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丑男情有独钟
赤朽叶毛球勇猛果敢,如钢铁般百折不挠。却有一个弱点,就是死人。尽管对个性刚烈的毛球而言,战斗早已是家常便饭,但不知为何她就是敌不过死人。一九七九年,毛球十二岁的那年夏天,女佣真砂落魄而死,而她就是第一个扯毛球后腿的死人。
自从被流放,安置到分房之后,真砂带着女儿百夜天天闷着头遇日子,生活阴郁晦暗。只有一个人能为母女俩的生活带来兴奋。也就是大房的长女毛球。真砂当时年地四十五岁,灰白的头发盘成发髻,平日完全不讲究穿着。她口里常常念念有词,牵着女儿的手来到坡道上,闷不吭声望着眼前的风景。百夜那年刚满十岁,小毛球两岁,长得和母亲很相像,个性阴沉,一头长发编成辫子垂在胸前。每到傍晚。面无血色的百夜总是歪着头和母亲一起望向坡道。就为了观赏黄昏时一定会打这里经遇的毛球的英姿。
那年春天,大房的毛球升上村立红绿村中学。当时青少年间吹起一股帮派的歪风,血气方钢,体毛浓密的「丙午女」毛球。尽管只是一年级新生,已经轻松击败了学长姐;还没有驾照,就和狐群狗党在村里嚣张地狂飙摩托车或脚踏车,按响「叭啦哩啦、叭啦哩啦」的喇叭音乐。毛球有着遗传自母亲的壮硕体格、轮廓分明的眼窝和高挺的鼻梁。美丽的容貌中带着慑人的气魄。而她同父异母的妹妹百夜,每天阴沉地站在山坡上。望着绑着马尾、系鲜红锻带的毛球骑着摩托车奔驰而过,百看不厌。
这时真砂总会摇着女儿的肩膀。嘀咕着说:「那是你姐姐啊,你的姐姐可是赤朽叶大房捧在手心里呵护大的宝贝女儿,我们却被眨到分房。母子俩相依为命,真可悲啊。你真是个可悲的孩子啊。」真砂的话有如诅咒一般。紧紧束缚着百夜。而毛球则什么也没听到。只顾着继续上紧油门。让场起的风带走一切。
「为了把你生下来。妈陪着男人睡了几百个、几千个夜晚啊,但为什么你却这么可悲。」
真砂打从心底憎恨着比百夜早两年出生的毛球,她经常像个幽灵站在坡道上。忿忿地盯着毛球,毛球好几次注意到真砂。她问分房的亲戚:「那个大婶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分房的人总是支吾其词,但毛球口中形容的「一个人」却令他们困惑不已。因为真砂并不是一个人。每次她都会把百夜带在身边。一直要到真砂死后。在一次家庭会议上,才揭开了这个令赤朽叶家成员震惊不已的谜。
真砂死于毛球中学一年级的那年夏天,那天毛球一如往常嚣张地无照骑车,急驰在坡道上,裸身的真砂突然在这时窜了出来,这里是她十几年来第一次裸奔。毛球尽管胆大。毕竟还是个孩子,眼前这一幕把她吓坏了。她为了闪躲真砂。紧急转弯。一下小心竟连人带车飞了起来。
「毛球!」她的同伴吓得大叫出声。
毛球的摩托车在空中转了一圈才落到地面,在地上反弹了一下。幸好人没有大碍。
真砂见状趴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那阵子她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几乎可说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里。百夜慌慌张张地从分房里跑出来。阴沉的脸上爬满泪水。拖着赤身裸体的母亲回家,她的脸因羞愧而涨得发紫。「对不起。毛球姐。」她用蚊子般的细声道歉。然而毛球看都不看百夜一眼。死瞪着真砂说:「你为什么不去死。」说完还发出轻蔑的笑声。「难看死了!要脱衣服就去脱给你的男人看啦。大婶。」
当着一票同伴面前,毛球强忍着不把疼痛表现出来,其实车子撞击的力道让她疼得不得了。那之后她脖子上带着好一阵子可笑的护具。对于一向以马尾自豪又爱漂亮的毛球而言。实在是苦不堪言,但她也不好说什么。因为自那天起真砂就高烧不退,口中喃喃吐露着对大房的怨恨。没多久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分房草草为真砂举行了葬礼,大房只来了阿辰一人出席,那天黄昏,鲜红色的落日晕染着天空,阿辰牵着百夜的手回到大宅。
一走进大门。百夜便低下头,发出窃笑声。
多年以后小百夜一岁的鞄回想起道件事,形容说:「那家伙发出『喀喀喀』的窃笑声。」目睹这一幕的鞄心里发毛,心想家里来了个妖怪小孩。曜司顾虑到万叶的感受,看都不看一眼这个阴阳怪气的私生女,阿辰把万叶叫到面前。强硬地说:「这孩子由你来抚养。」
「是……」
万叶眼底一如往常,透着落寞,木然地点头回应。她将视线从百夜身上移开。转而落到正打走廊经过的长男泪。注视着他的背影。泪转身发现母亲正看着自己,也眯着眼笑了。时间就这样悄悄地停留在对望的母子身上;类此情景每天都住大宅里上演。尽管家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一天到晚惹事的毛球身上。少奶奶万叶的目光却总是静静地跟随着泪。彼时他正为了考取战前鸟取县首屈一指的升学高中,开始到补习班上课,制服的立领闪耀着深黑色的光芒。而万叶则继续日复一日凝视着儿子的身影。
当天大宅的人都聚集在大厅里。孩子们也都坐定。只有毛球说什么「队上有集会」。迟迟还未返家。万叶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见她牵着百夜的手走进和室,曜司显得坐立难安。
万夜平静地向众人宣布。百夜往后就是其中的一员。泪默默点着头,但心里为母亲受到的委屈心疼不已。狠狠瞪了佯装无事的父亲一眼;鞄则对这个低着头,笑容阴沉的女孩,心生畏惧。
「她似乎很高兴能和我们一起住,我甚至觉得,脱不定她的母亲是被她诅咒死的。当然这应该不可能啦。」鞄阿姨后来这么和我说。「总之啊,百夜就是莫名的喜欢毛球姐,明明是姐妹。却很崇拜毛球姐,总在山坡上偷看她。她母亲裸奔时正巧被毛球姐撞到。她一定觉得很丢脸。没想到最后竟然因此能和毛球姐一起住,我猜她那天一定开心极了。」
不过有人却浇了百叶一头冷水,不是别人,正是赤朽叶毛球。这个因为同伴集会连家庭会议都迟到,不按牌理出牌的女儿回到家时,除了脖子上可笑的护具。全身上下伤痕累累。脸上甚至被人用油性笔画得乱七八糟。她却只说了一句「我赢了!」还一直用手肘顶着缩在一角的么弟孤独玩。向他炫耀说「我怎么可能会输嘛。」孤独则吓得身子越缩越小。
那时候孤独还在念幼稚园,个性内向,除了上学之外几乎足不出户。他很怕毛球这个怪姐姐。但毛球却特别中意这个文静又怕生的弟弟。只见她又是用手推搡孤独、搔他痒、追着他玩了好一会儿。才一身破烂的水手服毫不迟疑地快步朝百夜走去。
全家人都清楚毛球的臭脾气,无不心惊胆跳地看着事态发展。对曜司来说,尽管真砂的死让事情变得复杂,百夜毕竟是自己的血脉,做父亲的他这时再也无法坐幌不管。忍不住站起身来。
然而走上前的毛球看也不看百夜一眼。百夜的脸上此时出现变化,她用出乎意料的甜美声音唤着:「毛球……姐……」
毛球就像睢不见似的,对她的招呼没有回应,而她的下个举动,让全家人都吓得瞠目结舌。众人万万没想到她竟转过身,一屁股就要坐在百夜当时所在的藤椅上。
百夜像一只被追赶的猫,突地从椅子上弹起来,狼狈地跌在地上。她目瞪口呆地盯着穿着一身破烂的毛球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有谁在说话吗?」毛球一脸狐疑地问母亲。
在场的人顿时背脊发凉,不约而同盯着两个女孩看。
身材高大的毛球大摇大摆地靠在椅子上。虽然身上的衣服因为和人打架变得破破烂烂的。依旧不减她女王的风范,美丽的脸庞散发出光辉。而跌落在地的百夜则铁青着一张脸,就像一只瘦得皮包骨的骯脏野猫。两人就像天和地、光和影。百夜抬头看着姐姐。用力咬着下唇。几乎快渗出血来。大房众人胆战心惊地啊注着这一幕。万叶指着百夜说:「她就在这啊。」但毛球的目光仍在空中巡视。像是什么也没看见。
不可思议的是。赤朽叶毛球似乎看不见同父异母的妹妹百夜。
家人们想不透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努力回想着过去。想从幼时的毛球身上找出端倪。却只是徒劳。万叶不解地歪着头。鞄也茫然不解地想「这是怎么一回事……」毛球完全看不见百夜。就连百夜和生前的真砂站在一起时。她也只看得见真砂。或许是身处光明中的毛球。看不见阴暗处的百夜吧。也可能是她小时候曾被真砂捉弄,受过创伤,才在心里筑起高墙,大房的人虽提出了各种不同的假设。却没人知晓真正的原因。此刻只见毛球坐在藤椅上。一派天真地歪着头说:「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百夜眯着眼。默默看着这个丙午年生的大房女儿,眼中闪出一道诡谲的光。从那一刻起,百夜对姐姐的仰慕开始扭曲变调,真砂的怨恨就这样透过百夜,在住后的日子里继续纠缠着毛球。
这就是赤朽叶毛球和百夜——这对注定纠缠一辈子的同父异母姐妹——的第一次相遇。
那时候。赤朽叶制铁正致力对抗石油危机和公害问题,像一艘航行在时代大海的大船,持续称霸红绿村天界。山坡上的大宅里一如往常过着豪奢气派的生活,不远的山下世界却因为现代化的脚步逼近正急剧变化中。
在万叶和曜司年轻的时候,红绿村车站的一带是最繁华的商圈。站前的拱廊商店街上,清早卖蔬果和海产的小贩聚集,下午则挤满了购物人潮。商店街的出入口一带都是餐厅,不论想吃中餐还是西餐都找得到。站前还有一栋五层楼高的百货公司,对当时的小孩子来说。最奢侈的梦想莫过于在百货公司顶楼吃儿童套餐。
然而经过了制铁业衰退的打击后,车站前的黄金地段迅速萧条。年轻夫妇纷纷从镇上和山上的住家大楼搬出来。选择在郊区的新兴住宅区置产,贷款购买附有庭院的独栋住宅。对从前的老百姓而言,能搬进住家大楼,拥有号称「三种神器」的家电是种憧憬,不过对现在希望有朝一日能摊有土地和房子的年轻夫妇来说,住家大楼的生活显得既过时又穷酸。住郊外就不必担心制铁厂带来的公害污染,而且只要有车,上班也很方便。
随着在郊外购屋,购车的家庭越来越多,站前的荣景也迅速消逝,商店街有如影像快转般瞬间黯淡下来,路旁再也不见摆摊的小贩,商店也一家接一家结束管业,商家第二代大多不愿继承家业,宁可穿上西装当个领薪水的上班族。那时还有终身雇用制,退休后可以靠着退休金过着安稳的生活。所以就算要缴上一辈子的贷款,上班族也不至于觉得不踏实。有车的人纷纷转移阵地到郊外附大型停车场的量贩店购物;而总部设在大城市的企业也陆续进驻地方城镇,无论走到哪都可以看到相同的商店,买到相同的商品,就连消费者也渐渐变得面貌相似。地方城镇居民的钱,就这样开始流向大都市的大财圈。
因为如此,车站前的繁华成了过眼云烟,徒留褪色的废墟。天上的赤朽叶家日子风平浪静。然而下边的红绿村里,时代汹涌的波涛无情地打乱村民平静的生活。
而十三岁的丙午女赤朽叶毛球,就在时代的惊涛骇浪中渡过了青春岁月。
如今形同废墟的站前商店街,尽管在有些时段简直就像无人的死城,不过仍有一群贫穷的灰色追随者,就是那些十来岁的中学生。
他们就读的中学和高中,离站前的昔日闹区很近,交通工具不是公交车就是自行车的他们,没办法像成人那样到郊区活动,虽然商店街挤满了中学生,但穷学生们对店家的收益却无法带来多大贡献。这一带仍然难逃凋零的命运。到了八○年代,这条阴暗的拱廊街道就成了小太保小太妹聚集的渊蔽,一般人和好学生都不敢踏进一步,里面没有成人。一般的社会常识和价值也规范不到这里。事实上,刚升上中学的毛球就是在这里结交了那群狐群拘党。
「毛球,一起去迪斯科吧,管他明天会怎样。活在当下最重要啊!今晚就到『MissChicago』跳到天明吧。」
中学一年段的暑假。毛球交到了一个死党。这个少女和她同班。名叫穗积蝶子,也就是工人穗积丰寿的侄女。她出身自全家都投身制铁厂的穗积家。长得眉清目秀,成绩也很好。她的父亲曾偷偷地去找过仍是单身的丰寿。拜托他说:「像我这种人居然生得出蝶子这般聪明的孩子,我想让她去念大学,大哥。请你务必帮我。」
于是丰寿用蝶子的名义在银行开了户头。为侄女存起教育基金。但这件事情女孩们并不知情。
穗积蝶子,大家都叫她蝶子,她就坐在毛球隔壁。毛球总是绑着马尾,系红缎带。水手服的裙摆长得几乎拖地。彻头彻尾一副不良少女派头,班上同学都不敢接近毛球,唯独蝶子不怕,总是逗着她玩。她总爱拉毛球的马尾,找她聊天。放学后还会邀她出去玩。蝶子剪了时下最流行的鲍伯头,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眼角略略下垂,纤瘦可爱。她和其它乖乖牌学生不同,总在空空如也的书包贴上了偶像歌手的贴祇,在不良少年之间大受欢迎。是学校的校花。
那年暑假,蝶子加入了毛球一手建立的暴走族团体「制铁天使」,成员都是和毛球臭味相投的中学一年级女生。蝶子加入后便成了这个小团体的幸运女神,常常可以看到她坐在毛球的摩托事后座,奔驰在沿海的公路上。不过蝶子在校的成绩并没有因此退步。是个有着双重面貌的奇特少女。
暑假里有一天。蝶子到大宅来邀毛球到宵町巷的「MissChicago」跳舞,毛球那时正坐在檐廊上大口吃西瓜,欣赏后院的红花争艳。突然。她听到一个陌生的女声阴沉地说:「毛球姐,有客人……」出声的想必是百夜吧,毛球以为是新来的女佣,头也没抬便答了一声「好」。随手把西瓜扔到后院。玄关传来蝶子开朗的叫唤:「毛球!」
「那女人是谁?」那个阴沉的女声再度响起。
「蝶子啊。」毛球不耐烦地回应。
「蝶子是谁?」
「我的死党。」
「死党……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原来如此。」阴沉的女声落寞地回了话后,就没再开口了。
那年暑假,毛球她们去了无数次「MissChicago」跳舞。刚接触不良文化的毛球以为那就是成人的世界、爱情、友情、斗争——总而言之充满了刺激。不管大人们怎么规劝,都阻挡不了她。
她走出门口,看到蝶子一身当时年轻人最流行的横滨学院风装扮,嘴里还叼了根烟。两人在玄关前吱吱喳喳聊着,万叶和丰寿正巧经过,丰寿撞见侄女在抽烟。正要发作。万叶抢先伸出结实的手臂,一把抓过蝶子口中的薄荷凉烟,握在手里。旋即又在瞠目结舌的蝶子前面摊开手心。
香烟不见了。
「哇!好厉害喔!阿姨,你是怎么办到的?怎么变的?」
看到蝶子兴奋地又叫又跳。错过教训侄女时机的丰寿也不方便开骂。
万叶见状松了口气,那阵子黑菱绿的佛朗明哥舞已经跳得有模有样。转而对魔术产生兴趣。万叶虽然表明了没兴趣,还是被强迫学了几招。万叶没想到这小小把戏在紧要关头时还挺管用的。
「女孩子怎么可以抽烟呢?等你生小孩时就会后悔了。」
「哼,知道了啦。伯伯也一直在瞪我。」蝶子不耐烦地说。不过万叶和丰寿前脚刚走,她吐了舌头。又点了一支烟。
对当时的青少年来说,抽烟代表一种对纯真的反叛姿态。蝶子尽管被烟呛得眼泪连连,还是坚持叼着烟。含糊地说:「走吧。我们去跳舞。」
「嗯。」绑着马尾,身穿鲜红运动服的毛球点头附和。两人走下坡道,途中绕到宿舍大楼去。
从前坡地上盖满了附有小庭院的平房宿舍。到了夜晚家家户户就点起眩目的灯笼。现在举目所见,都已经变成水泥质地的住家大楼。曾几何时大受欢迎的住家大楼,居民纷纷搬出。现在又只剩下泛着破败的灰色,满是裂缝的水泥墙面。蝶子家也在这一带,不过毛球经常出入的反倒是多田家。
「唷。」毛球熟捻地打了招呼。
住家大楼的摩托车停车场里。一个蹲伏在地的黑色块状物抬起头来,原来是佩蓄长发,身材最瘦的二十出头青年。
他叫多田忍,曾经是暴走族团体「赤白椿王」的第一代领袖,最活跃的时候。势力甚至扩及整个中国地方。但他在二十岁那年急流勇退,现在在宵町巷一座棕合大楼的一楼店面。经营起一家名为「赤白椿姬」武器专卖店,店里卖些用赤朽业制铁厂生产的铁打造的武器。红绿村的小太保们都很尊敬他。
蝶子见了他总是撒娇地尖声喊着「忍大哥好帅!!」而毛球因为心存敬畏。对他说话总是必恭必敬的。
「你来啦。毛球?你妈最近好吗?」
「很好啊,刚才还徒手把香烟捏熄呢。」
「哈哈哈!那可不简单。」
多田忍的父母就是收养万叶的多田夫妇,忍是他们最小的儿子,在万叶出嫁前,一直都是由她照顾带大,尽管万叶当上赤朽叶家的少奶奶后,双方顾虑到彼此感受而较少碰面。但这对善良的夫妇和他们的孩子们,在万叶心里一直都是最重要的家人。
另一方面,多田忍也因为「某个原因」,对万叶的女儿毛球另眼相看。不良少年品评一个人的标准有二:其一是会不会打架,再来是对方有没有男子气概。丙午年出生的毛球不像一般女生柔弱,不但打架了得,对同伴也很讲义气。或许出生在制铁世家也有关系,毛球使起铁制的武器特别厉害,即使面对越来越多的不良少女上门挑战,打架时也从没尝过败绩。
和毛球同学年的女孩大多都在丙午年出生,个个性格刚烈,一旦被招惹就暴眺如雷,渐渐地,她们都聚集到毛球的身边,同时期在其它县市里。这类风格剽悍的女孩子纷纷崛起,在未来即将点燃一波「少女暴走族」风潮,不过那是她们上高中之后的事了。在这一年里,这群丙午年出生的中学一年级女生,顺从她们血液里的冲动因子。发出不亚于男孩的高声呐喊,震撼各乡镇。而红绿村里最强悍的女孩,则非万叶的女儿毛球莫属,这也让多田忍钦佩不已。
「你的摩托车修好了。」
「谢谢你,大哥。」
「改天到我店里玩。」
「好!」
见毛球规矩地低着头回话。蝶子笑嬉嬉地轻推着毛球,取笑她对忍一副必恭必敬的模样。
蝶子坐在毛球的摩托车后座。两人顺坡道奔驰而下。
「好开心喔,毛球。」
「是吗?」
「嗯!」蝶子贴着毛球的身体,开心地笑了出来。毛球也笑了。「只要现在开心,就算明天死掉我也无所谓。这就是青春啊!」
穗积蝶子在校成绩优秀名列前茅,也是男孩们眼中最可爱的女孩,操余时间的她,则摇身一变成暴走族的幸运女神,在国道上狂飙。她巧妙地悠游在这两种角色之间,有时会觉得她能够就此长命百岁,有时却不免担心下一秒她可能就惨死轮下。蝶子就是这么一个不可思议的少女。
毛球载着蝶子奔驰在红绿村里。
「好开心哩,毛球。」
「那是因为跟你在一起啊。」
「又说这种好听话了。」
两人在宵町巷停好车。走进这条街唯一的舞厅。
帅气的男孩子在舞池里随着音乐不断变换舞步,饥肠辘辘的两人大口吃着无限量供应的炒面和干烧虾仁,尽管食物已经又干又凉仍不以为意。吃完后蝶子点起一根烟,吞雾吐露起来。两人受到剧烈的音乐节奏和闪烁的灯光诱惑,忍不住滑进舞池,尽情地跳到浑身是汗。大概是刚吃饱就下场院舞的缘故,两人侧腹突然一阵剧痛。
「我的肚子好痛喔。」
「我也是,毛球。」
「怎么会这样。两个人一起痛。」
「哈哈,我们两个好像笨蛋。」
南人一边跳舞,一边狂笑不已。「MissChicago」里聚集的都是些轻佻的少年少女,少有像毛球这么强硬剽悍的,这里没有暴走族吵架啊事,大家只是聚在一起狂欢,很少碰到火爆场面。可爱的蝶子很适合颓废的「MissChicago」.
