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危险的高手
1
正当九道飘着血腥味及汗臭味的身影将要进入一间废弃的破庙前,一只饥饿的野狗闻到了他们的味道,露出了呲牙咧嘴的表情。然而,其中一人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就把野狗吓得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这群人齐聚在大厅,紧闭着门窗以防灯光外泄。他们点了蜡烛放在地上,围成一圈坐在地上互数战果。
这群黑色劲装的男子,前不久还在伏见的药铺“救济屋”中大开杀戒。
“先看看你们各杀了多少人吧。”
首领坐在正中央,他那流窜在这幽暗空间之中的声音显得特别阴森。蜡烛的亮光照不到他们的脸,以至于看起来就像是一群无头的黑鸟一般。
为什么这些人聚在一起竟要先确认自己杀了多少人呢?
没别的原因,只不过是想炫耀自己杀人的功力罢了。
“清藏?”
“两个。”
“久坐呢?”
“两个”
“多喜兵呢?”
“一个。”
“藤七?”
“两个——不过都是四、五岁的小鬼”
回答的人语气中带着嘲讽的味道。
“小孩也算是人啊。万太呢?”
“三个。”
“常次?”
“三个。”
“吉松?”
“一个。一点也不好玩。”
“最后是……阿卷?”
“四个。”
微弱到接近呻吟的低沉声音,从男人们间传出来。但并未使在场的这些人感到惊讶,阿卷这样的表现似乎是理所当然、并不值得大惊小怪的。
“我杀了五个——全部加起来总共是二十三个人。大家算表现得不错,就跟我们今天的收获一样丰富。”
首领说道。正当他准备打开眼前两只叠在一起的千两箱时(注一)……
蜡烛的火光开始晃动了起来。吹动烛火的风并不是来自门窗的缝隙,而是面对走廊的门被打了开来。
这九个人一看到门口的两个人影,现场立刻变得杀气腾腾。
没有人问对方来者何人。九名男子不约而同地掏出怀里尖细的匕首,匕首像是要把蜡烛的火光吸尽一般。
有几个人站了起来。
“等一下!”
两个人影中的其中一人开口说道:
“我们是来这间破庙借宿一晚的,没想到竟然这么凑巧。遇上了这等有趣的事。你们几位是盗贼吧?看来才刚干了一票大的回来。”
由声音听起来,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他自然而沉稳的语调,稍稍减低了这帮匪徒的杀意。面对九个杀人魔,竟然还能如此从容不迫地说话。
“我知道各位正准备杀了我灭口,那也是很正常的。不过在动手之前,可否听在下几句话?我想各位应该会有兴趣的。”
这时,一名盗贼突然从右边冲了过去。刚刚说话的男人并未闪躲,当两人的身影几乎要重叠在一起的刹那,响起了清晰的骨肉断裂声。
冲出去的盗贼继续又往前五、六步,到了接近走廊的地方——差不多在门板前转过身来。从他扔挥舞着手里的匕首,可以明显感觉到他的杀气。
事情发生得太快,其他贼人根本没看清楚是怎么发生的。实际发生的状况往往与原本的预料大相迳庭,只是没有人想到落差竟然这么大。
“吉松?”
突然有人放声大喊。
“你的……脸怎么是反过来的!”
正如此人所说的,虽然这个名叫吉松的男人身体朝着屋内,但是他的头却面对着门板。
吉松轻轻地一声:
“咦?”
接着便说道:
“好……像……是……”
当吉松察觉到事情确实如此的刹那,他的头从身体上滚了下来。随着不断喷出的鲜血,他的身体也跟着倒在地上。在咚地一声之后,沉默笼罩了现场。
令这帮贼人陷入沉默的原因中,震惊的部分远远超过恐惧。他们亲眼目睹到这名同伴的死法,是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世界上的,简直就像是一场荒诞而充满喜剧效果的场面。
当贼人们还目不转睛地看着尸体时,那名不速之客走近了蜡烛。在具有催眠效果的烛光下,他的样貌显现了出来。
将大刀放在左边的地上,并从容不迫地端坐在地上的这个人,看来是个武士。至于让吉松死状如此诡异的,应该就是那把刀了。只是那把刀看来始终都是未曾出鞘,他是什么时候把刀拔出来的?
“大家先住手!”
首领意外冷静地说道。
而武士依旧纹风不动的坐在原地。
“这位大侠——出手果然不同凡响,让我们大开眼界。至于你方才提到会让我们感到有兴趣的,不知是什么事?”
当贼人们发现眼前这名不速之客是名武士,而且穿着打扮还很像是浪人时,都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在武士的身后,出现了第二名不速之客的身影。贼人们原本早就该知道那里站了个人,但好像这时才发现到,而纷纷皱起了眉头。
第二个是个女的。
只不过这女人特别高大。她六尺(约一百八十公分)的身高虽然不如七尺高(约二百一十公分)的贼人首领,但她却以一副瞧不起的样子瞪着那群贼人。
浪人则静静地低下头去。
“在下叫久贺沼清八郎,这位是我的妻子,名叫阿路。我想请大家共享我的妻子。”
没有人开口回应。在这世界上哪里找到这么离谱的老公,竟破天荒地要别人跟他一起分享自己的老婆?虽说若是生活拮据,也不是没人这么做过。只是他怎会选上这一群血腥的恶贼——仿佛意味着他早就摸清这帮恶贼的劣根性,况且这浪人的老婆看起来也不太像是什么正经的女人。一阵冷风吹向贼人们的胸口,仿佛提醒着他们提防这对夫妻的意图:这两个人打的究竟是什么歪主意?
“大侠……不,这位兄台,既然你这么大方要和我们兄弟分享老婆,我想你也想要得到一些回报吧?要不然这的确是一项满诱人的邀请。”
首领嘲弄的语气像是要刻意高效来缓和一下现场的气氛,只是在场没有一个人捧场。而首领到现在似乎才发现这对夫妻(应该是吧?)身上散发着妖气,他不禁怀疑自己跟同伴们是不是碰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对男女虽然自称也是因缘巧合下来到这间破庙,但也不能排除早有预谋在这里等他们自投罗网的可能性。
此时那名叫做阿路的女人走上前来,使得整个情况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阿路端坐在地上,她把脸贴近她老公的肩膀,让他的面貌在烛光下一览无疑。
庙堂大厅顿时引起了一阵骚动。
映入这群贼人眼帘的,竟是一个让人目眩神迷的妖艳美女。
有些人不敢置信地猛眨眼睛,有的人则显得蠢蠢欲动。就连身心如钢铁般坚硬的首领,也露出了像是做梦般的眼神。
事情还没结束。
阿路将双手缩进袖子里,将上半身的衣服向后摊开,赤裸裸地露出胸膛。在烛光的照耀下,白皙的肌肤闪闪发亮,乳房则丰盈诱人。
男人们的目光牢牢地盯在女人姣好的面庞及乳房上,一点也舍不得移开视线。这时来历不明的浪人久贺沼清八郎低沉而阴森的声音,传入贼人们的耳里:
“你们就尽情地享用吧!随便你们怎么蹂躏她!接下来就是各位的时间了。”
这帮贼人里距离这对夫妻最近的是名叫常次的男人,他像是着了魔似的向前走了上去。
突然间,有一只粗壮的手伸出去紧紧地掐住常次的肩膀,让常次不得不转过身去看是怎么回事。
“谁叫你擅作主张自己跑第一个!现在就让我来教教你什么叫做长幼有序的规矩!”
刚刚还是并肩作战的伙伴,如今常次却被首领拿着一把一尺七寸(约五十六公分)的短刀从腰部用力地砍向腹部,顿时常次浑身是血。受到常次的惨叫声及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所鼓舞,首领向前走了一步。
“等一下!”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尖锐的叫喊声让众人想起一个不得不顾虑的存在。
“阿卷!”
“阿卷姑娘!”
众人之所以加上“姑娘”的称谓,是因为他们都知道这名女子是首领的情妇。
阿卷全身上下散发着眼睛看不见的怒火。而燃起这把怒火的导火线则是来自另一个同性对自己所造成的威胁所引发的忌妒,以及对于那群三魂六魄都被勾走的好色男的怨恨。
2
首领面向左方——也就是阿卷所在的位置。
“阿卷!”
他口气严肃地说道,却一点也压不住阿卷的情绪。
“我反对!首领、各位兄弟,你们大伙儿都是怎么回事?脑袋少根筋吗?这个浪人跟他老婆来路不明,你们却个个像着了魔似地这么听他们的话,我们接下来是要怎么干活?首领,我觉得这两个人怎么看根本就是瘟神——”
阿卷一点口德也不留地破口大骂,然而她的叫骂声瞬间变成了惨叫。
首领一句话也不说就拿起刀往阿卷的身上砍下去。
被砍了一刀的阿卷并没有因此倒下,但是哀号声却不会中断。她遵循着生存本能踉踉跄跄地沿着走廊走到了庭院。
“阿卷姑娘?”
贼人中一个名叫多喜兵的年轻人跟在阿卷后面追了出去,接着听见屋外传来一阵踢开雨棚的声音。
“哼!”
首领啐了一声后说道:
“多喜兵这小子肖想阿卷很久了。久作,你跟出去看看。记得别留活口。”
“是!”
一名精悍的中年男子回答后便飞奔出去,在烛火的照耀下,可以看见这名男子右边脸颊上,有道新月状的伤痕。
剩下来的贼人则将注意力转移到那对奇怪的夫妇身上。
“那我就不客气了。”
打过招呼的首领,凑到端坐在地上的女人面前,将嘴压上她的双唇,而同时庭院中则传来一阵人被砍杀的凄厉叫声。
首领把阿路推倒在地上。完全不管她丈夫清八郎或手下们用快喷出火的眼睛盯着他看,他打算开始征服这女人高大的肉体。
没有任何的爱抚,首领直接攻往女人的双腿间。
“啊!”
被进入的刹那,女人大叫出来。而男人最敏感的地方,像是有几十条蛞蝓附着在上面,让他使劲地重复抽送的动作以满足肉欲。
听到首领的呻吟,手下们也都按耐不住逐渐高涨的情欲而显得蠢蠢欲动。
等不及首领下令,一名贼人扑向阿路的乳房,其余三人也毫不犹豫地往自己觊觎的部位袭去。
有的吸吮着乳房,有的则用舌头舔舐着大腿,男人们迫不及待地用唾液涂满女人的身体。男人们的呼吸不再只是单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气息中处处透漏着男人的兽性。而女人的娇喘声,则不断的回荡在大殿里。
追着阿卷出去的两人回到大厅时,首领正剧烈地挺着腰做最后的冲刺。
“解决了吗?”首领仍不忘问道。
那两个人面面相觑,点头答道:
“是的。”
“尸体呢?”
“就留在原处。”
“很好。等一下再另外找个地方埋了她吧。”
就在两人点头答应的刹那,首领终于释放完他的肉欲。
首领离开女人的身体,一边抽动着肩膀一边喘气。
“还满意吧?”
清八郎凑近首领的脸在他耳边问道。首领则一脸虚弱地点了点头。
就这样,高大的女人与一群男人度过了一段只有喘气声的时间。
在清八郎慢慢推开身边之前,首领有点意外地缩了一下身子。
“快别这么说……这整件事可以说是我们占尽了便宜。难道你不需要任何的回报?”
“不需要。”
“怎么可能会不需要!你……”
“你大可以不必理会在下跟贱内。如果你真的觉得需要一个解释的话,不妨就当作是我们夫妻俩觉得生活实在过得了无新意,一直想找刺激。而今天在这里遇到各位,可以说是终于实现了多年来的愿望。这样应该可以给你一个满意的答覆吧。”
“我还是不能了解。”首领两手抱胸说道。
“我唯一了解的是你的剑法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本来我还以为在这里遇上了什么妖魔鬼怪,所以才会答应你的要求。反正像我们这种十恶不赦的恶人,从来也不想到底还能不能活得过明天。”
“尽管出手啊,老大!”
“让他瞧瞧‘杀人不眨眼’鬼吉的厉害!”
黝黑的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女人的喘息声越来越大声。除了鬼吉之外,另外再加上追杀阿卷的两个人总共五个人——不,应该说是五头肉食野兽正在贪婪的咬噬着白皙的女体。而女人因为快感扭曲着身体,发出了高亢的欢愉声。
男人的呼吸声变得沉重了起来。
骨头碎裂的声音清脆的响起,在一声呻吟之后,一名门徒按着受伤的右肩,当场不智地蹲了下来。
“胜负已决,到此为止!”
负责裁判的代理掌门师父举起右手宣告比试的胜负。
这位年约四十的代理掌门师父有张精明强悍的脸,却掩饰不了他对这名不速之客的敬佩之意。
“武功的确不错。”
代理掌门师父看着右肩被打碎的徒弟,在两名师兄弟的搀扶下退场,转过头来对拿着木刀站在一旁的不速之客说道:
“我是神影馆的代理掌门师父苍城新兵卫,换我来领教领教你的武功。”
新兵卫说完后,便走到右方的墙壁旁。
墙上挂着一排练武用的木刀,他选了其中一把后,便走到对方面前。
“我没办法接受!”
对方说道。一旁的徒弟们听见了,惊讶的动弹不得,且为来客捏了把冷汗。
“什么?”
新兵卫态度冷静地反问道。他可是一名拥有五百石俸禄、在城中执勤的武士。
“我没办法接受!”
对方激动地大叫道。
“是我爹说这里的道场主人功力深厚远在我之上,我才来这里看看的。没想到从刚刚到现在的三个人都不堪一击,程度跟我家附近的小鬼差不多!叫你们最厉害的人出来!”
不速之客站在道场正中央讲得口沫横飞,而新兵卫的眼睛里,静静地燃起了愤怒的火花。
来客所说的话已经严重伤及新兵卫本人及道场的颜面。
“掌门师傅外出不在馆内,所以目前就由我——”
此时冒出另一个沉静的声音,把新兵卫说的话给打断了。
“苍城,你先退下!”
不速之客感觉到一股神秘的气氛笼罩着现场。他虽然身高堂堂六尺、身上穿着剑道服装,却只是一般的年轻平民。
年轻人心中的疑问越来越深。刚刚还因为自己的气势而震撼不已的这一群人,如今一听见这说话声,态度竟然有了一百八适度的转变。仔细一看,他们好像在害怕着什么,一脸胆战心惊的模样。他们这种反应跟对自己时相比,简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刚刚自己的表现还不足以让他们感到害怕,但他们只听见这个人的声音就怕成这样子,可见道场主人多么让他们感到畏惧。
“掌门师父不在,就由我来当你的对手吧。”
道场内的空气瞬间冻结,犹如身陷冥府。
他的心里变得很慌张。他有把握以自己的剑术击毙老虎,但是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似乎跟剑术高低并没有什么关系。
年轻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发出声音的来源处。
只是不管他怎么使劲地看,就是看不到半个人影。
“你人在哪里?还不快快现身?”
“我刚刚看了你所使的剑术,不太像是这世界上存在的招数。”
仍然只有说话声传出来,年轻人的身体不禁颤抖了起来,由身体的最深处冒出了一股寒意。
“如果不好好地开导一下,恐怕你会到处兴风作浪。”
说话者依旧没有现身,声音却继续着:
“你可有想过自己有可能遗臭万年?为了避免让你走上这条路,你的剑术必须从这世上永远抹消——你们统统退下。”
在场的徒弟们鸦雀无声、并压抑着内心的惶恐纷纷起身走向门外,而年轻人则带着焦躁的眼神看着他们离开。当他看见有些人忙着准备烛台、点燃蜡烛时,终于忍不住咆哮地喊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还不赶快现出真面目!报上名来!”
“紫暮右近……我是道场主人的哥哥。”
“干嘛装神弄鬼的!这下子总算让我识破神影流的真面目,原来你们就是这样子来欺骗世人!我先拿你这个当哥哥的开刀,挫挫你们的锐气,再来找弟弟算账!我已经想好新的道场名字了,就叫做‘新影馆’吧!”
年轻人说完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
拉门依旧紧闭。
蜡烛的火光像是鬼火般地晃动着,让整座道场弥漫着诡异的气氛,而年轻人的笑声回荡在道场里显得既空洞又虚无。
“来吧!”
清澈的声音才刚揭示战争的开始,下一秒凶猛的波涛便朝着说话声狠狠地打了过来,四周所有的声音都被这股杀气给吸了进去。
在道场的一隅传来了骨头碎裂声。
拥有两万石领地的夕城藩,是一座位于信州、被绿色群山包围的一座小藩。藩内的与良町是最能代表夕城繁华的市街,约三町五十六间(约四百二十九公尺)。长的街上排列着三十一家商店,其中有六家是水茶屋(注二)。
这六间水茶屋中,有三间傍晚才开始营业,其余的午后便开门做生意,其中以“北国茶屋”因老板娘千代的优雅气质及绝佳的服务态度——再加上店内所卖的美味、甘甜的红豆馅,所以只要一开店,上门光顾的客人便络绎不绝。
六月中旬(阳历七月中下旬)的正午——接近九时半(约下午一点)的阳光,肆无忌惮地遍照着街道及房屋。就连躲在阴凉处的猫狗都显得奄奄一息,大街上也几乎不见人影。
当客人步入店内时,北国茶屋正好坐了五成满。
店内的客人以旅人居多,打架正津津有味地品尝着丸子及冰水。虽说这里的红豆馅即丸子广受好评,但是设于店内最深处及二楼的包厢,反而成了男人女人过午之后在此私会的最佳场所。
今天也有压抑不住澎湃思念之情的男男女女,占据着一、两间小包厢。会在这种场所幽会的,以寻常百姓为主,偶尔也看得到比较低阶的武士在此出没。在这种情况下,一般正常的做法都是不走正门玄关而利用后门进出。也因此,北国茶屋的后门也比正门玄关来的气派许多。
为了不让灼热的阳光照射进来而将门户紧闭的店内,反将夏天的暑气关在室内,点了冰水的客人仍然满脸都是汗水。尽管如此,店内的气氛仍不受高温影响,反倒呈现出一片快活的气氛。
而新进来的客人,虽然让原本空气不流通的店里面引入了一阵凉风。只是他的模样让在场的客人们一点也没有欢迎的意思。
首先是由于他的胡子跟服装,而从他脸上方正的轮廓跟而硬邦邦的线条,以及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脸,不难让人一眼看出他的职业。只是脸上严重的淤青,让在场的客人看得无不心惊胆战,而斗大的汗珠,也不像是因为高温所造成的。
右肩便是问题的答案。一看到他那无力下垂的手腕便可明白——他的手很明显地骨折了。他左手握着木刀,身后背着包袱,以他六尺(约一百八十公分)身高及壮硕的身材看来,右手的伤势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他目前的状况反而接近一触即发的危险人物。
令一旁的客人感到诧异的是,他仍能四平八稳地走到角落座位,接着便“砰”地一声使劲地坐在椅子上。所有人都看得出他在逞强:受伤的肩膀多少因为走动受到冲击,但他也只是皱着眉头忍耐痛楚。相信就算他在来路上曾经失禁或者昏倒,也不会说出来。
店内的女中(注三)走过来点菜。
“我要冰水……你们有酒吗?”
他的声音让在场的客人产生了一阵骚动,因为从外表看来,他像是超过三十岁的壮年人,但是声音却足足小了十岁。
“啊?”
“算了,我不要点酒了,给我来些丸子。另外,你知道哪里有不错的医生?”
女中鼓起勇气,怯生生地问道:
“这位大侠……你发生什么事了?”
“你没看见吗?我的肩膀骨折了!啧,搞不好以后右手不能再拿刀了!”
“这……”
女中像是能体会他的悲惨,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毕竟在这么一丁点大的小藩里,用木刀比试能够打到手骨折也是少见。
“我知道哪里有好医生。”
在店内对面的角落里,大剌剌地响起粗哑的说话声。
3
年轻男人试着不让右肩承受太多的负担下,轻轻移动着自己的身躯靠往说话者的方向。
原本一脸不悦的神情变得有点惊讶。
因为这会儿他才有机会好好地看着这名体型比自己高大许多的男人——初生之犊不怕虎,这正是年轻力量的来源。
“你是……?”
年轻男人问道。对方则点头说道:
“我叫紫暮左近。”
粗旷的轮廓且带着威严的脸露出了笑容。这时年轻男子全身忽然变的无力,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在年轻男人松懈心情之际,原来忍受疼痛的耐力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消失不见,或许是因为受到紫暮左近笑容的影响吧。
“受伤的话当然要去‘牢屋小路’的朝日奈良月医生那里治疗。不管是外科、内科,他都是一等一的名医。”
“谢谢你这么好心告诉我,等我吃完丸子会过去让他帮我疗伤的。再一次谢谢你,武士。我是住在大杭村的小老百姓,叫做小仁藏。”
“用不着这么客气。是谁……把你的肩膀打成这样?”
“神影馆里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叫什么名字来着……啧!不记得了。”
小仁藏一边死命的尝试着将失去的力气唤回,一边说道:
“我听说神影馆是你们这里最厉害的一间道场,所以才会想上门挑战看看,没想到登门拜访后才被告知主人不在。不过最让我佩服的是,他们也没有因为这样就叫我下次再来。神影馆派出三名弟子来跟我比试,我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最后还出动了代理掌门师父,就在我快把神影馆招牌给摘了的时候,这家伙就出现了。妙的是我只听见他说话的声音,连人影也看不到。他说马上要跟我比武,还要好好地教训我,接着道场里摆满了蜡烛,弟子们也都被赶了出去。然后……”
“发生什么事?”
“……我记得不太清楚了,我确实有跟他交手。也看到他了…应该算是有看到他吧,但是我什么也想不起来。因为我突然被攻击。就在我发现被打到时肩膀就已经……”
按着肩膀的小仁藏语带懊恼地说道,脸上憎恨的表情远大于苦闷,而他的牙齿像是要磨碎石头般地碦啦碦啦作响。
左近一点也不在乎周遭的眼光,拿着酒瓶跟酒杯坐到小仁藏的对面。
“要不要来杯酒?”
他摇晃了一下酒瓶,小仁藏看了一眼,随即露出认真的表情,并用力的摇摇头说道:
“不,这会妨碍练剑。”
“是吗?那我就不客气自己一个人喝啰。如果是刀伤的话还不至于有什么太大的影响,了不起只是会觉得更痛罢了。”
“……”
左近将酒瓶里的酒倒进酒杯里,将酒一口气一饮而尽后,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真好喝!”
“……”
“对了,你刚刚说把神影馆里的三个人打得落花流水,不知道是修理到什么样的程度?”
“打到他们手腕骨折啊!结果,我自己也受到同样的报应。”
“三个人都是骨折?”
“当然!”
“你会被人家打到骨头碎掉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听说那家道场主人是个英雄好汉,但是他的哥哥却是个冷酷无情的无赖汉,他就跟疯狗一样会不分青红皂白地乱咬人。这次算你倒楣。”
“你这家伙的肩膀被人家伤成这样,口气竟然还如此狂妄。万一你的肩膀医不好的话怎么办?”
“我还有左手。”
“这样……真是了不起!你是个有骨气的家伙。不过,那家道场里的兄弟档,哥哥的武功还不算什么,负责道场的弟弟才是个高手。”
“真、真的吗?”
“嗯……比哥哥还厉害三倍以上。”
“有、有这么厉害?”
只见他听完左近的话瞪大了眼睛,果然是个有勇无谋的人,不管怎么看小仁藏都是个大剌剌的老粗。
“是啊。从小就是弟弟教哥哥武功的。”
“嗯……”
小仁藏歪着头,露出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坐在左近附近一位妖艳的美女,在一旁听见两人的对话,也不由得抿嘴偷笑。迟钝的小仁藏也没发现对方的存在。这个美女正是北国茶屋的老板娘——千代,同时也是左近的红粉知己。
“总之你先去朝日奈医师那里疗伤。不管你想怎么办,总也得等把手治好了之后再来从长计议。”
“我知道。”
年轻男人点点头。左近看着他的眼睛,像是看到了什么似的,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万一你的手治不好的话,你有什么打算?”
“不管用什么手段,我都要报这个仇!出其不意地刺杀他们、找人去暗算、或是抓来当人质都行。”
“你还真不死心。”
“这是一定的。”
小仁藏目不转睛地盯着左近,眼睛里却带着看见仇家般的疯狂眼神。
不过,几秒种过去后便消失不见。反映着左近身影的瞳孔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武士……你怎么会这么关心我?我不过是个水吞百姓(注四),也不懂得什么礼数。”
“来,请慢用。”
女中把小仁藏所点的东西送上来。其实食物早就准备好了,只是在等气氛比较缓和的时候再送上来。
“你点的东西来了,赶紧吃吧。”
左近只是平静地请小仁藏进食。
“谢谢你的帮忙,武士。”
小仁藏腼腆地低下头去鞠了个躬,便离开了北国茶屋。千代则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来到左近面前。
“这哪里是什么老百姓,简直跟猛兽没两样。从他走进店里之后,我就担心他会不会给我惹事生非,所幸一切平安无事。”
午后的北国茶屋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剑拔弩张的气氛也早已消失殆尽。
千代将酒瓶里的酒全都倒进酒杯里,叫女中再换一壶新酒上来。
“这年轻人刚刚问的事情连我也很好奇,你怎么会这么关心她?”
“嗯,因为我觉得他跟我很像。”
“你以前年轻的时候也是这副德行?”
千代不禁瑟缩了一下肩膀,视线飘向亮晃晃的入口。
“是啊。”
“这怎么可能——你该不会要跟我说,你这么做完全是为了练就登峰造极的绝妙剑术?”
“这个嘛……”
左近装蒜之际,同时也觉得有股奇妙的情感像风一样往自己脸上袭来,让他一下子不知所措。
那是种怀念、同感以及——觉悟。
“我自己是熬过来了。但是,我想那个小仁藏最后应该有机会变成真正的恶魔。”
离开北国茶屋的小仁藏,走没多久全身便汗如雨下而朝着荒町的方向走去。荒町是夕城六处风月场所里的其中之一,而牢屋小路就位于荒町接近中间的位置。从与良町往北走,经过大垂井后便是荒町。
根据“夕城商店街分布图”来看,荒町长约五町六间(约五百五十六公尺)。六十二间商家中有两间是当屋(注五),另有二十五间是商家自己的住家。除了“牢屋小路”这条小巷之外,其他还有以袋町口、八幡小路、绀屋町等为名的小巷。
荒町街道的长度要比与良町来的长,但是房屋的数量也将近是与良町的三倍多。根据古书的记载,在住宅集中区的西边,长满了芦苇,成了狼群等动物的栖息地。近来仍有旅人向奉行所报告,在月夜经过此地时听到野兽在远方吠叫。
一走过标示着荒町的木质牌楼,屋子里的女人或是行人的眼光,无不集中在小仁藏身上。因为他走路的方式很奇怪,就像是醉汉般踉跄。小仁藏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心里不免着急了起来。因为自从他决定要去看医生的刹那,支撑他的那股意志力转眼间消失不见。就算他勉励自己即使只剩下一只手也要报仇,却始终无法如愿地把那股力量找回来。
当激烈的痛楚从剧痛转变成他对疼痛感到麻痹的过程中,他的头就像是快要爆炸一般,而心脏则是无助的哭喊。
小仁藏站在路的中央,发现他的周围世界开始溶化、而渐渐变成了一片白色。
他的耳朵嗡嗡作响,隐隐约约听见了从远方传来的脚步声及喊叫声。
这些声音很快包围了小仁藏。
“是他吗?”
他听见男人的声音七嘴八舌的讨论着。
“就是他,没错!”
只听见有人一声令下,脚步声及杀气从四周一涌而上,小仁藏觉得有重物往他脸颊、腹部、大腿打过来。
“找死!”
恍惚中,他觉得自己好像开口骂了人,也感觉到自己的左手拿着木刀向这群人挥了过去,也觉得自己似乎有打到人。
当右肩激烈的疼痛感再度恢复的时候,他的眼睛看到了地面。正当他以为事情已经告一段落时,后脑勺却挨了一记,紧接着后背、小腹也被打中。接二连三的冲击让他作呕想吐,可惜对方偏偏打得他连吐的力气都没有了。
“踢他肩膀好了!”
有人大叫着。正当他们准备这么做的时候……
“住手。”
小仁藏听见好像有人开口阻止。
所有的攻击瞬间停止。
“你们怎么欺负一个受伤的人?”
小仁藏觉得这声音听起来很耳熟,一下子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是他先做错事的!”
一个年老的声音抗议道。
“这、这小子在走下马町的坡道的时候,撞到了我的孩子跟孙子们。明明是他先撞到人的,却不分青红皂白拿着木刀把我的小孩打成重伤。我请人帮忙送他们去医生那里疗伤,然后才来追这臭小子报仇的。”
刚刚出声阻止的男人问道:
“这是真的吗,小仁藏?”
“啊……应该吧。我那个时候刚好心情不好……又撞到了人……哼,既然被你们抓到了,要杀要剐随便你了!”
“自作孽不可活。”
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小声。
“各位,你们要怎么打随便你们。只是,唯独他的右肩劳烦各位不要下手。至于后续就交给我来处理。不然到时候你的小孩就不止是面貌不保的问题。好吗?”
“没问题。”
年轻的声音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那么有劳紫暮师父您让一让。”
“嗯,你们尽管出气吧!”
众人再一次对着小仁藏拳打脚踢,小仁藏本身意识逐渐模糊中,但隐约中他仍忍不住搜寻着刚刚耳里所听到的那个名字的记忆。
紫暮……紫暮右近……
那他岂不是……
就在他意识突然清醒的那一瞬间,他一边的头被人一脚踢中,随即陷入了无边的黑暗里。
注一:千两箱,江户时代放钱的箱子。
注二:水茶屋,江户时代让人喝茶休息的地方。
注三:女中,江户时代的服务生。
注四:水吞百姓,江户时代没有自己田地、以日薪计算打零工的下层农民。
注五:当屋,负责神社祭祀、一般神明供奉适宜的家庭。
二、黑色种子
1
“治的好吗?大夫。”
小仁藏问道。朝日奈良月摇摇头。直言不讳的否认,无疑地将前来求诊的小仁藏推落绝望的谷底。
“骨头碎成这样,很难再接得起来。我看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依你的情况来看,不但练剑都没办法拿,就算要拿锄头、铁锹也无能为力,你现在应该要比较担心没办法下田耕作的事吧。”
小仁藏不发一语的听着良月所说的话,突然脸上表情一变,愤怒的破口大骂道:
“哼!如果我甘愿当一名寻常老百姓,我也不会这样自讨苦吃了!大夫,反正我这只受伤的手已经废了,看了也挺碍眼的,既然治不好,不如干脆砍断这只手!”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要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说出这种天打雷劈的话来,小心三更半夜泥轮池的水神把你给拖走了。”
“嗯?大夫,你知道那水池的事?”
有着一张圆润、福气的脸的良月大夫,听见小仁藏这么一问,不禁微微一笑:
“还好。眼前最要紧的就是找块夹板帮你固定住伤口。喂——顺安,来帮忙!”
从诊室走出来的良月,走进了另一间等候休息室。
紫暮左近庞然的身躯正坐在屋内等候着良月。
“如何?”
“情况很糟。”
“治不好吗?”
“骨头碎得相当严重,而且这还是我头一次碰到这么棘手的病例,碎到根本没有办法处理。这是你干的好事吗?不,依我看你的功夫还没达到那样的境地,八成是右近大人吧。”
左近露出一脸的苦笑。
“从以前我就很好奇了,大夫,为什么你叫我大哥的名字总会多加个‘大人’,叫我的话则是直接喊我的名字?”
“差别在于你的行为举止太过莽撞,而你大哥则是一名真正的剑士。”
“真正的剑士会把一个年轻人的肩膀打到无法治疗的地步?”
“人家深谋远虑,思考的格局哪是你能了解的。”
左近不禁暗暗在心底骂他这个蒙古大夫。
“手臂虽然治不好,不过有个方法可以试试看,或许还有得医。”
良月眼神锐利地凝视着左近,后者则故作糊涂状地说道:
“啥?”
