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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作了梦。
梦见不会到来的未来。
梦见不曾有过的过去。
是非常非常幸福的梦。
是让人想沉溺其中的梦。
◇◇◇
唦唦。唦唦。
唦唦。唦唦。
唦唦。唦唦。
唦唦。唦唦。
波浪声作响。
海津见宫盖在漂浮于伊势海上的海津岛。
地底下有面临三柱鸟居的祭殿大厅。
那里是玉依公主经常祈祷,向天御中主神请示神谕的圣域。
矶部守直从通往祭殿大厅的石阶走下来。
目前,是由前代玉依公主留下来的女儿斋,担任玉依公主的职务,在祭殿大厅祈祷。
前代玉依公主已经去世多年。
斋继任职务时,还是个十岁的孩子。
那之后过了四年,斋现在十四岁了。
走下祭殿大厅的守直,默默注视着斋的背影。她正端坐在木框结界前,面向三柱鸟居,全神贯注地祈祷。
篝火的火焰袅袅摇曳。两个篝火、两个结界,隔开了被神圣化的祈祷座席与人所居住的俗世。
守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斋的背影。
他不知道斋在祈祷什么,但是,这样望着她的背影,他就能想像前代玉依公主应该也是像这样向神祈祷。
没多久,可能是祈祷结束了,可以看出斋稍稍放松了肩膀。
这时候守直才开口叫唤。
「斋。」
回过头的少女望向守直,她的容貌几乎与十岁时完全一样。
从那时候起,斋的身高、容貌完全没有改变。
玉依公主也是用来恭请天照大御神降临其身的依附体。
天照大御神是天御中主神的女巫神,不可能降临人身,若是降临会损毁依附体。高天原的最高神明天照大御神的神力,就是如此可怕。
斋在成为恭请神降临的玉依公主时,就放弃了身为人这件事。
「父亲。」
守直微微一笑。只有这一点跟四年前不一样。四年前的斋,对于称呼自己为父亲这件事,还有些困惑、踌躇,但现在可以像这样,非常自然地叫出口了。
斋一站起来,刚才不知道待在哪里的两名神使就现身了。
从原木的结界走出来的斋,左右站着益荒和阿昙。他们是在遥远的神治时代,被天御中主神派来当玉依公主的随从。
篝火袅袅摇曳。
光凭篝火的火焰,并不能完全照出耸立在波浪间的巨大的三柱鸟居,却连守直都能隐约看到全貌,这可能是因为神收到斋的祈祷,所以神威充满了鸟居。
走到父亲面前的斋,露出看似稍带微笑的表情,仰头看着父亲。
「怎么了?父亲,您很少下来这里呢。」
守直苦笑起来。
斋说得没错。
虽然守直属于伊势神职的矶部氏族,但是从来不曾参与在这个海津见宫举行的祭神仪式,因为在这里是由度会氏担任那个职务。
神使们说,度会的人对待斋的态度,比以前好多了。但是,守直不清楚以前是怎么样,所以,还是觉得度会氏对待斋的言行举止既冷淡又刻薄。
有几次他真的很生气,但是,每次生气,斋都会露出复杂的表情,所以他就忍住了。
其实是守直每次生气,斋都会想,原来他这么关心自己,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结果就变成复杂的表情了。
但是,她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害臊,所以没有说出实情。
「我总是想尽量不要妨碍到你。」
「哦。」
斋点点头,等着守直继续说下去。
每次面对直直仰望着自己的双眸,守直对玉依公主至今不变的爱就会涌现心头。从斋的身上,可以清楚看到那个美丽的玉依公主的影子。
「我作了梦。」
斋偏着头问:
「作梦?」
当斋开口问是怎么样的梦,守在背后的两名神使就彼此使了个眼神,悄悄地与她拉开了距离。
两人退到篝火照不到的地方,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守直垂下眼睛,陷入回忆中。
唦唦。唦唦。
唦唦。唦唦。
波浪声作响。
在梦中也跟现在一样,一直听到这个声音。
记忆不是很清楚。梦境片片断断,刚醒来时意识特别模糊,朦胧得像是蒙上了一层耀眼的暮霭。