跳了一整晚后,两人才踏出舞厅,就有一群轻浮的高中男生趋前搭讪。他们搂着蝶子的肩膀,强要带她去兜风,毛球气得紧握铁拳一阵猛打,这些男生禁不住打,个个用手压着胸口,痛苦地趴在地上狂吐。
「你们好大的胆子,敢对『制铁天使』的幸运女神毛手毛脚!也不回家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德性,一群土包子!!」
蝶子开心地坐上毛球的摩托车。穿过宵町巷和国道回到宿舍区,一路上蝶子像发作似地狂笑不止。
「啊,真开心。我已经死而无憾了!」
「说什么傻话,你要活到一百岁喔。蝶子,我们要一直玩下去。」
「哈哈。真的好青春啊。毛球。」
两人「叭啦哩啦、叭啦哩啦」地按着音乐喇叭,骑着摩托车一路蛇行上山。
正当毛球尽情歌脉青春时,万叶则忙着带小孩,跟随阿辰学习大房里的规矩,过着忙碌的少奶奶生活。
蓄积在万叶眼底的苦恼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天天加深,她的目光成日追随着长男泪的踪影,就连最近和万叶分房,甚少在家的曜司也注意到妻子的反常,喃喃说道:「你看着泪的眼神,就像热恋中的少女。」
「是吗?」
「你从来没有……」尽管曜司吞吞吐吐地没把话说完,万叶隐约猜得到他要说的应该是「你从来没有这样看过我」。万叶讶异地看着丈夫,而曜司则是愣愣地回望着万叶。
他们夫妇之间开始出现了外人不易察知的空洞。尽管他们彼此信赖,但有某种虚空渐渐地在两人之间滋生。
万叶就在这种复杂的心境下,继续苦闷地凝视着长子泪,同时也饶富兴味地观察女儿毛球的成长,鞄阿姨说,外婆常和她聊到毛球一些令人吃惊或令人摸不着头绪的行动。虽然万叶不免担心女儿变坏,个性越发剽悍,不过更令她纳闷的是毛球看男人的眼光。
从那时起,万叶便常常歪着头喃喃地说:「那孩子的眼光之差,还真是改不过来。」
或许这就是漂亮女孩的宿命吧。无一例外的,毛球选择的男人外型条件一向都很差,她特别喜欢长相奇丑的男孩。一生之中爱上的净是一些嘴歪眼斜,满脸面包,倒三角脸型配上眯眯眼这类一般女生避之唯恐不及的丑男。
毛球这种专爱丑男的癖好。从幼时的她就可看出端倪,那时她每次到制铁厂玩,总是喜欢粘着那些因为作业意外导致颜面伤残的男人。她升上中学后,自认已经长大了,开始起恋爱,而她交往的第一个男友野岛武。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丑男,不过那少年倒是很不简单。
野岛武是个小太保,而且还是红绿中学的「头目」。
在毛球中学时期的80年代前后。经过「虚构故事」所塑造的「强者」征服了红绿村的年轻人。想当年,他们的父母拼命追求「男人中的男人」、「富有中的富有」;而到了他们这一代,却因为「虚构故事」改变了理想中的英雄样貌,以一种古怪的形态存在于流行文化中。当时的中学生,会在学校推举出一个「无敌王者」,那人就是校园的「头目」。尽管当选的少年不见得真正无敌,但在其它学生无意识的推波助澜下,渐渐营造出这样的神话。这是那群冷漠的青少年为了熬过贫乏的日常生活衍生出的一种共犯意识。
这股风潮其实是起自当时本国的「头目」——田中角荣惨遭滑铁卢的「洛克希德事件」(注1)。当时不管是在电视或报纸上。每天都能看到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因为收贿最终失势的追踪报导,村里的大人心中自然百味杂阵,孩子们则无视这一切,热衷于努力写下属于自己的传说。
孩子们表面上看似见谊了彼此的热血和泪水,却与真正的友情失之交臂。他们在学校里崇拜头目。回家后埋首于棒球、拳击等主题的热血青春漫画,或沉浸在小太保勇于对抗社会的故事里。
红绿中学的校地除了灰白破败的旧校舍外。还有一栋因就学生人数遽增而增建的粉红色新校舍,以及连接两根深蒂固的三楼走廊。体育馆和一个小操场。旧校舍的玻璃窗上随处可见裂缝,举行开学典礼的体育馆外墙上,被人用红色喷漆写上「夜露死苦」(注2)「特攻红莲队」等诡异汉字。渐渐地,孩子们打造的「虚构世界」开始入侵「现实世界」,校内暴力事件隐然成为严重的社会问题,逞凶斗狠的热血青少年故事给社会带来巨大的影响。
每年春天,刚升上来的三年级生会推举出新的「头目」,他们在走廊上排成一列举行加冕仪式,并宣示忠诚;这年筛选出来的新头目正是野岛武。他的个头不像去年的头目那般高大。不过身材更量结实,身手更敏捷。如果去年的头目是相扑还手,那么野岛就是眼神锐利的拳击手。他在深夜进行的浴血战中腾出。参加「试胆机车」时也是一脸无所谓地迎接死亡。毫不犹豫地冲向悬崖下漆黑的日本海,直到最后关头才踩下煞车。不只旁观的少年对他钦佩万分,他的身影也深而毛球的初恋。就是这个丑陋无比、勇敢异常的少年野岛武。
注1/美国洛克希德公司以五亿日圆向当时任日本首相的田中角荣及其它重要政客行贿,田中后来于一九七六年十二月下台,随后入监服刑。
注2/日文「よろしく(请多指教)」的汉字表记方法,为暴走族独有用语。刻烙印在那些缩在男友怀里观赏这一幕的不良少女们心上。少女虽然偏爱外貌姣好的少年,对野岛武并不抱有属于异性的憧憬,但经过这件事,他丑陋的外表反倒激起了少女的敬畏之情。大家都说今年的头目还真是还对人了。
野岛武有一段悲惨的童年。他的母亲过世后。父亲整天喝酒麻痹自己。在他升上中学没多久时,父亲娶了一个在宵町巷晃荡的女人。那时的宵町巷里有许多自都会地区流落至此的男男女女,这个女人就是其中之一。这些人大多为了逃债躲进红绿村里,因此这个临海的小村落里常见得到许多操着大阪口音的皮条客和酒女。因为这个缘故,野岛武带着母亲的牌位,离家跑去投靠最尊敬的大哥——前「红白椿王」的头目多田忍。多田忍看着眼前这个梳着飞机头,身穿皮夹克,抱着母亲牌位的少年深更半夜站在自家门口,蓦地升起一股怜怜之情,明知这么做会给自己招惹麻烦,还是收留了武。从此野岛武就跟着多田忍学习打铁、制作武器。白天常在外头打架闹事,晚上就睡在武器行二楼一间一坪半的小房间里。
而毛球却爱上了那样的武,只要和他四目相对,就全身颤抖不已。死党蝶子知道后,取笑她说:「你居然会爱上男人?你真是个无趣的女人耶。」
「哪,哪会啊!」
「我才不会爱上男人,我要让男人爱上我。然后再朝他扮鬼脸。」
两个十三岁的少女就这样互相扮着鬼脸,玩啊着将近一小时,之后毛球几次到「赤白椿姬」,和武有机会进一步认识。不久,两人便开始正式交往。
除了那群和他们一起混的小太保小太妹,很多同学都觉得其貌不扬的野岛武和美貌的毛球并不相配,万万没想到那两人站在一起竟意外地登对。
他们就像两头受伤的野兽,渴求着鲜血。身负着「虚构世界」的气息。这是这世代少年少女的宿命。时代选上了他们而不得不上演一出出青春焦虑的戏码。特别是毛球和武在一起时,这种氛围益发强烈。身为武的监护人,忍大哥调侃他们说:「本来我绝不会让武和女人胡来,但既然是毛球,我也无话可说。你们两个干脆努力朝称霸中国地方的目标迈进吧,世界可是大得很唷!」
忍大哥这句玩笑话激起了十三岁的毛球的雄心壮志,她希望自己领军的少女暴走族「制铁天使」能逐步扩展成县内最大团体。进而称霸整个中国地方。对于出生在中国山脉山脚下的毛球而言,中国地方就是她所认知的世界。「世界第一」这个远大的目标令她向往不已,她兴致勃勃地和男友分享这个梦想。
「武,我想要当霸主,让我们的名号传遍整个中国地方吧!」
然而长毛球两岁的武,虽然以铁汉形象打响名号,其实在他的心底深处,却有着温柔浪漫的另一面。他喜欢美的事物,像是锋利的武器、遍野的红花和女人柔亮的黑发。尽管毛球向来讲话大刺刺的,绝少女人味。言行举止散发出一种江湖气质。但武只看得见她轮廓深邃,犹如雕像般的美丽脸庞,听在他耳里,毛球的话语不再有意义。而只是悦耳的音乐。其貌不扬的少年就这样怀抱着对美丽事物的敬畏,凝视着这个比自己年少的少女的美丽容颜,看着看着,夏天走了,秋天来了,赤红的枫叶纷纷从天而降。
正当武日复一日奔走于永不止息的斗争时,毛球则领着成员与日俱增的「制铁天使」在国道上奔驰,她的后座一如往常坐着胜利女神穗积蝶子。蝶子总是大笑着说:「毛球快点,再快一点!快到回不来这个世界也无所谓!」蝶子高亢的笑声盖过摩托牵引擎的咆哮声。传进毛球耳里。
只不过,脾气刚烈的毛球其实也有害羞的一面,像是她从不会主动对亲友提及自己的恋情。顶多只会告诉蝶子。不过就在她不良威名日盛的中学二年级秋天,她曾和哥哥泪聊过这一类的事。
彼时泪就读县内首屈一指的升学高中,总是身穿立领制服,手上拿着几本教科书,五官端正,戴着学生帽的他,从里到外都和毛球天差地远。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就算在大宅里擦身而过也都无话可说。看到还在念小学的妹妹鞄成天粘着泪撒娇,总让毛球羡募不已。
一天放学,毛球和武亲热地穿过商店街后,在站前和泪不期而遇。那天他脱掉了制服上衣,只穿着一件T恤。头发凌乱,手上难得没带着课本,和他在家里的模样实在判若两人。而他的同伴也脱去了制服。懒懒地走在路上。对方身材高挑,俊俏的长相想必能令许多女学生尖叫。
发现毛球时,泪一度吓得停下脚步,不过随即又露出笑容。毛球松了一口气,也向哥哥打招呼。
「哥。」
「嗨,毛球。约会吗?」
「嗯。」
毛球穿着长长的水手服。马尾上系着红锻带。拿着装了铁板的扁书包,十足不良少女派头。而跟她挽着手的武则身穿宽版打褶裤,梳着飞机头。毛球心想,模范生哥哥一定不喜欢我这种小太妹吧,想不到泪毫不犹豫地向朋友介绍说:「这是我妹妹。」
「不蛮可爱的嘛。」
「谢谢,我也这么觉得。」
泪和他的朋友挥了挥手,向毛球告别。自那天之后,毛球便常常在村里见到泪和他朋友的身影。
「他叫三城,我们约好要上同一所大学。平常都在一起念书。」泪说。自从那天在街上巧遇后,毛球便卸下心防,在家中也开始找泪说话。
「哥,你在谈恋爱吗?」
那年秋天,一天吃早饭时毛球冷不防这么一问,一旁的鞄听见了,吓得喷了一身蛤蜊汤,万叶忙拿来抹布,帮她擦干净手脸。
用完早饭的泪和毛球一起离开饭厅,这时他才开口说:「……对啊。」
「呵,我也是。」
毛球开心地和哥哥边走边聊。一个不见形体的女子偷偷地跟在她身后。明明不见任何人的踪影,脚步声却紧跟在后。泪想那应该是妹妹百夜吧。百夜对泪不感兴趣。而泪也顾及母亲的心情,始终与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保持一定距离。
「就是上次那个男孩吗?」
「嗯。他叫武。」
「他的眼睛很漂亮。」
「你也注意到了吗?」
「对啊,而且他的长相还真夸张。」
「就是这点好啊。」
一阵风吹来,将庭院树上的红叶哗啦啦地吹落在地。
走在长廊上的泪望着妹妹的脸,而他自己的脸则置渺、惨白。一点都不像十六岁的少年。
「毛球,你有没有想过这段恋情的未来?」
「未来?我没想过。」
「是吗?对你来说可能早了点。毕竟你的人生和恋爱才刚开始啊。」
毛球听了心想:原来哥哥也会说这种装模作样的话啊。不好好聊聊还真不知道呢。这时泪停下了事步,对毛球说;「人只要谈了恋爱,总是希望明天不要来,希望时间能就此停在那一刻。」
「什么意思?」
「没什么。是秘密。」
说完,泪便不再说话。这时毛球突然感觉到视线,转过头去。发现万叶就在长廊的另一端看着这里。
毛球也留意到,母亲的目光是落在哥哥身上。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总是用这种眼神看着哥哥。这天早上的赤朽叶大宅就和平时一样,百夜紧盯着毛球。而万叶凝视着泪。泪这时也注意到万叶,转过头来给了母亲一个微笑。
毛球在中学二年级的某一天,和泪聊起了彼此的恋情,不过也仅次一次。在那之后泪对恋情始终守口如瓶,毛球虽然对哥哥的恋情很好奇。一半是出自不好意思,一半是因为年轻。很多事立刻就抛到脑后,也就没再问过这件事。
直到多年之后,毛球才深深后悔当初没有追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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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球的中学时代就在和同伴骑着摩托车的吶喊声和喇叭音乐声中,转眼便结束了。冬天路面积雪无法飙车,毛球率领的那伙少女暴走族便抓紧暑假和春假期间,骑车越过了中国山脉,像战国武将一样。把广岛和冈山的少女暴走族赶下山,成功地扩展自己的势力范围。
流言在孩子之间传播的速度快得令大人无法想象。当时不良少女毛球的名声传远中国地方。没听过毛球名号的中学生会被同伴取笑没见过世面。而且男友武的剽悍善战,幸运女神蝶子的可爱也因此声名远播。放学后他们便在红绿村的国道上呼啸而过,放假时就横跨高山,远征他处,气势无人能挡。
毛球常被警察辅导,停学或在家禁闭的惩戒更是家常便饭,只要毛球一惹事,曜司就暴跳如雷,责怪万叶没有把女儿教好,万叶只能向丈夫和婆婆阿辰低头赔罪。再到红绿村警察局将毛球领回。毛球长及腰际的马尾倒竖,在警察局里大吵大啊。就连柔道好手的警察也因顾虑对方是女孩不敢使出全力,压制不住她,然而只要万叶大吼一声:「闹够了没!」毛球立刻就服服贴贴了。
她只要挨高大的母亲骂,总像被洒了盐的青菜般蔫了,抬不起头来。万叶戳着女儿的头,猛拍她的背,扯着她的耳朵离开红绿警察局,一路上毛球痛得哇哇大叫。
万叶不懂,为什么女儿会这么粗暴,她想起自己这个年纪时,整天在山坡上的宿舍里忙着照顾弟妹。为什么女儿的心里却潜藏着仿佛受伤野兽一般的冲动呢?
那几年,全国各地的校园暴力事件和少年帮派现象,成了社会问题开始受到世人注目。万叶在警局遇见来领蝶子回家的穗积家人,忍不住抱怨了几句。男子看对方是赤朽叶家的少奶奶,不敢造次,只能低头附和着说:「夫人说的是。」隔天丰寿像往常一样晃到后院来,朝走廊上的万叶挥挥手。
「阿丰。」
「听说昨天又出事了?」
「是啊。你愿意听我说说吗?阿丰。」
万叶在檐廊上准备好泡泡茶,招待丰寿坐下。这时的万叶无法再像从前那样觉得女儿的行径有趣,开始打从心底担心起来:而丰寿因为孤家寡人,一直默默地把蝶子当成女儿疼爱,两人此刻脸上的表情都十分焦虑。
丰寿一屁股坐下说:「真奇怪啊,阿万,我实在不懂年轻人。」
「就是啊,阿丰。」
「阿万,你还记得吗?之前多田肇闹得轰轰烈烈的那次,那时我也在想,那群年轻人到底在干什么啊,虽然当时我和他们差不多大,却一点也不懂他们。」
「对啊。那阵子的确闹得很厉害。」
当时赤朽叶制铁的公害问题和有如野火般蔓延的学生运动闹得沸沸扬扬,万叶想到那时的事,点了点头。
那个瞳眸比黑烟更晦暗的多田肇,后来一度休学,带着一把小喇叭到美国闯荡过一阵子,回国后他继续学业,总算顺利毕业,现在在岛根县的水产研究所上班,已经成家生子。当青春的焦虑过去后,多田肇仿佛返老还童似的,气色比从前好多了,现在的他只是个为孩子烦恼的寻常中年男子,不过还是戴着他那顶招牌白色贝雷帽。
「那时候的肇真的很叛逆啊。」万叶挑起一颗五色豆说。
「不过现在的年轻人和当年的肇又不太一样,真搞不懂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
当时的年轻人以改善社会为己任,对政治狂热,甚至不惜引发暴动,然而那样的时代也已走入历史,现在的年轻人只是一群内心空洞的小孩。
毛球他们没有想法,更不在乎社会。他们对现实社会视而不见,转而投入打造属于他们的「虚构世界」。好遮蔽眼前的现实。而「帮派文化」就是这些年轻人营造出的幻想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尽管有些「称霸天下」、「打架第一」等等笼统口号,但他们究竟为何而战,为谁奔驰。却没人知道答案,他们的世界只是个空壳子,或许就是因为里头一无所有,他们只能更加狂热。
然而这对成人而言,这样的心理转折却是永远无法理解的谜团。万叶和丰寿一想到孩子可能因此受伤,脸色也益发凝重起来,无视于两人的烦忧,今天山下依旧传来「叭啦哩啦、叭啦哩啦」的虚无喇叭音乐声。
毛球在中学三年级时一毕征服了广岛和冈山,这几年丙午女孩群起在各地撒野,不过在山脉的这一头,还没有人胜得过毛球。她留下了岛根和山口当做课题,告别了中学生活。
就在那时候,毛球那个看不见的妹妹百夜也进入红绿中学就读,她总是绑着辫子,穿着规定的制服。一点也不起眼,学校里也没什么人当她是毛球的妹妹。
而百夜就在十三岁那年。第一次用身体擒走毛球的男人,承袭自母亲的私通手段,成了百夜生存的目标,正当毛球热衷于南征北时时,百夜两眼闪着阴沉的光。悄悄接近了野岛武。
武虽重视兄弟道义,在女色这方面却没什么定力。有天夜里,武叼着烟走在田间小路上。走着走着他注意到一个中学女生似乎一直跟着他,转头一看,这女孩的眼底闪过一丝恶作剧的光芒,像在诱惑他似的。他试探性地拉起女孩的手,对方竟露出了邪邪的笑容,武就这样掉进百夜布下的陷阱,和她交缠身子跌进蛤蜍高鸣的田里。
那之后。百夜每次都在武快把她遗忘了的时候突然现身,一脸邪笑地跟在他后头,刚开始武只是抱着玩玩的心态,没想到却渐渐被这女孩的晦暗气息吸引,那是大刺刺的毛球身上所没有的,一种阴湿的女人味。
有天晚上,武和默不吭声的百夜亲昵地勾着手走在路上,不巧竟和打从「赤白椿姬」出来的毛球碰个正着。武吓得跳了起来,不过毛球竟若无其事般场起手朝他打了声招呼:「嗨!武。」然后什么都没说就走开了。武一来不知道百夜是毛球的妹妹,也不知道毛球看不见百夜。他大吃一惊的同时,心里不免有点受伤。
毛球中学毕业后,武升上了高三,心里正盘算着要退出不良少年的行列。那个小圈圈里的少年少女一向早熟,大部分人过了十八岁就会选择退出,踏进社会。如果过了这个年纪还自认年轻,死赖在队上不走,是会被瞧不起的。于是武也开始和毛球保持距离,同时他对美丽事物的憧憬也随着年岁增长渐渐冲淡。
那时候毛球的妹妹鞄即将升上中学,每天沉迷于电视上的歌唱节目,也开始注重起自身打扮。
电视上出现了一个个可爱的偶像歌手。他们穿着华服,情歌一首接着一首,鞄牢记每首歌配合的舞蹈,反复练习,还强拉着弟弟孤独当观众表演给他看。当「SoutCarvan」(注1)选秀比赛巡回到镇上时,她也顺利通过预赛审核,鞄瞒着家人拍了些照片,报名参加还秀比赛。尽管鞄的容貌不如姐姐毛球出众,但她有一双迷人的大眼睛,也算是个可爱女孩母或许是因为年纪太小,鞄常常在书面审核阶段就被刷下来,不过她并不放弃,仍然继续报名。若有机会参加预赛,她便瞒着父母,拎着大包包偷溜出门,每每总是在预赛会场就被万叶派去的手下逮个正着。
「妈真是笨蛋!为什么要阻止我?」
鞄虽不至于像毛球那般刚烈,脾气也不小,每次被拖回家前都在会场入口挥舞着大包包,抵抗上好一阵子。万叶冷静地和她讲道理。
注1/日本知名综艺经纪公司「Hopripro」举行的选秀比赛。
「你只是小学生,等你再大一点。可以自己负责了,到时候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懂吗?」
鞄眼中含泪怒视着母亲,对这时期的她而言,外貌就是她生活的重心,她常在心里埋怨母亲没把她生得像姐姐那么漂亮,害她不能一圆星梦。
比起姐姐毛球。鞄更亲近个性温和的蝶子,她总爱称赞蝶子漂亮,对毛球则是常常没大没小地批评:「女暴君!熊五郎!」每次都惹来毛球高喊「你说什么!」继之饱以老拳。
长男泪今年即将升上高三,成为准考生。泪连平日在家时都戴着学生帽,制服立领紧扣着,手拿教科书,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毛球常常看着优秀的兄长出神,但却也忘不了他在外头和朋友谈天说笑时,脱掉外衣、头发凌乱的自在轻桦模样,毛球百思不解,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哥哥呢?每次和妹妹四目相交时。泪总是温柔地对她微笑,表情却又总是格外地悲戚而惨白。
