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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三话 骏河·猴子

001

说到神原骏河这个人,她可是出类拔萃的知名人物,在校内没有学生不认识她,当然我也在无意中耳闻过她的名字。不,如果光谈知名度的话,和我同班的羽川翼和战场原黑仪比,或许不会逊色于她,但这只局限于三年级——我们的学年之间。没错,神原骏河比我、羽川翼和战场原黑仪还要小一届,还是二年级生,就已经有名到连我这个平常不怎么关心这种事情的三年级生,都知道她的存在。以平常来看,这可非比寻常。就算我想装学长开玩笑说:「她年纪轻轻就这么不得了。」也无法忽视这一切,因为她的话题已经迫切地逼近到我的周遭。

此外,与其称神原骏河为知名人物,毋宁说她是个明星,这样才能确切传达其中微妙的区别吧。羽川翼和战场原黑仪两人是大家公认成绩优秀、品行端正的优等生——先不管后者是否真是如此——而神原她给人的印象完全不是这样。当然,并不是因为她是知名的粗野太妹,所以才称她为明星。羽川翼一和战场原黑仪主要精通的是课业之路;而她精通的则是运动之路.神原骏河是篮球社的王牌选手。她从一年级入学开始,短时间就当上正式球员,如果只是这样的话,那或许还找得到理由解释说:「那是因为她加入的是每次都在第一回合就输掉、弱小又默默无闻的女子篮球社。」但要是在那之后,她突然带领那个每次都在第一回合就输掉、弱小又默默无闻的女子篮球社,一路进军到全国大赛,这样她不被奉为明星才奇怪。这唐突的传说可说是非常地「出色」,反而会让人想责备她说:妳到底做了什么好事。我们学校的女子篮球社,一步登天成了一支强到不是在开玩笑的篮球劲旅,附近高中的男子篮球社还跑来申请,希望能打友谊赛。这些不过是因为一个女学生的力量。

她的身高不是特别高。

体型也只是普通女高中生的身材。

甚至还有一点娇小纤细。

温柔优美一词,正好和她的身姿不谋而合。

但是,神原骏河她——会跳跃。

我去年不知道是陪谁,曾经稍微去看了一下神原骏河的比赛。总之她可说是技巧了得,三不五时就打破——应该说是「穿过」对方的防御,然后,就像过去曾经席卷全日本的某部少年漫画一样,轻快地灌篮得分。她轻轻松松,游刃有余,脸上还挂着运动少女的爽朗笑容,看似相当愉快,连续再连续地灌了好几十次的篮。女子篮球社之间的比赛用双手投篮可说是基本,现在居然有人会灌篮,到底有多少高中生可以目击到这种灌篮场景?我身为一个观众,没有被她的超人技巧给震慑住,反而同情起那些被她压着打、完全失去斗志的敌方成员,最后我看不下去也待不住,只好静静地离开会场。这件事我到现在记忆犹新。

总之,就算我们的学校是以课业挂帅的升学高中,但不容否认,里头聚集的全是一些多愁善感的十五岁少男少女。对他们而言,外表光鲜亮丽的运动英雄,当然比只会读书的优等生还要容易受到瞩目吧。神原骏河做了什么、对某件事物做出了什么反应……等,这些怎么样都好、怎么样都无所谓的事情,马上就会成为传闻,在学校里散播开来。要是把那些传闻收集成册,甚至可以写成一本书。就算我对她本人没兴趣,想刻意去避开那些话题,神原骏河的传闻还是会传到我的耳里。只要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不论学年高低,只要你有心,连她今天在学校餐厅吃了什么东西,大概都可以追查到吧。这很简单,只要问当时在场的人就知道了。

不过,传闻终究是传闻。

只有一半的真实度。

传闻不见得是直真实。

实际情况来说,就连流传到我这里的传闻,有很多都缺乏可信度,让我犹豫不知是否该照单全收。不仅如此,甚至有不少时候,同时会有正反两极的传闻在外流传。「她的性情粗暴;不,她的个性温和。」「她很替朋友着想;不,她很冷淡。」「她为人很谦虚;不,她很傲慢。」「她是一个谈起恋爱来很疯狂的人;不,她没有和男性交往的经验。」假如真有人可以满足上述的传闻,那我只能说此人的人格已经分裂了吧。我这个就算看到她也不会主动向她搭话,甚至不曾靠近她五公尺内的人,这些传闻也只好任凭自己去想象了。话虽如此,从现实面看来,我可以说是完全没有必要去想象吧。因为我们学年不同,对方又是运动明星,篮球社的王牌球员(我们学校社团活动到二年级为止,听说她现在被任命为队长。这点程度的传闻看起来应该可信),她和我这种吊车的三年级生,绝对不会扯上关系。

不会有任何牵扯和瓜葛。

当然,她也不知道有我这号人物的存在吧。

她没有理由会知道的。

我原本这么想。

如此深信不疑。

当我知道自己错了,是五月尾声,接近换季的六月前。此时是我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因为我脖子上被吸血鬼咬的两个小洞,就快可以用留长的发尾来遮住,照这样看来,我只要再贴半个月左右的。OK绷即可;也是我因为一个小小的契机,和战场原黑仪以男女朋友的身分,交往了十天左右的时候。

神原骏河踏着响亮的脚步声跑来向我搭话,从这时开始,她的左手已经缠着一层洁白的绷带——

002

「啊……阿两两木。」

「是阿良良木。」

「抱歉。我口误。」

礼拜五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在坡道上踩着脚踏车时,怱见前方有一个身后背着背包、绑着一头双马尾的娇小女孩——即八九寺真宵的身影后,我随即按下煞车,停靠在在她的左侧出声叫她。随后,八九寺眨眨眼,一脸惊讶,然后一如往常地叫错了我的名字。

