒲的真面目是黄泉丑女，名叫泉津日狭女。
既然风音如此断言，应该不会错。
「竟然是智铺……」
对了，自己在六十年前和不久的四年前，不是与那些人对峙过吗？
藏在道反圣域深处的千引盘，是道反大神的神体，自己不是知道智铺为什么要打开那个盘石吗？
是为了打开黄泉之门。打开门，把黄泉军队解放到人间。
智铺是崇拜道敷的人。道敷大神现在也还在千引盘后面的黄泉那边，等待机会来到人间。
在更后面的是黄泉津大神。
终于连结起来了，找到了根源，一切都是……
「……诅咒……」
到目前为止发生的一切，开端都在于遥远古代首次下的诅咒。
晴明想起来了。
想起这几年间，孩子渐渐生不下来的事。
有征兆、有怀孕，却生不下来。生下来也没多久就死了，而且是母亲也一起死去。
受皇帝宠爱的女官御匣殿就是这样，藤原行成的夫人也亡故了。
还可以找出其他例子。
忽然，晴明不寒而栗。
孙子成亲的夫人，不是也怀孕了吗？
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平安无事呢？必须确认才行。
嵬从床帐缝隙溜进来了。
『安倍晴明，你去找魂虫，带回来这里。我会陪着内亲王。』
这只乌鸦的确很担心内亲王修子，但是，晴明知道它更在意风音的安危。
点个头离开床边的晴明，在藤花身旁跪下来。藤花仍穿着被血弄脏的衣服，悲伤地垂着头。
「藤花大人。」
晴明轻声呼唤。
藤花缓缓抬起头，脸上有泪痕。
那眼神令人心痛，似乎想抓住什么，晴明温柔地对她说：
「你先去休息一下，公主殿下有我晴明陪着，嵬也在，所以不用担心。」
但是，藤花一直摇头。
「不……我是……公主殿下的……」
再也说不下去的藤花，双眼扑簌扑簌滴下了大颗泪珠。
不知道是不是脑中闪过了修子倒下去时的光景，藤花剧烈颤抖着肩膀，用手掩住了脸。指尖、嘴唇也都抖得厉害，边喘气似地呼吸边不断掉泪。
她无法控制感情了。
「去睡觉。你必须睡觉，平复心情，否则会倒下去，这样公主殿下会担心你喔。」
晴明刻意提起修子的名字，藤花屏住气息，眨了眨眼睛。
「我……知道了……」
好不容易回应的藤花，想站起来，僵硬的身体却动不了，摇晃了一下。
待在梁木上的小妖们，立刻跳下来，三只一起撑住藤花的脚。
「振作点呀，藤花。」
「我们会扶着你。」
「放心，在侍女室我们也会陪着你。」
猿鬼和龙鬼陪着藤花走了，独角鬼留在晴明身旁。
晴明露出了疑惑的表情，独角鬼挺起胸膛说：
「公主若有什么万一，我要立刻去通知藤花啊。」
然后，小妖又一脸严肃地看着晴明说：
「公主发现藤花与昌浩的事啦。」
老人回应说好像是，小妖露出了深思的眼神。
「不只这样，她还让那个左大臣闭嘴了。」
「什么？」
看到晴明那么讶异，独角鬼得意地笑了。
「听好喔，晴明，公主很厉害呢。」
它描述在竹三条宫发生了什么事、左大臣藤原道长企图做什么、修子知道他的企图后采取了什么行动、说了什么话。
当时，小妖们还不知道修子已经发现了。
是刚才听到修子在床上对晴明说的话，它们才知道。
难怪修子当时会说那种话，让道长闭嘴。
她说藤花的结婚对象由她决定。她也说话算话，作了决定，要把藤花嫁给昌浩。
「所以，」独角鬼双手紧紧交握，说：「昌浩不必有顾虑了，管它身分、地位，什么都不用想了。藤花可以回安倍宅院，再跟大家一起生活了。」
晴明默默看着眼睛闪闪发亮的独角鬼，强忍着什么似地颤抖着嘴唇。
