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战场原黑仪,在班上被定位成体弱多病的女孩子——理所当然地不参加体育课,就连朝会之类全校集合的时间,也以贫血为由,独自一人待在阴凉处休息。虽然我和战场原从一年级、二年级,到今年升上三年级,连续三年的高中生涯都同班,但我却从没见过那家伙朝气蓬勃的样子。她是保健室的常客,经常以去专属的医院看诊为理由迟到早退,或是惯性缺席。她该不会是住在医院里面吧,同学们甚至会如此开玩笑地窃窃私语着。
然而她虽然体弱多病,却没有一丝弱不禁风的印象。而是给人一种线条纤细,柔弱到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折断般,感觉十分虚无缥缈。或许正因如此,某一部分男生私底下会戏称她为深闺里的千金小姐。而我也认为,那些形容确实相当符合战场原散发的气质。
战场原总是坐在教室一角,独自一人默默地看著书。有时候是看似艰涩的硬皮精装本,有时则是封面设计看起来会让人智商下降的漫画书,她似乎是个阅读范围相当广泛的杂食派。也许只要是文字什么都好,又或许其中有着某种明确的标准。
她的头脑似乎相当聪明,在全年级名列前茅。
每次考试后张贴在布告栏的排名表上,最前面的十个人当中,肯定会出现战场原黑仪的名字。而且是全科优秀,无懈可击。这跟除了数学以外都满江红的我相比实在是天壤之别,我俩的脑袋构造想必完全不同吧。
她似乎没有朋友。
连一个,也没有。
就连战场原跟别人交谈的画面,我也从来没见过——用更敏锐的观察来看,无论何时总是在看书的她,也许是藉由看书的行为,在自己周围筑起一道墙,暗示别人不要找她说话也不一定。正因如此,尽管我和战场原同窗两年多,但我从来没和她说过半句话,这点我可以断言。说到战场原的声音,她在课堂上被老师点到时,总是千篇一律用娇弱的声音回答「不知道」。对我而言,这句话已经和她的声音画上了等号(不论问题的难易,她一律只会回答「不知道」)。在学校这种不可思议的奇妙空间里,没朋友的人彼此之间,通常会形成一种属于同类的交流方式或是小团体(事实上,去年为止我就是其中一份子)。但战场原在那规则中似乎也是例外。当然,这并不表示她受到排挤欺压。不管是从深层意义或浅层意义来看,就我的观察,战场原一概没有受到迫害或被疏离。因为无论何时,她总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坐在教室一隅,安静地看书。在自己周围筑起一道墙。
理所当然地坐在那里。
仿佛自己不在这里是很正常一样。
不过,话虽如此,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若以高中生活三年来计算,一学年假设有两百人,从一到三年级,包含学长姐、学弟妹和同学在内,再加上老师,自己总共会和大约一千人共享一个生活空间。但这些人当中,对自己而言具特殊意义的人究竟有多少呢?一但去思索,想必不管是谁都会得到非常绝望的答案。
即使有着连续同班三年的奇妙缘分,却没讲过半句话,我丝毫不觉得惋惜。毕竟说守了,日后回想起来,也只会认为这种事情也没什么大不了。等一年后高中毕业了,到时我会变成怎样虽然不得而知,不过那时候我根本不会再想起战场原的容貌——也想不起来了吧。
这样就好。战场原想必也会觉得,这样就好。不止战场原,全校每一个人,想必都会觉得这样就好。对于这种事情,会感到郁闷阴沉本来就是错误的。
我始终这么认为。
然而——
就在某一天。
正确来说,是五月八号的事情。这天,我升上三年级,对我而言有如地狱般的春假闹剧,同时也是有如噩梦般的黄金周假期(注:日本的黄金周,约在四月底五月初的时候。)刚结束的时候。
按照惯例眼看就要迟到,我快步跑上校舍的阶梯,来到转角平台的时候,一个女孩从天而降。
那个女孩,正是战场原黑仪。
正确来说,她并非从天而降,只不过是在楼梯上踩空了,往后倒了下来而已——尽管我应该有能力避开,但我还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战场原的身体给接住了。
这个判断应该比闪开还要正确吧。
不,或许我错了。
因为——
战场原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我接住的身体,非常地轻盈,轻盈得没道理。轻盈到不可思议、令人毛骨悚然,让人完全笑不出来。
彷佛她不存在似地。
没错。
战场原她,几乎没有可称之为体重的东西存在。
002
「战场原?」
听见我的询问,羽川疑惑地偏着头。
「战场原同学她怎么了吗?」
「也没什么——」
我含糊其辞地回应道。
「——呃,我只是有点好奇罢了……」
「哦——」
「你想想看,战场原黑仪这个名字不是很独特又有趣吗?」
「……战场原是地名姓喔?」
「啊——呃,不是指那个啦,我说的是,对了,是下面的名字。」
「战场原下面的名字,叫做黑仪,对吧?会很奇怪吗……黑仪在我的印象中,好像是土木用语吧。」
「你还真是无所不知呢……」
「我不是无所不知啦,只是刚好知道而已。」
羽川虽然一脸莫名其妙,却也没刻意追问,「真难得啊,阿良良木,居然会对别人感兴趣。」她说。
少啰嗦,我回嘴道。
羽川翼。
是本班的班长。
而且还是个非常符合班长形象的女孩子,绑着整齐的麻花辫加上戴眼镜,循规蹈矩品行端正,个性非常认真,而且在老师之间的风评也很好,这年头恐怕就连在动漫当中,也会被列为濒临绝种的稀有存在。她至今为止的人生都在担任班长,也许毕业以俊也会继续担任某种干部——她的品格就是会让人如此联想。简而言之,她就是班长中的班长。「她根本就是被神选上的班长吧?」甚至有人会私下散播如此几可乱真的传闻(那个人就是我)。
我和她一、二年级都不同班,升上三年级才分到同一个班上。话虽如此,早在成为同班同学之前,我对羽川的存在便早有耳闻。这是当然的,如果战场原的成绩算全学年名列前茅的话,羽川翼的成绩就是全学年之冠。总共五种学科六项科目,她能够轻松自若地拿下满分六百分这种天方夜谭般的分数。没错,直到现在我还记忆深刻,羽川在二年级上学期的期末考中,甚至达成过包含体育保健和美术科目在内,所有学科仅日本史一题填充题失分这种怪物级的超常成果,如此有名的人物,就算不想知道也会自动传人耳里。
然后——
而且很糟糕地,呃不对,这应该是好事吧,总之让人极为困扰的一点是,羽川是个非常心地善良,喜欢照顾人的女孩。然后更糟糕的是,她同时也是个非常择善固执的人。过度认真的人都有一个共通点,就是一旦下定决心,就算是用卡车来拉也拉不动。虽然在春假期间,我已经和羽川稍微照过面,但等到学期开始重新编班,她一知道我们分到同一个班级,立刻就对我宣告说:「我会让你重获新生。」
我并非不良少年,更不是问题儿童,在班上的存在就像装饰品一样,对于向来如此评价自己的我而言,她那番宣告简直是晴天霹雳。然而任凭我怎么劝说,羽川那带有妄想的信念仍旧没有停止,还莫名其妙地任命我为副班长,于是现在,五月八日放学后,为了六月中旬预定要举办的文化祭,我跟羽川两人留在教室里,正在讨论着活动企划。
「我们也已经升上三年级了,就算是文化祭,也没必要花太多功夫吧。毕竟还是用功念书准备考试比较重要。」
羽川说道。
理所当然地认为读书考试优先于文化祭,她果真是班长中的班长。
「如果用主题不明确的问卷调查,只会得到杂乱无章的意见而且又浪费时间,不如我们先设定好选项,再让大家从中投票表决,这样好不好?」
「不错啊?乍看之下还挺民主的。」
「你的说法还是一样让人讨厌呢,阿良良木,这就叫性格乖僻吗?」
「我才不乖僻呢。省省吧,别动不动就说人性格扭曲。」
「说来参考一下,阿良良木,去年跟前年的文化祭,你们班推出过什么活动?」
「鬼屋和咖啡店。」
「真普通啊,实在太普通了,可以说是平凡吧。」
「还好啦。」
「或许也可以说是俗气。」
「用不着说得这么难听。」
「啊哈哈。」
「话说回来——在这种场合,选择平凡的做法反而比较好不是吗?毕竟不光是要让客人快乐,我们自己也要能乐在其中才行……嗯。这么说来,战场原她——就连文化祭,也从来没参加过呢。」
去年也是——前年也一样。
不,不止是文化祭,几乎所有可称之为活动的事项——所有正课以外的东西,战场原几乎可说是完全不参与。运动会当然不用说了,就连校外教学、户外教学、社会科见习,任何活动她一律不参与.她的理由总是因为被医生严格禁止激烈活动……等等之类的。如今仔细想想,其实这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假如是禁止激烈「运动」的话还说得过去,但禁止「活动」这个说法,未免太不自然——
但是,假如说——
假如那件事情,并非我的错觉的话。
战场原她,如果真的「没有」体重的话。
在正常课程以外,没错,会和不特定多数的人群有机会接触到身体的课程——例如体育课等——对她来说,想必是绝对不能参加的活动项目吧。
「你很在意战场原同学的事情吗?」
「也没有啦——」
「体弱多病的女孩子,果然比较讨男生喜欢呢。唉啊——讨厌讨厌,好肮脏、好污秽喔。」羽川促狭般说道。
她这兴奋的样子还真难得一见。
「体弱多病,是吗……」
如果要说体弱多病——也算体弱多病吧。
不,可是那算是一种病吗?
是生病的关系吗?
身体虚弱,所以身体必然也会变得比较轻,这样解释非常简单明了——然而那种轻法,已经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战场原从楼梯的最顶端,摔落到转角平台,就算她是一个身材纤细的女孩子,但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一般而言,这种情况应该就连接住她的人,也可能会伤得不轻。
然而却——我几乎感受不到冲击。
「不过,战场原同学的事情,阿良良木应该比我还清楚不是吗?毕竟你和她同班了三年啊。」
「的确,你说的没错——我只是想说女生的私事,问女孩子可能会比较知道。」
「女生的私事……」羽川苦笑道。「女生假如真有什么私事,那也不能随便告诉你们男生吧。」
「说得也对。」
这是当然的。
「所以咯,就请你当作本班的副班长,以副班长的身分向班长提出询问。战场原这位同学,是个什么样的人?」
「来这一招吗?」
羽川说着,便停下正在疾书笔尖(她将鬼屋和咖啡厅排在最前面,正在对班上要推出的活动选项,写了又擦擦了又写),沉吟一声,双手交叉在陶前。
「战场原这个姓氏乍看之下感觉很危险,不过呢,她是一个很正常的优等生。头脑很聪明,扫除时问也不会摸鱼偷懒。」
「是啊,这些我也知道啊。我想问的是,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可是,我和她同班也才刚满一个月而已,不清楚也是应该的吧。况且中间还隔着黄金周。」
「黄金周啊……」
「嗯?黄金周怎么了吗?」
「没什么。你继续说吧。」
「啊啊……对了,战场原同学,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而且好像也没有半个朋友。我试过用各种方式和她攀谈,可是她似乎主动在自己四周,筑起了一道墙——」
「………………」
果然不愧是,喜欢照顾人的班长。
当然,我也是看准这点,才会来问她的。
「那道墙还真是——相当难突破呢。」
羽川如此说道。
以沉重的语气。
「是因为生病的关系吗。我记得在国中的时候,他明明是个活力充沛、性格开朗的女孩子呢。」
「……国中的时候——羽川,你跟战场原以前是同一所国中吗?」
「咦?奇怪,你不是知道这件事情才来问我的吗?」
羽川浮现出比我还要惊讶的表情。
嗯,对啊,我们是同一所国中毕业的,公立清风国中。其实我们以前没有同班过——不过,战场原同学非常有名。」
比你还有名吗,我正想这么说,话到嘴边却止住了。羽川非常讨厌被当成名人看待。虽然我心底认为她实在缺乏自觉,但她本人似乎认为自己只是个「只有认真读书还算可取之处的普通女孩」。只要肯努力谁都可以把书念好,她对这种主张深信不疑。
「因为她非常漂亮,而且又擅长运动。」
「擅长运动……」
「她以前可是田径社的王牌选手喔。应该也留下一些纪录。」
「田径社——是吗?」
也就是说,
国中时代的她,并非那个样于。
活力充沛,性格开朗——坦白讲,以现在的战场原来说,完全无法想象。
「所以,如果是传闻的话,我听说过不少喔。」
「什么样的传闻?」
「听说她很擅长待人接物,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对谁都一视同仁,亲切温柔,人好到会让人觉得有点过头,而且又是个努力上进的好学生。还有,听说她父亲是外资企业的大人物,家里非常有钱,住在非常气派的豪宅,但她却连一点架子也没有。虽然她已经很优秀了,但还是不断地在精益求精。」
「听起来简直就像超人嘛。」
算了,其中多半是加油添醋的吧。
传闻毕竟只是传闻。
「这全都都是,当时的事情。」
「……当时?」
「升上高中以后,就听说她身体健康出了状况——可是,坦白说,今年我们同班,见到她本人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她绝对不是那种会独自坐在教室角落的人啊。」
虽然这只是我个人一厢情愿的想法啦,羽川说。
的确算是一厢情愿的印象吧。
人是会改变的。国中时期跟升上高中后的现在,不可同日而语。我也是,羽川也一样,所以想必战场原,也是一样的吧。战场原应该也经历过许多事情,或许她真的只是身体健康出状况而已。又或许她是因为那样,才失去开朗的性格、失去了所有的活力也说不定。毕竟身体虚弱的时候,任谁都会变得沮丧低潮。如果她原本个性活泼的话,那落差就会更明显。所以,如此推测,肯定是正确的吧。
假如没有发生今天早上那件事情的话,
就能够如此断定。
「不过——虽然这样讲好像不太对,但是战场原她——」
「怎样?」
「现在反而——比以前又更漂亮了呢。」
「有一种——非常虚无缥缈的存在感。」
这句话,
足以——令人沉默。
虚无缥缈的存在感。
没有——存在感。
就像幽灵一样?
战场原黑仪。
体弱多病的少女。
没有体重的——她。
传闻只是——传闻。
都市传说。
街谈巷说。
道听途说。
加油添醋——是吗?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
「咦?」
「忍野叫我去找他。」
「忍野先生?有什么事吗?」
「只是稍微——呃,帮他做一点事情。」
「哦,唔嗯?」
羽川露出微妙的反应。
我突然转移话题——应该说,用很露骨方式结束话题,似乎她感到很可疑。帮他做一点事情这种微妙的说词,大概更提高了可疑度吧。所以说,我对脑筋太好的家伙实在很棘手。
她应该体谅一下我的心情才对。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半强制地接着说。
「所以,我必须先离开了,羽川,剩下的就交给你可以吗?」
「如果你能答应我下次会补回进度的话,今天就算了。反正接下来也没什么重要的工作,今天就放过你吧。何况让忍野先生干等也不太好意思。」
羽川姑且这么说,没再向我追究。看样子搬出忍野的名字似乎奏效了。忍野对我而说是恩人,这点对羽川来说也是一样,因此她绝对不会忘恩负义。当然,这部分也在我的计算当中,不过我并非全都在撒谎。
「那么,要推出的活动选项就由我全权决定咯?之后你只要形式上负责确认一下就好。」
「好,都交给你了。」
「替我向忍野先生问好。」
「我会的。」
然后,我便定出了教室。
003
我离开教室,反手将门关上,才刚踏出一步——
「你跟羽川同学聊了什么?」
突然有人从身后叫住我。
我回过头去。
转头一看的同时,我还来不及看清楚对方是谁——那声音我虽然不熟悉,但却似曾相识。对了,某人在课堂上被老师点到时,总会如口头禅般,用极其细微的声音回答「不知道」——
「不准动。」
凭这第二句话,我得知对方是战场原。而就在我回过头的瞬间,我也感受到战场原将一把完全推到底的美工刀片,彷佛精确瞄准过,宛如钻过缝隙一般,插进了我的口腔内部。
美工刀的刀片,
紧贴在我左边脸颊,内侧的肌肉上。
「啊,不对——应该这么说,你要动也是可以,只不过很危险才对。」
她并未斟酌施力.却也没有粗鲁暴力.以一触即发的力道——用刀片。缓缓扯动我脸颊内侧的肌肉。
而我,就像呆子似地,张大了嘴,丝毫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听从战场原的忠告——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好可怕。
我心想。
可怕的并不是——美工刀的刀刃。
而是对我做出如此举动,却丝毫面不改色,还以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视线——注视着我的战场原黑仪,让我感觉好可怕。
她是这种——
这种眼神如此危险的人吗?