原来我的名字还有念错的空间啊,虽然我心中些许感动了一下,但我还是耿直地订正她。

「……我说妳啊,不要把人家的名字念得像冒失鬼八兵卫一样(注:日本古装剧《水户黄门》里的角色。冒失鬼来自于他的口头禅:「我太冒失了!」)

「我觉得这样很可爱啊。」

「听起来感觉给他非常地没出息。」

「嗯——唉呀,那跟你很像不是吗?」

这小学五年级生,说话伤人的方式相当干脆。

「阿良良木哥哥,你看起来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能够和你再会,我感到很高兴。如何啊,阿良良木哥哥,在那之后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吗?」

「嗯——啊,没有啊。那种事情不会常常发生的啦。在那之后我过着和平的日子。要说和平呢,还是该说安稳呢。对了,我就要实力测验了,从这点来看应该不算和平,也不算安稳吧。」

大约在两个礼拜前——五月十四日,母亲节。

我在某座公园和这位八九寺真宵相遇,接着被卷入一个小事件当中……不,或许那件事没有具体到能够称为事件,也没有抽象到需要特别拿来讨论,总之就是一个有点不寻常的体验。

不寻常的意思,就是不寻常。

唉呀,虽然最后是借助那个让人不愉快的大叔——即忍野和战场原的帮助,才平安无事地获得解决,如果那五月十四日的事情,对我来说是必然而不是偶然的话,那我在那之后两个礼拜,每天会过着和平安稳的日子,我想也同样是必然而不是偶然。

现在看起来,八九寺也一样平安无事。如此一来,母亲节发生的事情,可说是圆满解决了吧。经历过不寻常的体验之后,像她这种情况还挺稀奇的。因为我、战场原和羽川,在经历过不寻常的体验之后,善后处理可是相当辛苦……或者该说痛苦吧。要说凄惨也不为过。

八九寺真宵。

这样看起来,她还真令人羡慕啊。

「唉呀!你怎么了吗?阿良良木哥哥,居然用那么热情的眼神凝视我的身体,好猥亵喔。」

「……妳所谓热情的眼神,到底是怎样的眼神?」

而且还很猥亵吗?

那种热情还真讨人厌。

「你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会打嗝的。」

「妳横膈膜有问题啊。」

应该是吓一跳。(注:日文中,打嗝和吓一跳的发音相近。)

唉呀,从八九寺抱持的问题来思考,也不是可以单纯用「羡慕」两个字一面倒地带过……换个不同的角度来看,我们当中最辛苦、最痛苦的人,不是我和羽川或战场原,而是八九寺也说不定。应该会有不少人会抱持这种看法吧。

在我思考的同时,有一对高中生从我脚踏车的左边穿过。两位都是女性。身上的制服和我不同,是别所学校的学生。那两人很讶异地看着我和八九寺的方向,露骨地发出窃窃私语,一边从我身旁定过。她们的行为举止,实在让我非常不舒服……果然,高中三年级的阿良良木历,和小学五年级的八九寺真宵在聊天的样子,在癖好正常的人眼中似乎非常奇怪的样子。

无所谓。

谁管世间的冷漠眼神怎么样啊。

我是有所觉悟才会向八九寺搭话的,无妨,真相只要我和八九寺能相互理解就好。建立在我们彼此之间的友情,决不会因为那种程度的偏见而有所动摇。

「唉呀呀,那两位好像看穿你的真面目,知道你是萝莉控了呢,阿良良木哥哥。我真同情你呢。」

「不用妳来说我!」

「这没什么好可耻的。因为喜欢小女孩这件事本身没有犯法。这种癖好是个人的自由。你不要把那种病态的思想付诸行动就好了。」

「就算找喜欢幼女,没错,我也不会看上妳!」

看来我们之间的友情尚未建立起来。

我的周遭都是这种家伙吗?

我转头向后看。

身后看不见半个人影。

目前是如此。

「……拜托。妳这家伙的言行举止,还真是前途有为啊。那妳呢?八九寺。这种时间妳怎么还在这里闲晃啊。该不会妳想去哪里,结果又迷路了吧?」

「你说这话还真失礼呢,阿良良木哥哥。我出生到现在,从来都没有迷路过喔。」

「妳的记忆力还真好啊。」

「你这样夸我,我会害羞。」

「不,妳记忆力是真的很好,居然可以选择性地忘记对自己不利的事情。」

「哪里哪里。话说回来,你是谁啊?」

「我被忘记了!」

她这反击还真是锋利啊。

这家伙的临场反应还真好啊。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知道妳在开玩笑,被人家遗忘真的会让人很受伤耶,八九寺……」

「因为我把头脑差的人全都忘记了。」

「我还没有笨到轮到妳来说我!我是说忘记对自己不利的事情,不是忘记头脑差的人!」

「因为我把对我不利的事情都忘记了。」

「对对,这样才对……才怪!一点都不对!别把别人的存在说的好像对自己下利一样!」

「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闭嘴。不准挑我语病。」

「阿良良木哥哥还真是任性。我知道了,那我就注意措词,换句话来说吧。」

「妳要换成什么……」

「我只记得对自己有利的事情。」

「…………」

这对话还真愉快。

老实说,我阿良良木历一个高中三年级生,居然和小学五年级生聊成这副德性,也实在是有一点奇怪。不过,这感觉跟在和我两个国中生的妹妹说话一样,感觉没什么改变……而且,或许这是小学生和国中生之间的差异吧,小学生比较不爱闹别扭,所以跟我两个妹妹比起来,和八九寺聊起天来更为顺畅。