「原来……公主殿下……这么为她……着想……」
没办法往下说的晴明，低下头，表情沉痛。
独角鬼悲从中来，把嘴巴抿成了ㄟ字形。
对了，那么说的公主，因为太喜欢藤花，所以愿意放手让藤花得到幸福。
但是，现在公主若有什么万一，就没有人能阻止左大臣了。
没有公主的协助，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又会熄灭。
「……唔唔唔……」
独角鬼从强抿住的嘴唇发出呻吟声，晴明摸着它的头说没事没事。
从小妖用力闭起的双眼，滴下了一滴眼泪。
扶着高栏、墙壁，摇摇晃晃回到侍女室的藤花，才刚脱下弄脏的装束，就无力地瘫坐下来了。
龙鬼把弄脏的装束推到侍女室的角落，猿鬼把折好放在圆竹篮里的新衣服拿过来。
猿鬼要从肩膀帮藤花穿上衣服时，藤花摇着头拒绝了，只穿着单衣和裤裙就在垫褥上躺下来了。
脸色苍白的藤花深深吐出一口气后，表情开始痛苦地扭曲起来。
那样子不太对劲。
「藤花，你怎么了？」
龙鬼和猿鬼凑近看藤花的脸，藤花断断续续地回答：
「头……好痛……」
痛到快裂开了。不只这样，还有寒气从腰部附近爬上来，颈子冷得发颤。
两只小妖面面相觑。
对了，小妖们想起回到抱着昏倒的修子的藤花身旁时，觉得特别冷。
可能是那时候感冒了。
「藤花，快暖暖身子。」
「最好多盖点。」
龙鬼打开唐柜，从里面拉出衣服。猿鬼移动屏风，挡住了风。
确定闭着眼睛的藤花睡着了，两只小妖才虚脱地垂下肩膀。
风音在的话，就可以拜托她提水来，把手巾沾水拧乾，放在额头上降温。现在没有任何人能看见它们、听见它们的声音、回应它们的要求。
水桶应该收在仓库某个地方，手巾也可以借用藤花的。
「好，我去汲水，你……」
龙鬼打断猿鬼的话，说：
「我要去贵船。」
猿鬼瞪大了眼睛。
「蛤？这种时候你去做什么？」
龙鬼向惊慌失措的同伴解释：
「现在晴明的式神都很虚弱，晴明也是。他们再厉害，现在的处境也有点严峻。」
「被你这么一说，的确是……」
猿鬼深深点头，同意龙鬼说的话。
「对吧？所以，我想去拜托贵船祭神，能不能设法替他们做些什么。」
要替他们做什么，龙鬼自己也不清楚。但是，小妖的本能告诉它，不能再这样什么也不做。
小妖们是妖，对身为妖的它们来说，现在发生的事也很可怕、很讨厌。
总觉得这样下去，会演变成很可怕的事。
「晴明一定也很希望式神们都能振奋起来。光是有式神在，就会觉得自己变强了。」
即使有十二神将在，小妖们也不会变强。但是，敢肆无忌惮地说晴明是自己同类的它们，自认为同类的式神是自己的伙伴。
有偶尔的极少次差点被杀了，它们也认为那是不明事理的式神，没想清楚后果就动手了，哪天非向晴明告状不可。
「藤花就拜托你了。」
「知道了，交给我吧。」
猿鬼正经八百地回应，龙鬼对它点点头，抽出以前晴明给的辟祓除，英气风发地冲出去了。
留下来的猿鬼，面向北方，啪啪拍手。
拍手拜神这种事，小妖也是会的。
「拜托你了，贵船祭神，设法帮他们做些什么吧。」
从来没有这样全力祈祷过的猿鬼，听见微弱的声音。
「猿鬼……」
猿鬼张大眼睛，奔向垫褥。
「怎么了？我用水桶提水来，帮你降温。」
昏沉的藤花缓缓摇着头。
猿鬼疑惑地歪着头，藤花把手伸进单衣的接缝里，抽出了什么东西。
那是红玛瑙勾玉。
「把这个……拿给……公主殿下……」