在这座宫殿已经住了四年的守直,刚从现实般的梦里醒来,一时有些混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感觉花了一段时间,才想到自己是身在海津岛的海津见宫的东栋建筑里的一个房间。
就是沉醉到如此地步。
「宛如梦般的梦。」
这么说的守直,眼睛绽放着充满幸福的柔和光芒,像是遥望着某处。
「梦般的梦,是怎么样的梦呢……」
守直注视着直眨眼睛的斋,回她说:
「公主……你的母亲、我和你,三个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梦。」
守候在光线照不到的阴影里的益荒和阿昙,凝视着边笑边说话的守直,和专注倾听他说话的斋的背影。
两人在说什么,传不到这里。真要听也能听得到,但是,偷听父女之间无关紧要的谈话也太不知趣了。
更何况,那对父女已经分离很长一段时间了,守直直到四年前才知道斋的存在。
而且,斋不善于对人敞开心胸,即使对象是亲生父亲,她也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能这样跟他自然地交谈。
愿意为斋付出生命的人,非常少数。必要的话,神使们随时有牺牲生命的觉悟,但是,他们不能那么做。
因为那会让斋想起,为了保护她以身为盾而丢失性命的玉依公主。
神使们都知道。
斋有时候会在半夜低声尖叫着醒过来。
那种时候,一定是在作那天的梦。梦见倒地的公主,看都没看她一眼就断气了。梦见她哭着向神祈祷也没有用,公主的遗体被光包覆着消失了。
她一次又一次作着同样的梦。
神使们不断祈祷,希望斋能获得遗忘的救赎。
不再作梦,记忆就会逐渐远去,在那个瞬间袭向她的比千刀万剐更激烈、更深层的痛就会逐渐淡化。
然而,梦就是会来,彷佛不允许她忘却。
斋苦笑着说,那是自己曾试图弒杀玉依公主所受到的惩罚。
神使们都知道,是斋自己不想忘记,她觉得不可以忘。
「那么,」神使们只能祈祷:「玉依公主啊,至少在不断重现的梦里,把视线朝向你心爱的女儿吧。」
「父亲……!」
斋的声音突然变大,响彻祭殿大厅。
篝火的火光照出按着额头、脚步踉跄的守直,以及想撑住父亲的身体却承受不住重量而被绊倒跌坐在地上的斋。
「斋小姐!」
「守直!」
益荒和阿昙大惊失色地冲过来,斋举起一只手表示自己没事。
「别管我,先看看我父亲,他突然头昏……」
跪坐垂首的守直,连甩了几下头。
「你没事吧……斋,对不起,疼吗?」
「不疼,我没事。倒是您,父亲,脸色不太好。」
在橙色光线的照射下,守直的脸却是苍白的。
益荒抓住想站起来却没能站稳的守直的手,将他撑住。
抓着阿昙伸出来的手站起来的斋,拍掉沾在衣服上的尘埃。
「益荒,送我父亲回宫,让他稍微躺一下。」
「遵命。」
守直用行动表示自己可以走,但是,才走几步就摇摇欲坠,只好放弃,靠益荒扶持。
「父亲,我稍后再去看您。」
「啊,我没事。不用管我,先忙你的工作。」
斋对关心自己的父亲抿嘴一笑。
他总是在担心自己之前,先担心斋。经过这几年,这一点还是会挑动斋的心弦。
目送益荒和守直爬上石阶离去的斋,回头看着耸立在波浪间的三柱鸟居。
「斋小姐,有什么担心的事吗?」
看到少女有点紧张的侧脸,阿昙悄声询问。
阿昙和益荒都不会称斋为玉依公主,因为斋要求他们这么做。
「刚才我向神祈祷时,有个影像浮现眼底。」
「那是?」
斋露出深思的眼神,搜寻措辞。
「雷……」
红色的雷在黑暗中疾驰,轰隆声划破天际。此时,低鸣般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上来。
「在黑暗中,来了一群漆黑的东西,发出鸣叫声。」
「一群什么?」阿昙再详问。
但斋摇着头说:
「太暗了,我看不清楚是什么,只知道鸣叫声带领着非常可怕的东西,好像伴随着一碰触就会连体内都冻结的寒冷。」
斋试着更具体地想起祈祷中神所显示的东西,但想不出来更多了。
阿昙俯视紧闭双唇的斋,忽地蹙起眉头。
「对了……」
听到来自上方的低喃,斋抬起头问:
「怎么了?」
「啊,没有啦,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斋眨个眼说:
「是不是大不了的事,我听完后自会决定。」