「唉……」

我叹了口气,从脚踏车上下来。

接着我牵着龙头,徒步往前走去。

和八九寺聊天是很快乐,不过要是一直呆站在原地大聊特聊,可能会对我之后的行程到来影响,但现在时间上也还算充裕,因此我决定牵着脚踏车,边走边和八九寺继续聊天。走了比呆站在原地好。而八九寺也不是因为有什么地方要去才在这里闲晃,所以她不等我催喊,很自然就跟上了,走在我脚踏车旁边,她大概很闲吧。

我会决定移动的理由还有一个。我再次转头瞄了一眼,目前好像还不用担心「那位人士」会出现。

「阿良良木哥哥,你要去哪啊?」

「嗯,我要先回家。」

「先回家?意思就是说,之后你还要出门吗?」

「算是吧。我刚才有说过吧?我们学校就快实力测验了。」

「那就代表阿良良木的实力,也就是真正的价值要被考验啰。」

「没那么夸张啦……这只是事关我能不能毕业而已。」

「……这样啊。那是在考验看阿良良木哥哥能不能毕业啰。」

「…………」

这两句话明明意思相同,但听起来就是有这么点不一样。

国文真的很难懂啊。

「因为阿良良木哥哥的脑袋不怎么聪明啊。」

「妳干脆直接说我笨,我听起来反而会舒服一点。」

「不不不,就算是事实,也有分『可以说的』和『没有必要多说的』两种。」

「另一种应该是『不可以说的』吧!」

「啊,那个没关系的。因为我的成绩也不是很好,我们是同伴、同伴。」

「…………」

我被小学生安慰了。

和小学生是同伴。

而且,她说自己的时候不是说「笨」,而是若无其事地说自己「成绩不好」,从这点来看,我感觉八九寺真宵做人不够老实。

「……不过这实力测验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考不好的话,真的会有点糟糕。」

「会被退学吗?」

「我的学校虽然是升学学校,不过没有夸张到会因为考试不好而被退学啦。话说,世上哪有那种升学学校啊?听起来像个笑话。唉呀,考不好顶多留级而已……不过我可不想留级啊。」

如果可以避免的话。

不,我必须要避免才行。

「嗯。那阿良良木哥哥今天不应该出门才对吧?你应该在家闭门苦读。」

「意外说出正经话呢,八九寺。」

「阿良良木哥哥,『说出正经话呢』是多余的吧。」

「只留下意外两个字就行了吗!?」

妳这是哪种搞笑角色。

「不过妳不用担心啦,八九寺。我出门当然是和念书有关。不用妳来提醒啦。我说的出门可不是去买东西,也不是去玩。二十要出门念书。」

「喔?」

八九寺一本正经地歪着头,一脸不解。

「也就是说,你要去图书馆之类的地方读书咯?嗯——我个人认为在熟悉的环境,也就是自己的房间里静下心来念书,会比较有效果……啊,还是说阿良良木哥哥有报名补习班之类的东西呢?」

「要说是图书馆还是补习班的话,应该比较接近补习班吧。」我说。「你还记得她吧?战场原。那家伙的学年成绩名列前茅,今天我们约好要去她家,她要教我功课。」

「战场原……」

八九寺双手抱胸,嗖一声低下头。

她该不会忘记了吧。

如果战场原的存在对八九寺不利的话,那大概是因为战场原太恐怖的关系。

「她的全名是战场原黑仪……就是上次和我在一起的那个马尾姐姐啊,她还帮你……」

「……啊!是那个傲娇的大姐姐吗?」

看来她记得战场原。

战场原那家伙,似乎逐渐被定位成「傲」开头、「娇」结尾的角色……这样好吗?看来我有必要问问她本人对这点有何看法。我的应对方式,将会随着她的答复而改变。

「她是一个富有包容力的漂亮姐姐对吧。她那个时候一路上背着我,还替我带路。」

「你过去的记忆被美化咯……」

先前她们之间的互动,在八九寺的心中想必造成了心理创伤。唉呀,如果从她们彼此抱持的问题来看,会这样也是理所当然的……

八九寺的双手依旧交叉在胸前,

「嗯——」

她低吟了一声。

「咦,可是……我记得阿良良木哥哥和她——那个,该怎么说才好呢,就是……」

看来八九寺似乎在慎选措词的样子。我大概已经知道她想问什么了,但她似乎却在找寻别的表现方式,无法直接将那个字眼说出口。她小学五年级程度的词汇,到底会做出什么样的词汇选择?尽管我不是很好奇,但多少还是有一点兴趣,因此我故意不帮腔,静候她开口。

最后,八九寺开口了。

「……你们是不是缔结了恋爱契约啊?」

「你这是最烂的词汇选择!」

正如预期,我怒吼了。

这对答就跟教科书上写的一样漂亮。

「嗄?阿良良木哥哥,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就算表面上你没说什么奇怪的话,但我想只要是人,都可以听得出你话中带有不好的含意。」

「契约……这个词如果不行的话,阿良良木哥哥,那我改成『交易』这个词你看怎样?恋爱交易。」

「这更伤人了!拜托你用普通的说法就好!」

「喔。那我就听你的,用普通的说法吧。只要我想,这对我来说是易如反掌。那我要说咯,阿良良木哥哥和战场原姐姐,现在好像在做男女交际对吧?」

「……嗯,算吧。」

男女交际吗?