“这个方法搞不好你比你大哥还要清楚。不过对那名年轻人来说,这个方法也危险了点。”
良月的手不断地拍着胸膛,目不转睛地看着左近,倒不是良月得了肺结核,只是精神上对左近很感冒。
良月的视线转向诊疗室。
“你这个人只是做事莽撞罢了,本质倒是还不坏。”
“承蒙大夫夸奖。”
“可别以为我在损你——不过,这孩子的‘本质’的确有些蹊跷。”
“大夫说得没错。”
“医生有照顾病人心理状态的责任,不过偶尔会有比医生更适当的人来开导病人,而你未尝不是适合的人选。你就想想办法帮帮他吧,要不然……”
“大夫觉得我可以使上什么力?”
“这个嘛……”
良月暧昧的答覆就跟左近在北国茶屋里给小仁藏的答案一模一样。
左近在这件事上嗅到了一股阴暗、沉重的味道,他也意识到自己似乎无法置身事外。
左近陪着年轻人走到了城西郊外。
比较出人意料之外的是用夹板固定伤口花了蛮长的时间,一直到了七时(下午四点),夕阳的残光落在城西的布引山棱线上后,左近与小仁藏才离开了良月的诊所。
傍晚微暗的天色里,左近与小仁藏的身影仿佛漆黑的影子移动着。
“一路小心。”
左近扛着小仁藏自己带来的行李,一边放在小仁藏肩上还给他,并将良月出让的灯笼及木刀也交给了他。
“这把木刀挺碍事的,不如丢在这儿吧。”
“不用你管!”
小仁藏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态度却异常恶劣地说道。
“我是不会跟你道谢的。你这个武士平常作威作福惯了,帮忙有困难的人算是给你做功德!再见!”
话才一说完,小仁藏便掉头往前方的小径走去。
左近目送他离开,过了好一会儿才沿着原来的路走回去。
左近走了五、六步后突然回过头去。
只见站在小径另一端的小仁藏也正看着他,不知道是不是算目送自己离开。
左近微微一笑,继而迈开步伐向前走去。
走了半里(约两公里)左右,左近听见从前方传来了脚步声。
从脚步声及走路的方式,左近判断对方只有一人,而且还是个武林高手。才一眨眼的功夫,左近可以感觉得到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对方以充满爆发、跳跃的方式移动着步伐,仿佛一只来势汹汹的老虎。
左近全身的血液沸腾了起来。
“同一天遇到两个高手——这种巧合,一辈子也难得见到。莫非是老天爷冥冥之中的安排?”
左近没有因此停下脚步,手也没有防御性地握着剑把,他只是专注凝视着前方的某一点走去。
对方的脚步则持续逼近,左近并没有特别隐藏自己的气息,因此对方应该也察觉到左近的存在及实力。
“这么嚣张,竟然无视于我的存在!”
左近一边走着一边将腰间的刀高举在头,动作迅速地将刀拔出刀鞘,使得绑在刀鞘及护手的绳结轻盈地在他头上飞过。
他的刀鞘是铁制的。
所以当他很自然地将手握着的刀鞘放下、划过空气时产生了一股低沉的共鸣声。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
小径的前方出现了一个瘦长的人影。
左近的右方是田,左方是一片杂木林。
一轮明月高挂天空,在月光的照射下,将两人的影子清楚地映照在地上。
从影子看来对方是名年轻的武士:身上穿着皱巴巴的衣服及裤子、肩上背着行李及腰间的大小刀——一副浪人的打扮。对方瘦长的体格与左近大相迳庭,月光将他的脸照得一片惨白。
浪人从容不迫地靠近、从容不迫地与左近擦身而过,而且正眼也不看左近一眼。
两人大概相隔了十间(约十八公尺)的距离,左近停下脚步转过头去。
只见黑暗中,一团比夜色更为漆黑的身影越走越远。
“这家伙明明感应到我所释放出来的剑气,怎么表现的一点反应也没有?以他的年龄来说,能这么沉得住气算是相当了不起。况且,他看起来跟小仁藏的年纪差不多。”
紫暮左近暗暗忍住内心的好奇,而吞噬年轻旅人的黑暗就像是雨夜的浓密黑云般地涌上来。
回到家已经是五时半(下午九点)以后的事了。
小仁藏的父亲良作坐在烧着陶壶的坑炉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战在玄关的小仁藏。
“已经见到人了吧?”
良作冷冷地说道。
“看样子你的手伤势不轻,不过你明天还是要下田做事。”
“我知道!就算只剩下一只左手,我一样照常下田做事,而且会做得比两只手更好!”
“治得好吗?”
“没办法。”
小仁藏将除了木刀以外的行李往玄关一丢,弯腰坐在地板的一段脱掉脚上的草鞋后,便走上了屋内。
“只能怪你自己自作自受。”
良作的声音突然温柔了起来。
“去年我进城,偷偷去看了远近驰名的‘神影馆’练武的情况。看完之后,我知道只有神影馆可以挫挫你这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的锐气。只是看见你现在这模样,没想到情况已经超过我所预期的。算了,这么一来,你就安分地当个普通老百姓吧,别老把练剑这档子事挂在嘴上。”
咻地一声,在良作的鼻尖刮起了一阵风。
小仁藏左手挥舞着刀往良作砍过去,不过他的父亲连眉毛动也没动,而小仁藏似乎也早已见怪不怪似的,随即将木刀移到两作的眼前。
“爹,很遗憾,我是不会放弃的!没有右手我会用左手,如果连左手也没了,就算是要用嘴叼、或是用脚指夹,只要能把剑练好,我都在所不惜。我是不回放弃剑的!”
良作看着坑炉里的火焰。在火光的反射下,只见良作脸上时而露出哀伤的神情时而充满了怨怼。
“好吧,随便你!既然你有如此的雄心壮志,最好是练成盖世武功才能杀死神影馆的师父。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达不到这样的境界就趁早放弃,要不然最后还是死在别人手里。放你这种疯狗在世上兴风作浪,倒不如早死早超生。”
小仁藏似乎并不把父亲这番悲恸的话放在耳里,只是目不转睛、仔细端详着他拿在左手里的木刀,突然意念一转,口气认真地问道:
“爹……难道您为了废掉我的手,才叫我去神影馆的?”
“……”
“还是爹想用借刀杀人这一招,要别人帮爹解决掉爹的儿子?抱歉,让您失望了,我现在还活蹦乱跳地站在您面前。”
“小仁藏,爹想告诉你,生活并不单单像是你这样将所有的心力投注在剑术上。”
良作沉重地说道:
“种稻、浇水灌溉、收割,只要几个动作,就够你活一辈子了。大家都是这样自给自足过一辈子就很满足了,也不需要看别人脸色过活啊。”
“能吃到白米饭的,只有武士!”
小仁藏冷笑。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将所有精力耗费在种稻、收割上,这样才叫做活着吗?您应该很清楚,打从我孩提时候开始懂事之后,我就无法自拔的喜欢舞棍弄棒的。我知道您不高兴我玩剑,可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很清楚,剑术是自己唯一的生路。所以,爹……我不是为了要拿锄头、铁锹才来到这个世界的。”
“能毫不在乎地杀死住家附近的猫狗的人,有什么资格讲这种话?”
“你握着锄头、铁锹的时候是个普通的平凡人,可是当你开始挥舞起木棒的时候,你的脑袋就开始发狂、变得不正常了起来,满脑子想的就是要置对方于死地。而我又怎么能放任像你这种发了狂的人在外面四处游荡呢?所以我才想到了神影馆……”
小仁藏露出惊讶的眼神看着良作。
“果然被我说中了,爹……”
他的左手一闪。
刀身快速地来到了良作的头顶,却停在距离五分(一点六公分)的位置上。
良作则目不转睛地看着门口。
“为什么是儿子打老子?”
尖锐的斥责声,来自于一名已经完全踏入屋内的旅人嘴里。
小仁藏很快地转过头去。但这个动作却连带的加剧了肩膀的疼痛,他不禁翘起眉头。
“你是谁?”
小仁藏起身,却弯着膝盖摆出了应敌的姿势。
“你不还手吗?”
体格又瘦又长的浪人再一次问道。
“既然这样,那我帮你代劳好了。”
浪人似乎早就观察好屋内的形势,他快速地靠近玄关的另一端摆着成堆的柴火,随手抓起其中一根。
小仁藏看透了对方的身手,双眼为之一亮。高手就在眼前,他一点也不畏怯。全身反而充满了斗志。
“爹。别动。”
话还没说完,木刀一闪,小仁藏挡住了入侵者从父亲头上砍下来的木柴。
在千钧一发之际,小仁藏稳住了下半身并以木刀阻挡了对方跳跃而来的攻势。小仁藏定眼一看,男人则踩着地面,退回到在玄关的泥土上。
小仁藏手拿着木刀往玄关走去。他并不急着一口气将对方打倒,他以单手摆出了刀尖对准男人眼睛的完美姿势后停止不动。
“我知道你的右手已经废了……不过还是照打不误。”
男人丢下了手中的木柴,。腰间则响起拔刀离鞘的声音。
坐在坑炉一旁的良作则抿着嘴,在炉火的照射下,两道影子如同跳舞般对打着。
木质及钢制的刀身因为碰撞再一次地发出巨响。
双方的剑在半空中画下一道圆弧后各自站稳了脚步,男人的左手离开刀柄,走近打开的大门边。
小仁藏冷笑。
“跟紫暮左近比起来……你还差上一截。”
“后会有期!”
男人的声音也被黑暗所吞噬。
小仁藏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仿佛听见什么声音似地竖起耳朵仔细听着,良作则缓缓地站了起来往小仁藏身边走去。
他将手放在小仁藏握着木刀的左手手腕及肩膀上。
“你的肌肉跟肌腱想当地紧绷,放轻松一点,不然你的两只手都没办法用了。嗯。这边的肌肉都肿起来了,看样子你也承受了不少对方攻击的压力。喔!这里也都淤血了,唉……你的手得好好休息一阵子了。你这孩子也真是的,到时候谁要下地去种田呢?”
“他……是谁?竟然……要杀我……”
“忘了把。”
良作继续扳开小仁藏的中指,并安慰着他:
“你就忘掉这所有的一切吧!不管是你肩膀所受的伤、或是刚刚那个男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恶梦!”
嗯——小仁藏点点头。
黑暗笼罩着道路,男人加快脚步赶路。他已经达到目的了,而且还是用最完美的方式达成。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无法克制的憎恨与愤怒,仿佛永无止尽地从他的胸口不断地涌出,久久无法平复。
当男人走到离夕城藩闹区还有一半的距离时,感觉得到一股气从自己的背后逼近。漆黑的夜色里月光成了唯一的光线来源,在如此恶劣的路况下还能有如此矫健的步伐,此人的功力远在于自己之上。从来者毫不隐藏自身杀气的情况来看,男人推断此人应该是追兵。
男人在黑暗中露出了笑容,仿佛嘲笑着自己原来是追兵的身份如今竟落到反被人家追杀。
他松开了刀鞘,转过身去并将手放在刀柄上。
像是在呼应男人的动作似的,对方的气突然消失不见。男人揣测着对方是否进入村内,接着便集中精神准备应敌。男人的视力让他在黑暗中可以看见十间(约十八公尺)远的距离,却无法看穿这片树木错综复杂交织而成的树林内部。
杀气突然中断。仿佛先前走在这条路上的人蒸发消失,反而出现了另一个不相干的人。
男人在膝盖上预留了些许力量,准备应付突如其来的攻击。
下一秒——说曹操,曹操就到。
当男人一察觉到从背后传来的气,身子往下一沉,奋力就是一刀。男人凭着刹那间的第六感,感觉到自己的这一刀砍伤了对方,同时自己的右肩也被杀伤。就在男人手上的刀快要落地之前,连忙用左手接过大刀,他蜷缩着身体,看着倒在地上的敌人。
“叛逆的久作。”
男人叫着对方的名字。
“我记得你今年六十岁了,没想到武功还这么好。”
对方弓着身体在地上爬着,呼吸急促,没多久便体力不支倒在地上。
男人走近倒在地上的人,出其不意地将刀插在地面上。
飞跃而来的刀身与地面擦撞后发出一颗颗的火星。
火星四处跳跃,最后落在倒在地上的身躯——叛逆的久作的身边。
“哼……没想到我竟然输在你手里……”
对方的声音微弱地从趴在地上的身躯传了出来,充满了死亡的味道。
“别说我让你死得不痛快,没办法,我的刀是断的。”
男人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将刀插在濒死脸孔的旁边。
那张脸连看也不需要看,男人也知道他就是小仁藏的父亲——良作。
“不过,这也是最后一次了。久作,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想杀我,但是我已经决定要带走小仁藏了。”
“随……你便……”
良作——不,这名被人唤作“叛逆的久作”的男人,在他那张僵硬如石头、毫无血色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的笑容。
“你……究竟是……什么人?”
“奥州野边地的春日壮平。” (注一)
“……凭你这身好武功……应该没有尝过输给人家的滋味吧?”
“嗯,跟人家比武比了二十九次,未曾尝过败绩。”
良作轻轻地笑了笑,笑意里带着满足感。
“……小人藏现在终于明白失败的滋味……还不只是这样……先前出现在他脸上的杀气……现在也消失得一干二净……我这个赌注下对了……没白白浪费我一番苦心……小仁藏……是我的儿子……他…是不会变成你的手下……”
良作说话的声音转为异样的呻吟声,随即就像烛火被吹熄般突然中断。
男人将折断的刀从老人的脖子上拔出来,当他这么一拔时自然也切断了老人的颈动脉。接着,这名叫做春日壮平的男人站了起来。
他抬起头看着没有半颗星星的天空,自言自语地说道:
“等待着我五个孩子的是‘生于黑暗、死于黑暗’的命运。小仁藏,你的名字无法见容于天地之间!等我的伤势痊愈之后,不管是我或我的孩子,一样还是会找上你的!到时候只怕你会后悔,当初为什么不跟着我,小仁藏!”
一阵狂风吹来,连带地传送走了男人说话的声音。而这股风穿过原野、越过小溪,吹响了某户农家的门板,住在屋内的人早忘了这时间该上床睡觉,而他更加想像不到自己的父亲再也无法返抵家门。他只是默默地忍受着肩膀剧烈的疼痛,不停的锻炼着握着木刀的左手,希望能早日提升到原本右手所达到的境界。
仿佛事先商量好一般,紫暮左近一大清早的心情就跟阴霾的天空一样恶劣。就连妹妹小叶跟他说话,他也不理。
这可能跟一早就来练武的夕城藩奉行所同心·佐伯幸四郎跟他提及的大杭村的百姓——良作死于非命有关。
“他死了四天。从血迹凝固的程度来看,死亡时间是在深夜,尸首被发现在自大杭村前往城镇的路上。腹部的横向一刀是致命伤——从这一刀可以看得出来对方的力量与刀法都不是泛泛之辈。只是,让我很疑惑的是:一个寻常老百姓怎么会跟武士打成这样?最后还落到惨死的下场。”
“良作自己有带刀吗?”
“有,只是刀很钝。最让人不解的地方是,从他的刀上附着的血迹来看,可以猜得到当时他也以牙还牙,砍了对方一刀。只是对方的武艺颇为高强,良作究竟是怎么砍伤他的,我怎么想也想不透。”
“他儿子呢?”
佐伯是独眼龙,右眼戴着黑色的眼罩。而左近的这句话,让他连那只失明的眼睛都瞬间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师父,您知道得可真清楚。他有个十七岁的儿子叫小仁藏,当年他出现在村子里的时候,老婆好像就没有跟来了。”
“这么说来,他原来是个流民啰?”
“嗯……听说十七年前到村子后,好像就直接定居了下来村长也有提出当时的申请证明。据说良作的父亲原本就是村子里的人,从过去的记录中也可以查得到。良作的父亲是因为跟邻居发生一些小争执,所以在良作两岁的时候,母亲就带着他一起离开了村子。”
“然后良作在十七年前又回来了这里——附近邻居对他的评语如何?——干嘛用哪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同心有张瘦削的脸庞,漆黑的瞳孔、朱唇及一排洁白的贝齿,细致的五官让人无法想像竟然会出现在男人的脸上——而这位帅气的同心则轻轻的点点头说道:
“请原谅我的失礼,因为我不知道师父竟然对良作一家的事这么感兴趣。——至于邻居对他们的看法嘛,良作还算是普通,儿子的话就恶名昭彰了。尤其是自他懂事以来,据说不只是同年的,就连年纪比他大、个头比他壮得多的小孩,都曾被他打到哭。也曾有小孩的家长上门兴师问罪,结果竟然被他打到骨折的。而且听说从那时开始,他就拿着木棒有样学样地模仿起剑术来,在没有任何人的教导下,还练得一身不错的武艺。过了十岁之后,根本没有成年人打得过他。”
“所以你刚刚说他的父亲手上也拿了刀 ,然后死在人家的刀下?”
“是的。”
“小仁藏有处理他爹的后事吗?”
“这个嘛……等我到的时候,附近的寺庙已经处理妥当,并将尸体放进写有法名的木箱里,小仁藏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所有的过程。对于所有的问题,他从头到尾一问三不知。但是这个案子疑点重重,所以与力(注二)的鲛上大人要求他明天到奉行所走一趟。”
“他不会说出任何答案的。”
“……”
“看样子,小仁藏真的变成了恶鬼。”
“啊?”
“没事,你就好好的练武吧。”
就这样在与佐伯一番谈话之后,左近的脸色变得难看异常。
练武的过程还是跟往常一样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初学者依旧练到双手麻痹、竹刀斗拿不稳的地步,高阶者则打到快要有轻微的脑震荡才罢手。从这些门人脸上所露出的些许畏怯,就可以知道他们察觉到了师父的异样。
即便如此,并没有因此妨碍到从八时(下午两点)开始的午后练习,就在练习进入尾声时,左近及代理掌门师父苍城新兵卫正在示范比武作为结尾。
正当左近手里握着木刀,站在道场中央时,从玄关那里传来有人登门拜访的声音。
其中一名门人去应门后,随即回到道场。
“有一位自称精通剑术、名叫春日壮平的旅行剑客,上门拜访表示想跟师父讨教武功。”
“这男人的眼神是不是看起来很锐利,并且有张瘦长的脸孔?”
听见左近提出这样的问题,苍城不禁斜眼瞄了左近一眼。
“是,您描述的没错。”
“让他进来吧。”
紫暮左近万万没有想到,他所说的这句话不只是将神影馆、甚至是整座夕城藩卷入一场剑鬼们的争斗中。
2
当春日壮平一脚踏进道场的瞬间,道场内看不见的紧张气氛顿时高涨了起来。
情况一如往常。陷入迎战踢馆的氛围中,只是在场者的共通感却停滞在某种程度。当然,他们绝对相信代理掌门师父苍城、掌门师父左近的实力,只是这一回似乎有点不一样,虽然信赖感并没有动摇,但是却有种说不出来的不安,而这股最原始的不安感,在门生间蒙上一层薄薄的迷雾。
春日壮平对着站在道场正中央的左近鞠躬行礼,除了报上自己的名字外,也说明了自己是来自一个名叫“朽叶流”的流派,这个流派名称听来颇为耳熟。
春日装瓶的表情看起来虽然温和,但是映着左近身影的瞳孔中,却不带丝毫感情。就像是一只盯上猎物的猛兽,在他决定采取攻击前,虎视眈眈地观察着他的猎物。
“早就听闻神影馆的作风特别不同,像这样不待在观众席、反而手拿着剑大剌剌地站在道场中央来迎接敌人的做法,果然百闻不如一见,传言不是空穴来风。这样看来,就算是提出真正的刀剑比试,也不会支吾搪塞过去吧?”
从对方嘴里出现的“敌人”一词,听在门生们耳里难免刺耳,愤慨不平的众人不约而同站了起来,却被苍城一个眼神给制止了下来。虽然苍城嘴里只说了句:“算了。”
单是当她看着一脸若无其事、兀自点头的左近,却发现刹那间眼神闪耀着凄厉的光芒。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这场无法预测也无法想像的对决一触即发,在场所有人的心脏因为肾上腺素而剧烈的跳动着。
左近取回放在观众席上的大刀,重新插在腰带上后鞠躬行礼,两人一起拔刀相向。
“吼……”
左近发出低沉的吼声,壮平则屏住了呼吸。
“这……”
不等低吼声结束,左近便奋力地向前跨出一大步,祭出神影流“飞燕之刀”的招势,将原来对准壮平双眼的刀移向他的头顶——不过壮平并没有闪躲,直接从头上正面迎击,一时只见火花四溅。
在一旁观战的苍城则忍不住发出了低沉的喟叹声。
左近平时习惯不将刀拔出铁制刀鞘、直接练刀带鞘的操弄,由此可以想见他的攻击力多么地惊人。就在壮平承受左近这一击的刹那,他的左膝跪倒在地上。不过,苍城所感叹的并不是眼前所看到的情况,而是他连想到这名年轻人的头有可能随着左近的刀应声被砍下。
不知道他能不能捱得过掌门师父一击——苍城的想法几乎快让他的血液凝结,他不禁为这位挑战者捏了一把冷汗。
没想到壮平竟然意外地往前倾倒。
壮平眼看千斤压顶、情况不利于自己,决定放手一搏,来个出其不意的反击。于是失去反作用力的左近向前踉跄了几步——在最坏的情况下左近也会因为脚步一时失去平衡,而露出罩门。
正如壮平的算计一般,左近劈砍下来的刀锋差那么一点点就砍到他,不过也已足够让壮平滚倒在地上,顺势翻转了一圈后站了起来。他想要挥刀刺向左近,然而却无法动弹。
原来左近并没有中了壮平的招数而失去平衡感、更加没有因此跌倒在地。他早就看穿壮平的计谋,见招拆招攻向壮平的下盘,使得壮平虽然想要挥剑,却被挡了下来而无法动弹。
一阵冷意流窜过壮平全身。
接着,春日壮平脸上露出了微笑。
“看招。”
话才一说完,壮平便挥舞起手中的刀,神秘的招式犹如排山倒海般、绵延不绝地攻击过来,而左近的刀也毫不犹豫地一一拆解,最后他的刀落在壮平的脖子前。
就在道场中央偏左的位置上诞生了两座雕像。
一个高举手中的刀准备砍向另一方的头顶,不过另一方的刀却早已架在他的颈动脉上。
“不用一寸一分的距离照样杀得了你。”
左近冷静地说道。
“即使你想要说‘承蒙赐教’混过去,我也照样砍下去。料理你们这些不知何时来踢馆的家伙的方法,我早就考虑很久了。”
壮平在以他引以为傲的轻功要跳离左近一间半(二点七公尺)时,却仍然听到声音在耳边。他那张瘦削的脸充满了惊愕与绝望,因为左近仍然跟他保持同样的距离,而左近的刀根本没有离开过他的脖子。壮平不死心地又再次施展了轻功,而左近也是以同样的速度、同样的时间,跟他站在同样的位置。
“你要是胆敢再跳一次,我就杀了你!”
壮平早就怕得吓出一身汗来,他放下手中的刀,大概过了一分钟之后便当场昏厥了过去。
“把他身上的衣服给脱了,看看有没有哪里受了伤。”
左近不为所动地吩咐门下弟子照顾壮平。
“如何?”
小半刻后,走在住屋走廊的左近听见问话声,便停下了脚步。
他知道这声音是从什么地方传过来的。不过,就算他回过头去,看到的也只是刚刚经过的走廊里一片静谧、并充满着夏日傍晚夕阳的余光。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脑海里被平常的疑问所占据,左近被拉回到过去的记忆里。
他还拥有十岁之前与哥哥在道场里拿着竹刀对打时的印象。从他这个做弟弟的眼光来看,哥哥的确长得很漂亮,美得让人起鸡皮疙瘩。就算他后来认识了美少年佐伯幸四郎,却一点也不会因此动摇左近对哥哥美貌的看法。
他记得那是个洋溢着春天霞光的一天。
左近自个儿在庭院里认真的练习着剑法,一阵旋风吹过,刹那间,左近突然有个预感:哥哥已经不在了。
后来母亲唤他进去,坐在屋内的父亲告诉他,右近可能会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办法回家时,他也没有任何的怀疑。或许当时父母亲双方都没有表现出难过、悲伤的神情也是原因之一吧。
哥哥回到家的那年,左近十五岁。
当时左近正好在与良町,单枪匹马地与当地的三十个地痞流氓大打出手。有半数以上的人被他打得半死不活,但他自己也还好不到哪里去,全身伤痕累累。他一边痛苦的呻吟着,一边走在明月高挂的回家路上。
“你的武功进步了。”
背后传来了哥哥的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左近并没有转过头去。
“哥,您回来了吗?”
当时他跟右近还是“兄友弟恭”,讲话的态度还维持着该有的礼仪。听见哥哥的声音,左近身上的疼痛迅速退去。
他跟哥哥一起走路回家。
就算左近察觉到自己看不见哥哥的身影,却一点也不会感到害怕。他只是觉得像哥哥这样拥有如此完美剑术的男子汉,这种事对他来说一点也无所谓。
这么神秘的哥哥开口问道:
“你把他的衣服剥光检查伤口,然后又放他离开。你不怕他哪天再回来找你算账?”
“难道他受的教训还不够?”
“我不知道。”
“他有受伤?”
右近并没有特别问及为什么左近还要检查壮平的伤口。左近不禁在心里暗暗想着,或许他这位兄长心里早有了答案。
“右肩有一道伤口——不过伤口还蛮深的,所幸没有伤到筋络。”
“嗯。”
右近简短地回答后,一阵安静包围着左近。
左近实在很想问右近究竟了解整个情况到什么样的程度,最后他决定装傻只好作罢。
“你为什么要检查他的伤口。”
“啊?”
右近突然把问题转回原点,这么一来就连左近也搞不清楚右近究竟是找茬还是故意装傻,亦或是他根本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左近觉得自己如堕五里雾中,摸不着头绪。
站在一片暮色苍茫的走廊下,左近对兄长毫无隐瞒地将事实全盘托出。因为整件事有着太多不确定的因素,右近不发一言地听着左近的叙述。
“大哥,您在家啊。”
从一旁经过的小夜开口说道。
待她的身影从走廊的另一端转个弯消失不见后,
“你有什么看法?”
右近可以避开小叶讲话。
“大哥指的是哪个部分?”
“全部。”
左近叹了一口气。
“大哥,被你折断手臂的小仁藏可以说是个怪才,我相信追着他的春日壮平也跟他一样。这次我勉强赢了壮平,我担心再让他多练个一年,将会是个可怕的高手。如果良作身上的伤是壮平造成的,那么我刚刚不应该留壮平活口。”
“春日为什么要追小仁藏?”
“这个嘛……可能是有仇吧?或者是结了什么怨.不管怎样,可以推测得出来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并不寻常。搞不好……”
“嗯……”
右近的这一声回答,似乎有感而发。左近继续说道:
“不过,杀了良作的人把凶器留在现场,那是一把断掉的刀。我看春日壮平用的刀模样倒是很正常。”
“杀了良作的凶器,不一定是属于春日壮平的吧?”
“那是从伤势跟刀所作出来的初步推断。不过,佐伯幸四郎好像有别的看法。”
“你是说那位美男子?”
右近第一次笑了出来。
“他也不是个寻常人,是个奇男子,这回的案子颇为棘手,左近你就多帮帮他吧。”
“嗯。”
“你可以退下了。”
“那我先告退了。”
在傍晚的走廊中,长长的一段对话到此告一段落。
左近往庭院的方向走去。
庭园中三间(约五点四公尺)远处有块石头,旁边站着一名年轻男子,呆若木鸡地看着左近。
原本负责的园丁因为感冒而卧病在床,这名年轻男子算是代班。
“你都听见了?”左近微微一笑问道。
对方脸上垂着一条大鼻子,怎么看都不顺眼。
左近明白自己与大哥的谈话声还不至于会传到这个人的耳朵里,所以才会先发制人反问对方。
一个人站在走廊上——讲话的对象连个影子都没看到,况且这个自言自语的人还是道场的主人,这个代班的园丁大概也在一旁看得毛骨悚然吧。
“那……我先告辞了。”
就算左近的身影转了个弯,消失在宅邸的另一端看不见他的踪影,
但是园丁的视线始终跟着左近离去的方向,久久无法移开。
注一:野边地位于日本本州北端青森县的东部。地邻野边地湾,为江户时代一繁华的商港。
注二:与力,类似捕快。
三、集结部队
门板发出沉重的声响,并激烈的摇晃着。一块石头撞上门板后,碎成黑色的泥土,其中有些就像婴儿的头一样大。
投了第一块后,接下来的是第二块、第三块——只是这回投的是小石子。
“滚出来!小仁藏!”
包围着农舍的少年中,有人大声叫嚣着。
“你老爹已经死了,你的手也断了一只,还不赶紧滚出来,我们来单挑一下子啊!”
“滚出来——你这个恶魔!”
小石子纷纷被丢了出来,木板再一次地被打得晃动了起来。农舍的窗户并没有关上,几颗小石子被丢了进去后,里头传来几声陶器碎掉的声音。
一道优雅的女人身影出现在田埂上,朝着这群少年走了过来。
对于少年们的暴行,这名陌生人似乎一点也不惊讶。而在田埂湾向小路的交叉路口,站着一名体格足以用“庞然大物”来形容的男人。
姑娘对着这名状似武士的男人鞠躬行礼后,准备迈开脚步跑向小路,并扯开喉咙大声叫道:
“你们……”
只是还来不及吓阻,便“啊”地一声,肩膀被人抓住。
姑娘正想出声抗议,转过头去看见武士的表情,便把刚到嘴边的话给吞了回去。
“嘘。”
男人举起手指贴着自己厚厚的嘴唇。
“先看看情况再说。”
他说道。
这群少年总共有六个人,不知道是谁在往农舍丢石头。
农舍大门突然打开,小仁藏出现在门口。
他左手握着一根木柴,少年们开始惶惶不安了起来。
“你们这群不知死活的小鬼,放马过来啊!”
小仁藏朝着最靠近他的少年走了过去。
少年一边惊慌失措地尖叫,一边把手里的石头往小仁藏身上丢。只见木柴一闪,便把石头打落在地,小仁藏一口气拉近了自己及少年间的距离。
仿佛惨绝人寰般,少年凄厉地叫喊着。
少年抓着头还来不及逃跑,小仁藏抢先一步高举着木柴往他头上打下去,接着便往后面转过身去。
小石子从四面八方直线地飞向小仁藏。
木柴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道的圆弧,当圆弧及直线碰撞在一起的霎那,飞舞的小石子全部被打到别的地方去。
小仁藏的脚步突然失去了平衡,因为刚才被他打头的少年,紧紧抱着他的推腿不放。
“可恶!”
急着想摆脱少年束缚的小仁藏,太阳穴被黑色的土块所击中。
力不从心的小仁藏最后倒在地上,一旁的少年们就像是觊觎食物许久的虫子般一起扑了上去。
姑娘正准备飞上前去伸出援手时,武士出声阻止:
“再等一下。”
这时,其中一名少年捡起了原本属于小仁藏的木柴。
“好,去吧。”
武士这才下命要姑娘上前解围。
姑娘走了几步路后,停了下来。拱着身躯、挥舞着双手,大声叫道:
“住手!你们这群卑鄙小人!”
姑娘的叫声响彻近午时分的天空。
“糟了。”
“是阿珠。”
“喂,我们走吧。让这家伙自己在家自生自灭吧。”
少年们临走前还不忘脚踢黑色泥土到小仁藏身上。
那名被叫做阿朱的姑娘,走到了小仁藏身边。
阿珠不断地鼓励着小仁藏,要他撑下去。从阿珠的侧脸,大概看得出来她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紫暮左近不禁暗自在心底佩服小仁藏,没想到他还有仰慕者。
小仁藏太阳穴的伤势并不严重,但是从他的反应推断,应该断了两根肋骨吧。
“明儿个一早,我带你去良月大夫那里看病吧。不过在去疗伤之前,要是觉得痛就大声叫出来吧,这样才会好得快。”
“用不着你鸡婆!”
玄关泥土地上铺着一条又薄、又干的棉被,小仁藏躺在棉被上,整个人鼻青脸肿却还不忘龇牙咧嘴地骂道:
“这群畜生!要是我四肢健全,我就打到他们都无法还手!呜呜……好痛……走着瞧,等我把伤治好了,一个也别想逃过我的手掌心!”
“嗯……那你就好好加油了。”
左近以一副年长者的口吻、语重心长地说道。他注视着满脸淤青红肿的年轻人,眼神里不是幸灾乐祸,而是充满了慈祥的关怀。坐在一旁的阿珠则是睁大了眼睛,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两个男人。
左近从玄关走进屋内,将放在坐垫旁的木刀拿在手里把玩着。小仁藏见状,说道:
“你——在干什么?别乱碰我的东西!”