阿昙单膝跪下,让自己的视线与斋的视线等高。
「我想起这几天,有几个在宫里服侍的度会的人,一直说很冷,冷到身体都出了问题。」
「什么?祯壬什么都没说啊。」
「是的……其实,祯壬也从今天早上卧床不起了。」
事情来得太突然,斋张大了眼睛。
度会祯壬是海津见宫的最高神官。即使是在宫里服侍的度会氏的神官,也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海津见宫有通往地下的石阶,可以走到祭祀三柱鸟居的祭殿大厅。
祯壬是最高位的神官,当然知道这件事。早晚祈祷时,祯壬也会下来这里,默默看着在结界里面祈祷的斋。
他对在祭殿大厅祈祷的女巫,也就是当代的玉依公主斋,并不算非常友好,但是比起以前,两人的关系已经好很多了。
起码斋是这么想,至于度会氏的人怎么想,就不关斋的事了。
斋的想法是,只要没有纷争就行了。神一定不想看到他们无谓地争吵、冲撞、彼此憎恨、彼此厌恶。
度会氏们抱持的负面情感造成的悲剧,就是斋作的那个梦。
「──」斋叹口气说:「我稍后去探望他。」
阿昙瞪大了眼睛。
「斋小姐,不必那么关心他!」
听到神使的话,斋苦笑以对。神使们,尤其是阿昙,现在也对度会氏很苛刻。
「既然卧病在床,就该去探望啊。你看,神明也是同样想法。」
就在斋所指的地方,一道闪光自天而降,化为附带绿叶的小树枝。
斋走进结界,捡起那根树枝。
不到一尺长的树枝,是叶子翠绿繁茂的柊枝。
斋不解地说:
「宫的庭院里也有柊树啊。」
既然蒙受赏赐,就该当成探病的礼物,但是特地带除魔的树枝去,是什么意思呢?
不祥的预感闪过斋的心头。
难道度会氏们的身体不适,是某种灾难的预兆?
树木的枯萎到处蔓延,导致气枯竭,形成污秽。虽然树木的枯萎没有波及到位于海津岛的海津见宫,但是听说在越过大海的志摩和伊势,大多有污秽的沉滞。
树木枯萎,气也会停止循环。
人间的灾难,也会波及天与地。
就像当时发生在地御柱的灾难,也危害到全国。
想到这里,斋心中一震。对了,地御柱没事吧?
在宫里服侍的人,感觉比一般人敏锐。万一他们的身体不适,不是病,而是有其他原因,那么很可能与神或地御柱有关。
斋双手捧着柊枝,在祈祷的地方跪下来。
「斋小姐?」
「我要去地御柱的御前,你在这里等着。」
头也不回地下令后,斋闭上了眼睛。
「──」
再抬起眼皮时,眼前耸立着巨大的柱子。
这根可以说是国家整体支柱的国之常立神,位于三柱鸟居的遥远下方,不是一般人到得了的地方。
斋把宿体留在祭殿大厅,只有心灵下来这里。
她发现那根柊枝还在手上。是栖宿在柊枝里的神气,以树枝的模样现形。
斋环视周遭。
地御柱看起来没有任何异状。充满静谧氛围的空间,从上面传来拍打着三柱鸟居的波浪声。
海也是神。波浪声是神的气息,也是神的歌声、神的脉动。
观察好一会后,斋松了一口气。
看来是自己杞人忧天。
忽然,她看到记忆的残影。
是个坐着仰望地御柱的少年。是留在这里的记忆,让她窥见了那个身影。
还有,在旁边引导少年的玉依公主。
「……」
明知道那是这里的记忆,仅仅只是残影。
斋的心却无比纠结。
啊,好想听到她的声音。
好希望她伸出白皙的手,对自己微笑。
好希望她呼唤自己的名字。
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
每次、每次作梦,她都只有这个愿望。
「……」
斋甩甩头,俯首沉思。
所以,当守直说作了梦,说是玉依公主、守直与斋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梦时,斋抬起头看着笑得很幸福的守直,真心为他高兴。
她真心觉得,父亲这么开心,实在太好了。然而,心底深处也同时涌现几近疯狂的羡慕。
好羡慕、好羡慕、好羡慕父亲,可以再见到玉依公主、见到她最爱的母亲。
羡慕到甚至有点妒忌。
「唔……!」
无意识握紧的柊叶扎到手指,产生了疼痛。
斋蓦地屏住气息,闭上眼睛。不可以有这种负面的心情,这种负面的心情会像某天那样,化为黑色绳子,捆绑地御柱。
少年的残影消失,响起了波浪声。
唦唦。唦唦。
唦唦。唦唦。
知道他平安无事,只是不知道他过得如何?