当小太保小太妹们在校园里掀起一阵暴力旋风时,一般的学生则置身于名为「升学考试」的残酷战争中;而那些在战后一肩扛起经济复兴大任的劳工们,也渐渐在生活感到一种空虚感,他们贷款在郊区买下独栋住宅,渴望安定和永恒不变的价值,并期许自己的儿女能在学历社会中出人头地。
在红绿村的升学战役里,补习班是主要战场;中学生在二、三年级的这段期间纷纷到补习班报到,大人则告诫孩子们说:隔壁座位的不是朋友而是敌人,孩子们成日背书、考度、考完则依成绩高下分班,他们的价值是由考试分数来决定。车站前的综合大楼里开了好几家补习班,每到黄昏孩子们就像士兵一样,整齐地遇进大楼里。
某天毛球又和伙伴们骑着车在路上闲晃,途中他们半开玩笑地攀挂在补习班窗外,偷看里头的上课情形,没想到竟然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是幸运女神蝶子,她的脸上不施脂粉,总是吹整仔细的鲍伯头上带着发箍。正专注地抄着笔记。
毛球吓得松开了手,跌到地上,引来伙伴一障惊呼。蝶子听到动静抬起头来,歪着头咯咯笑了起来。
「毛球,我们都十五岁了,时间过得好快呀。」回家的路上。升学战士蝶子坐在毛球的摩托事后座低声这么说。
「『才』十五岁。」
听到毛球这么回嘴。蝶子生气地大喊:「是『已经』十五岁了!」
「……是吗?」
「我决定只混到中学,接下来我想要过好日子,想试试自己的能耐,看看能走到哪一步。」
「走?走哪里啊?」
「就是这个无聊的社会啊,毛球。」
穗逼蝶子是红绿中学的秀才,照理说她根本不需要补习,老师们也对她希望很高,然而蝶子的志向其实远远超出了老师的想象。
「所以我要跟你们说再见了,毛球。」
「再见?为什么?虽然我们的成绩相差十万八千里,不可能上同一所高中。不过我们还是可以一起玩啊,我们才十五岁。」
「是已经十五岁了。我决定不良少女就只当到今年,升上高中后我要用功读书,当个一般男生喜欢的女孩,然后考上最高学府,当个外交官。长大以后,我只会在晚上当不良少女,白天就好好过日子,我要长命百岁。所以,也差不多是说再见的时候了。」
蝶子的这番话深深伤了毛球的心,她在住家大楼让蝶子下了车。「那就拜拜啰!」蝶子说。毛球看着蝶子走上楼梯,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为止。回家后,她跑进弟弟孤独的房间,从背后紧紧抱住正在看漫画的弟弟,孤独像是被熊偷袭的猎人,吓得全身抖个不停,毛球从不让家人看到自己沮丧的样子,不过自从那一天起,每当她一有心事就会注孤独房里跑。
「孤独,陪姐姐玩嘛。」
「不要,我要看漫画。」
毛球不管缩在角落里的孤独,也从书架上取出漫画,看了起来。
那是一本画面充斥着鲜花和蕾丝、歌颂爱情与友情的少女漫画。里头出现的角色和毛球简直是天差地别。孤独不喜欢暴力血腥的故事,比较爱看这类少女漫画。平时他几乎把零用钱都花在充实自己的藏书上,毛球也常到他房间看漫画。「哼,都是些甜得腻人的故事。」虽然嘴巴上抱怨连连,却不时听得见她吸着鼻子的声音,姐弟两人待在同一间房里也不说话,自顾自地看漫画,实在不知道他们的感情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事看到这对姐弟竟处得这么好,家人们都有些不可思议。
就这样,毛球最后的国中生活就在带点感伤的气氛中度过。高中联招后,她考上吊车尾的公立学校,即使在婴儿潮时代,这所学校的录取率也高达七成,就连毛球都考得上,可说是小太保小太妹的大本管,她的同伴也几乎都考进这里;蝶子则以前几名的优异成绩,轻松考取泪以前就读的升学高中。她在毕典礼后举行的「制铁天使」集会上,正式宣布卸下幸运女神的任务。
「再见了,各位。我决定不混了,我要念东大,当外交官,等我长大了,晚上再化身豹女,玩弄男人们的心。」
小太妹们听完这番话后哈哈大笑,纷纷激励蝶子。「加油喔,蝶子。」「再见了,要保重喔!」「你当不成豹女吧,女狸还差不多,嘻嘻。」这些女孩平时虽然装得凶神恶煞,其实都很重情义,大家抱着蝶子,耳鬓厮磨一番向她告别,只有毛球一个人臭着一张脸背对蝶子。
「你爱去哪就去哪吧,我才不管你。」
「毛球……」
蝶子察觉到毛球特制的水手服底下的身躯颤抖不已,便缩回了已经伸出去一半的手。
「大家再见!跟你们在一起的日子很开心,我不会忘记和大家一起奔驰的时光,因为这就是青春啊!」
蝶子缓缓转身背对着「制铁天使」众人。昂首阔步走去,樱花散散落了一地。
从头到尾背对着大家的毛球,豆大的泪水滴落脚边。
「制铁天使」失去幸运女神之后,依旧嚣张,到处狂飙,在这个一去不复返的十五岁春天里,赤朽叶毛骑着少了一个人而变轻的摩托车奔驰在国道上,路旁的樱花纷纷掉落,飞散在天空中。
「哥哥好像说过……」毛球突然想起泪说过的话,记起他当时一脸悲戚地脱:真希望时间就此停止,如果时间就此停止,我就可以永远和死党一起狂飙下去了。然而就是因为一去不复返。青春才美丽。那年春假,毛球跟着伙伴飙车,也常一个人骑上摩托车,任着体内的冲动像一阵红色狂风横扫鸟取县;到了晚上,她就躲进弟弟房间,耽读那些感伤的少女漫画。
不知不觉之中,她和男友武的关系也越来越疏远。不知道是个性过于粗枝大叶,还是对自己的美貌太有信心,她从没怀疑过对方可能劈腿变心。
接着,高中的入学典礼即将来到,对做母亲的万叶来说,这可说是一个令人饶透脑筋,风波不断的入学典礼。
毛球和野岛武念的是同一所高中,武升上三年级后,又当上该校不良少年的头目。这所高中堪称小太保和轻浮学生的大本管,此刻男男女女都为毛球的入学惶惶不安;对学长而言,是头目的女友人校;对学姐来说。进来的可是一个目中无人的昔日中学生头目。
毛球把武器藏在书包里,制服里塞了铁片用来保护后背,指间还藏着刀片。全副武装前去参加入学典礼。她撂倒了等在校门的学姐,无视在典礼途中放鞭炮的学长,又和埋伏在旁的人打了一架。
男学生们叼着烟冷眼旁观这一幕女人的战争,一旁的喉糖空罐里塞满了烟屁股,其中一个男学生对武说:「你的女人真强啊。」
「啊……」武漫不经心应了一声。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武已经被当时中学二年级的百夜深深吸引,对毛球的感情日渐淡薄。连结他和毛球的就只剩下「帮派文化」,然而武的心也早已和这个圈子渐行渐远。
对十八岁的武而言,他已经到了即将踏入社会的关卡,一直过着打架闹事生活的他,最近结识一个拳击社的朋友,一头栽进拳击运动里,天天到村里唯一的拳馆报到,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成为职业拳手。然而这个属于现实世界的梦想,和小太保们所在的「虚构世界」实在格格不入。就连毛球,他也从没向她提过这个梦想。
就这样,毛球的初恋便在男方刻意疏远下,渐渐画下了句点。
毛球上了高中后,继续未完的远征壮志,高一那年暑假,成功征服了岛根。然而那时期的她心情特别恶劣,粗暴行径更胜以往,尽管日复一日不要命地骑机车狂飙,却奇迹似的从没出过车祸。
和穗积蝶子在毕典礼那天分手后,毛球曾在路上遇过她一次。
那天毛球难得没有骑车,一个人走在樱树夹道的路上,这时一群女高中生说说笑笑地朝她走来,她们的笑声宛如铃声般悦耳,乌黑的头发映衫出一脸清纯。每个人裙摆都长及膝盖,一看即知是好女孩。女孩们看到迎面走来的毛球,窃窃私语说着:「好讨厌喔,是太妹耶。」她们不敢直视毛球。挨着路边的樱花巨木,刻意避道给毛球,毛球不屑地「哼」了一声。
就在和女孩们擦身而过时,毛球瞥了对方一眼。发现右边数来第二个黑发女学生有双眼尾下垂的大眼睛,正歪着头优雅地笑着;那不是穗积蝶子吗,蝶子身穿清钝的西式制服,素着一张脸,粉嫩的脸颊红通通的,令人眩目。
蝶子看也不看系着红锻带,穿着拖地水手服的毛球,脱胎换骨的她径自走远。
「东大、外交官、只有晚上变豹女。」
毛球把这几个字编成顺口溜,边唱边冲向前去,那群女学生吓得停下脚步,面面相觑说:「好讨厌,她在干嘛啊。」
毛球回到家时,鞄正在檐廊练习偶像歌手的舞蹈动作。她问鞄说:「青春什么时候才算结束?」
「姐。干嘛说话像个欧巴桑啊。」鞄刻意冷冷地回答。
毛球叹了一口气,把书包扔到后院去。装了铁板的书包重重地落在院子沙地上,毛球索性跟着妹妹一起练起舞来。
「不是这样啦。唱『好想』时这双手要伸出去。唱『见你』的时候再把手往头后面摆,另一只手要拿麦可风,跳得不错嘛,姐。」
这对外貌相似的姐妹并肩跳舞的画面仿佛一幅美丽的图画,人在后院的万叶出神地望着两姐妹的身影。外婆后来对我说:「当时那孩子看起来就跟普通女孩子没两样,不过那样的她我也只看过那一次。」
那时的鞄如愿升上了中学,爱漂亮的她一直很厌恶小学生的后背书包和黄帽子,当她拿到水手服、皮鞋和白袜的中学制服后,简直是欣喜若狂,鞄梦想着上了中学以后,要尽情打扮自己,结交志同道合的朋友,受到男孩子爱摹追求。兴高采烈地去参加开学典礼,万万没想到因为姐姐毛球的关系。让她跌进了地狱深渊。
由于鞄和毛球长得太相像,红绿中学的小太保们不可能不作表示,今年新上任的头目还特地顶着发际泛青的平头。跑到一年级教室打招呼;鞄走在校回时,不时有陌生的小混混向她行注目礼,还主动替她拿书包。因为这个关系,鞄虽然长得可爱,却一点也不受男同学欢迎,谁叫她的背景实在太吓人了。
入学第三天,同父异母的姐姐百夜突然出现在鞄的教室门口。看到绑着辫子,穿着学校规定制服的百夜。鞄来不及安心。就被她一把拉出教室。百夜说:「姐姐来带你认识校园。」接着她扯开嗓门一一介绍:「这里是体育馆后面,毛球姐曾蹲在那块空地上抽烟喔,我看到了。」「这个大洞,可是姐姐踢破的喔。我看到了。」「这片草地啊……」结果这么一来,鞄是毛球妹妹的事更是闹得全校皆知了。
令人费解的是。不只毛球看不见百夜,就连学校的小太保们也对她视而不见,但他们倒是很「关照」和毛球相像的鞄。虽然他们是出于一片好意,却令鞄视上学为畏途。百夜则不时会拉着她逛校园,不断说着毛球的事。
「她无时不刻都在观察毛球姐,真的很吓人!」鞄阿姨一脸严肃地回忆说。「她躲在柱子后面,三楼的穿廊上,甚至还躲在书桌下面。每天都躲在暗虑观察毛球姐,根本就是她的粉丝嘛。做妹妹的对姐姐抱着这种心态,真的很诡异。」
两人熟捻起来后,百夜和鞄分享了她的秘密,她用一贯阴沉的语气说:
「我和野岛学长睡过了喔,睡过一百遍呢。」
「你……毛球姐会杀了你的。」
「才不会。」
那一年暑假结束后,毛球换了男朋友,这次同样是长得其貌不扬的小太保,人称「恶魔山中」。结果那年秋天,百夜又在操场的树下对鞄说出另一个秘密。
「我和山中学长睡过了喔。」
「毛球姐会杀了你的……」
「不会的,不过呀。我已经和学长睡过一百遍了呢。」
从那时起,鞄便不知道该怎么和百夜相处。
「她这人实在阴沉得不得了,虽然是姐妹。我实在搞不懂她,而且还开口闭口就提和男人睡觉的事,她应该和毛球姐两人混合起来,再分成二个人。」
中学前两年,尽管鞄白天在学校吃尽苦头,回家以后还是努力练唱、练舞,毫不懈怠,希望有朝一日成为偶像歌手,她每晚都紧盯着电视,不错过任何一个歌唱节目,把音乐录成卡带。反覆练唱,还用录像带录下舞蹈动作,瞪大双眼牢记每个动作。她从不曾漏掉任何偶像选秀的报名,一头栽进自己的星梦里。
而老么孤独年纪还小,只对孩童间的话题有兴趣。就连毛球和鞄也不知道,当时推出了电视游乐器这种新游戏,每个小学生都为之风靡。孤独央求祖母阿辰买了一台电视游乐器给他,每天在家打电玩,到了学校则和同学交换电玩情报。
阿辰依然是大宅里受人敬畏的赤朽叶夫人,她对长孙泪很严格。不过却很溺爱内向的老么孤独。就这样,毛球有她的帮派,鞄怀抱着星梦,而孤独则沉浸在电玩世界里,浑然忘却他们所在的那个贫瘠的现实世界。然而这正是那个「虚构」当道的时代中孩子们的写照。除了电玩风行外。小学生之间还掀起了一波探时神秘现象的熟潮,各地的孩子口耳相传着各种荒诞不经的神怪传说。例如「咧嘴女」、「厕所的花子」、「狐狗狸大仙」(注1)。学生天天热中于谈论「喜马拉雅雪男」、「尼斯湖水怪」、「纳斯卡(Nazca)图腾」等话题。电视上也常播放发现不明飞行物体或宇宙人的特别报导,孤独有一次为了看节目,竟然鼓起勇气和鞄抢电视看,鞄气得破口大骂:「不要太过分了!」把他整个人扔到院子去,为此事后还被阿辰狠狠教训了一番。
注1/类似于钱仙。
孤独还在念小学的时候,就对这个世界死了心。当时诺斯特拉达姆士(Nostradamus)大预言在孩子之间流传着,这个中世纪预言家指出一九九九年七月世界将会灭亡。有人说会有陨石坠落,有人说造成恐龙灭绝的冰河时期即将再度来临,或是会爆发核子战争等等,众说纷云。孩子们热烈讨论着种种可能,说着说着孤独开始信以为真。他算出世界灭亡的那一年自己才二十四岁,想到自己年纪轻轻就会失去一切,他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劲了。连功课都懒得写,就算挨骂。也只是回嘴:「反正我二十四岁就要死了,还写什么功课?」结果惹来父亲曜司一个巴掌。
孤独一个人生着闷气,嘴里吹着不成调的口哨,踢着小石子走在坡道上。嘴里念着「这世界真是无聊死了。」年纪轻轻就对未来死了心。在那张了无生气的小脸旁,暗红色的红叶一片片飘落。这时毛球正好轰隆隆地骑着摩托车呼啸而至,她喊了一声「哟,孤独!」把他拦腰抱起,载着他在坡道上狂飙。孤独发出尖细的惊叫声,口中不断呼喊着祖母阿辰。
那之后,泪顺利升上了高三,他的成绩优异,老师一致认为他可以轻易考取任何一所国立大学,但是身为赤朽叶家的嫡长子。泪是不可能离开鸟取的,这个红绿村天界的赤朽叶家继承人,于是专心致志地全心准备鸟取大学的入学考试。
晚餐时毛球问起这件事,泪只是温柔地笑了笑。说:
「我朋友也考鸟取大,还是留在家乡比较好。」
「嗯。这样啊……」
兄妹两谈话期间,万叶一直默默地注视着泪,黝黑的双瞳里刻画着多年的悲苦和哀伤。泪察觉到万叶的视线,温柔地给了母亲一个微笑。
少女A
这一年后来的日子一切相安无事,顺利落幕,毛球升上了高中二年级,泪轻松考取了鸟取大学,就此脱下立领制服,换上衬衫和牛仔裤,开始过起大学生活。
泪身为赤朽叶家的长男,相当受到短大女生的欢迎。常有许多打扮入时的女生到大宅找泪。泪嫌麻烦不想应门,大部分都是毛球负责出面,凶神恶煞般吓唬她们说:「大姐姐,找我哥有事吗?」短大女生吓得作鸟兽散,可是没过多久又不死心找上门来。
泪上大学后,加入了正经的登山旅行社。每逢假日便和同好一起到中国山脉旅行。阿辰把女佣做好的便当交给泪,送他出门。站在门口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为止。
「真是个认真的好孩子,没听过半点他的流言蜚语。」
阿辰或许是拿泪和儿子曜司同年纪时相比吧,阿辰这时仍是以「赤朽叶大房夫人」之姿掌控大宅里的一切。不过渐渐的也开始下放一些权限给媳妇万叶,像是指挥佣人的工作现在就由万叶负责。有时万叶忙不过来,阿辰还会替她招待偶尔来访的黑菱绿,看她变魔术或是说相声,笑得人仰马翻。绿仍是打扮得一身花枝招展,她和阿辰一边捧腹大笑,一边侧眼看着偶尔从房门外走过的万叶。「她好像很忙啊。」绿说。「是啊。毕竟哪天我不在了,就轮到她当家了啊。」阿辰点头回答说。不过那时候的阿辰脸色很好,身材依旧圆润。看来短时间内还不会离开人世。
百夜依旧死性不改继续和别人的男人上床。高中联考前,万叶叫来百夜,和她讨论升学的事。只见百夜用一贯阴沉的声音说她想早点工作。万叶问她:「你不想上大学吗?」她闷不吭声摇了摇头。万叶事后回想起这件事时。叹息着说:「或许她是因为自己的出身而有所顾忌吧。」百夜坚决地表示想念当地的职校。万叶找曜司商量,却总是得到「我很忙,一切都由你决定」这样的答复。让万叶非常苦恼。百夜终究还是没有改变心意,只报考了一所职校。
时代的风向此时又开始微微改变。此时一九六六年出生的「丙午女」们在国内各地撒野,飙车,那群暴走族女孩被称做「Ladies」。甚至还有以她们为目标读者的专门杂志创刊。毛球身为中国地方的风云人物,每个月都会出现在杂志上,不是手握铁管挥舞的雄姿,就是挥舞着旗帜在田边小径飙车的画面。随着人数增多,彼此的斗争也越发激烈;而另一方面,校园里则无视这股浪潮,开始进入下一个时代。
一般学生正身处日益激烈的升学战争之中。他们从小被灌输着「坐在隔壁的不是朋友,而是要想办办法踩落的敌人」的观念。一心认为只要成绩优秀,就能成为学历社会中的强者,贷款买下独栋住宅的父母们纷纷砸下大把金钱在孩子的教育费上。不只是男孩子,女孩子们也勤奋向学。这些年,政府通过了「男女履用机会均等法」;数年后,国会里的在野女议员人数也逐年激增,引发一股政坛的「巾帼风潮」。虽然一切还在起步阶段,世人开始逐渐体认到,女性只要在升学战争中胜出,拥有高学厉,同样能跃升成为社会中坚。每当感受到这股新潮流时,毛球就会想起那个已经远去的昔日死党穗积蝶子。
那个想当外文官、以最高学府为目标的才女蝶子;那个曾经夸下海口要过好日子的可爱的蝶子。然而毛球只要想起她,就会想到她说话当时的眼神,那里头没有一丝骄傲或希望的光芒。而是流露着看透一切的世故,冰冷又寂寞的情感。
这时许多用功的孩子承受不住升学压力的重荷,精神状态逐渐崩解,原本乖巧的小孩突然发狂似地拿起球棒对着父母一阵猛打。想不开跳楼自杀的消息也时有所闻;在孩子们的世界里,一股没有出口的压力正逐渐蔓延开来。
学校里的气氛也大有转变。以往显性的校回暴力已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隐性而阴晦的凌霸时代。孩子们不再挑战成年人,传而攻击比自己弱小的个体,毁灭彼此灵魂,展开一场黑暗游戏。
就从那时期开始,么子孤独开始拒绝上学。他每天假装出门上学,再偷偷折返回来,躲在自己房间里,阿辰发现后气得一阵痛骂,万叶也大声斥责,然而挨了骂的孤独只是铁青着一张脸,不出声地哭着。
阿辰和万叶都问不出个所以然,就连哥哥泪出面,他也紧闭双唇,一个字也不肯说。那天晚上,毛球挥舞着沾血的铁链回家后,从母亲那听说了这件事,便一脚踹破了孤独紧闭的房门,强行进入。孤独无助地蜷缩在壁橱里,黑暗中的双眼像猫一样闪闪发光,瞪着毛球。
「孤独,你是不是被人欺负了?」毛球放下铁链,对着被橱里说。
「嗯……」
「老师知道吗?」
「老……老……」孤独哽咽地说。「老师说,被欺负的人也有不对。」说完。他忍不住紧紧抱住衣服染血、个头高大的姐姐,觉得好像抱着一只毛茸茸的大狗,让他感觉好安心。
毛球抱着弟弟,咬牙切齿地说:「哪有这种事!这只是大人的借口,说这种话的老师简直是人渣!」
「真……真的吗?姐姐。」
「当然是真的!姐姐才不会说谎,孤独,我们要瞧不起这种大人。啐!老师都一样,全是些靠不住的老头子!」
从毛球那听到原委的阿辰和万叶,刚开始还摸不着头绪,觉得事情没有这么严重。万叶想起自己小时候被黑菱绿和她的手下欺负的痛苦回忆,不过后来经过一些波折,她们反而成了好友。毛球怕被孤独听到,小声地说:「妈,你敢舔小便池吗?你能当着同学的面脱掉内裤吗?教室里还有女生在唷!」万叶这才知道严重性,而最疼爱孤独的阿辰更是流泪痛哭。阿辰一向刚毅,这还是万叶第一次看到婆婆流下眼泪。赤朽叶家的老夫人毕竟也上了年纪,泪隙也脆弱起来,这股袭击宝贝孙子的恶意,深深伤害了阿辰。
看到阿辰的眼泪,万叶坚强起来,她梳整好头发。穿上红和服,系上黑腰带到学校去了。孤独的班导师是个大学刚毕业的年轻女孩,对于赤朽叶家的少奶奶亲自来访,显得诚惶诚恐,她请校长、学年主任一同出席,向万叶说明这次的事纯粹是误会,不过是学生吵架罢了,校方基本上不会插手。万叶听得出三人话中自保开脱的意图,她像毛球那样恶狠狠地瞪着他们说:
「你们敢舔便池吗?敢在这里脱下内裤吗?不要以为这只是小孩子的事,请你们回想一下小时候,对当时的你们而言这应该不只是小事吧?」
尽管校方后来做了一些努力,但这股袭击校园的黑暗浪潮,其影响力早已远远超过成人们的想象。
孤独从此不再上学,成天窝在大宅里打电玩,看漫画,晚上一个人无声的哭泣着。每次孤独哭。毛球就会突然冒出来,躺在他身边看漫画。
