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应有的未来。
看不见深信会有的未来。
无论如何,就是看不见希望会有的未来。
所以,
为了看见看不见的未来……
笃子感觉风在流动,缓缓张开了眼睛。
倚靠着凭几,不知不觉就打起盹来了。
是一股凉意唤醒了她。
现在是什么时刻呢?感觉十分昏暗。
「啊……」
发觉外衣从肩膀滑了下去,笃子慌忙拉上来。只穿着单衣的肩膀,冷得受不了。
「这样不行。」
她总是在大起来的肚子上盖着棉衣,以免受寒。但是,手脚冰冷,气血也会冰冷,这么一来,血液循环就会不好,对胎儿造成不良影响。
现在是盛夏,指尖却冷得像泡在水里。应该是因为气温太低,但是,夏天冷成这样也太异常了。
是不是该叫人拿温石来,或是在火盆里加点木炭呢?
正想着这件事时,听见了声响。
往后看的笃子,张大了眼睛。
她看到有张脸,正从帐幔架的缝隙往她这里瞧。
「你……!」
好久不见的笃子的丈夫,露出「糟糕!」的表情,躲到了帐幔后。
「啊,等等……」
急忙想站起来的笃子,脚被盖在肚子上的棉衣绊住了。
体力因长期卧床而比想像中衰退许多的她,撑不住自己与胎儿两人的重量,身体摇晃,双手抵在垫褥上。
肚子受到轻度冲击。
「啊……!」
笃子脸色发白,用两手抱住肚子。
这时候,她的丈夫从帐幔架后面冲了出来。
「你没事吧!」
抬起头的笃子,看到丈夫大惊失色的脸,顿时没了气势。
她连眨好几下眼睛,喘口大气,垂下肩膀点点头。
「嗯,我没事,只是受到一点惊吓。」
「是吗?」
这么回应的丈夫,宛如要清空肺部般,吐出又深又长的一口气,然后在垫褥旁盘腿而坐。
「你怀着孩子,不要打盹嘛。」
这是关心的话,笃子却莫名地怒上心头。
「你觉得该怪谁呢?」
听到脱口而出的抱怨,丈夫挑起单边眉毛说:
「难道要怪我?」
「是啊,究竟是谁没有任何通知就好几天都不回来呢?」
语气变得酸溜溜。她并不想说那种话,却无法熄灭已经点燃的导火线。
「你不只让怀孕的妻子担心,还让她对年幼的孩子们撒谎,说父亲因为工作的关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面对咄咄逼人的笃子,丈夫心虚地插科打诨说:
「你也知道嘛,我有时候不能说是什么工作,也不能说要去哪里,这种状况孩子们也都知道啊。」
他说的话都有道理。这种状况以前也有过很多次,她也都是这么告诉孩子们。
阴阳寮的阴阳师,有时会深深牵涉到殿上人的人身安全或政治,所以很多时候笃子不会知道详细内容。
这些笃子都能理解,却还是按捺不住火气。
「我当然知道!但是,知道又怎样,寂寞就是寂寞嘛!」
滔滔不绝的笃子,看到丈夫眨了一下眼睛,猛然回过神来。
「哦!」
丈夫盯着笃子,嘟囔一声,细眯起眼睛。笃子慌忙把脸撇开,但是太迟了。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那就是我的不对了。」
「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你难得这么坦白……」
「那只是打个比方!」
羞得无地自容的笃子,不由得打断丈夫的话,转过身去。
把快要滑落的外衣拉到肩上的动作,不禁变得粗暴。
明明很高兴丈夫平安归来、明明终于放心了,却因为超越那种心情的焦躁和害羞,让她无法正视丈夫的脸。
垂下头紧紧抿着嘴的笃子,没多久就察觉到自己的失态。
怎么办?这样下去,在自己消气之前,丈夫一定会保持沉默,或是留下一句话,就去看孩子们了。
笃子很清楚自己的脾气,而她的丈夫恐怕比她更清楚她的脾气。
平时,即使错在笃子,丈夫也会让步,但今天却完全没有那种意思。
焦虑的笃子,感觉背后有股强烈的视线。她的丈夫似乎默默注视着她。