她居然用这种古风的说法攻了过来。

这就是她的普通说法吗……

「那么,你说要请她教你功课,我想那只是借口吧,其实你们两个是去幽会吧?」

「………………」

幽会,这又是一个古色古香的词……

这家伙的词汇选择肯定有问题。

「在这关系到留级问题的实力测验前,你还跑到女朋友家做客,照我来看,这只能算是自杀行为呢,阿良良木哥哥。」

「是关系到我能不能毕业,不是留级。」

她似乎认为我很笨。

我觉得自己好可怜。

「还有,别说这是自杀行为。」

「那么,我想就和自杀没两样吧。」

「看我们总有一天,我们必须对簿公堂,分个是非对错了……」

「该凸的地方?你是指胸部或屁股吗?(注:日文中「对簿公堂」和「该凸的地方」的用字相同。)阿良良木哥哥想要对小学生的身体要求什么啊。」

「闭嘴。不要曲解我的意思。」

我敲了八九寺的脑袋。

八九寺回踹了我的胫骨一脚。

双方负伤平手。

同病相怜。

「不过,你不用担心啦,八九寺……因为战场原对那方面的事情,可是很严格的。」

「那方面是指课业上吗?她的教学方式是斯巴达式的吧。啊这么说来,她好像很讨厌笨蛋。」

「嗯。她有说过。」

所以战场原才会讨厌小孩。

也讨厌八九寺

她可能连我都讨厌也说不定。

不过,从现在的对话方向来说,战场原似乎不只是对功课严格而已……唉呀,这里就用优等生一次来带过吧。

「她宛如一个充满爱心的军曹(注:日本军曹一词相当于美国的中士,在立场上必须板着一张脸斥责和鼓励士兵,以及维持部队士气与秩序,故有「魔鬼军曹」一次出现。)。」

「那听起来像个好人的陆军士官是什么东西。」

「嗯——说到战场原姐姐的家,不是在之前那座公园的——」

「没有,我应该有说过吧,战场原很久之前就搬家了。我在遇见你之前去过她家一次,她家还满远的。所以我要先回家换脚踏车,然后再去她那里……啊,这样想想,我时间上好像不是很充裕的样子。」

「我没有那么不解风情,如果你赶时间的话,我就不留你了。」

「不会,我也不是很赶啦。」

而且,去战场原家是OK,但如果目的是念书的话,说句真心话,这实在让我有点提不起劲来……要是我把这话告诉战场原,她不知道会用什么毒舌谩骂来洗礼我。

但是,也罢。

战场原黑仪。

八九寺也是一样,但战场原也有她自己的——

「我说八九寺……你——」

当我话说到一半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声音。

那声音是……

脚步声。

「咑、咑、咑、咑、咑、咑!」那紧凑的旋律,给人一种愉悦感。与其说脚步声的主人是用跑的,倒不如说他是用跳步的方式在前进。

我没必要回头确认。

是啊……

要说我这阵子有哪里不和平安稳的话,在某种意义上,除了实力测验外还有另一个问题让我非常伤脑筋……

我还以为自己已经甩掉她了。

咑、咑、咑、咑、咑、咑!

脚步声快速逼近。

就算我没必要回头确认——

但我还是不得不回头。

蹬!

接着,当我心不甘情不愿,缓缓转过身体时——她跳了起来。

她。

神原骏河跳了起来。

她的助跑跳远,随便一跳距离都超过一、两公尺,宛如无视万有引力定律,用相当标准的姿势和轨道,在空中穿过我右侧飞了过去,几乎快贴近我的脸旁——

接着落地。

在那瞬间,散乱的头发立刻就静止了下来。

她穿着制服。

这次的制服不用多说,当然是我们学校的制服。

领带颜色是二年级的黄色。

顺道一提,她刚才穿制服这样跳跃,身上那件时下流行的短百褶裙当然是整个翻了起来,不过她还穿着一件及膝的运动紧身裤,因此我丝毫没有感受到幸福的滋味。

她身上那件裙子慢了半拍后,也跟着回到原位。

四周突然传来橡胶烧焦的味道。

那味道是她脚下那双看似高级的帆布鞋,和柏油路面激烈摩擦所造成的结果……这家伙的运动神经,到底有多离谱啊。

随后,篮球社的王牌选手——

神原骏河转过头来。

她的表情微带稚气,但却有一种威严可敬的气息(就算是三年级生,也没几个人有这种神情)。接着,她用线条分明的眼眸直视着我。

同时把手放在胸前,宛如在宣誓一般。

最后,她露出了一抹微笑。

「唉呀!阿良良木学长。还真是巧啊。」

「最好是有这么刚好的巧遇啦!」

她会跑过来很明显是针对我。

这时我往身旁一看,八九寺的身影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那孩子——八九寺真宵跟我说话的时候毫不客气又没大没小,没想到居然还会怕生。她这落跑的判断下得还真快,脚下功夫实在不得了。唉呀,就算刚才在场的人不是她,假如有一个陌生的女子用惊人速度向你冲过来(从八九寺的位置来看,神原看起来像是朝她发动突击一样),任谁都会脚底抹油吧。

不过,友情这种东西还真是薄弱啊。

算了没差啦。

我把视线挪回神原身上,她不知为何一脸陶醉,十分钦佩地反复点了好几次头。

「……你干么啊?」

「没有啦,我只是在回想阿良良木学长刚才说的话。我要把它铭记在心。『最好是有这么刚好的巧遇啦』吗……这种一语道破刚才那种情况的话语,乍看之下要想到似乎很容易,可是突然要想还想不太到呢。学长还真是随机应变啊。」

「……………」

「嗯,学长说的没错。」神原接着说。「其实我是追着学长跑过来的。」

「……我想也是。我早就知道了。」

「学长已经知道啦。真不愧是阿良良木学长,我这种晚辈的所作所为,全部都被学长你看穿啦。这还真叫我难为情,不过我真的很佩服学长你呢。」

「………………」

我快说不下去了……

我不清楚现现在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但神原骏河对此毫不在乎,用精力充沛的笑容看着我。