我确信了一件事。
此刻紧贴在我左边脸颊内侧的美工刀,既没有任何破损,也绝对不是刀背,看见战场原那双眼睛,我就确信了。
「所谓的好奇心简直就像蟑螂一样——只会偷偷爬近别人不想被碰触的秘密,烦都烦死了。就跟无聊的小虫子没两样,让人神经过敏。」
「……喂,喂——」
「干么,右边脸颊会寂寞是吗?那直说不就得了。」
右手拿着美工刀的战场原,举起了反向的左手。那飞快的速度,让我以为会被打一个耳光,因此全身戒备以防自己不慎咬紧牙根。只不过,我错了。
战场原左手拿着订书机。
早在视线清楚捕捉到以前,她已经将那东西塞入我口中了。当然她并非把整支订书机给塞进来,要是这样反而还比较好。战场原是用订书机,将我右边脸颊给夹住——以钉东西的方式,插在我口中。
然后,缓缓地——夹紧。
彷佛要,将肉钉起来。
「啊……呜——」
体积比较大的一边,换句话说就是装满钉书针的那一头被塞进来,因此我的口中呈爆满状态,当然无法发言了。假如只有一把美工刀,就算无法动弹或许还能说话——但现在我已经连试都不想试,想都不敢想。
她先把轻薄锐利的美工刀插入我的口中,迫使我张大嘴巴,随即再趁机插入订书机——经过缜密计算,手法高明到恐怖的境界。
可恶,口中被塞入一堆东西,这种事情从国一恒齿蛀牙去接受治疗以后,就没再发生过了。从那次之后,为了不让相同的事情再度发生,每天早晚三餐饭后,我都勤于刷牙,并且持续嚼含有木糖醇的口香糖,结果没想到居然会变成这样。
简直是阴沟里翻船。
转瞬间——演变成这种情况。
就在一墙之隔的后方,羽川正在决定文化祭要推出的活动候选名单,而在这平凡无奇的私立高中走廊上.却形成了这种让人难以想象的异常空间。
羽川……
什么叫做「乍看之下感觉很危险」。
这女人根本就是人如其名好不好……
羽川那家伙意外地没有识人的眼光!
「你向羽川同学打听完我国中时候的事情,接下来是不是要去找班导保科老师?还是要三步并两步,直接跑去找保健室的春上医师问看看?」
「………………」
我无法说话。
战场原不知是如何看待这样的我,一副伤脑筋的模样,夸张地叹了口气。
「真是的,我也太大意了。我明明在『爬楼梯』这个动作上比别人多留心了一倍,还落得这种下场。过去的努力都是屁,前功尽弃这句话说得还真好啊。」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我听见一名闭月羞花的十几岁少女把屁这个字眼挂在嘴上讲,还是会感到抗拒,没想到我这家伙也挺有格调的。
「我想都没想过,居然会有香蕉皮掉在那种地方。」
我此刻正被一名踩到香蕉皮滑倒的女子掌握生杀大权。
重点是那种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学校楼梯上。
「你发现了吧?」
战场原朝我问道。
眼神依然,充满危险性。
这种千金小姐谁受得了。
「没错,我——没有体重。」
没有,体重。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只是以我的身高体型来看,平均体重应该是比四十五公斤再多一点。」
似乎是五十公斤。
突然,我的左边脸颊内侧被扯动,右边脸颊遭到压迫。
「…………!」
「不许产生奇怪的联想,刚才你脑中浮现了我的裸体对吧。」
尽管完全不对,但就结果而论她的感觉很犀利。
「我的平均体重应该是比四十五公斤再多一点。」
战场原强调。
似乎不肯让步。
「然而,实际体重却只有,五公斤。」
五公斤。
与刚出生的婴儿,没差多少。
如果将这个数字想象成五公斤的哑铃,大概还不能说是几近于零;然而若将五公斤的质量,分散到一个人类的体积上,考虑到密度的问题——实际上的感觉.等于跟没有体重是一样的。
要接住也很容易。
「嗯,说正确一点的话,体重计上显示的重量虽然只有五公斤而已——可是我自己察觉不出来。现在的我和四十几公斤的时候,感觉上没有任何变化。」
那是指——
受到重力的影响其实很小的意思吗?并非质量,而是容积——没记错的话,水的比重是一,既然人类的身体几乎都是由水分构成的,比重跟密度也趋近于一——用单纯的角度去想,战场原的密度等于只有正常人的十分之一。
假如骨骼密度是这种数字的话,立刻会变成骨质疏松症吧。甚至连内脏和脑髓,也无法正常运作。
所以,并非这么一回事。
并不是——数字的问题。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一直盯着我胸部看,真恶心。」
我绝对没有胡思乱想!
……看来战场原是个自我意识强烈的高中女生。这也难怪,毕竟有着如此美丽的容貌——真想叫墙壁另一端正埋首工作的班长,多多向她看齐。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讨厌肤浅的人。」
以眼前的状况看来,要解开误会似乎不太可能——但总而言之,刚才我脑中想的是,战场原她,和所谓的体弱多病相去甚远,拥有的身体和被赋予的形象,根本完全不符。体重只有五公斤,照理说岂止体弱多病,应该会体虚瘦弱才对,然而却不足这样。非但如此——硬要比喻的话,她就像从十倍重力的行星,来到地球的外星人一样吧,运动能力应该会非常高超。更不用说她原本还是田径社的选手了。虽然她这身体不太适合与人相互碰撞……
「那是发生在国中毕业后,进入这所高中以前的事情。」
战场原说道。
「我在既不是国中生也不是高中生,更不是春假期间的模糊时期——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遇到了——「一只螃蟹』。」
螃——螃蟹?
她说螃蟹吗?
所谓螃蟹——是指冬天吃的,那个螃蟹?
甲壳纲十足目的——节肢动物?
「全身的重量——被它彻彻底底地带走了。」
「…………」
「啊,你不了解也没关系。毕竟你如果再继续探究下去我会非常困扰,所以我只是说说而已,阿良良木。阿良良木——嘿!阿良良木历。」
战场原她——
反复叫着,我的名字。
「我没有体重——我没有重量。我没有半点可称之为体重的东西。这完全不构成任何困扰。就好像《高桥叶介的奇妙世界》一样喔,高桥叶介你喜欢吗?」
「…………」
「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在这问学校里面,只有保健室的春上医生一个人喔。现阶段,只有保健室的春上医生知道而已。就连吉城校长、岛副校长、入中学年主任跟保科导师都不知道。只有春上医生——还有你知道而已。阿良良木。」
「…………」
「所以,为了让你保守秘密,我应该怎么做才好呢?我应该为我自己做些什么呢?我该怎么做才能把你『嘴巴封住』,让你发誓『就算嘴巴裂开』也不把这件事情说出去呢?」
美工刀。
订书机。
这家伙,神智正常吗——对待同班同学,居然如此咄咄逼人。怎么会有这种人啊?我一想到自己居然和如此恐怖的人物同窗长达了两年以上,就不由得背脊发颤。
「我去医院,医生的说法是原因不明——倒不如说,根本没有原因可循吧。他们随便玩弄别人的身体,让人饱受屈辱,最后得到的结论真是令人心寒啊。好像事情打从一开始本来就是这样,也只能解释成这样——讲得好像理所当然。」
战场原自嘲似地说道。
「你不觉得太荒谬了吗?我明明——到国中毕业为止,都是个普通的可爱女孩啊。」
姑且撇开你这家伙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可爱这件事情不管。
长期到医院看诊,原来真有其事吗?
迟到,早退,缺席。
再加上——保健室的医生。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我试着想象。
她不像我一样——「像我一样,只持续了短暂、仅仅两个礼拜的春假期间」——而是从升上高中以后,就一直」都是如此。
要心灰意冷。
要产生舍弃的念头。
这段时问,已经十分足够了吧。
「你在同情我吗?真是温柔呢。」
战场原彷佛读透我内心的想法,一脸不屑地说道。只差没直接说真恶心。
「不过,我不需要什么温柔。」
「…………」
「我所需要的只有保持沉默跟漠不关心而已。如果你有的话,可以给我吗?难得你的脸颊上没有半颗粉刺,你应该也想好好珍惜它吧?」
战场原说到这——
忽然,莞尔一笑。
「阿良良木,如果你能答应我会保持沉默而且漠不关心的话,请点头两次。除此之外的一切动作,就算是静止不动,我也会视为敌对行为,马上发动攻击。」
她的言语中没有一丝犹豫。
我毫无选择余地,只能点头。
点头两次,向她示意。
「是吗?」
战场原见状——似乎放下心来。
尽管这个是一个毫无选择余地、完全称不上是交易或协议,对我来说只能同意的要求——但看见我率直地答应了,战场原似乎放下心来。
「谢谢你。」
她说完便将美工刀先从我左边脸颊内侧移开,慢慢地,与其说慎重不如说是以缓慢的动作,抽了出来。在过程当中,我感觉得出来她的手部动作很小心,怕会误伤到我的口腔。
美工刀抽出来后,她将刀刃收起。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地。
然后,接着是订书机。
「……噫!」
喀嚓,一声。
令人难以置信地。
战场原——将订书机,猛力钉了下去。紧接着,她在我对剧烈疼痛产生反应以前,动作利落地将订书机抽回。
我的身体当场有如垮下般,蹲了下来。
从外侧捧住脸颊。
「呜……噫、噫噫。」
「你居然没有惨叫,真了不起呢。」
战场原她——
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在我头顶上说道。
宛如睥睨般。
「这次就姑且饶你一命。我很讨厌自己的心软,不过既然你都答应我了,我也要用诚意来回应你吧。」
「……你、你这家伙——」
喀凛。
正当我准备开口说话时,战场原让订书机发出声音,仿佛想盖掉我的声音一样——在半空中,订了一下。
变形的钉书针,掉落在我的眼前。
我不由自主地,缩起身体。
这是所谓的反射动作。
仅仅一次——我就被植入条件反射了。
「那么,阿良良木,从明天起,就请你彻底无视我的存在喔,有劳你了。」
战场原只留下这句话,连确认我的反应也没有,便转身迈步,啪搭啪搭地,迅速从走廊离去。在我勉强从蹲下的姿势站起来以前,她已经拐过转角,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这……这女人简直是恶魔。」
我俩脑袋的构造——简直有天壤之别。
我以为她在那种状况下,就算说了也不会真的动手——然而我太小看她了。以刚才的情况来说,那家伙不是用美工刀而是选择用订书机,我应该要觉得自己很幸运吧。
我轻轻抚摸脸颊,不是为了舒缓刚才的疼痛,而是为了确认脸颊的状态。
很好。
不要紧,没有被贯穿。
接着我将自己的手指插入口中——因为是右颊所以用左手——立刻碰到疑似伤口的触感。
尖锐的疼痛完全没有消退或减弱的迹象,因此我彻底明白了一件事情。订书机其实第一次没有装针,她单纯只是在威胁我——这种和平的想法已经宣告破灭……坦白说,我对这点还颇期待的说。
算了也罢。
既然没有被贯穿,就表示钉书针没有彻底变形……应该还维持着门字型的直角状态。换言之就是没有变成弯钩,所以只要用力应该就可以轻松地将它拔出。
我用食指跟拇指掐住,一鼓作气。
尖锐的痛觉,加上模糊的味道。
似乎有血喷出来了。
「……呃啊……」
没关系。
只有这点程度的话——我没关系。
我一面用舌头舔过脸颊内侧被刺破的两道伤口,一面将拔出来的钉书针折弯,收入制服口袋,连同刚才战场原掉落的钉书针也一并捡起,同样收进口袋内。万一有人赤着脚踩到的话会很危险。在我眼中,钉书针已经和麦格农子弹等级相当了。
「咦?阿良良木,你怎么还在这里?」
就在此时,羽川从教室走了出来。
看样子工作已经结束。
她稍微晚了一步。
不,应该说这个时机正好吗。
「你不是要赶去忍野先生那边吗?」
羽川一脸疑惑地说。
似乎什么也没察觉到。
一墙之隔——没错,如此薄弱的一墙之隔。尽管如此,战场原黑仪却能在丝毫下被羽川察觉的情况下,做出那样凶狠的行径,她——果然不是简单人物。
「羽川……你喜欢吃香蕉吗?」
「咦?呃,不讨厌就是了。毕竟香蕉的营养价值很高,要说喜欢或讨厌的话,嗯。算喜欢吧。」
「就算再怎么喜欢也绝对不准在学校里面吃喔!」
「只有吃也就算了,香蕉皮敢随便丢在楼梯问试试看,我绝对不会饶过你!」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羽川以手掩口,一头雾水的表情。
这也难怪。
「那阿良良木,忍野先生那边——」
「忍野先生那边——我正要赶过去。」
我说。
我如此说完,便从羽川身旁通过,一口气往前冲。「啊——!唉呀,阿良良木,不可以在走廊上奔跑!我要跟老师说喔!」羽川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当然我充耳不闻。
奔跑。
不顾一切地,奔跑。
拐过转角,立刻就是楼梯。
这里是四楼。
她应该还没有走远。
我用三级跳远HOP、STEP、JUMP的方式,一举跨过两阶、三阶、四阶,快速跃下阶梯——在转角平台着地。
冲击朝双脚袭来。
体重造成的冲击。
这样的冲击——
战场原应该也不会有吧。
没有重量。
没有负担。
换言之——就是脚步不踏实的意思。
螃蟹。
我遇到了一只螃蟹,她说。
「不是这边——所以是这边吗?」
战场原应该不会转进走廊吧,她没料想到我会追上来,应该会这节往下走,朝校门口前进才对。反正她一定没参加社团活动,即使有加入任何社团,也不可能到这时间才开始活动。如此判定后,我毫不犹豫地,从三楼冲下二楼,快步跑下阶梯。
然后来到二楼通往一楼的转角。
战场原她,就站在那里。
我一路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快步地追了上来。她想必已经察觉到了吧,虽然仍背对着我,但已经回过头来看了。
用冰冷的眼神。
「……真是想不到。」
她这么说。
「不,应该说实在惊人啊。被我那样恐吓,还能在第一时间兴起反抗的念头,就我记忆所及范围来说你是第一个呢,阿良良木。」
「什么叫第一个……」
她以前也干过类似的事情吗?