你不要沉默,说点什么嘛!她不禁这么想着,涌现苛责丈夫的心情,压也压不住。
她向来就是这样,总是这么我行我素。
丈夫宽宏大量,对她、对孩子们都极其温柔,用深情包容他们,所以把她宠坏了。
其实,她也希望自己能更坦白一点。
可是,又不好现在主动让步,她无法可想,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一刹那。
「啊……!」
笃子突然屏住气息,微微张大眼睛,双手轻轻抱住了肚子。
「动了……」
喃喃说完,就觉得胎儿又动了。
笃子把眼睛张得更大了。肚子都这么大了,这孩子最近却很安静。其实她一直很担心,只是不敢告诉孩子们和侍女们。
很久没有感觉到这么清楚的胎动了。
彷佛很高兴父亲回来,砰砰地踢着肚子。
「刚才动了呢……」
不由得转过身来的笃子,看到丈夫的脸,突然发不出声音了。
她的丈夫正用前所未见的温柔、祥和、温暖的眼神注视着她。
无论何时,他都很温柔。尽管有时爱开玩笑,有时候爱插科打诨、搅局、捉弄人,但眼底深处总是深情款款。
可是,他现在看着笃子的眼神,比平时更深情、更温柔、更温暖。
还有无法形容的悲伤。
笃子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眼神。
丈夫平静地对瞠目结舌的笃子说:
「动了吗?太好了。」
「……」
声音出不来。
笃子好不容易才点点头。
「孩子们都好吧?」
笃子又点点头,眼角不知为何热了起来。
「你就是……我现在看到的样子,嗯。」
她想质问什么意思?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只发出吐气声。
「对不起……我又要走了。」
她不知道该对站起来的丈夫说什么。她必须说些什么。
胎儿动了,一次又一次,宛如在诉说什么,一次又一次。
笃子好不容易对转过身去的丈夫硬挤出声音说:
「这……这孩子的名字是……?」
正要走出去的丈夫,停下了脚步。
「女儿瑛子……问过我这孩子的名字,国成和忠基也在等你决定。」
究竟是儿子还是女儿?
孩子诞生前不可能知道的事,他总是会猜对,而且在孩子诞生前取好名字。
「如果要离开,请先帮这孩子取好名字……!」
「……」丈夫背对着她,微微低下头,然后说:「对不起……」
笃子倒抽了一口气。
「我还没想好。」
「……」
胎儿动了。
「不过……这样吧,下次回来前,我会先想好。」
然后,他消失在帐幔架后面。
气息渐行渐远。
孩子在肚子里动了,一次又一次,宛如诉说着什么。
没多久,胎动停止,笃子无力地垂下头。
「……」
身体异常沉重,大脑开始晕眩。
可能是爬起来太久,血液往下流,呼吸变得短浅。
视野蒙上一层微暗的薄纱。
笃子再也撑不住身体,就那样躺下来了。
刚才没注意到的雨声,突然变得很大声。
风很强,雨声也越来越大。
美得令人害怕的歌声,夹杂在激烈的雨声里传来。
帐幔架的帐幔被风吹动。笃子在闭上眼睛前,彷佛看到有黑影摇曳。
胎儿动了。一次又一次。胎儿在说话。
「不……」
说的是不要走。
胎儿在说话,在替无法说出真心话的母亲说话。
不要走。回来。待在我身边。一直待在这里。
要不然,很可怕的东西将会到来。
来夺走这孩子。
「……──」
意识沉入黑暗里。
雷鸣声响。
雨声和微弱的歌声,紧贴着耳朵,挥之不去。
◇◇◇
「母……母……母亲……」
听见尖锐的叫喊声,笃子缓缓抬起眼皮。
灯台的火焰袅袅摇曳。
被橙色光芒照亮的屋内,排列着三张表情惊慌的脸。
孩子们的头后面,还有侍女们担心的脸。
「母亲……您觉得怎么样……?」
发问的是国成,忠基和瑛子都紧紧抿住嘴巴,快哭出来了。恐怕嘴巴一张开,就会声泪俱下。
笃子慢慢地转动脖子。
发现应该是倒在外衣上的自己,不知何时躺在了垫褥上,还盖着好几件棉衣和外衣。