京城的状况也令人担忧,还是请伊势的神职通报状况吧。
斋向地御柱祈祷后,离开了现场。
唦唦。唦唦。
唦唦。唦唦。
不绝于耳的波浪声中,夹带着微微的鸣叫声。
从各个地方冒出来的黑点,聚集起来,边鸣叫边盘旋,开始在地御柱的周遭飞起来。
没多久,从柱子后面出现一个头披黑衣的纤瘦身躯。
身穿黑衣又披着黑衣的纤瘦身躯,缠绕着大群黑虫,发出鸣叫般的拍翅声。
虫的拍翅掀起了披下来的黑衣,底下的长发随风飘扬。
大群黑虫边鸣叫边在地御柱周边飞来飞去。
然后。
──一……二……
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微微传来美丽、恐怖的歌声。
◇◇◇
躺在宫里其中一个房间的守直,看到祈祷结束后来探望自己的斋手上拿的是柊枝,便问她从哪来的。
斋回说是神赐予的,所以要拿去给卧病在床的祯壬。
明知祯壬绝对不会领情,斋却还是关心他。这样的善良,让守直眯起眼睛频频点头。
守直笑着对斋说,自己只是有点累,睡一觉就好了。
斋微微一笑,回他说知道了。
然后在旁边陪着他,直到他入睡。
守直的脸色有点苍白,但心神平和,呼吸也很稳定。
看到父亲的睡容那么幸福、满足,斋猜想他一定是继续作着幸福的梦。
听着规律的鼾声好一会后,斋静悄悄地退出了房间。
隔天早上,到了平时起床的时间,也不见守直的身影。
神使们觉得奇怪,想去看个究竟,但是,结束早晨的祈祷后回到宫里的斋说要自己去看,便转身离去。
她命令神使们不可跟来,自己走向父亲的房间。
从连结栋与栋的渡殿,可以看到整片天空的云。
斋心想,是快要下雨的颜色呢。竖起耳朵,就听见随风而来的微微远雷。
她这才想起,很久没看到太阳了。
「天照大御神要躲到什么时候呢……」
无心的低喃与远雷重叠。她心想,稍后向天御中主神祈祷时,恭请天照大御神降临吧。
那片厚厚的云,为什么笼罩着天空呢?那道雷又是在祓除什么?
走到房间后,斋先在木门前伫立一会,调整呼吸。
守直每次都会先梳洗更衣再去见斋,所以斋从没看过他刚起床的样子。
父亲会是怎么样的表情呢?
满心期待地打开木门踏入房间的斋,忽然觉得哪里不对,眨了眨眼睛。
这个房间没有不需要的家具,非常朴实。
守直曾对她说过,伊势的矶部宅院里什么都有,希望哪天能带她去看。对守直来说,这里只是暂时的住处。
这里除了父亲,应该没有其他人,斋却觉得有谁来过留下的气息。
守直的垫褥铺在两张屏风后面。斋以前听说过,守直是把从矶部宅院带来的衣服当成盖被。
季节正值阴历五月半。因为没有阳光,天气凉得不像这个季节,入夜更冷,所以应该盖着更厚的衣服。
从帐子后面传来规律的鼾声。
「父亲。」
斋隔着屏风叫唤,但没有回应。
她悄声往前走,掀开帐子。
守直静静睡着,睡容祥和。斋总觉得,他看起来很开心。
昨天他说他作了梦。说不定,现在正在作跟昨天一样的梦,或是那个梦的延续。
斋跪在垫褥旁,伸手碰触父亲的肩膀。
「父亲。」
她轻轻摇晃、叫唤。
「父亲,该起床了,太阳已经高高升起了。」
虽然被云遮蔽了──她在心里这么嘀咕。
「父亲、父亲。」
再稍微用力摇晃,守直还是没有回应。
斋蹙起了眉头。
「父亲……?」
守直似乎睡得很幸福。
无法形容的不安,从斋的心底涌现。
「父亲,请醒醒,父亲、父亲。」
这时候,担心斋这么久没回来的神使们出现了。
「斋小姐,守直他……」
隔着屏风望向神使们的斋,发出内心明显动摇的声音。
「益荒、阿昙,父亲的样子……」
两人拨开屏风的帐子,冲到斋的身旁。
「怎么了?斋小姐。」
「守直怎么了……」
神使们看到守直的脸,察觉事情有异。
靠近他说了那么多话,他却没有被吵醒的迹象。
阿昙紧紧抱住斋,安抚她的心。
「守直,你醒醒啊,守直、守直。」
益荒加强力道摇晃,守直还是闭着眼睛,浮现淡淡笑容,完全没有反应。
「父亲……」
被斋颤抖的手握住的守直的手,无力地滑落在垫褥上。
守直陷入沉睡中,叫唤再多次都没醒来。
唦唦。唦唦。
唦唦。唦唦。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微弱的雷鸣,混杂在波浪声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