刚才还说什么前功尽弃。
不过,仔细想想,像「没有体重」这种只要一被人摸到就立刻会曝光的秘密,要完全守住不露馅,在现实当中是不可能的吧……
这么说来,她刚才也说过「现阶段」这个字眼。
搞不好这家伙真的是恶魔。
「而且,你口中的疼痛应该没有那么容易恢复才对。正常来说,至少会有十分钟动弹不得才对。」
来自经验者的台词。
太可怕了。
「无所谓,我知道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阿良良木。『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态度并不违反我的正义原则,所以,如果你已经有所觉悟的话——」
战场原说道这里。
便将双手,左右展开。
「那就,开战吧。」
他的两只手里——握着美工刀与订书机……等各式各样的文具。前端尖锐的HB铅笔、圆规、三色原子笔、自动铅笔、瞬间接着剂、橡皮筋、回纹针、不锈钢夹、打洞机、油性麦克笔、别针、钢笔、修正液、剪刀、透明胶带、针线缝纫组、拆信刀、等腰三角形的三角板、三十公分直尺、量角器、胶水、各种雕刻刀、画具、文镇、墨汁。
……
我有一种预感,光是跟这家伙同伴这件事实,将来就会让我在社会上遭受到世人无妄的迫害。
就个人立场而言,瞬间接着剂是最危险的一款
「不……不对不对,我没有要开战。」
「没有?搞什么嘛。」
她的语气感觉有些遗憾。
然而张开的双手,并未收回来。
那些名为文具的凶器,仍旧闪闪发光。
「那你有什么事?」
「虽然很突兀,不过——」
我说。
「我想,或许我可以帮助你。」
「帮助我?」
仿佛——
打从心底轻视我一般,她一阵讪笑。
不,也许她已经生气了
「别开玩笑了,我应该说过我不要廉价的同情。你又能够做什么啊,我只需要你保持沉默,别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就好了。」
「……」
「温柔也会——被我视为敌对行为喔。」
她说着——
便跨出一步,走上楼梯。
战场原是认真的吧。
她那种毫不犹豫的性格,在刚才的对话过程中,我已经十分清楚地切身领教过了。体认得再清楚不过。
因此——
因此我什么也没说,立刻用手指扯动自己的嘴角,将脸颊内侧掀开来给她看。
用右手的手指,扯开右边的脸颊。
自然而然,右边脸颊的内侧就暴露在外。
「——咦?」
即便是战场原,见状也不由得感到诧异。两手原本拿著名为文具的凶器,也啪啦啪啦地,一一掉落在地。
「你……那是怎么回事——」
根本无须多问。
没错。
血的味道也已经消失。
战场原用订书机在我口中造成的创伤,已毫无痕迹地,完全愈合了。
004
那是发生在春假期间的事情。
我被吸血鬼袭击了。
在这个磁浮列车已经实用化、毕业旅行到海外去玩彷佛理所当然的时代中,这件事实在让我羞于启齿,但总而言之,我被吸血鬼袭击了。
对方是一个仿佛连血液都会为之冻结的——美人。
美丽的鬼。
非常——美丽的鬼。
我现在虽然用制服衣领遮住,但我的脖颈上,到现在还残留着被她深深咬过的痕迹。我希望头发能在天气变热前(换季)留长以遮住咬痕,但这部分暂且不谈——一般而言,普通人假如遭到吸血鬼袭击的话,按照故事发展,应该会有譬如吸血鬼猎人,或者天主教的特种部队,或是专门猎捕同类的吸血鬼杀手前来相助才是——然而我却是被凑巧路过的邋遢大叔所救。
因此,我总算才变回了人类——可以坦然面对阳光跟十字架或大蒜,只不过,或许是被吸血留下的后遗症,我的身体能力显著地提升了。话虽如此,也并非运动能力提升,而是新陈代谢——即所谓的恢复能力方面。我不清楚被美工刀割破脸颊究竟会怎样,但若只是被钉书针刺到这点程度,要恢复不用三十秒。就算不是这样,无论何种生物,口腔里的伤口要复原都很快。
「忍野——忍野先生?」
「没错,忍野咩咩。」
「忍野咩咩吗——听起来很萌的名字呢。」
「对那部分抱持期待是没意义的喔,因为他其实是一个老练的中年大叔。」
「这样啊,不过他小时候想必是萌角的对吧。」
「别用那种眼光去看活生生的人类。倒是你这家伙,也知道什么是萌跟角色吗?」
「这点皮毛,算普通常识吧。」
战场原表情淡然地说。
「像我这种角色,应该是所谓的傲娇对吧?」
你这种角色应该叫傲霸。
言归正传。
从我和羽川、以及战场原所就读的私立直江津高中,骑脚踏车大约二十分钟的路程,在距离住宅区稍远的地带,有一所补习班。
曾经有过。
据说数年前,这所补习班受到站前新开的大型补习班的影响,陷入经营危机,结果就倒闭了。而我知道这栋四层楼建筑的存在时,整栋大楼已经彻底变成了废墟,所以那些事情全部都是听来的。
危险。
私有地。
禁止进入。
诸如此类的广告牌杂乱竖立着,虽然建筑物周围被写有安全第一的围栏围住,但上头却尽是空隙,可以说是出入自由。
这栋废墟里面——住着忍野。
他未经同意擅自入居。
从春假开始算起,他已经足足住了一个月。
「话说回来我屁股好痛。整个都麻了。而且裙子都皱掉了。」
「又不是我的责任。」
「不要找借口逃避,小心我把你切掉喔。」
「切掉什么部位!?」
「我还是第一次和人共乘脚踏车,所以请你稍微温柔一点好不好。」
不是说温柔也算敌对行为吗。
真是个言行不一、颠三倒四的女人。
「那具体来说,你要我怎么做?」
「这个嘛,我只是举个例子,好比说,把你的书包拿来给我当坐垫如何?」
「你这家伙,只顾自己好,其它人怎样都无所谓吗?」
「请不要用你这家伙来称呼我,刚才就说了只是举个例子而已。」
你这样讲有什么帮助吗?
我非常怀疑。
「真是——说实在的,我看就连玛丽.安托瓦内特(注:法王路易十六的王妃,最后死于断头台,外界将她诽谤成当代恶名昭彰的奢侈王妃。)都比你还要谦虚有礼吧。」
「她算是我的徒弟呢。」
「时间顺序是怎样……」
「不要那么爱吐槽我说的话好吗?从刚才开始一直到现在,烦不烦啊,你真的很爱装熟耶。要被不认识的人听见了,人家会以为我们是同班同学咧。」
「喂,我们本来就是同班同学吧!」
有必要撇得一干二净吗。
这样说有点过分。
「真是……看样子跟你这家伙相处,似乎需要有超乎寻常的忍耐力………」
「阿良良木,这句话听起来,好像不是你的问题,而是我性格恶劣喔?」
正是这个意思。
「对了,你的书包呢?怎么两手空空。你没带书包上学吗?」
这才想到,印象中我从来也没见过战场原手上拿过东西。
「教科书我已经全部记在脑袋里了,所以都放在学校的置物柜里。我只要把文具放在身上,就不需要书包咯。而且我也没有换体育服的需要。」
「啊啊,原来如此。」
「双手不能自由活动的话,遇到紧急状况战斗起来会很不方便。」
全身凶器。
人间凶器。
「不过要把生理用品直接放在学校,我心里会有点抗拒,比较困扰的只有这部分而已。因为我没有朋友,所以没办法跟其他人借。」
「……这种事情不要毫无顾忌地拿出来讲。」
「什么嘛。这跟字面上一样只是一种生理现象,又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遮遮掩掩地反而比较猥亵吧。」
毫不遮掩的也很匪夷所思。
算了,这是个人的意见。
我不应该干涉。
我要留意的地方应该是,她说自己没有朋友这句话时,说得毫无顾忌。
「啊,对了。」
我沿着路走,找到一个比较大的入口后,转头对战场原说。我个人是不会在意衣服怎么样,不过从刚才战场原有关裙子的发言来看,她其实也是一个女生,所以应该会讨厌钻洞的时候弄乱衣服吧。
「那些文具,由我来保管。」
「咦?」
「我会负责保管好的,通通拿出来。」
「咦?咦?」
战场原一脸听到无理要求的表情,感觉就像在说「你脑筋是不是有问题」的样子。
「忍野他,该怎么说,他虽然是个奇怪的大叔,但好歹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而且——
也是羽川的救命恩人。
「——我不能让一个危险人物去见自己的恩人,所以那些文具,交由我来保管。」
「都来到这里了才讲那种话。」
战场原瞪着我。
「你根本是在算计我嘛。」
「…………」
有必要讲得那么难听吗?
尽管如此,战场原却很认真地在烦恼着,不发一语地,沉默了半晌。时而瞪着我看,时而又盯着脚边的一点瞧。
我以为她搞不好会就此转身离去,然而过了一会儿,战场原却彷佛下定决心似地,说声「我了解了」。
「拿去。」
然后她便从全身上下各个地方,宛如表演魔术般,取出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文具,交到我手中。当时在楼梯间,亮出来给我看的,似乎只是冰山一角,作为凶器也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这家伙的口袋可能通往四次元空间,说不定是二十二世纪的科技。我说要保管,但这数量夸张到连我的书包装不装得下都是个疑问。
……这种人居然不受任何限制,大摇大摆地走在马路上,不管怎么想这都是政府的行政疏失吧……
「你不要误会,这可不代表我已经对你解除防备了。」
将全部物品都交给我后,战场原说道。
「什么叫不代表……」
「假如你存心欺骗我,企图把我带进这栋渺无人烟的废墟里面,报复刚才被钉书针刺伤的事情,那就太不合理了。」
「…………」
不,我觉得这样做非常之合理。
「听清楚咯,只要我失去联络超过一分钟,就会有五千名莽汉,去袭击你的家人。」
「不用担心……你想太多了。」
「你的意思是说只要一分钟就足够了吗!?」
「你以为我是哪一国的职业拳击手啊。」
这家伙居然毫不犹豫就把我的家人当成目标。
太夸张了。
而且还说什么五千人,说谎不打草稿。
明明就没有朋友还敢撒这么大胆的谎。
「你两个妹妹,都还是国中生对吧。」
「………………」
家族成员已经被她掌握得一清二楚。
她虽然在说谎,但似乎不是在开玩笑。
我稍微露了一手不死之身,但她似乎没有完全信赖我。忍野说过,这种时候彼此的信赖是相当重要的,就这点来看,眼前的状况大概很难称得上好。
算了,也无可奈何。
接下来是,战场原自己的问题。
我只不过是个引路人而已。
我们穿过铁丝网的裂缝,进入建地范围,随后走进建筑物当中。虽然才傍晚,但因为站在大楼里面,所以四周相当昏暗。这栋大楼废弃多时,地面非常凌乱,稍不留神可能就会绊倒。
这时我忽然想到。
假如有一个空罐掉下来,对我而言那充其量只是空罐而已;但对战场原来说,那却是一个拥有十倍质量的空罐。
以相对的角度去想就会是这种结果。
十倍的重力和十分之一的重力——这问题不像以前的漫画一样那么简单。因为我们不能抱持单纯的想法,认为重量轻就等于运动能力强。更何况是在这种黑暗又陌生的地方。战场原会像野生动物般充满警戒心,或许也无可厚非。
因为就算她速度有十倍快,
强度也只有原本的十分之一。
这样来想,我似乎能够明白她不肯轻易交出文具的理由了。
而且——她没有带书包。
没办法带书包的理由,也是一样。
「……往这边走。」
战场原百无聊赖地伫立在入口附近,我握住她的手腕,主动替她带路。因为有点突兀,战场原似乎吓了一跳。
「干么啊。」
她嘴上虽然这么说,仍旧老实地跟着我走。
「可别以为我会感谢你。」
「知道啦。」
「倒是你才应该感谢我。」
「这我就搞不懂了!」
「我刚才按订书机的时候,为了避免伤口太明显,还特地把针订在内侧而不是外侧对吧?」
「…………」
这种说词就像「打脸太显眼了所以揍肚子」一样,不管怎么想都是对加害者有利吧。
「追根究底来说,要是贯穿过去的话,你从里面还是外面都是一样的吧。」
「因为阿良良木的脸皮看起来很厚,所以我凭直觉判断应该没问题。」
「你这种说法我一点都不觉得高兴。还应该没问题勒。」
「我的直觉准确度大概是一成左右喔。」
「太低了吧!」
「算了——」
战场原停顿片刻,又说:
「不管怎样,反正这些顾虑全都是多余的。」
「……也对。」
「我如果说『不死之身还真方便呢』的话,你会受伤吗?」
对于战场原的问题,
我如此回答:
「现在已经,不会了。」
现在——已经不会了。
假如是在春假期间,听到这种话——光因为这句话,就可能会对我造成致命伤,让我伤重而死也说不定。
「要说方便的确是方便;要说不便也算是不便。可以这么说吧。」
「真是模棱两可耶,听不太懂。」
战场原耸耸肩。
「大概就像『进退两难』到底是前进比较难还是后退比较难一样吧,很模棱两可的感觉。」
「这句话的『两难』不是在讲哪边比较难的意思。」
「喔,是吗。」
「而且,也不是真正的不死之身。只不过伤口复原得稍微快一点而已,其他地方跟普通的人类一样。」
「嗯——这样啊。」
战场原一脸无趣地咕哝道。
「我原本还想找个机会,对你做各种测验的说,真失望啊。」
「看来你在私底下,已经拟定了相当猎奇的计划……」
「太失礼了。我只不过是想要把〇〇稍微〇〇一下再让我〇〇一下而已。」
「〇〇里面是放什么东西!」
「我原本还想试一下这个这个和那个那个的说。」
「回答我画线部分的含意!」
忍野大多在四楼。
这里虽然也有电梯,但想当然尔并没有在运作。如此一来,选项就只剩下:敲破电梯的天花板,顺着钢索爬到四楼,或者是爬楼梯上去;不管谁来,应该都会选择后者才对吧。
我继续牵着战场原的手,爬上阶梯。
「阿良良木,我最后再郑重声明一次。」
「什么啦。」
「虽然隔着衣服可能看不太出来,但是我的肉体可能没有那种价值,让你不惜犯罪也要得到它喔。」
「…………」
看样子战场原黑仪同学,似乎有着相当强烈的贞操观念。
「用婉转的说法你听不懂吗?那就讲得具体一点好了。假如阿良良木露出下流卑劣的本性强奸了我,那我就会不择手段,用BL的方式去报复你喔。」
「…………」
她的羞耻心和谦虚度近乎零。
而且她这番话真的很恐怖。
「战场原,不光是这些话,你的行动整体看起来,好像有点自我意识过盛,或者应该说,你的被害妄想症是不是严重了点?」
「真讨厌。就算是实话,也有分该说跟不该说的吧。」
「原来你有自觉……」
「话说回来,那个叫忍野的人居然敢住在这种随时可能会崩塌的大楼,还真不简单呢。」
「啊啊……因为他是个非常奇特的怪人。」
要是问我他跟战场原相比谁比较怪,我一时之间也很难回答。
「是不是应该事先联络他一下呢?虽然现在才讲也太晚了,不过毕竟是我们有事要找他谈。」
「我对你这句符合常识的发言感到惊讶无比,但很可惜,他没有手机。」
「我觉得他实在来历不明,就算说他是可疑人物也不为过。他究竟是做什么的人呢?」
「详细情形我不是很清楚——不过他说他『专门』处理像我跟你这类的事情。」
「嗯——」
这完全称不上是说明,尽管如此,战场原却并没有继续追究。她也许是认为反正等下就会见到面,又或许是认为问了也是白问吧。无论何者都是正解。
「唉呀,阿良良木,你把表戴在右手呢。」
「嗯?啊,对啊。」
「你个性很乖僻吗?」
「你应该先问我是不是左撇子才对吧!」
「喔。所以呢,到底是怎么样?」
「…………」
我是很乖僻没错。
四楼。
这里原本是补习班,所以有三处构造类似教室的房间——只不过每间教室的门都已经毁坏,和走廊已经一体化。忍野会在哪里呢,我先从最近的教室开始看起,一探头——
「哦——阿良良木老弟,你终于来啦。」
忍野咩咩,就在里面。
他将数张破烂不堪已遭腐蚀的书桌拼凑在一起,用塑料绳绑住,制作成简易型的睡床(其实连床都称不上),盘腿坐在上头,正面向这边。
彷佛早已料准我的到来。
他仍旧是个——宛如能洞悉一切的男人。
相对地,战场原则是——明显地,退缩了。
尽管我事前已大略提过,但忍野那副邋遢的德性,想必远远脱离了时下高中女生的审美标准吧。虽说住在这种废墟里面,大概任谁都会变成那副肮脏模样,不过就连身为男性的我,看到忍野的外观,只能说是缺乏清洁感……假如真要我老实说的话,也只能用缺乏清洁感去形容了。然后除此之外最要命的是,他还穿着带有迷幻色彩的夏威夷衫。
其实我常会想,这个人居然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总觉得很受打击……而羽川则因为品行敦厚,丝毫不会将这种事情放在心上。
「怎么,阿良良木老弟,今天又带不同的女孩子过来啊。每次见面你都会带着不同的女生——还真是,可喜可贺啊。」
「别消遣我了,不要随便给人设定那种轻浮的角色属性。」
「哦——嗯?」
忍野他——
目光深远地,遥望着战场原。
彷佛正端详着,她背后的某样东西。
「……小姐,你好,敝姓忍野。」
「你好——我叫战场原黑仪。」