几年后话不多的狐独舅舅曾和我提过这件事,他说:「那就像有只大狗陪在身边,感觉很安心。」
那年岁末,天空飘起点点细雪,一个少年穿过后院来找孤独。「喂……」他用猫头鹰般的声音,小声地呼唤着孤独。原来他是孤独以前的同学,到今年为止一直同班。他也很爱打电玩,同班时两人常聊天。于是,就这样,越来越多的同好开始聚集在大宅里。
孤独虽然失去了学校,却没有失去朋友,每到黄昏,几个和孤独气质相近的内向少年会来找他,开心地一起打电玩。于是毛球也不再露脸,不过常会晃到他房门外,把自己在伯青哥赢来的零食从拉门的缝隙里扔进去。少年们一开始都被胡乱扔进房里的纸袋吓得「哇!」「好痛!」一阵鬼叫,等到习惯之后,后来只要毛球来得太晚。大家还会说:「你姐姐的恐怖零食炸弹怎么还没出现?」
对日渐崩坏的孩子们来说,这是个孤独、焦燥的时代。这时还有一个人,同样也被卷进了这股黑暗潮流之中。那就是毛球久未联络的老友穗积蝶子。
武器行「赤白椿姬」的店长乡田忍派人来找毛球。是在那个冬天即将结束的时候。当时高二的毛球已经是少女暴走族界的名人,总是用着长及腰际的马尾,像阵风似的横扫整个中国地方,崇拜者众多,甚至还有女孩放话愿意为她而死。
想到忍大哥那么久没消息,这次突然被他叫去,毛球心中有点害怕。两年前忍让一个从暴走族引退,在宵町巷一家糯米丸子店工作的女孩怀了孕,后来他负起责任娶了对方。现在他常会帮忙带孩子,让小孩留起长发、穿上红色连身工作服,关店时就放小孩在店里玩。
毛球很怕这个小孩,渐渐地也就鲜少到店里露脸。她忐忑不安地骑着摩托车来到宵町巷,没想到居然看见前男友野岛武一脸压抑、速度飞快地在公寓前面跳绳。原本健美的身材更显结实,叽肉线条有如雕刻一般,毛球看得出神。武抬起那张丑脸看见毛球,一边跳一边打招呼说:「好久不见。」
「你在做什么?」
「……跳绳。」武简短地回答。
不知道他想当职业拳手的毛球,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低声说了句「喔,那就加油啰。」走进了武器行。
一定进到处垂挂着铁制武器的店内,忍的孩子立刻爬到毛球身上,毛球一边喊痛。一边寻找忍的踪迹。
忍大哥就坐在店深处的收银台前,身形比从前丰腴一些。但视线依旧锐利,和他四目相交,彷佛自己的眼球会被斩成两半似的。毛球后背升起一阵寒意,必恭必敬地说:「好久不见了。」
「喔。好久不见,我听说你的英勇事迹了。」
「那没什么……」
流着口水的小孩直往毛球的身上爬,看到她痛苦不堪的表情,多田忍把孩子抱到自己腿上。
「大哥。怎么会突然找我。有什么事吗?出了什么问题吗?」
「嗯。毛球,话说这几年生活真是越来越方便了啊。连『电话留言』这种玩意都出现了。」
「电话留言?」毛球反问。
那几年室内电话已从转盘式的黑色话机,更换成具备留言功能的按健式新机种。「电电公社」(注1)民营化后改称「NTT」,大幅增进各项电信服务。那之后不久,「电话交友」服务大为风行;另外还有「留言专机」的服务,只要拨打特定号码,在语音信箱留言,就可以和陌生人互动或是交换讯息,此类服务大受好评。随后「留言专线」又进化为「Q2专线」。将服务对象扩及到呼叫器的使用者;电脑网络通讯的服务也开始起步。靠着这些服务。开创出前所有的联系.管道,在串连起陌生特定族群的同时。使用者可以不必透露自己真实身份。而这一连串服务,或许可说全是从「电话留言」服务衍生出来的。
注1/全名为「日本电信电话公社」。日本的国营电信公司。
不过毛球对流行一向陌生,只好侧着头附和地说:「嗯。生活的确方便多了。」
忍的表情严肃异常,继续说:「对这类新事物,小孩总是趋之若骛,如果成人、小孩各玩各的,那一点问题也没有。」
「是。」
「偏偏最近却出现了一个让小孩和成人搭上线的傻瓜。」
「是……」
「你真是迟钝啊,毛球……我说的是卖春。」
毛球嘴上的烟掉了,她瞠目结舌地瞪着忍,忍则是一脸严肃地回望她。
「啊?卖春……?怎么可能?你该不会是说『Ladies』的人吧,大哥,这一带都归我管,我们是绝不碰卖春和强力胶的,我队上一向管得很严!」
「我清楚你们只是飙飙车、打打架,顶多有些不懂事的混帐偶尔顺手牵羊,毛球,你听我说,时代在变,很多事都不能用过去的常理来判断了,时代已经追地我们了,小太保、小太妹逞凶斗狠的时代即将成为历史,你看看武,他变得这么认真……」
「大哥。我不懂。」
「差不多从去年开始,到我店里看武器的已经不再只有那些太保太妹,还多了很多看似乖巧的小孩,而且会在自己房间接上专线,利用留言功能卖春的。也不是那些家庭复杂的小太妹。」
「那么是谁?」
忍嘴角扭曲,欲言又止,然后他痛苦地说出一所高中的名字。毛球从喉咙发出怪声,向后退了一步。那是哥哥泪之前就读,县内排名第一的名门高中。
毛球回想起自己刚上高中时,曾在路树下错身而过的那群女学生。她们的脸颊红润,一头乌黑的秀发像是从没染烫过,而低着头打量毛球的眼神里透露出轻蔑和恐惧。没想到卖春的竟然就是那群「virginpink(粉嫩)」的少女们。
「怎么可能……」
「『电话留言』有匿名功能,她们藉此和中年男子接洽,以很高的价码卖春,不会错的。我连她们的身分都查出来了。在宵町巷,秘密是藏不住的,最近这一带有很多从东南亚的女孩到日本卖春,由于客源有限,竞争激烈得很,这地头的人可没这么好打交道。不可能让那群小鬼赚走他们的钱。」
「可是大哥,这一定是有大人在背后操控啊。那些乳臭未干的『viginpink』小女孩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能耐?她们都是书呆子,还只是小鬼啊。」
「毛球……」
「一定是那些肮脏的大人在背后控制,从中抽头!」毛球气愤地地说。
忍摇摇头,随手拿了零食哄着膝上开始发脾气的小孩。
「不是那样的,主谋者就是那群小鬼中的其中一人,就是这样才可怕啊。唉,你应该猜到我为什么找你过来了吧。你是『制铁天使』的领袖,这虽然不是你的错,但你总不能完全置身事外吧!」
看到忍说得那么激动,毛球讶异得说不出话来,她的第六感一向不错,可是今天和忍的谈话中,她却一直处于状况外,完全摸不着头绪。忍这时终于失去了耐性。
「就是那个坐在你后座的小鬼啊,老是哈哈大笑的那个啊!」
「蝶子……?」毛球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忍同情地看着毛球,继续说。
「那所学校有个学生发现可以利用『电话留言』做坏事后,便开始教唆同学,鼓吹他们参加这个能赚钱的冒险。据我打听到的,现在全国各地都有类似的情况发生,最先是从大都市开始。接着往地方城镇蔓延开来,你口中的那些『virginpikk』们在激烈的升学战争中受挫后,纷纷开始堕落,瞒着父母和朋友卖春。不过不同的是,别处的主谋者全是成人,那群大小姐们只是受骗了,根本没发现赚来的钱都快被剥削光了,只在乎她们的冒险。可是我们这里不一样,外地的同行知道后也大吃一惊,想不到这里竟是由一个小女孩主持,她就是二年E班国立文组的秀才,穗积蝶子。她的成绩名列前茅,人长得又漂亮,那所学校的偏差值可是高达七十八呀,那可不简单。我调查之后,才发现她现在虽然和那群乳臭末干的小姑娘混在一起,之前竟然是『制铁天使』的幸运女神,我这才想起她是谁,毛球,就是以前坐在你后座的可爱的蝶子啊!想不到她现在不理会宵町巷的大哥们,擅自安排那群可爱的女高中生卖春。」忍瞪着毛球继续说:「你懂吗?宵町巷可是大人的地盘,你去告诉蝶子,叫她立刻抽手。」
忍变了个人似的,恶狠狠地瞪着毛球。
「蝶子她……」毛球呻吟着说。「我不敢相信!大哥。蝶子她不是这样的人……」
「别再天真了,毛球,这是事实。」
听到忍的斥责,毛球把剩下的话给吞了回去。
「听说她从中学就在干这种勾当,再加上有『制铁天使』这个后台撑腰,她更是天不怕地不怕。暗地里做了不少坏事。她不是光有可爱的外表,而是一个像人面蜘蛛的狡猾小鬼啊!」
忍说完便背过身去,毛球则铁青着脸,脚步踉跄地走出了「赤白椿姬」。
武还在门外跳绳,发亮的汗水四处飞溅,有如月光的水滴一般洒落在柏油路面上。
夜空中隐约可见新月,毛球骑上车,静静地离开宵町,这还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没有猛催油门,静静地骑在国道上,那模样就像一支单独一人的送葬队伍。
孩子们的灵魂开始崩坏,孩子吞噬孩子,男人吞噬少女。生平第一次,毛球突然觉得飙车、战斗的生活竟是那般空虚,她的泪水不断涌出,止也止不住。
向上、向上、再向上!这样大家就能过着更幸福的日子!毛球无声地奔驰在坡道上,回到大宅后,一个人站在后院里。
人高马大的她哭得泪眼婆娑,抬头对着夜空大喊。
「烂透了!」
正经过走廊的万叶啭得跳了起来。
「蝶子你这混帐!」
孤独听见毛球的骂声后,赶紧躲进了壁橱避难;而鞄正在执行她数不清是第几次的离家出走计画,当晚并不在家。刚从北方回到后院的候鸟,也因为受惊,拍打着翅榜四处纷飞。松树上的残雪砰地掉落地面。
微弱的月光就灾样撒在一动也不动的毛球身上。
那一阵子阿辰开始将家中各种实权转交给少奶奶万叶。
丈夫康幸遇世后,阿辰身体依然健壮,白暂的她体态越显圆润,越长越福态,制铁厂的员工都说能看到阿辰很有眼福,很尊敬这个长辈。结果阿辰越活越像财神惠比须了。
而万叶自从产下泪以来,一直显得闷闷不乐,尤其是这阵子以来身形更显削瘦,彷佛她的肉都长到阿辰身上似的,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来得稳重。而人称凸眼金鱼——毛球则怀着敬畏称呼她「佛朗明哥老太婆」——的黑菱绿仍然常来家里喝茶走动。还硬逼着万叶的孩子看她表演,只见她穿黑色舞衣。脚上穿着日式足袋在榻榻米上哒哒踩着佛朗明哥的舞步。毛球小时候最怕看到她那张涂得很白、擦上口红的脸。长大以后,她老是取笑绿是「老不修」或「佛胡明哥妖怪」。每次都挨万叶和黑绫绿轮番敲头教训。
大宅里人人都怕个性凶暴的毛球,但黑菱绿不愧是上了年纪,见过世面。一点都不怕毛球。常常敲着她的头训示说:「不要让你母亲担心!还有,看看你这是什么打扮!」
然而被身穿黑舞衣、金色高跟鞋的黑菱绿批评打扮。每每让毛球挨骂挨得很不服气。
「到底是谁穿得比较怪啊,哼!」
赤朽叶制铁则因缩小本业经营规模、多角化经营的策略奏效,总算平安渡过经营危机。公司看准了未来追求质感的潮流和蓬勃的消费行为,再次聘来从前的风箱炼铁师
,专门打造高级刀刃。打出自创品牌「赤朽叶印」。在各大百货公司贩售;另外又将生意触角延伸到汽车零件和电视真空管等的制造,渐渐转向多元化经营。公司里的年轻员工没人想得到,老板曜司年轻时竟是成天泡在茶屋喝茶售埋首原文书堆,整日游手好闲。
随着制铁厂的经管策略改变,从前的「熔炉英雄」穗积丰寿的光环也逐渐淡去。在自动化生产的工厂里,工人的地位有如风中残烛,不过丰寿依旧勤于工作,努力不懈,直到现在还是单身。自从还是小学生的泪被三轮车撞飞,被他接个正着那天起。他就格外疼爱这个孩子,老是挂在嘴边说:「那时我就是这样接住你的。那次可真是惊险啊!」逗得泪很难为情。
泪在大房众人心目中,依旧是那个就读当地国立大学的秀才,称职的继承人。大家都对他寄予厚望。不过也因为他从不惹事生非,大家很少注意到他。反而都将注意力集中在妹妹毛球身上。
百夜进入职校后,开始学习算盘和簿记等谋职技能;鞄则是继续过她练唱、炼舞、爱打扮的生活。她卷了一头咖啡色卷发,整天和朋友嬉闹度日,成为考生的她,选择了爱玩学生响往的私立高中做为第一志愿,因为私立高中不用穿制服,可以让她尽情享受打扮的乐趣。
老么孤独则是每天躲在房里,忧心核子武器的攻击。
后来孤独舅舅告诉我,在战后景气繁荣的背面,美俄两大阵管的「冷战」仍然持持对立。某段时期由于两国持有的核子武器达到均衡,紧强的情势得以疏缓,后来因为苏联出兵阿富汗,再次引发并加剧东西阵营拥核国家之间的对立。「当时只要有一方按下按钮,世界就毁灭了。」他煞有介事地这么说。
只要东方按下按钮,西方的雷达侦测到。也会自动发射核子武器,而东方的雷达一旦侦测到这个行动,又会再度发射核子武器。一来一住的结果,死亡的灰炉从天而降,世界将笼罩在「核子冬季」之中。那么一来地球终将灭亡。
这真是再愚蠢不过的行为了,却没人可以阻止。只有手握权力者有可能改变现在,然而对孩子而言,权力和政治都只是遥不可及的抽象概念。
地球即将毁灭。
就在某天早晨。
随着强光一起消失。
不管再怎么努力,再怎么祈求和平,自己的祈愿还是无法传递出去。未来、希望、爱在转眼之彰将消逝无踪。
只要一想到这些,孤独就越觉得空虚,成天嚷着:「世界真是无聊死了。」躺在房晨的榻榻米上打滚,瞪着天花板,心里莫名不安起来。以他的年纪而言,早熟的醒悟过早地进驻他的心。
孤独彷佛在这个随时可能崩坏的世界之中载沉载浮,将自己封锁在大宅里的这个小房间内。
而在大宅外,毛球反常地全身打颤,准备去找她最要好的朋友。
这所名门高中位处繁摹街道正中央,耸立在汹涌的人潮之中,学校的历史悠久,校地广大。光是运动场就有三个,放学后棒球队、足球队、田径队部有练习。社圈风气兴盛;该校讲求文武并重。希望学生们藉由读书及运动培养出高尚人格。毛球整个人倚靠在这同名门高中的校门上。等着昔日好友穗积蝶子。
女学生们打打闹闹走出了校门,一看到梆着马尾,系红锻带,一副小太妹打扮的毛球,全都吓得发出惊呼,加紧脚步走开。又等了一阵子,毛球看到一个在夕阳照射下黑得异常的黑影摇晃着出现,这道黑影令人毛骨悚然。仿佛连接触到它的柏油路面都冒出障障黑烟,散发难闻的气味。毛球抬起头,影子也在这时停止移动。
眼前出现一双光亮的学生皮鞋、白色的三折袜,烫得平整的西装外套,不用看来人的脸,毛球就知道那是蝶子。
「嗨,好久不见。」
「……原来是毛球啊。」
蝶子一点也没变,曾经身为幸运女神的她,还是可爱得不得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眼尾稍稍下垂,脸颊上带着一抹浅浅的红,可是她的影子却一片漆黑。显得那般不祥。一只鼠妇虫正在路上缓慢爬行,一爬进黑影的范围,身子立刻蜷缩成一团。
看着这个黑影令毛球浑身不自在,她粗鲁地说:「我有话跟你说。」
「好啊,我听你说。」
两人都不怎庆说话。毛球一跨上车,蝶子也跟着坐上后座,一旁的学生纷纷停下脚步,讶异地看着两人。「咦?那不是穗积吗?」「是穗积学姐,她怎么……」
蝶子抱紧毛球的腰,摩托车一发动就哭了起来。
「不要哭!我讨厌哭哭啼啼的!」毛球喊道。
「毛球……」蝶子泪如雨下,嚎啕大哭。「那时候我真的好快乐。你就是我的青春啊!」
「我们的青春还没结束啊,我们才十七岁,不是吗?」
「已经十七岁了。」
「你又来了。」
她们来到车站前一家从大都市来的连锁汉堡店,店里充满着大海彼端的美国气息。两人点了汉堡、薯条和奶昔,毛球吃着快餐。蝶子却说:「会变胖……」几乎一口都没碰。
「最近怎么样?」毛球不知道怎么起头。只好随便问了一句。
蝶子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最近怎么样?」是曜司在工业用地遇到孩子们,搔着头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最常冒出的一句话。蝶子笑着抬起头。
那对瞳眸流露出一种消极的世故,眼前的人已经不是她所认识的蝶子了。毛球想,她一定经历过很多不愉快的回忆吧。以东大为目标。以外交官为志向,决定只有晚上才便坏,当个风情万种的豹女,……这条路想必充满了重重险阻吧。
「怎么样?功课很重啊,二年级之后就要分文组和理工组,二年级下学期之后又要分国立组和私立组,考的大学不同,上的课也不一样。每堂课都要换不同的教室。英文课和数学课还会分级上课,级别是用每个月的模拟考成绩来决定。」
「你说的这些,我全听不懂……」
「毛球不懂也没关系呀。」蝶子用吸管搅拌着已经开始溶化的奶昔。「不过如果长相很丑,就算是功课好也没人把你当一回事,现实是很残酷的,我们得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头发要吹整、擦口红,还有指甲。你看。」
「嗯……」
「毛球……你能了解女生想要堕落的心情吗?」
毛球听到这句话时,整个身子向前。用猛兽般狰狞的眼神瞪着蝶子。蝶子的眼神混浊,嘴角不屑地扬起。
「你是为了这件事来的吧。」
「嗯。」
听到毛球简短的回答,蝶子扬起嘴角笑了起来。
「被发现了吗?我还以为可以做得更久一点,做得更天衣无缝呢。」
「蝶子,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啊,事情很快就曝光了。知道有个高中生来搅局。宵町的大人都很不爽,那一带可是有势力划分的,最近不是常见到很多东南亚面孔的女孩吗?你把他们的地盘都打乱了啊。」
「那会怎么样……」
「准没好事,赶快趁现在收手吧。」
蝶子闷哼了一声。这个动作实在不适合出自一个可爱女孩。
「毛球你不懂我们的心情。」
「如果真想堕落,何必那么努力啊,这个世上读书又不是一切啊。」
「读书就是一切,那是我们的义务。」蝶子说完紧咬下唇。低着头。嘴角露出一抹低俗的笑容。从前的她是绝不会那么笑的。
「我们学校的女生虽然很会念书,不过也还只是小孩,有压力,也有好奇心。只要给她们一点新奇的冒险,大家就会摇着尾巴跟过来。她们都渴望拥有父母不知道的另一个危险的自己啊。我可是趁机大赚了一笔呢。」
「蝶子……」
「毛球,保护我好不好?我赚来的钱可以和你平分,只要有你这个后台,我才不怕宵町那些大人。」
「怎么可能,就算是我也斗不过大人啊。」
「什么嘛。」
「你不要太过分了,蝶子,女人为什么要占女人的便宜?这样一点都不好玩。你要这样上东大、当外交官吗?学会男人的坏勾当,就能当女强人吗?事情不是这样的,蝶子,绝对不是这样的。」
「……」
蝶子脸色铁青,突地站起身。椅子向后倒发出巨响。她拿起融化大半的奶昔朝毛球脸上一扔。跑出了汉堡店。
毛球顶着满脸奶昔追了出去。「等一下,蝶子!我不要这样分手,听我把话说完!」意外的,蝶子跑得很快。她飞快地跑过了闹街,毛球一路跑着甩着马尾和红缎带追上,她跟卖菜的老婆婆要了一根苦瓜。像丢回力棒一样丢了出去,苦瓜正中蝶子的头。蝶子应声倒了下来。
毛球赶上前去扶起蝶子,轻声唤着:「蝶子!」
毛球摇着昏过去的蝶子,她慢慢睁开眼睛,流下一行眼泪。
「毛球,那时候我真的好快乐啊,我好希望那段时光不要结束,真的。」
「一切都没有结束啊!虽然时间过去了,但一切都还来得及,醒醒吧。蝶子!」
「我已经完了,我这辈子已经结束了。」
这是毛球最后一次和死党穗积蝶子见面。
毛球高中三年级夏天,全国发行的报纸用了一整个版面报导了山阴地方名门高中的女学生集体卖春事件。大人们本来认定卖春的一定是那些小太妹或爱玩的学生,后来得知涉嫌的全是平常认真读书的乖女孩,莫不震惊不已。总共有十二名少女遭到检举并接受警方辅导。她们全是高三生,年龄介于十七、八岁之间。主嫌少女A本身并不卖春,她在自己房间架设专线电话,负责和客人接洽,介绍同学下海,从中赚取中介费。
案情的发展超乎红绿警察署少年课的想象,让警方头痛不已,没想到老师的乖宝宝们竟走上歧路,谣言像黑色旋风般迅速席卷整个城镇。稹积蝶子的亲人在当地待不下去,只能草草收拾简单家当逃到大阪,留下来的丰寿则成了蝶子和亲人间的传话筒。最后穗积蝶子和其它女孩全被退学,并送进了少年感化院。
据说穗积蝶子不接受任问亲友的会面,而得知道个可爱老实,成绩优异的「少女A」有着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后。旧识全都背弃她而去,不过就在她被转送到少年感化院的那天傍晚。「Ladies」暴走族的摩托车队聚在譬署门口,将穗积蝶子乘坐的车子团团围住。有如送葬队伍一般。蝶子将要前往中国山脉的另一端,位于广岛深山里的感化院。途中这群「Ladies」暴走族没有催油门,也没有开灯,只是静悄悄地陪着囚车跨越县境,护送少女A到广岛。看着这群少女有如百鬼夜行的诡异,不明就里的大人们只觉得不寒而栗。