才一说完,小仁藏便扭曲着身躯,痛苦地发出呻吟声。
“你……干嘛来这里?”
“我是关心你的伤势才来的。谁叫我紫暮左近天生就有副好心肠呢。”
“左近?”
小仁藏的眼睛投射出异样的眼神。
“没错,把你原本活灵活现的手弄到变成残废的人就是我哥哥——右近。怎么样?”
“……不怎么样。可恶!我又没有拜托你来,还不赶快给我滚回去!”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小仁藏。人家是好意来谈望你,你怎么对人家下逐客令呢!”
阿珠连忙在一旁打圆场。小仁藏则不屑地“哼”了一声,,继续说道:
“我不知道这家伙在打什么鬼主意,老是缠着我不放。哼,我知道很多武士都有些奇怪的癖好——你该不会在对我的屁股有意思吧?”
阿珠还来不及做出任何的反映,左近早已哈哈大笑了起来。
“嗯……你挺机灵的嘛。我正有此意呢。”
左近的笑容充满了邪恶,再加上魄力感十足,原本恶行恶状的小仁藏一时之间也不禁脸色大变。
“或许这件事可以等你的伤势痊愈之后再来试试看。最重要的是,才几天的时间,你就变得人模人样。嗯……看样子,你是受到我的熏陶了。”
左近咻地一声会了下木刀。
“……这是什么意思?你是特别过来跟我炫耀你是武士的身份?”
“哪里哪里。”
左近嘻皮笑脸地说道,一边凝视着手中握者的木刀。
“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你不是拿着这把木刀出去,反而拿根木柴?”
“哼!不过是跟一群小鬼打架,拿我的刀去对付他们,未免太抬举他们了吧?而且……”
“而且?”
左近——还有阿珠四只眼睛盯着他看。
小仁藏“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你是不是觉得如果让他们受了伤,你会过意不去?”
“……”
“嗯……好吧。再来,第一个小孩你只打他打了一次。也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会遭到其他人的围殴……而你之所以会这么做,也是觉得过意不去……?”
这次阿珠代替小仁藏回答。
“刚刚那个男生……叫做清吉,他爹生病一直躺在床上,家里就剩下他跟他娘维持家里的生计。”
“喔……”
左近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小仁藏则开始全身颤抖了起来。
“瞧你,脸都红了。难道你也会觉得害羞?还是生气了?”
小仁藏突如其来对着左近大声吼叫。
“废话,当然是生气!识相点,赶紧滚出去!”
面对如此熊熊怒火,左近似乎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还有一件事……你的左手可以拿木柴来打人,右手还不行吗?”
“……”
“你去给医生看之后都过了五天,夹板也拿掉了,还会不会痛?”
“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早就治好了。我的体质跟人家不一样。那个良月根本就是个蒙古大夫——哇啊啊啊啊啊!”
左近出其不意地伸出左手抓住小仁藏的右肩,尽管只是轻轻一抓,却也是痛入心脾。
“干什么?”
阿珠一时情急抓住左近厚实的手腕,想要阻止他,不过左近却一点也不为所动。
“嗯……大哥击碎你的肩膀的手法的确接近完美,没想到竟然已经恢复了一点点。小仁藏,不管你受什么样的伤,都能像这样自己痊愈么?”
“呜呜呜……对对对……啊!”
为了慎重起见,左近看向阿珠。微黑的脸庞点了点头。
“对,从以前他的伤势总是好得特别快。每次当他为非作歹的时候,大人们总会狠狠地修理他一顿,可是隔天他看起来就一副没事样,好像没受过伤一样。”
“刀伤也一样?”
“这个嘛……我就不知道了。”
“嗯……那么我很期待佐伯的调查。对了,小仁藏,想不想让自己更厉害?”
“废……话……”
“好。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我习武吧。”
阿珠睁大了眼睛,而小仁藏则因为困惑、惶恐而一时语塞。
“真、真的……吗?”
“可能没有办法达到那个击碎你肩膀的男人那样的境界,不过总是比这附近的水准要来得强吧。”
“什、什么……时候……开始?”
“现在——你觉得呢?”
原本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慢慢地笑逐颜开。
“谢、谢谢你!还、还请多多指教。”
左近的手一离开小仁藏的肩膀,他便跳了起来。
“要、要在哪里练?”
“外面。”
年轻人一脸的迫不及待,单手接过左近手中的木刀后便头也不回的往屋外走去,一点也不理会两道目送他离开的视线。
其中一人看着另一个兀自对小仁藏行注目礼的人,说道:
“小仁藏就是这种个性的男人,不要跟我说你能谅解他的行为,我劝你还是早点放弃他吧。”
阿珠显得有点慌张。
“我不懂,您要我放弃什么?”
“就是跟他结婚共组家庭的事。”
“哪……”
阿珠的话只说了一半,便惊讶地张大了嘴。左近猜想她那句还没讲完的话八成是“哪有”,她对他温柔地笑了一笑,便往屋外走出去。
小仁藏已经摆好迎敌的姿势——用的不是单手而是双手。
当他看见左近拿着的刀还没出鞘,不禁眯起了双眼。
“用不着客气,拔刀!”
小人藏挑衅的眼神,却因为左近挥舞着刀、虎虎生风的模样,显得有点动摇。
“别小看这刀鞘,这可是铁做的。打到的话,杀伤力比真刀要来得可怕。”
“我一点也不怕——放马过来吧。”
左近向小仁藏走去。
巨汉昂首阔步的姿态,反倒让年轻人与生俱来的桀骜不逊气焰降低不少。
“怎么?还不动手?”
迎面传来左近催促的声音。
小仁藏对着那具阻挡眼前视线的庞然身躯冲过去,嘴里喊道:
“呀啊啊啊啊——”
小仁藏来势汹汹地砍过去,右肩却发出令人扫兴的声音。
左近难得以严厉的眼神,居高临下地看着不吭一声、痛苦地在地上翻滚着的小仁藏。看见从屋内走出来的阿珠,便对她说道:
“可能暂时要请你帮忙照顾他一下。他的肩伤又复发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帮得上忙,但我会留下来陪你们的。”
2
辛苦总算有代价。
佐伯幸四郎终于在位于荒町的一家二手道具屋里,查到曾经有名武士来此买了一把便宜的刀。
这名男人大约在三天前、刚过正午的时候来此购刀,于是佐伯传唤店家到锋行所去作证,并请来城里的画师根据店家的描述绘制人像。在此同时,佐伯则命令自己私下培养的“密探”,根据从二手道具店打听到的线索先去搜寻可疑的浪人。
大约半天的时间便有了成果。
根据密探打探回来的消息,位于城东马濑口一处废弃的房屋里,有一名符合条件的可疑男子躲在里面。
于是,佐伯便及密探两人动身前往该处。
马濑口是块大小约两町(注一)充斥着黑色泥土、遍布灌木的荒地。而在二十年前及十年前分别各有一批人前来开垦过。
这个区域环境想当潮湿,所以地名才会加上“濑”字,也因此让许多来此开垦的拓荒者打退堂鼓。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环境,附近还是有人居住,甚至还盖了不少间农舍在此。但是这十年来,大部分的房子最后还是走上荒废一途。不过,至今还是有人居住于此,可见此地的环境似乎并不是那样的不宜居住。
密谈的手下四处奔走收集情报,最后得到的线报则是由这栋废屋的邻居所提供。
密探绕到后门,佐伯确定屋内有人之后,便踢破遮雨棚后闯进屋里。
傍晚时分,壮平正在准备晚餐。发现有人破门而入后,他不慌不忙地取剑对付不速之客。
打了三、四回合之后,战场移到了屋外。
第一个跑到屋外的壮平,被从后门赶过来的密探撒了一脸的白色粉末。粉末里夹杂着许多的胡椒粉,这白色粉末一洒,顿时让壮平失去了视力。
正当壮平凭着自己的第六感,改变对决的姿势时,佐伯将手上的十手(注二)朝他丢了过去。
佐伯意气风发地回到奉行所,但是所里却充斥着一股异常的骚动。
于是佐伯先将春日壮平关进牢里,还来不及开口问发生什么事,他的同事池田早就凑过来跟他嚼耳根子告知原因。
“喔,原来是江户要调查夕城藩的特产?——今天才知道的?”
佐伯似乎不太惊讶。因为他早在十天前就已经得到了这条情报。
这几年来,从藩的高层到奉行所不断地流传着,幕府想要了解各诸侯国特产的风声,没想到幕府终于采取行动了。
“问题不就出在八风山上?”
佐伯自言自语地说道,池田则在一旁点头表示同意。
“对。很明显的,朝廷之所以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要将各诸侯国隐藏的资金摊在阳光下。朝廷所评定夕城藩的食粮产量及人民生活富裕的景像一点也不成正比的事全国皆知。我猜朝廷早就锁定目标了吧。所以高层要如何应付朝廷倒是令我挺好奇的。”
“应该是不会轻举妄动吧。”
“什么?”
佐伯对着瞪大眼睛的池田说道:
“我不太清楚事情的真相,不过只要抱着邪念上八风山的人,从来没有一个平安回来过。既然这样,藩主这边大可按兵不动,让朝廷做主就行了。就当作是朝廷帮忙整顿八风山。搞不好,藩方还真会劝进朝廷尽管登山查访。”
“可是……这么一来要是上山调查的人到时候没回来,岂不是又跟朝廷结下新的楔子?”
“这部分负责管理藩政的官员会想办法去应付吧。对了,我抓到了杀害大杭村良作的凶手,明天我会负责盘问他的罪行。”
佐伯轻轻地笑了一笑。池田的身体则微微一震。
“嗯……我记得你不是有去相亲?”
佐伯一脸诧异。
“怎么了?”
他反问道。
“没事。”
池田态度暧昧地岔开话题。因为佐伯竟然会循规蹈矩地去相亲,让他觉得不寒而栗。
佐伯用舌头舔了舔嘴唇,他并不介意池田看到自己这副模样——因为他想到明天的盘问将会变成拷问,而带给他无比的快感,便开心地浑然忘我。
佐伯幸四郎是个天生的虐待狂。
不过,唯独这一次,他无法好好地发挥这个本领。
那一天深夜。
狱卒只有一个人。春日壮平自从入狱之后,并不像一般犯人那样有暴力的言行或是嚎啕大哭地举动,他只是陷入沉思、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事情。虽然他的双眼现在失去了视力,不过他感觉得到这名狱卒还很年轻,随即便不再那么紧张。这几年来,凶恶的犯人只要被关进这牢里一次便会在入狱的第二天咬舌自尽。不过,狱卒从前辈那里听闻犯人的死是因为被动物咬噬掉内脏,最后痛苦而死。壮平相信狱卒应该知道下此毒手的人是谁。
壮平想过威胁狱卒,但是一想到他需要狱卒告诉自己到底多少人因此死亡、还有犯人是怎么死的,便打消了这个主意。万一失败的话,他很清楚自己将遭受到及前人同样的命运。
狱卒的工作就是负责彻夜守护牢房。可是他却睡着了,那是因为昨天喝了酒的关系。
男人利用二间(约三点六公尺)高的青竹翻过奉行所的围墙后,直接冲进牢房里。
牢房共有两栋,第一栋使用的对象是武士——其中有两间是铺有榻榻米、约六块榻榻米大小的单人牢房,另外还有间十块榻榻米大小的通铺牢房,用来集中管理犯人。
第二栋则是用来关一般寻常百姓,里头两个大牢房都是通铺,挤一点的话两间可以各容纳三十名犯人。
在牢房前,负责看守的狱卒正倚着一根棍棒睡得不省人事。当他被人叫醒时,才发现鼻尖前多了把白刃。在劫狱者的命令下,狱卒拿出钥匙打开牢房让他进去。劫狱者一进入牢房,便依照既定的计划挥刀打倒狱卒。
劫狱者毫不费力、迅速地制服了狱卒,不过一息尚存的狱卒却突然大叫了起来,甚至还将挂在墙壁上追捕犯人的道具弄倒在地,发出巨大的声响,很快地其它同心、帮手纷纷赶到了现场。
劫狱者虽然从狱卒的腰间拿到牢房的钥匙,却不知道他要打劫的那间牢房该用哪把钥匙打开。情急之下,劫狱者随即丢掉刚得手的钥匙,重新掏出沾染了鲜血的刀。
“春日!”
劫狱者的声音如钢铁般铿锵有力地呼叫着春日的名字,但壮平却仍抱着膝盖,动也不动地坐在原地。
事到如今,劫狱者决定还是按照原定计划进行。
他高举着刀,开始砍着牢笼的栅栏,尖锐、难听的金属声震天价响。栅栏长宽各五寸(约十五公分),就算是大力士拿着铁棒使劲地敲打也稳如泰山,这栅栏只有狠狠地用刀砍下去才见效。
劫狱者再一次使出吃奶的力气,最后好不容易砍出可供一人通过的开口。
劫狱者踢开被砍坏的栅栏,再次叫唤春日,这时春日才抬起头看着他。
“你在做什么?还不赶紧跟我来!”
劫狱者这才明白春日并没有逃离监牢的意思,只好自己走进牢内,抓着春日的手往外面走。
两人才走出牢房外,便被同心及其手下团团包围住。劫狱者看着他们一个个手里拿着棍棒刀剑,不禁抿着看不见的嘴微微一笑。
“你这贼人好大的狗胆,竟然胆敢只身闯入奉行所来劫囚!”
“还不赶快拿下面罩,露出你的真面目来!乖乖地把刀放下,别再做无谓的抵抗!”
无视同心的恐吓,劫狱者慢慢走向前方一名叫浅田的同心,而锐利的刀刃则仍隐藏在他手中的刀鞘里。
“多说无益。动手吧!”
劫狱者说道。浅田挥刀往他的头顶砍下去。
当他还摸不着头绪为什么不见男人的踪影,随即一股灼热的疼痛感贯穿右边的腹部。
接着第二位——名叫郡山的同心冲上前去。
当两人刀锋相接的刹那,郡山的刀被往上一拨、往半空中刺去,当他还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来不及反应时,劫狱者便从他的肩膀给予致命的一击,而郡山右边的肋骨被狠狠的切断后当场死亡。
看见如此惨状,再也没有人敢上前去捉拿劫狱犯。当劫狱者与春日往前走一步,包围着他们的官差便一起往后退一步,似乎除了退让之外别无他法。
于是将近十人的男人们就这样无计可施,眼睁睁地看着胆大包天的劫狱者及犯人,踢破后院的木门、遁入浓密的黑暗中扬长而去。
同一时刻,紫暮左近迅速地让自己巨大的背后由泥土墙上移开,墙上被碰撞到的泥土像沙子一样纷纷掉了下来。烛火摇晃着,蜡烛越烧越短,蜡泪在木制的地板上逐渐扩散。
左近感觉到有人逼近,对方充满了杀气。
不过,他的脸上却露出了笑容。
因为他看见了某人的梦想。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阿珠。
不顾家中还有父母、弟弟等她回家的阿珠,她执意留下来照顾小仁藏的伤势。
“反正爹跟娘身体还很硬朗,弟弟也会照顾自己,用不着我担心。”
“只有这样?”
左近反问她。
“怎么了?”
“没事。我只是觉得你照顾小仁藏的方式,好像在照顾老公一样。”
“讨厌!”
阿珠笑了笑。左近也就闭嘴不再逗弄阿珠,因为他知道她的笑容里含着些许的哀伤。
——或许这只是一场短暂的梦罢了。
左近突然这么想着。
最起码这位小姑娘暂时实现了她的梦想。左近嘴角泛起一丝笑容,久久无法散去。他突然觉得这种感觉也不错。
即便外面的气息已经来到了门口,他仍然面带着微笑。
不速之客按兵不动。
距离屋内只剩下两步的距离了。
“喂,外面的朋友!”
左近开口说道。好不容易才睡着的小仁藏听到声音,马上睁开了眼睛。见他准备开口说话,左近连忙用手捂住他的嘴。
“我是医生,同时也是小仁藏的保镖。既然来到了门口,不如进来吧!”
过了一会儿,遮雨棚缓缓地向右滑了过去,一阵刺耳的滑动声随之响起。
弯着身躯进屋来的是一名穿着蓑衣、斗笠的武士。
对方的身高六尺三寸(约一百九十公分),异常的高大,就连身高六尺二寸(约一百八十六公分)的左近也矮一截。他不只是人长得高,体形也大得惊人,再加上身上佩戴的长剑,要是他一发起飙来,这整间屋子大概就会被他夷为平地吧。
对方的眼睛虽然看着坐在地上的小仁藏及左近,可是身体却比较靠近左近。
刀鞘口已被转开,对方却没有拔刀相向。
“居合吗?”(注三)
左近开心地说道。
“从你的姿势来看应该是伯耆流。嗯……能接下几招就很不容易了。”
对方没有任何反应。
不过左近察觉到对方如巨人般的身体正悄悄地移动距离逼近。
对方的大刀背在左肩上。
什么时候才会开打?
“我是小仁藏的师父,你是不是也应该报上你的名字来?如果你是要带走我最心爱的徒弟,我会很为难的。况且我还打算把他培育成为掌门师父!”
小仁藏的脸因为高烧而显得浮肿,但当他听见左近所说的话,眼睛不由得为之一亮。
就在电光石火刹那间对方从旁边砍过来就是一刀,左近竖起刀鞘挡住这一招。
火花及清脆的声响四起。居合的杀伤力不只是第一刀,如果失手的话,后续还有第二、第三招可以弥补。
左近将刀垂直立在前方——才刚喘息没多久随即又是一刀刺了过来,左近则动作灵巧地躲过对方咄咄逼人的直线一击。
巨汉往后方一跳,退到了玄关的泥土地上。
“吓到了吧?”
左近笑道。
“就算你把刀收到刀鞘里一样还是要会被打歪,因为我的刀鞘是铁做的。”
左近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巨汉的刀身并未折损,因为对方在一瞬间作出正确的判断,赶紧将刀收回——由此可见对方的武功之精湛。
不过,巨汉似乎不知道该如何下手而没有接着出招。
左近重新摆出应战的姿势,他高举着铁制的刀鞘对准了巨汉的眼睛。
“有件事我很好奇。”
左近开口说道。
“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他人也很想把小仁藏给带走。我猜你们应该是同伙。不过那个人已经被抓到关在牢里了。我很好奇,为什么你们会这么执着地想要带走小仁藏?”
没想到巨汉突然掉头就走。
经过几番考量下,巨汉了解到自己如巨人般的身高再加上六尺长的大刀,要在如此狭小的民宅内打斗,对自己来说是很不利的。
左近追了出去,结果两人在小仁藏家门前的空地,面面相觑。
3
光线的来源只有天上的明月。
从对方的动作来看,左近判断对方的行动不会受到四周的昏暗所阻碍。
左近案子忖量,——没想到他的眼力跟我一样好,看样子武功的道行颇高。
“真可惜。”
左近自言自语地说道。而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他估算这样打下来死伤在所难免。
在你来我往的真刀实枪对战时,焉有用刀背抗敌的理由?刀的用途本来就是杀人的工具,拿来打人更加不能列入考虑。因为若是勉为其难地胡乱使用,只怕到时候反而伤及刀刃而导致扭曲,连刀鞘都塞不进去就麻烦了。
所以刀一出鞘,人头就要落地——这才是刀存在的理由。
“再来一次。”
左近开口说道,言下之意希望对方将刀收回刀鞘里。
斗笠下方有双闪亮的眼睛正凝视着左近。
原本应该是刀拔出来的轨迹,现在对方以相反方向将刀收回刀鞘里。同一时间,左近的刀也消失在刀鞘里。
“刚刚在屋内,我知道自己被小觑了。一方面也是因为自己给人家这种感觉吧。这次既然是来真的,我也该好好地接受挑战。”
两人相隔一间(约一点八公尺),只有速度快的人才能成为赢家。
两人的周遭,所有的声音消失不见,仿佛进入了生死相隔一线的空间里。
一刹那间,两人的左半身不约而同地微微向后,最后冲上前去。
这时,云遮盖住月亮。
舞动的刀刃划破空气、呼呼作响,挥刀的人下半身却犹如盘根错杂的巨木般纹丝不动。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传来声重物撞倒在地的笨重声音。
小仁藏坐在充满汗臭味的棉被上,像是要看穿什么似地凝视着随黑色夜风回来的人影。
“没受伤吧?”
“还好。”
紫暮左近点点头,将扛在肩上的庞然大物轻轻地放在玄关的泥土地上。
小仁藏勉强站起来,走到靠近玄关的地板边缘一探究竟,却因为惊讶而喘不过气来。
巨汉脸上的斗笠已经拿了下来,而他脸上的眼睛、鼻子、嘴巴所构成的较好面貌,任何人看了很难不为之陶醉。
“是个女的?”
“对。”
左近点点头。
“果然被我猜中了。”
“喔?原来你早就发现了。”
小仁藏的表情像是被人揍了一拳般,痛苦地说道:
“第六感吧。我看她跟你对打的动作,跟一般男人不太一样。”
这时小仁藏对左近态度跟比先前友善许多。
左近则投以满意的眼神看着这名年轻百姓。
“我只是用铁鞘把她打昏罢了,她还活着。有没有印象见过她?会不会是你从小失散的姐姐?——不过你们看起来长得也不太像,怎么一个像狗一个像月亮,简直是天壤之别。”
“要你管!”
才大叫完,小仁藏不禁又呼天抢地地呻吟了起来,可能是因为大声讲话触动到肩伤。
左近一点也不介意。
“如何?”
“不认识。我现在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嗯……既然这样,到时候盘问她也不用顾虑太多了。”
左近淡淡地说道。听见左近说得一派轻松的模样,小仁藏的背脊滑过一阵冷意。
“……你要在这里问?”
“难不成要到屋外去?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做出像佐伯幸四郎那样的事情来。”
“佐伯……你是说那个独眼龙官差?他长得很不错,不过像个女人。”
“这不重要……先来准备一下,差不多是该叫醒她的时候了。”
左近把这个女人扶起来坐着,使两条腿往前伸直,并取下了女人身上的腰刀。看不出左近打的到底是什么注意,他将腰刀的刀尖朝前,动作灵巧地将刀子四平八稳地摆在女人的头上后离手。他抓着女人的肩膀,用膝盖顶住女人背部的死穴。
只见女人缓缓地苏醒,喉咙发出“呜呜”的声音,放在她头上的腰刀并没有因此掉下来。
在她搞清楚状况之前,左近凑近她的耳边说道:
“别轻举妄动,否则马上一命呜呼哀哉。我在你头上放了一把刀,万一刀子掉下来,只怕会割断你的大腿动脉。”
女人一听,身体变得僵硬了起来。
“不信邪的话,你要不要试试看?你用力地把头往后仰,试试看把腰刀向我这边撞过来看看,你会发现一件有趣的事。”
说时迟那时快,女人随即照着左近的话去做。她的脖子发出声响,可是刀子并没有掉在左近身上。明知道不可能,可是刀子的确不会前后不稳定地晃动着,女人猜想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刀子紧紧地贴在她的头上,只好任命地任凭摆布。
“虽然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把戏,不过要是练得好也得花上十年的时间。刀子只会往前掉,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女人闭上眼睛,什么话也没说。左近也不引以为意。
“你叫什么名字?”
“……”
“嗯……你以为闭上嘴就没事?不过,武士也有武士的规矩,我先报上名吧。我是紫暮左近,是位于马场町的神影馆的掌门师父。”
美女的脸上露出十分惊讶的表情。
“看样子,你是听过我的名字。对不对,侠女姑娘?”
“侠女……姑娘……”
女人一时出神地说道。
“在我的道场里,通常都是这么称呼懂得武艺的女人。不过,得跟代理掌门师父打成平手,才能得到这个称号。”
顿时,女人全身高涨的杀气迅速消失地无影无踪。
隔了一会儿,她垂下视线。
“大和田采女。”
女人开口说道。
“嗯……继续问下一个问题。像你这种如此精通伯耆流拔刀术的女子,为什么会对一个寻常老百姓这么有兴趣?”
女人——也就是采女选择了沉默。
“你认识名叫春日壮平的男人吗?”
“……”
“沉默就代表你默认啰。”
左近故意加重语气说道,并看了坐在木板上的小仁藏一眼。
小仁藏看着采女的眼睛里,充满着不信任与疑惑。
“你不说,会让这名年轻人很困扰的。不如干脆实话实说罢了?”
采女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你们马上就知道了。”
“我现在就想知道!快说!”
小仁藏大声说道。
然而,说话声瞬间变成了尖叫声。左近用铁制的刀鞘戳了一下他的肩膀,严格讲起来,也不算是真正地戳,比较接近轻轻点一下。小仁藏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忍不住爆发了出来。
小仁藏鬼吼鬼叫着,根本听不懂他在叫些什么,而他的模样就像只抓狂的野兽。
采女开始扭曲着身体,当她感觉到头顶上的刀开始晃动的时候才了停下来,并低声叫喊着:
“你这种行径还配称做武士?你忍心伤害一个受伤的人?赶快住手!”
左近冷冷一笑,脸上尽是幸灾乐祸的表情。
“嗯……原来可以忍受自己吃苦,却不忍心看见同伴受罪。这……如果只是单纯同伴的关系不太可能关心到这种程度……难不成你们是——”
在左近视线的注视下,采女紧闭着嘴,身体微微地颤抖着,脸上明显地露出为难的神情。
“那就抱歉了。”
左近手上的刀稍微向前伸出去,再一次引爆惨叫声。
“住手住手!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是不是想说实话了?”
“你……这样还算是武士?实在是太卑鄙了!”
“我也不放心把我徒弟交给来历不明的人啊。我真得很抱歉,小仁藏,还请你多包涵。”
“住手!”
采女止不住全身颤抖,大声叫道。
“他……小仁藏,是我的弟弟!”
“什么?”
左近瞪大了眼睛,不过看起来感觉有点装腔作势,看样子他似乎早就猜到了。
小仁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坐在木制地板的另一端,距离采女近在咫尺。
左近拍着自己的膝盖,
“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那么春日壮平呢?”
“他也是。”
“你们都是一家人?还有其他兄弟?”
“除了我们三个之外,还有两个。”
“叫什么名字?”
“真垣十三、荒木田伊势武。他们两个人武功都要比你厉害许多。”
“我还真等不及想会会他们了。”
左近笑道。左近脸上虽然挂着笑容,但是双眼绽放出来的凄厉眼神,却让采女不寒而栗。如果是神影馆的代理掌门师父苍城新兵卫看见他现在的神情,便明白他现在的心情是认真的。而左近也只有在认真的时候才会露出如此骇人的神情。
“他们现在人在哪里?”
“——这……我就不知道了——等一下,我真的不知道!我们……”
话说到一半突然闭上了嘴,采女不自然的神情一点也没逃过左近的视线。
“嗯……我们怎样?”
“……”
小仁藏再一次惨叫了起来。
采女发抖着,两手抱着肩膀。
她头上的腰刀则大大地晃动着。
“住……手……”
小仁藏的呻吟声中满了苦闷。这个像野兽般的男人,似乎已经超越了他所能忍耐的极限。左近皱着眉头,他也没想到此举会让小仁藏如此痛苦,他仔细看了一下小仁藏包裹着的肩伤。
“嗯……开始流血了。这下可糟了,做得太过火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他搔了搔头说道。
注一:町,土地的面积单位,一町约九千九百一十八平方公尺。
注二:十手,江户时代,捕头逮捕犯人时的用具。长约四十五公尺的铁棒,靠近手的部分有钩子,可以阻挡犯人的刀,同时也具有攻击的效用。
注三:居合,林崎甚助重信首创。瞬间拔刀斩杀敌人的剑术。
四、凶盗的儿子们
1
隔天一早,左近要阿珠去找庄屋(注一),并请庄屋派人通报奉行所。
包含佐伯幸四郎在内的两名同心与十名手下抵达村庄,已经是过了四时(早上十点)以后的事了。
而左近也在此时从佐伯那里得知,昨晚所发生的怪异劫狱事件。
“从现场的人所说以及牢房的情况来看,只能说就像是遭到披着人皮的恶魔袭击了。恐怕也只有师父跟右近大人才有办法阻止对方了。”
“能够把春日壮平劫走,武功自然不在话下,至于是不是恶魔再看看吧。不过好好地盘问这个女侠,应该可以轻松地得到些线索吧。”
“谢谢您的鼎力相助。”
佐伯道完谢,便一脸正经地看着左近。
“我知道这件事不是我能插得上嘴的,不过奉行大人似乎想请师傅帮忙处理这次的案件。”
“没问题。”
独眼龙的佐伯瞪大了眼睛,可能是因为左近如此痛快答应的态度让他感到吃惊。
左近是个个性豪放、行事磊落的男子汉,可以很轻易的为了小老百姓两肋插刀。但是只要一牵涉到藩的高层或是奉行所,他就会迅速地推得一干二净。
左近露出十二万分认真的神情。
“在找小仁藏的这些人当中,如果出现武功不错的高手,也就会有我派上用场的地方。不过,到时候我会视情况做出一些处理,如果有冒犯到官府的部分,还请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个您大可以放心,我相信奉行大人应该也佷相信师父处理事情的手腕。”
“既然这样,马上就有个不情之请。”
“啊?”
“你觉得小仁藏如何?”
佐伯点点头,看了看小仁藏的家门口。从他们两个人所在的空地上,虽然看不见屋内的情况,不过奉行所按照左近的要求准备了护送囚犯的笼子外还有一块遮雨板,不管是哪一种都很适合用来载人。
“他跟那女人还有春日壮平、以及劫走他的贼人是同一伙人?”
“就先当作不是吧。”
“是。”
“我还有一项请求。我希望可以请奉行大人答应,让小仁藏暂时呆在我身边?”
“我原本还担心劫走春日壮平的暴徒会再出现……既然这样,或许将小仁藏安置在师父身边会比在奉行所来的安全许多。”
“总之,在将小仁藏交给奉行所之前,我会一直把他带在身边的。后头就麻烦你了。”
阿珠与庄屋一起目送着小仁藏及女人的离开。
躺在被人运送的木板上,小仁藏转过头去。
“脸色干嘛那么凝重!我马上就回来了。我从来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见不得人的坏事!只有一群奇怪的家伙不由分说地想来抓我罢了。你就安心的等我回来吧。等我回来的那一天,我要好好的把这个肮脏的小村闹得鸡犬不宁后,再拍拍屁股离开,到时候你再跟我一起走吧。”
左近看见阿珠灿烂的笑容。
左近问阿珠为什么她这么照顾小仁藏这种地痞流氓时,阿珠回答道:
“当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曾经被从外地来的商人调戏。”
阿珠大哭了起来后,引来了村里其他小孩聚集过来,可是却没有人愿意伸出援手,反而在一旁跟着鼓噪。
那个时候出现的救命恩人——就是小仁藏。
当时小仁藏的身材是所有孩童里面最矮小的一个,而他被一个比自己体型大上好几倍的商人拳打脚踢的模样,阿珠一辈子也忘不了。小仁藏长大后,体格比那名商人更高、更壮,只是不管他怎么样的胡作非为、或者是被村子里面的人唾弃、厌恶,在阿珠的脑海里,他永远都是那个怎么打也打不倒的小小救命英雄。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左近无言地看着这名无怨无悔地照顾着小仁藏的小姑娘。
庄屋与阿珠跟着他们一直走到了村外。
当左近一行人准备走上通往城中心的道路时,
“庄屋现在在做什么?”
小仁藏问道。因为他现在还发着高烧,声音听起来相当痛苦,而天空则映照在他的瞳孔之中。
“他正目送着我们离开。”
左近答道。
“是喔。”
接着又走了五间(约九公尺)的距离。
“庄屋人呢?”
小仁藏仍旧看着天空问道。
左近转过头去。
“还在。”
“没想到这家伙这么有义气。”
一行人最后沿着路走进了森林里。
走进森林前,小仁藏试着转动自己的身体,最后还是痛苦地扭曲着脸而放弃。
他改将脸转向左近。
“庄屋呢?”
左近悠哉地点点头。
“他还站在那里看着我们离开。”
“是吗?”
奇怪的是,小仁藏听了之后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吃了颗定心丸似的。
“不过……阿珠已经没有站在那里了。”
小仁藏的身体微微地颤抖着。
“是……是吗?”