战场原姑且算是有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看样子她不是那种会随便毒舌的人。至少对年长的人她还懂得基本的礼节。
「我和阿良良木是同班同学,从他口中听说了有关忍野先生的事情。」
「喔——这样啊。」
忍野若有所思地轻轻颔首。
接着他低头取出香烟,叼在嘴里。但却只是用嘴叼着,并没有点火。窗户早已失去窗户的功能,只剩下不成形的玻璃碎片,忍野将香烟前端,朝向窗外的景色。
然后隔了好一阵子,才转过来看我。
「你喜欢直浏海的女生是吗,阿良良木老弟。」
「就说不要把人说得那么轻浮。什么喜欢直浏海,那种家伙听起来就是单纯的萝莉控吧,别把我跟你那一辈青春期在『天才老爸俏皮娃(FullHouse)』陪伴中度过的世代混为一谈(注3:在1987~1995年播出的美国影集。)」
「是吗。」
忍野笑了笑。
听见他的笑声,战场原蹙起眉头。
也许是萝莉控这个字眼让她感到不舒服。
「呃,详细情形由她本人来说就行了,总而言之,忍野——这家伙大约在两年前——」
「不要叫我这家伙。」
战场原用毅然的语气说道。
「那我应该怎么称呼你才对啊。」
「战场原大人。」
这女的脑袋没问题吧。
「……JAN-CHANG-YUAN-DA-REN。」
「我无法接受汉语拼音式的发音,给我好好说。」
「战场原小妹。」
我的眼睛被她用力一戳。
「会失明耶!」
「谁叫你先失一言。」
「这算什么等价交换……」
「铜四十公克、锌二十五克、镍十五公克、腼腆五公克,再加上九十七公斤的恶意,我的谩骂就是这样提炼出来的。」
「几乎全部都是恶意嘛!」
「顺便告诉你腼腆那部分是骗人的。」
「最不可缺的要素居然被你删掉了!」
「真罗嗦耶。再不收敛一点我就把你的绰号取作生理痛喔。」
「你不惜贬低自己,也要霸凌我吗?」
「什么嘛。这就像字面上一样只是一种生理现象,又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
「带着恶意的话另当别论了吧!」
至此,战场原似乎感到满足了,终于重新转向忍野。
「接下来,首先最重要的是我想要先问清楚。」
战场原的语调与其说是对着忍野,不如说是同时对我和忍野发问,她说完,伸手指向教室的一角。
在那里,有个双手抱膝的小女孩,看上去才八岁左右,年纪小到即使在补习班这种场所也显得格格不入,她一头金发,头戴防风眼镜帽,皮肤白皙,正抱膝坐在地上。
「……那女孩,到底是什么?」
从「是什么」这个问法来看,战场原想必也已经察觉到,那女孩是某种存在了吧。更何况,女孩始终以一种连战场原都瞠乎其后的锐利眼神,集中视线死瞪着忍野,这点稍微有感觉的人,应该都能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啊,不用在意那个。」
我抢在忍野之前,先向战场原说明道。
「她只是坐在那边而已,什么也没办法做——所以什么也不是。既没有影子也没有形体。没有名字也没有存在,她就只是这样的一个孩子。」
「不不不,阿良良木老弟。」这时忍野插嘴说。「没有影子跟形体,而且没有存在,这些你说的没错,不过名字我昨天帮她取好了。毕竟她在黄金周有好好为我工作,而且没有一个可以称呼的名字说真的实在非常不方便。再加上,要是一直没有名字的话,无论经过多久她还是会一样凶恶。」
「咦——取了名字啊,叫什么名字呢?」
虽然这话题会把战场原冷落在一旁,但出于兴趣,我还是问了。
「取名叫,忍野忍。」
「忍——嗯。」
充满日本风味的名字。
不过这种时候,叫什么其实都无所谓。
「心字头上一把刀,很适合她的好名字对吧?姓氏就直接用我的,正好当中也有个忍字,双重的忍字带有三重的意义。以我来说,这名字取得感觉还不赖,我相当中意呢。」
「挺好的不是吗?」
其实,真的叫什么都无所谓。
「我左思右想,最后决定就从『忍野忍』或『忍野志乃』两者当中选一个。不过比起言语上的统一,我更优先考虑了语感的好坏,而汉字的排列稍微有点像那位班长妹的调调,对我来说分数更高。」
「感觉不错啊。」
我发誓真的叫什么都无所谓。
呃,当然,志乃应该不包括在内。
「所以——」战场原终于感到不耐烦地说:「那个女孩子到底是什么啦。」
「所以刚才就说了——什么都不是啊。」
吸血鬼的落魄下场。
美丽吸血鬼的空壳。
跟她说这些也没用吧?反正这跟战场原无关,是我个人的问题。是我从今以后一辈子,都必须继续背负的业障。
「什么也不是吗,那就算了。」
「…………」
真是个淡泊的女人。
「我的祖母经常说,性情淡泊一点也没关系,只要能长得身强嘴贱就好。」
「身强嘴贱是什么东西。」
张冠李戴乱造成语。
就像把危地马拉讲成瓜地喇嘛一样的感觉。
「重点是——」
战场原黑仪将视线从原吸血鬼、肌肤白皙,现名忍野忍的金发少女身上,转向忍野咩咩。
「听说你可以帮我。」
「帮你?怎么可能。」
忍野以惯用的语气,开玩笑似地说道。
「是你自己救自己的,小姐。」
「…………」
喔喔。
战场原眼睛瞇成一半了。
露骨地在表示怀疑。
「截至目前为止——已经有五个人对我说过相同的话了。而那些家伙全部都是骗徒。你也跟他们同类吗?忍野先生。」
「哈哈——这位小姐,精神相当好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啊?」
怎么连你也用那种挑衅的方式说话。这招用在羽川之类的对象,或许会有效果,然而对战场原却完全无效。
她是遇到挑衅会先发制人直接还击的类型。
「哎呀,好了好了。」
逼不得已,我只好出面调停。
强行介入两人之间。
「别多管闲事,我会杀了你喔。」
「…………」
刚才这个人,非常若无其事地说要杀死我。
为何怒火会波及到我身上来啊。
这女人简直就像一颗烧夷弹。
可以用来形容她的方式,真是多得不胜枚举。
「算了,不管怎样——」
忍野相形之下,显得轻松自在。
「如果不告诉我详细经过,就没办法继续说下去吧。我可不擅长读心术之类的东西。我非常喜欢聊天,因为我本性是个长舌公嘛。不过我会严守秘密的,放心放心。」
「…………」
「呃,啊,那就由我先来,做个简单的说明——」
「不用了,阿良良木。」
战场原再度出声,打断了正准备说明大致情况的我。
「我自己来讲。」
「战场原——」
「我自己可以讲。」
她如此说道。
005
两小时后。
我离开了忍野和吸血鬼忍所居住的补习班废墟,来到战场原的家。
战场原的家。
民仓庄。
木造的两层楼公寓,屋龄三十年。有白铁皮钉制的公用信箱。附设简陋的淋浴间和冲水马桶。有所谓的一房一厨,空间约三坪大,附带小型流理台。距离最近的公车站牌,要步行二十分钟。房租平均三万至四万日币不等(含公设费•管理费•水费)。
这和之前我从羽川那边听到的传闻相差甚远。
或许是因为我的疑惑全写在了脸上的缘故,战场原主动解释了我连问都还没问的事情。
「因为我母亲迷信奇怪的宗教。」
仿佛在找借口般。
宛如在掩饰什么一样。
「她不但把全部财产都拿去进贡,最后还背负了高额债务。正所谓骄者必败啊。」
「宗教吗……」
沉迷于敛财的新兴宗教,
那将会招致多么可怕的后果。
「结果在去年年底,他们达成离婚协议,我由父亲抚养,两个人一起住在这边。虽然说是两人一起生活,不过因为借款是用爸爸的名字去借的,所以现在爸爸为了还钱,每天奔波劳碌忙于工作,所以不常回家。事实上等于我一个人独居,真是轻松自在啊。」
「…………」
「唉呀,学校通讯簿上登记的还是以前的地址,也难怪羽川同学会不知道咯。」
喂喂,
这样好吗?
「我不想让将来有一天可能会变成敌人的人,知道我现在的住所。尽可能不要。」
「敌人吗……」
虽然觉得这个说法太夸张,但既然有着不欲人知的秘密,会抱持高度警戒,或许也不是没有道理。
「战场原,令堂之所以会沉迷于宗教——该不会是为了你的关系吧?」
「真是讨人厌的问题啊。」
战场原笑了笑。
「天晓得,我也不知道,也许不是吧。」
真是——讨人厌的回答。
因为我问了讨厌的问题,或许这也是理所当然吧。
这确实是个很讨厌的问题,回想起来甚至会让我陷入自我厌恶当中。我不该问出口,也许战场原这时候才正应该发挥最擅长的毒舌,将我痛骂一顿。
既然是在一起生活的家人,女儿的体重消失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们不可能会没发现——更何况身为母亲,绝对会发现到才对。这跟只要同班上课就好的学校不一样,最重要的独生女,身体发生了如此异常的现象,她母亲肯定能轻易地察觉到。况且,医生实际上也束手无策,每天只能反复持续地检查,事情要是演变成这样,她母亲会转而寻求心灵的寄托,也不应该被任何人责怪吧。
不,也许应该要被责怪。
那不是我能了解的事情。
何必不懂装懂。
总之。
总之我现在——在战场原她家,民仓庄二〇一号室里,端坐在坐垫上,盯着矮桌上泡好茶的茶杯发呆。
原本以为这个女人,肯定会叫我「待在外面等」,没想到她毫不犹豫地,直接邀我进屋,甚至连茶都端出来了。还真是有些意外。
「我会好好虐待你的。」
「呃……?」
「不对,是招待才对。」
「………………」
「不,还是要用虐待才对吗……」
「用招待才是无懈可击的正确答案!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答案了!能够自己纠正自己的错误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真不愧是战场原同学!」
……如此这般,我们顶多只有这种程度的对话,对我而言实在伤脑筋到极点。况且,我要说什么「竟然进到才刚认识的女孩子家里」之类的青涩台词,这场合也不太对。所以只好,一直盯着杯子里的热茶看。
而战场原她,此刻正在淋浴。
为了洁净身体所做的除秽仪式。
忍野方才交代她,要用冷水冲洗身体,再换套衣服,不是全新的也没关系只要干净就好。
简单来说,我是被迫要陪她一起回来——嗯,毕竟从学校到忍野那边是坐我的脚踏车去的,这也算理所当然的事情,而且除此之外忍野还交代了许多细节,所以我也无可奈何只好配合了。
我环顾这间很难想象是年轻女孩房问、单调简陋的三坪住处,接着把背靠在身后的小衣橱上——
开始回想,方才忍野所说的话。
「重蟹。」
当战场原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虽然内容并不长,但总而言之,她将事情的背景经过,按照时间顺序叙述完之后,忍野点了点头,说声「原来如此」,又抬头望了天花板片刻,接着便像忽然想到什么似地,说出这两个字。
「重蟹?」
战场原反问道。
「那是九州岛山间一带的民间传说。随着地区不同而有重力蟹、重石蟹以及重石神等称呼,将螃蟹跟神灵连结在一起。细节部分众说纷纭,不过共通点都是——会让人类失去重量。我还听说一旦遇上了——运气不好遇上的话,那个人的存在感就会越来越薄弱。」
「存在感——」
梦幻。
非常——梦幻的存在感。
现在反而——很美。
「岂止存在感,还有发生过就连存在本身都消失的可怕例子喔。类似的名称在中部一带也有所谓的重石石,不过那应该是完全不相干的系统。毕竟那边是石头,我们现在是说螃蟹。」
「所谓螃蟹——是指真正的螃蟹吗?」
「别傻了,阿良良木老弟。宫崎或大分那一带的山间,根本不可能捉得到螃蟹吧。只是单纯的民间故事罢了。」
忍野一副打从心底傻眼的样子说道。
「当地没有的东西比较容易成为话题,空穴来风或背后造谣本来就比较好炒作不是吗?」
「螃蟹是日本原来就有的东西吗?」
「阿良良木老弟想讲的是美国螯虾吧?你不知道日本传说『猿蟹合战』吗?的确,俄罗斯有很著名的螃蟹怪谈,中国也不少,但是日本也毫不逊色啊。」
「啊啊,原来如此,猿蟹合战是吧,这样一讲的确是有这回事。不过,你说宫崎一带——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呢?」
「在日本乡下被吸血鬼袭击的你不要拿那种问题来问我啦。反正地点本身并没有意义可言吧。只要有那样的情况——就会在那里发生,仅此而已。」
当然,地理和气候也很重要,忍野又补上这一句。
「这类的故事,不是螃蟹也没关系。也有对方是兔子的传说,除此之外——虽然跟小忍无关,但提到美丽女子的传说也不少。」
「嗯……就好像月亮的图案一样呢。」
话说,忍野怎么随便叫人家小忍。
虽然这跟故事无关,但我稍微同情起她来了。
她明明是传说中的吸血鬼……
真悲哀啊。
「好了,既然这位小姐说她遇到的是螃蟹,那这回就是螃蟹了吧。这也算是普通的案例。」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战场原用强势的态度,向忍野问道。
「叫什么名称,那种事情根本不重要——」
「没那回事,名称是很重要的喔。就像我刚才告诉阿良良木老弟的一样,九州岛深山里并没有螃蟹,在北方或许有,但出现在九州岛仍属相当罕见。」
「河蟹的话应该捕得到不是吗?」
「也许吧,不过那无关乎本质上的问题。」
「怎么说?」
「它在本质上并非螃蟹,原本可能是神灵。感觉就像从重石神,衍生为重石蟹一样——不过,这是我个人独创的理论。一般都认为螃蟹才是主角,神灵是后来添加的。但认真来想,的确,这两个说法至少也应该是同时产生的。」
「不管你是一般认为的还是认真想都好,那种鬼怪我根本就不知道。」
「哪有不知道的道理,毕竟——」
忍野说。
「你已经遇上了。」
「…………」
「而且——它现在也还在那里。」
「意思是——你看得到什么吗?」
「我什么也看不到啊。」
忍野说着,便愉悦地笑了起来。那种过度爽朗的笑声,似乎仍旧让战场原感到不舒服。
我也有同感。
那只会让人觉得他在嘲弄人。
「说什么看不到,简直是推卸责任嘛。」
「会吗?魑魅魍魉之类的东西,人类基本上都是看不到的吧。这点谁都一样,而且怎样也摸不到,这才是正常的。」
「是正常没错。」
「大家说幽灵没有脚,或是吸血鬼不会倒映在镜子上,可是这些根本都不是问题所在,基本上那种东西,原本就是无法确认、无法定义的——只不过,小姐,谁都看不到,而且怎样也摸不到的东西,究竟有没有可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呢?」
「究竟有没有可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你自己刚才不是说过就在那里吗?」
「我是说过啊。可是没人看得到,而且怎样也碰触不到的东西,不管存在或不存在,这点就科学上来讲都是一样的吧?无论在那里或不在那里,全都是一样的。」
总之就这么回事,忍野说。
战场原一脸难以接受的表情。
的确,这不是一个可以接受的解释。
从她的立场来看。
「其实,小姐,你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喔。在你旁边的阿良良木老弟,不光是遇上还被袭击呢。而且还是被吸血鬼袭击,身为现代人真是一大耻辱啊。」
少罗嗦。
不用你管。
「相较之下,小姐你简直好太多了。」
「为什么?」
「所谓的神灵,其实无所不在。既无所不在,又不存在于任何地方。早在你变成那样以前,它们就存在于你的周围——也可以说都不存在。」
「真像在说禅呢。」
「这是神道啊,算修验道吧。(注:日本一种包含佛教、道教、阴阳道、禁咒道等各派融合体的综合型宗教。)」
忍野说:
「可别误会喔,小姐。你并非因为什么的关系才变成这样子——只是立场稍微不一样了而已。」
事情从一开始,本来就是这样。
忍野现在这样说——说法和放弃诊治的医师一样,几乎没有两样。
「观点不一样?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意思就是我看不惯你摆出那种自己是受害者的模样啦,大小姐。」
忍野突如其来地,呛出犀利的言词。
就像我那时候一样。
或者说,像羽川那时候一样。
我留意着战场原的反应——然而她却没有反唇相讥。
仿佛坦然接受了。
看见这样的战场原,忍野「哦——」地一声,似乎感到佩服。
「挺意外的,我还以为,你只是个任性骄纵的大小姐罢了。」
「为什么——你会那样认为?」
「因为会遇上重石蟹的人,大抵来说都是那种型的。毕竟它不是想遇就可以遇到的,通常也不是会危害人类的神灵,跟吸血鬼并不一样。」
不会危害人类?