「刚才叔叔来过,我告诉他母亲在睡觉,他就走了。」
「昌亲大人吗……?」
「是的,他说父亲还有工作,不能回来。」
笃子的眼皮震颤起来。
「是吗……」
「是的……呃,爷爷买了水果,您要不要吃?」
水果是同住的父亲为则,为躺在床上的笃子买回来的。
笃子很感谢父亲的心意,但是完全没有食欲。
「我等一下再吃,你们先吃。」
她把孩子们交给待命的侍女们。
目送孩子们在侍女的催促下离开对屋后,笃子深深叹了一口气。
稍微动一下就头晕目眩。
闭上眼睛的笃子,深呼吸后咬住了嘴唇。
「……」
啊,原来如此。
原来丈夫回来的所有情景,都只是梦。
泪水快要从紧闭的眼睛溢出来,她赶紧双手掩面。
然后,她发现一件事。
举到脸前面的双手、在灯台光芒照射下变成橙色的手指,向来是冰冷的。
现在碰触脸颊和额头的双手、手指,却带着微温。
胎儿动了。
在梦里听见的话,又萦绕耳际。
──……下次回来之前……
孩子们的名字,都是成亲在孩子诞生前先取好的。
国成、忠基、瑛子都是这样。所以,现在在肚子里的孩子也一样。
「……」
笃子又双手掩面。
语不成声地说着:「一定喔。」
◆◆◆
时间不知道是已经过了酉时,还是还没有。
应该是酉时左右,但是,乌云密布的天空阴沉幽暗,无法确定正确时间。
「嗯──」
这里是竹三条宫,修子的床摆在主屋。龙鬼爬到围绕主屋的外廊高栏上,盯着落在庭院里整片积水上的雨。
「下个不停呢,会不会停呢?再不停,恐怕会出事。」
龙鬼半眯着眼睛嘟囔,猿鬼爬到它旁边说:
「感觉雨越下越大了。」
听到同伴说的话,龙鬼的脸更臭了。
「就是啊……晴明说暂时不会有事,可是……」
龙鬼怀疑地环视周遭。主屋前的整片南庭都泡在水里,竹三条宫看起来就像漂浮在水面上。
庭院溪流、水池,都容纳不下绵延大雨,到处淹水,庭木、庭石大多泡在水里。
「昌浩回家前都祓除乾净了,可是……」
从高栏下方传来长吁短叹的低喃。猿鬼和龙鬼往下看,原来是独角鬼把双手搭在高栏的下横木上,探出圆滚滚的身体,往庭院张望。
龙鬼和猿鬼顺着栏杆滑下外廊,跟独角鬼围坐成一圈,唉声叹气。
它们所在的外廊,也被雨泼湿了。以湿来形容并不贴切,根本是浸在水里。
杂役和侍女们分工合作,扫去渡殿和外廊上的雨水,但是速度完全跟不上强烈的雨势。
为了不让雨打进来,主屋把下板窗都放下来了。有几名精神比较好的侍女,正聚集在主屋里。
她们正在替昏迷的内亲王修子准备好几个火盆,让屋内暖和起来。
从屋顶和隔间帷幔的缝隙钻进主屋的小妖们,在梁木和横木上俯视侍女们。
每个人都是脸色苍白。她们只是比较能动而已,其实身体状况都不太好。
在沉闷的氛围中,有个侍女转向旁边,用袖子按住了嘴巴。
喀喀地咳起来后,她把身体弯成了ㄑ字形。没多久,喀喀乾咳开始伴随着低喘声,看着她的其他侍女们,脸色越来越苍白。
「喀……喀……喀……!」
附近的同伴战战兢兢地对止不住闷咳的侍女说:
「你的气色很差呢,不用管这里的事了,快回侍女房吧……」
这是一句关心的话,但同时也隐含着她们害怕被传染重症的恐惧。
拼命想忍住咳嗽的侍女,也感受到了同伴们的恐惧。
她含泪望向同伴们,却没有人愿意与她对望。
用袖子按着嘴巴的侍女,猛然站起来,摇摇晃晃地离开了房间。
其他侍女们露出不安的眼神彼此对望。
不知道是谁开口说:
「晴明大人……什么时候来这里呢……?」
听到侍女说的话,在梁木与横木上的龙鬼偏头思索。
「呃,他上午回他家了吧?」
「是啊,他说休息一下会再来。」独角鬼回应。
猿鬼合抱双臂,沉着脸说:
「他也真辛苦呢……」
离开宫殿时,老迈身躯坐上牛车的模样,闪过小妖们的脑海。
他应该很想在家尽情休息,但是,没有人允许他那么做。
苍白的脸看起来有些憔悴的侍女们,聚集在小妖们所在的梁木下,交头接耳说着按捺不住的忧虑。
啊,雨势增强了。
晴明大人不在的时候,万一发生可怕的事怎么办?