眼看着小仁藏原本一副大男人的气势慢慢消退,左近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阿珠她刚刚一直看着我,而且还对我挥手。没办法,会发生这种事情也是在所难免。”
“你……”
小仁藏原本消逝的气势,随着心中升起的憎恨再度地高涨。
“少瞧不起人了!等我伤势痊愈之后,看我不一刀杀了你!”
“我会静待那一天的来临。”
左近撇过头去——向背后点了点头。
从队伍后面有脚步声逼近,最后跑到木板旁。
“小仁藏。”
有人唤着他的名字。在地狱徘徊的亡魂,或许并不了解佛的苦心。
小仁藏一脸惨白地往上看,忽然之间露出茫然的眼神。
“阿、阿珠?”
“你要加油、你要撑下去啊!”
左近看着躺在木板上的无赖少年使尽吃奶的力气“嗯”、“喔”地回答着,似乎也很高兴,嘴角露出了笑容。
“你差不多可以走了。”
小仁藏粗暴地口气似乎是在掩饰着他的难为情。
“我会等你回来的。”
阿珠离开了队伍。
“你一定要回来!我会一直等你,等你回来!”
阿珠站在路旁,而她依依不舍的身影越离越远,知道看不见为止。
“喂!”
“已经看不见她了。”
“我知道。你让阿珠跟过来,这么一来,我跟你之间的恩恩怨怨就一笔勾销了,对你真是不好意思。”
“那还真是不敢当。”
“这是好事,况且我很在意。”
小仁藏则老实不客气地回了这句话。
周遭的人听了之后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左近当然是带头大笑的那一个。
感到难堪的小仁藏,只觉得全身发烫。
“住口!不准笑!——这有什么好笑的!小心我到时候一个一个找你们算账!怕了吧?”
看见小仁藏一脸丧气的模样,众人无不又笑了起来。
一行人于七时(午后四点)抵达奉行所。包含铁炮组(注二)在内共有三十名护卫的重重包围下,采女被送到了“牢屋小路”。六时(午后四点),小仁藏则在奉行大人朱雀伯耆守成重的直接命令下,要他暂时跟着神影馆掌门师父紫暮左近。至于这么做的原因,,奉行大人的理由是因为小仁藏是被恶党觊觎的被害者,再加上目前案件还在侦查中,担心小仁藏会有受到暗算的危险,所以才做出这样的裁定。
“哼!我才不想去有你跟怪物在的屁道场!”
小仁藏粗鲁地骂道。
“等你手臂的伤势痊愈之后,再来好好指导一下你的态度!我相信那个怪物要比我有更多的时间来做这件事。”
左近也毫不客气地反击,让小仁藏无言以对。
当欢乐街·与良町商家的灯才刚点亮,一名看似富豪、体形魁梧的男人,在五名模样像是家丁的簇拥下来到了北国茶屋。
察觉到有客人上门,从隔着挂在店门口的布帘缝隙中,千代看了一眼之后心想此人可不能怠慢,于是随即走出店门、上前招呼客人。
“你就是这里的老板娘?”
“是。”
男人的三层下巴就像浅间山(注三)的熔岩一样一层接着一层,看见千代出来迎客,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叫玄福,在江户开了一家店叫‘泽屋’,专门做生丝的买卖。从我在江户时就对贵店早就久仰大名,如今到此一游,希望能玩个痛快。”
随即便从怀里掏出一袋看起来沉甸甸地钱包交给了千代。而拿在千代手里的钱包,其重量正如外表一样有份量。
遇到这样的客人,对北国茶屋来说一点也不会觉得困扰。
从置屋(注四)叫女人过来助兴是在所难免,但可别小看这些女人,她们弹起三味线来琴艺高超、唱起歌谣犹如黄莺出谷、曼妙的舞姿则是从小训练,跳到脚流血的成果——就连江户的艺妓也比不上这群专业的表演者,所以玄福跟他的下人们看到了之后无不目瞪口呆。
“这可真是了不起啊。我看神乐阪、新桥、深川根本不够看,不、应该说就连吉原(注五)的大夫(注六)也比不上。”
“您太夸奖了。”
千代为玄福添酒,才一刚倒满就又被他喝的一干二净。
“很多生意人除了做买卖之外,私底下也是满嘴谎言、胡说八道。不少人认为生意场上就是阎罗王公认可以说谎的地方。不过我可就不一样了。老板娘,我告诉你,不管我们身处在什么样的时代一个人最宝贵的特质就是诚实正直。我也认为,我们之所以呱呱落地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要遵循这样的目标活下去。”
“您说的很有道理。”
千代的身体凑近了大商人身边。
“哇,好强壮的手臂喔。我知道这么问很失礼,不过这么粗壮的手臂不太像是从事生丝这么细致的买卖的人应该会有的。”
“是啊。”
玄福大爷卷起真丝制的和服袖子,露出了像树根一样粗壮的手腕。
“我出生在秩父(注七),是樵夫的小孩。以前我必须背着三个大人份的木柴,一天往返山林跟村庄之间好几次。我相信我的臂力跟现在的相扑选手比起来,绝对不会输给那些程度差的大关。”
就在这个时候,刚好有一名自称是大番头(注八)、名为己之助的男人走了进来,这个男人有着一头的白发及一双锐利的眼神。
“老板娘,我们家老爷每天都会用单手拿着千两箱锻炼腕力呢!”
己之助跟着在一旁附和着。
“哎呀,我猜应该也是这样。”
大爷与番头两人仰头哈哈大笑,随后己之助看着摆在眼前的双层方盘。
“老爷,您看看这食物的摆设,用的竟然是悬盘(注九)!而且还是梨地金时绘(注十),可不是那种拿黑漆来鱼目混珠的便宜货。嗯……虽然说与良町的北国茶屋在北国街道里早已经是闻名遐迩,能拿得出用黑色涂漆的宗和膳(注十一)就已经很了不起了,我实在是太小看北国茶屋了,老板娘,还请多多包涵。还有一件事一定要说,这里的料理跟酒也相当地美味。竟然能在信州吃得到如此美味的鳗鱼!我说得对不对,老爷?”
“完全正确!还有还有,像这个配菜——酱烤乌贼跟明虾,真不知道这么好吃的海鲜是从哪里运送过来的!这道冷盘竟然是将切开的慈姑淋上木耳与鸡蛋混合的汤汁,我还是第一次吃到口感如此特别的菜肴。”
“哎呀,人家不来了啦,大爷,我们端出来的不过是乡下料理,你们这样赞誉有加,就怕我们店里的厨师太过高兴,变得有压力最后跑去上吊啊!”
“哈哈哈,千万不要,你可要记得阻止他啊!”
话一说完,玄福便从怀里掏出另一个钱包,从里头拿出一枚小小的金币交给了千代。
“哇——这可真是不敢当,您真是太大方了——我这就赶紧转交给厨师本人,马上回来陪大爷喝酒。您可别见怪啊。”
似乎早已习惯这种玩乐的场面,玄福跟己之助不以为意的点点头,也没有阻止她的意思,于是千代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北国茶屋的厨房,在大厨味乘的领军下,总共有六名厨师在此施展精湛的厨艺。
大厨的名字听起来虽然像是在开玩笑,不过他本人却坚称这是他的本名,只是从来没有人相信过。可能也是这个原因,只要看一眼他亲手做的菜肴,心中的疑意大概就会少了一半。如果再尝一口味道,所有对他的怀疑便会完全消失,反而会为了怀疑他而感到歉意。
“有空吗?阿味。”
千代点了一下头。
“手边刚好忙完。”
味乘也跟着点了点头,接着只见一枚金币飞向了他。
“这是一位来自江户的有钱大爷的赏赐。”
“那还真要谢谢他了。”
大厨恭敬地接过之后却丝毫不恋栈,他对着站在附近的友平说道:
“把这分给大家吧。”
交出了金币,味乘便跟着老板娘一起走出了厨房。
在走进位于玄福等人所在的筵席的隔壁包厢之前,两人都没有开口交谈过。
一进房之后便迅速的关上房门,可能是房间的做工很好,一点也听不到外面喧哗吵闹的声音。
千代挪了一下挂在壁龛(注十二)上的山水画,背后的墙壁上出现了两个供人窥视的洞口,千代随即凑上眼去看。
“你看看。”
“好。”
味乘也跟着凑上前去。千代对他说道:
“正面右手边的就是玄福大爷。”
味乘马上坐了下来。
“我认识他!”
味乘像是看见坏人似地呻吟着。
隔着一面墙的墙壁包厢内所有景象,毫无遗漏地展现在他眼前。
墙上的洞口与小婴儿的小指尖大小差不多,内侧镶了一块小小的玻璃片。透过这块玻璃片,对面约五十块榻榻米大小的包厢内景象可以说是一览无遗。这样的装置后来被称为广角透视镜。当然,在那样的尺寸下投射到眼睛里所看到的影像其鲜明度、精细度自然远远比不上现代。只是在这一座位于信州、拥有二万石封地的小藩里,像这样一间小小的茶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在什么时候设置了这样的设备?
而且,透过这一片小小的玻璃,让这家店的大厨认出了他所熟识的人来。
味乘花了一点时间仔细地看清楚。
“没有错!他是音羽的清藏,是杀人不眨眼鬼吉那一票人的副头目!”
“果然被我料中!就算他再怎么样假装是阔绰的有钱人,身上永远也摆脱不了那股血腥味。不过,鬼吉的那一票党羽早在二十年前就销声匿迹,怎么这个时候会出现在这种乡下地方?”
“这个嘛……不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
“看这样子,如果不通报一声的话,我担心会出乱子。我们向来规矩做生意,也不给上面添麻烦,但是万一这群恶徒在城里杀了什么人,我怕到时候脱不了干系。等一下马上派人到奉行所一趟,干脆将这群恶徒一网打尽算了!”
“我觉得这件事倒是可以从长计议。”
千代脸上露出吃惊的神情。,随即便点点头。
“好吧,当老板娘的坏习惯就是遇到事情很容易惊慌失措。到时候奉行所来店里抓人,我看不是弄坏榻榻米、就是打破酒壶,这样实在是太划不来了。不如找人跟踪音羽,找到他投诉的地方,再通风报信就行了。”
“没错。等一下叫三吉跟踪他们好了。”
千代按住因为呼吸急促而不断起伏的胸膛。
“对了,老板娘。”
味乘再次开口说话,则是两人返回账房之后的事情。
“相信老板娘应该也听说了前天晚上有人闯进奉行所劫狱的事了。被劫走的是一名来历不明的浪人,劫狱的人似乎是浪人的同党。老板娘清楚被劫走的浪人是因为什么罪行而被列为嫌疑犯?”
“嗯,听说是杀了大杭村的一名老百姓。”
“其实昨天中午的时候,那名被杀的老百姓的儿子好像被押解到城里面来了。”
“……”
春日壮平因为涉嫌杀害小仁藏的父亲良作而被关到监狱里来的时,可以说是极为机密,就算是奉行所的人也不见得知道,可是这家茶屋的老板娘大厨竟然彼此都熟悉案情的发展,而且两人都还各有各
的消息来源。
“现在案情还陷入胶着当中。不过跟着老百姓的儿子一块儿被押解过来的女人,似乎也是一等一的高手,马上被关进了牢屋小路里。至于男孩则先被安置在紫暮师父那里。”
“真的吗……”
谈到这里,千代手中所掌握的情报进度似乎与味乘的有所差距,一听见味乘的描述,不禁露出了吃惊的神情。
“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还是得继续观察才知道。”
“嗯……事情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老板娘,这样不好吧。”
味乘的眼神里带着一丝责备的味道,仿佛在暗示着千代别让北国茶屋卷入这场是非当中,毕竟她跟左近之间的交情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
千代则一脸难为情地说道: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分寸。我看这一阵子,最好跟紫暮师父保持一下距离好了。”
“我想这样比较好。”
味乘低下头去行礼,说话的口气则与往常一样充满着旁观者的语调,因为只要跟这位老板娘相处三天,就知道她所说的话都必须打点折扣。
当然,千代也很清楚自己的个性。于是她娇艳地笑了笑,并皱了皱眉头说道:
“哎呦,这都要怪紫暮师父,干嘛没事替自己招惹一堆麻烦……”
伪装成玄福的音羽的清藏一行人,尽情游玩了约一刻(两个小时)之后,便消失在城里的某个角落。千代吩咐店里负责跑腿的伙计三吉跟踪玄福一行人,好查出他们投宿的地方。又过了一刻的时间,三吉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北国茶屋,跟千代报告他跟丢了玄福一行人。
玄福一行人就像是被黑夜吞噬般地消失了踪影。
“怎么办?”
味乘问道。
“就到此为止吧。”
千代回答。
“只是万一这群人被逮到,查出来他们曾经在我们店里待过,而我们又没有通报,免不了又是一顿臭骂。”
“所以,知情不报的下场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不是吗?”
“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千代拍拍胸脯。
于是那一晚三更半夜,奉行所里收到了一封从屋外投进屋内的告密信。信上写着的正是音羽的清藏一行人混进城里的消息。
隔天清晨。
小仁藏在神影馆的内宅——也就是在紫暮家的庭院里拿着棒子练习挥剑姿势。
“四百九十五次、四百九十六次。”
当然不是自发性的练习,因为一旁有左近帮忙数次数,应该算是半强迫性的练习。
“四百九十九次、五百。很好。”
小仁藏将粗重的棍棒杵在地上,让身体的重量靠在棒子上,任由汗水像瀑布般流下,并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左近看着他,说道:
“嗯……能够拿着这根棒子挥五百下,从头到尾挥棒的速度都没有改变,而且中间都没有间断过……我们家的师爷了不起只能做到一百下而已。”
“一……百……下?”
小仁藏一脸惨不忍睹的表情看着左近。
“你……不是说……小孩子都……可以……挥到两百……下……的吗?”
“我可是抱着望子成龙的心情为了你好。”
左近大言不惭地说道,并走近了小仁藏身边,出其不意地拿走他靠在身上的棒子。砰地一声,小仁藏一屁股坐在地上,左近则视若无睹般用单手挥了挥那支赤坚做成的棒子。
“这里头可是铁芯,整支重达十贯(约三十七点五公斤)。我在江户时遇到一名剑客,他的徒弟如果没有拿着四贯重的棒子挥到两千下,是不准开始练武的。我这支比他们的重上一倍,你现在只需要挥一千下——还早得很呢。”
“一……一千下?”
小人藏的眼神开始恍惚了起来。
“干嘛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这在一般的道场可是家常便饭的练习。如果是我门下的弟子,我会要他们拿着这根棒子,少说也要挥个三千下才行。”
眼看小仁藏身体摇摇晃晃、好像快要不支倒地,左近赶紧伸出手扶一下。
“你现在应该总算明白,自己的剑术基础并没有打稳。你虽然天赋异禀,勉强还赢得了一些三脚猫,但如果遇上我或者是我大哥,必死无疑。”
本来一副要死不活的小仁藏,眼睛突然一亮。呸地一声,他吐了一口口水。
“三千下……就可以赢得了你们?”
小仁藏声音沙哑地问道,会这么问,足见他仍念念不忘报仇。
左近露骨地嘲笑道:
“距离胜利的顶峰,就只差小指那样的距离就到了。”
“既然这样,也管不了那么多。我做就是了!”
也不管自己用的是寻常百姓的粗鄙口吻,小仁藏豪迈地说道,并在没有任何的支撑下站了起来。
“喔?”
于是那支十贯重的木棒被小仁藏抢了回去。
咻地一声,木棒贯穿风的速度前后不到两秒钟的时间。
“一下、二下……”
小仁藏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斗志,而燃料则是来自于对左近与右近的仇恨、厌恶。
从清晨六时(上午六点)开始,过了中午的四时半(上午十一点),小仁藏才完成三千下的挥棒练习。
“终于完成了……”
“很好。那么接下来开始初步的招式。”
“啊?”
“需要休息吗?”
“……不需要!我担心这样反而会耽误我打倒你们的时程。”
“嗯?所以你的目的是打倒比自己厉害的高手?”
“……不行吗?”
“没有,我是无所谓。因为我自己也是这样走过来的。如果每天都有机会跟死神打交道的话,精神方面也会跟着受到影响。不过……”
“安……安怎?”
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有什么异样,小仁藏变得惴惴不安,顿时又变成了乡下人。
“你的情况比较特殊。我觉得一刚开始必须教导你精神层面的东西。不管是那个女人或是春日——就是那群想把你带走的人,欠缺的正是精神层面的东西。只要在精神面上引导你走向正途,或许你就不会跟他们同流合污了。”
“真要同流合污……怎么逃也逃不了吧?”
“很有可能。你要知道,要学习精神层面的东西并不简单。更何况你特别会抗拒我所说的话。”
“废、废话!”
“那倒是无所谓。不过,为了能扭转你的本性——你要有下地狱的心理准备。”
“如果可以干掉你们的话,要我下地狱都在所不辞!”
原本只是想打倒左近他们,现在的口气听起来像是非要杀死他们以泄心头之恨。
“好吧——那么首先要教你的是‘流水’式。暂时不用木刀,你就拿那根棒子来练吧。”
首先由左近示范包含攻击及防御在内各五种招式,每一招就像是流动的水一般,接着便轮到了小仁藏。
凭着眼睛看到所留下的印象,当小仁藏模仿完左近的动作后,左近的木刀突然往他的右肩戳了过去。
小仁藏发出惨叫声。
“你——干什么?”
“听好了,你只有一次机会把这些招式记下来。你已经没有时间了。”
“……?”
“根据我的判断,先前那两个人的党羽应该还会再出现。到时候可以保护你自己的,就只有你的剑术跟精神。所以接下来的这十天内我要将神影流的精髓传授给你。如果你跟不上进度,就是死路一条。”
小仁藏的脸原来就像是被水淋湿的纸一般奄奄一息,现在则再一次地恢复了生气,而点燃起这名年轻人的能量则是生、死,以及剑术。
“嗯。”
“如果你侥幸活了下来。我会用我的手带领你渡过一切难关。但如果你中途倒戈、成了他们其中的一份子,那么为了避免生灵涂炭——不,应该说是为了你好,我会不惜痛下杀手!”
“也好——不过搞不好根本用不着你出手。我的肩膀被击碎,以我的体质两天就能痊愈,像这样异于常人的身体,倒不如亲手了断我自己!”
庭院的角落,有一股肉眼看不见的火焰蔓延开来。
“那么,再来练最后一次‘流水’吧。”
左近说道。这时,一道浓艳的色彩翩然地来到了走廊,屈膝对左近说道:
“哥,奉行所拍了使者来找您。”
3
右近、左近两兄弟的妹妹小夜,去年嫁给了藩的勘定方·白李进之介,只是从五天前起她却每天往返娘家跟婆家之间。
就连左近也感到些许的不对劲,他试着从小夜嘴里了解是不是跟婆家的人吵架。得到的虽然是否定的答案,却始终让人觉得不安心。
总而言之,母亲过世之后,家中大小事务幸亏有小夜一手包办。
小夜在很短时间内,将不管是累积了许多尘埃的榻榻米包厢、或是经年累月没有人整理的床铺,不但处理的井井有条,而且还将家里弄成像一流的宾馆、客栈般地舒适。
“哥,赶紧娶个媳妇过门吧。这样我也才能放下心来,不用常常回家看你们。”
小夜总不忘如此耳提面命地提醒左近。
不知不觉中,左近不禁回忆起神影馆、紫暮家过去的时光。他一边兀自沉浸在过去的美好记忆中,一边回应小夜的话:
“好。”
只是他的声音听起来相当地自然,一点也听不出有什么异样。
从奉行所来的使者是个名叫亩田九弥的首席与力。
双方在会客室打过招呼后,
“今天是为了大和田采女的事来找紫暮师父的。”
亩田便开门见山地说道:
“老实说,这件事有点棘手。”
亩田表示,她自从被关进去后,不管怎么质问,始终没有任何回答。
“虽然她比不上真正会逞凶斗狠的恶徒,但感觉得出来她的胆子很大,对我们的盘问一点也不为所动。只是再怎样我们也不能把她当作是真正的坏人来拷问。我想即便是江户那边也会认同我们的做法。”
“或许吧。”
“所以有件事要请您帮帮忙。”
亩田九弥探出上半身,说出了奉行所的请求。
原来,奉行所希望可以让采女见小仁藏一面。
“听佐伯说,那女人跟春日壮平的目的都是住在您这里的小仁藏。为了尽快了解案情,让这些人见到他们想见的人,或许比较方便。”
左近陷入短暂的沉思中。
“我希望这件事可以暂缓一段时候。”
“多久?”
“十天。”
“可能没办法。万一这段期间,又有不肖歹徒想来劫狱的话,该如何是好?”
“那么……八天。”
“……”
“你们最晚什么时候要人?”
“最起码三天内。”
不用说,让左近如此为难的原因是因为他担心采女对小仁藏所产生的影响,再加上他们的血缘如此相近——说不定小仁藏、与采女、春日壮平之间可能有超越血缘、更为强烈的连结关系。
只是,奉行所的这步棋,早就被左近看出来并不单纯正是他可畏之处。
虽然只是单纯的会面,却极有可能严重影响小仁藏的精神状况。若要锻炼小仁藏的精神力使他不致受到太大的冲击,最起码也需要花上八到十天来修行,三天实在太短。万一与力使出最后的手段——请奉行大人裁夺的话——左近的一切努力都将化为乌有。更何况他之所以能将小仁藏带到神影馆也是奉行大人格外开恩才得以成立的。
过了正午之后的阳光将榻榻米染上一层白色。现在正值仲夏时分,弥漫着高温的信州空气,让人喘不过气来。
“好吧,那就三天吧。”
事到如今,左近也只好答应。
“感激不尽。”
“不过,我希望可以跟小仁藏一起去牢房,同时也要跟他一起睡在牢房里。”
“啊?”
“会安排小仁藏与大和田采女会面几天呢?”
“这个嘛……直到她把所有事情交代清楚吧。”
“那么我要全程陪伴着小仁藏直到水落石出。”
“这……”
亩田九弥正打算拒绝,却被左近的眼神吓得全身无法动弹。
“还请您回去禀报奉行大人,请他多多照顾。”
左近低下头去。
亩田意识到自己全身流了一身冷汗,只得一边回答。
“在下明白。”
亩田离开后,左近返回了庭院。这时已经到了门下弟子白天练武的时刻。
在左近的命令下,小仁藏持续做着挥棒的练习。倒不是遵从左近的命令。而是出自本身的意愿。
“嗯?”
左近看到的意外景象让他眯起了眼睛。
他看见小仁藏无力地坐在地上,两眼失神地看着空中发呆。
左近觉得奇怪,正打算开口叫小人藏的时候。
“左近!”
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
“这不是哥哥吗?”
左近遵循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走廊下没有任何人,更别说有其他人接近的踪影。左近模仿右近压低了声音,说道:
“大哥,有什么事?”
“他是不是那个肩膀被我击碎的人?”
“是。”
“我想迟早还会见到他,不过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嗯。”
“他的实力如何?”
“还有待磨练。”
“我是认为他的肩伤还是维持现状会比较好,况且他也有些嫌疑尚待厘清。”
“……”
“刚刚小夜来找我。”
左近慢慢地往庭院的方向看过去。
他现在终于知道小仁藏脸上茫然的神情从何而来。
“谈什么事?”
“来勉励他啊。他说你这个人虽然在剑术方面很严格,可是实际上是个好人。要他别老抱着报仇不放好好练剑。”
“真是愚蠢。”
“你指的是?”
“他对小夜。”
“我也有同感。”
“大哥。”
左近的声音变得生硬,空气中充斥着不安。
“接下来我要教那孩子武功的事,希望大哥不要干涉。”
“练武之人最忌讳私情。”
“这一点我自己也很清楚。——就先这样子了。”
也不等右近回话,左近迳自走到庭院,来到了小仁藏的面前。
左近拍了拍小仁藏的脑袋,像是要把他满脑子的遐想赶出来。只是他松弛的嘴角跟一脸猪哥样一下子恢复不了。
“你挥棒的次数数错了!”
左近冷冷地看着正努力着站起来的年轻人。
小仁藏紧绷着神经压抑着早已超越极限的疲劳,如果这时再落井下石的话,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只怕这一个用十贯重的棒子、有始有终挥完三千下的男人,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吧。
小仁藏好不容易站了起来,可是却无法抑制双脚的颤抖。不过他讲话的声音仍然充满挑战的意识。
“接下来是多少?”
“五千。”
“……”
“有问题吗?”
“没有。”
“很好——等一下,在这之前,再演练一次‘流水’给我看。”
“我还不熟。”
“不如用对打的方式来练习好了。我从你的头顶开始攻击,如果你没有好好地防御,小心被我打得头破血流。”
“你这个变态虐待狂!”
如果用现代人的用语,小仁藏应该是这么破口大骂的。但他只是对着地面吐了一口口水,重新握紧那支十贯重的棍棒,左近也不发一语。这种对打的练习招式跟拿着木剑套招不一样,比较像是宫本武藏在严流岛拿着船桨与佐佐木小次郎对战,那种形态的练习。
两人面对面互相鞠躬行礼。
刹那间,紫暮左近用木刀往小仁藏头顶上砍过去。
仿佛是一只天上飞舞的大鹫鸟向下袭来,小仁藏躲过左近那一刀,并顺着他的手肘挥出“流水”的精髓。
小仁藏闪躲的姿势何其优雅,并且充满了瞬间爆发的敏锐度。
虽然小仁藏躲过这一招,但对手毕竟是左近,当他将刀高举准备对着左近的眼睛,他感觉到自己的右手手背有股像是白刃滑过的冰凉触感。
“你这小子,虽然只学了一招半式,耍起来倒还有模有样——嗯,光是这一点可能连苍城都望尘莫及。”
左近喃喃自语地说道。
“怎、怎样?”
可能是因为小仁藏的身体机能还处于弛缓的阶段尚未完全恢复,讲起话来舌头打结有点结巴,不过他的斗志却像是在无声的狂风吹袭下、越吹燃烧得越旺盛!左近对着小仁藏说道:
“不行!还是先做挥棒练习。五千次,一次……”
左近集中精神大声地帮小仁藏数着挥棒的次数。而他看着小仁藏的表情就像是一名慈父亲看着自己优秀的儿子奋发向上。
注一:庄屋,江户时代管理村庄的人,工作性质像邻里长。
注二:铁炮类似现在的枪。
注三:浅间山,横跨群马、长野两县的活火山。
注四:置屋,有点类似现在的应招站。
注五:吉原,江户高级艺妓集中地。
注六:大夫,最高级的艺妓。
注七:秩父,位于现今崎玉县。
注八:大番头为大番组的组长,大番组是江户幕府时代的一种职务。直接隶属于将军,战时为军队的先锋。平时则于江户城、大阪城、京都二条城及江户城周边市街担任警卫的工作。
注九:悬盘,用来装餐具的柜子。两侧刻有精致的雕花。
注十:梨地金莳绘,莳绘是漆器的泥金画:梨地则是莳绘的一种画法。
注十一:宗和膳,膳为装食物的方盘,宗和膳的盘子则为黑色或是红色,四个角落则有脚架。
注十二:壁龛,日式房间里摆放装饰之处。
五、般若之剑
1
于是在七十二小时内,夕城藩内暂时呈现平静的状态。
在这段期间,奉行所判断那封来历不明的告密信并非空穴来风,便动员了所有的与力、同心、眼线、密探等人,搜索音羽的清藏一行人的行踪。只是没想到毫无所获,就连成功劫狱并脱逃的神秘武士与春日壮平同样下落不明。
至于另外一个——落网的大和田采女,虽然被关在牢屋小路的牢房里,可是却像是整个人石化了一般,即使连日盘问却始终不肯开口,因此同心们无不殷切盼望小仁藏的到来能让情况有所进展。
目前还有一招杀手锏尚未使出——那就是佐伯幸四郎。谣传奉行大人朱雀伯耆手重直接下令,要首席与力西马哲堂派佐伯到牢里去拷问;只是女囚似乎并没有遭到严刑拷问。
但是,现在面临最大难关的,可能是夕城藩的高层吧。
这样的解决方式也还算单纯直接,但问题在于就算这么做也可能无济于事,而且势必会对许多夕城藩居民产生负面的影响;而影响的层面有可能扩及到每个人的命运。
宽限的三天期限终于结束,正当左近好整以暇准备带小仁藏前往牢屋小路的时候,帮左近指导白天练武的代理掌门师父苍城新兵卫,悄声向左近说道:
“这一两天,您这里可能会收到来自于夕城藩的高层命令。”
左近脸上明显地露出厌恶的表情,因为这个突发状况破坏了他的重要计划。
“发生什么事了?”
“我想您应该有听说江户会派使者来到这里来做物产调查的事了,据说他们有提出要求想到八风山一趟。”
左近的眼睛一亮。暗藏在八风山里的东西关系到夕城藩的命脉,可以说是秘密中的秘密。
“朝廷应该是略知一二,所以才会派人过来吧。”
“是的。”
“一来就是突袭夕城藩的要害……想躲都躲不掉。”
“既然朝廷是假借调查物产的名义而来,高层应该还有办法虚与委蛇一番。”
苍城听了之后露出苦笑。
“嗯?难道不是吗?”
“据说这次来是要收集乡野怪谈的资料,也就是说最后变成使者个人的兴趣所在。这么一来,根本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
“而我要当使者的护卫?”
“是。”
“唯独这座山我敬谢不敏。我想这件事高层自己就应该可以处理了。”
“我也很无奈。”
“你自己不也是在公家单位做事?少跟我装傻了。”
“……”
“不管怎样,我有我自己的事要忙。就算是藩直接下令给我,我也不会轻易接受;总之,我不像我哥哥那么容易妥协。”
“这件事还是得请您多慎重考虑……”
“别提了。不过,朝廷事先也做过不少调查了吧。躲在城里的密探没有十个也有五个。也差不多是藩方好好思考如何给朝廷一个交代的时候了吧。”
“或许吧。”
苍城也不得不如此承认。
“既然吃公家饭,就好好认真工作吧!对了,接下来我会有一阵子暂时待在牢屋小路,道场就麻烦你照顾了。”
苍城的个性本来就是个老实人,即便像左近这样提出无理的要求,他依旧打从心里毕恭毕敬地回答:
“您放心,一切就交给我吧。”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的个性,让苍城在城中的职位成为首席勘定方,也就是相当于现在经理或课长级的剑侠。
道场里因为聚集了前来准备练武的徒弟们而显得人声鼎沸。苍城转过头去看着那群喧闹的门徒,接着便听见背后响起左近口气温柔的问候声:
“妙姑娘最近可好?”
妙姑娘是苍城的女儿,今年十六岁。
苍城的妻子于五年前过世,之后便与女儿相依为命地居住在许多武士聚集的袋町。
“日子过得还算平安无恙。”
“这样就很不错了。偶尔有空也来看看我吧。”
左近半开玩笑地说道。他自己当然很清楚,这个遗传了父亲个性的姑娘,正值锦绣年华,如果跟像自己这样的男人牵扯不清的话,可不是件好事。
“承蒙掌门师父的关心。小女最近嘴里也常念着说要过来拜访掌门师父。”
苍城转向左进,脸上露出极为认真的表情回应:左近见状,决定将苍城的这番话当作玩笑话看待。
就在这个时候,从道场的方向传来一阵熟悉的怒骂声。
苍城循声转过头去看了一下又马上回过头对左近说:
“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我先过去瞧瞧。”
说完后便行礼往外走了出去。不过左近并没有跟着追上去,因为他很清楚引发事端的肇事者是谁。
“明明叫他乖乖等着,好准备出发去牢房报道。这个白痴,我看不如干脆直接关进牢里去好了。”
最后好不容易迈开脚步走向道场的左近,嘴角则露出一抹隐藏不了的微笑。
“你真是个笨蛋!”
左近把长约十五文(注一)的脚狠狠地踹在小仁藏的胸膛上,小仁藏就一股脑地跌坐在牢房中庭的地上。
从神影馆一路到这里,左近像是生着闷气般沉默不语,小仁藏正觉得纳闷的时候,左近就忍不住爆发了。
“干、干什么啊你?”
小仁藏在地上滚了一圈之后,火大地问道;只是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胸口竟然不会因为这一脚而觉得疼痛。
“这句话才是我要说的!”