既不会危害——也不会攻击?
「也和会附身的妖怪不一样。它仅仅只是存在于那里而已。只要你不去期望些什么——愿望就不会实现。唉呀,我本来没打算管这么多的。因为我没有想要帮大小姐你啊。」
「…………」
只有自己——才能够救自己。
忍野总是这么说。
「你知道吗?小姐。这是国外的一个民间故事:某处有个年轻人,心地非常善良,某天,年轻人在街上巧遇一名奇特的老人。这名老人拜托年轻人将影子卖给他。」
「影子?」
「没错。就是在太阳下,会出现在脚边的影子。老人说请用十枚金币的价格卖给我。而年轻人就毫不犹豫地卖了。以十枚金币的价格。」
「……然后呢?」
「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很难说——没有实际面临那种状况,是不会知道的。也许会卖,也许不会。这种事情,也要看价格才能决定。」
「很正确的答案。好比说,有人会问金钱跟性命哪个比较重要,这种问题本身就很奇怪。即使讲起来同样是钱,一圆和一兆圆的价值也大不相同,就连生命的价值,也因人而异。什么生命一律平等,那是我最憎恶的低俗言论。算了,这不重要——总之那个年轻人,并不认为自己的影子比十枚金币还要有价值,这也难怪,毕竟影子这东西,就算没有了,实际上也不会造成任何困扰嘛,不会产生任何的不便。」
忍野比手画脚地,继续讲下去。
「可是,结果呢,年轻人却遭到了镇上群众与家人的迫害,和周围格格不入。大家都说他没有影子感觉好诡异。这也难怪,的确很诡异啊。虽然有时候也会用阴影来形容诡异的事物,但没有影子更加诡异吧。理所当然存在的东西居然会没有——也就是说,年轻人将理所当然的东西,用十枚金币的价格卖掉了。」
「…………」
「年轻人为了拿回影子,四处寻找老人的下落,然而却不管怎么找,不管找多久,始终都无法找到那名奇特的老人——就这样,锵锵。」
「那究竟——」
战场原她——
表情不变地,对忍野响应道。
「这故事究竟代表着什么意思?」
「嗯,没有什么意思啊。我只是觉得这故事可能会让小姐感同身受,产生共鸣吧。卖掉影子的年轻人与失去体重的小姐,就这样。」
「我并没有——卖掉自己的体重。」
「对啊,没有卖掉,而是以物易物。失去体重,也许会比失去影子更不方便——尽管如此,论起和周围的格格不入,这两者是大同小异。不过——只有这么单纯吗?」
「什么意思?」
「就是『只有这么单纯吗』的意思。」
忍野一副话题到此结束的模样,在胸前击掌道:
「好,我了解了。如果想要取回体重,那我就助你一臂之力吧。毕竟是阿良良木老弟介绍来的。」
「……你愿意——救我吗?」
「不是救你。只是助你一臂之力。」
这个嘛,忍野看看左腕的手表确认时间。
「现在太阳还没下山,你先回家一趟吧。然后用冷水清洗身体,换上干净的衣服再过来好吗?我这边也要先做个准备。你是阿良良木老弟的同学,这就表示你也是那间高中的模范学生吧,小姐你可以半夜从家里出来吗?」
「没问题,小事一桩。」
「那么,午夜十二点左右,重新在这里集合,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只不过——你说要换干净的衣服?」
「不用全新的也没关系。穿制服的话,会有点糟糕,毕竟每天都在穿对吧。」
「……谢礼呢?」
「啥?」
「请不要装傻。你不是义务帮忙我的吧?」
「嗯,嗯嗯——」
这时候,忍野转过来看着我。
彷佛在估算我的价值般。
「嗯,如果这样会让你心情轻松点的话,那我就收点谢礼吧。这个嘛,好,就十万日币。」
「……十万——」
战场原复诵这个金额。
「十万圆——是吗?」
「这个金额只要在快餐店打工一、两个月就能赚到手了吧。我认为很妥当。」
「……这跟我那时候的价码差很多耶。」
「是吗?我记得在帮班长妹处理的时候,也是收十万圆啊。」
「你当时跟我开口要了五百万耶!」
「没办法,因为是吸血鬼嘛。」
「不要随便把理由都推到吸血鬼身上!我最讨厌那种盲目跟随流行的风潮!」
「你付得起吗?」
忍野一边敷衍着忍不住插嘴吐槽的我,一边朝战场原问道。
「当然。」战场原说:「不管用什么方法,我一定会付给你。」
于是——
于是,两小时后——的现在。
我在战场原的家。
再一次——环顾四周。
十万日币的金额,对普通人而言也不算小数字,对战场原来说更是超乎寻常的巨款吧。看着三坪大的房间,我不禁心想。
除了衣柜与矮桌、小型书柜以外这里什么也没有。以战场原杂食性的阅读习惯来看,屋内书本的数量略少,这方面恐怕都是靠着善加运用旧书店和图书馆来补足的吧。
简直就像以前的穷苦学生。
不,战场原实际上就是这样子吧。
据她所说,学校方面也是靠奖学金就读的。
忍野刚才说,战场原比我好运多了——虽然讲起来好像是这样,实际上究竟如何呢,我不由得陷入沉思。
的确——就生命危险的层面,或是给周围带来的困扰而言,被吸血鬼袭击可不是开玩笑的。我好几次都觉得死了还比较轻松,即使到现在,我有时也忍不住会去想:要是当时有个万一的话该怎么办。
所以——
战场原也许算是,不幸中的大幸。然而——想想我从羽川那边听到、有关战场原国中时候的事情,又觉得要这样简单地下定论或认定,似乎有些牵强。
至少,这样是不公平的吧。
我忽然想到。
羽川她——羽川翼又是如何呢。
羽川翼一自己的情况。
名为翼一——拥有一对异形翅膀的女人。
就像我遭到吸血鬼袭击,战场原遇到螃蟹一样,羽川也曾受到猫的魅惑。那是发生在黄金周的事情。过程极为悲壮凄绝,结束后回想起来,彷佛久远的往事般,然而那一切只是数天前的事件而已。
话虽如此,但羽川却几乎完全丧失了黄金周那段时间的记忆。她本人可能只知道托了忍野的福事件才得以解决,也或许根本什么都不知道,然而我却——记得一清二楚。
总之那是,相当棘手的事件。
已经有过吸血鬼体验的我都这么认为了。猫居然会比鬼更恐怖,这种事情我根本连想都没想过。
从生命危险的角度来看,单纯来说羽川比战场原要悲惨得多了,但是我一想到——战场原究竟以什么样的心情走到现在这点。
一想到现状。
一深入思考。
就连温柔也会视为敌对行为的人生,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卖掉影子的年轻人。
失去体重的她。
我,无法理解。
这并不是——我能理解的事情。
「我冲好澡了。」
战场原从浴室走了出来。
一丝不挂地。
「咕哇啊啊啊!」
「麻烦让开一下,你这样我没办法拿衣服。」
战场原泰然自若地,不耐烦地拨弄湿答答的头发,一边指着我背后的衣柜。
「衣服!快把衣服穿上!」
「所以说我现在正要穿啊。」
「为什么现在才要穿!」
「你的意思是叫我不要穿吗?」
「我是叫你先穿好再出来!」
「我刚才忘了带进去啊。」
「那你好歹用毛巾遮一下啊!」
「才不要咧,那种小家子气的作风。」
她用一脸坦然的表情,大大方方地说道。
很显然这时候争论也没意义了,所以我匍匐着从衣柜前爬开,移动到书柜前方,彷佛在细数架上排列的书本般,将视线和思考集中在书架上。
呜呜呜。
第一次看到了,女性全裸的身体……
可……可是总觉得好像不太对,跟我原本想的不一样。尽管我并未抱持任何幻想,但我所期望的,我梦想中的,应该不是这种裸体万岁的完全开放感才对……
「要干净衣服吗,穿白色的是不是比较好?」
「我不知道啦……」
「我的内裤跟胸罩,全部都是有花纹的耶。」
「我不知道啦!」
「我只是征求一下意见而已,为什么你要大声嚷嚷啊,莫名其妙,你有更年期障碍是不是?」
打开衣柜的声音。
衣服摩擦的声音。
啊啊,不行。
烙印在脑海里面挥之不去了。
「阿良良木,你该不会是,看见我的裸体而欲火焚身了吧。」
「就算真的是那样也不是我的责任!」
「你敢碰我一根手指头试试看,我会马上咬断舌头的。」
「哎呀——真是个守身如玉的女孩子呢!」
「我是说咬断你的舌头。」
「太可怕了你!」
什么跟什么啊。
也许要以我的角度去理解这个女人,根本是异想天开。
人类是没办法理解人类的。
这明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好了,你可以转过来咯。」
「确定吗,真是的……」
我从书柜前转身,面向战场原。
她还穿着内衣裤。
连袜子也没穿。
还摆出非常煽情的姿势。
「你这家伙到底有何目的!」
「什么嘛,我是为了答谢今天的事情才特别大放送的说,你至少也高兴一下吧。」
「………………」
这是为了答谢吗。
搞不懂她在想什么。
真要说的话,比起道谢我更希望你能道歉。
「你至少也高兴一下吧!」
「你恼羞成怒了吗?」
「礼貌上你应该要说一点感想吧!」
「感、感想……」
基于礼貌吗?
该说些什么才好呢?
呃——这个……
「你身、身材不错嘛,类似这种话吗……?」
「……低级。」
战场原彷佛在看腐坏的厨余般表示唾弃。
不,应该说她的语气当中夹带着怜悯。
「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会当一辈子处男。」
「一辈子!你是未来人吗?」
「别乱喷口水好不好,处男会传染耶。」
「女生会被传染处男才怪!」
不对,就算是男生也不会被传染。
「慢着,怎么从刚才开始就以我是处男为前提在进行对话啊!」
「因为本来就这样啊。应该没有小学生肯跟你交往吧。」
「我对这句发言有两项异议!第一我不是萝莉控,然后第二,只要我认真去找肯定会有愿意跟我交往的小学生才对!」
「第一点如果成立,第二点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吧。」
「…………」
的确没必要。
「不过算了,我的确是说了有偏见的话。」
「你知道就好。」
「别乱喷口水,会传染别人处男耶。」
「我就承认吧,我是处男没错!」
我被迫说出充满耻辱的告白。
战场原一脸满意地点点头。
「一开始先老实承认就好了嘛。这样的好运,足以匹敌你剩余寿命的一半呢,所以你不应该做无谓的争辩。」
「你是死神吗……?」
只要用寿命交换,就能看见女性的裸体吗?
真是了不起的死神之眼呢。
「你用不着担心——」
战场原边说边从衣柜取出白衬衫,穿在水蓝色的胸罩上。这时候要是我再转头看书柜、数上面有几本书的话也实在很蠢,所以我决定看着她的动作。
「羽川那边我会替你保密的。」
「这跟羽川有什么关系?」
「她不是你单恋的对象吗?」
「才不是。」
「这样啊。因为你常常和她说话,我以为绝对准是那样没错,所以才想套你的话看看。」
「不要在闲聊当中套别人的话。」
「真罗嗦耶,你想被我处分掉吗?」
「你哪里来那种权力啊。」
不过,原来战场原也会不动声色地暗中观察班上的事情吗?原本以为她可能连我是副班长这件事情都不知道咧。只不过,她会做观察也是因为大家将来有一天可能会变成敌人的缘故?