停了一阵子的雷,又劈下来了。
雷鸣越来越靠近,彷佛是下一次灾难的征兆。
三只小妖俯视着被彼此说的话吓得越来越害怕的女人们,深深叹了一口气。
然后,不约而同地彼此对看后,默默抬头望向屋顶外。
晴明不在,的确很没有安全感。
「可是……也不必把那家伙留在这里吧?」
它们的嘟囔声可能被听见了。
格外带刺的神气,贯穿屋顶打在小妖们身上。
「唔哇!」
小妖们跳起来,往梁木的尽头移动。在床帐里的乌鸦,怒声斥责它们。
『吵死啦!不能保持安静就滚出去!』
突然听见「哑」的尖锐叫声,侍女们都吓得直发抖,紧靠在一起。
「刚、刚才那是……」
「是公主殿下喜欢的那只乌鸦……」
「哦……」
女人们刻意说出早就知道的事,相互作确认。彷佛不那么做,就会被莫名的恐惧和不安压垮。
昨晚,死亡降临在这座宫殿。
她们的几名同伴,在昨晚的强烈雷雨中断了气。
之前,那些人一直卧床不起,咳得很严重。
曾经到处买药煮成药汤服用,也请过法力高强的僧都来做痊愈的祈祷。
但是,在宫中因落雷而乱成一片时,那些人咳得更厉害,大量吐血后,就咽气身亡了。
现在都还没有什么真实感,总觉得是作了一场恶梦。
才觉得好像从哪里吹来了异常冰冷的风,刚刚在一起说话的人,病情就突然恶化了。
因为太突然,让人措手不及,大家都不相信那些人已经断了气,不停地摇晃他们、叫唤他们的名字。但是,怎么等都没有回应。
真的是瞬间死了,彷佛所有生存的力量,都被那股冷风夺走,连最后的最后都一滴不剩。
所有死者都被搬到一间杂役房舍,以免死亡的污秽扩散。
即使用火葬,火也会马上被这场雨熄灭。
要埋在仇野墓地也需要人手。病人增多、混乱、人心惶惶的竹三条宫,已经没有多余的人可以派去那里。
在天气好转、有人可以派遣之前,遗体只能暂时安置在杂役房舍里。
侍女们默默想着死者们。
为所有侍者的死亡哀悼的安倍晴明,在杂役房舍前为死者祈福的身影,掠过侍女们的脑海。
因为这样,大大抚慰了侍女和杂役等底层人员的心,但是,却无法治愈他们的悲伤。失去多少人,他们的心就有多大的破洞,冰冷的东西逐渐在那里悄悄地堆积起来。
「公主殿下……」
侍女们不约而同地望向床帐内。
从放下来的床帐里,传来痛苦、浅短的呼吸声,侍女们也能感觉到那个声音越来越虚弱了。
她们觉得那个聪明、高贵的内亲王如果能够醒来,就能淡化她们心中的不安和恐惧。还不到十岁的女孩,已经是这座宫殿里的人们的心灵支柱了。
因此,侍女们更坚定了一个想法。
无论如何,都要请安倍晴明救活内亲王修子。
即使必须以那个年迈的阴阳师的生命作为交换。
不知从哪吹来了冰冷的风。
增加再多的火盆都没用。即使排起帐幔架、改变屏风的位置、盖好几层棉衣,还是越来越冷。
感觉周遭也随着寒意越来越暗了,在各处摆放灯台、烛台点亮,黑暗还是慢慢逼近。
一个侍女慢慢靠近放下床帐的床,偷偷往床帐里看。
橙色灯光朦胧地照出躺在床上的修子的痛苦表情。
「唔……!」
往里面看的侍女,突然打了个冷颤。
卧病在床的修子,脸看起来就像死人。
虽然只是瞬间瞥见,却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里。
死亡就要降临了。很快就要降临了。
这样的想法瞬间掠过心头,把她吓得直发抖。
侍女慌忙把床帐整理好,离开床边。
没有人问神色惊慌的同伴发生了什么事。
冰冷的风轻轻抚过侍女们的脸,随着呼吸钻进胸口深处,使体内逐渐发冷。
她们一直听着越来越强烈的雨声。
这时候,地面摇晃了。摇得非常轻微,小到没有人察觉。