她们目送着囚车驶进广岛少年感化院大门。看着囚车越开越远,少女们让摩托车的头灯一明一灭,引擎发出轰隆隆的空转声。「再见!」「再见!」「再见!」少女甜美的声音此起彼落,她们喊着:「蝶子!」「蝶子!」「蝶子再见!」
就这样,穗积蝶子离开了鸟取。
鞄后来对我说,蝶子离开的这一年,百夜的心情似乎特别好。
「她总是在大宅里哼着歌闲逛,平常阴阳怪气的人突然开朗起来。反而更令人不舒服,可能是因为毛球姐失去了好朋友,有点幸灾乐祸的开心吧,我也不知道。」
百夜一如往常躲在柱子后面、棵柱上面、桌子下面。热切地注视着毛球的一举一动。
「想说差不多也该看腻了吧,但她就是看不腻,真是搞不懂她。我还曾经怀疑该不会是她下了诅咒,该蝶子不能留在毛球姐身边的,当然不可能有这种事啦。」
那之后毛球继续率领着「制铁天使」到处撒野,不过她日渐消沉,常在檐廊上躺成大字形,不断唉声叹气。和心情愉快的百夜形成强烈对比。有时候丰寿也会来陪她。心爱的侄女闯出了大祸,丰寿转眼间老了许多,只有和毛球聊到侄女时心情能够轻松一点。
毛球就是在这时期,巧遇了那个不可思议的菲律宾女孩。
当时是秋天,山阴地方笼罩在黑压压的乌云之下,雨下个不停。毛球骑着车经过宵町巷,骑过水坑时她生平第一次打滑摔车,整个人腾空飞起,跌落在地,摩托车「咻——!」地滑了出去。她盯着清澈的水洼中自己的倒影,可是自己明明没说话,倒影中的自己却开口了。
「你还好吗?死了吗?喂?」一名女子操着奇怪的口音说。
毛球抬起头来,看见眼前站着一个菲律宾女孩,她没有撑伞,长得和自己像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菲律宾女孩也诧异地看着毛球。
那阵子宵町巷出现了许多后来被称做「Japanyukisan」(注1)。也就是远从东南亚到日本赚钱的年轻女孩。每到黄昏,这一带可以看到许多眼神和肤色一样黯淡的女孩快步走在路上。眼前的那个菲律宾女孩,年纪和毛球相仿,就连长相也酷似;她们同样身材高壮、肤色较黑、眼睛大、脸部轮廓深。只不过对方乌黑的及腰长发呈波浪状,不像毛球的是直发。
毛球长得像母亲万叶。那些远古时渡海而来、隐居在中国山脉山中的边境人,想必也是生得轮廓深邃,容貌近似东南亚居民吧。
尽管中间相隔了悠久的时间和浩瀚的海洋,她们也许是从彼此的血液里感受到同一块土地的气息,默默地注视了对方好一阵子。就像在看镜中的自己,后来毛球起身扶起摩托车,菲律宾女孩也趋前帮忙,两人力气都不小,轻易就把摩托扶正。见雨越下越大,毛球把自己的折伞交给菲律宾女孩,骑上摩托事走了。一路上她频频回头,直到看不见这个和自己相像的异国女孩为止,而菲律宾女孩同样也依依不舍地目送毛球离去的背影。
女孩名叫爱拉,不久之后,这个仿佛毛球镜中人的菲律宾女孩,将和伤心的毛球再次相遇。
高中毕业的前几个月,毛球一直很安分,就连平常较少和家人互动的哥哥泪也担心下已,经常在大宅里寻找她的踪影,问说:「毛球?你在家吗?你还好吗?」毛球骤然失去活力的样子。让家人都很担心。泪假日去旅行时,常会带回河畔捡来的石头或野草送给毛球。俊美的泪成绩好,性格温和。但毛球私底下曾向鞄抱怨过:「他真是一点都不了解女孩的心。」话虽如此。毛球还是开开心心地把哥哥送的石头或看似平凡的杂草束装饰在房间里。
高三那年,毛球率领「制铁天使」穿越县境,横越已经收服的岛根,攻进强敌山口县,经过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的斗争后,毛球她们把山口的人打得落花流水,骑着车在国道上蛇行,光荣返乡。
时间来到了雪季前夕的时节。山阴地方水气特重,雪也较沉,就连毛球她们彷佛也被这场雪给冰封住,难得的安分不闹事。取而代之的是鞄在大宅里大吵大闹,因为她首次获选参加偶像选秀赛的中国地方预选。鞄这时已经国三,也存了一些零用钱,虽然万叶百般阻止,但鞄却不为所动,坚持一定要参加。一向疼爱妹妹的泪这时挺身而出表示:「我带她去。」于是那年寒假,鞄跟着哥哥越过了中国山脉,远征广岛参加比赛。鞄在舞台上载歌载舞,还必恭必敬地向评审鞠躬致谢。很可爱。最后还是落选了。鞄沮丧得说不出话来,坐上泪开的车回鸟取时,他们和一群举着「制铁天使」旗帜的无声车队擦身而过。因为落选的打击太大,坐在助手席哭个不停的鞄,瞥见这幕诡异的景象。忍不住贴着车窗盯着看。
注1/为日本本一九八三年的流行语,意指1970代后半赴日打工的东南亚女性。
「是毛球姐……」
在昏暗的天色中。「Ladies」们不开头灯,静静地从山脉远处滑行而来,骑在队伍最前头的。正是毛球。泪的车灯一瞬间照亮了毛球的脸,鞄看得背脊发凉。毛球面无表情,脸色和死人一样苍白,马尾和红锻带随风飞扬。
「那条锻带看起来就像血一样,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很可怕。」事后鞄这么形容那天的毛球。
毛球身后,少女们骑车排成一列,个个脸色惨白,身上穿着运动服或日式棉鞄,一看就是来不及换衣服就从家里赶出来的样子。天空子断降下大雪,少女们在大雪之中静静地朝广岛方向前进,她们没有猛踩油门,没有开灯,也没有发出叫嚣声,鞄一路上频频回首,就这样回到了鸟取。
当晚回到赤朽叶大宅后,鞄向等在玄关的万叶报告:「我没有入选。」说完眼泪不争气的落下来。
「是吗?」
「妈,你为什么不把我生漂亮一点?」
「说什么傻话,你该知足了。」
万叶没有理会鞄的牢骚,但也没有起身的意思,径自坐在玄关。鞄脱了鞋,发现母亲要等的不只是她和哥哥,还有出门未归的毛球。
「毛球姐怎么了吗?刚才我们在车上还看到她喔?」
「车上?在哪里?」
「还在广岛的时候。」
「是吗?那孩子果然去了广岛。」万叶低声说。「看来天亮之后得去一趟丰寿家……」
鞄想继续问下去,门外传来了车声,是曜司回来了。他一进玄关,看见妻女就坐在当地,吓了一跳说:「你们在做什么?」
「啊。没什么……」
「爸爸你回来啦。」
曜司疲惫地点点头,说:「这里这么冷,大家都快进去。会感冒的。」
鞄点点头,听从父亲的话进屋去了。
隔天鞄地了中午才出现在厨房,毛球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正坐在椅子上发呆,鞄本想开口,还是作罢,毛球的脸色还像昨天在广岛的国道上擦身而过时惨白,反常得很。简直就像被幽魂附身了一样。
「毛球姐?」
「啊。是你啊。」
毛球的声音不像平常那么富有朝气,鞄皱着眉头盯着姐姐猛看。
「怎么了?」
「鞄,我知道青春什么时候结束了。」
「什么时候?」
「……就在无可挽回的死别来临时。」
毛球说完将脸撇到一边,点了一根烟,若有所思地看着天花板,仿佛看得见冥河的另一头。
赤朽叶毛球勇猛果敢,如钢铁般百折不挠,但她却总是败在死人手上,这次也是一样,死的人则是穗积蝶子。蝶子前天早上死在广岛少年院,有人说她是感冒病死的,也有人说她是用丝袜上吊自杀,她的死因众说纷纭。不管何种说法正确,她的夭逝是不争的事实。
得知蝶子的死讯后,「制铁天使」的成员们越过中国山脉,来到广岛少年感化院,一行人骑着摩托车将感化院团团包围。她们打开头灯,让引擎空转着,发出诡谲的吼声,送走随黑夜一同消逝的蝶子的魂魄。
天一亮,「制铁天使」又按响了喇叭音乐,「叭哩叭啦」地奔驰在国道上,穿越山脉回到鸟取。耀眼的晨光撤落在少女惨白的脸庞上,她们个个失魂落魄、面无表情,远远看去宛如一支青春的送葬队伍。
从那晚开始,毛球的心就死了,失去了以往投注在打架、飙车上的热情。尽管如此,身为自己一手创立、壮大、最终称霸中国地方的「制铁天使」的领袖,她也感受到应有的卖任。毛球是个负责任,重羲气的女孩。
高中三年级的冬天,毛球像被亡者附身一般,铁青着脸四处征战,她必须赶在毕业之前称霸中国地方。她的最后一场战役,战场就在形同废墟的商店街一角的立体停车场,要解决剩下的这些鸟取县内的敌方残余势力,毛球挥舞着用赤朽叶制铁生产的铁铸武器,把眼前这些同为丙午年出生的女孩一一撂倒,她挥动一下铁链就有三人应声倒地,一甩出钢管就有两人不支昏倒。毛球的身体也被砍得片体鳞伤,全身沾满鲜血,然而她却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仿佛已经遗忘了这些感官知觉,或许是被那个亡者一起带走了吧。
打倒所有野兽般的少女后,毛球奠定了「制铁天使」在中国地方不可动摇的地位。她向沉浸在兴奋之情的同伴宣布引退的打算,把领袖地位让给另一个干部。所有人都震惊不已,但是毛球心意已决。
「时候到了。」
「毛球……」
「我已经燃烧殆尽了,今晚燃烧的是我最后的火焰。」
几个干部从没见过毛球如此疲患而悲伤的眼神,只得接受她的决定。
一个月后队员们为毛球举行盛大的引退典礼。「Ladies」们奔驰在国道上,吸引了许多从都市来的杂志摄影师赶来抢拍这个经典画面。毛球引退的消息,经由全国各地的太保太妹争相走告,从北方的纹别,到南方的彦岛。都纷纷以喝采来替这位传说中的不良少女送别。毛球就在光荣的顶峰,退出了第一线。她将自己视若珍宝的摩托车送给第二代头目,一个人走路回家。
当她走上宿舍区的坡道,看见多田忍等在舍宿大楼的停车场,忍大哥缓缓站起身。向她行礼致意。毛球淡淡地笑了笑,继续住上走。
家人都不知道毛球已经脱离暴走族,直到鞄在杂志上看到报导,将杂志带回家,大家才得知这个消息,总算放下心中一块大石。某天早饭,万叶感慨地说:「这么一来,我总算不必再去『百次参拜』(注1)了。」在场的人只有阿辰应了声:「是啊。」其它人从不知道万叶曾为了毛球上庙里祈福许愿,莫不噤声盯着万叶。这时。泪代表全家人,用手肘敲了敲毛球的头,毛球嘴里虽喊痛,却只是害羞地低下头,并不还手。鞄见状也顺势打了毛球一下,却惹来毛球认真反击。
接下来的那一年,毛球很少在人前抛头露面。
或许是因为引退以后整个人松懈下来,毕业前夕毛球课也不去上,她拿下招牌的红缎带,解开马尾,剪齐前额的流海。
毛球舍弃了锻面刺绣夹克、紧身长裙、亮片凉鞋等太妹服饰,改穿垫肩西装外套、合身迷你裙和高跟鞋;她描起眉毛,涂上鲜艳的口红,连眼影都仔细画上,摇身一变成为风情万种的美女。
「简直就像都市里的乖乖牌……土死了。」鞄说。
这也只是当时爱漂亮,爱打扮的鞄的挖苦罢了,毛球偶尔会到「MissChicago」跳舞,但也只是怀念地吃着炒面,不再跳舞跳到天亮了。一些高中生太保看到传说中的毛球,都忙趋前向赤朽叶大姐头致意。毛球大笑着说;「我已经引退了,大家放轻松一点。」
毛球的前男友「魔鬼山中」那时跟了宵町巷的一个黑道大哥,当起流氓,完全和毛球断了连络。也因为这样,这也使得爱抢毛球男人的百夜那阵子也空闲起来。
那阵子只有孤独知道看似无精打采的毛球暗地里在做什么,那时毛球再次占据孤独的房间。重拾对少女漫画的兴趣,鞄有一次经过孤独房门外,听到毛球说:「喔,还有投稿单元耶。」但她当时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后来毛球考取了汽车驾照,规规矩矩地开着车到近郊的量贩店,买了成堆文具回来,她把这些文具带进孤独房间,埋头进行她的计划。
曾经无精打采的毛球,之后仿佛浴火后的凤凰,重新振作,就在一年后的一九八五年。她有如极乐鸟一般再次华丽地跃上舞台,就连身为女儿的我,也不知道当时她在想什么,总之就在一年后,毛球突然得到一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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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为向神佛祈愿,信徒需绕行寺院或由「百度石」出发向本殿前参拜,往返百次。
风箱里的火焰
时值泡沫经济前夕,毛球这群不良少年、少女厉经了年少轻狂、发光发热的青春岁月,在高中毕业的同时,他们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突然长成大人。男孩们多半在当地就业,有人成为维修工人、建筑工人,也有人努力考上救护人员;女孩们则一个接一个怀孕、结婚、为人母。逐渐成型的泡沫经济,与他们宛如两条平行线,搭上泡沫化列车的不是他们,而是从前随身在他们背后的那群不起眼的好学生。
这群书呆子上大学后第一步就是买车,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浑身散发着都会气息。迪斯可舞厅里再也看不到大口吃炒面、在舞池热舞的小毛头,而是被女大学生和年轻粉领族取代,她们站上高台熟舞,享受聚光灯打在身上、万众瞩目的感觉;舞厅已经变成大人的游戏场。这群只知道读书的晚熟丙午女大学生开窍之后,换上紧身洋装,称霸都会夜晚的迪斯科舞厅。
另一方面。企业开始将经营触角向外扩展,持续取得银行融资;地价飞涨,炒地皮公司暗地里活跃;一般百姓也纷纷贷款购屋,穿上昂贵的名牌服饰;大学生毕业则成为企业业主的抢手货。然而这种盛况仅止于大都市,山阴地方的居民只能透过电视干瞪眼,红绿村的生活仍然一如往昔。
当时的毛球对那些晚熟的「丙午女」大学生不屑一顾,瞧都不瞧一眼。她偶尔会到宵町巷去玩,在那里结识了一个丑陋的大学生男友,除此之外她的生活一切成谜。听说那个大学生是从外地来的,不知道毛球那段可怕的过去。只当她是个擦着鲜红唇膏,长得还算漂亮的长发女子。而毛球除了偶尔和男友出去,其余时间不分昼夜都呆在房里,像在画什么东西,鞄曾听过毛球在房里自言自语说:「玫瑰花好难画喔……」听得她一头露水。毛球每个月都会下山一次,拿着大信封到邮局投递,除此之外不是四处闲晃,就是躺在家里看漫画。家人开始觉得不对劲,万叶担心地说:「之前她太有精神很伤脑筋,但现在太安静了也很令人担心啊。」正当她委婉地和婆婆阿辰商量,打算再去神社「百次参拜」时,一个巨变造访了。
一名神秘男子自东京来找毛球。
男子年约二十五岁,身穿意大利制休闲西装,戴金表,双腿修长,擦得光亮的皮鞋踩在柏油路上发出轻脆的声响。他留着一头染成咖啡色的及肩长发,衣着讲究,五官清爽。举手投足散发出大都市迪斯科夜晚的气息。
他一踏上大红绿车站的月台,立刻吸引住众人的目光;当他走在车站前的大路时,年轻男女纷纷从店里跑出来,盯着他的背影看。不分男女,无分老少,村人全都好奇地打量这个陌生男子,然而对方毫不在意身后的目光,拿着地图继续前行。看到山坡的高度时,他一度皱了眉,不过仍是耐心地向上走,宿舍大楼区的居民议论纷纷说:「那男人是谁啊?」「他要上哪去?」「再往上走,就是赤朽叶家的大宅了啊。」这时从山上吹来一阵秋天罕见的强风,红叶纷飞,像是想要阻止男子上山。男子穿着皮鞋的双脚一下被吹离地面,但仍旧奋力踩稳脚步,他似乎不像外表那般纤弱,尽管强风呼啸,还是跨稳脚步,一步步住上走。
男子来到了赤朽叶家的大宅前。
一个身穿红色和服的长发女孩就站在门外,瞪着细长的双眼看着来人,男子被看得不太舒服,随口同道:「喔。你是赤朽叶毛球吗?」
女孩似乎犹豫了一下,随即默默点点头。男子立刻拿出名片,低着头说:「请多指教。」名片上写着某出版社的名称,纸质尖锐得似乎会割伤皮肤。
男子名叫苏峰有,是少女漫画杂志的编辑。
「毛球,很可惜。你投稿的作品因为评审委员的反对,在最后的评选阶段被刷了下来。以爱情漫画的标准来看,你的作品的确有点奇怪,不过我觉得你的画很有意思,所以想见你一面。」苏峰说得很快。
女孩听了瞪大双眼,像是很惊讶似的。苏峰心里想:这张脸看了真不舒服。不过他尽可能不表现在脸上,和女孩并肩走着。继续说:「当然,我已经向总辑辑请示过了。我们来开个会吧,我还是第一次带新人,如果是跟你,我想一定会合作愉快的。」
他跟着女孩走进玄关,这个房子之大超乎想象,他心想,原来她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啊。就在他脱鞋时,女孩突然紧紧握住他的手。他让女孩拉着走在光可鉴人的长廊上,进入接待室。女孩一边拨动地球仪玩,一边盯着苏峰。
苏峰被对方这样盯着猛看,越来越不舒服。「除了这次的作品之外。你有没有其它想画的题材?就算是少女漫画,也不一定非得画爱情故事不可,再说你的爱情观读者也许不太能接受。好,我们现在……」说着说着,苏峰感觉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压迫他的眼球,于是他闭上眼,然而一旦闭上了,竟然再也打不开。「我们一起……做出好看的……漫……画吧……」苏峰昏倒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苏峰慢慢恢复意识,感觉似乎有人猛摇着他的身体。他觉得很不舒服。好像刚从冥河游了一道回来,双肩异常沉重,睁开眼睛一看,天已经黑了。他记得自己明明是早上来的。这时,一个女孩将脸凑近自己。
她跟刚才的女孩长得一点也不像,轮廓很深,皮肤黝黑,一头时下流行的及腰长发,紧身洋装上系着腰链,涂上鲜红唇膏,戴着大大的金属圈耳环;就连都市里也难得见到这么艳丽的美女。女孩画得很粗的眉角微微下垂,摇晃着苏峰。
「你是谁?为什么睡在这里?你是鞄的男朋友吗?」
「鞄?」
鞄的男朋友?这句话实在太诡异,苏峰感觉头又开始痛了,他闭上眼睛,不过这次马上就能睁开眼。女孩粗暴地戳着苏峰。
「你在做什么?话说,你还蛮帅的嘛,你比鞄大很多岁吧?」
「比鞄大很多岁?」
苏峰费尽力气坐起身,对眼前的怪女孩说:「我叫做苏峰有,是来找赤朽叶毛球的。」
「赤朽叶毛球就是我啊。」
「啊?」苏峰忙问:「那刚才的是谁?」他告诉毛球。刚才是个十七、八岁,穿红衣的长发女孩带他进来的。
毛球狐疑地歪着头说:「我家没有那样的人,家里的女佣都上了年纪,我还有个妹妹,她长得跟我很像。」
「但是那女孩确实把我带到这里啊,还用冰冷的手抓着我……」
「冰冷的手?该不会是真砂吧。」
「真砂是谁?」
「家里以前的女佣,也是我爸爸的情妇,但她很久之前就死了。她是个怪人,还会裸奔,苏峰先生。你真难得,从来没有人看过她的鬼魂喔。」
苏峰听了,差点又昏过去。
更令苏峰害怕的是,之后每次他造访大宅,都会看到毛球口中的「真砂的鬼魂」站在门口,拉着自己的手,用那双阴沉的眼睛死瞪着他;她有时穿和服,有时穿时下高中女生流行的蓝运动外套、格子裙和球鞋,甚至不穿过高中制服。每次他害怕地告诉毛球,她总是纳闷地回答:「我家没有那样的女孩啊,好奇怪哩。你知道我妹妹鞄吧?其它就是我妈、奶奶和五个上了年纪的女佣啊,真奇怪。」
总之当天苏峰向赤朽叶毛球本人重提了想和她邀稿的事,毛球之前投稿的作品,是在讲两个少女为一个少年争风吃醋的爱情故事,尽管最后落选,但看过无数漫画的苏峰却从这部粗糙而古怪的作品看出一种新的可能。总编辑虽然一度提出质疑:「你确定?」但又想到总不能一直让苏峰承接资深编辑挖掘的漫画家,差不多也到了让他培养新人的时机,便首肯了,苏峰便远从东京来到了这个宛如世界尽头的鸟取县西部乡镇。
「什么嘛,不能用这部作品出道吗?」毛球不服气地说。
尽管毛球的态度是那么不知天高地厚,苏峰却从她身上看出令人值得信赖的特质。
「这部不行,内容太奇怪了。」
「很奇怪吗?」
「是啊。除了爱情故事,你有其它想画的故事吗?」
「想画的东西啊……」
毛球撩起长发,打着哈欠开始思考。
期间苏峰渐渐折服于毛球身上新人少有的大方,宛如看破一切的豁然眼神,无法想象她只是个十九岁的少女。毛球的早熟其实来自于长年的战斗以及战斗结束后带给她的绝望,从都会来的苏峰对这些自然一无所知。
「苏峰先生。我不看书,也没什么教养,说到朋友,也只有队上那些人而已。」
「队上?」
「哈哈,是暴走族啦,一直到去年之前。我还是个整天飙车的太妹哟,家人都为我担心不已,我妈还每天早上瞒着家人到庙里『百次参拜』咧。不过自从我的死党去年死在异乡,这一切都结束了。」
「是出了意外吗?」
「不是……她被条子抓了,最后死在厕所里。她真傻,我没有一天不想忘掉她,真的。」毛球缓缓地将薄荷凉烟凑到嘴边叼着,见她拿起打火机,苏峰立刻帮她点火。毛球低声道了声谢谢,苏峰点点头安慰她说:「那一定很难受吧。」