三天前。

我走在学校走廊上时,这女人——神原骏河突然踏着响亮的脚步声,稀松平常地跑来向我搭话。由于她的举止实在太过自然,那时我也下意识地用普通的态度去对应她,但对方可是二年级的明星,出类拔萃的名人。就连我这个平常不怎么关心校内传闻的人,都知道有她这号人物——但是,我一直以为她和我之间不可能会有任何交集,我也不可能会有缘分认识她——因此,多少有一点讶异。

不过,真让我讶异的东西是她的个性。不,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总而言之,她很不可思议……神原骏河拥有的人格及性格,是我至今的人生当中从未遇过的。

接着。

在那之后,也就是三天前开始,到今天的此刻为止,神原骏河就像这样,一直纠缠着我。不论我身在何方,她三不五时就会踏着「咑、咑、咑、咑、咑、咑!」的脚步声朝我冲来,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

「……下课休息的时间也就算了,神原你放学之后不是还有社团活动吗。跑来这种地方可以吗?」

「喔喔!阿良良木学长还真是敏锐啊。绝对不会看漏细微的疑点,简直就像侦探小说的主角一样。就算是菲力普•马罗(注:菲力普•马罗(PhilipMarlowe),雷蒙•钱德勒笔下打死不退的冷淡派侦探。),在阿良良木学长面前也会落荒而逃。」

「我只是想说全国区的篮球选手,这种时间出现在这里相当反常而已,别说得我好像很厉害一样。」

侦探小说主角会因为这种三脚猫功夫落荒而逃的话,那种小说我实在不想看。

「学长把谦虚当成仅次于生命的第二样武器,刚才那番话语中充满了谦虚谨慎的自我规戒……我这个人动不动就会错估自己,应该要积极向学长看齐才对呢。呵呵,自古以来就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句话,我光是这样和阿良良木学长聊天,就感觉到自己的人格有了成长呢。所谓的仿效就是指这样。」

神原笑容满面地说。

她的笑容没有半点恶意。

……我至今一直认为所谓的善人一词,是指羽川那一类的家伙;但出人意料,神原这类的人可能是善人一词的最高级型。

简单来说,她比羽川还要猛。

比那个班长还要麻烦。

「不过,学长你看,我现在手这个样子。」

神原一边说,一边出示自己的左手。

她的左腕上缠着洁白的绷带。绷带从她的五根手指一路缠绕到手腕处,包得密不透风。其实那绷带一直延伸到她的手肘处,只是手腕以上的部分被长袖制服遮住看不见而已。听说她是在自主训练的时候不慎挫伤,而且受伤的角度还很奇怪……等等之类的传闻,早在神原向我搭话前,我就已经有所耳闻。

传闻终究是传闻。

就算传闻只有一半的可信服,我也很难相信有这等运动神经,且身体柔软的神原骏河会在自主训练的时候挫伤,但现在她缠着绷带的手就摆在眼前,看来那传闻是真的吧。正所谓仙人打鼓有时错。人有错手,马有失蹄。猴子也会从树上掉下来。

「不能打球还待在体育馆只会给人添麻烦,所以我现在尽量避免参加社团活动。」

「不过你是队长吧?就算不是队长好了,要是你不在,队伍的士气也会下降吧。」

「学长把我的队伍说得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在打球一样,真叫我感到遗憾啊。我的球队可没那么软弱,她们不会因为我不在士气就下降。」

神原加强语气说。

「篮球是相当激烈的运动。单靠一个人是没办法赢球的。我承认在位置上,也就是责任上我很显眼没错,但那是因为有大家的力量才会有我。因此我所受到的赞赏,应该和队伍中的每一个人分享。」

「……嗯,你说的没错。」

她就是……这种人啊。

要说她善良呢,还是说她是善人呢。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神原会做出这种反应,不只局限于这次。只要有人说她队员的坏话(虽然我没这个意思),就会触碰到她的敏感神经。似乎还有传闻说,她在一年级接受新闻部采访的时候,只因为对方对她当时的学长说了不礼貌的话,她就气得翻桌(附带一提,这项传闻是子虚乌有,但似乎真的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呵呵,此时神原笑出声来。

「我知道你的用意,阿良良木学长。你现在是在考验我,看我有没有当队长的资质对吧?」

「………………」

这学妹洋洋得意、居功自傲地在说什么啊。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说真的,要将阿良良木学长的语录,记录下来流传给后世的时候,必须要请执笔者把内容全部用成粗体,然后标上标点,不然个中的意义就无法传达给读者吧,因为这一字一语内含的重量完全不同。有句话说:『说服力不是取决于你说了什么,而是要看说这句话的人是谁。』平常这句话是用在负面的地方,但唯独套用在阿良良木学长身上,听起来就像是正面的了。请学长放心。我没有打算舍弃队长的责任和义务。我没有那么骄傲怠慢。好歹我也有身为王牌选手的自觉。我来这之前,已经确实指示大家练习的内容。我不在的话,大家反而能够轻松练习呢。所谓阎王不在小鬼翻天嘛。」

「阎王吗……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我们的运动,说到底也只是学生的社团活动。况且我们学校是升学高中。社团活动基本上是用来制造青少年时代的快乐回忆,最重要的是要轻松且无顾虑。不过,没想到阿良良木学长居然会关心我这个陌生人的人际关系,甚至还顾虑到我的队友,你真是一个体贴的人啊。这无微不至的关怀,让我不胜惶恐。学长真是心胸宽大,胸襟广大无边啊。为了我们篮球社,居然特意扮黑脸。学长真的是把我们这些晚辈当成自己人才会这么做的。我从来没遇到过像阿良良木学长这样的人啊。」

「我也从来没遇到过像你这样的家伙……」

这种天然型捧人上天的角色……

大概是一种新创意吧……

「是吗。能够承蒙阿良良木学长这么说,我真是感到光荣至极呢。呵呵,被学长这种内心优质的人夸奖,我就会有一种想要努力向上的感觉,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甚至感觉心中原本没有的勇气,都涌出来了一样。现在我感觉自己无所不能。我决定了,以后如果我意志消沉的时候,就来找学长你吧。因为只要拜见学长一面,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我一定都可以继续努力下去。」

神原的脸上始终带着一抹微笑。

她的笑容看起来毫无防备,但绝对不是如此,因为我感觉得到,她笑容的深处有一种坚强的意志。正因为她对自己有绝对的自信,才能露出这种笑容吧。

她和我完全是不同世界的人。

她和我完全是不同种类的人。

不,这些我老早就心知肚明,我不是在说性格方面的事情。神原是运动型少女,又是校内的明星人物,和我阿良良木历是不同世界、不同种类的人,这些我早就心知肚明道一塌胡涂的地步;不过问题在于,为什么神原骏河会来找我搭话?