「……」
她们彼此避开眼神,茫然地思索。
死亡就快降临了。降临此地。
死亡将至。死亡将会来夺走一切。
为了不被死亡夺走、为了不让死亡夺走……
──需要取代的生命。
在梁木上看着侍女们的小妖们,察觉到不安的氛围。
有风吹进来。
「啊……门开着。」
出入的木门微微开启,从那里吹进了冰冷的风。
那股风穿越帐幔架的缝隙,吹向了侍女们。被风吹到的侍女们,神色越来越憔悴。
「喂,乌鸦,公主没事吧?!」
猿鬼大声问,只传来拍振翅膀的声音代替回答。
床帐被搧动摇晃,偷偷钻进去的阴气都被逼出去消散了。
龙鬼从梁木沿着屋檐爬到屋顶上。
「喂,式神!你在干什么啊!光待在这里没意义吧!」
叉开双腿站在主屋屋顶上的十二神将青龙,以凶狠的目光瞪着大声叫嚷的龙鬼。
跟在瞬间全身僵直的龙鬼后面追上来的猿鬼和独角鬼,也被青龙冷冷的酷烈眼神吓得缩成一团。
厌恶地睥睨着三只小妖的青龙,脸色变得更难看,慢慢环视整个宫殿。
有道神气在他身旁降落,现身的是十二神将天后。
「雨不停还是不行……青龙,你怎么了?」
青龙望向疑惑的天后,再瞥一眼变成活雕像般的小妖们,毫不掩饰烦躁地咂咂嘴,就倏地隐形了。
「青龙?」
困惑的天后走向小妖们,蹲下来问:
「你们做了什么事?」
最快复活的猿鬼,眼泪汪汪地对竖起眉毛的天后说:
「是式神自己什么事都不做,还瞪我们!那小子太过分了吧!」
「人类都不对劲啦!」
「那样下去绝对会有问题,他却什么都不做。」
「有本事吓唬我们这种无害的小妖,就先去替公主和人类做些什么嘛!」
小妖们争先恐后向比青龙不可怕的天后投诉。
「不用你们说,我们也知道。」
天后耸耸肩,望向安置遗体的杂役房舍。小妖们看不见,刚才隐形的青龙正往杂役房舍移动。
晴明离开前,用结界罩住了那间杂役房舍。但是,下不停的雨削弱了结界的效力,晴明的法术快要失效了。
不只杂役房舍,连保护整个竹三条宫的结界也一样。
离开宫殿的晴明,命令青龙和天后留在这里,保护内亲王修子和这个宫殿里的所有侍者。
神将们知道,早上离开宫殿的昌浩,祓除了这里所有地方的阴气。
但是,又下起污秽的雨,使得阴气很快堆积、沉滞,不祥的风也随着结界逐渐减弱,不知从哪吹了进来。
斗将青龙的神气浩大、酷烈,可以爆发本身就是阳气的通天力量,暂时把阴气清除乾净。
但是,那个威力可能多少会影响到竹三条宫和里面的人。稍有失误,就可能会破坏宫殿。
青龙是在寝殿的正上方,持续把神气注入保护宫殿的结界。
天后是在摸索各种方式,想办法看看能不能至少排除下在竹三条宫的雨所带来的阴气。
但是,不可能将不断降下的雨,一滴一滴去除阴气。只要继续下雨,整座竹三条宫、整个京城就会充斥着阴气,难以消除。
抬头看着天空的天后,脸色阴沉地低喃:
「雨把天上的污秽都带来地面了,污秽正在地面扩散。降落的沉滞阴气会腐蚀人心,所以,也难怪这座宫殿的人会不对劲。」
淡淡这么说的天后,严厉地瞪着小妖们。
「小妖们,以后说话谨慎点。你们这种无力的小妖,不许侮辱我的同袍。」
小妖们彼此对望。
在跟随晴明的式神当中,就属这个神将的战力最弱。
但是,斗将的力量本来就大到无法形容,所以,不能跟他们作比较说她是最弱的。只能说,在通天力量比斗将小的神将当中,她是最弱的。
与没有战斗力的神将相比,她远远强大许多。况且,即使是没有战斗力的神将,也只要挥一下通天力量,就能轻而易举地驱逐一只、两只、三只甚或四只一般小妖。
对小妖来说,只要是十二神将,不论是哪一个、不论相貌如何、不论体型如何,全都是麻烦的存在。