「每次都是她主动来找我说话的。」
「好大的口气。你想说是羽川在暗恋你吗?」
「绝对不是那样。」我接着说:「羽川只是单纯地喜欢照顾人罢了。单纯,而且过度地。她有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误解,认为最没用的家伙同时也是最可怜的。她觉得没用的家伙都很容易吃闷亏。」
「那的确是令人啼笑皆非的误解。」
战场原点头道:
「最没用的家伙明明就只是最愚蠢而已。」
「……呃不,我并没有说得那么严重。」
「你全都写在脸上了啊。」
「我才没有!」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刚才事先帮你写好了。」
「你最好是准备得这么周到!」
其实——
无须我多做解释,战场原自己应该也非常清楚羽川的个性才对。今天放学后,当我询问战场原的事情时,羽川似乎——十分关心战场原的样子。
或许正因为羽川的个性就是这样也说不定。
「羽川她也——受过忍野的帮助是吗?」
「嗯,对啊。」
战场原将衬衫最后一颗钮扣给扣好,再套上白色针织毛衣。看样子她似乎打算先穿好上半身再来决定下半身的搭配。原来如此,每个人都有各自习惯的穿衣顺序。战场原毫不在意我的视线,将身体正对着我,继续穿衣服的动作。
「嗯——」
「所以——你姑且可以相信忍野吧。虽然他很爱开玩笑,个性轻浮,是个喜欢逗人开心又容易得意忘形的家伙,不过他的能力值得肯定。你可以放心,毕竟不光是我一个人,还有羽川可以作证,这点应该错不了吧。」
「是吗。不过,阿良良木。」
战场原说:
「很抱歉,我对忍野先生,连一半的信任都没有。到目前为止,我已经被骗了好几次,没办法这么轻易地相信别人。」
有五个人——说过同样的话。
五个人,都是骗徒。
而且——
那还不是——全部吧。
「就连医院,也只是例行公事地去复诊罢了。坦白说,我对这种体质,几乎已经放弃了。」
「放弃……」
心灰意冷。
舍弃某些事物。
「这个奇妙的世界,绝对不会有梦幻魔实也或九段九鬼子(注:梦幻魔实为漫书《梦幻绅士》的主角,九段九鬼子为漫书《学校怪谈》的主角。这两部作品有关联性,作者皆为高桥叶介。下一句提到的咔美勒,也同样为《学校怪谈》的角色。)存在的。」
「咔美勒之类的,搞不好真的存在也不一定。」
战场原用充满讽刺的语气说:
「我偶然在楼梯上滑倒,偶然被你接住,而你偶然在春假被吸血鬼袭击,偶然被忍野这个人所救,而他也偶然和班长扯上关系,然后这次他又更偶然地想要助我一臂之力——这个天真乐观的状况我实在没办法想象。」
战场原开始脱起针织毛衣。
「你好不容易穿好了,为什么要脱掉啊。」
「因为我忘记要吹头发了。」
「你该不会只是一个普通的笨蛋吧?」
「你说话不要那么失礼好吗?万一我心灵受创的话可就糟糕了。」
那把吹风机看起来非常昂贵。
她似乎是个注重仪容的人。
以这个角度来观察,战场原现在身上所穿的内衣裤,确实是相当时髦的款式,然而我总觉得,直到昨天为止还极度魅惑地影响着我大半人生让我心生憧憬的内衣裤,如今看来却只是一块布料而已。我莫名地感觉到,内心的创伤正以现在进行式逐渐向下深植。
「我想得太乐观啊……」
「难道不是吗?」
「也许吧。不过,又有何不可呢?」我接着说:「就算想得乐观一点,又何妨。」
「…………」
「反正又不是在做什么坏事,也没有投机取巧,只要能堂堂正正的不就好了。就像你现在一样。」
「像我现在一样?」
战场原愣了一下。
她似乎没注意到自己的器量有多大。
「并没有——在做什么坏事,是吗?」
「不对吗?」
「嗯,也对。」
然而,战场原她说完这句后——
「不过——」
紧接着,又说:
「不过——或许有投机取巧也说不定。」
「咦?」
「没事。」
战场原吹干头发,将吹风机收好,又重新开始着装。她把刚才被头发沾湿的衬衫和针织毛衣用衣架吊起晾干,从衣柜翻找别的替换衣物。
「如果下辈子再投胎转世的话——」战场原说:「我想要变成KURURU曹长。」
「…………」
没头没脑的发言,而且不用等转世,我个人认为已经有半分像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不是觉得我这句话没头没脑,而且凭我是绝对没办法变成他的对吧。」
「呃,差不多意思,对了一半。」
「果然。」
「……你起码也说想要变成DORORO兵长吧。」
「心灵创伤开关这个词汇,对我来说太过写实了。」
「是吗……不过——」
「没什么口不可是的。」
「什么叫『口不可是的』。」
我连这句话错在哪里都摸不着头绪。
当然我也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我正如此心想时,战场原又忽然改变话题问道:
「对了,阿良良木,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虽然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什么事?」
「月亮的图案,是指什么东西?」
「呃?什么意思?」
「刚才在忍野先生那边,你不是有提过吗?」
「我想想……」
啊。
对了,我想起来了。
「忍野那家伙不是说,那个螃蟹有时候也会变成兔子或美女的版本吗?就是那个意思。有关月亮的图案方面,日本认为看起来像是月兔在上面捣麻糬,但国外则认为月亮的图案看起来像螃蟹,或是美女的侧脸。」
当然,我也没有亲眼见过,只是民间故事都这么讲。战场原听了,说声「原来如此」,一脸新奇地附和道:
「你居然知道那么无聊的事情,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你感到敬佩呢。」
她说是无聊的琐事,
又说对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敬佩。
于是,我决定趁机炫耀一番。
「没什么,我对天文学和宇宙科学可是懂很多喔,因为我有一阵子很迷这些东西。」
「算了吧,少在我面前要帅。反正我已经彻底看穿了,反正你除此之外根本一无所知对吧?」
「你知道什么叫言语暴力吗?」
「那你就去叫言语的警察来啊。」
感觉就算是现实中的警察也没办法对付她。
「我可不是知识贫民喔。嗯——对了,好比说,在日本境内,提到月亮的图案自然就想到兔子,不过你知道为什么月球上会有兔子吗?」
「月球上没有兔子喔,阿良良木,你都已经是高中生了还相信那种故事吗?」
「假设,曾经有的话。」
咦,不应该用现在式吗?
假设曾经有过的话?
这样说好像不太对……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神明,又或者是佛祖,唉呀,是什么都好,总之故事在说兔子为了神明,自己跳入火堆中,当成把身体烤熟,献给神明的供品。而神明被兔子的自我牺牲所感动,为了要让众人永远不忘记兔子的奉献,便在夜空中的月亮留下兔子的身影。」
这只是小时候在电视上看过的模糊记忆,要称为知识稍嫌松散,不过故事大纲应该八九不离十。
「神明也很过分呢,那样一来兔子不就像斩首是示众一样,死后还要让人观赏。」
「故事不是那个意思。」
「兔子也真是的,以为只要表现出自我牺牲的精神,就可以得到神明的认同,它的心机实在耍得太明显了,真是肤浅。」
「故事绝对不是那个意思。」
「不管怎么样,对我来说都是无法理解的故事。」
战场原如此说着,
又开始着手脱下刚穿好的新上衣。
「……你这家伙,其实只是想要向我炫耀自己引以为傲的肉体对吧?」
「什么叫引以为傲的肉体,我才没有那么自恋。我只是不小心把衣服穿反,而且还前后颠倒了。」
「真是巧妙的失误哪。」
「不过我的确不擅长穿衣服。」
「简直像小孩子一样。」
「不是。是因为太重了。」
「啊!」
我太疏忽了。
原来如此,既然书包会太重,想必衣服也是一样的吧。
一旦重量变成十倍,即便是衣服也非同小可。
我要反省。
刚才的发言实在是不够贴心,有欠谨慎。
「只有这件事情,就算做到再烦也没办法适应——不过话说回来,没想到你还满有学问的呢,阿良良木。我太惊讶了,搞不好你的头壳里面真的有脑浆也不一定。」
「那是当然的吧。」
「是当然的吗……像你这种生物的头盖骨里面居然会有脑浆,这个现象简直就跟奇迹一样耶。」
「喂,不要太过分喔。」
「别介意,我只是说出事实罢了。」
「这间屋子里面好像有人活得不耐烦了……」
「嗯?保科老师人不在这里啊。」
「你这家伙竟然说值得尊敬、开拓你人生的导师活得不耐烦了吗!」
「螃蟹也是一样的吗?」
「咦?」
「螃蟹也跟兔子一样,是自己跳入火堆当中的吗?」
「啊,这个……螃蟹的故事我不知道。应该也是有什么由来吧,虽然我连想都没想过……是不是因为月球上也有海洋的关系呢?」
「月球上没有海洋喔。你一脸得意地讲什么蠢话啊。」
「咦?没有吗?确定没有吗……」
「天文学家听了会傻眼,那只是个名称而已。」
「这样啊……」
嗯——
我果然还是敌不过真正头脑好的家伙。
「哎呀呀,你露出马脚咯,阿良良木。真是的,我居然对你的知识抱有些许的期待,我实在太轻率了。」
「你这家伙是不是觉得我笨得跟头猪一样。」
「你怎么会知道!」
「你居然还真的摆出一脸惊讶的样子!」
她似乎自以为隐藏得很好。
真的假的啊。
「因为我的缘故,阿良良木发现到自己脑筋有多笨了……这都是我的错。」
「喂,等一下,我有笨到那么严重的地步吗?」
「你放心,我不会因为成绩的好坏去歧视别人的。」
「你讲这种话就已经是一种歧视了好不好!」
「别乱喷口水,你的低学历会传染给我。」
「我们是念同一所高中吧!」
「可是最终学历还不知道喔。」
「唔……」
这样一说,确实没错。
「我会是研究所毕业;而你则是高中肄业。」
「都念到三年级了谁要休学啊!」
「到时候你会哭着求我说:请马上让我休学。」
「你居然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只会在漫画上出现的恶棍发言!」
「偏差值鉴定。我,七十四。」
「呜……」
「我四十六……」
「四舍五入以后等于零。」
「啥?骗人,尾数明明是六……啊!你这家伙,竟然用十位数来四舍五入!你居然对我的偏差值做出这么过分的事情!」
都已经赢了将近三十分,还做出近乎鞭尸的行径!
「如果不以百位数为差距,我就没有赢的感觉啊。」
「你自己的偏差值也用十位数去四舍五入吗……」
毫不手下留情。
「基于这个理由,从现在开始请你不要靠近我半径两万公里内。」
「你是在命令我滚出地球吗?!」
「所以说,神明后来真的有将那只兔子给吃下去吗?」
「呃?啊,话题又绕回来了吗。你问这种问题……假如故事进行到那种地步就会变得很怪诞吧。」
「就算没到那种地步也已经很怪诞了。」
「这个嘛,我怎么知道,反正我脑筋不好。」
「别闹别扭啦。我会觉得很不舒服耶。」
「你这家伙,难道就不会可怜我一下吗……?」
「就算可怜你一个人,战争也不会从世界上消失。」
「连区区一个人都救不了的家伙还讲什么世界!先救救你眼前的弱小生命吧!你应该做得到!」
「嗯。我决定了。」
战场原穿上白色小可爱背心配上白色外套,然后再套上白色荷叶裙,好不容易着装完毕后,冷不防地说道:
「假如一切顺利解决的话,就到北海道去吃螃蟹吧。」
「不用特地跑去北海道应该也能吃到螃蟹吧,而且现在季节好像完全不对。算了,既然你说想去,又有何不可呢?」
「你也要一起去喔。」
「为什么!」
「唉呀!你不知道吗?」
战场原露出一抹微笑。
「北海道的螃蟹,非常美味喔。」
006
这里是地方上偏僻的小镇。
一到夜里,周围就变得十分黑暗。漆黑到伸手不见五指。此刻的废弃大楼,几乎无法区别室内室外,与日间有着明显的落差。
我从呱呱落地开始就一直居住在这个城镇,在我眼中,并不会觉得这景象很突兀,或感到不可思议,倒不如说这才像原本的自然风貌.然而据流浪者忍野所说,这昼夜的落差——大概与问题的根源息息相关。
根源十分清楚简单明了——
他如此说过。
总之,
刚过午夜十二点的此刻,
我和战场原又骑着脚踏车,回到那栋废弃的补习班大楼。后座上的坐垫,是从战场原她家直接拿出来用的。
此外,我完全没有进食,稍微觉得有些饥饿。
我将脚踏车停在跟傍晚相同的地方,穿过相同的铁丝网裂缝,走进建地后,发现忍野已经在入口处久候。
他彷佛一直站在那里的一样。
「……咦!」
看见忍野的服装,战场原有些惊讶。
忍野穿着一袭全白装束——全身包裹在素白的净衣底下,一头蓬松散乱的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几乎和傍晚时分判若两人,至少视觉上变得比较整洁美观。
真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
看起来煞有其事的模样,反而令人不快。
「忍野先生你——是神职人员吗?」
「嗯?不是喔。」
忍野爽快地否认了。
「我不是宫司也不是弥宜(注:宫司为管理神社的责任者;弥宜则定在「宫司」之下、辅助其他各项祭典和管理营运业务。)。虽然我大学念的是相关科系,不过并没有任职于神社。因为基于各种的考虑。」
「各种考虑是指?」
「都是一些私人的理由啦。或许是因为我觉得太无趣了才是真的也不一定。这身服装,纯粹是端正仪容罢了。只是因为我没有其他干净的衣服而已。毕竟待会要面对神明,不光是小姐,包括我也必须准备齐全才行。我之前没说过吗?这是营造气氛。我在帮助阿良良木老弟的时候,还拿着十字架挂着大蒜,用圣水当武器作战呢。重要的是制造情境,别担心,虽然仪式的做法比较随便,不过应对处理的方法我已经很熟练了。我不会随便挥动法器,做出在小姐的头上洒盐那种行为的。」
「喔,好……」
战场原有点被震慑住。
尽管忍野的装扮确实出乎意料,但我总觉得以她而言,这反应似乎稍嫌过度。这是为什么呢?
「嗯,小姐准备得不错,整体感觉清新素雅,很好。先确认一下,你有没有化妆?」
「我想不要化可能比较好,所以就没化妆了」
「这样啊,嗯,总之这算是正确的判断。阿良良木老弟也仔细沐浴过了吗?」
「嗯,都准备好了。」
既然我也要在场陪同,这些细节就只好配合照做。但当时战场原企图偷窥我淋浴而起了点冲突,这事情就姑且保密吧。
「唔——你洗得再干净还是没差呢。」
「废话少说。」
虽然我要在场陪同,但充其量只是个局外人,所以没有像战场原那样连衣服都换过,因此当然没有么太大改变。
「那么,我们就迅速解决这件事情吧。我已经在三楼准备好场地了。」
「场地?」
「嗯。」
忍野说完,逐渐消失在大楼里的黑暗之中。明明穿着那种显眼的白衣,却随即不见踪影。而我则和傍晚时一样,牵起战场原的手,追了上去。
「可是忍野,你说要迅速解决,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这样没问题吗?」
「什么东西没问题?三更半夜将年纪轻轻的少男少女叫出来做这种事情,会想要尽早结束,也是身为大人理当要懂的人情世故吧。」
「我的意思是说,那个螃蟹什么的,以这么简单就可以消灭它吗?」
「你的想法还真暴力啊,阿良良木老弟。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啊?」
忍野头也不回地耸耸肩道:
「这次的情况跟阿良良木老弟那时候的小忍,或是班长妹那时候的魅猫不一样。而且你不要忘了,我可是和平主义者喔。非暴力的绝对服从,是我的基本方针。当初小忍她们,是怀着恶意与敌意去袭击你跟班长妹的,可是这次的螃蟹,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不是那么一回事?」
实际上螃蟹已经对战场原产生了伤害,既然这样不就应该要认为它有敌意或恶吗?