「……那是当然了。不过没有那么容易忘记,毕竟和她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就是我的青春啊,虽然都已经结束了。」
毛球心里那股和年纪不相应的绝望,随着香烟的烟雾缓缓上升。苏峰的眼里闪着光芒,突然握住了毛球的手。
「干嘛突然抓着我。」毛球不耐烦地抗议。
「毛球,就是这个!把这些画下来!」
「啊?」
「漫画是画给年轻人看的,漫画家应该画出自己的青春,你有属于你自己的青春,把这些画下来吧。」
「可是我的青春很颓废,不适合画成少女漫画喔。」
「要怎么把你的青春变成少女漫画,是我的工作,交给我吧!我会让的故事变身成少女漫画的!」
「你真是个怪人,苏峰先生。」毛球讪笑着。
苏峰那时有个预感,这将是个很大的赌注,苏峰有个野心,他希望有朝一日能推畅销书,一跃为业界魁楚。他兴奋地和毛球分享这个梦想,毛球只是敷衍地回应:「喔,是吗?」她在笔记本上飞快写下台词,用铅笔画出如长剑出鞘般的马尾在蔚蓝天空下飞扬的画面,这时,一个圆滚滚、活像小惠比须的小学生探头进来。
「姐,你在做什么?」
「画漫画啊。」
「又来了,老是不出门,一直啊在家里,还画妆,你真的变得好奇怪。」
「孤独,姐姐要当漫画家了喔,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真的吗?好厉害!姐姐好棒喔!」
毛球转向苏峰,和他见面以来一直板着脸的毛球,第一次对他露出了笑容,她的笑容出乎意料的孩子气。
「听到孤独这么说,我好开心,姐姐会加油的。」
「啊……不过,以后你要在自己房板画喔。」
胖嘟嘟的小学生离开后,毛球微笑着继续画图。
毛球这天画出来的草稿尽管粗糙,却很具有冲击性,不时出现暴力、血腥的画面,惊世骇俗的价值观,完全超出少女漫画的范畴。苏峰看过后,提出许多建议:「这一幕画得太过了,要再收敛一点读者才能接受。」「这一幕很重要,要多画一些,用跨页来表现。」「故事可以再特别一点,再大胆一点,放手去画没关系。不过要注意,主角的性格要普通一点,这样才能引起一般读者的共鸣。」苏峰不厌其烦指出几个要注意的地方。
经过苏峰慎重的调教后,原本粗糙、暴力、反主流的作品,摇身一变为风格独具但适合中学女生阅读的成熟作品。接下来五天里,苏峰抛下其它的漫画家,一直待在赤朽叶家,和毛球埋首完成了故事初稿后,便飞也似地冲下山。「哎呀,真是个帅哥。」万叶的养母碰巧和苏峰擦身而过,苏峰有礼貌地向这位陌生的高雅妇女问安,请教她附近哪里有影印机,然后在超市以一张十圆的价钱影印草稿,再到邮局将稿子寄回东京的出版社,接着赶回大宅,叫醒在沙发上睡得正香的毛球,拟定故事细节。
总编辑那边传来消息,社内决定以短篇的方式刊登这稿作品,如果读者反应良好,就进行长篇连载。一得知这个消息,苏峰立刻一脚踢醒倒地假寐的毛球,要她着手完稿,结束后紧接着讨论起要连载的长篇作品。
万叶担心地在接待室外探头探脑,问说:「那个一直待在家里的男人到底是谁啊?」泪猜是毛球的男友,万叶惊讶地说:「怎么可能?毛球会看上那么漂亮的男人吗?」说完不停摇头。
直到赤朽叶毛球的处女作——描绘「Ladies」暴走族的爱情、友谊和战斗的《铁打天使!》刊登在漫画杂志上,家人才知道她居然成了少女漫画家。家人还心神未定,东京又传来捷报,说是毛球的处女作在读者投票中勇夺第一名佳绩,毛球和苏峰开心相拥,紧握彼此的手。
之后毛球便展开《红绿村Ladies暴走族传奇·铁打天使!!》的连载。这部超长篇漫画从八○年代中期到九○年代后半,席卷日本少女漫画界,连载超过十二年,可说是一场漫长的战役,苏峰就此住进赤朽叶家的接待室,不分昼夜和毛球开会讨论;毛球还是个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新人,每当她不知所措、失去自信、或是流下懊悔的眼泪时,苏峰便会适时严加申斥,并提供精辟的建议。他们就像乘坐在一艘名为《铁打天使!》的小船里,行驶在漫画界这片汪洋大海中,齐心奋力向前划。
毛球这个新人漫画家和苏峰这个干动十足的编辑,正经历他们的蜜月期,两人以绝佳的默契解决一切问题。作品转战和周边商品的授权,全由苏峰对外接洽,他在社内的地位也因此迅速提升;毛球则具备新人的柔软和钢硬,虚心受教。半年过后,毛球总算上手,甚至在苏峰提出建言前,便能提早发现问题。在漫画周刊上连载是件漫长而严苛的考验,时间永远不够用,渐渐地毛球不想再多花时间和苏峰讨论,大多数时候都独自进行作业。
早期苏峰常得往返东京及鸟取,疲于奔命,但是自从《铁打天使!》成为畅销漫画后,他不再负责其它作者,成为赤朽叶毛球的专属编辑。然而随着毛球羽翼渐丰,两人之间的关系也产生了奥妙的变化。毛球出道前,苏峰是老大,两人之间的地位像是「上司与下属」或是「兄妹」;渐渐地,两人的地位趋于对等,势力此肖彼长之中,作者毛球变成上司,苏峰只能被动等待稿子完成。苏峰挖掘出的故事,在毛球心中发芽、逐渐茁壮,有如一股滔滔不绝的洪流。这时,新人漫画家毛球拿到的版税,眼看就要超过大出版社员工苏峰的收入了。
这套漫画的成功完全超乎两人预期,刊登漫画的周刊杂志在短时间内创下超过八成的销售量,当时少女漫画周刊已是夕阳产业,公司甚至曾召开内部会议打算将杂志改为「隔周」出刊。毛球的登场改变了这个局势,销售量从每周卖不到二十万本,一下子飙升为七十万本。这波流行的浪潮之大,就连毛球自己也无法掌握。
《铁打天使!》的读者意外的多是些和帮派文化无缘、带眼镜绑辫子的乖乖牌女孩,她们在家里看漫画,在学校和同学讨论,毛球一跃成为时代宠儿。记者纷纷从大城市前来采访这个年轻的畅销漫画家。连载来年,在毛球二十岁那年出版的第一集单行本畅销热卖,不断再版。
出版社替毛球举办了全国巡回签名会,所到之处。都有正牌的「制铁天使」队员挥舞着旗帜到场,有人骑着鲜红的摩托车,按响「叭啦哩啦」的音乐喇叭造势,开车来的则将身子探出窗外,队员们焦黄的发丝迎着夏季微风,将毛球搭乘的保姆车团团围住。看到那些宛如从漫画里走出来的「Ladies」护卫队,那群戴眼镜的年轻读者莫不兴奋尖叫。场场签名会都有「Ladies」暴走族聚集,以红绿村为据点、总人数超过千人的「制铁天使」队员主动召集,北从北海道南至九州,她们一路上默默护送毛球。当时即将进入泡沫经济时期,帮派文化急速式微面临了后继无人的窘境。这群「Ladies」暴走族像要燃烧最后一点光亮,纷纷聚集到毛球身边。
时光飞逝,顺就这股潮流,毛球成为最受欢迎的漫画家之一。然而每年举行的巡回签名会上,到场的「Ladies」暴走族人数日益减少,她们像梳子上的梳齿般纷纷脱落,一个个长大成人步入家庭,成了贤妻良母,脱队之后,她们转而出现在签名会上眼镜少女队伍之中,抱着孩子,默默地请毛球签名,和她握手后回家。那段曾经身为战士的记忆仍在她们心底深处静静燃烧,就像幻影中风箱里的火焰。
毛球笑咪咪地出席每场签名会,身旁总跟着美男子苏峰,少女们看到美丽的漫画家身旁站着英俊的编辑,兴奋地尖叫连连,纷纷拿出即可拍相机拍下他们的身影,两人也报以灿烂的笑容,没人看得出漫画家和编辑之间的蜜月期行将告终。
关键的那一天其实早就来到,原本关系密切的两人开始在独处时互不开口。尽管苏峰在编辑部里的地位大幅提升,毕竟也只是个员工,即使一手打造出畅销作品,收入并没有太大改变;从中获利最多的是出版社,再来则是赤朽叶毛球。
《铁打天使!》表面上是漫画家毛球的作品,但其实是毛球和苏峰共同催生的产物;其中有漫画家和编辑间彼此的信任,有男人和女人的友谊,就像耍猴人和猴子之间那条重要的牵绳。然而两人在迷失中失去彼此,原本紧紧相系的手一旦松开,就再也无法牵起。
毛球每天被工作追赶得筋疲力竭,苏峰则因为立场逆转,只能枯等作品完成,他一手栽培的漫画家已经独立茁壮,再也不受掌控。待在那样的毛球身边,对身为男人的他而言,就像身处牢狱之中,这是苏峰的工作,对毛球而言,也是一旦起了头就必须继续承担的责任。苏峰甚至想过,如果赤朽叶毛球是男人就好了。在公司里他是人人敬畏的《铁打天使!》责任编辑,但是在漫画家面前,他却什么也不是。毛球有创作漫画的力量支持,因而能坚持下去,但苏峰却被漫画压得喘不过气,终于在某一天崩溃了。
这天苏峰好不容易等到毛球的稿子,下山前往邮局途中,突然刮起一阵山风,将他手上的稿子吹得漫天飞舞,如果立刻冲上前去,应该来得及捡回稿子,然而苏峰却一动也不动,仿佛已经耗尽全身气力,站在原地愣愣地仰望着鸟取灰色的天空。那股创作洪流改变了苏峰,也改变了毛球,他累了,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苏峰回到赤朽叶家,告诉毛球:「……稿子弄丢了。」这个消息令毛球震怒不已,两人久违地正视彼此。
毛球看出这个一手拉拔自己的编辑眼中,已经失去往日热情,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已经没有爱,没有期待,也失去了和自己站在同一阵线的斗志。苏峰的眼神流露出一丝轻蔑,他在毛球身上看到的只有钱和权力。毛球紧咬下唇,不颤助手们的阻止,狠狠掴了苏峰一个耳光。但苏峰仍是沉默不语。
「给我道歉!现在就跪下向我赔罪!」
苏峰乖乖照作,额头贴在榻榻米上,向这个他一手栽培的弟子下跪。毛球低声说:「……算了。」回到工作室下达「重画」的命令,和助手不眠不休整壁画了三天三夜总算及时完成,毛球不发一语把重新画好的稿子交给苏峰,自那天起,两人虽然同处一个屋檐下,一起工作,却再也不开口交谈了。
毛球决定每星期休息半天,星期一的傍晚以后就是她放松的时间。她并不外出散心,多数时候只是坐在檐廊上眺望后院景致。碰到独眼工人丰寿到家里来,会和他打声招呼,告诉他:「妈在接待室里。」偶尔也会和他聊一聊。
这个顽固的工人是母亲万叶的朋友,却是父亲水火不容的死对头。毛球和他很谈得来,因为她一样顽固,也害怕变化。
丰寿和毛球经常聊起那个死去的女孩,丰寿对侄女蝶子的死一直引以为耻,正因为他想法传统,受到的打击也越大。
「世人都光说些难听话,虽然她上高中后学坏了,可是她以前确实是个好孩子啊。为什么大家都把她说得像是天生的坏胚子呢?」
「随他们说吧,叔叔,不管他们怎么说,我们都喜欢蝶子。谣言总有休止的一天,我们对她的爱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毛球小姐,听你这么说。我真是太高兴了……」丰寿吸着鼻子说。
尽管时代变了,熔炉却依旧没变,而丰寿也始终如一。万叶常和丰寿在一起,曜司则一如往常埋头工作,不顾家庭,他知道了长女毛球成了漫画家的事,并没有表示反对,将家里事全权交给母亲阿辰和妻子万叶处理。
尽管毛球畏惧变化,就在她成为畅销漫画家的二十岁那年,也就是一九八六年的夏天,经历了一个惊人巨变。
她的母亲万叶早已目睹过的那个悲恸的夏天,终于降临在赤朽叶家。
我的舅舅赤朽叶泪那年将满二十二岁,即将以优秀成绩毕业于当地的国立大学,赤朽叶制铁的员工都因为有个优秀的继承人而放下心来,因为其它的孩子都不怎么可靠,像是从太妹变成漫画家,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毛球,阴阳怪气、老是横刀夺爱的百夜,吊儿郎当、每天只顾玩乐的女高中生鞄,整天关在房里的小学生孤独。全家人都将希望放在泪身上,就连曜司也兴致勃勃地开始将经营企业的本领传授给他,然而事情就在没有任何征兆之下发生了。
那年暑假,泪和几个大学同学到碑野川上游的中国山脉脊梁旅行,一行人在山上开心唱着歌时,突然惊觉歌声里少了一个人的声音,察看之下才发现泪失踪了。有人说他失足滑下碑野川,但没有人亲眼目睹,反正大家在发现少了一个人的同时,就再也没人见过泪了,好像这个世界只是暂居的旅舍,他就这么干脆地消失在山间。这时悬崖下的河川隐约传来重物落水的声音,大家纷纷拉长耳朵倾听,大声疾呼:「喂!泪!」「赤朽叶!」大家掉头街下山路,还是没看到泪的踪影,只好下山报警。其中一个伙伴一度疯狂地想跟着冲下山崖,其它人大喊着「三城!」奋力阻止他。随后搜救队在山里进行大规模搜索,仍没有任何斩获,泪仿佛从世上蒸发一般,完去失去踪影。
消息传回赤朽叶大宅后,曜司完全无心工作,就连百夜也暂时放下有如「百次参拜」般活跃的私通行径;毛球完全抛下漫画周刊的连载,惊慌失措地到山上各间神社庙宇求神问卜,发了狂似地在山上狂奔。「哥!哥!」的呼喊声周量在山间。分房的家眷们也都分头上山,帮忙寻找泪的踪影。
得知即将成为大房重要支柱的长男就这么凭空消失,仿佛被风吹得不知去向,大宅所有人都出动了,大家越过山脉,在山中四处呼喊着泪的名字,只有他的母亲万叶一个人关在房里。上了年纪、圆滚滚的赤朽叶辰来到像雕像般静坐不动的万叶面前,把手搁在她的腿上,说道:「没关系的,万叶,没关系的。」
自从那个晚上看见泪离开人世的未来影像后,万叶始终保守着这个秘密,但就在这个时候,她打破了二十二年的沉默,趴在阿辰丰腴的腿上痛哭流涕,像产下泪那天早上的情景。
「妈,我都知道,我早知道会这样了,一直瞒着你们,对不起,大家那么看重那个孩子,可是……」
「没关系的,自从选了你当媳妇以后,我就做好心理准备要把一个孩子还给山里,因为你是跟山里人要来的啊。」
「但是……我……一直都知道啊。」
万叶的肩膀颤抖着,她抬起头,直直地伸出右手食指。
她指着后院,指向流过后院的那条小河,她常常独自一人站在河边沉思。
「明天早上泪就会回家来了,只剩下空壳了回来,我一直都知道,因为我是万里眼啊。」
阿辰听完,走到后院注视着河面,这条河是源自深山的岩石细缝中进出的清泉,水质清澈,河水里面还有水草摇曳着。
阿辰吸了一大口气,突然发出雷鸣般的巨大吼声,叫着毛球的名字,她的吼声响遍全村,就连风儿也暂停流动,山脉都为之动摇。
毛球浑身是泥、披头散发,赤着脚奔回后院。阿辰指着小河说:「你负责仔细看着这条河,听清楚了吗?」毛球听出阿辰口中的异样气氛,静静地点了头,她坐在檐廊上,一直到夜深人静、传来猫头鹰啼声时仍然没有离开,一直瞪着昏暗的小河。毛球素着一张脸,全身是泥,眼球里布满血丝,夜晚的风轻轻吹拂着她。
毛球一刻也不合眼地盯着小河。天终于亮了,泪也缓缓地归来了,随着小河的流水,全身冰冷的回到了大宅。一切全如万叶所预视的。
泪的遗体漂浮在小河中,他的遗体顺着这条源自碑野川的小河,回到家了,苍白的脸上还带着温柔的微笑。毛球慢慢站起身,踩乱了地上红莲火焰造型的细沙,冲到泪面前。她赤脚踩进小河里,用结实的双臂扶起泪,唤着「哥哥、哥哥……」泪仿佛还活着一样微笑着,就像平常两人对上视线时露出的那个温柔笑容。「哥哥、哥哥……」毛球颤抖着走出小河,河水沿着身子流满一地,她惊慌失措地走上长廊,口中哺喃念着「哥哥、哥哥……」她全身湿透,长发沾着泥,双手紧抱着哥哥已经断气的沉重身躯。
阿辰叫住在晨雾中佛徊在走廊上的毛球,毛球回过头去,看见从阿辰的身后发出了神圣的光芒,她愣在原地,感觉第一次这么需要祖母的帮忙,她不知所措,重复说着:「怎么办?奶奶?怎么办……」阿辰看着她,点了点头,毛球将泪放下,颓然跪倒在地,发出有如野兽怒吼般的哭声,这时万叶走出房门,直直瞪着走廊上泪的尸身。
万叶的头发在一夜之板转为银白。那头原本长及腰际、遗传给毛球、覆董在黝黑肌肤上的秀峰黑发,从发根到发梢都变成了白雪的颜色。
赤朽叶大房的三代女子——阿辰、万叶和毛球茫然地席地坐着,守护着众人寄予厚望的长男冰冷但却面带微笑的尸身。其它家人和分房的家眷也感受到道一带异样的气息,纷纷回上前来。
面对长男突如其来的死,曜司完全失了神,天黑之后。他注意到妻子过度冷静又像看破一切的眼神。他逼近万叶。问道:「你该不会早就知道了吧?你早就看到这一幕了?」
「我知道……」万叶缓缓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说!」
曜司甩了万叶一耳光,这还是他第一次对她动粗。万叶一直低着头,曜司愣愣地站在原地,过了许久,他平静地问万叶说:「我什么时候会死?」
「……」
「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赤朽叶制铁之所以能撑到现在,是因为我先知道了爸爸的死,这都多亏了你是万里眼,万叶。我一直希望活得够久,继续好好经营公司,但是没人能知道自己将来的事。」
万叶看着丈夫。
眼前曜司的模样,和自己当年看到的那个断头而死的幻影,容貌上没有太大差别,万叶知道曜司死期将近,她跪了下来,伏在地上对丈夫说:「日子不远了。」曜司紧咬的下唇渗出血来。
毛球除了打架和画漫画之外一无是处,剩下的女儿们也不能指望,老么虽是男孩,但还在念小学。曜司走在大宅迷宫般的长廊上,生平第一次在自家迷了路,不过有所动摇的,说不定不是曜司,而是失去了继承人的赤朽叶家大宅也说不定。曜司在长廊上徘徊了五小时,总算来到守灵的房间,毛球正扑倒在棺木上号啕大哭,他抓住了女儿的右手。毛球的左手则被编辑苏峰紧抓着不放;这期的杂志注销「作者因病暂停一回」启事,不过下一期总不能再编出「作者外出取材暂停一回」这种借口。这本少女漫画周刊都是算《铁打天使!》在撑持,如果下期再开天窗,销售数字绝对会骤减,上头一定会找人开刀。尽管苏峰还是不肯和毛球说话,但他的手却一直尽卖地牢牢抓住自己一手栽培的摇钱树。
曜司一把抓起毛球,连美男子苏峰也顺势被拉起。毛球浑然不知自己两手都被抓住,嘴里还一直哭喊着兄长的名字。
「毛球。你以前有没有听过爸爸的话?」曜司对毛球大吼。
「没有。」
「我曾求过你什么事吗?」
「没有。」毛球哭着回答。
「那你愿意听听爸爸的请求吗?」
「好。」
「招个女婿。」
「我知道了。」
苏峰气得大叫:「怎么可以!她十年不准结婚,她得继续画画,不然我们公司怎么办!」
曜司死瞪着苏峰俊俏光润的脸庞,苏峰也不甘示弱地回瞪他,两人之间被抓住双手的毛球失魂落魄地垂着头,惨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那晚毛球和其它手足之间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因为他们都知道母亲是万里眼,能预知未来,父亲会要毛球招赘,就表示他知道儿子死后自己也将不久人世吧。这么一来,家中必须有人招进父亲满意的女婿,好守住这个家,守护家族。正是出生大家族的女性的义务。
毛球虽然混过太妹,但责任感很强,从知道哥哥泪过世的那一刻起,她就一肩扛起了两个重担:一是身为幅销漫画《铁打天使!》的作者,她必须继续画下去。二是身为赤朽叶家的长女,她必须守护这个家。这两个重责大任沉甸甸地压在这个二十岁女孩强壮的肩膀上。
毛球的人生总是受死人摆布,那一次也不例外。
守灵当晚,只有苏峰不了解整件事情背后的意义,对他来说毛球只是一个漫画家,而他只担心自己的摇钱树被人夺走。身为毛球的专属编辑,他住进了赤朽叶大宅,却对大宅的内情一无所知。甚至在守灵时看到百夜,他还以为那是女佣的鬼魂,尽可能不和她对上眼,这样的人当然不会知道现在弥漫住家族众人的那股压力代表的意义了,当他听到毛球在不知道对象的情况下就爽快地答就婚事,不禁搔乱了头发,发出悲鸣。他一路狂奔而下,赶到两层楼木造建筑的NTT,发了通急电回报东京的出版社,叫波在空中闪耀,一路向东飞去。
无法阻止赤朽叶毛球闪电结婚苏峰。
苏峰就这样丢了工作。
隔天毕行的丧礼,从东方来了一个貌似苏峰的美男子,他也穿着意大利制的西装,递出一张尖锐得可能刺伤手的名片。上面写着「完钟晶」。完钟也出席了丧礼,他向毛球致意后问到结婚对象一事,毛球只说:「不知道。」远钟来赤朽叶家前已经啊查过了,得知毛球正和当地一个同年的丑大学生交往,他说出这个大学生的名字,毛球却用奇怪的眼光回答他:「应该不是他吧。」