不只是搭话而已。

她还像这样一直跑来找我聊天。

一而再、再而三地朝我跑来。

神原刚才说过,以后要是意志消沉就会跑来找我,以寻求努力的动力——她原来不是这样说,但语意应该差不多——但这应该不可能吧。我可没那种超能力。要是有的话,我早就不客气地用在自己身上了。

「对了,神原。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我问。从三天前算起来,这问题我已经不知道问过几次了。

「啊,对喔……」

平常神原听到这个问题部对答如流,但她今天却犹豫不知道该说什么。这还是头一遭。不过,那犹豫也只是一眨眼间,她马上就笑容满面地对我说:

「……学长有看今天早上报纸的国际版吧?我想听听阿良良木学长对俄罗斯未来的政治情势有什么见解。」

「时事话题吗……」

而且选的偏偏还是这种话题。

我对日本政治都不是很懂了,还要我说海洋另一端的俄罗斯吗……

「对啊,还是说阿良良木学长比较喜欢印度方面的话题?不过,很可惜就如学长听见,我是体育系又是户外派的人,IT相关的话题我比较薄弱。而且现在俄罗斯方面的问题,对我来说比较实际。」

「……我今天早上没看报纸说。」

我说这话很明显是借口,连我自己都不觉得可以蒙混过关。其实报纸我是有看,但我的见识没有深入到可以和别人议论——

然而,神原听到了我的说词,

「这样啊。」

只是瞇起眼睛,缓缓地笑着说。

「阿良良木学长日理万机,早上会没空看报纸也不奇怪。我搞不清楚自己的身分,问这种有欠顾虑的问题,真的很抱歉。既然这样,这个话题我想我们明天再讨论好了,学长你可以吗?」

「可以啊……」

「学长的心胸真宽大。我没想到学长会这么简单就答应我。优秀如学长的人物,听到我这种肤浅的发言不可能毫无想法,可是学长居然把自己的想法藏在心里,用这种落落大方的态度响应。这种胸襟宽阔、广纳百川的心胸,我又多喜欢上阿良良木学长的一个地方了。」

「是吗,谢谢……」

「学长无须道谢。这是我真诚的内心话。」

「…………」

不过,这家伙的头脑还挺好的嘛。

这种文武双全的人,以人类来说可是相当犯规的存在……羽川和战场原运动方面虽然不差,但是根本无法和这位学妹相提并论吧。战场原在国中时代虽然是田径社的王牌,不过她升上高中后就没碰田径,有一段很大的空窗期,再加上她本身怀抱的特殊理由,就更不用说了。

不过,当然。

我不认为神原是真的想和我议论俄罗斯的政治情势,她这么说很明显是权宜之计吧。

我每次问神原找我有什么事时,她都是这种调调,不肯认真回答我。

我觉得她找我可能另有目的。

但我却猜不透她。

这家伙为何——而且还这么突然——一直缠着我不放呢。校内明星神原和我这个三年级的吊车尾,根本不会有任何交集。

八竿子打不着边。

「对了,阿良良木学长,你今天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嗄?没有啊……还挺普通的。」

除了你以外。

不,我差不多也快习惯你了。

「实力测验就快到了,让我有一点头痛啦……」

「实力测验吗?呜,我对那个也很头痛。测验这种东西,对有社团活动的人而言相当困扰。因为学校会在考试前一个礼拜强制禁止我们练习,我们只能做自主训练。」

「嗯——」

原来是这样啊。

既然被禁止就应该好好休息,为何还要做自主训练?这里有我很难理解,唉呀,毕竟他的世界和我不一样。

「不过,这对你来说刚刚好吧?这段时间你左手的挫伤大概也好了吧。」

「嗯?啊……对啊,说的没错。」

神原的视线落在左手上。

「不愧是阿良良木学长,看事情的角度和别人不一样。感觉学长好像常常在思考让人类幸福的方法。这种正面思考还真是令人感叹啊。」

「正面思考这方面,我再修练个一百年也绝对赢不了你……」

到底要怎么养育,才能培育出这种人才呢。

这真是非常不可思议。

「不过,套一句大家都知道的话,学生的本分就是念书嘛。实力测验虽然让我很困扰,不过我会努力去考的。」

「好险你伤到的不是右手。」

「不,其实我是左撇子。」

神原说。

「左撇子在日常生活中大多数的情况下都很不方便,唯独在竞争胜败的运动世界中比较会有优势,所以可是很贵重的存在。」

「咦——真的吗?」

「是真的,这点有在玩运动的人都知道。天生惯用左手的人,在现今的日本通常都会被矫正,所以左撇子的运动选手,在比例上十个人里头只有一个,有时候还不一定会有呢。阿良良木学长,如果把这个比例套用在篮球这个运动上,你觉得会变成怎样?篮球是五对五的球技,也就是说场内只有一个人是左撇子。而那个人就是我。这就是我能够当上王牌选手的其中一个原因。」