其中长相最可怕的,就是那个第三斗将。眼神凶恶、说话狠毒、态度冷酷,没有一点好的地方。
连那个最凶、最狠、人称最强的式神,最近都有好几个地方让它们觉得「这家伙还不错嘛」。
小妖们默默思忖。
晴明那家伙,既然要留,就留更好亲近的神将在这里嘛。
偏偏留下那个可怕的式神,还有这个不好相处的式神,实在太过分了。
「……」
斜眼瞪视显露不满的小妖们的天后,把视线落在其中一间侍女房上。
「藤原家的千金是住在那间侍女房吧……」
晴明交代过,也要关照她,所以稍后要去看看她的情况。
听说她病倒了,一直躺着。好像不是害宫里人丧命的那种病,但是,继续待在这里,很可能哪天也会罹患同样的病。
而且,那个大妖的诅咒,现在应该也还盘据在她体内。
希望这场雨和死亡污秽所带来的阴气,不会造成祸害──。
忽然,有个低沉的声音,扎入沉思中的天后的耳朵。
「她是藤花……」
天后看到被称为独角鬼的圆滚滚小妖,不知何时站在她眼前怒目而视。
接着,换龙鬼又对吃惊地眨着眼睛的神将说:
「她是藤花,这里没有藤原家的千金。」
「不要搞错了,式神,她是藤花,是公主心爱的侍女,是我们的伙伴……不对,不是……」
猿鬼发现自己说得有点过头了,又重新说:
「呃,她是那个啦,就是跟晴明对你们的称呼一样。」
有点不知所措的天后,回看堂堂拍着胸脯说大话的小妖们。
晴明都称神将为朋友。
也就是说,那个千金是小妖们的朋友?
「对……」
天后竟然差点被小妖们的气势压倒,尽管只是一瞬间。
「也跟那个可怕的式神说一声,不要搞错了。」
天后叹着气点点头。自己和青龙都跟那位千金不太有关系,应该没什么机会叫她的名字,但还是有必要留意。并不是因为听从小妖们说的话,而是早就听说她本人那么希望,所以会留意。
「喂,式神,晴明什么时候回来?」
听到猿鬼这么问,天后蹙额愁眉。
主人回安倍家,其实不是为了休息。竹三条宫的情况比想像中严重,所以他回去拿可能会用到的道具。
包围竹三条宫的结界,只是勉强保住了形状,已经残破不堪了。在广大的宫殿里,惊人的阴气和邪气在各个地方卷起漩涡、沉滞。
其实,妖魔的妖气和阴气,已经如浊流般涌入被雨污染的寝殿,曾经淹没了修子睡的床。
即使这样,修子还是平安无事,这要归功于道反守护妖嵬的竭尽全力。
据说,是嵬驱逐了所有入侵的妖魔、黑色物体,还修复了被落雷劈开的结界龟裂。
所以,昌浩「只」祓除了沉滞在淹没庭院的水里的阴气。虽说是「只」,但也相当费力。
然而,这座竹三条宫,现在除了自天而降的污秽之雨外,还有让人产生负面思想的东西。
侍者们的心,都被不安和恐惧困住了。
无论在宫外布下几层结界、巩固防守,还是无法完全抹去人们心里的不安。
人一旦有了不安和恐惧,就很难消除。
恐惧的情感十分强烈,会招来负面思想,最后衍生出阴气。
「……」
双手交握的天后,咬住了嘴唇。
所以,需要安倍晴明。不能是其他人,必须是安倍晴明。
他不必实际施行法术,只要假装使用几个道具就行了。
例如,挥舞破邪剑、写驱魔符、念咒文、结印、拍手、燃烧护摩木、竖起祭神驱邪幡、摇铃、唱数数歌。
重点是让大家看到那些动作。
只要有晴明在。只要晴明在眼前。只要晴明在那里。
光是这样,就能摘去人们心中不安的芽苗。
为了除去不安,就只是为了那种事,年迈、身体根本还没完全康复的安倍晴明非行动不可。
天后无论如何都无法谅解。
虽然主人会笑着说,自己的存在就是为了做那些事。还会眯起眼睛说,如果自己本身可以让人们心安,那太容易了。