左近面目狰狞地像头怪物,而眼睛就像是会喷出熊熊怒火一般;可是却无法给人任何的压迫感。
他在小仁藏面前挥舞着手里的木刀。
“这世上哪有人把照顾他的道场门人一下子放倒六个来挑衅的?更何况还有两个是武士的子弟。你觉得事情会就这样善了吗?”
小仁藏也很激动地反驳:
“不爽就放马过来啊!就算你想玩阴的我也奉陪!想打就尽管上。这次我就当做手没受伤,给你放点水;下次我就要把你大卸八块!你给我搞清楚,是他们先来呛声的。还有啊,我可不是自愿受你照顾,是被硬逼来的!”
小仁藏也像是要喷出火来一般大声争辩。
“你这个白痴!”
左近再挥了一次木刀,不过他突然笑了出来,有点没办法维持愤怒的表情。
“你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只有一个地方让你说对了。”
“什、什么一个地方?我从头到尾都有理!”
左近一脸的讪笑、低头看着气到全身颤抖的小仁藏。
“不过,从简单的挥棒练习开始,经过这三天的训练,可以用不到两回合的时间打败那些练了两年的人,只能说你是头怪物。”
左近有感而发地说道。
小仁藏野兽般的直觉使他明白左近并不是真的跟他发脾气,脸上的表情稍稍和缓下来。不过左近接着又变回愤怒的语气:
“不,你这个浑小子!这些人孜孜不倦地来学了两年的剑术,竟然被一个才练三天的外行人打得落花流水。这要是张扬出去,还有谁要来道场跟我学剑术?说来说去,你到底是个瘟神!”
当小仁藏察觉到这一次左近是真的动怒了,正打算拔腿就跑的时候,帅气的独眼龙佐伯幸四郎适时地出现。在他的带领下,一行人来到了大和田采女所在的牢房。
小仁藏一个人站到栅栏前,左近则与佐伯站到通道尾端守候。
在牢房里闭目养神的采女察觉到小仁藏出现后,便起身向前抓住栅栏。
她的眼神相当惊讶,因为她没想到竟然还会再见到小仁藏。看见采女的神情,小仁藏却露出一脸的困惑;只要遇到无法用武力解决的问题,小仁藏就像是迷路的孩子般无助。
“你……到底是谁?”
他不禁冲口而出。
“到现在你还不知道吗?”
采女反问道。只是她这么一问,反而让小仁藏更加困惑,他不住地摇头。采女环顾四周后,说道:
“奉行所的人可能正在偷听我的话,不过也没有关系,因为再过不久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详细情形到时候再解释,现在先说重点——我们是兄妹。”
“这件事你说过。可是有没有搞错啊?我怎么可能会有当武士的兄弟姊妹?”
“你先回去吧。反正一切很快就会明朗化。在这之前,就算我说破了嘴你也不见得会相信。所以直到真相大白之前,就先暂时别见面了吧。”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
“嗯……之前还有一个叫春日的武士,他也是我的兄弟?”
采女不发一言地离开栅栏边,回到原处后再度闭目养神。
小仁藏的内心翻腾不已,脸上带着失望的表情回到了左近等人身边。
小仁藏转述过对话后,佐伯的独眼散发出妖异的光芒。
“莫非这群人还打算劫狱?这次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接着左近插嘴说道:
“说是兄妹关系……感觉你们好像又有那么几分相似的地方……”
“开什么玩笑!我从来就没听爹提过我有这样的亲人。”
“你爹也是个奇异之士,从他的说法就可以知道;袭击春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你爹!或许春日跟采女真的跟你有血缘关系。”
“够了!既然如此,为什么只有他们是武士?而我却沦落变成百姓?这不是很奇怪吗?”
“这当中说不定还发生了一些事情——对了,佐伯差爷……”
由于并不是在自家道场,就算佐伯是自己的弟子,左近也得尊称他一句差爷。虽然只是口头上加了两个字,但是左近的语气也很明显的表达该有的尊敬,而佐伯也心领左近的这番好意。佐伯熟知左近的个性,知道他这么做也算是爱护自己的一种表现。
“不知道对方用的是不是跟上次劫走春日同样的手法,这些人既然能大剌剌地劫走囚犯,可以想见是一等一的高手,千万不可以掉以轻心。”
“我会谨记在心。”
就在这个时候小仁藏如此提议道:
“应该差不多了吧?老师,我们是不是该回道场了?”
过去这三天,不管进行什么样的训练,小仁藏都称左近为老师。
“还不行。你明天还得继续尝试说服那个女人,看能不能套出什么来。”
“那……练武怎么办?”
“在这里也可以。不管在哪里,你都可以练的。”
佐伯一脸惊讶地看着两人。
“况且,万一劫走春日的人出现了,有我们坐镇在此,比起把夕城藩的官差都叫来还要有用吧。到时候的情况倒是很令我期待呢。”
左近看着小仁藏,脸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而投射在小仁藏瞳孔里的笑容,就像是他自己的写照一般。
结果他也笑了出来,虽然他无法笑得像左近那样开怀,而且相信如果不出乎意料之外的话,或许那一天很快就会来临。
2
只是,事情的后续发展大大的出乎左近的意料之外。
就在他与小仁藏寄宿奉行所的那晚,家中的老佣人送来一份来自于城里高层的书信。
这里写着隔天的七时半(早上五点),江户的使者要去八风山。希望左近能够随时在侧充当护卫,届时将有厚礼重酬——从信中内容来看,这已经是命令而不是请求了。
“神影馆”的弟子,有相当多是在城里工作的武士或是他们的孩子,如果拒绝了这次来自城里高层的命令,只怕届时高层施加压力,这些人隔天就全部不见踪影了。
“这些人耍贱招!”
左近一脸厌恶地说道。
“不过,反正家中两老早已过世,妹妹也嫁出去了,家里还有个大哥,也不见得非得靠武馆吃饭;至于我自己倒还不用太担心。这样看起来,神影馆随时都能歇业了。就算有问题也应该是出在妹妹身上,嗯……”
小夜的丈夫白李进之介是藩的勘定方。左近大概可以预测得到,只要自己的答案无法令藩内高层满意的话,他的妹夫就会受到很大的压力。
“早就告诉过她别嫁给在城里工作的人,唉,现在这么说也于事无补。”
在这种情况下,尽管问题再怎么棘手,左近也不会因此感到烦闷、懊恼;而这也正是他独特的个性。在看完来信之后,左近便要老佣人回去答覆还在家中等候消息的使者,
“你就告诉他们,我会遵照指示办理。”
就在老佣人离开后没多久,左近对着看起来一脸不安的小仁藏说道:
“我很快就会回来了。听好了,在我回来之前,不准你到外面闲晃。你就乖乖地待在这个房间里,好好地作挥棒的练习。万一真的有人来劫狱,又或者那些人出现在你面前,你都不会是他们的对手,总而言之先逃命要紧,懂吗?”
在一旁等着的小仁藏则反驳道:
“难道你要我不战而逃吗?你别说这就是神影流的做法!”
“就这么一次改变做法;我现在教你的是第三十七计。”
左近的意思是要小仁藏不管怎样,最后一定要“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我才不要!要是谁胆敢来劫狱,我就砍死谁!”
“万万不可!难道你又想让肩膀骨折?”
左近对着一脸认真却脸色苍白的小仁藏说道:
“听清楚了!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准你插上一脚。要是我从八风山回来后,发现你没有照我的话做,我就当场跟你断绝师徒关系!而且到时候我还会把你当作是劫狱者的共犯,交给奉行所法办。”
“你……怎么可以这么乱来!”
左近的招数奏效,让小仁藏慌张之余竟忘了生气。
如此一来,左近的气焰更加嚣张。
“你现在应该很清楚‘乱来’就是神影流的兵法了吧?”
提出要去八风山考查的是幕府物产扎·伴狱香头守。
他自己带了四名奴仆、五名步兵随时在侧。而藩方则另外派了测量方·津村泰三等三名藩士(注二),加上杂役共五人,此外由神影馆掌门师父紫暮左近担任护卫,一路随行保护他的安全。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一次绝对不是游山玩水性质的登山活动。伴狱香头守一行人的目的是找出藏在八风山里,使夕城藩致富的秘密,而以津村泰三为首的藩士们,则必须绞尽脑汁全力防范秘密外泄。
挂在腰间的剑很容易在情势危急、一触即发的情况下,变成杀人的凶器;不管来者是敌是友,八风山一概照单全收——因为栖息在这座山里的魔性很容易引发人的敌意。
“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其中一名藩士如此说道。
“使者既然要上山,应该有他自己既定的计划吧。”
左近反问道。
“或许吧……”
“如果他一开始就把事情看得很简单的话,那还好处理;我最怕被叫去做些自己不擅长的事,那才麻烦。”
“这一切还得看咱们使者大人想怎么做吧?”
这段对话刚好发生在一行人走在上坡的路段,坡度相当陡峭,但却没有半个人显得气喘如牛。
“搞不好……包括伴狱自己跟他带来的这十个人,个个都是老神在在的高手,根本不屑耍什么小心机。”
“……”
“少装蒜了,新兵卫!就算武士外表能伪装成步兵,但是他走路的步伐是伪装行不了的——狗改不了吃屎。我可以肯定他们是武士。”
左近嘴里的新兵卫,正是神影馆的苍城新兵卫;他只是无言地点点头。
“基本上来到这座山,,凡是最好靠自己,——苍城,你既然会被上面的人选出来,不是没有原因的。苍城,上面的人是不是有交代要你监视自己的掌门师父,万一有什么状况,对我要格杀勿论?”
“不敢!只怕在下手之前就已经先被您给杀了。”
如此壮烈的回答,左近听了也忍不住微微一笑。就在这个时候,安排了一个人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伴狱香头守,身旁紧跟着解说着沿途风光的津村泰三,突然转过头来叫着左近的名字。
“这路怎么这么陡?”
香头守气喘吁吁地说道。
“接下来的路会越来越难走,还请您多多留意脚下的路。”
左近毫不客气地说道。
“你这个人讲话还真不客气。”
香头守苦笑说道。他的外貌看起来虽然像是个五十多岁的好人,但是一点也不会让人觉得以他的年纪担任物产监札头这个职位稍显年轻。而他那圆滚滚、胖嘟嘟的身材,让人看了不禁开始觉得自己的脚步也跟着沉重了起来。既然知道她是幕府派来掀底牌的间谍,基本上就不会是个无能的人。左近也明白了自己千万不能对此人太过掉以轻心;虽然香头守的外表让人感觉他是个豪爽之人,但毕竟“人不可貌相”,这种事往往也说不准的。
“这山里会有野兽出没吗?”
“还好。倒是蛮常看见鹿、山猪出没。我虽没有亲眼见过,不过有听说这附近的人见过熊出没的踪影。”
“真的吗……?”
看见香头守的脸色转为苍白,左近拚命地克制笑意;因为香头守的表情看起来并不像是演出来的。
“你的剑用来对付熊……应该绰绰有余吧?”
“这个嘛……没试过,我也不清楚。”
“这样……”
香头守脸上的表情既失望又不安,有着一张长脸的他皱了皱眉头,不过出乎左近意料之外的是,香头守竟然在很快的时间里恢复了原状。
“不过,也用不着担心。走在我前面……就是那个矮个子,我忘了他叫什么名字来着。以他的身手,击毙一只熊可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看起来虎背熊腰的,可是个一等一的高手。”
“这样……他是哪一个流派的?”
“我就不清楚了……总而言之,他很厉害就是了。”
“喔……”
“对了,听说你也是神影流的高手。希望有机会能见识一下。”
“在下随时奉陪。”
左近敷衍地答道;他心里突然有个不祥的预感。
没想到香头守竟然可以从自己担心的事把话题希望能跟左近较量,而他以一种看似期待、热烈的眼神盯着左近好一会儿后,便说了一句“好”,随即继续往前行进。
约莫过了半刻的时间之后,香头守的体力不支,于是一行人来到了附近的空地。
“好像很吃力的样子。”
左近压低声音地对苍城说道。
“嗯……应该吧。”
“这位使者大人还真搞不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
“他是真的要来揭发八风山的秘密吗?”
“反正我们也不要太大意。”
“他带来的人好像完全没受到影响。”
苍城环顾了一下四周后,一脸诧异地说道。
藩方所派来的武士、杂役个个无不汗水淋漓、筋疲力尽地坐在地上休息。而香头守所带来的手下却一派轻松地擦擦汗,没有一个人是坐下的。
“就算现在一只熊出现在我们眼前,他们当中随便一个人来应付就绰绰有余了。”
苍城说道。以他的功力,仅渗出几滴汗珠、至于左近则是连一滴汗也没有,根本连擦都不用擦。
“你觉得会是谁?”
左近问道。身为神影馆的主人,最开心的当然是这当中谁的武功最为高强。
“面对我的正前方,左边数来第二个。”
“同意。”
苍城的耳朵除了听到掌门师父的回答之外,还听见了另一个人说话的声音。
一位名叫竹中的中年武士,看来像是香头守的得力助手,正叫唤着其中一名武士过去找他。
来到香头守身边,他将事情交代给此人后,竹中便偕同这名武士一起来到了左近跟前;看来在香头守的指示下,苍城似乎也被列为高手之一。
年轻武士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年龄看起来大约二十岁出头;站在阳光底下,似乎一点儿也不在乎夏日骄阳的暴晒。跟左近比起来,他的身高微微矮了五寸(约十五公分),可是体格却一点也不输给左近。而年轻武士如此壮硕的体魄,相信应该会有不少人想看看他搏斗时的剽悍模样。
“在下是伴狱香头守大人的左右手,名叫竹中保邦。这位是下士堀田吉见。”
堀田也一鞠躬行礼,恭敬有礼地报上自己的名字后便说道:
“我算是自创流派。”
言下之意表示他曾学过几个门派的武功,然后再从当中挑选出适合自己的招式,钻研出属于他个人的独门招式。
竹中接着说道:
“香头守大人的意思是,难得夕城藩还特地请了藩外的高手一起同行。他希望让监札班内最厉害的高手,跟您来比画一下,不知道您意下如何?”
“我拒绝。”
左近口气冷谈地说道。
“既然要比武,势必要动刀动枪,一旦拔了刀就必须置对方于死地。”
“关于这一点,看能不能有点弹性。香头守大人一旦话说出口后就很难要他改变主意。他想看的是基本动作的攻防战,并不是真的要两位真刀实枪地打打杀杀。不知道像这样折衷的做法能否改变您的心意?”
左近歪着头,两眼注视着堀田吉见。
从他的脸上散发出一股沉稳的气质,但是仍可感觉得到他正压抑着内心澎湃不已的斗志。万一左近坚决拒绝到底的话,他也只能帮忙说服竹中取消这次的比武。
“你自己的意愿呢?”
左近问道。
堀田对他行注目礼,并说道:
“当然是希望能有这个机会跟您交手。”
左近点点头。
“我明白了。”
一旁的竹中露出一抹笃定的微笑,左近对着他说道:
“不过,神影流并没有那种单纯用来演练的基本动作,所以不如干脆用木刀或真剑一次决胜负吧。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堀田微微一笑。
“承蒙抬爱。这么一来,堀田吉见回去也好交代。”
如果这场打斗没谈拢,一定会惹得香头守勃然大怒,可能连“没种”、“胆小鬼”一些难听的话都给骂了出来。面对上级如此的谩骂,左近相信堀田应该也只得黯然接受;一想到这里,他便觉得自己不能坐视不管。
“来吧。”
左近随即态度很爽快地转过身去,往空地的中央走去。
一旁的男人们察觉到似乎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纷纷投以好奇的眼神看着左近他们;这个时候的阳光似乎显得不再那样的耀眼夺目。
3
被夏天的阳光烙印在地面上的两个影子相隔了二间(约三点六公尺)的距离。
堀田吉见踏出左脚,高举着右手——像这样的架势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异状。但是看在学过剑术者的眼里,仿佛后脑勺被人打了一巴掌般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任何人都能深深地体会到:要是一招使出去可是无法承受之重!
不过,当旁观者们的视线转移到同样摆出架势的左近身上时,他们也都很清楚的明白到。
那是多么完美的防御动作!不管是多厉害的剑豪,左近都能轻而易举的反击回去,而且在对方来不及反应之前,就能施展出致命的一击。
刀身贪婪地吸收着夏日阳光,只见一团熊熊的火焰包围着两人的身躯,也燃烧着一旁观战者的眼睛。
两道刺眼的亮光遮盖住两位剑术高手的身影,映照在人们眼里的是一片亮白的景象。
刹那间,人们看见的是划破白画的流星以及跃上半空中的波涛。
紧接着响起一阵尖锐、高亢的金属碰撞声。
流星划过随之而来的后劲十足,将波涛卷入白色的海里;这时人们的视线却被吸引到别的地方去了。
他们注视的不是打得如火如荼的两人,而是一名站在空地入口处穿着鹅黄色、碎花布面衣服、围着红色腰带的小姑娘。
那是谁?
大家心里都很好奇,但是不知为何怎样也开不了口。
莫非……从开始登山到现在还不到一刻的时间,竟然遇见了山里的妖怪?
左近与堀田互看了一眼之后,各自收回手中的刀。左近才一开口说了一句,
“小姑娘——”
小姑娘从手中丢出了一颗球。
球落到了距离与腰带同样颜色的草鞋一间(约一点八公尺)处。
球落地后,开始滚动。
最后滚到了左近的脚下。
不知为何左近发现自己竟然动弹不得。
阳光还是一样的照射着大地,似有若无的风吹动着草叶,众人的影子则牢牢地烙印在地面上。
这是一个大家都熟悉的世界,突然那间有了变化。
肇因就是那颗球。
球继续往右边滚动了一尺(约三十公分)。越过了石头、滚过了小草,最后来到了……
“香头守大人!”
突然有人惊慌地叫道。
奇怪的是,嘴巴能大声喊叫,身体却偏偏无法动弹。
香头守一动也不动地站着,手里握着的不是一把刀而是水筒。
“快逃!”
苍城大声叫道。
就算嘴巴能大声地叫喊着,身体却动弹不得。这与被人五花大绑的感觉不尽相同,总而言之手跟脚怎么动也动不了。
“怎么会这样?”
苍城忍不住大叫;一瞬间他看见这颗球投射出一道奇异的光芒。
这道光芒幻化成为一支下插在地面上的小刀,将球弹射到几间远的地面上。
“香头守大人!”
其中一名手下大叫了起来;而在场的所有人都能感受得到此人话里的恐怖。
香头守正慢慢一点一滴地消失不见。在场的其他人看着他满脸的惊慌、害怕,而此时此刻也顾不得自己的身份地位,露骨地表现出痛苦的表情;他不断地抓着自己的手及胸部,而透过逐渐变得透明的身躯,已经看得见他身后的榉木树干。
“监札头大人!”
“香头守大人!”
众人所发出的叫声一点也帮不上忙。
香头守伸出右手,脸上充满着哀怨及痛苦的表情——在场者没有人能够伸出援手。
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的身影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或许是因为消失的过程花费了好一段时间,空气早就静悄悄地填满了香头守整个人原来所占据的空间。
其余的男人则依旧矗立在阳光下。
所有的一切都放佛没有发生过;唯一的改变就是一个人凭空消失不见。
转过头去,那名身穿黄色衣物的小姑娘早就不见踪影。
“这不就是‘神隐’吗?”
不知道是谁如此自言自语地说道。
这真的是一座怪异到了极点、不折不扣的妖山。津村泰三与香头守的得力助手竹中商讨过后,最后所作做来的决定是先在附近搜索一番,然后再分别留下各两名香头守的手下及夕城藩的官员。其余的人则先下山,并于当天准备好充分的搜救工具后再重返八风山。竹中并不反对这样的做法,毕竟这次来八风山的主要目的是收集此地的诡异之处。虽说这算是香头守自己私人的兴趣,既然当事人在众目睽睽下消失不见,再加上整件事的发生太过诡异,就当作是达到了当初来此的目的。
竹中仍掩不住心中的惊吓,津村也只能在一旁笑脸安抚。
夕阳西下,一行人稍作休息之后,便沿着原来的路下山。地上的草、树上的叶子窸窸窣窣地摇动着——好像开始起风了。
“那名小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状况,或许山中的妖怪就是长得这副德性。”
“不知道伴狱大人会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他还有可能回来吗?”
“应该回得来吧。听说有人遭遇过同样的情况最后还是回来了。只是不知道回来之后整个人会不会就变了个样?”
“啊?你的意思是就算能回得来,也不再是以前的香头守大人了?”
“对。这件事可千万别泄漏出去。元禄年间,江户深川某大商人在某天下雪的深夜里,也碰到了神隐,凭空消失不见。半年后他在同一个地方被人发现,可是从此他的行为便脱离常规。四天后,他突然丧心病狂地屠杀自己的妻女、儿子媳妇,另外还有大番头跟九名店里的人统统惨死在他的刀下。”
“惨死……吗?”
“对。据说在他消失不见之前是个敦厚老实的好老公,搞不好他后来大屠杀的行为意外的暴露出自己的本性。”
“不管怎样,谁都不愿意碰上神隐这种事。”
无论是上士、下士或步兵,这样的对话不断地出现在彼此的谈话里。大约过了半刻之后,所有的人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连带地也停下了脚步。
“奇怪?”
出声的是走在队伍中间的堀田吉见。
左近似乎也有同感,小声地对着走在身边的苍城说道:
“我也觉得不太对劲。”
两人同时察觉到异状。
堀田继续说道:
“这里不是我们刚刚才走过吗?为了方便辨认,把这边的草都打上结好了。我看这里最起码已经已经重复走过三次了。”
来自幕府的人开始恐慌,纷纷来到了津村身旁,七嘴八舌地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能不能平安到家?”
“难道没有其他路可以走吗?”
津村暗自压抑着内心的不安说道:
“别急,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应该只是迷路而已。在这山里面被狐狸的小妖术耍得团团转是很正常的,看样子我们是中了他们的诡计。请各位放心,我想等他们玩腻了就会让我们循着原路回去了。走山路本来就需要多一点耐心,况且这一次伴狱大人的目的原本就是要收集八风山的怪奇之处。这么多状况都让我们碰到了,反而应该感到庆幸才对。”
津村使出三寸不烂之舌,总算压制住悠悠众口。
就在众人开始走下山的时候,津村一脸若无其事地来到左近身边。
“如何?我们脱得了身吗?”
津村低声问道。这男人不分四季走遍各地的名山大川、一步一脚印地做着田野调查,虽然有些焦躁,可是口气却很和缓。大概是比一般人看多了大自然的奇妙,所以并不太忧心。
“我也不确定。”
左近平静地答道。他从一场激烈的打斗中,迅速地转换为平静的心境。对他而言,在山里迷路跟搏命战斗比起来就像儿戏一般。从他接下来的回答更是清楚地反映了他的态度。
“万一无法脱身,最糟的情况就是住在八风山。在这里住个十年八年,总有搜救队会找到我们的吧。”
“说起来是没错啦,不过我不喜欢这样。”
津村叹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天空。
“从天色来看,现在大概是傍晚六时(下午六点)。真要碰上妖魔鬼怪,不管是在山里还是城镇里都有可能遇到。不过还是拜托您相助。”
“‘神影流’搞不好根本不是那群妖魔鬼怪的对手。”
“千万别这么说。我毕竟不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人,无论如何您一定要想办法带我们离开这里。”
于是这位测量方频频擦着汗一边走回队伍中原来的位置,紧接着来到左近身边的是堀田吉见与两名同伴。
“怎么了?”
左近笑嘻嘻地问道。只见堀田一脸严肃又带点不爽的样子,却仍不失礼貌地问道:
“老实说,大概在小半刻(约三十分钟)钱,我发现好像有人跟在我们后面。”
“这我知道。”
左近点点头。除了堀田之外的另外两个人则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刚开始只有一个人,可是现在却增加到了六个……不,刚刚又多了两个人,所以现在是总共八个人。”
“没错。”
堀田的脸上顿时出现了佩服的神情。
“仔细听好了。”
苍城说道。堀田带来的两名伙伴点点头。
“按照这座山古来的传说,过一会儿前方也会出现同样的东西。仔细听好了,你们等一下马上回去队伍里,转告大家一定要照着指示去做。只要一听到前面传来人声或脚步声,绝对不要抬头看,只能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继续向前走。照这个方式跟他们擦身而过,你们应该可以平安无事地离开。他们搞不好会跟在队伍后面的东西发生冲突,你们千万别回头去看。”
“我明白了。”
堀田的伙伴点点头,其中一人返回队伍里,留下来的继续问道:
“万一……真的不小心看到的话,会发生什么事?”
他似乎有点想试试的样子。
“根据传说,不小心看到那些东西的人会连同下山的同伴,一个接着一个死去,无一幸免。至于是怎么个死法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这些只不过是传说罢了……我可不吃这一套!”
正当他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一支大刀刀柄击中他的太阳穴,此人当场昏了过去。
堀田随即将他扛在肩上。
“担心他回去乱说话,影响人心。像这种不听话的人有时该给他点教训。”
堀田吉见笑笑地说道。这时从身后传来一阵骚动。
先返回队伍的人转述苍城的话给竹中,再透过津村把话传达给其他人。
“这边呢?”
左近对苍城问道。
“嗯,背后的动静越来越明显。”
堀田突然想起,夕城藩可是全国拥有最多怪谈的地方,所以也难怪像步兵、杂役们无不乖乖地照着苍城所指示的方式去做。
正当此时——
夜幕低垂,下山的路显得朦胧模糊,但是也真的如传说般从山下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及人声。
所有人一起低下头去,看来像是一支动作整齐划一的军队。
“那么,我先告退了。”
堀田也低着头,回到队伍里自己原来所在的位置。
“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苍城像是自问自答地说道。
听到左近应了声“不知道”后,他继续说道:
“不过……事情这么诡异,实在很想看个仔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说完后,他皱了皱眉头。
“只是……我们这群人如果待太久还没回去,奉行所应该也会担心吧。”
接着又补上了这句话。
脚步声及人声,越来越接近……
注一:一文等于二点四公分。
注二:藩士,藩中行政官员。
六、血之刻印
意外发生在约三块榻榻米大小的值班室里。因为夕城藩没什么犯罪的关系,所以值班室被隔成两半,其中一半成了闲置空间。
小仁藏乖乖地遵守着左近的指示。
他一早便拿着灌有铁芯的棒槌做挥棒练习,直到中午正好五千下。
“吃饭了。”
杂役送饭团来时,从屋内传出了一阵焦臭味。
他以为是失火便急忙地找人救火,结果有五个人拎着装满水的水桶跑过来。
“怎么回事?”
气喘吁吁的小仁藏,仍摇摇晃晃地上下挥舞着棒槌。这时候,臭味变成了两种味道。
所有人努力想要闻出臭味来源。最后在值班室铺着的榻榻米上发现有两处焦掉的痕迹。
可是并没有发现火苗出现在烧焦处。
突然有人不经意看到小仁藏的脚。
“就是他!”
大家一看到焦味的来源无不睁大了眼睛。
每当小仁藏上下挥动棒槌时,就会有个支点支撑他的身体。以物理的角度来看,指点就在脚趾——特别是脚拇趾趾腹及根部所承受的力道最大。
要能一口气向下挥动约十贯(约三点七五公斤)重的棒槌,至少需要施加超过一百贯(约三百七十五公斤)(录者插:角川的翻译你小学数学真的是通过考试升级的么……)的力量,甚至接近两百贯(约七百五十公斤)。
只靠两只脚拇指来支撑如此巨大的力量——实在相当匪夷所思,而榻榻米更因此而开始剥落,甚至烧了起来。
“你、你难道不觉得热吗?”
他声音颤抖地问道。
小仁藏则以一脸虚脱的表情回答道。
“热?会吗?没感觉到啊,”
他便回答便继续挥棒。
在牢屋小路工作的杂役们都是些粗人,被小仁藏这样一吓,无不面面相觑、惊慌大叫地拔腿逃到屋外去。
太阳西下,城镇逐渐没入一片靛蓝色中。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还留在西边的山上,酒店、茶馆的灯渐渐点亮,前来与良町寻欢作乐的人们一点也不在意这座山。此时此刻若撇开藩的高层不算,还会担心这座山的大概也只有小仁藏一个人了。
“老师……怎么还不回来?”
只是就算小仁藏把话说出口,却依然无法消除心头的不安。
小仁藏只好靠不断的练习,想甩掉这个盘踞在脑中的念头。刚来到牢房巡视的佐伯幸四郎正好看见他练习流水的招式。
“要不要一个练习的对手?”
佐伯提出邀请。
“可以吗?”
“没关系。就来比试一下。你可别手下留情。”
出不了庭院,但是值班室的空间又太小。牢房里最宽广的地方,就是介于玄关与牢房间的泥土地。
两人对面而立。
如果基础的技巧中藏有武术的精髓,那么神影流的‘流水’可以说是最具体的代表:只需移动自己的上半身就能轻易躲过对手的攻击,同时还可以给予对手致命的一击——这是只有剑术的天才或名人才有可能施展的技术。所以流水可说是基础中的基础,最适合用以入门。
小仁藏右手高举着左近专用的木刀踏出左脚,摆出准备的架势。
“既然是来真的,我加些变化没关系吧?”
佐伯再一次地提醒道。小仁藏透漏着期待的眼神答道:
“可以。来吧!”
佐伯虽然嘴里说的只是套招练习,却也当成是实战的机会。然而当他慢慢地往右移动后,却不禁大吃一惊。
——竟然毫无破绽!
真不知道眼前这个身心俱疲的老百姓,究竟是怎么领悟到所有习剑者都引颈盼望达到的境界?
佐伯的脚完全无法动弹,就像是所有进路都被封锁住一般。他只能看到小仁藏手里的木刀刀尖对准着他,让他被压迫得喘不过气来。
佐伯只得在被小仁藏完全压制前先发制人——于是他抢先出招。
“呀啊啊啊啊!”
他一口气往前冲,将原本举在胸前的木刀向上拉过头再狠狠地向下一挥,以一股杀气划破空气,然而在下一个瞬间,佐伯的这一刀却像是砍进水流中,被小仁藏闪躲过去,同时也受到“流水”的反击——结果佐伯的右肩受到了剧烈的冲击,木刀从手中滑落,同时眼前顿时一黑。
“你真是了不起。”
佐伯吃力地睁开了眼睛,吓得不禁颤抖了起来;原来那支榉木制成的棒槌就停在举例他的头顶不到一寸(三公分)处。
小仁藏也在颤抖。
——我……就差那么一点点……
佐伯也在心里呻吟着。
——这个老百姓差一点……
——就杀了他!
——就杀了我!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的那一瞬间,小仁藏轻轻呼出一口气,举起木刀顺势解开姿势。向佐伯欠身行礼。
佐伯也同样回礼。
——今天算是有幸从这么一个剑术天才身上开了眼界。
佐伯觉得很满足。而原先暗自压抑在心里深处的惊恐,则在感到小仁藏的剑法与左近不相上下后,竟莫名地不知所踪。
直到傍晚迟迟不见左近回来,小仁藏内心逐渐被不安的乌云所笼罩,而同时突然出现了一名意外的访客。
小仁藏是在刚才的泥土地上看到对方的。一开始他看傻了眼,然后变得一副飘飘然的样子。
“阿珠!你怎么会来这里?”
话才一说完,又目瞪口呆地说道:
“……你……”
阿珠身后有道令他目眩神迷的身影微微点了一下头。
“虽然应该不是第一次见面,不过这位大侠恐怕还不知道我的名字——我是神影馆掌门师父紫暮左近的妹妹小夜。”
“啊?”
小仁藏突然紧张得身体僵硬不已,变得如同一尊连体婴儿都推得倒的佛像般。
“紫暮大人带你一起离开时,我特别记了一下道场的名字。我好担心你哪,所以就想说来道场看你。没想到一到了那里,就给这位小姐带着家丁陪我一起过来了。小仁藏,你怎么会在这里?是不是又干了什么坏事?”
“才没有!我什么都没做!是紫暮老师要我先暂时待在这里的!他可是要提升我的实力才这样的!”