远钟虽不如苏峰那般对漫画有强烈的热情,但却是个聪明人,当晚他就大致掌握大宅的状况,知道毛球是为了顾全家族企业才答应招婿,判断这场婚事对工作的影譬应该不大。毛球的连载只停过一次,兄长的还礼一结束,她马上投入工作。如果她流下泪水,远钟便替她拭去。同时也增加了助手人数,远钟从都市里带来几个有志于漫画的少女帮忙,总共有七人之多。少女常驻在毛球的工作室里。每天帮忙描线和贴网点,毛球每天画个不停,画到一半哭了,新的责任编辑就为她拭去眼泪。周刊的连载工作非常最苛,读者回函中忠实地反应出作者受欢迎的程度,只要人气开始下滑,作品便有遭到腰斩命运的可能。读者的热情造就毛球成为明星,然而也是这股无形的力量逼迫毛球得不停画下去。苏峰发掘了毛球这个金矿,不过接下来得靠毛球自己继续挖掘,渐渐地那股洪流变成金黄色的,源源不绝流泄。读者的支持越来越热情,不知不觉中,毛球成了背负整个编辑室命运的招牌漫画家,事态已经超出了毛球所能控制的局面,她只能不停画下去,而她的眼泪,就交给那双从身后伸手过来的陌生男子远钟来拭去。
就这样,料理完兄长的丧事不久后,毛球招赘的事也正式定了下来。
七七四十九天
毛球的夫婿由阿辰作主挑选。曜司在赤朽叶制铁的员工里挑选了几个勤恳青年,带着他们的照片和个人简历来找阿辰商量。阿辰看都不看一眼,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说:「就是他了。」万叶似乎早料到阿辰会选中哪一个,在曜司来找阿辰前就一副了然于心。曜司走进毛球的工作室,强忍着迎面扑鼻的少女体味,提起招婿的事,毛球头也不回地说:「你们安排就好。」远钟代毛球收下男方的简历数据,随手放在桌上。
不过那晚毛球工作到一半,突然「啊」地叫出一声。她想到应该把招赘的事跟男友说一声才行,这种事理应当面告诉他才对,但现在毛球没那么多时间,她只要一休息,印刷厂那边就要惨叫开天窗了,情况就是这么紧急。
毛球脑中瞬时闪过一张女孩子的脸。
她有着酷似自己的浅褐色肌肤、大眼睛和有同样结实的体格。
就是某个雨天,她在宵町巷遇见的那个不知名的菲律宾女孩,毛球右手描线,左手拨号打电话给忍大哥。多田忍在那之后生了三胞眙,现在成了四个孩子的爸,或许是忙着带小孩,接电话的不是忍,而是毛球的第一个男人野岛武。
武总算正式成为职业拳手,现在白天看店,晚上练拳到天亮,听到毛球说起菲律宾女孩的事,武笑说:「这么久没联络,居然一开口就说梦话。」毛球似乎听到忍在远处大声回说:「我认识她,她叫爱拉。」忍说他曾把爱拉误认为毛球,在宵町巷和她说过几次话,两人后来就熟了起来。
毛球继续右手描线左手拨号到爱拉工作的店里,是爱拉本人接的电话。
「我叫毛球,记得吗?前年我们曾在宵町巷见过面。」
「毛球?」
「那一次你帮我把摩托车扶起来。」
「啊,是你,你给了我一把伞。」
不过是两年前的事,毛球却觉得仿佛有十年那么久。她已经完全忘了伞的事,爱拉却至今还留着那把伞,说着便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
爱拉今年二十一岁大毛球一岁。听忍说她这两年弄坏了身体,债还没还清,只能停止外面的工作改在店里接电话。忍到宵町巷帮毛球谈妥这件事,隔天爱拉就来到赤朽叶家的大宅。
爱拉的长相依旧酷似毛球,女佣甚至误以为毛球上美容院去烫了头发,不过到玄关迎接爱拉的万叶却像没注意到这点,若无其事地牵着爱拉的手到里头的房间,一面呼唤着:「毛球,有客人唷。」爱拉像是觉得万叶的一头银发很稀奇,忍不住伸手去摸,万叶转地头来,睁着那双打从儿子过世后完全凹陷的双眼望着她说:「这是一个晚上变白的。」
「好漂亮。」
「是吗?这是悲伤的颜色啊……」
爱拉披着一头卷发,浅褐色的肌肤上,炯炯的双眼如黑曜石般闪亮,还涂着鲜红的唇膏,热裤下是双笔直的长腿,毛球慢吞吞地从工作室探出头来,举手对她打了招呼,爱拉害羞地挥着手回应。
两人并肩站着,看起来的确很相像。她们的血液里很可能流有同一块土地上的血缘,不过两人相隔一个海洋在不同环境下出生,一个生为资产家的女儿,一个是在异国弄坡身体的女孩,两人心中同时涌上一种奇妙的共鸣和互相排斥的矛盾感受。爱拉站到毛球面前,歪着嘴挪俞地说:「是你买了我吧?」
「是啊。我用money买了你。」
「那我要做什么呢?money的毛球。」
「假装成我就好了,剩下的时间你就放轻松做你自己,养好身体吧。」
「哼!」爱拉闷哼一声,她看了看毛球杂乱无比的工作室,再看到睡眠不足导致肌肤干燥,眼球布满血丝的毛球说道:「我会好好放轻松的,连你的那一份一起。」毛球笑了起来。
爱拉就这样成为毛球的替身,毛球在工作室里继续画画,需要在人前露脸的工作就交给爱拉。身为当代的畅销漫画家,平常媒体的约访多得毛球无暇顾及,因此她把所有电视节目或杂志访谈,全推给爱拉应付,爱拉只需说说场面话,她的日文还算流利,可是因为事前没做足功课,访谈时总是语无伦次,实在不是一个称职的替身。不过她无厘头的对话竟意外地大受好评,采访邀约越来越多,毛球便将所有的采访和出版社酒会等需要露面的工作,全交给爱拉。
此外,爱拉也顺利完成了她的第一份工作——和大学生分手。虽然爱拉在状况外和大学生见面,不过当时大学生已经和百夜私通有一段时日,对她言听计从,因此爱拉说完以后,他也只是敷衍地点头称是,爽快地答应分手。毛球的大喜之日逼近,一天爱拉闲得发慌,晃到工作室,问说:「结果你到底要和谁结婚?」毛球抬起头。一脸困惑地说:「我不知道。」
「这里有照片喔。」
看起来和漫画家一样满脸疲态的责任编辑远钟,手指着桌上的男方简历,上面已经沾满了百夜密密麻麻的指纹,爱拉看了照片说:「是个普通男人喔。」毛球没反应,她抬起头来。发现毛球手上握着笔,竟坐着睡着了,远钟将她摇醒,醒来后毛球又开始抽抽噎噎说着对哥哥的思念,远钟胡乱抹了抹她的脸,工作室里的书桌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几个助理认命地专心工作。爱拉悄悄离开了工作室,回到她那个舒适的小窝。
婚礼当天,毛球一边拿着笔继续工作,一边让人化妆、上口红、换上纯白礼服。最后她总算站起身来。「结束了,远钟,拿去!」远钟接过稿子,立刻奔向邮局,才寄出稿子就因为过度劳累昏倒在邮局里,被救护车带走。救护车的警笛声「哦咿哦咿」,将美男子编辑送至医院的同时,大宅里的毛球正等着迎接婚礼的时刻。
另一边,主角之一的新郎心中满是恐惧与紧张,在坡道上心神不宁,排徊不定,盘算着是否该逃走,听见远方传来不祥的救护车笛声,他的心里又莫名增添了几分不安。
新郎名师美夫,二十七岁,是制铁厂工人的儿子。因为父亲被公司从制铁部门调去送货,薪水变少了,从此他便自己送报来赚取学费,高中学业后苦读考上东京最高学府,毕业后回到红绿村,进入赤朽叶制铁上班,最近才终于偿还完助学贷款。
曜司欣赏美夫认真的工作态度和条理明晰的头脑,让他年纪轻轻便担任重要职位。一天,曜司找美夫到山下的泡泡茶屋,美夫纳闷着曜司找自己做什么,曜司便突然询问他入赘的意愿,那不过才十天前的事,美夫起先开心极了,心想自己一个工人的儿子,有一天居然能出人头地,这么一来他的兄弟也有好日子过了。转而一想,赤朽叶家的女儿,该不会是那个声名狼藉的毛球吧?美夫以前从宿舍大楼去赤朽叶制铁上班途中,曾在坡道上差一点被混太妹时期的毛球骑摩托车撞个正着,还被她的黟伴围住取笑,他心想如果是妹妹鞄就好了,但又想,鞄高中还没毕业,不可能是她。他诚惶诚恐地向社长确认,果然是毛球没错。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无法推辞,美夫慌张地找家人商量,向友人哭诉。等到回过神来,已经是婚礼当天了,他的父母还帮他准备了一个梧桐木制的衣橱,接他入赘时带到女方家。美夫这才认命,这天早上耳边听着不祥的救护车响笛声,战战兢兢地走上山。
美夫是个优秀的员工,也会是个踏实的经营者,但却不是个有野心的人;曜司认定他具备妥善经营公司,将企业传承到下一代的才能。这样的美夫此时一脸正经,全身颤抖着走在坡道上。
他终于来到了赤朽叶大宅,穿着礼服的曜司和万叶就站在院子里。曜司活像拿自己的长手长脚不知如何是好的细长影子,他身旁的万叶一头银发随风飘扬。「你来了。」万叶说。美夫沉默地低下头。身穿白色礼服的毛球慢条斯理出现了。毕竟是自己的大喜之日,这天出席的总算是毛球本尊,而不是分身。赤朽叶一家还沉浸在长男夭折的悲伤中,每个人的表情都显得恍偬。毛球披着白纱,手上拿着精致的捧花,喃喃说道:「穿成这样真是蠢毙了。」美夫光是站到毛球身边就吓坏了,根本没细听她在说什么,膝盖直打颤。他从毛球身上感受到一股不辱常的紧张气息。那是背负时代重任的人身上特有的两种光环:毛球身上散发着华丽的光芒,但同时也发出死亡的气味。
当晚,美夫待在阴暗的寝室直瞪着墙壁。午夜过后毛球缓缓地走进房里。外头传来工作室里走动的女孩的说话声。「远钟先生病倒了。」「没有编辑怎么办?」「老师刚才已经给我下次的故事大纲了,你先收集资料。」「老师呢?」「洞房!」「啊。对喔。」少女们简短的话音透地墙板传了过来。
毛球一头长发梳成发髻,脂粉末施。像个幽魂一样站在那里。不管是脸或身体,这时的毛球都透露出远超过二十岁年纪的疲惫,和白天穿着华丽礼服的她判若两人。看着她布满血丝的双眼、浅褐色的干燥肌肤,美夫后悔了,一心只想逃回山坡上的家。这时,他察觉到毛球的犹豫,眼前的她仿佛就像只胆怯的小动物,他仰望着毛球的脸。毛球似乎想诗他开心,朝他咧嘴微笑,她的笑容看起来意外地童稚又缺乏安全感,美夫心中对「丙午女」的恐惧瞬间一扫而空,甚至同情起毛球来。他心想,对方毕竟只是个比自己小七岁,又刚失去兄长的女孩啊。这时毛球伸出结实的手臂,用力拉住美夫纤弱的手。
「真麻烦。你帮我解开腰带。」
「啊?」
「算了,我自己脱。」
毛球搔了搔头,一把将美夫拖进被子里。美夫害怕极了,这时他才真正了解到自己不只是结婚,而是成为自古就在红绿村天上界呼风唤雨的赤朽叶家的赘婿了。某种意义上,这个家族没有男人,也没有女人,一切全由血缘主宰。因此在这张洞房夜的床褥上,也不存在着女人。
黑暗之中,美夫感觉到一股意志,一个温暖的东西包覆着美夫,他清楚知道那不是女体,而是被大宅附身的一股鲜红意志,这股意志从前怀抱着万叶,今晚则包覆着美夫。毛球压着美夫,无声地啜泣着,当她的泪珠滚落在脸颊上时,美夫对眼前这个孔武有力却又疲惫不堪的美女瞬间涌上了怜爱之情。他伸出纤细的双手,抱住妻子。黑暗中毛球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容。
新婚夜之后毛球为了想尽快怀孕,频繁地到新房过夜。「线描好了,你把铅笔线擦干净。」「老师呢?」「新的责任编辑来了。」房外仍然依稀听见少女们忙碌的交谈。
新的责任辑辑名叫「绵贯」,同样是穿着意大利高级西装,二十五岁左右的美青年,漫画的连载工作持续进行,包覆大宅的金黄色洪流不停地向外奔流。
而另一方面,因为泪的夭折而结合的毛球和美夫,在生活中日久生情,渐渐接受了对方,成为真正的夫妻。
两年后,赤朽叶家有人决定到都市去,那就是次女鞄。
尽管早一步从高中毕业并进入当地企业工作的百夜再三阻止希望她留下,鞄还是坚持想进东京的短期大学。当时家人都很中意毛球招来的那个勤奋又聪明的女婿,便答应了鞄的要求。尽管万叶反对,不过毛球在家庭会议上力挺妹妹说:「就由她去玩两年吧。」
「像鞄那样的孩子,不让她好好玩个够,她是不会死心的。是不是。美夫?」
听到妻子突然征求自己的意见,美夫咳得说不出话来。在公司当然另当别论,美夫在家庭会议上,一向刻意低调不轻易发表意见,毛球为顾及丈夫的面子,不时会询问他的意见,鞄和孤独因此也对美夫另眼看待。
那年十八岁的鞄放弃成为偶像歌手的心愿,转而梦想成为女演员。她说要去追求梦想,考上短大后便一个人住在东京,当时的大学生已经不再住在以往的木造公寓或宿舍,而都住进时髦的小套房,不再是二点二五坪的和式房间和蹲式马桶的狭窄格局,而是三坪大小,铺有原木地板的时髦西式房间和卫浴设备。鞄刚到东京时,泡沫经济正盛,她乐得每天尽情展露自己年轻的本钱,流连迪斯科舞厅。女大学生的夜生活华丽而淫猥,鞄和几个爱玩的同伴褪去乡下姑娘的土气,穿上光鲜亮舅的华服,在都会夜景、高价礼物和男人的甜言蜜语中渡过无数个夜晚。
「每天都这么快乐的话,真想一直待在东京不回去了。」
鞄进了演员训练班,经常参加试镜,虽然结果常常不尽人意,但夜晚的乐趣让她忘却所有白天的不快。
就在鞄站在高台上,随合着浩室舞曲狂乱地摆动身躯的同时,弟弟孤独终于从对核子武器的恐惧中走出来。
多年后孤独舅舅告诉我,那之后美苏冷战的年代终于宣告结束,这对于小学起便活在核子武器与第三次世界大战威胁阴影下长大的孤独来说,实在是个令人意外的结果。他在电视上看到分隔东西德的柏林围墙被推倒,年轻人爬上围墙站上墙头,嘶吼着「和平」。而国境警备队并没有出面扫射。甚至连围墙的瓦砾都成了叫卖的商品,孤独震惊极了。苏联将国名改回俄罗斯;而在日本国内,自民党的惨败结束了长久以来一党独大的政治局面,非自民政权从此诞生,世界局势瞬息万变。
升上中学之后,只有的三天孤独乖乖到校上课,之后便又拒绝上学,父亲曜司找他谈话,他表明想在家自修,孤独的态度非常坚决,这点和姐姐毛球很像,后来他参加函授课程,成绩优异,曜司只能勉强接受了他的做法。
一九八九年昭和天皇驾崩,年号也将变更,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民众惊惶不已,却也只能默默接受时代将要改变的事实。吊唁天皇的民众辨成长长的人龙,电视新闻和报纸终日报导天皇驾崩的消息,百姓的悲伤和失落感在新闻报导推波助澜下日益加深。连续几个星期,全国都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有如被一块黑布紧紧覆住一般。
新的年号颁订为「平成」,人们的生活总算逐渐回归常轨,时光不停流逝,虽然发生了许多或大或小的变化,时间仍无时无刻不继续往前走。就在春天来临,温暖的阳光再度普照大地时,红绿村天上的赤朽叶家再度面临挑战。
一直以来以女王之姿君监大宅的赤朽叶辰,终于倒下了。
阿辰平常总是摇晃着矮小肥胖的身躯,像颗球一样的穿梭在大宅里。那年春天某一天,在到孤独房间的途中她突然跌了一跤,要带给孤独的金平糖,五彩缤纷的散落一地好不壮观。阿辰细声呼喊着万叶,听到声音的女佣想扶起她,却被她拒绝。口中一直不断呼唤自己挑选的媳妇。当时万叶正外出购物,等到她回家时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那段时间阿辰一直仰躺在敝满金子糖的走廊上。不时发出呻吟,不管是女佣、听到消息赶回家来的儿子曜司、继承人毛球,她都不许大家碰她。等到双手提满购物袋的万叶终于返家,她才小声地对媳好说:「我受伤了,带我回房。」她的语气中充满不安,万叶赶紧搁下购物袋,来到婆婆身边。
阿辰一直以来脸色红润、身形圆润;而万叶却已满头银白、眼窝凹陷。乍看之下两人年龄差距不大。万叶结实的双臂轻轻抱起阿辰送她回房,来看诊的医生说阿辰是骨折了,自那天起,阿辰就一直卧病在床。万叶尽管片刻不离,仔细照料,阿辰那原本圆滚滚的身子却还是像泄了气的皮球日渐缩小,瘦下来的脸颊看起来确实很像儿子曜司。除了万叶,阿辰不准任何人进房,只有一次例外。
那天毛球小声地在房门外唤着母亲,万叶出来后,毛球用手拢了拢疏于照顾的长发说:「终于那个了。」
「什么那个?」
毛球不耐烦地指着自己的肚子。她总算怀了美夫的孩子,万叶进房向阿辰报告这件喜事,阿辰说想见毛球一面,毛球进房后。看到躺在被褥里的祖母身子变成这到小,差点惊叫出声,急忙闭上了嘴,阿辰变得又小又白,乍看下像个可爱的少女,她皱着脸微笑着,许是因为瘦下来的缘故,眼睛看起来比以前大。她眯着眼睛说:「孩子要出生啦。」
「嗯,终于等到了。出版社说愿意放我休息一星期。」
「在这么艰困的年代出生啊。」
「每个年代都是一样的,奶奶。每个年代都是艰困的年代啊。」
「呵呵呵,你真是个勇敢的孩子。」
阿辰眯着眼仰望着毛球,轻轻摸了摸她微微隆起的肚子。太阳下山了,风吹着院子里的树木沙沙作响。
之后每当有人问到一九八九年,我都会回答:「就是宫崎事件(注1)那一年。」我这么一说,大人们就知道是哪一年了。此外,奥姆真理教等新兴宗教的抬头,也从那年开始受到世人瞩目,在「虚构世界」长大的少年少女成年之后,似乎也将「虚构世界」带入了现实世界,光怪陆离的犯罪接连发生。
注1/一九八八至一九九九年间发生于东京、崎玉县的女童虐段案件。凶手宫崎勤一共虐杀四名年约三到七岁的女单,并有性侵、支解、煮食尸体及其它变态行为。被判定具真多重人格。于二○〇○年确定判处死刑。自此儿童性犯罪在日本国内开始受到重视。
而我就在那一年出生了。没错,当时赤朽叶毛球怀的那个孩子就是我,赤朽叶瞳子。
那年秋天,消瘦许多的赤朽叶夫人间辰终于合上双眼,在沉睡中离开人世。分房家眷和红绿村村民纷纷前来参加阿辰的丧礼。躺在棺木里的她雪白的肌肤上布满皱纹,身形却如少女般娇小纤瘦,年轻人看了莫不惊讶不已。上了年纪的长辈却擦去脸上的泪水笑着说:「哎呀。阿辰变回以前的模样了。」赤朽叶大房的夫人阿辰生前以凌驾夫婿的风采,掌理着家里大小事,守护着赤朽叶家。而在最后,她回复成出嫁前的模样,踏上人生的归途。
众人抬着棺木摇摇晃晃地走下山。吹笛人、吹海螺的老翁、打鼓的都来了,大家热热闹闹、开开心心地送阿辰踏上最后一程,阿辰算是寿终正寝,大家的脸上都带着笑容参加她的隆重葬礼。
下山途中,灵柩一度因为风太强而剧烈摇晃。万叶这时不禁低呼:「啊。母亲。」
围观的民众当中,她发现了养育自己的多田夫妻。养父因为罹患风湿坐在轮椅上,养母在后面推着轮椅,两人结婚多年后,就连表情和动作都很相像。他们对阿辰合掌哀悼。多田家的儿孙慢慢围拢上来,全家人一起离开回宿舍大楼去了。万叶默默目送他们离开,秋风吹拂着她的一头银发,这时养母突然回过头来。对着万叶微笑,万叶向她点了点头,养育自己成人的养母尽管上了年纪,看起来还是充满活力,笑容温柔。
在阿辰离开大宅后,大家便开始称呼万叶「夫人」。阿辰卧病后,一直是万叶在打理家中大小事,她表现得相当称职;反倒是毛球很不习惯大家改口叫她「少奶奶」,毛球依旧成天画漫画,对外的事全交由分身爱拉处理。她和二十岁时一样,埋首于漫画之中,即使晋升成「少奶奶」。对家中的事仍是一知半解。
那年冬天,毛球察觉自己快要临盆,连忙唤来母亲。万叶拉着产婆,赶到毛球的工作室去,毛球全身冷汗直流,脸色憔悴,却仍不停向助手下达各项指令。她神态轻松自若、从容不迫,和万叶生产时的痛苦形成强烈对比,一点都不像是头一胎产妇。
在此同时,大宅的另一间房里,毛球的替身爱拉也正痛得在地上打滚,彷佛代替毛球承受了生产痛楚,那天爱拉想煮点家乡菜,在厨房里弄虾吃却不幸食物中毒。爱拉不停喊着肚子疼,痛得在走廊上打滚,碰巧经过的孤独只好留下照顾爱拉到天亮,谁叫大宅里的女眷上至夫人下至女佣见习生,都到毛球房里帮忙接生了。
「都是虾子,虾子臭掉了!」爱拉口中不断这么喊着。
工作室里的毛球则是轻轻松松生下了女儿,真要归功分身爱拉连痛苦部分担掉了,虽是第一胎,产程却异常顺利,就在朝阳下毛球听到万叶说孩子已经出生了,松了一口气低声说:「终于生了。」
身为毛球的女儿、泪的外甥女,我出生的过程实在平凡无奇,就像寻常婴儿一般,出生之后大声啼哭,外婆万叶抱起我之后才停止哭泣。
「生出来了,生出来了,啊,太好了。」
母亲毛球说完,流下一滴小小的泪珠,而父亲美夫此时终于获许进入房里,战战兢兢地抱着我。后来毛球将我取名为「瞳子」。到区公所登记户籍。「因为你的眼睛又黑又亮,让人印象深刻呀。」长大后母亲这么告诉我,但我觉得她一定是骗人的。
其实我本来应陔会被取名为另一个名字,是曾祖母阿辰生前就决定好的。就在毛球将女儿的名字登记为「瞳子」之后没多久,万叶满怀孺慕之情细心整理阿辰的遗物,发现一张和纸,上头阿辰用浑圆的字迹写着两个字。
「自由」。
曾祖母原想将我命名为「自由」。我的全名原本应孩是「赤朽叶自由」。一直到现在。舅舅孤独还经常叨念着道件事。每当这种时候我便会暂时躲起来,一个人思考自由的意义。
自由是什么?对活在现代社会的我们而言,自由究竟是什么?对女人而言,自由又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呢?