「我说过了吧?对方可是神灵喔。只是存在着,什么也没做,只是理所当然地存在于那里。就像阿良良木老弟放学之后会回家吧?就是这么理所当然。纯粹是小姐自己意志不坚招惹来的。」
螃蟹不会危害人,也不会攻击人。
更不会附身。
虽然我觉得自己招惹来的这个说法有些过分,但战场原却一声不吭。她是没有任何感想吗?还是说她顾虑到接下来要麻烦忍野,所以提醒自己不要对他的话有过多的反应呢?
「所以,什么消灭或打倒啦,诸如此类的危险思想请你全部舍弃掉。阿良良木老弟,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可是向神灵祈愿喔,要采取低姿态啊。」
「没错,是祈愿。」
「只要祈求,它就会轻易地把体重还回来,恢复战场原的体重吗?」
「我不敢断言,不过应该可以吧。毕竟有别于新年参拜,它们还不至于会顽固到拒绝人类恳切的请求。所谓的神明,其实是一群相当草率的家伙,尤其日本的神明特别随便。姑且不论人类整个群体,就我们个体的事情而言,它们根本无所谓。真的是怎么样都无所谓喔。实际上,在神明面前,我也好、阿良良木老弟也好、小姐也好,通通没有差别。无关乎年龄、性别或重量,三个人全都一视同仁,同样都是人类。」
一视同仁——
并非相似,而是相同吗。
「嗯……这和诅咒之类的东西,有着本质上的差异呢。」
「请问——」战场原的口吻有如下定决心一般,开口问:「那只螃蟹——现在也在我身边吗?」
「对。既存在于那里,也存在于任何地方。只不过,为了请它降临此处——必须有一些步骤。」
我们抵达三楼,
进入其中一间教室。
我一踏进去,发现整间教室,都被用结界绳围了起来。桌椅全被搬到外面,黑板前方还设置了神桌——祭坛。带底座的木制方盘上备妥了祭物供品,由此可见,此处应该不是今天傍晚商量完后才匆忙筹备的场地。房内的四个角落设置了灯火,朦胧地照亮了整个房间。
「这是类似结界的东西,讲得好听一点就是神域咯。不过也没有那么隆重,小姐妳可以不用那么紧张啦。」
「我没有……紧张。」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忍野边说边往教室里面走。
「两位可以低下头来,把视线压低吗?」
「咦?」
「这里已经是神明的面前咯。」
接着——我们三人各自站定,并列在神桌前。
这次的处理方式,跟我和羽川的时候截然不同——因此要说紧张的话,我确实很紧张。该说是气氛庄严吗——这种气氛本身,会让人产生奇异的感觉。
我全身紧绷。
自然而然地严阵以待。
我本身没有宗教信仰,是一个分不清楚神道和佛教差异的时下年轻人。尽管如此,面对这种情况,我心中还是有一些东西,出于本能地做出了反应。
情境。
场地。
「我想了想,这个情况我不要在场会不会比较好呢?不管怎么想,我都觉得自己碍手碍脚的。」
「没那回事,不会妨碍的。我想应该没问题,不过总要以防万一嘛。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真有个万一的话,到时候,阿良良木老弟,你要成为小姐的肉盾啊。」
「我?」
「不然你那个不死之身是用来做什么的?」
「…………」
呃,虽然这句台词的确很帅气,但我的身体应该不是为了当战场原的肉盾而存在的吧。
况且,我也已经非不死之身了。
「阿良良木君——」
战场原立刻逮住机会说:
「你一定要好好保护我喔。」
「妳干么突然转换成公主的角色!」
「有什么关系,反正像你这样的人,大概明天就会自杀了吧?」
「角色瞬间崩坏!」
而且还把那种有生之年就算在背地里也不该讲的话,当着我的面若无其事地说了出来。我到底前辈子造了什么孽,才会遭受这样的毒舌对待,这点我也许有必要认真思考一下。
「当然不会让你做白工咯。」
「难道妳会给我什么报酬吗?」
「要求实际上的报酬,未免太过肤浅了。这句丢脸的话,可以说是你全部人格的缩影也不为过。」
「…………那妳能回报我什么?」
「这个嘛……我原本打算要四处散播阿良良木曾经试图在勇者斗恶龙五代里面,让弗洛拉穿上奴隶服的糟糕行径,就取消掉好了。」
「那种事情,我这辈子连听都没听过!」
何况还是以散播谣言为前提。
真过分的女人。
「她根本就不能装备奴隶服嘛,这种小事只要用点脑子想就知道了说……这点别说猴子的智商,连狗的智商都能懂吧。」
「等一下!妳讲得一脸得意,好像自己说的很有道理一样,但是到目前为止,书中有出现过任何我很像狗的描述吗?」
「也对。」
战场原窃笑。
「把你跟狗相提并论,对狗也未免太失礼了吧。」
已经将谩骂两个字发挥得淋漓尽致。
「没关系,不必了。你这种胆小鬼,还是赶快夹着尾巴滚回家,像平常一样一个人玩电击枪游戏吧。」
「那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鬼游戏!」
说起来,妳这家伙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散播中伤我的恶质流言。
「到了我这种境界,像你这种肤浅的存在,早就已经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被我忽视(注:日文中,忽视和看穿的发音相近。)了。
「明明口误讲错了,结果却变成更过分的毒舌谩骂!妳这家伙究竟受到什么牛鬼蛇神的恩宠啊!」
真是个捉摸不定、高深莫测的女人。
顺带一提,正确说法应该是被「看穿」才对。
「话说回来,忍野,你不用找我帮忙,让那个吸血——让忍来帮忙不行吗?就像羽川那时候一样。」
结果忍野爽快地回答:
「小忍这时间已经睡觉咯。」
吸血鬼晚上也要睡觉吗……
真的很可悲。
忍野从供品中拿起神酒,递给战场原。
「呃……请问这是什么?」
战场原一脸困惑。
「喝下这个酒,就能缩短和神明之间的距离——据说是这样子。当然,也有稍微放松心情的意思。」
「……我还未成年。」
「不用喝到会醉的量啦,意思一下就好。」
犹豫片刻之后,战场原喝下一小口。忍野看着她喝下,再从战场原手中接过酒杯,放回原来的位置。
「好了,那么,先让心情平静下来吧。」
忍野朝向正前方——
背对着战场原说道。
「从舒缓心情开始吧。最重要的,就是情境。只要能创造出情境,仪式做法就不是问题——最后只剩下小姐的心理状态了。」
「心理状态——」
「妳放轻松。先从解除戒心开始吧。这里是属于自己的地方,是妳理所当然存在的地方。低着头闭上眼睛——来数数吧。一,二,三——」
虽然——
我没必要跟着做,但不知不觉间,我也配合起来,闭上眼睛,数起数字。在默数的过程当中,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
制造气氛。
就这层意义而言,不光是忍野的装扮,包括现场的围绳也好神桌也好,以及回家净身,这些全都是为了制造气氛——说得更明确点,这些是为了让战场原营造出心理状况所不可或缺的东西吧。
简单来说就类似暗示。
催眠暗示。
首先是抽除自我意识,舒缓警戒心,然后与忍野之间,培养出信任关系——我和羽川的时候,尽管和现在的做法完全不同,但这点同样是必备的条件。所谓侰者得永生,换言之,首先要让战场原产生认同——这是不可或缺的条件。
实际上,战场原自己也说过。
自己对于忍野,连一半的信任都没有。
然而——
那样是不行的。
那样子,是不够的。
因为——信任关系非常重要。
忍野没办法救她,战场原只能自己救自己——这句话的真正含意,便在于此。
我悄悄地睁开双眼,
窥视四周。
灯火。
四方的灯火——随风摇曳。
从窗户吹进的风。
就算随时熄灭也不奇怪的——幽微的灯火。
然而,那光亮又确实地存在着。
「心情平静了吗?」
「——是的。」
「是吗——那么,试着回答问题吧。我问妳答。小姐,妳的名字是?」
「战场原黑仪。」
「就读的学校是?」
「私立直江津高中。」
「生日是?」
「七月七日。」
乍听之下,与其说意义不明,更像是毫无意义的问题和回答,一直持续着。
淡然地。
以不变的速度。
战场原也始终闭着眼睛,垂下脸孔。
维持低头俯首的姿势。
房内寂静无声,就连呼吸声或心跳声也能够听到似的。
「最喜欢的小说家是?」
「梦野久作。」
「可以聊聊小时候的糗事吗?」
「我不想说。」
「喜欢的古典音乐是?」
「我不是很喜欢音乐。」
「小学毕业的时候,有什么感想?」
「觉得只是单纯地升上国中罢了。只是从公立小学升到公立中学,如此而已。」
「初恋的对象是个怎么样的男生?」
「我不想说。」
「妳到目前为止的人生当中——」
忍野用一成不变的语调说道:
「最痛苦的回忆是什么?」
战场原的回答——在这里,停顿住了。
她没有回答「我不想说」,选择了沉默。
于是,我才知道忍野只有这个问题,才是真正有意义的。
「怎么了?最痛苦的——回忆。我在问妳关于记忆的事情。」
「……母亲——」
这气氛让人无法保持沉默。
也无法拒绝,回答不想说。
这就是——情境。
被塑造出来的,场景。
事情会按照步骤——进行下去。
「母亲她——」
「母亲她?」
「沉迷于恶质的宗教。」
沉迷于恶质的新兴宗教。
战场原先前曾经提过。
她的母亲把全部财产都拿去进贡,甚至背负高额债务,毁了整个家庭。即使是离婚后的现在,父亲为了偿还当时借的钱,仍持续过着不眠不休的忙碌生活。
这就是——她最痛苦的回忆吗?
比自己失去体重——更加痛苦吗?
这是当然的。
但——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
「只有这样吗?」
「……什么意思?」
「只有这样的话,没什么大不了的。在日本的法律当中,保障了信仰的自由。不,应该说,信仰的自由原本就是人类被公认的权利。小姐的母亲要信奉什么、祈求什么,只不过是方法不同而已。」
「………………」
「所以——不是只有这样。」
忍野他——强而有力地断定道。
「告诉我,还发生了什么事情?」
「发生什么事……母、母亲她……为了我,沉迷在那种宗教……结果被骗——」
「母亲被恶质的宗教欺骗——然后呢?」
然后——
战场原紧咬下唇。
「母亲她——把那个宗教团体的一名干部,带回家来。」
「一名干部。那个干部来到家里,做什么?」
「说是要净……净化。」
「净化?他说净化吗?说要净化……然后做了些什么?」
「说是做仪式……就把我——」
战场原夹杂着痛苦的声音说:
「对、对我,施暴。」
「施暴——那是指暴力层面的含意?还是……性方面的含意?」
「性方面的……含意。没错,那个男的——」
战场原彷佛忍耐着诸多痛苦,继续说下去:
「企图——侵犯我。」
「……是吗。」
忍野沉静地——点了点头。
战场原那种——
强烈到不自然的贞操观念和——
强烈的警戒心。
以及高度的防卫意识与过度的攻击意识。
似乎都有了解释。
她对净衣装扮的忍野,会有过度反应也是一样。
在战场原这个外行人眼中,神道的本质不变,也同样是一种宗教。
「那个——」
「那是佛教的观点吧。甚至也有宗教会提倡杀死亲人,不能一概而论。不过,你说企图侵犯——意思应该就是未遂吧?」
「我用身旁的钉鞋,打了那个人。」
「……真勇敢。」
「那人额头上流出血来……痛得在地上打滚。」
「所以,妳获救了?」
「我得救了。」
「这不是很好吗?」
「可是——母亲并没有来救我。」
她明明一直都在旁边看。
战场原她——淡淡地。
淡淡地,回答说:
「非但如此——她还责怪我。」
「只有——这样吗?」
「不——因为我的缘故,让那名干部受了伤——结果母亲——」
「母亲为此,承担了处罚?」
忍野抢先一步,替战场原把话说完。
这种场面,就算不是忍野也能预料到下一句台词是什么——但这招对战场原来说,似乎颇为奏效。
「是的。」
她老实地点头肯定。
「毕竟女儿弄伤了干部——这是当然的咯。」
「是的。所以——她交出全部财产,包括房子,跟土地——甚至还去借款——我的家庭,整个都毁了,完完全全毁了——明明都全毁了,明明已经这样了,崩坏却还是依然持续着。没有停止。」
「妳的母亲,现在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
「不可能不知道吧。」
「大概还在——继续她的信仰吧。」
「还在继续着吗。」
「既没有得到教训——也没有感到羞愧。」
「这也让妳感到痛苦吗?」
「是的——很痛苦。」
「为什么会痛苦?妳们已经形同陌路了不是吗?」
「因为我会忍不住去想:假如当时我——没有抵抗的话,至少——事情就不会演变成这样吧。」
家庭也许就不会崩坏了吧。
也许就不会毁于一旦了吧。
「妳会这么想吗?」
「……真的这么想。」
「既然如此——小姐,那就是妳的想法。」
忍野说道:
「无论多么沉重,那都是妳必须背负的东西。丢给别人去承担——是不行的喔。」
「丢给……别人去承——」
「不要移动视线——张开眼睛,仔细看看吧。」
然后——
忍野睁开了眼睛。
战场原也悄悄地——睁开双眼。
四方灯火。
光线正随风晃动。
影子也是。
三人的影子也正在——晃动着。
轻轻缓缓地。
轻轻地——缓缓地。
「啊,啊啊啊啊啊啊!」
战场原她——发出了尖叫。
她勉强维持着低头的姿势——但表情却充满了惊愕,身体不停颤抖,冷汗一口气冒了出来。
她仓皇失措了。
那个战场原,居然……
「妳看到了——什么吗?」忍野问道。
「我看——看到了。跟那时候一样,跟那时候一样的巨大螃蟹,大螃蟹——出现在我的眼前。」
「是吗。我可是完全看不到喔。」
忍野这时候才回过头来,面向着我。
阿良良木老弟,你有看见什么吗?」
「没——看见。」
能看见的,只有——
摇晃的光线,
及摇晃的影子。
这跟什么都没看见,画上了等号。
无法确认。
「我什么也——没看见。」
「我想也是。」
忍野再度转向战场原。
「不、不对——我看得很清楚。我看得到。」
「不是错觉吗?」
「不是错觉——是真的。」
「是吗,既然如此——」
忍野顺着战场原的视线望去。
彷佛前方,有着——某种存在。
彷佛前方,有着——某种物体。
「既然如此,妳应该有什么话要说吧?」
「有话——要说。」
这时候,
也许她并没有特别的想法——
也没有任何念头——
然而,战场原她却——抬起了头来。
她大概是无法忍受四周的情境——
以及这个场景吧。
理由就这么简单吧。
然而,理由如何,无关紧要。
人类的理由如何,无关痛痒。
同一瞬间——战场原向后弹飞。
飞跃起来。
宛如重量毫不存在似地,她的双脚连一次也没有碰过或踩过地板,便以惊人的速度,弹飞到与神桌相反方向、位于教室最后方的布告栏,整个人被用力砸了上去。
被砸了上去——
就这样贴在墙壁上。
没有掉下来。
宛如被钉在布告栏上,停住不动。
犹如遭受钉刑一样。
「战、战场原——!」
「真是的,刚才不是有说过叫你要当肉盾吗,阿良良木老弟。你还是老样子,在紧要关头总是派不上用场啊。你的功能应该不是像墙壁一样站在那边发呆吧。」
忍野失望说道。他失望也没用,因为那根本不是肉眼能追上的速度,我也无可奈何。
战场原仿佛受到重力向量的作用牵引,被紧压在布告栏上。
身体——正逐渐陷入墙壁当中。
是因为墙壁龟裂,开始崩毁吗。,
还是因为战场原的身体要被压碎呢?