并没有实际发生什么事,只是不安让人类出现了负面思想,造成阴气,最后招来那种邪念般的某种不祥之物。
是人类的心替自己招来了祸害。
天后对那种事感到愤怒。
最懊恼的是,十二神将们没办法阻止主人那么做。
神将们的存在,丝毫不能驱逐人类心中的黑暗,他们需要的是晴明。
人们认为晴明的力量强大到足以率领身为式盘之神的十二神将,所以觉得需要晴明。
既然如此,十二神将不是非但不能保护晴明,还成了他的负担吗?
他是率领十二神将的绝代大阴阳师,非他不可的事太多了。
人类毫不留情地让主人背负起那些过多的事,还把对他的依赖视为理所当然,天后对人类这样的懦弱感到气愤填膺。
所以,天后讨厌人类。
「喂……式神?」
听到战战兢兢的声音,天后猛然回过神来。
三只小妖正用交织着困惑与忧虑的复杂表情看着她。
「你这里……好像多了很多皱纹。」
猿鬼指着自己眉间附近给她看,旁边的龙鬼也猛点头。
「你平时都是一脸冷漠,很少露出这么严厉的表情呢。」
「那种表情还是留给那个可怕的式神吧。」
「……」
天后连眨好几下眼睛后,噗哧笑出来。
「被他听见的话,会把你们歼灭喔。」
三只小妖都哇哇惨叫起来。
被说平时都是一脸冷漠的神将,又恢复平时那种一本正经的表情。
往好处想,它们肆无忌惮的说话方式,抒解了她紧绷的神经。
「晴明大人说天黑前会回来。」
「那么应该快回来了。」
天后瞥一眼顿时开朗起来的小妖们,耸耸肩。
盛夏的现在时分,应该还是日落前,但是被厚厚的乌云覆盖的天空,已经像是黄昏了。
◆◆◆
感觉到震动,安倍晴明张开了眼睛。
「嗯……」
他低声沉吟,甩甩头。没想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思绪似乎还有点混乱,一时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
背后有坚硬的触感,是在黑暗的狭窄空间。
皱起眉头的晴明,听见直接传入耳里的声音。
《怎么了?晴明。》
老人终于想起来了,轻轻叹口气。
「我好像打了个盹,现在到哪里了?」
想起是在从安倍家前往竹三条宫的路上,晴明询问隐形的十二神将朱雀。
是强烈的雨声与规律的牛车震动,让他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可见累积的疲劳已经超过自己的想像。
他感觉眼睛有点模糊,用手指揉了揉眼睛,听见牧童与随从在车外有点焦躁的对话。
好像是轮子卡进水洼里,推也推不动、拉也拉不动,进退两难,一筹莫展。
《泥泞好像比想像中严重。》
听到朱雀的话,晴明竖起耳朵仔细听。全神贯注去听,就能清楚听见原本断断续续的声音。
催牛往前走的牧童,声音里透着急躁。与那个声音重叠的牛叫声,听起来很痛苦。不能称心如意的随从,焦虑地大吼大叫。
雨激烈地下着,彷佛要吞噬那些声音,掩盖所有一切。
晴明单膝跪地,把车窗打开一半,仰望黑暗的天空。
现在下的是污秽的雨。被这样的雨淋到,生物会失去精神,气渐渐枯竭,沾染污秽。
包括所有生物,不只是人,牛的气也会枯竭。污秽会夺走精力、体力、灵力,而寒冷会更助长威势。
牛车一直无法从泥泞中走出来,污秽也是很大的因素。
「朱雀,你可以帮帮他们吗?」
《知道了。》
爽快答应的神将的神气,从老人身旁消失了。
没多久,车体大大晃动,响起牧童等人的惊叫声。
牛叫声静止了,牛车顺利走出了水洼。
晴明用右手结刀印,在嘴里低声念咒。为了接下来顺利前往竹三条宫,他对牛、牛车、同行者全部施行了简单的法术。