每当我不停思索着这个问题。就会觉得自己是个不幸的女孩,不禁憎恨起母亲毛球。她虽然不曾对任何人提起,但我却坚信,她会将我取名为「瞳子(touko)」,一定是因为这名字发音和「蝶子(chouko)」近似。
我出生后不久,泡沫经济开始瓦解。
股票和价格无量下跌,银行呆账成堆,许多从事投机生意的人纷纷破产,一些在本行之外还涉足房地产投资的,也陷入不得不卖掉公司救急的窘境,生活顿时没了着落。大学生毕业后谋职不易,多数人只能靠打工临时谋生。
泡沫经济风光的时候并没有为地方都市带来任何好处,瓦解时的余波却像暴风雨般重创了这些小城镇。红绿村人称做「下黑」的黑菱造船宛如巨木倒地般突然破产,村人受到重大的冲击。黑菱造船高管决定弃守造船业,转往建筑业发展,仍无可幸免地受到泡沫经济的影响,转售土地时被地价暴跌的巨浪所吞噬。貌似力道山的女婿也因为操劳遇度而病倒,没多久就咽气了。黑菱绿一度轮流和两个已经成年的孩子同住,却一直处不好,便带着还在念高中的老三投靠赤朽叶家。老三是个女孩,名叫由香里。由香里成绩优异,到大学毕业为止一直寄居在赤朽叶家。虽然她坚持要半工半读完成毕业。但同样是苦学出身的美夫极力反对。「女孩子绝对吃不消的!」平常美夫因为顾及曜司感受,几乎不在家族会议上发言,但这次却一反常态。毛球也赞成美夫的意见,这件事就这么谈定了。由香里和母亲缘搬进大宅住,直到独立生活为止。大学毕业后,她进入中国电力公司工作,成了女强人,公司调派她到中国地方的冈山、广岛、山口等地。虽然她想接母亲一起生活,但绿却不愿意离开从小生长的故乡红绿村,经过万叶的调停,母女双方决定分开生活,往后的日子绿仍借住在赤朽叶家,每天跳着佛朗明哥舞,学习各种才艺。
这次泡沫经济的崩坏,虽不足以击垮一直以来稳健经管的赤朽叶制铁,但这棵大树的部分枝叶仍睡以避免遭到这股风暴吹折,就在赤朽叶制铁这艘巨舰仍在泡沫经济的风雨飘摇中摆荡求生时,一九九二年的春天。又有另一颗震憾弹袭来。
据说事发当日,一早天气就十分晴朗。那阵子万叶和曜司都知道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彼此相处得很和睦,两人再度同房而眠。常彻夜聊天到天亮,大多是曜司说什么,万叶应和着。曜司又开始随身携带外文书,每天早上和傍晚各抽出十分钟,贪婪地阅读文字。他读的多数是外文小说,有时还会一边喝着泡泡茶,一边操着流畅的英语朗读书中的章节,仿佛在缅怀过去那段「高级游民」的岁月。
那天曜司为了接待客户,包下火车的宴会车厢,车厢内部的格局仿照日式的榻榻米宴会厅,乘客可在车内一边赏花一边享受天妇罗、山菜料理和当地盛产的酒。列车行走在JR红绿线,穿越中国山脉后,抵达冈山。那天曜司心情很好,出门前愉快地和万叶道别,又对女婿美夫交代一些事情,临出们前还一脸担心地绕到毛球的工作室探看,把整个后院都看过一遍。
事情发生在正午刚过时。当时列车驶过群青色的中国山脉,四周樱花花瓣飞舞,行经架在深谷上的余部铁桥时,突然刮起一阵强烈山风,一阵怪风竟把整辆列车卷上天空,越吹越高,仿佛想把它吹上天际。列车警笛声大作,车箱剧烈摇晃,风停了以后,列车就在樱花翻飞中,倒栽葱似的跌落下方山谷。
赤朽叶制铁的社长赤朽叶曜司在列车坠落途中,被事顶一片扭曲脱落的铁片击中颈部,一如他的妻子预视那般,头颅被削飞了出去,身首异处而死。
警方费了许多时日才将列车自谷底吊起,大城市电视台派出来的直升机在山谷顶端盘旋取景。赤朽叶家的人则早在新闻报导前就知道社长已经罹难。隔天丰寿开着吉普车载着万叶到事发现场去。铁桥就像根细铁丝般架在山谷上,反射着阳光。铁桥下方的深谷里,他们看见了已经摔成废铁的列车,车体整个被压扁,宛如一条威猛的黑蛇在谷底蜷曲着。看到这一幕的万叶,忍不住低声惊呼。
丰寿望着山谷,小声唤着:「少爷,少爷!」没有任何回应。「少爷,少爷呀,喂——」丰寿双膝跪地呼唤着,从身后望去,他的身子变得好小,和二十岁时那个自信满满的工人判若两人。
「少爷啊!」
丰寿像个孩子般轻声啜泣。
「少爷,少爷啊!」
前来采访的直升机螺旋桨轰隆作响,盘旋在两人头顶。
就像他的父亲康幸在石油危机来临前倒下那般,赤朽叶曜司也挑在泡沫经济风浪余波末平的关健时刻遽然离世。
搭上这班死亡列车的是当地大企业的社长,而且还是知名漫画家的父亲,这则新闻当时在国内引起一阵骚动,不过因为出面受访的爱拉,对整件事比以往更状况外,胡乱回答一通,上门的媒体也渐渐变少了。赘婿美夫成了赤朽叶制铁的新一任舰长,他体认到自己角色艰巨,带领全体员工渡过这次难关。毛球难得走出工作室,向丈夫深深低头说:「美夫,就万事拜托了。」这个日进斗金的妻子在美夫心目中,一直像个惹人怜爱的小女孩,他用力点了头,轻抚着她的头,好让她放心。
制铁厂在美夫的领导下开始调整经营体质。这艘巨舰在新任舰长的意志下,开始改变航路。美夫决定废除赤字连连的制铁厂,将公司重心转移到其它制造业。
独眼工人丰寿就在将届五十岁时,得知熔炉将在年后完全停摆的消息,他只是平静地说了声:「是吗?」自从历经了心爱侄女的死、泪的死于非命、死对头曜司的死之后,丰寿骤然老了好几岁,变得不爱开口;同时那时的他也深受职业病——咳嗽所苦。万叶对丰寿说:「阿丰,美夫还年轻,很多事还得仰仗你帮忙啊。」丰寿听了只苦笑地摇摇头。
「我只会待在有熔炉的地方。阿万,我是钢铁的男儿啊。」
制铁业的景气尽管不再像战后高度经济成长期间那么繁荣,但全国各地还是有许多惨淡经营的铁工厂苦撑待变,丰寿一一列举了几家工厂的名字。万叶接连失去了心灵支柱婆婆、长子和丈夫,现在就连丰寿也要离开,一想到自己的晚年将何等孤寂凄清,她忍不住趴在榻榻米上放声哭泣。
那年冬天下着阵阵鹅毛大雪。年底时分,熔炉在美夫一声令下正式停工,熄灭了炉内的火焰,赤朽叶制铁那座有如黑色高塔耸入天际的熔炉,在那段令人怀念的制铁业春天里,日日烧着火红的铁浆,黑色巨龙般的黑烟日以继夜向上攀爬;在那段辉煌的战后时期,人们仰望着它希冀光明的未来。而历经石油危机和铁钢萧条、众人守护的火焰,就这样走入了历史。
熄火的熔炉诡异地耸立在厂区里,黝黑而不群的高塔在下着雪的天空中显得格外怵目,仿佛有人拿着剪刀将天空剪成两半。
某天夜里,万叶感觉身边似乎有人,醒转之后。发现枕边放有一封信,信封上纤细的字迹写着「给万叶」。
那是丰寿留下的信。万叶急忙来到走廊上,眯着眼盯着后院。依稀见到一个瘦削的身影在大雪中渐渐远去。听说信里只写着他要到远方去,赤朽叶制铁风箱里的火焰已经熄灭,对丰寿而言,这里已不再值得留恋了。万叶小时候就在幻象中见过丰寿,对他有种强烈的亲切感,丰寿离开带来的打击让她病倒了。现在留在她身边的,只剩寄居家中的好友凸眼金鱼黑续绿。万叶倒下的这段期间,黑菱绿在病榻前全心看顾万叶,在床边变魔术给她看,唱外国歌曲给她听,每天帮她梳理那头银白的秀发。天黑了,两人就聊起很久之前在深山里看见的那座长满铁炮玫瑰的溪谷。她们已经不记得通往山谷的路了,也知道不可能再踏入那片土地。「真想再去一次。」「因为哥哥在那里呀。」「等我们死了,应该又能去到那里了。」「万叶,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吧,一个人去多无聊啊。」
这个时候。一直在大都市里游玩度日的鞄,接到父丧的消息后回到了故乡。受到泡沫经济瓦解的波及,迪斯科舞厅再也不像从前那么有趣,昔日繁华褪尽,令人扫兴。成为女演员的梦想终究遥不可及,鞄只能加入小剧圈,偶尔登台表演,或是顶多在电视节目里跑跑龙套,慢慢对都市生活也感到厌倦了。父亲的死让鞄对五光十色的都会生活彻底死心,带着一只提包回家去了,从此代替忙碌的姐姐照顾我,在家中悠闲度日。
事后看来,赤朽叶制铁安然渡过了经济泡沫化的危机,除了美夫主导的人事重整和缩减规模的策略收效外,也多亏了长女毛球将自己数亿元的版税全额投入公司。
《铁打天使!》不断再版,改编成卡通在傍晚时段播出后,更是深受男女老幼观众的喜爱。不论是出版社汇入的高额版税,或是卡通及相关商品的授权金。一道道金色洪水直接流入赤朽叶制铁,成了周转的及时雨。但是公司简直就像填不满的黑洞,身为畅销漫画家,毛球却经常身无分文。反正她既没时间花钱,也没任何兴趣,她仍是从早到晚画个不停。她也只剩下漫画了,而这说不定正是支持赤朽叶毛球长久耕耘的动力。
尽管年纪轻轻就有机会赚进大把钞票,然而要在新人辈出的少女漫画界长久站稳第一线,可是一条艰巨异常的道路,而毛球的成功却持续了十二年之久。不管是同期的漫画家或是后起之秀,许多年轻漫画家都曾画出畅销书,每当有畅销作者出现,往往会被冠上「赤朽叶毛球的劲敌」。媒体大肆渲染一番。然而,其中多数人在赚进大把钞票后,往往承受不了精神上的折磨。几年后,短一点的甚至在几个月后就自业界消失,能在业界存活下来的,往往都是「需要钱」或是「梦想发大财」的人。像那些得帮父母还债,或是必须抚养众多亲属,生活贫苦的人比较容易走得长久;此外,特别贪婪的人也比较有胜算。反倒是个性单纯的年轻人,拿到大钱后往往不知所措,特别容易迷失在诱惑里。被喻为慧星般的新人们,刚开始因为受到各方瞩目不免养成骄气,走起路来大摇大摆,打扮得有如孔雀般出席各大晚宴,说起大话来脸不红气不喘,然而最后终究画不下去,或是无法一直维持人气;他们肩上背负着自身难以承载的重担,往往是不到半年,个个都像变了一个人,有人变得异常肥胖,也有人瘦得像木乃伊。他们铁青着脸,哭诉着已经画不下去了,一个个掉到地狱深渊,很快便如昙花一现,一旦从这个舞台退下,就再也没有登台的机会。
而那些少数幸存下来的漫画家,则随着年龄增长转换创作跑道,数年后便脱离少女漫画界。他们先转向以年轻读者为对象的「青年漫画」,再改画年龄层更高的「淑女漫画」。持续转移战场;同时因为周刊连载的工作过于繁重,转而到月刊连载,希望一边工作的同时也能兼顾养儿育女的责任。不过赤朽叶毛球却和转型无缘,她的战场始终都在周刊。《铁打天使!》刚开始连载时,几个主要角色都还只是中学生,现在已经升上高中,终于称霸岛根,朝着统一中国地方的霸业梦想前进。而作品中以蝶子为模特儿的幸运女神一角,在最近连载的故事中眼神逐渐晦暗,开始迷失自我,散发着一股死亡气息。现实是毛球作品的灵感,她专注地将自己的青春重现在漫画中,而连带而来的金色洪水也不断注入赤朽叶制铁的金库,持续注入资金。
毛球将养育女儿的卖任全丢给母亲万叶,有时也会将带小孩的工作托付给妹妹鞄,自己全部精力投注在工作上。我常在夜里会想念妈妈,爬出外婆的被窝,一个人来到妈妈的工作室前,但总会被像是编辑的男子——编辑常换人,不过每次来的一定都是美男子——给阻止。男子抱起我说:「不要来打搅妈妈喔。」将我带回万叶寝室,小孩找妈妈算打扰大人吗?我好孤独。有时白天看到妈妈经过走廊,便赶紧跑过去找她,但妈妈总是摸摸我的头敷衍一下,嘴里都囔着什么,又回工作室去了。
妈妈心中似乎只有工作,她看不见理应教养的孩子和理当照顾的家庭,不管经过多久,她还是从前那个追求梦想、生气蓬勃而又固执的二十岁女孩,岁月一点都没有改变她。
忙碌的确也是原因,但我常常怀疑或许她就像许多和她同世代的女人,根本无法爱自己的小孩。很久之前,穗积蝶子的死让毛球认清自己的青春已经结束,即使如此,她却不顾接受长大成人的自己。她无法永久待在年少时建立的虚构世界,却又无法长大。这个矛盾一直阴魂不散的盘踞着大宅。毛球不断选中丑陋的男人交往,但是每一段关系都不持久;她不和有婚姻之实的丈夫建立名副其实的家庭,也不愿负起养育孩子的卖任,唯一做得到的,就只有画漫画这件事本身。漫画家毛球有如巨人幻影般傲视着赤朽集家,但是现实生活中身为母亲的毛球,却只是个虚幻的人物。……以上是我的怨言,因为我好希望被妈妈所爱,不想被当成空气一样忽视。我想说的是,那时代存在着许多像毛球一样有能力、却无法活在现实中的女性。许久之前万叶曾经预言,也许有一天女人不再将养儿育女视为幸福的归宿。那个「有一天」其实已经悄悄到来。
不过,尽管毛球没能成为及格的成人,她却没忘记身为家族继承人的卖任,一直守护着整个家族。
我是外婆带大的,懂事以来我就常吵着万叶要她说以前的故事给我听。比起童话或哄小孩的故事,我更喜欢听万叶操着慵懒的语调,聊着红绿村的传说;等我长大了一点,只要发现妈妈在檐廊稍事休息,也会要求她说从前的事给我听。一开始觉得不耐烦的妈妈后来发现,跟年幼的女儿讲古的同时,也能唤起许多儿时回忆,对自己的工作很有用,此后甚至特地空出时间和我说话。我可说是在外婆和母亲的故事陪伴下长大的。
我五岁那一年,苏峰回来了。第一眼看到他,我就知道他是出现在妈妈后期的故事里,那个爬上漫长坡道而来的编辑。令人费解的是,每个美男子编辑在接地妈妈的编务后都纷纷病倒,彷佛全身精力被丙午女榨干了一般,那时跟在妈妈身边的「赤朽叶专属」编辑「薮川」。已经是第六任了,看到苏峰在离开八年后再度出现,妈妈似乎不怎么惊讶,头也不抬地说:「是苏峰啊?好久不见了,你怎么啦?」
「借我躲一阵子……」苏峰低声说。
妈妈这才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听说苏峰现在服务于某家中小型出版社,还在干漫画编辑,他的表现杰出,现在是漫画杂志的副总编辑。可是上星期他不小心弄丢了某个大牌漫画家的一百张原稿e
「又来了。」
「是……」
「去找出来,苏峰。」
「我找过了,到处都找不到,我回去一定会被杀的,而且我也……」
「什么?」
「我已经不想工作了,我好累。」
普遍说来,编辑的工作虽然不像漫画家那么短命,但同样都有许多人投身其间燃烧殆尽后。就此在业界消失,幸存下来的人则爬上管理阶层。无论如何,能够长时间待在第一线上的,终究是少数。苏峰的样貌和从前有些不同,看起来较为丰腴,再也算不上是美男子了。毛球尽管有些为难,还是答应了苏峰的请求。
「真是个没救的家伙……」
毛球一向重义气,而倾注全力帮助毛球完成处女作的苏峰,算得上是她的伯乐。当时两人只能靠着瞧不起彼此,来转移突然窜红的尴尬;明明在心底彼此感谢对方,但脑子里却被轻蔑给遮蔽了。每当毛球回想当年,就觉得自己亏欠苏峰许多。
这么一来家里除了黑菱绿之外,又多了一个食客苏峰有。没多久,名漫画家派出的追兵追到了赤朽叶家,这次出面的不是分身有拉,而是本尊毛球,她挥舞着尘封已久的铁制武器,硬是将追兵赶了出去。
「再来就砍了你!」
这句没道理的威胁,让对方乖乖闭上了嘴。从此苏峰就在大宅里住下,每天不是陪着孤独打电玩,就是抓着年幼的我,夸耀自己渊博的杂学。由于多年从事编辑工作,苏峰见多识广;北至爱尔兰,南至南非共和国无不知晓。不过他一直到现在都还以为百夜是女佣的幽魂,也因为家人从未对外公开爱拉的身分,苏峰还以为她是毛球的生灵出窍,害怕得不得了。美夫似乎一度怀疑苏峰是妻子的情夫,不过其它人都知道实情并非如此,因为百夜完全没有对苏峰伸出魔爪。百夜经常出入美夫寝室,却对苏峰丝毫不感兴趣,而苏峰则以为百夜是幽魂,躲都来不及了。这点,全家人都看在眼里。
百夜商校毕业后,陆续在红绿村总公会、交通公社、汽车行等地方担任会计,可是每一处都待不久。总是不到一年就换工作。她不结婚不谈恋爱,也没有朋友,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一九九八年。在她二十九岁的那年冬天。她的一生,仿佛只为了与人私通而存在。
为私通而生的百夜和丙午年出生的毛球两人之间的战争没有休止的一天;毛球依然看不见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而百夜也一再重复与人私通的恶习。九七年到九八年间,毛球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对象是经常在大宅出入的米店伙计,长相一样其貌不扬。家人为了这件事成天提心吊胆。当时美夫正带领着公司在风雨飘摇中前进,根本无暇顾及妻子的恶行,不过女眷们倒常偷偷聚在一起,说着闲话。
「又来了,这孩子怎么老挑那种丑男?」万叶震惊地说。
当时还住在家里的鞄,咧着涂了红色唇膏的嘴唇点头说:「狗改不了吃屎啦。」
「也是。」
「不管是毛球姐爱丑男的怪品味,还是百夜姐的固执,看来这辈子是改不了了。」
「毛球为什么会看不见百夜呢?」
在窃窃私语的两人面前,毛球正好和快步通过的百夜擦身而过,只见毛球毫不迟疑地直直往前走,像是完全看不见百夜,百夜只得默默让到一旁。身为大房长女的自负,让毛球那一阵子走到那里都无意识地散发着光芒,百夜则仿佛身虑暗夜。然而,在暗虚的人不管做了什么,身处光明之中的人是看不见的。
毛球被米店伙计迷得晕头转向,不知不觉中男人却被她看不见的女人抢走了。年轻伙计早有妻儿,还是很快被百夜迷倒。他的妻子后来抱着婴儿上门兴师问罪,毛球尽管气得发狂,却怎么都听不明白她说的百夜是谁,伙计妻子气急败坏,毛球也在家中来回狂奔。吼道:「百夜,你给我出来!快出现在我面前!」
百夜为了躲开震怒的毛球,爬上了后院的山毛榉。毛球眼中杀气腾腾,挥舞着和服袖摆,在迷宫般的长廊上来回奔跑。万叶和鞄急忙上前安抚毛球,不停地说:「百夜在呀,她一直都在呀。」万叶和鞄哭着向毛球描述百夜的长相,说她从十岁起就住进这个家,之前某某时候和某某事发生时百夜都在场。
但是毛球不相信,她摇着头。抓乱了头发说:「如果她真的存在,我不可能看不见!看不见的东西,就是不存在!」
眼泪不断地滑过毛球黝黑的脸颊,母女三人相拥而泣,万叶说:「她在呀,百夜一直都在呀。」妹妹鞄也哭着说:「百夜也曾经和野岛学长、山中深长私通,她开口闭口都是毛球姐,她一直都跟在毛球姐屁股后面啊。」
鞄后来和我说,她也不知那时是为了谁而哭,对她来说,毛球和百夜都是她血脉相通的亲姐姐,两个人都一样傻,这令她感到悲哀。
「百夜,你给我出来!百夜,你出来呀,百夜!」毛球念经般不断吼着。「你要是真的存在,就出来让我看看啊,你倒说说看,为什么和我的男人私通!要是有正当理由,就说说看啊!」
事情闹到这步田地,米店伙计的妻子害怕不已,便先回家去了事只剩下一心想揪出妹妹百夜的毛球,发了狂似地穿梭在迷宫般的大宅里,口中不停叫着「百夜,百夜啊,」夜深之后犹不肯停歇,她手握着铁斧,双眼流出有如火红铁浆的鲜血,不停在光滑的走廊上来回跑着。几近发狂的嫉妒化为火焰包围着她,毛球对男女之事一向看得很开,这股怨气之重前所未有。她在繁重的工作中逐渐失去青春,回地神来时才发现已经中年,或许是这个缘故,才让她突然失去了理智。万叶和鞄哭着追在紧握斧头狂奔的毛球身后,试图拦下她。
这时,毛球突然停下了脚步,发红的双眼直直地瞪向前方。两人顺着毛球的视线,看到在后院深处的山毛榉上,有什么重物「扑通」一声掉进水池,犹如被毛球发红的目光击中一般。
毛球吸了一大口气,举起斧头,赤着脚冲进院子,像一阵血红的疾风。
「总算找到你了,百夜!」
刚才掉进池子里的东西无声地逃走了,毛球在黑暗中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万叶和鞄只看得到阴暗的院子里那道瘦小女子的足迹,接着传来俊院木门打开的声响,然后,百夜消失了。当晚她没有回来大宅,隔天早上被人发现时。她已经完全变了个模样。
锦港渔夫拉上岸的鱼网里,纠缠着一个双腿被捆绑后投海的女人。她的双手蜷曲成钩状,似乎想抓住什么,原来当晚百夜强逼来店伙计和她殉情,伙叶在被她强拉进水里前一刻逃脱,他逃回米仓躲起来,全身颤抖着等到天明。百夜留下的遗书在他手上,遗书马上被送回了大宅。打开一看,只见几个蚯蚓爬行般的大字,写着:「要死也要死在一起」。美夫颤抖地念完这几个字,万叶失神晕了过去。
百夜过世后,毛球身上的邪灵仿佛被驱走一般,显得很平静。百夜出殡那天,毛球侧着头看着四周装饰着白花的遗照,怯生生地问:「这就是百夜吗?真的是百夜吗?」
「你真的没见过她吗?」全家人异口同声地问。
「没有,这个女孩到底都藏在哪里?」毛球歪着头说。
毛球看着棺木里躺着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那双总是躲在柱子后、桌子底下。偷窥着姐姐的黯淡双眼,现在已经紧紧闭合。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百夜直到变成了一具死尸,毛球才看得见她。她像个孩子一样歪着头,注视着这个陌生女人的脸,一脸不可思议地说:「是百夜吗?这是百夜吗?」
此时的毛球仿佛再度被死者附身,又变回那个脸色铁青、不祥的她。
那年是一九九八年,即将迈入世纪末。赤朽叶制铁在缩减规模后总算上了轨道,而毛球那之后也一如以往地画着漫画。她的作品连载已超过十年。单行本印行超过四十集,以蝶子为模特儿的幸运女神离世的情节,让全国读者流下了眼泪,那时的美男子编辑已经换成第十任的「榛」。大宅里除了家人,还有黑菱绿、分身爱拉和杂学王苏峰。一次家庭会议上,提起了鞄嫁进分房的婚事。年近三十的鞄喃喃地说:「也差不多是时候了。」男方和她青梅竹马。她爽快地说:「嫁给他也不错。」
这一年——我——赤朽叶瞳子,九岁,妈妈发狂的那晚我好像睡了,不记得了,不过百夜出殡那天的事我还记得一清二楚。
我想,说不定毛球其实一直都看得见妹妹百夜,虽然现在事实已不可考。在「万里眼」女孩眼中,总是分不清是梦境或现实,而漫画家则天性善于编造故事;外婆和妈妈在描述她们的过往时,总是带着强烈的主观。我在意的是,妈妈在连载超过十二年的《铁打天使!》前画的处女作,也就是那篇当初参加漫画征选的短篇作品,描述的正是女主角和另一个女孩争风吃醋的正统派少女漫画,画面中不时飘散着玫瑰花瓣,一点都不像赤朽叶毛球后来的风格。这篇作品的确画得不怎么样,因为没有获选,自然也没有刊登在杂志上,不过我曾在妈妈工作室的抽届里,找到了一份影印本。
在作品里和女主角争风吃醋的那个女孩,无论长相,说话的方式,所有一切都酷似她的妹妹百夜,相似的程度实在让人很难相信她看不见百夜。
她明明看得见百夜,明明看得见她的啊。却故意忽视她的存在,为私通而生的百夜其实是被丙午女毛球欺压而死的啊……
不过现在已经不可能对毛球求证了,因为就在同一年。也就是一九九八年的夏天,她离开人世了。连载超过十二年的《铁打天使!》最后一回,主角在历经立体停车场废墟的最后一战,光荣引退。妈妈在画完最后的稿子后,微笑看着为了打发时间来帮忙的我说:「瞳子,谢谢你。」便起身走向铺着被褥的休息室去,小声地说了句:「蝶子来了,我要走啰。」
她的语气听起来很轻松,一点都不像平常那个难搞的大牌漫画家,她是那么轻快、愉悦,感觉突然年轻了好几岁。当时我正忙着贴网点,随口应了一声,隔了几秒才听出不对。
「妈妈……?」
我推开纸门,走进了休息室。
妈妈伏倒在被褥上,已经没了气息。我上前想扶起她,但她的身体已经沉重地像死去的动物一般,还是孩子的我实在撑不住她。我跑出去找人帮忙,苏峰立刻赶来,他冲进房里直直看着倒地的妈妈。喊着:「喂!毛球!」声音听起来异常干涸、冷淡。家人纷纷聚集,在公司的美夫也被叫了回来,第十任美男子编辑冲进来,抓起桌上最后一回的稿子,赶工将剩余的网点贴完。
榛赶去邮局将稿子寄出,接着冲进了木造的NTT大楼,发了一通电报:
无法阻止赤朽叶毛球踏上归途榛
这通电报化为夜空中的光影,传到了东京的出版社。
穗积蝶子真的来接妈妈了吗?妈妈最后还是长不大,她既不是小孩。也无法长成真正的大人。就像许多和她同世代的女人一样。毛球被困在那段阳魂不散的阴影中长达十年多。内心终日煎熬、痛苦、彷徨不知所措,就这样抵达人生的终点。丙午年出生的赤朽叶毛球,这位传奇的暴走族、漫画家,就在三十二岁那年夏夜离开了人世。
这就是那段有关青春、丧失与姐妹间战争的过往,巨大又虚无的时代故事已经完结。而我,赤朽叶瞳子,那年才九岁,对于和母亲死别,这个年纪还嫌太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