猿鬼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把勾玉放在掌心上递出来的藤花。
「咦，可是，这是你的……」
这是很重要的东西，没有了这东西，藤花会很惨。
但是，藤花摇着头说：
「没关系，拿去……希望能救公主殿下……」
猿鬼拗不过固执己见的藤花，勉强接过勾玉。
「我拿去给晴明，马上就回来，你等我。」
猿鬼嘱咐她乖乖睡觉后，趴跶趴跶跑走了。
藤花喘口气，闭上眼睛。
头痛欲裂，发烧了。
「……唔！」
忽然，喉咙发出声响，开始发作性的咳嗽，止都止不住。
把身体弯成ㄑ字形，试着熬过这波咳嗽的藤花，气喘吁吁地按住胸口。
「只有……现在……」
她靠使不上力的手勉强爬起来，把收藏起来的玛瑙手环拿出来。
「……」
嘴唇动了起来，说的是名字。
把手环握在手中，回到垫褥上后，她喘了口大气。
忽然，一个情景掠过脑海。
那是在贺茂的斋院。自己和修子被妖怪袭击，在危险关头赶来的人，就是刚从播磨回来的昌浩。
「……」
藤花轻轻笑起来。
那时候，伸出去的手差点就摸到了昌浩，正好小妖们进来，就没摸到了。
那之后，跟昌浩连指头、手都没碰过。在伊势分开的时候，是最后一次。
他们都已经长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随便牵手了、不能再肩并肩一起说说笑笑了，也不能再聊天聊到忘记时间了。
但是，或许可以再作一次梦吧。
啊，睡意的波浪渐渐吞没了意识。
睡着了，是不是能梦见未来呢？某天作的那个梦，是否有实现的时候呢？
藤花蜷缩起来，把手环抱在怀里。
在睡意的晦暗快要完全吞没意识前，藤花的耳朵捕捉到微弱的声音。
从遥远的某处悄悄潜入，抚摸着耳朵的那个声音，非常清澈、非常美丽、非常恐怖。
《一……二……三……》
那是歌声。
◆◆◆
山路上有辆牛车嘎啦嘎啦奔驰。
是牛车，但没有牛牵着车。那是轮子中央飘浮着大鬼脸的妖车。
「快呀，车！」
抓住高栏以免被抛出车外的龙鬼一声令下，车之辅更加快了速度。
『请抓紧喔，龙鬼大人！』
「喔！」
龙鬼一出竹三条宫，就遇见了车之辅。
什么话都没说就跳上车的龙鬼，大叫着要去贵船。车之辅从它的模样，猜到发生了什么事，立刻全力奔向北方。
很久没来的京城外，弥漫着比想像中严重的污秽。
龙鬼环视周遭，表情变得严肃。
「哇……太糟糕了……」
没想到树木的枯萎也扩及到贵船神域了。
以前听晴明说过，树木也是气的来源。
气枯竭了，贵船的神也不可能没事吧？
那个祭神究竟会不会听小妖的请求呢？
『到了！』
听到车之辅的声音，龙鬼猛然回过神来。
车之辅在贵船正殿前紧急煞车。
被用力过猛的煞车抛飞出去的龙鬼，勉强降落地面。
「你在这里等我。」
龙鬼丢下上下晃动车辕的妖车，踏入了贵船境内。
回想起来，这还是第一次独自来这里。
每次都有同伴陪同，也曾经跟阴阳师一起来过。因为跟他们在一起，所以从来没有害怕过。这次一个人来，才知道自己来到了多可怕的地方。
贵船的祭神以人类的模样坐在船形岩上。琉璃色的双眸明亮透澈，看不见任何感情。
以冷冷的目光俯视闯入小妖的高龗神，威风凛凛地开口说：
「有什么事？小妖。」
龙鬼鼓起所有的勇气开口说：
「高、高龗神，我有个请求──……！」
没想到小妖会说这种话的高龗神，微微挑起了柳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