「呜……呜,呜呜——」
因为她很痛苦。
尽管如此——我却仍然,什么也看不见。
在我看来,她是一个人钉在墙壁上。然而,话虽如此——战场原自己看得见吧。
螃蟹。
巨大的——螃蟹。
重蟹。
「唉呀呀,真没办法,好急性子的神明啊,我连祝词都还没念诵呢。实在是个脾气温和的家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啊?」
「喂、喂,忍野——」
「我知道啦。逼不得已,计划改变了。没差,就见机行事吧,反正对我来说打从一开始怎么样都无所谓啦。」
忍野夹杂着叹息如此说完,便毫不犹豫地以坚定的步伐,朝被钉在墙上的战场原走近。
若无其事地走近。
接着,他迅速伸出手。
在战场原脸部稍前一点的位置,伸手一抓。
轻松地——将某样东西扯开。
「喝啊——」
接着以类似柔道摔技的方——将手中抓住的某样东西,猛一用力——狠狠地摔到地板上。既未发出声音也没扬起尘埃,但这重摔,力道就如同战场原聊才所承受的一样,甚至更为强劲。紧接着,忍野又以呼吸都来不及的飞快速度,将摔在地上的东西,一脚踩住。
将神灵踩在脚下。
举止极度粗暴。
他毫无敬意或信仰,态度桀骜不驯。
和平主义者,亵渎了神灵。
「………………」
这一幕,在我眼中看来,只像是忍野一个人在演哑剧——而且技巧相当精湛。就连此刻在我眼中,他看起来只是手脚灵巧、平衡感极佳地在施展金鸡独立而已。然而这一切,在能够清楚看见那东西的战场原眼中——
似乎是足以令人瞠目结舌的光景。
似乎是如此。
但那也不过才一瞬间,或许是失去支撑力的关系,原本紧贴在墙壁上的战场原,啪搭一声,虚脱无力地坠落在地板上。由于位置没有很高,加上战场原又没有体重,所以坠落的冲击本身应该没有太大,话虽如此,因为是完全出乎意料的坠落,她来不及采取防护动作,双脚似乎受到很强烈的撞击。
「不要紧吗?」
细长的双眼,彷佛在衡量东西的价值一般。
「螃蟹这玩意儿,无论有多大,应该说体积越大越明显,一旦被翻过来,就会像这样子。无论何种生物,只要是扁平的身体,不管横看竖看都是用来让人踩的,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用途——好了,阿良良木老弟,你有何看法?」
他冷不防向我问道。
「要从头再来过一遍,也不是不行,只不过太花时间啦。对我来说,就这样啪滋一声直接把它踩烂,是最省事的了。」
「什么最省事——还什么啪、啪滋一声,用那么逼真的状声词……刚才战场原只是稍微抬起头来而已吧。就因为那点小事——」
「那可不是小事喔。光是那点程度就够了吧。毕竟这种事情是心理状态的问题——如果没办法祈求,只能动手铲除危险思想咯。就像对付吸血鬼跟猫的时候一样,假如言语无法沟通就只能靠武力解决——这道理就和政治一样呢。当然,直接踩烂它,小姐的烦恼可以得到形式上的解决,仅止于形式上,根源还残留着,属于治标不治本的姑息疗法,有种斩草不除根的感觉,我个人不是很想这么做,不过眼前先将就一下吧——」
「什、什么叫先将就一下——」
「而且,阿良良木老弟。」
忍野用讨人厌的表情,歪起脸笑道:
「我对螃蟹——可是讨厌到了极点。」
因为吃起来很麻烦。
忍野如此说完——
如此说完,便动了脚。
对脚下——施力。
「慢着——」
从忍野背后传出声音。
不用说也知道——是战场原。
她一边轻揉擦破皮的膝盖,一边站超身来。
「慢着——请等一下,忍野先生。」
「叫我等一下——」
忍野的视线从我这里切换到战场原身上。
带着坏心眼的笑容。
「叫我等一下,是要等什么呢,小姐。」
「我刚才——只不过是吓了一跳而已。」上战场原说:「我会做好的。我可以自己来。」
「……哦——」
忍野没有收脚。仍踩住不放。
但他也没有一脚踩烂螃蟹。
「那好,你来试试看吧。」
他对战场原说。
战场原听到之后——
做出了一件从我眼中看来,非常难以置信的事情。她双脚跪坐,端正的姿势——双手贴在地板上,对着忍野脚下的某样东西,缓缓地——恭谨地,低下头去。
这是下跪的动作。
战场原黑仪——自己主动下跪了。
没有人要求她,她却主动这么做。
「——对不起。」
首先是道歉的话语。
「然后——谢谢你。」
接着是,感谢的话语。
「不过——已经够了。那些都是——我的心情,我的思念——是属于我的记忆,所以我要自己背负。我不能失去它们。」
而最后——
「在此有一个请求。求求你,请将我的体重,还给我。」
最后是,犹如祈愿般的恳求话语。
「求求你——请将我的母亲还给我。」
砰——
忍野的脚——踏在地板上发出声响。
当然,不是他真的把螃蟹给踩烂。
而是对方消失了。
它只是单纯地,仿佛本来就是这样——变回了仿佛理所当然地存在着,又仿佛理所当然不存在的状态。
它已经离去了。
「——啊啊。」
忍野咩咩身体动也没动,不发一语。
而战场原黑仪虽然知道一切都已结束,却还是维持磕头的姿势,抽抽搭搭地开始放声大哭。而我,阿良良木历则是从稍远的位置,眺望着他们两人。
啊啊,搞不好战场原真的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傲娇女。我茫然地如此想到。
007
时间顺序。
我之前似乎误解了时间排列的顺序。
我原本一直以为是战场原遇到螃蟹,失去了重量,之后战场原的母亲为此耿耿于情。才会沉迷于恶质宗教——然而并非那么回事,据说早在战场原遇到螃蟹失去体重前,她母亲就已经沉迷于恶质的宗教。
仔细想想其实不难理解。
不同于美工刀或订书机之类的文具用品,钉鞋这种东西,并非近在身边、随手可得的物品。既然出现钉鞋这字眼,就表示那件事是发生在战场原参加田径社的时候——是国中时代的事情,当下我应该立刻察觉到才对。那绝不可能是发生在她无法参加体育活动,不属于任何社团的高中时代。
正确来说,战场原的母亲开始沉迷——信奉恶质宗教,应该是在她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小学时代,连羽川也不知道的故事。
一问之下才晓得——
当时的战场原——似乎是个体弱多病的女孩子。
那并非人们赋予她的形象,而是真有其事。
然后,某一阵子,她罹患了一种只要说出名称便众所皆知的重病,据说那病症的死亡率高达九成,病情连医生也束手无策。
那段时间——
战场原的母亲,开始寻求心灵的寄託。
或者该说被趁虚而入吧。
恐怕与此没有任何关系吧——虽然忍野装模作样地说:「实际上有没有关系谁也不晓得啊。」——总之最后,战场原经过大手术,九死一生地得救了。关于这点也是,我在战场原家,看见她的裸体时,假如更仔细去观察的话,或许我就能发现她背上隐约残留着澹澹的手术痕迹。只不过,要求我做到那种地步,未免也太严苛了吧。
当时我对正面向着我,从上半身开始穿衣服的她——说出「你只是想要炫耀肉体对吧」这种话,实在是很过分的言词。
至少该说点感想——是吗。
无论如何,战场原保住一命存活下来,因而让她的母亲——对那个宗教的教义,更加深信不疑。
托了信仰的福——女儿才能得救。
这想法非常老套。
可说是典型的宗教迷信病例。
尽管如此,家庭本身——还能勉强维持住。那究竟是什么宗派或什么宗教,我压根不想知道,但我想至少他们的基本方针,应该是——让信徒陷入水深火热当中。父亲的高额收入,以及战场原家本来就是豪门巨富的背景,才让整个家庭不至于破灭——然而,随着年复一年,她母亲的信仰和沉迷宗教的程度,更是变本加厉了。
家庭只剩下一个空壳。
战场原与母亲之间,感情破裂了。
小学毕业前姑且不论——据说她在升上国中以后,两人几乎没开口说过话。因此,在得知内情后,我再重新回顾战场原在国中时的形象(羽川告诉我的),便能理解到那是一个多么扭曲变形的状态。
她那个时候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在替自己辩护。
超人。
国中时代的战场原,宛如一个超人。
或许她是特意做给母亲看的。想要告诉她,就算不用靠那种宗教,自己也能够健健康康地活着。
虽然她和母亲感情不和睦。
但她原本就不是那种活泼的个性。尤其小学时代体弱多病,那就更不用说了。
我想,她一直在勉强自己吧。
只可惜这些,大概都成了反效果。
变成了恶性循环。
战场原越是努力表现,越是成为模范生——她的母亲就越会认为这一切,肯定都是宗教的庇荫。
这样的反效果一再地恶性循环——
到了国中三年级。
战场原即将要毕业的时候,事情发生了。
战场原的母亲走火入魔,明明原本应该是为了女儿才去伦敦的,却不知从何时起本末倒置,甚至将女儿献给恶质宗教的干部。不,或许就连这件事情,她母亲也觉得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好吧,一想到这里我心里就一阵抽痛。
而战场原反抗了。
用钉鞋打伤了干部的额头,让他头破血流。
结果就是——
家庭彻底崩毁了。
破灭了。
他们家被夺走了一切,完全不留。
失去了财产、房子和土地——甚至还负债。
让他们陷入水深火热之后,将其毁灭。
战场原说过父母离婚是去年的事情,而开始在那栋公寓——民仓庄的生活,应该也是战场原升上高中以后的事吧,一切在国中时代就已经结束了。
一切都落幕了。
所以战场原——是在既非国中生也非高中生,处于过渡期的那段时间——
遇到了,一只螃蟹。
「所谓的重蟹呢,阿良良木老弟,其实换句话说,就是『意念之神』的意思。」
「明白吗?所谓的『意念之神』,又可以解释为思念与执念——也就是羁绊的意思。这样一解释,因为失去重量而导致失去存在感这件事情,应该就讲得通了吧?只要发生太过痛苦的事情,人类会将那段记忆封印起来,这不是在戏剧或电影当中常见的题材吗?简单讲就类似那样的感觉。他是代替人类,承担思想的神灵。」
换言之,在遇到螃蟹的时候。
战场原她——切断了与母亲的关系。
母亲将女儿像祭品一样献给干部,没有伸出援手,还因此导致家庭崩毁。可是,假如自己当时没有抵抗的话,事情也许就不会演变成这样子——她把烦恼的思想给停止了。
停止去想。
舍去重量。
自己,主动地。
选择了——投机取巧的做法。
寻求——心灵的寄託。
「那是以物易物,是一种交换啊,等价交换。螃蟹这玩意儿,全身裹着钟甲,看起来非常坚固对吧?它给人的印象就是如此,外层包覆着甲壳,保护着重要的东西,还一边吹出马上就会消失的泡泡。那种玩意儿,根本不能吃嘛。」
看来他真的很讨厌螃蟹。
忍野看似轻浮——没想到却是个笨拙的男人。
「蟹这个字,写起来就是解体的虫类对吧?也可说是解开纠结的虫啊。不管怎样,只要出没在水边的生物,都属于那种类型。更何况这些家伙——还有着两只巨大的钳子呢。」
就结论而言。
战场原失去重量——也因为失去重量,失去思念,而从痛苦当中得到了解放。能够毫无烦恼地舍弃一切。
因为能够舍弃。
所以变得相当——轻松自在。
这是她的真心话。
失去重量的事情——对战场原来说,并非本质上的问题。话虽如此——尽管如此,战场原她,就像那名用十枚金币的价格卖掉影子的年轻人一样,对于自己变得轻松自在这件事情,可以说是没有一天不后悔的。
但是,这不是因为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缘故。
也不是因为生活产生不便。
更不是因为没办法交朋友。
并不是因为失去了一切。
而是因为失去了思念——仅此而已。
五个骗徒。
据说那五个人和她母亲的宗教没有任何关系,而战场原虽然半信半疑,对他们连一半信任都没有,却还是相信了他们(包含忍野在内)。这点可说是将战场原内心的懊悔表露无遗。就算她去医院复诊只是例行公事也好——
这也不代表什么。
我自始自终都完全判断错误。
战场原失去重量之后,
从来没有放弃任何东西。
也没有舍弃任何东西。
「这其实不算什么坏事啊,如果有痛苦的事情,并不代表一定要去面对才行。去面对它也不代表自己很了不起。讨厌的话,就算逃避也完全没关系。不管要舍弃女儿也好或遁入宗教也好,都是个人的自由。尤其像这次的情况,事到如今就算你取回了自己的思念。也于事无补,对吧?这么做只不过是让原本抛开烦恼的你,又开始烦恼罢了,而你的母亲并不会因此而回来,破碎的家庭也不会复合。」
不会有任何改变。
忍野既非挖苦也不带讽刺地说:「重蟹会夺取重量,夺取思想,夺取存在,但却和吸血鬼小忍或魅猫不一样——因为这一切是小姐你自己期望的,所以倒不如说是你自愿交给訑的。以物易物——神明始终存在着。小姐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失去啊,话虽如此——」
话虽如此。
尽管如此。
正因如此。
战场原黑仪才——希望要回来。
希望对方还给她。
将那早已无法挽回的母亲回忆,
记忆与烦恼,全部还给她。
那究竟是怎样的心情,老实说我不明白,今后应该也不会明白吧,况且正如忍野所说的,她的母亲并不会因此而回来,家庭也不会因此而复合,只有战场原独自一人,怀抱那份痛苦的思念——
一切不会有任何的改变吧。
「并不是没有任何的改变。」
战场原最后说道。
她用哭得红肿的双眼,对着我说。
「而且,这一切绝对不是徒劳无功。至少我,交到了一个重要的朋友。」
「谁?」
「就是你啊。」
面对反射性装傻的我,战场原毫不羞涩,并且毫不迂回地,大大方方——抬头挺胸地说。
「谢谢你,阿良良木。我对你非常地感激。至今为止所有的事情,我全部向你道歉。也许我这样说很厚脸皮,但今后如果你还愿意继续跟我做朋友的话,我会非常地高兴。」
因为战场原这出其不意的一席话,竟深深地渗入了我的心底。
一起去吃螃蟹的约定。
看样子,大概要等待冬天的到来了。
008
以下是后日谈……应该说是本次故事的收尾。
翌日早上,我按照惯例被两个妹妹—火怜和月火给叫醒后,发现身体异常地疲惫。我勉强起身,光是要下床都费了一番功夫。身体就有如发高烧似地,又沉又重,全身上下的关节都在酸痛。这次跟我和羽川的时候不一样,并没有武打格斗或激烈对战,照理来说应该不会肌肉酸痛才对,总之我每一步都走得很辛苦。下楼梯的时候也是,只要稍不留意,可能就会直接滚下去。而我的意识非常清楚,现在也不是流行性感冒的季节,这到底怎么回事呢?
想着想着,忽然某个错愕的念头,掠过了我的脑中。
在去餐桌以前,我先往洗手间走去。
那里有一部体重计。
我站上去。
顺带一提,我的体重是五十五公斤。
而体重计的数字,则指着一百公斤。
「……喂喂喂。」
原来如此。
所谓的神明,看样子果真是一群相当草率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