「嗯……」

这话我听了似懂非懂。

「不过,就因为这样,万一要是左手受伤,那就只有麻烦而已了。虽然这是我自己不小心弄伤的啦。」

「左撇子啊……我没有在玩运动,所以对那方面的事情不是很清楚,我只是单纯觉得左撇子很帅。」

这是我由衷的感想。

我总觉得左撇子的人举手投足看起来都很有型,这可能是我自以为是的偏见啦。

「阿良良木学长说这么多,其实你自己也是左撇子吧?呵呵,因为学长的表戴在右手,我马上就发现了。左撇子的人对同类可是很敏感的。」

「…………」

手表我只是无意中戴在右手而已,这件事我现在就算打死也不能说出口……以后我在这家伙面前必须用左手写字、用左手拿筷子了吗?我觉得左撇子很有型没错,但我压根没想过要把自己矫正成左撇子……

「那你考试的时候不就糟糕了吗?惯用手变成这样,国文根本没办法考吧。」

「唉呀,但是也只是实力测验,不是每一科都要写论文啦,字稍微有点歪七扭八,嗯,没关系的。老师大概也会考虑到我的状况吧。阿良良木学长。抱歉让你担心了。话说回来,学长你真的很替学弟妹着想呢。在考试之前还有余力来担心我,我只能说这真是了不起。这可不是一般人都做得到的事情。」

「……呃,我也不是很有余力。」

这话是真的。

我不是因为有余力才来担心学弟妹,眼下,我根本没有余力去担心别人。完全没有。

「我今天等一下还要去读书会。」

「读书会?」

神原的表情讶异。

她对读书会一词似乎没有会意过来。

「就是那个啊,简单来说,我从以前到现在的成绩不怎么理想……而且一、二年级的时候,出席率也很糟糕……」

为何我必须多作说明。

就算对方是明星,也不过是年纪小我一岁的学妹。

「总归一句话,实力测验是我挽回的机会。」

最后我说出口的话,像是在打肿脸充胖子。

我切身感受到自己的器量有多么狭小。

「嗯,原来如此。」

神原点头说。

「我是那种考试的时候不会认真读书的人,所以我不太清楚啦,不过这么说来,我班上同学在考试前也会聚集在其中一个人的家里念书……是那种的吗?」

「嗯。大概就是那种感觉吧。」

「这样啊。那阿良良木学长待会要去朋友家咯。不过……」

神原的话中略带踌躇。

「我觉得读书和运动不太一样,不是大家努力就有办法搞定的东西……」

「没问题的。说是读书会也只有两个人,我是负责等人教我的那一方,感觉就跟家庭教师一样。我班上有一个成绩超好的家伙,所以我要去麻烦她。」

「喔……啊!」

神原有如想到什么一般,她说。

「是战场原学姐吗?」

「嗯?你认识她吗?」

「说到学长班上成绩好的人,除了战场原学姐外没别人了吧。我老早就有耳闻了。」

「嗯——你说的没错啦。」

战场原那家伙果然也是名人。

就算一、二年级当中,有人知道她的事情也不足为奇吧。

嗯?

可是很奇怪,说道成绩优异的名人,应该会先联想到羽川才对吧,她从来没把学年第一的宝座让给别人……至少「除了战场原之外没有别人」这句话放在这里说不通。而且,读书会给人的感觉,通常都是去同性家读书,一般来说她应该先说男生的名字比较正常吧?

怎么会突然就提战场原呢。

「那我不能耽误学长的时间了。今天就这样,我先告辞了。」

「好。」

神原骏河似乎很明白进退的分寸,句尾不忘加上「今天」两字,这的确很像她的作风。

接着,只见她沉下腰,拉直脚筋。

暖身运动。

她仔细地伸展阿基利斯腱——

「阿良良木学长。祝你武运昌隆。」

语毕瞬间,她踏着「咑、咑、咑、咑、咑、咑!」的脚步声,沿着过来的路冲刺跑了回去。她的脚劲还真不错——不只跑得快,从加速到最高速度的时间更是快到吓人。她跑百米、两百米的秒数成绩,或许不会特别优异。但如果是十米、二十米这种超超短距离赛跑,神原绝对不会逊色于田径社的选手吧。神原骏河是篮球运动员,这方面的能力被特别强化,以便能在被局限的场地中自由活动,而眼前的场景更活生生地印证了这一点……她一眨眼间,背影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激烈的动作,让短裙任意翻动,但神原的裙下穿着及膝的运动紧身裤,根本不会在乎自己的裙子乱翻。

……可是,我觉得跑步还是穿运动裤比较好……看的人也不会有邪恶的期待。

接着,我叹了口气。

我顿时感觉如释重负。

这次和先前比起来,时间算短了……要是我不赶快弄清楚她缠着我的理由,以后这种状况可能会不断发生,一想到这我就无法悠闲下来。不过,她对我也没造成什么实质上的灾害,放着不管其实也无所谓,只不过神原她的个性,我这一类的人稍微有点招架不住……不,应该说真的有人和神原骏河说话,不会觉得疲惫的吗?就算有——

对了。

那也只有战场原吧。

「良良良木哥哥。」

「……这名字和刚才比起来,的确非常接近正确答案,不过八九寺,你不要把我的名字像唱歌一样唱出来。我的名字是阿良良木。」

「抱歉。我口误。」

「不对,你是故意的……」

「我狗误。」

「还说不是故意的!」

「我偷窥了。」(注:口误和偷窥两字,在日文中音近。)

「你偷窥到我才能的冰山一角吗!?」

八九寺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旁。

她似乎是看神原走了才跑回来的。虽然我一直搞不懂八九寺内心在想什么,但从她马上就跑回来这点来看,刚才她把我一个人丢下自己跑走一事,似乎让她抱有一定的罪恶感。而她这次念错名字是故意的,把它当作是遮羞比较妥当吧。