脚不再被水洼绊住的牛和人类们,加快了速度。是必须尽快回到宫殿的焦躁,驱赶着他们。
感觉神气回到了身旁,晴明突然感到疲惫。
「……」
《怎么了?晴明。》
听见诧异的声音,晴明摇摇头,轻轻吐口气。
自己真的老了。在这么紧急的状态下,竟然会完全睡着,即便只是刹那间。
现今八十过半的自己,体力比起十年前已经大幅衰退。
十年前七十过半时,在他人眼里他或许还朝气蓬勃,甚至被说是怪物。其实,他的精力、体力、灵力,都已经不如年轻的时候了。
他深切觉得,即便是那样,活力也比现在好得太多了。
晴明的寿命比一般人长,但是,他是妖怪母亲生下来的半人半妖,所以跟同世代的人类比较也没多大意义。
现在,他的体力比以前差,精力也是,灵力当然也是。
即便如此,还是没有人可以取代他,所以他必须行动,人们也如此期盼。
这件事向来是理所当然的事。
晴明这时候才发觉,自己有点开始把这件理所当然的事当成了重担。
「所以才会睡着……?」
用没人听得见的声音这么说的老人,淡淡一笑。
刹那间,他完全睡着了。以时间来说,恐怕只有短短几十秒吧。
那么短暂的时间,晴明作了梦。
那应该是十四年,不,十五年前的梦吧。
他和小孙子昌浩一起出远门。
对,当时昌浩才三岁。他还记得,是刚办完着袴仪式没多久的时候。
孙子小小的身体,吃力地往前走的模样,晴明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
当时,每天都有很多说是非他不可,但其实不是什么大事的事情,接二连三推到他身上,让他有些受不了。
他不禁对年幼的孙子抱怨,说事情这么多根本做不完。
原以为对年幼的孙子说这种事,说了也是白说。
没想到三岁的昌浩对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那么,昌浩会快点长大,帮爷爷的忙。
天真无邪的孩子这么说,直视着晴明,眼睛闪闪发亮。
孙子出乎意料之外的话,让晴明大吃一惊,他万万想不到,这么小的孩子会说出帮忙这种话。
但是,那份惊讶,很快转化成了喜悦。
那是三岁小孩说的话,至少要过十年以上才能实现吧?
对晴明来说,十年转眼就过了。但是,对小孩子来说,应该是长到让人发晕的时间。
而且,长大后,也可能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小孩子就是这样。
然而,昌浩当时是真的想快点长大,帮忙爷爷,毫不虚假。
对于幼小孙子的心意,晴明是打从心底感到高兴。
相隔这么久,他又想起了当时高兴的心情──。
「……」
低下头,单手掩住眼睛的晴明,试着平静地不断重复缓慢的呼吸。
原本隐形的朱雀,在单膝跪地的老人身旁现身。
「晴明……?」
神将担心神情不对的主人,低声叫唤。
晴明默默摇头,缓缓抬起头来。
朱雀还不知道昌浩仅剩的寿命。
哪天必须告诉他,但是,现在晴明不想说这件事。
「我没事。」
这时候,牛车停下来,随从在前帘前面说:
「晴明大人,到了。」
朱雀察觉有好几个人的气息靠近,就隐形了。
晴明端正坐姿,等人来掀起前帘,再走下牛车。
在下不停的雨中,竹三条宫沉陷在阴郁的苦闷里。
出来迎接他的总管、侍女们疲惫到极点的脸,一张张排列在走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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