小仁藏并没有扯谎,可是阿珠却没有任何反应;毕竟就算不管他之前诸多暴行的前科,阿珠也无法相信一个身在牢狱之中的男人的话。
“这位大侠并无虚言。”
从阿珠身后传来的说话声,无疑地救了小仁藏一把。
“因为二哥也曾这么说过,他并没有说谎。不然我也不会带姑娘到这里来了。”
光凭小夜的一句话就说服了阿珠。虽然小夜是武士的女儿,但是看见她来到监狱门口,只是报上名字,就让守门人跟官差个个都闻之色变、赶紧开门迎接。看在阿珠眼里,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小夜不仅有着漂亮的外貌,更像是一名会施展妖术的女祈祷师。
“小仁藏,我……带了饭团来给你。”
阿珠取出手里的布包,但是他察觉到小人藏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小仁藏?”
阿珠转过头去。
只见在黄昏的晚霞中那道正在离去的白色身影;并不是要回家,而是去找佐伯幸四郎。不过……
在阿珠的潜意识里,她不禁觉得道场似乎并不是小夜想回去的地方,安静的矗立在晚霞中的街道仿佛才是她的归属。
经过半刻之后,两位姑娘才肩并肩地离开了牢屋小路。
分别叫野中及藤森的两名道场学徒,手里拿着从监狱里借来的灯笼,一前一后地护卫着他们。这两名约莫三十五岁的学徒,虽然都是守城的官差,不过今天都不必当班。
小夜看着阿珠,脸上不时地露出困惑的神情;因为自从离开监狱之后,她一句话也不说,小夜隐约可以感觉得到她不想说话的原因与自己有关。
阿珠这回特地来探视小仁藏,他不但表现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而且也没有好好地讲上几句话,反倒不经意地提到了好几次小夜姑娘的名字。
虽然小夜并不清楚事情背后的来龙去脉,不过看到小仁藏对自己的神情态度,心里多少有个谱。只是在这种节骨眼,她知道不管自己再怎么解释,都只会引起阿珠的反弹,所以小夜也选择沉默不语,加快脚步赶路;至于阿珠则打算回家去。
太阳西下,城里万家灯火,完全感觉不到暗夜的危险。因为夕城藩的财政优渥,即便是寻常的百姓人家也买得到足够的油菜籽油。不过,由于夕城藩充满着神秘的色彩,也让朝廷接二连三不断地派遣密探前来一探究竟。像是在与良町经营“福寿屋”的客栈老板金兵卫,就是长期以来派驻在夕城藩,以便接应朝廷密探不时之需的人员;而像金兵卫这样负责接应工作的,就被称为“草”。
如果是一般的城藩,早就被朝廷抓到把柄。可是,唯独夕城藩至今还能完好如初、丝毫不为所动。朝廷虽然没有台面上的介入,不过就算历经过天明、宝历的大饥荒(注一),夕城藩可以说全然不受影响;由此可见夕城藩的藩政固若磐石,在稳定中成长。最难得可贵的是,自从有夕城藩以来,从来没有一个流浪汉或逃亡者离开夕城藩,从这点也再度证明了夕城藩的丰饶。
有人说夕城藩之所以能过着如此优渥的生活,是因为在山中隐藏了庞大的黄金;当然也有人认为这一切都得归功于聪明的藩主以及能干的官员们。
另外也不乏这样的传说:有个与藩同名的幽魂保佑着夕城藩。
而这样的说法之所以言之凿凿,是因为这座位于信州、拥有两万石封地的小藩,就算是被卷进时代的风暴中,却仍然都能安然度过;所以谣传这都是幽魂顽强地保护着这块弹丸之地的缘故。
小夜一行人离开牢屋小路后来到荒町,右转大马路后又走了两町(注二)远的下坡路,接着再右转穿过一道木户(注三)后来到了赤阪町。
穿过赤阪町西侧的木户后,前方出现那一片特别浓密的黑影就是宝相寺的大榉树。寺内过去曾经是武术的练习场,现在还残留着射箭场、马术练习场的遗迹。穿过宝相寺,就能抵达位于马场町的“神影馆”——这样的走法算是捷径。
正当四人走到宝相寺境内的半路时,从一颗大榉树的阴暗处出现一道人影,挡住了小夜一行人的去路。
“来者何人?”
在后面的野中走上前去,而野中身后的藤森则侧着身体,挡在两位姑娘前。
“我身后没有人,对付你们只要一个人就绰绰有余了。”
对方肆无忌惮地挑衅,说话的音调如同两块铁片摩擦所发出的尖锐声。他的脸隐藏在黑色头巾底下,然而在黑暗中仍可感觉到他高头大马的身躯。
“哪能让你们如愿以偿!”
野中低沉地说道。他毫不犹豫地接受对方的挑衅,而原本打算上前助野中一臂之力的藤森,则被野中阻止了下来。
“灯笼就麻烦小姐帮忙拿了。”
于是男人们将手中的灯笼交给小夜跟阿珠。
“你……该不会是那个之前来劫狱的人吧?这一次绝不让你逍遥法外,你就乖乖等着吃牢饭吧!”
由野中双眼所散发出来的锐利眼神,仿佛昭告着神影流的精髓即将爆发。
巨汉拔出刀来,野中也拔刀相应;藤森的刀则没有出鞘。藤森百分之百的信任野中,而且神影流里总是耳提面命地要弟子们在中途加入战局前,千万不能轻易地拔刀出鞘。因为一旦刀身出鞘,会制造出不必要的紧张与杀意,同时也会让对阵者分神;所以不适当的切入时机,反而会引起恐慌。
“你究竟有何目的?”
小夜与野中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她尽量将灯笼往野中脚下照,同时出声质问对方。
野中在黑暗里与人打斗并不会让小夜感到不安。就算乌云吞噬掉月亮,还有星星在天上闪烁着。没有了星星,世界上总会有某个角落散发着光亮。就算是只有这么一丁点火光,神影流的门人仍然可以像白昼时一样挥剑自如;这可是神影流的基本功。因此,神影流的门人早已练就在冬天的深夜、完全没有一丝月光或星光的黑暗中互相比试的功力。一方面是要训练出在黑暗中判读对手的呼吸跟意图的能力,另一方面也是要让眼睛习惯黑暗。若能达到仅仅借由自然界的微光在黑暗中杀敌的境地后,更进一步就是闭上眼睛,只凭着对手身上所发出的气来判断他的位置与动静;也就是如同座头市(注四)一般。
不过,小夜与野中不约而同发现一件事:这名巨汉手中根本没有拿灯笼。
“我有事情想请两位姑娘帮忙。”
巨汉答道。
野中点点头,他早就猜到对方的来意,所以态度沉着地应战。
双方都摆出攻击的准备动作,刀剑对准彼此的双眼。
主动或是被动,情势一触击发。
最后野中选择了主动攻击;神影流的主张是一边攻击一边不忘采取防御的措施。
他轻轻地往前推进,巨汉则不为所动地站在原地。
野中用力地踩着地面,以原来所摆出来的攻击姿态,笔直地举刀刺过去。
当他冲刺到巨汉面前时,原本对准巨汉双眼的刀锋突然往下一转,像是要挑起什么东西似地转向巨汉的腿戳下去,动作之快犹如幻影一般。
巨汉毫不闪躲地吃下野中这一招。虽然他也早就预料到对方会如此反应,但是对方这么一挡的力量却远超过他的预期,震得他全身麻痹连站都站不稳。
在场的众人都可以清楚地看见巨汉手中白色的刀慢慢地逼近野中面前。而野中却无力反击阿珠不禁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一股刺耳的金属碰撞声在黑夜里响起。
挡下巨汉这一刀的不是野中,在千钧一发之际,藤森如疾风般冲上前去挡下巨汉这一刀。
一旁的小夜倒抽了一口气。
只见两个体重不下二十贯(约七十五公斤)的大男人,就像是乘着风的羽毛向上飞舞,然后一起剧烈地撞在距离三间(约五点四公尺)外的石灯笼上。
肌肉与骨骼互相撞击,发出恐怖的声音,野中与藤森同时发出哀嚎;而这两名神影流的剑士就像叠罗汉般倒在地上。
巨汉这时早已往小夜与阿珠的方向走去。他踏出这一步,无疑意味着打斗到此为止结束,真正抢人的戏码就要开始了。
只是事与愿违,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发展。
不知何时,巨汉的喉结下方多了道细长的黑影,他放下左手握着的刀鞘,伸手往喉咙摸去将那道黑影拔出来。
啪的一声,喷出了一道黑色的血柱。
“没想到神影流还有飞镖这一招——了不起。”
从小夜的袖口从手腕滑落下来,往手肘一看便可发现袖子里暗藏的玄机,原本收在衣袖里的第二只飞镖,正被小夜高举在右手上,而小夜早就摆出一副打算致巨汉于死地的姿态。
闪过被弹飞的野中与藤森破空而来的凶器,就连武功高强的巨汉也防不胜防。
“还不赶紧报上名来!快把幕后的指使者跟真正的目的交代清楚!”
小夜咄咄逼人地问道。
不过,巨汉却在蒙面头巾后笑了出来。
“我会慢慢说给你听。不过在这之前,我得先止血。”
接下来的景象恐怖到让阿珠昏厥了过去——巨汉一脸稀松平常地将手里沾满血的飞镖往自己的喉咙——也就是正在滴血的伤口刺下去。
就连这么一个彪形大汉也耐不住疼痛,忍不住单膝下跪。小夜依旧平静地说道:
“嗯……小时候我哥哥也常做一样的事。”
她的脸上露出了没有人见过的冷艳微笑,正当她准备投出第二支凶器时——却突然感觉到背后有人。
该射向哪一边呢?
那一瞬间的迷茫成了小夜的致命伤。
小夜转过身去,只见一道黑影朝着她飞奔而来,说时迟那时快,小夜的肚子捱了那黑影一记拳头,她只觉得一阵气闷,整个人便慢慢地向前倒了下去。
黑影随即接住小夜。
“总算按照计划行事。”
这道黑影是春日壮平。他连巨汉看也不看一眼,用不带感情的声调说道。
他说这话时,仍然不正眼看巨汉。
“等……一下……好像伤得有点严重。”
巨汉又再把插在喉咙上的飞镖丢在地上,并且从怀里掏出手巾来压住伤口。
之所以会伤得这么重是因为他又把飞镖插进喉咙的关系。他这么做主要是为了分散小夜的注意力以掩护春日的突袭,从后续的发展来看确实是达到了效果。巨汉不惜伤害自己好让躲在一旁的春日达到目的,或许是一种愚昧的行为;不过严格说起来他之所以会这么做多少带点自我谴责的味道。但是巨汉的喉咙插着一支不小的飞镖,却仍能照常呼吸。而从春日的态度来看,似乎一点儿也不担心巨汉性命的安危。
“怎么了?”
春日抱起两位失去意识的姑娘。经过一段不算短的沉默之后,他才看了巨汉一眼。
巨汉的视线则停留在那两名倒在石灯笼附近、仍不断呻吟着的神影流剑士。
“目标到手后就不必赶尽杀绝。赶紧闪人吧。”
巨汉摇了摇头。
“我还以为那是一座石灯笼,仔细一看却觉得像是石碑……不,应该比较像墓碑。”
“管它是什么!动作还不快点?我们还有事情要给这两个女人做。”
春日从巨汉身边经过,快步离开现场。
留下还保有微弱呼吸的两名剑士,巨汉随后也离开了那里。
突然,长满青苔、倾斜的石碑与土堆间出现了一道白色的影子,逐渐逼近倒在土堆角落附近、身体还略微抽搐的两人……
“喂,我根本连你是谁都不认识,干嘛硬要我跟着你走?这也就算了,还连续找了三个人要把我带走,让我很不舒服。这边的人要我跟你说,如果你老实供出来,就可以早点离开了。而且你在这里,害得我什么事都办不了。我好想赶紧解决这边的事情,然后专心练我的剑。喂,算我求你,人家问你什么,你就照实回答吧!”
小仁藏就这样持续了半刻(约一小时),不断地对采女心理喊话。
体格犹如巨汉般的女武者——大和田采女隔着牢笼与小仁藏对峙着,始终维持着冥想的姿势,一点也不为所动。就连牢饭也没动过,看样子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宁可饿死也不去理他。
三更半夜,小仁藏来到这两栋监狱的东侧牢房,就是要来说服采女全盘托出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
至于成效就如同上面所写的。
最后,小仁藏闭上了嘴。在得到狱卒的许可后,他拿起带进牢内的棒槌开始敲打着牢笼的栏杆。
“你要是再不吭声的话,我就用这棒子敲栏杆敲到你说话为止!”
于是不仅栏杆被小仁藏敲得震天响,就连天花板跟墙壁都震了起来。
只是效果依然不彰。采女就像修行的僧人一般心如止水,美丽的容貌一点也不被小仁藏疯狂的举止或恐吓所影响;让人不禁感叹采女竟然能有如此修为。
事到如此小仁藏也只得放弃,不得不佩服采女的韧性。
“既然这样,那就换个方法好了。不如我们开诚布公地好好谈一谈吧。我就不信你能继续装作路人一样不在乎。”
于是小仁藏的话锋一转,口气变得温柔了起来。就像是跟坐在他身旁的妻子说话般,他对着采女娓娓道来。
“其实我一看见你就觉得很面熟。还有你的体格也跟我很相似。那一天莫名其妙闯入我家的武士也是,总觉得……我跟他好像很亲近;这些事我都没有跟老师提起。喂,你们究竟是什么人?难不成我们真的有血缘……?”
说到这里,小仁藏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牢房里只有小仁藏的脚边站了一支短蜡烛,采女所身处的牢笼除了靠近栏杆附近勉强有烛光照耀着,其余的地方则被黑暗所包围住。
黑暗中,只见一张苍白的脸慢慢浮现,朝小仁藏接近。
女人面对着小仁藏、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脸上微微一笑。
“你……?”
“让我们来谈谈彼此间的血缘关系吧,小仁藏。”采女以阴沉地声音说道。
3
“……血……我们果然有血缘……”小仁藏呻吟道:“所以……我跟你……”
“是兄妹关系。不过,我跟你之间谁比较早出生,还是得问问‘那个人’会比较清楚。”
“那个人是谁?”
“把我们带来这世上的始作俑者其中一人。”
“……其中一个?到底有多少人?”
“三个。”
采女像是变了个人似地声音低沉地说道。斩钉截铁的态度让个性粗暴的小仁藏的口气也硬不起来。
“‘那个人’加上爹跟娘,总共三个。”
“我爹跟娘……之前早就已经死了。”
“他是你爹没错,只不过他所扮演的角色只不过是父亲而已,他还是守护着我们兄妹成长的护卫——换句话说就是保镖,而且听命于那个人手下。”
“你嘴里说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鼎鼎有名的大盗·杀人不眨眼的鬼吉。”
小仁藏张大嘴巴,说是惊讶倒不如说是吓呆了。
杀人不眨眼的鬼吉是个杀人如麻的大盗,世人无不闻风丧胆。
当他锁定了预计袭击的富裕商贾后,便安排自己的手下混进这些商贾家中当下人,待工作几年取得信任后,才开始烧杀抢掠的行动。
就像是发狂的杀人鲸冲进巨大的鲸鱼群中一般,这群盗贼不由分说地将商贾一家人开肠破肚、下人们的五脏六腑则一个个地被切割开来,接着便洗劫该户的金库后扬长而去。
他们作案的范围几乎广及全国各地,据说遭受残杀者将近五百人。但是“多行不义必自毙”,早在二十年前如此恶贯满盈的贼人似乎被阎罗王抓进了地狱,从此销声匿迹;要不是前几天,身为鬼吉心腹的音羽的清藏突然在北国茶屋被人发现,不然“鬼吉”这两个字早就被世人所遗忘了。
只是,早被世人遗忘的这名恶徒,竟然会因为自己的出世如此大费周章。一直以来他认为只是寻常百姓的父亲竟是鬼吉的手下。
通常在这种情况下,常人应该会有的情绪反应开始逐渐侵蚀着小仁藏。
他始终不相信,可是这一切听起来又不像是谎言。
“那……我的母亲是谁?”
“我们也不知道。不过,从我们的体格与剑术就可以知道她应该不是普通人吧。小仁藏,我问你,你的剑术是谁教你的?”
“这个嘛……紫暮……”
“别骗我。他才不是你理想中的老师。我相信就算没有他,你也一样可以领悟出震惊武林的剑术……同样地,我相信你假以时日也能领悟到我们兄妹间的关系。”
“这么说来……那个春日也是……?”
采女点点头。
“春日、我、还有救春日出狱的人都是兄弟姐妹。而且,我们不需要跟任何人学剑术,自然就会知道如何施展鬼之剑。”
“鬼之剑?”
“这不用我说你也应该心里有数吧。从一开始你的剑术,只要稍微出手重一点就会要人命、再不然就是打到人家遍体鳞伤、皮开肉绽。在你的身体里面所流着的,就是鬼之剑的血液,驱使着你大展身手,而这正是我们的亲生母亲所赐予我们的天赋,同时也是难以逃脱的宿命。”
“这……绝不是我会的剑术……”
小仁藏大叫道,并一边懊恼、用力地踢着地面。外表看起来与平常人没有什么两样的采女,此时此刻盯着小仁藏的神情,宛如是来迎接他的美丽死神。
“不、不、不!我的剑绝不是像你所讲的。我只不过是很单纯地想要变成剑术高手而已。还有,我的娘亲……绝对是个普通的……”
“随便你,反正你时候你就会知道了。”
采女点点头。而这时她看着小仁藏的眼神顿时显得哀伤。
“你有听你爹提起你娘的事情吗?”
“这个嘛……”
“到底有没有?”
小仁藏无力地摇摇头。
“一次……也没有……”
“怎么可能连一次也没有!这种事情很容易凭空捏造出来的啊,譬如像是温柔婉约、美丽大方、水汪汪地大眼睛、笑起来的模样可爱动人……这些都可以算是你跟你爹之间最重要的回忆……”
“不要再说了!闭上你的嘴!要不然……”
手里紧握着棒槌的小仁藏站了起来,一股看不见的滚烫火焰在胸中熊熊燃起;他发现心里浮现的情绪连自己也无法理解。
他并不恨采女,却想要杀了她。他现在心中充满了杀意,只要是出现在他眼前,不管是谁他都想除之而后快。
“我要杀了你!”
小仁藏手中的凶器直指采女并不断地颤抖着。
“等一下!”
突如其来的声音,提醒了小仁藏自己正身处在被黑暗包围的牢狱里。
他转过头去。透过眼角的余光,他看见采女竟也跟着站了起来。
黑暗中站了一名绑着黑色头巾的巨汉。
“嗯……”
巨汉低声说道。
“这是你自创的招式?还是在紫暮兄弟的熏陶下所学到的招式?不管怎样,只要稍加琢磨就有机会变成珍珠、甚至是黄金,像你这样天赋异禀,可真是让人羡慕啊,弟弟。”
“弟……弟?”
“你还没跟他说吗,采女?”
“我已经说过了。只是不知道谁是哥哥谁是弟弟。”
“没关系,这单纯是我个人这么认定罢了。”
蒙面人笑道。
“干脆你就叫我一声哥哥吧!壮平的话就叫他壮平兄,采女的话就直接叫喊她名字就行了。”
“所、所以全部就是这些人?”
“不,还有一个,你得叫他大哥。说到剑术,功力远远在我之上。”
“你、你们这些人,我跟老师只要一口气就把你们吹得东倒西歪了。不过,你这家伙怎么进得来牢房里?”
“跟你住在同一个村子的姑娘……是不是叫阿珠?”
小仁藏脸色大变。
“你……你把阿珠怎么样了?”
“你放心。因为她有利用的价值,所以抓走了她。还有另外一个出身武士之家的姑娘,她也被我们给抓走了。瞧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对那位姑娘有意思啊?”
“给我住口!”
小仁藏在这一瞬间丧失了理智,他完全感觉不到手上棒槌的重量,突然一跃而起杀气腾腾地高举着棒槌直扑蒙面人而来。
使劲全身力气从半空中砍下去的棒槌却扑了个空。
尽管棒槌距离自己不到五寸(约十五公分),蒙面人却一点不为所动,继续说道:
“我只不过是来跟牢里的狱卒传话,不久之前阿珠跟神影馆的姑娘遭受约十名恶徒的攻击。于是同心及狱卒一票二十几个,就神色慌张地飞奔离开。解决掉剩下不到十名的狱卒,对我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快趁那群笨蛋回来前赶紧离开这里吧。”
“我……不要离开这里!我答应过老师哪里也不去!要是我离开了这里,老师会把我逐出师门的。”
“你现在都叫他老师了。”
蒙面人像是很佩服地说道。
“紫暮左近真不简单,能让像你这种天生反骨的人自愿喊他一声老师,简直就像是滴水穿石一样不容易。不过反而让我更想杀了他。”
“我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
小仁藏大叫道。
蒙面人握住刀柄,拔出了像冰一般的刀。
“怎、怎样?想打架?”
但是蒙面人只是无言地靠近牢房。
“啊哒!”
小仁藏使出蛮力将千斤棒挥过去,被蒙面人手中厚重的刀身弹开,反弹到他自己身上,打得他倒退两步硬生生撞在无人的牢房栅栏上。
蒙面人用眼角的余光瞄了一眼呻吟的小仁藏,然后走向关着采女的牢房,拿起刀毫不犹豫地往栅栏上砍下去。
“锵”地一声响起,尖锐的金属声听起来似曾相识。小仁藏咬着牙忍痛站了起来。
“可恶!”
这一次小仁藏直接拿棒槌刺过去;他可能不了解,当他采取直接攻击时自己全身上下犹如千石舟的船身(注五)一般门户大开,而这一击就像是一只奋不顾身的老虎往前冲仿佛要与对手同归于尽。
蒙面人只是单手轻轻一拨、不费吹灰之力地化解掉小仁藏的攻击。
“哇!”
小仁藏手中的十贯重棒槌被拨开,整个人也摔在地上。他赶紧站了起来将棒槌立在胸前,以防蒙面人的突袭。
“你这个杂碎!”
小仁藏从蒙面人身后突袭而来,蒙面人身手利落地反手用刀一挡,接着一转刀身,小仁藏就跟着棒槌转了一圈,撞在牢房的栅栏上。
令小仁藏吃惊的是,牢房的栅栏已经被砍断,而他正好被撞倒在已经走出栅栏外的采女脚边。
这时小仁藏被吓得全身毛发俱竖。牢房的栅栏是由相当粗壮的坚木所制造而成的,用斧头都不见得能砍断;就算是拥有蛮力的男人拿着刀剑想要砍断这些栅栏,大概砍到一半刀剑就会卡在木头里。小仁藏只看到蒙面男子的刀闪了四下,就轻松地把将近十根的坚木栅栏给砍断!
小仁藏的惊讶慢慢转化成别的感觉——从兴奋到佩服,最后蒙面人倒成了他崇拜的对象。
他找到了第二位师傅。
蒙面人不理会站在一旁的采女,对着小仁藏招手说道:
“走吧!”
小仁藏看着棒槌,轻轻地放在地上便站了起来。
当三人正要走出庭院的时候,门口传来了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糟了!这些留守的人全被人给杀了。”
“大事不妙!赶紧搜搜看,地上的血还没干,犯人搞不好还躲在这附近!”
只听见脚步声兵分几路,其中一群人穿过通往庭院的小门,搜索的人影及灯笼越来越逼近三人。
“找到了!”
“是之前的劫狱者!”
“赶紧拿枪来!”
蒙面人冷冷地看着那群脸色惊慌、大声呼叫救援的同心们,便低声地说道:
“看样子又要大开杀戒了。小仁藏,你的武器呢?”
刹那间,小仁藏像是大梦初醒般看着手里的棒槌;只是棒槌早就被他所遗弃。
“没了。这样没办法战斗。”
黑色头巾后布满血丝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小仁藏。
“这给你用。”
正当蒙面人要将短刀递给小仁藏时,一只白皙的手伸过来阻止。
“采女?”
“哥,先别给小仁藏哥哥。”
虽然隐藏在头巾之下,不过仍可明显地看出蒙面人歪了歪嘴。就在他无奈地咋舌之际,挡在前面的同心们改变了队形:前排蹲了下来,出现在后排的则是五名双手拿着火绳枪并顶在肩上的枪手。
众枪手扣上扳机,而扳机上夹着一条被烧得通红的火绳。而装着火药的火皿盖子早已打开,火苗很快就会掉进火皿之中了。
“别动!”
领队的同心队长锹形茂吉大叫道。
“上一次劫狱让你侥幸逃走,没想到还敢再度劫狱,你们这群贼人还有把王法放在眼里吗?要不是看在还得让你们活着来问话,不然早就把你们打成蜂窝了。还不赶紧放下武器,束手就擒!”
“想得美!”
蒙面人笑了出来,锹形被他的嘲笑惹火了。
“瞄准。”
于是他下了命令。
小仁藏陷入深深的恐惧中,他可不想在这种地方被乱枪打死;他不禁在心底呐喊着:我可不是这群人的同党啊!
“发射!”
眼睛还来不及闭上、尖叫声还停留在喉咙里的小仁藏,只看见一道模糊的亮光从拿着枪的杂役们头上投射过来。
就在这道光快要打到小仁藏一行人的刹那,竟然变成了大量的水;火绳枪顿时无用武之地。
那些杂役们发出恐惧的惨叫声,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旁的同心们则纷纷拔出刀来准备应敌。
只是,这个时候在场的众人亲眼目睹了跟这一场劫狱有关的怪事。
他们看着前方,只有一片无垠的黑暗,没有半个人影。
面对着浑沌不明的黑暗天空,劫狱的三人慢慢地升上天空。
这三个人慢慢地飘向奉行所官差们所在的位置,同心们虽然拔出了刀,却没有人敢冲上前去、众人反而节节后退;这个时候佐伯幸四郎还没回来。
只见带头的蒙面人走到了前方与众人相隔二间(约三点六公尺)距离的半空中;而他的双脚在空中踩踏着,仿佛天空有条看不见的路。
像是遇到极为陡峭的斜坡般,三人以稳健的步伐越过同心、杂役们的头上,然后从容不迫地消失在空中。
当三个人还在众人的视线范围内时,手上的灯笼完全派不上用场;待众人好不容易回过神来高举着灯笼准备找人的时候,却才发现凭着灯笼的亮光只能看得到前方一寸远的地方,对于要找出消失在半空中的人一点帮助也没有。
注一:天明跟宝历均为日本年号,天明大饥荒发生于1782~1787年间,而宝历大饥荒则发生于1755~1756年间。
注二:町为距离单位,一町为六十间,约一百零九公尺。
注三:木户,江户时代町与町间边界所设立的哨站。
注四:原意为江户时代做出家人打扮的盲人,以演奏琵琶、三味线等乐器、或者说故事谋生。后因同名电影之故,成为盲剑客的代名词。
注五:千石舟是日本的一种大船。
七、剑鬼降临
正当监狱再度遭劫时,奉行所也发生了前所未有的怪事。
原来在奉行所中庭的白沙庭园里,莫名其妙出现了将近二十名求救的男子。
从这些人身上的服装及徽章来看,随即辨认出里面有超过半数以上的人是江户监札方的随行人员。而接到通知赶来中庭一探究竟的奉行及与力队长阿助和久,因为早先就被城里高层告知监札方要前往八风山,一看到凭空出现的这群人服装的特征,便马上联想到此事。只是这群人为什么会在如此深夜时分既不是回到城里也不是回宿舍,反而出现在奉行所的中庭里,实在令人摸不着头绪。
于是不由分说,随即安排他们入内休息。先是赶紧送上临时炊煮的大量饭团、粥饭,好喂饱这一群看起来身心俱疲的登山者,然后好不容易才从其中几名藩士及来自幕府的人嘴里问出事情的前因后果。
整件事情的过程若非亲眼目睹,实在令人感到匪夷所思。在山上迷路不过一天的时间,他们身上穿的衣服却像是在山上流浪了一年般地肮脏、破损,身上甚至还传来阵阵恶臭,而这群人还振振有辞地表示:
“我们已经不吃不喝地在八风山迷路了一整年!”
刚开始还没有人注意——最初看到他们的人,并不知道他们是幕府派去登山的使者,而他们也没有特别说明——当奉行知道这一群当中并没有监札·伴狱香头守的踪影时,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不管奉行怎么质问,他们一概低头不语。好不容易在奉行哄吓骗诈下,才从一名认识的藩士口中追问出发生在香头守身上的神隐事件。
这时城里首席家老(注一)中富权左卫门、大目付(注二)来贺忠教等人相继前来探视,让事态更显复杂。
这群陷入沉默的登山者像是爬了一年的山,无不一脸的疲惫,直到他们慌乱的心绪逐渐稳定下来后,事情完整的来龙去脉才逐一浮现。
根据其中一人测量方津村泰三的说法是:
“香头守大人消失前的情况如前所述,接下来则是他消失后所发生的事情。我们一行人搜索了一阵子,后来决定在夕阳下山前先下山,等到重新组成一支搜索队再上山搜救伴狱大人,不过我们可能早就被那个身穿黄色衣服的小姑娘——不,应该是山里的妖怪给下了魔咒。不管后来我们怎么走,却总是在同样的地方绕来绕去。如果说是在平地上分不清楚东南西北迷了路也就算了,问题是当时大伙儿走的就是下山的那一条路。那真的是一次非常奇特的经验,我干了这么多年测量方都不曾有过这样的体验。
这还不是最糟的情况,就在我们下山的时候,队伍尾端有人说不知是谁跟在我们后面;但是转过头去看个仔细,却不见半个人影。如果竖起耳朵仔细听,又会听见为数不少的脚步声跟人声。
可是就算我停下脚步在一旁等候,也看不到任何人影出现,唯一确定的是,脚步声跟人声逐渐朝我们逼近。我知道各位可能会骂我是个懦夫,可是我再也无法忍受下去,所以等不及确认发出声音的真正来源,我便回到下山的队伍中。
当我跟负责大家安全的紫暮左近大人说明这一点的时候,没想到他竟然告诉我前方也有不明物体逐渐逼近。他后来要大家低下头去,千万不可抬头看‘那些东西’。我猜他之所以这么说,应该是来自于他身为剑客的第六感吧,。不过我们所有人还是乖乖地按照他的指示去做。请各位别忘了,在队伍的后面也跟了一些‘东西’。紫暮大人再三地强调,不管跟在队伍后面的东西与前面逐渐逼近队伍的东西之间发生任何事,我们千万都不可以抬头一探究竟。
于是没多久之后,我们就与‘那些东西’擦身而过。
在队伍的右手边走上来不少人。接着便听见脚边鞋子踏着石头的声音、刀鞘发出声音的喀锵喀锵声,当然也很清楚地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可是,他们说了些什么,不管事后怎么回想也想不出来。只是最明显的感觉是味道吧。当他们经过我们身边时身上所散发出来的臭味,实在很难用言语来形容到底哪里不一样——总之就是有很大的不同。
就在这个时候,从队伍的后方传来一阵小小的惨叫声。从叫声的位置来判断,大概是从一名来自夕城藩的杂役嘴里所发出来的吧。至于发生了什么事,容后我再为各位说明。而他现在人也不在这里了,仿佛自一年前的那个时候就从这世界上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当时我并没有回头。从之后再也没有出现其他叫声来推测,我想同行的人应该都跟我一样抱着鸵鸟的心态。如果有人要指责我身为一名武士,心态竟然如此怯懦,我也愿意接受。当时的我,就是没有回头。
只是,迎面走向我们的‘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等了多久,那些脚步声跟人声就是迟迟没有消失。只听见穿着草鞋的脚步声不断的踩着石头跟泥土,还有滔滔不绝的交谈声。实在搞不清楚‘这些东西’究竟有没有发现我们的存在。这样过了半刻,他们的队伍始终没有间断过。就在这时,我的心里萌生了奇怪的念头。可能是因为已经过了半刻却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整个人的心情开始松懈起来。而且在不知不觉之间,竟然出现了苟且偷安的心态。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很想抬起头看看经过身边的究竟是何方神圣,那种好奇的欲望几乎让我把持不住。那种心情就像是踏入一块未知的土地或原野,迫不及待地想去测量个够那样的让人感到兴奋,而那股刺激感流窜全身。可是一想到紫暮大人的指示,就不断的压抑自己内心的渴望,而‘那些东西’仍不间断的与我擦身而过。后来,我知道自己的耐性已经快要超过极限;从来不会像当时那样,对于恐怖而未知的东西这样的感到兴趣。
正当我准备抬头转向旁边的时候……
突然响起一阵惨叫声。我可以确信那是人类所发出来的叫声。刀刃割破黑暗。人骨碎裂的声音跟着响起。我心里不禁觉得纳闷,刹那间正要想也不想地要把头转过去时,突然有人大喝一声——声音简直是大到震耳欲聋,而这一声阻止了我、还有其他人转过头去一探究竟的念头。
别转过来!
那是紫暮大人的叫声。刹那间,我突然清醒了过来,赶紧低下头去,什么也不敢看地继续往前走去。
可是,在我身后的惨叫声及呐喊声越来越高亢,刀剑互相碰撞的声音也越来越激烈。很明显地跟在队伍后面的东西与从山上下来的东西正互相搏着。凄厉的惨叫声,让我不得不捂上耳朵。
这个时候,我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津山~~
我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而呼唤我的正是伴狱香头守大人。
我心想:错不了!一定是伴狱大人回来了!正当我准备要转过头去的时候……
那是山里的妖怪作祟,别转过头来!
再一次地听见紫暮大人大声地斥责。真的多亏了他,几度把我们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用跑的!
紫暮大人的声音成了唯一的依赖,除了听他的号令之外,我们没有其它更好的办法。于是我们一行人便照着他的话开始用跑的下山。
慢慢地,刀剑互击的声音以及伴狱大人的声音越离越远。
前面有块空地,大家到空地上去!
在月光下的照射下,在山路的右手边出现了一块白色、宽敞的空地。
于是大伙儿纷纷来到了这块空地上,边擦汗边调整自己的呼吸。
可是这么一来,来自朝廷的使者变得无用武之地。他们的地位变得跟我们一样,大家现在唯一可以依赖的,就只有紫暮大人了。
在清点完人数之后,左近大人环顾了在场所有的人。
‘有一半左右的人被带走了。’
他如此说道。
‘接下来牺牲的人数有可能会继续增加。老实说,我也没有把握什么时候可以回得去城里。我们现在连找人的能力都没有,只能乖乖等待救援。’
来自夕城藩的人都明白紫暮家及神影流的名字背后所代表的意义,众人只是发出低微的呻吟声,完全服从左近大人的说法;只是那群朝廷的人偏偏要唱反调,其中态度最激进、强势的莫过于竹中大人了。他来这里所负责的工作是担任护卫,如今伴狱大人遇到这种意外,一旦下了山他势必要面对保护不周的责任,也难怪他的态度比较躁进。以至于到了后来,他连‘我一点也不相信你们带的路,干脆我们靠自己找路下山去’这样的话都说了出口。
事不宜迟,竹中大人跟那些来自朝廷的人随即起身打理行装,而紫暮大人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但是直到竹中大人准备率队出发时,紫暮大人突然伸开双手、站在竹中大人的面前。
‘各位大人,你们知道被这座山所诅咒的人,最后是怎么死的?虽然我也是被诅咒的其中一个,但是我实在无法眼睁睁地看你们大家去送死。可不可以就此罢手?’
当然,竹中大人根本无心接受紫暮大人的一番好意。他大叫着:违背朝廷命令者,杀无赦!于是竹中大人的手下纷纷亮出白色的刀刃,杀气腾腾地准备攻击紫暮大人。
‘等一下!’
突然有人开口阻止这一场不必要的杀戮。而挺身暂时逼退这一群充满杀气的人,则是堀田吉见大人。
他对着那一群因为即将面临的打斗而全身颤抖的人们说道:
‘就算你们全部一起攻上去,也打不赢人家的。冷静一点!’
堀田大人平静地说完后,便对着紫暮大人说道:
‘大人的一番好意,我想我们心领了。只是长官交代下来的命令,我们身为武士者又岂能违抗?就请大人别让小的为难,只要您让出路来,就无需刀剑厮杀,让场面如此难堪。’
堀田大人的这一番话既非威胁亦非哀求,只是真情流露地提出建言;唯有同样身为剑士,才能说的出如此贴切剑士心声的话来。
对此,紫暮大人的反应则是:
‘其他人我不管,但我希望能留住你——我再重复一次,我真的不愿意看见你们一群人白白送死。’
于是,在我眼前所看到的是双方都拔出了刀,而刀刃在月光下闪耀着白色的光芒。
竹中大人及其手下则站得远远地、无不屏气凝神地注意着接下来情势的发展。
紫暮大人突然把刀移到了下盘,对着高举着剑指着自己的堀田,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你是堀田家的嫡长男?’
堀田年轻的脸庞摇了摇头。
‘不。老实说,我原本是个被丢在筑地剑道场前面的弃婴,后来被道场的主人给捡了回去。在成长的过程中,开始对剑术感到兴趣,也因此堀田家后来主动提出了要收我做养子的提议。’
于是在这样一个奇特的情况下,在场的人无意中知道了堀田大人的身世。
‘那么你所学的门派是?’
紫暮大人不死心地继续追问下去。
‘我的养父所经营的道场是属于直心影流。只是我学了一阵子之后,师傅便告诉我不妨试着自创招式。于是我就照自己的喜好去学习剑术,最后便成了直心影流的师爷。’
原本在一旁沉默不语地听着堀田大人说话的紫暮大人突然开口:
‘外婆……对你的剑法觉得很好奇。刚刚听了你的身世之后,更加地令我感到有兴趣。你可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
‘很遗憾,我并不知道——这些问题就到此为止吧。紫暮大人,您还是不改变心意?’
‘不!’
一听到这个答案,堀田大人随即蹴地一跃而起,而紫暮大人则手握着刀把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至于两个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只看见两道光在我眼前闪耀着,仿佛像是划过天空的流星。日后我想起这一幕,才明白紫暮大人所使的是神影流里的秘技——‘流星’。
两人各自向右转了一个半圈后离开原来所在的位置,堀田大人依旧是高举着剑指着紫暮大人的眼睛,而紫暮大人则自然地让刀靠在身边,没有刻意地将刀对着堀田大人的下盘。说时迟那时快,紫暮大人的左肩到胸口附近出现了一道斜线的裂痕,而哀嚎声也跟着出现;面对这样的状况,不禁让人怀疑‘神影流’唯我独尊的剑法在此是否真的遇上了对手?
——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后来发现发出哀嚎声的是堀田大人。
而一道红色的斜痕出现在紫暮大人的右肩到胸口附近,(很好……这个翻译很强大……)宛如一颗红色流星划过的痕迹一般。至于伤口的严重性与否是因为刀身的长短、刀痕的深浅、或者是学剑之人才知道的基本技巧所造成的,就不是我们这些外行人所了解的了。
我还记得堀田大人是以一种状似双手膜拜佛像的姿势倒在地上,而大量的鲜血从他身体下方喷出。
情势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事情发生得突然,我整个人变得呆若木鸡,脑海里则浮现另一个念头:竹中大人会对紫暮大人做出什么样的惩罚?我想当时所有人的想法应该都跟我一样吧。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红色的球滚了过来。
紫暮大人并没有注意到这颗红球的出现,可能是因为才刚用尽全身的精神气力与堀田大人格斗,导致鱼他的精神状况暂时停留在空白的阶段。
当滚动的球碰到了他的脚跟后,他才惊觉到异状转过头去。接着,便发现一名穿着黄色衣物的小姑娘站在空地的入口。
我闭上了眼睛,所以没看到接下来发生的怪事。我慢慢地数到十之后再睁开眼睛,却发现紫暮大人已经消失了踪影;就连那个小姑娘也跟着消失得无影无踪。
后来的,我想就不需要说的太仔细了。
于是,我们几个从夕城藩来的人以及监札方的人决定无视进入半疯狂状态的竹中大人的存在,大伙儿手牵着手,一起等待黎明的来临,然后再一次的挑战下山的路径。没想到竟然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迷失在八风山里——在这段期间,大伙儿肚子饿了就吃森林里野兽的肉、树木的果实,口渴就喝河川里的水,最后好不容易回到了‘一年前’的今天。后来因为绝望而走上绝路的竹中大人及三位杂役,我们也帮他们立了墓碑,只是不知道现在是不是也已经‘腐朽’了?”
“他们是不是都疯了?”
大目付与首席家老听完津山的说明后,(津村泰三?)不约而同提出一致的看法。
“这些人大概是为了要隐瞒山里所发生的某件事,所以才会捏造出这么令人难以置信的谎言来。为了避免他们彼此事先串供欺骗世人,干脆先把这些人关进牢里一段时间,再好好地追问清楚。”
正当大老们将此决定交办下来的时候,一名来自牢屋小路的同心赶来报告发生第二次的劫狱事件。
无视于已经满城风雨的夕城藩及奉行所,夜越来越深。
城南一里外有个久半保村。九年前,村里有间以属禅宗地东严寺。没想后来被人发现全寺上下竟改信基督教,于是上自住持下到寺里打杂的下人全被抓到江户斩首,从那个时候起东严寺便荒废至今。只是这几天,似乎又有人在村民不知情的情况下住了进去的迹象。
如果仔细地观察便可以发现从清晨到中午,,有几名男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入东严寺,也可以看见寺内的大厅有烛火晃动的光影。
这个时候也是——
在百余支流满烛油的短蜡烛的包围下,黑色的影子就像死人般地围成一个圆圈坐在一起。
在北国茶屋被人惊鸿一瞥、随即消失踪影的鬼吉手下大将——音羽的清藏,背对着遭到破坏而只剩下下半身的大日如来佛像。坐在他右手边的是蒙着黑色头巾的巨汉,左手边则是春日壮平,大和田采女则坐在壮平的右手边,而丝毫不隐藏脸上杀气的小仁藏则盘坐在采女的左手边。(这个排位顺序貌似有问题……)
另外还有一组人马坐在音羽的清藏身后右侧。在毫无亮光一片漆黑的角落里,隐约可以看到为数不少的人屏着呼吸坐在那里。
小仁藏现在的心情极度地不满。即使到了现在他似乎仍在状况外,完全没有融入那一票兄弟姐妹的真实感。原本他抱着一种侥幸的心态,想说如果能被所谓的自家人接纳的话,也没什么不好的。但若是按照目前实际的情况来看,现在的他已经不必抱着任何希望了。因为他无法像过去那样正常的练习剑术——而这也正是他最为不满的地方。
——我干嘛来这里?我最想要的就是能够拥有厉害的剑法;这么简单的愿望,怎么老是不能如我所愿……
要不是小仁藏对巨汉的剑法感到五体投地——因为他不费吹灰之力砍断牢房的栅栏救采女出来,小人藏也不会迷迷糊糊地跟着人家从监狱来到这里。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并不想跟在场的人分享内心的想法。
就拿从半空中逃跑这件事来说,说穿了也不过是个唬人的小伎俩——当时一名鬼吉的手下将绳子绕在庭院的石灯笼上,并且连到对面另一端事先绑在头顶上方的另一条绳子——只要沿着鬼吉的手下所设好的绳子,就可以走到奉行所的内部。对小仁藏来说,这倒是个新鲜的经验;毕竟走在这么细的绳子上,哪怕一个不小心脚一滑,细绳就会从脚底划过胯下将身体切成两半!
很难想像这么细的绳子竟然强韧到可以支撑得了三个人的重量。不过,实际上一方面也是因为小仁藏与巨汉、大和田采女三人拥有超乎常人的平衡感才得以顺利过关。
“这么细的绳子,上那儿买啊?”
回答这个问题的是音羽的清藏。
“那是老大年轻的时候,无意间救了一名旅行各地、受腹痛所苦的卖药小贩,这条绳子就是对方所送的谢礼。”
“原来如此……”
小仁藏不禁想着,原来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多想像不到的状况与境遇。他真想早一点投身于其中,并且以自己的剑术扬名立万。一想到这里,让他产生了想回去紫暮道场的念头,而这样的念头则慢慢地转化成一股焦虑;虽然他现在乖乖地坐在地上,内心却不断地压抑着想杀掉在场所有人的冲动——这对他来说可真是一种煎熬。
他忍住这样的冲动不说,也是因为音羽的清藏早就预告大家,今晚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凶盗·鬼吉即将出现在大家面前。
只是左等右等,过去曾经震撼全国的凶盗迟迟尚未出现。
小仁藏伸出右手确定附近是否有武器可以使用。由于众人所在之地并不是什么陌生人的家,所以都把武器放在自己左手边的地上,这么一来就算是遇到突击也可以随时抓起武器反击与防御。
——真慢!
小仁藏已经快压抑不住内心的不满了。
——打倒这些人就能离开这里了。
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在他左手边的遮雨板附近,从黑暗里吹进一阵风,使得小小的烛火跟着摇晃了起来——随着风,烛火变得越来越细长,几乎快要消失不见。
当火焰回恢复原来的形状时,在场的所有人的视线(有些人则是低头迎接)看到的是,一个站在被打开的遮雨板前面——而且体型还挺矮小的人影。
“各位……我就是杀人不眨眼的鬼吉。”
只见人影一说完,便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3
中年男子一副云游四海的装扮,手上拿着一把短刀及一顶帽檐大到可以盖住脸的斗笠。男人的眼神、以及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味道,完全符合他所报出来的称号。
小仁藏皱起了眉头,因为他好像闻得到了现实中不可能会有的血腥味。
“哇,大家都到齐了!”
男人口气粗鲁地说道。在他脸部线条粗犷的面容上却出现了一抹天真的微笑,而这样的笑容实在很难让人将“世所罕见的杀人魔鬼”的称号与他画上等号。如果这真的是来自于同一个人,那只能说神在一开始造人的时候就做出了错误的决定。
“那么这一回寻宝终于不再只是个梦想了。”
满头大汗的鬼吉掏出手巾擦汗,当他看见小仁藏时,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对其他人他也只是轻轻地点点头。
“你终于出现了!老实说,光是要找到你的藏身之处就花了不少的功夫。谁也想不到,你爹竟然转性,突然大发善心,说什么唯独你这个小孩要好好地教养,接下来就断绝所有的联络,带着你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爹他……”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帮你取名字的,你爹的外号叫做反逆的久作,他可是我的爱将。你可能不知道,最起码有超过一百个人死在他手上,连人家腹中的胎儿都不放过,这样的行为简直可以说禽兽不如。”
“你骗我!”
小仁藏生气地大叫着,过去的回忆却跟着浮上心头。
印象中他是个沉默寡言,令小仁藏害怕的父亲。只要小仁藏为非作歹,二话不说他的拳头马上过来。特别是当小仁藏拿着武器跟别人打架的时候,父亲的惩罚便更是严苛,常常打得他鼻青脸肿、连站也站不稳。
为什么父亲会这样对待他,如今小仁藏终于知道了答案。
父亲害怕小仁藏身上剑客的血液复苏。到了小仁藏开始对剑术发生兴趣的时候,久作什么话也没有说;因为努力了这么久还是一样的结果,他也只得放弃。
但是他百分之百地相信自己父亲绝对不可能滥杀无辜,他承认可能有很多是自己被蒙在鼓里,不过他知道自己的父亲绝对不会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来。
“我爹才不会滥杀无辜!我不相信!”
“我可是很相信叛逆的久作的能力。反正,事情就是这样,也由不得你不信。不过我真的很高兴看到你能归队。至于久作以前所干的事,现在就由壮平取而代之了。”
小仁藏陷入一阵思考中,鬼吉见状也不放在心上,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看向巨汉。
“结果呢?一切都还顺利?”
“他们都不是我的对手。”
原本闭着眼睛的采女,突然睁开了双眼,。而春日则一动也不动地坐在原地。
鬼吉脸上的笑容掩不住内心的贪念。
“真是太好了!你们简直就是我的生力军!想当初我还以为整件事还需要时间从长计议,没想到光阴似箭,一晃眼二十年过去了,我梦寐以求的这一天终于来临了。到时候我真的要好好地在你们的爹娘面前双手合掌膜拜。”
“我正好要跟你问这件事”
采女目不转睛地看着鬼吉。
“二十年前娘跟你说了什么?撇开小仁藏不算在内,我相信其他人的父亲应该跟我爹一样,说了不下千百遍、一直不断地提醒我们今天的事:二十年后在这个藩中某处,会有五个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聚集在一起,然后这群手足会集结他们的力量达到某个目的。要我们贡献一己之力是无庸置疑的,只是令人好奇的是你要我们帮你达到什么目的?”
穷凶极恶的贼人笑得越来越开心。
“真不愧是我亲自栽培出来的心腹,他们都很尽心尽力地扮演好一个父亲的角色;而我只不过是要你们帮忙做件事……”
“究竟要我们做什么?”
“我要你们去八风山寻宝。”
“什么?”
现场出现一声惊呼,发出声音的不是别人正是小仁藏,而其他的手足们则保持缄默。他们分别来自不同的地方,所以并不清楚这座山的传闻。
“早在我跟你们的父母亲认识之前,压根儿没听过八风山。后来听人家说才知道,原来八风山是夕城藩七大不可思议里的其中之一,而这座山别名又叫做‘有去无回之山’。据说山里还残留着古代祭祀神灵的遗迹,早期八风山还因为常有人到此来修炼而闻名。可是这些修行者一上了山,却一个个一去不回,也因此更加声名大噪。不管是哪个朝代,藩主做再多的法事,失踪的案例依旧有增无减于是最后干脆下令禁止人们入山,可是却更加撩拨人们对八风山的好奇心、不少人悄悄地上山,当然也悄悄地消失得无影无踪。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可别传出去了:我猜山里面一定是住了什么妖怪守护着宝藏,所以才会有人不断地失踪。而这也是我找你们出马的原因。”
“也就是说,我们出生来到这世界上的目的,就是要消灭这些妖怪?”
“没有这么夸张啦。我只不过是想请你们帮忙找宝藏罢了。”
“不过,对手毕竟不是人类,我们的剑术可以消灭得了妖怪?”
“这一点我也不是很有把握。但总不能因为这样而不敢去冒险吧?最起码你们的娘亲跟父亲所说的话,到目前为止我听到的没有一件是假的,所以八风山这件事没有理由不相信他们说的话。”
听到这里,春日、巨汉与小仁藏不约而同地看着鬼吉。
采女问道。
“娘说了什么?”
“你们这群兄弟姊妹里所有的人,就算是成打的剑术老师聚集起来也不敌你们,而且最重要的是你们的剑术可以消灭得了具有魔性的鬼怪。”
一股不可思议的气氛在这一群‘兄弟姊妹’中蔓延开来;当中不乏暧昧与困惑。
鬼吉皱了皱眉。
“难道你们自己都没有感觉吗?”
他问道。
“倒也不是没有感觉。”
一听见有人如此回答,所有的人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发言的是大和田采女。
“我不知道其他人的情况怎么样,但是我的眼睛可以看见‘那个’。举个例子来说好了,鬼吉你有没有印象曾经遇过一名年纪约十二、三岁,在商人家中担任下女工的姑娘?在她右边鼻翼附近有两颗不小的黑痣。”
只见鬼吉皱起两道浓密的眉毛,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反倒是坐在他身后的喽啰们开始议论纷纷,似乎采女的话唤起了他们的记忆。
其中一人如此说道:
“老大……她说的好像是指松山的两替商(注三)‘钱文’的女人。”
“嗯……真有这样的人,矢助?”
“对。”
这一个名叫矢助的男人点了点头。
“她在仓库里袭击老大,最后被老大给杀了。”
“这样说起来,她不跟着我都不行了——看样子,采女,没想到你真的有特异功能。”
“……”
鬼吉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难怪这二十年来,我总觉得自己的肩膀老是酸痛不已,原来是这个缘故。”
“其他的就另当别论了……还是别说出来吓人。”
采女冷淡的语气再加上她说话的内容,无疑地像颗骇人的定时炸弹,让在场所有的恶贼陷入一片沉默之中,就连鬼吉也一脸的苦笑。不过,至少在这一次即将进行的计划中,他发现真的有可为之处。
“既然这样……你有把握可以除去那些妖魔鬼怪?”
采女点点头。
“我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办不到……应该可以试试看吧。”
这名女侠一把抓起放在一旁的刀,并站了起来。
“你们还有没有其他人也跟她一样具有特异功能?”
不知道是不是回应鬼吉的问题,春日壮平站了起来。
“嗯?你也是吗?”
“我看见坐在角落里的那些人全都有‘脏东西’跟着,嗯……从嗷嗷待哺的婴儿到一百岁的老婆婆各式各样的人都有,你们还真杀了不少人呢。也有可能因为这样,还吸引了其它鬼魂附在身上。我看光是在这个大厅里,至少聚集了三百人左右。”
喽啰们个个沉默不语。唯独一阵宛如爆炸声般的笑声回荡在大厅里——鬼吉仰天大笑。
“很好!杀了这么多人,罪孽大家一起承当。哈哈哈。除了在这里的清藏之外,你们的父亲早就魂归西天了,不过我们这群老家伙以前也算是你们父亲的伙伴。干脆这样好了,看在以前交情的份上,就帮大家清一清罪孽吧。”
采女跟春日则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
突然,采女往鬼吉的方向向前踏出一步。
“嗯——”
只听见采女忍住声音、接着白光一闪,她挥着刀往鬼吉身后的空间砍下去。
而坐在原地不动的巨汉则点点头:
“嗯。”
“哇啊啊!”
鬼吉惨叫一声。从地上跳了起来,感觉像是某种东西掉在他盘腿而坐的膝盖上;而那或许是一颗某位姑娘被砍下来的头。
“哇……真的有效。”
鬼吉用手摸摸自己的肩膀,脸上的神情轻松了许多。
“感觉放松了不少。剩下的是不是也可以帮忙处理一下?”
“就先到此为止吧。”
采女收回刀,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
“嗯,为什么?”
“你全身沾满了鲜血,我甚至可以听得见附在你身上那些亡魂的怨恨与叹息。你要我做的事,我愿意帮你。不过,你所犯下的罪孽得自己承当。”
“喂,干嘛这么无情?我们之间的关系,应该不是像一般老百姓跟武士之间那样地泾渭分明吧?”
语句听起来像是教训,可是鬼吉的口气却充满了杀气。
采女看着鬼吉,说道:
“我从小受的是武士的教育。在我懂事的时候,我的亲生父亲假扮隔壁村子的工匠出现在我面前,在他百般坚持下我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可是,养育我的父亲却是以武士的方式教育我长大,我认为自己是一名武士!你要我做的事我会帮你。不过我很不耻你的所作所为。”
“什么?你竟敢冒犯老大!”
怒气冲冲的男人们纷纷站了起来,一支支长匕首早已出鞘准备大干一场。
“不准你插手!”
音羽的清藏向前跨出了一大步,严厉地斥喝春日接下来一副准备拔刀相助的动作。春日原本是反射性动作地档在这群凶徒面前,听见清藏这么一喊,只得按兵不动地站在原地。
“不错不错,你有个听话的好儿子。”
鬼吉微笑道;因为音羽的清藏是春日的父亲。
“这些都是小事,我也不想跟他们计较,眼前最重要的是要靠他们的力量找到宝藏,少任何一个人都不行,我可不准大家在这个节骨眼起内讧。”
“别把我算进去。”
小仁藏冷不防地站了起来。其他人还来不及阻止他,他早已跑向靠近庭院的遮雨板,翻开遮雨板后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臭小子!”
清藏一群人正准备追出去的时候。
“你们留下来,我去就行了。”
巨汉敏捷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从他庞然大物的身躯很难让人想像得到他能有如此灵巧的动作。他拿起刀插进腰带里。
“不过,我要带个帮手一起去。”
注一:家老,江户时代各藩的掌政重臣。
注二:大目付,江户幕府官名。负责监督幕府及各地方诸侯的政务。
注三:两替商,江户时代收取手续费替人做兑换货币的商人。
八、血笑谱
小仁藏在黑暗中奔跑着。
今晚正好没有月亮,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能很清楚地看见周围的景象;而且幸运的是他还记得来这里的路。
只是,接下来他该怎么办?而他又该往哪里去?
去奉行所?这可行不通。小仁藏心里不清楚不能去奉行所的理由,却隐约知道此事万万不可行。
去神影馆?这是最好的选择。毫无疑问,左近一定会帮自己的。
左近搞不好早就离开八风山了。就这么决定了,去神影馆!也只有那里才是自己的新家。
糟了!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而这件事宛如一道冰柱从他的头顶贯穿到胯下。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脸回去神影馆?因为小夜姑娘还在那群恶徒手上。
小仁藏停下了脚步。
不只是小夜姑娘,就连阿珠也在鬼吉那一伙人手上,只是小仁藏压根忘了阿珠的存在,现在在他心中,他只担心小夜的安危,满脑子都是小夜那张像白色花朵般华丽却又楚楚可怜的脸庞。
他不能见死不救!把她留在那群恶徒手里,只顾自己的安慰逃离开来,这样的行为跟畜生没有什么两样。
小仁藏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赤手空拳,更别说是有什么解救人质的好方法了;不过,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将小夜给救回来。
正当他准备转过身、循原路回去的时候,从他刚刚走过来的地方传来一阵呼喊自己名字的声音。
“喂,小仁藏!”
当他察觉到是那名巨汉的声音时,小仁藏赶紧退到矗立在路旁的杉树后躲了起来。
“小仁藏!你知道吗?我帮你把你老师的妹妹带过来了。”
声音越来越近,小仁藏看见巨汉的身影以及抗在他肩头上的小夜。
令人惊讶的是,巨汉不偏不倚、正好走到小仁藏所隐藏的杉树之前停了下来。
巨汉背着小夜也算是颇耗费体力的动作,而且走在如此深夜的路上,竟然还能走得脸不红气不喘。
可能是不确定小仁藏所在的位置,巨汉环顾了一下左右,便说道:
“我知道你残留在地面上的气到这里为止。小仁藏,你应该听得见我说话吧?”
过了一会儿。
“你不回话也没关系。我知道你躲在某个地方偷看着我,那么你就睁大眼睛看个仔细,看看我要对付你这个老师的妹妹。像你这种冥顽不灵的家伙,用这种古老的方法治你才有效!”
巨汉放小夜的身体,让她的身躯站直后,便从其背后给予一掌。
只见小夜的身体抖了一下,便悠悠苏醒过来。
她眨了几下眼睛,一脸茫然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后发现巨汉的存在,赶紧往身后跳开,右手顺势往腰带上一模——可是却摸不到任何一把护身短剑或暗器。
“你在找这个吗?”
巨汉用右手一丢,小夜伸手接回了三支暗器。
“只要其中一支暗器能够伤得了我,我就睁一只眼闭只眼让你离开这里。如果三支都失败的话,那么我可能要麻烦你对我‘坦诚相见’,让我好好欣赏你那美丽的肌肤。”
“你作梦!”
对方的轻薄言语让小夜非常火大;她用左手拿着两支暗器,右手则将另一支高举在头上,只穿着足袋(注一)的小夜,轻巧地避开地面上的碎石慢慢地往左边转过去。小夜所采取的是行动力学上的反作用力,这一点似乎让巨汉感到意外;于是他放弃原先打算跟着小夜移动脚步的念头,右手握着刀柄、压低了身子。
不可思议的是,两人之间并没有爆发任何的杀气;或许这是武功高手才能达到的境界。
小夜的右手向下一挥,瞬间出现三道光芒冲向巨汉的身体;我再右手的暗器被小夜当作是诱敌使用,真正发挥刺杀功能的则是左手拿的那两支暗器。
清脆的金属声响起,只见巨汉拔刀一挥打落了第一支暗器;紧接着第二支暗器奇迹似地被他用左手接住,最后第三只则冲向了巨汉的喉咙。
即便把暗器投掷出去时的姿势有点小瑕疵,但是小夜仍然对自己的武功招式有信心。不过,当她看见第三支暗器竟随着一股锐利的吐气声掉在自己的脚边,便知道自己必然落败。
暗器是被巨汉从嘴里吐出来的;原来,小夜的必杀武器被巨汉用牙齿咬住,然后往原来的方向吐回去。
小夜一脸呆滞地站在原地,巨汉对她说道:
“这是回敬给你的第一招。”
只见白色的刀身快速地闪动。
小夜下意识地跳开,这一跳的距离就是一间;即便是暂时处于神智恍惚的状态,但她身上流着跟左近一样的血液,反应也不遑多让。
当她的足袋一碰到地上的刹那,淡红色的腰带也跟着无声无息地断裂开来。
“这是第二招。”
巨汉的声音从半空中传下来。小夜还来不及找到可以藏身的地方,只见对方一个跳跃,越过小夜的头上而从她身后翩然落地。
小夜身上穿的衣物,从背后被割成两片,分别往左右两边落下。
黑暗中充满了一股甜美的味道。
小夜感到自己一丝不挂的身体好像被黑暗中的视线索抚摸过;从她优雅的脖子线条、丰满的乳房、软香细腰、以及充满诱惑的大腿对方一点也不放过。
可是,她没有蹲下来遮掩住身体;她自然地站着,而她的乳房及私处则无所遁形。
“都这个情况了,你还不出现吗?小仁藏!”
巨汉开始喊话。
“就算你能逃离得了我们的手掌心,,却逃离不了自己的宿命。为了要让你确切地体认到这一点,我现在就让这些想来高不可攀的武士眷属,让她如珍珠般的肌肤赤裸裸地摊在我眼前。怎么样?这可是你老师的妹妹,受到这样的屈辱,你还是打算袖手旁观?什么是剑、什么是剑道,你从头到脚永远都是个平凡百姓出身的乡巴佬剑客——我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你还是不肯出现?那好吧,那么我就要把这位姑娘劈成两半了。会抓这位姑娘来,当初就是计划好万一碰到这种情况的时候可以派得上用场。看样子,没有人在乎你的性命了,姑娘。”
巨汉毫不犹豫地往站在一旁的小夜走去。
小夜开始往后退,她知道对方不是开玩笑的。退到后来她的背脊正好碰到小仁藏躲藏的那棵杉树面前,显然已经无路可退。
于是,小夜看着眼前的巨汉“唰”地一声举起了刀,
“这是要给你的第三刀!”
正当巨汉的刀准备往下挥去之际……
“等一下!”
舌头像是被割到般的小仁藏慌乱地大声叫喊着,并从树后一跃而出。
可是巨汉的刀早已砍下,小仁藏可以感觉得到从头顶上呼啸而来的刀风——能为了小夜牺牲自己的性命,小仁藏心甘情愿。
出乎意料之外,刀没有劈下来,人头也没有落地。
巨汉被狠狠地撞倒在一旁。
“什么人?”
他摆出了应敌的姿势,低声问道。撞倒他的是小仁藏?不是。小夜?也不是。难不成是那颗杉树?更加不是。
“真不愧是神影流出身的女侠!做得好,小夜。”
说话的声音如同冬天静谧的夜晚般清澈。至于说话声则来自杉树的左侧——也就是小仁藏从杉树冲出来的另外一边。
不过只闻声音不见人,发话者并未现身,在场的小夜跟巨汉目不转睛地看着发出声音的方向。小夜脸上堆满了笑容,而巨汉却一脸茫然。
“怎么能找女人当作是比划剑法的对象!就有我来当你的对手吧。你表现得很好,小夜。”
“谢谢您,大哥。”
巨汉吃惊地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小夜的这句话让他如雷贯耳。
“……紫暮右近?”
“喔?你听过我的名字?”
右近笑道。巨汉粗哑的男人音突然变得像女人那样尖锐了起来,兴奋的语气听起来像是看见绝世美女般的血脉贲张。
至于声音的主人行踪隐密,很难不让人去想像他的样貌:想必是这世上难得一见的白面公子。
“信州领有两万石领地的夕城藩里‘神影流’的刀法闻名遐迩,而神影流诞生于一间名为‘神影馆’的道场。道场的掌门师父虽然是紫暮左近——可是听说真正的主人是他的哥哥右近。江湖上都知道,已经好几年没人看过紫暮右近的身影,通常只能听得到他说话的声音。而且,他的剑法比起身为掌门师父的弟弟左近更胜一筹。”
巨汉仿佛朗诵般地大声说道。他停顿了一下、吸了一口气后,便继续说道:
“其实,跟紫暮左近比起来,我反而比较想跟他的哥哥紫暮右近较量一下。既然在这种奇怪的场合下遇到了,不妨比试一下;毕竟剑道是不分时间跟场合都可以较量的。”
至于为什么右近会出现在这里,巨汉似乎一点也不关心。
“我很乐意当你的对手。”
随着说话声,可以明显得感觉到杉树的另一端出现了人的气息;右近真的在哪里,毫无疑问。
巨汉确信了右近的存在,让他更加跃跃欲试,于是他将原本 指着前方的刀往上举了起来——悄然无声地快速向前奔走了十步。
“哇啊啊啊啊啊!”
随着高涨的斗志,巨汉挥刀猛烈地砍下去。
“啪”地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
这声音似乎传达着巨汉的肌肉并不如想像中那样地坚硬。
巨汉仍维持着挥刀下砍的姿势,小仁藏与小夜则是亲眼目睹到了这一声响所造成的效果。
突然出现一阵黑烟包围住巨汉的身体。
巨汉随机仆倒在地,原来包围住身体的黑烟竟化成了一滩黑血。
小仁藏的嘴巴张得老大。
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巨汉会落败的原因。在他的认知里,就算对手是紫暮右近,但是以巨汉的功力应该可以跟他打成平手,再不然功力差一点了不起受点小伤罢了。万万没想到——就这么一刀——只用一刀就把壮得像熊一样的巨汉给撂倒。
到底什么是剑?什么是修行?
“你就是小人藏?”
右近叫唤着小仁藏的名字,连带地也将他唤回现实里来。
“被我折断的肩骨,看样子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早知道那时应该把你碎尸万段才对。”
小仁藏沉默不语。右近的语调看似平淡,但让他明确感到右近说话的态度很认真。
“不过,现在我跟小夜非常需要你的帮助。你赶紧带小夜离开这里吧。不过,这件事记得千万要保密。”
“啊?”
小仁藏好不容易挤出这么一句话来。
“不准跟任何人提这件事,知道吗?”
小仁藏不敢反抗右近的话。
“是。”
“那你赶紧带小夜回道场吧,这么一来你的任务就算结束,然后乖乖地待在道场不准离开。”
“我……可以一直待在道场里吗?”
“左近说你是个难得一见的剑术天才。”
“……”
小仁藏突然觉得眼头一股湿润。他很想更进一步精进自己的剑术,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左近很清楚小仁藏想精益求精的想法,至于右近有可能是看见小仁藏愿意为了小夜牺牲自己的性命而改变对他的看法。
“我……可以留下来……”
“这样你就能好好地钻研剑术。”
右近的声音低沉地说道:
“距离这里不远处有户人家,你可以跟他们借到马跟衣服。”
在小仁藏的脚底下响起了一枚钱币掉在地上的金属声。
小夜勉强将撕裂的衣服套在身上。
“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夜问道。
“从你跟一名叫阿珠的姑娘出门之后,我发现家附近出现了一些鬼鬼祟祟的家伙,所以就一直在后面跟着你。”
右近指的大概是鬼吉的手下吧。
“一切都在大哥的掌握之中吧。”
小夜冷冷地说道。虽然右近出手解救了自己的性命,但是这句话却听不出一丝感谢的味道。因为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非得到了她的衣服被剥光后,右近才出手相救的原因。
小夜伸出她那温暖的手,拍了拍兀自神游在自己思绪里的小仁藏肩膀。
“我们走吧。”
小夜温柔地催促着他。小仁藏的肩膀微微一震,他下意识地擦掉脸上闪闪发亮的液体。
“走吧——我会保护你的。”
小仁藏此时看着小夜的眼神,散发出宛如孩童般天真的光芒。
当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黑夜后,四周又再一次地充满了黑暗与死亡的气息。
不,死亡似乎言之过早……
窸窣细微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动;只见一团巨大的黑影缓缓地从杉树根部往道路爬过去。这团黑影正是那名巨汉,而随着他的爬行黑色的泥土地上出现一道道更为浓密的黑色痕迹。他就像是一只大得惊人的毛毛虫,,不,用来历不明的怪物来形容更恰当——使尽他全身的气力,缓缓地匍匐前进。至于他的目的地是哪里?很显然地他想回去‘兄弟们’聚集的那间寺庙。
就在他动作缓慢、好不容易爬到了路中央时,从杉树后面传来了冷冷的说话声。
“不要以为我会让你活着回到那间寺庙里去。现在就算没有了小仁藏,他们还是可以去八风山。所有的恩怨都将在那里一次解决。”
2
一群人走在一片绿意盎然之中,周遭的色彩除了绿色之外还是绿色。
他们所走的路线,正好与几天前监札方一行人的路线一样,只不过他们并不知道这批官员们在八风山上的遭遇。对鬼吉他们来说,那并不属于计划的一部分。
这群男人虽然早已经习惯粗重的工作,但是在平地上搬运千两箱跟爬山,毕竟是属于两件完全不同领域的事。还不到半刻的时间,很多人不仅脸上流满了汗水、疲惫更是写在脸上。
大部分的人即便苦不堪言却没有人敢抱怨,只是默默地跟着队伍前进;一方面是因为大家知道带头者鬼吉的可怕,再者大家一想到这次工作结束后就有黄澄澄的黄金等着自己,当然诸多忍耐。
音羽的清藏对着走在队伍前面的鬼吉大叫道:
“老大,您觉得这么做妥当吗?”
“怎么了?”
鬼吉最忌讳手下的人对工作有任何言语或行动上的迟疑惑犹豫;于是这一回清藏特地探出了头对着鬼吉说道:
“朝廷那边完全没有任何的讯息。就算没事,也一定会派个使者捎个消息给我们。”
清藏的脸上隐藏不住心中的疑惑。
“可是,久贺沼是用什么方式找到宝藏的地点?即使到了现在,也没有人可以画得出八风山的地图。”
“听说一些樵夫、烧炭人或是不追求物质生活的老百姓,跑来八风山上定居——而城里的高层拿到这些人画的地图,再与实际情况互相对照后,就是我现在手上的这一份。而且后来好像还有一个人活着全身而退地从八风山上回到平地上来。”
“这倒新鲜,我从来没听说过。”
“这个人还被某件寺庙当作神名一样被人供奉祭祀。据说他是个武功高强、并且拥有强烈灵异感的武士,不过很早就死了。在他临终时,在城里高层的拜詑下,画下了八风山的地图。这一幅我也有拿到手,所以我才会说我的梦想终于要实现了!”
鬼吉一脸贪婪地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清藏勉为其难地点点头。突然间,他像是想起什么事般地皱起了眉头,说道:
“在我们上山之前,我记得好像有两名武士一直尾随在我们后面。原本打算如果他们继续跟踪我们上山的话,中途找个机会干掉他们,没想到后来竟然也消失了踪影。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要来找宝藏的?”
“有可能。”
鬼吉点点头;不过脸上很明显地看得出来他并不在乎这件事。
“不过,我倒是巴不得那群妖魔鬼怪可以赶紧出现。”
“为什么?”
听见鬼吉这么说,清藏不仅大大地吃了一惊。
“八风山的一切,他们应该是知道的最清楚的人吧。带时候只要跟在他们后面,我们搞不好也不需要花太多力气就能马上找到宝藏的地点了。”
“属下实在不能理解老大的想法。不过,让小仁藏这家伙逃掉了,现在少了一个人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应该还不至于会影响到整个行动,等我下山之后,再来好好想想要怎么处置小仁藏。到时候我要他跪在地上求饶,要我放了他一条生路!”
“老大,这件事属下很愿意为您效劳!”
“到时候就拜托你了。”
鬼吉意念一转,心情变得大好,便哈哈大笑了起来。
一名新雇用的手下从队伍的最后端走向鬼吉。
后面好像有人跟着我们。
他说道。来人似乎并不是单纯的登山客。
“说着说着,没想到真的出现了!大家听好了,千万别转过头去,不要理他们就行了。”
鬼吉严厉地吩咐手下务必遵守他的指示,众人领命后便各自回到队伍上去,鬼吉则继续前进。
“搞不好就快到了!大家打起精神来,黄金正等着我们去拿呢!”
众人响起一阵兴奋的欢呼声。
“根据地图所附带的记录显示,再过没多久也会有人从我们的前面出现。采女、春日,到时候就拜托你们了。”
两人并没有任何反应,不过一阵足以冻死人的杀气喷发而出,不禁让鬼吉心头一震;他等这一天等了二十年,终于让他等到了!
鬼吉得意地笑了笑。在白色骄阳的照射下,从前方滚烫的路上传来一阵下山的脚步声。鬼吉反射性动作地抬头往上看。只觉得背脊一股凉意,却也看不到任何人影。
“他们也从前面出现了!大家千万记得,绝对不能抬头看!其他的就交给采女跟春日了。”
只见一群人低着头爬山模样的煞是好笑,不过从队伍前后出现的脚步声,却能感觉得到一个接着一个慢慢靠近。
“大家记住,不管什么东西跟你擦身而过都不要理会!他们就算在队伍的最后方打了起来,也千万不能转过头去看!你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低头走路。如果中途有什么闪失,采女跟春日两个人就别跟他们客气了,知道了吗?”
无言的反应依旧充满了杀气。
采女与春日全神贯注在那些脚步声上。
脚步声始终维持着某种固定的节奏,就算踩到石头还是无损整体性进的律动感。
自己是不是该拒绝这次任务?
对采女与春日而,他们从小就在武士的教育下长大,同时也以武士的身份自居学习剑术。而这样的自己居然要用上毕生所学的剑术,来帮助一名无恶不作的罪犯达到他个人的私欲。但是这样的忧虑,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因为不管那群是下山、或是上山的人,可不是单纯的剑客而已;他们都是实力深不可测的妖魔鬼怪。
从背后传来的脚步声慢慢地往队伍右后方移动,同一时间;前方的脚步声也转移到鬼吉的右侧。
——看样子冲突在所难免。
采女与春日都握紧了刀柄。
可以感觉得到发出脚步声的那群人,慢慢地拉近了与鬼吉一行人的距离——从五间(约九公尺)逐渐地变成了四间(约七点二公尺)。
最后相隔剩下三间(约五公尺)的距离,近到只要一拔出剑来就会伤及对方的距离了。
他们会不会就这样直接冲撞过来呢?
像现在这样腹背受敌的情况,千万不可以跟对方厮杀——最好在平安地走完山路后,对方出手杀过来之前先下手为强。
这个保命的秘诀是由久贺沼清八郎所传授下来的;但令人起疑实的是为什么他会知道这个方法?
采女负责对付从山上下来的对手,从山下走上来的脚步声则由春日应付——
两人闭上眼睛,向前就是一刀。
紧接着响起一阵惨叫声。
这时鬼吉心想应该可以睁开眼睛了,于是双眼一睁。
“清藏?”
他不禁大叫,吓得全身僵硬了起来。
鬼吉最优秀的亲信,清藏竟被春日壮平——也就是他自己的亲生儿子,一刀狠狠地砍在肩膀上,而仰身倒在血泊之中。
“采女?”
没想到竟然还有人的剑术比采女的伯耆流拔刀术(注二)还快。只见女剑客全身血淋淋、身体慢慢的向前倒下去;从女剑客正前方迎面而来的‘东西’,脸上带着笑容、从容不迫地看着鬼吉。
来人是伴狱香头守。
“你不是久贺沼……吗?”
拥有另一个名字的凶徒正是遭遇“神隐”时间的朝廷监札方,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原来,从山下走上来的是清藏,而从山上走下来的则是香头守——同时也是久贺沼清八郎。
“原来……你在……”
香头守没有反应,脸上的笑容露出了雪白的牙齿。
“春日!”
鬼吉大声惨叫!而这名负责护卫工作的武士仍尽忠职守地奋力往香头守砍过去。
香头守只是轻轻地闪过春日的攻击,春日便踉跄地站不住脚;接着香头守便以相当精准的动作,拿着刀往春日的颈部砍下去。
春日当场血流如注,他用手按住伤口,另一只手则拿着刀撑在地上以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这时香头守终于露出了笑容。
“在二十年前的某个夜晚,你们让我的妻子怀孕,我就一直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而这也是甚为朝廷名管的命运。我一直在想如何让你们死在我的手上……而这二十年来的计划,在这座充满魔性的八风山面前,就跟儿戏一样幼稚。鬼吉,我看你就放弃吧。”
“……久贺……沼……你……”
在血迹斑斑的刀身上,可以看见鬼吉的眼睛充满了绝望。
至于鬼吉其他的手下则个个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并纷纷地放下手上的刀。
从旁边突然冒出一把刀打断了鬼吉与香头守的谈话。
“采女?”
原本应该不支倒地的女剑客,像是用自己的身体攻击香头守般地压在他的身上。
“喔?看样子你有继承到我妻子的血,拥有一具不死的身躯!”
香头守向后退了一两步,轻而易举地将靠在他身上的女人重量拨到前面去。
美女摇摇晃晃、几乎站不住脚,而香头守则一刀从她右边的脖子砍到左边的肺,接着便纵身一跳,从半空中划下笔直的一刀!
而春日壮平的身体早已因为僵硬站在一旁,连躲都还来不及躲,他的头被香头守削成两半,这一回他可是真正地随着生父的脚步声踏上黄泉路。
香头守用手摸了摸刚刚差点被采女割伤的腹部。
“好险,只差一点点就割到肚皮了。比较可惜的是衣服被割破了。”
香头守自言自语地说道。这时从他眼角的余光可以看见鬼吉逃跑的身影。
“这家伙还不死心?真不愧是我千挑万选出来的凶贼,只是不知道他能不能活到最后一刻——这就算是阔别二十年送给他的礼物吧!”
话一说完,他便冲进那一群终于恢复杀气的男人堆里。
脸上的汗水像瀑布般流下来,一个不小心汗水便被吸进鼻子里;早已经上气不接下气的鬼吉,仿佛抽筋般地不断地咳嗽,最后不支倒在路旁,整个人陷入窒息的状态。
他吐出肺里最后残留的空气,为了吸进新的空气,他痛苦地在路边翻滚着。突然身体的重量被地面的地心引力所解放——还来不及思考太多,他就像一团线圈般滚到斜坡底下去。
3
那是一座又陡又长的斜坡。
讽刺的是当他被摔落在地面上时,他的呼吸竟然恢复了正常。
他一动也不动地仰躺在地面上,鬼吉开始观察四周的景象。
原本疲惫的表情突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他就像是全身上了发条似地跳了起来。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明亮、开垦过后的平坦土地,面积大概超过两百坪。
一群衣着破烂的人从地面上开凿的几个洞口,利用木棒组合而成的平台及滑轮车,将一块块石头搬到簸箕里,最后运到一间盖在空地北侧的小屋里。
太阳还高挂在天上,小屋的对面则是一片绵延不绝的绿色山脉。
那些从事搬运的工人们看起来并没有贵贱之分,也有武士也有老百姓跟农民。
——他们看起来真像死人。
鬼吉一眼就看出端倪,可是他并没有感到任何的恐惧;可能是因为在这座山里,很多事已经让他见怪不怪了。
鬼吉知道从地洞搬运出来的是含有黄金的岩块,为了要能挖出这么多的金块,所以才需要这么多的死人在地底下做搬运的粗重工作。
——真想看看那间小屋里到底放了什么东西。只是,怎样才看得到?
这件事,鬼吉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去伤脑筋。
他看向右方——也就是东侧,传来了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
正当他觉得疑惑的时候,便看见几名死人一个个地倒在地上。
原来是一名穿着正式礼服的武士拿着刀砍人。
就在鬼吉的脑海里闪过‘这世界上还有杀得了死人的刀法’的念头之前,他一眼认出来那名武士就是香头守,不禁打了个寒颤;不知道他是不是要守住八风山的秘密,最后因为走火入魔而性格大变。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反而让鬼吉重新燃起了希望。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其他死人们竟纷纷拿起武器——武士拿刀、一般老百姓、农民捉着棍棒、锄头、铁锹,全都冲到了惨剧发生的现场;而这些死人们所拿的武器,原母本就被整理好放在一旁。
“机会来了。”
鬼吉压低了身躯往小屋跑过去。一缕黑烟从烟囱袅袅飘出,慢慢地往太阳高照的天空升了上去;令人好奇的是,为什么在山路上看不到这道黑烟的存在?
当他来到小屋的遮雨板时,也感觉到那股打斗的气息从他的右手边蔓延了过来,不过他连看也懒得看,随即打开了遮雨板。
“啊!”他忍不住发出一惊叹声。
于是他再一次地走到屋外,仔细地看了一下小屋后便又走进屋内。
小屋的外观连两层楼高都不到,内部空间却大得惊人。
因为,屋内看起来就像是夕城的外城那样地宽广。
矗立在屋内中央的是一座模样很像瓢虫、体积却很庞大的铁块,而死人们正将簸箕里的矿石放进铁块正面会喷出火焰的洞口里;很明显的是这是一座熔矿炉。
熔矿炉共有五座,其中三座的底部设有洞口,使得溶解后的黄金流进铁制的沟槽里,最后黄金沿着沟槽流入水槽。水槽里的水则发出一阵阵响声,而屋内的一角则充斥着白色的水蒸气。
“果然被我猜中了!这不就是黄金吗?”
鬼吉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小屋最深处堆放着一箱箱的木箱。
他赶紧走向这堆木箱,打开其中一只木箱的箱子(插:有没有人觉得这里很别扭……)。现在的他还没有空想到是不是要将这些箱子偷走,总之先打开箱子确认里面的内容物比较重要。
鬼吉的脸上映满了黄金的色泽。
黄金的体积并没有想像中大,而是被分成一块块长六寸(约二十公分)宽三寸(约十公分)厚一寸(约三公分)的小金块。
“不拿一箱怎么对得起自己!”
为了方便运送下山,鬼吉拿了一箱扛在自己的肩上;而在场的死人们似乎一点也没有察觉到鬼吉的偷窃行为。
当他准备移动脚步往门口方向走去的时候,突然感觉得到一股杀气迎面而来。
走进屋内的是香头守。
死人们依旧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严格说起来应该是他们看在眼里,却无视鬼吉的存在。鬼吉凭着自己的第六感发现到,香头守跟死人其实是一伙的。
可是,鬼吉却又亲眼目睹他砍杀死人的画面。
香头守手中握着的血刀朝下,慢慢地走近鬼吉。
鬼吉根本忘了身上扛着金块的重量,,一时之间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而香头守来到鬼吉相隔约二间的距离后停下了脚步。
“快点离开这里!”
他开口如此说道。
“啊?”
“快逃!别忘了你要完成我们二十年前的约定:跟朝廷报告你在这里所看到的一切。”
“……久贺沼……”
“快走!再不快点离开这里,这座山的力量又要开始侵蚀我的灵魂了……”
香头守低声叹气,身体摇摇晃晃地一副站不稳的模样。先前杀气腾腾的模样就像做梦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人无精打采地坐在地上。
“久贺沼!”
鬼吉蹑手蹑脚地靠近,接着便出奇不意地伸出脚往香头守的腹部踢过去!
香头守的身体因为疼痛拱成两半,鬼吉则毫不留情地继续往香头守的脚尖踩下去。
“你杀了我的手下,还没跟你算账!等下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都什么时候了,还念念不忘朝廷的事!”
鬼吉同时能感觉到脚骨在自己脚下碎裂的触感及响声。
当他看见香头守的身躯一动也不动地摊在地上后才作罢。
“活该!我才不管你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朝廷,打从一开始我根本就没打算要帮你。要不是看在钱的份上,我才懒得理你!就算是二十年前的承诺,也是看在能赚钱的份上才答应你的。再见了,久贺沼。老实说,只拿走这一箱金子哪够用呢!反正除了你之外,其他的人都是死人,根本也不在乎我的存在。至于朝廷,当然还是会继续被蒙在鼓里,好让这些死人继续把地底下的黄金都挖出来。我还会再来的,只不过下一回我得带些能通灵的僧人来带路才行。”
鬼吉右手手里握着的短刀闪闪发光。
“咱们来世再见了!久贺沼……不,应该尊称你一声是朝廷命官大人!”
还等不及鬼吉把话说完,一道银色的光芒一闪!情势完全逆转。
这名穷凶恶极的盗贼,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握着插在自己胸口的刀柄;隐没的刀尖则从肩胛骨贯穿到背后。
“不是警告过你赶紧离开这里的吗?”
香头守仅凭着单手的蛮力将刀拔出鬼吉的身体后便站了起来。看来似乎毫发无伤的香头守,嘴角扬起一丝充满妖气的微笑。
“就凭你,根本不够资格了解八风山的秘密!送你上黄泉路慢慢研究吧!”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往后倒在地上的鬼吉。不可思议的是,那只木箱竟然还能四平八稳地留在鬼吉的肚子上。香头守高举起刀,而刀随着他的吐气声往下刺下去。
刀身贯穿木箱与金块,同时也穿过了鬼吉的身体。
鬼吉像虫一样地蠕动着,不一会儿便气断身绝。香头守从鬼吉身上抽回刀子,仔细确认刀身没有弯曲后才收回刀鞘里。
他的灵魂完全被八风山的魔性所同化,香头守一边点着头一边带着满意的眼神看着仍埋头工作的死人们,接着便走出了小屋。
“咦?”
香头守看到某个景象令他感到诧异。
土地的四周被芒草所包围,而距离秋天开花的季节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就在西侧的芒草堆前,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嗯……还一个杀气、剑气——剩下的最后一个终于出现了!”
香头守露出嘲讽的笑容,站在他对面的则是龇牙咧嘴的小仁藏。
“我不清楚你当初为什么没有加入鬼吉的行列……只是,你现在出现又有什么用?”
他往年轻人所在的方向走过去;就在二十年前为了这一,香头守要亲手了结当初自己所赋予他生命的最后一个孩子。
当他来到距离三间的位置时。
“老师在哪里?”
小仁藏声嘶力竭地问道。
“喔?原来你是紫暮的徒弟?不知道这家伙现在怎么样了?我已经完全被八风山的魔性所控制住,他似乎仍不死心地一直抵抗着;简直是无谓的挣扎。”
“老师究竟在哪里?”
小仁藏地重复刚刚的质问。
香头守的眼睛里散发出赞叹的光芒。
“嗯……很有我的风范。要是能接受左近的训练,我相信你的剑术一定可以超越传说中的武藏。遗憾的是,在璞玉能够崭露头角之前就要被我送上西天——还是……”
他停顿了一下,语带玄机地说道:
“你是真的关心老师的生命安全才来这里的?”
“怎样?”
“如果你真的是关心老师的生命安全,所以才来到这座被诅咒的八风山,我会称赞你很了不起。不过,我想你应该不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来的。呵呵呵……我还真不想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其实你是手痒想杀人才来的吧?而且对像还是自己最尊敬的老师。”
小仁藏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就连否认的话也说不出口。
“果真被我料中,这样才算是二十年前所种下的成果。要不然,你哪能战胜得了八风山的魔性。我想最好的证据就是你没有受到任何的阻碍,一路顺利地来到这里;我说得对不对?”
“……”
“其他孩子的力量果然还不够厉害。万一再有另外一个孩子跟你一样天赋异禀,大概会危及到我跟这座山的安全吧。不过,幸好这样的事不可能发生;因为就算这个孩子身上流着的是你娘的血液,要是孩子的爹只是寻常的平凡人,就不会是第二个小仁藏了。”
“娘……血……平凡人……”
小仁藏压抑着内心巨大的冲击,咬紧牙根、断断续续地说道:
“我爹说……我娘是个普通的女人……而我……是个普通的小孩……”
“如果你真的是个普通人,试问你是怎么爬上这座山的?我问你……你有没有拿刀跟人厮杀过?有没有受过伤?是不是曾经有过要杀人的念头?再不然在夜晚的黑暗里,是不是曾经有过心里很想杀人、并且梦到血腥的画面?还是曾经神不知鬼不觉暗地里杀了人?不,应该是说你有没有印象自己曾经杀过人?”
小仁藏一阵大叫,跟着举起了棒槌。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阻止了小仁藏的喊叫声。
“等一下!”
对方如此说道。
小仁藏转过头去。原本一脸疯狂的神情,慢慢地散发出希望的光芒。
看着小仁藏的视线是从香头守的方向传过来的。
跟小仁藏一样,拨开一层层的芒草、突然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是拥有彪躯虎体的紫暮左近。
“老师!”
“怎么能让你现在出手杀了未来最有可能凌驾在我之上的首席弟子呢?”
看着左近慢慢地走进,香头守拔出刀来。
“您到哪里去了?”
“跟那个小姑娘搏斗中。”
左近说完后也跟着拔出刀来。
“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也得到了像你一样充满魔性的力量。小仁藏,现在好好地睁大眼睛仔细看清楚神影流的精髓,牢记在心里后想办法超越我!”
“老、老师!”
“明知道打不赢还敢来?我倒要看看神影流有多厉害!”
仍站在原地的香头守与慢慢走近的左近,两人手里的刀都垂在身体的一侧,且相隔不到三间的距离。空气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灼热不已。当钢铁与钢铁互相碰触的刹那,迸出了火花。
“啊”地一声,小仁藏忍不住叫了出来。
一支只剩下一半的刀身深深的插在他的脚下。
左近慢慢地踏出左脚,右手则高举着另外一半的刀身在半空中画一个大大的圆弧;香头守杀气腾腾地紧追在后。
“神影流的,我在两招以内就能解决你了;让你瞧瞧这座山的厉害!”
就在死亡的刀身即将触碰到左近之际——从最早左近所现身的芒草堆里,出现了两个新的人影,并往两人所在的位置跑了过来。
“掌门师父!”
“我们是野中跟藤森!”
“别过来!”
左近出声阻止却为时已晚。
穿着正式礼服的武士突然袭向逐渐接近的两人,这时三道光闪过后,一股血雾喷向半空中,两个人的身体从头顶到胯下被砍成两半,模样相当地惨不忍睹。
“啊!”
发出叫声的分别是香头守及小仁藏。
因为原本应该被砍成两半的两个人,竟合而为一,继续地跑向左近。
只见藤森的右半身及野中的左半身,分别被他们遗留下来的手紧紧地抱在一起。
“掌门师父!”
左近也飞奔向前。在藤森与野中还没来得及来到左近面前,却可能因为精疲力竭的关系,合而为一的身体再一次地瓦解。
藤森与野中伸出手碰到左近的肩膀后便滑落在地。
左近低头看着藤森与野山各剩下一半的尸体;凄惨的模样就连遗体都称不上。
“你们做得很好,可以撑到这里!而且……”
左近不禁拍打着其中一具尸体的胸膛。
“放马过来吧,香头守大人!”
朝廷监札方的表情突然一变。
——这家伙怎么变了个人似的。那两个人对他做了什么?
从左近脸上的神情可以很明显地看到他的改变。不过,这也只是香头守一时的迟疑……
毕竟在山魔的加持下,香头守的刀充满的魔性,也因此对自己充满了自信,对于左近那么一点改变也无所动摇;他挥舞着刀虎虎生风地朝着左近冲了过来,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杀气,仿佛只要是出现在地面上的东西都会被殃及池鱼。
左近丢出拿在手里的刀。
香头守挥刀拨开,随即恢复攻击前的姿势。
左近的一举一动都看在香头守的眼里。
只见紫暮左近一把接过小仁藏的棒槌并高举过头。
“嗯?”
香头守决定先斩断左近手上的棒槌;当他看见左近高举着棒槌掩护自己的头顶,于是进攻的姿势转为从右侧刺入。
说时迟那时快左近的棒槌抢先一步砍了下来。香头守的刀还来不及触碰到左近的手腕,他的头便被左近的棒槌打个粉碎。
失去头部的身躯倒在血泊里。
原本应该结束的生命,却从本来是头部的位置传来这样的呻吟声问道:
“怎么会……判若两人?”
“你刚刚杀的那两个人,帮忙带了我爷爷过来。”
“…什么?”
“我爷爷是紫暮豹马定典——也就是当初最早第一个平安无事下山的人,他最后被安葬在宝相寺里。”
“是吗……完全没有察觉到……”
话一说完,朝廷监札方便再也没有动静了。
“基本上武士是刀不离手的。不过,这也正是神影流最高境界的刀法——神所传授下来如影子般的神技。”
左近对着那具不再抽搐的身躯喃喃自语地说道。他握着棒槌正要递给小仁藏。
“谢谢,帮了大忙。”
小仁藏却出现了异样的反应。
他并没有伸手接过棒槌,脸上出现的表情再也不是师生的孺慕之情。
他的眼睛闪闪发光;看得出来他眼神里的这道光并不单纯。
“你……”
左近平静地说道。
“你也被这座山附身了吗?还是见到这样的血腥场面反而让你开了窍?有我在应该……不,现在说什么也于事无补。小仁藏,你是不是想杀了我?”
小仁藏没有回答。他慢慢地伸出手从师父手里接过棒槌。
他双手握着十贯重的棒槌,摆出攻击的姿势——
“啊啊啊啊!”
猛烈的攻势连石头都能击破,这时从下方出现一道光正面迎击。
左近仰躺在地面上。
小仁藏低下头去迷惑地看着那一把从胸膛贯穿到背后的刀刃;左近这一招算是“借刀杀人”,借的则是香头守的大刀。
“不愧是老师……真厉害……”
就在小仁藏感叹左近神乎其技的同时,也吐了一口的鲜血;左近的这一击直接伤及小仁藏的肺。小仁藏的下半身失去了知觉,双脚膝盖跪在地上,最后整个人则向前扑倒在地上。
风,似有似无地吹着,芒草轻轻地摇曳着。
左近冷冷地看着徒弟逐渐断气后,脸上才浮现悲痛的神情,最后不禁闭上了眼睛。
“徒弟,我很看好你将来能够超越我的——等我,我会再回来的。”
他举起单手,默祷一会儿后,便随即踏上归途。他打算回到城里,找些人手来埋葬这些尸体。爷爷应该还跟在自己身边,左近猜想山里的妖魔鬼怪大概还不至于敢轻举妄动。
这个时候,左近大概也猜想不到,被杀人不眨眼的鬼吉留在破庙里的阿珠,让一名看不见身影的剑客给救了出来。
就在他准备走进那一片芒草原之前,左近停下脚步环顾了一下空地。
他发现死人们竟停下手边的工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我至今仍不识生死之道——但我相信自己仍能遵循御剑之道。我想你们应该可以了解吧?”
当然,死人不会有任何的回应。
左近的身影消失在芒草原里。这群活死人目送着左近离开,最后才慢慢地又开始重复着日复一日相同的工作。
注一:足袋,穿着和服时脚底所穿的类似布袋的袜子,脚拇指与其他脚趾分开的设计为其独特之处。
注二:伯耆流:剑道的其中一派,由片山伯耆守久安创始与庆长年间。
后记
本书“妖藩记之鬼剑众”是继“妖藩记”之后的第二本系列长篇小说——也可以说是根据妖藩记的故事主轴所延伸出来的长篇小说。
以过去实际位于于信州的某座小城镇为背景而写成的“妖藩记”,是本令我产生许久不曾有过的满足感的短篇集(如果各位不相信的话,不妨买来看看),我想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比我还热烈盼望续集问世了。
约莫两年前的晚秋,我与室友一同漫步于有着清澈的千曲川所流经的小城市街。小城虽然坐落在信州的山间,却也避免不了现代科技的入侵。小镇里科技化的程度虽然还不及都会地区,但看着古色古香的建筑物、屋宇混杂在线条明亮利落的咖啡厅、精品店之间,不禁让人驻足细细品味着时代流转的改变。
我也去了一趟城堡。途中发生了件蠢事:五十年来我一直误把这里的地名当成是“蚕园”的意思,后来发现原来字义上的意思是“思乡情切”时,着实让我吃惊不已,也不禁为自己的自以为是笑了出来。
我在那边的资料馆里找到已经绝版的资料,接着也跑遍附近所有的书店,才把需要的资料收集齐全。而这些得来不易的资料最后的成果展现在我的两本著作上,这大概是这十几年来我做过最合乎投资效益的购物活动了。
这里的街道坡道很多。沿着这些坡道上上下下,人们展开他们的北国街道之旅。
不过,当我置身在夕阳的车阵中,最能让我切身感受到这块土地所流逝的旧时光。
要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呢?当我行驶于沐浴在夕阳余晖中的山路上,想起那些充斥在小镇里的连锁小餐厅、柏青哥、游乐中心、卡拉OK——这些现代的产物仿佛代表着古老国度逐渐改变的象征时,可是对小城的印象却一直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里。
我梦想着有一天能再次造访小城,因而写了这本书。
这些由生活在小城镇里的人们所演出的故事,穿越了数百年的时间,如今在我的书里与各位相遇。
最后,希望你们会喜欢这样的故事。
二00四年七月某日
一边看着“杀!”一边写下后记的菊地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