「那个人是谁啊?」

「你看了还不知道吗?」

「嗯——她叫你学长,从这一点来推理的话,没错,她应该是你的学妹吧?」

「……好棒的推理啊。」

神原要是在场,她应该会列出几个像马罗那种古典侦探的名字,把八九寺一口气捧上天吧。我没办法,我瞬间有想要模仿神原的冲动,但我的灵魂却不允许自己这么做……

「不过,阿良良木哥哥。我刚才在暗处偷听你们的对话,她一直找你讲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我到最后还是搞不懂你们的主题是什么。她是为了和你闲聊才追上来的吗?」

「嗯……不对,八九寺,你问我,我也不晓得……」

「不晓得?你这种说法还真是欠缺水彩呢。」

「我是美术社的社员吗?」

是欠缺精彩吧。

我决定老实对八九寺说。

「最近那家伙一直在跟踪(stalking)我。」

「跟踪是指女性下半身穿的那个?」

「那个叫丝袜(stocking)。」

「是这样吗?」

「跟踪的意思你不懂吗?简单来说就是跟踪狂啦。」

「跟踪狂是指女性下半身穿的那个。」

「那是裙子吧(注:跟踪狂和裙子在日文中发音相近。)?我是一个对女生下身的衣着很感兴趣的男人吗?」

由于机会难得,因此我稍微想了想,八九寺会把「运动紧身裤」这个词和什么东西搞错,不过可惜我的单字量不足联想不到,所以我只好死心,继续进行对话。

「我也搞不清楚,她从三天前就一直缠着我,毫不避讳。总之每次等我注意到时,她已经站在我旁边要向我搭话了。都是她单方面来找我。而且就跟你说的一样,每次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不知道那应该算闲聊还是什么,说实话,我真的搞不懂她想做什么。」

她应该有目的才对。

但我完全无法推测。

因为她几乎都在转移焦点。

三年级和二年级,行动范围会重叠到的地方也只有操场,所以要巧遇的机会也不多。简单来说,用反向思考来看,神原她是可以利用短暂的下课时间,抽空来找我……这一点我知道,可是反过来说,我也只推测出这点东西而已。

「嗯。可是,阿良良木哥哥。你不用想得太复杂,应该是那个吧。这是因为她喜欢你吧?」

「嗄?」

「她刚才好像有跟你告白吧。」

「……啊,听你这么一说——最好是有啦!你那种说法……我又不是美少女游戏的主角,哪可能突然有一天就受欢迎起来啊。」

「说的也是。如果阿良良木哥哥是美少女游戏的主角,那我肯定也会被列入攻略的对象,我才不要那样呢。」

「…………」

小学生知道美少女游戏是什么?

连我都没玩过呢。

「不过,真是那样的话,我一定是攻略难度很高的角色吧。」

「不,要攻陷你大概轻而易举吧……」

只要化解她怕生的属性,之后就能一点一点地把她蚕食掉吧……假如女主角有六个,她大概是第四个被攻陷的吧。

不过呢,要是考虑到年龄方面的问题,八九寺的确有相当的难易度。

「神原不是那种人……啊,不过听说她谈起恋爱的时候很疯狂。不过就算那样好了,她之前和我的交集完全是零喔。我和那些人……和神原不一样,我什么都不是啊。」

可是仔细想想,她一开始会跑来向我搭话,就代表她至少知道我的名字和班级。

这是为什么?

她跑去向人打听……的吗?

「会不会是你在捡弃猫的时候被她看到了?」

「并没有。」

话说,我可没看过弃猫那种东西。

哪有猫会乖乖待在瓦楞纸箱——箱子上还要写着「请捡我」的字样——等人来捡的啊。

最好是有猫咪家教这么好。

「那会不会是你在捡垃圾的时候被她看到了?」

「你现在是不是把猫和垃圾画上等号了?」

「你这种说法才奇怪。请不要故意找碴。阿良良木哥哥居然以挑我这种弱女子的语病为乐,这种兴趣真的很低级呢。」

「你快点跟猫道歉。猫可是很恐怖的喔。」

「就算不是那样,阿良良木哥哥,一见钟情是真的存在的。人类彼此之间的关系,说穿了都是靠第一印象来决定的。只要理解到这一点,就有办法可以解释她为什么会缠上你了不是吗?」

八九寺咯咯笑着,开心地说。

从这点来看,她果然是小学生。

「绝对错不了。我体内的女性直觉告诉我这绝对错不了。该怎么办?阿良良木哥哥。她现在好像还在试探你,如果我没说错的话,她可能最近就会向你告白喔。该怎办、该怎办、该怎办?」

「拜托。我不太喜欢什么东西都用恋爱两个字来说明。这说法不就好像以前海外电影里头,常常出现的爱的力量吗?如果用爱可以解决任何事情,这世界不知道会有多美好啊。不可能、不可能。单纯说她是别有用心,我还比较能接受。而且——」

我接着说:

「我已经攻陷难易度最高的角色了。」

003

「我觉得好像有人在背后说我坏话。」

战场原黑仪冷不防呢喃说。

这话真的突如其然,而且没有任何脉络可循,让我心头一惊,在笔记上振笔疾书的铅笔停了下来。

但那完全是战场原的自言自语,「话说回来,」她马上就转变话题说:

「要教人功课,真的很困难呢。」

在那之后,八九寺陪我走回家,一路上和我聊了很多神原以及其他的话题,接着我和她告别了。八九寺老是四处闲晃,我们很快就会在某处再会吧。然后,我放下背包,换了套衣服,把教科书、笔记和参考书塞进波士顿包后,把上学用的菜篮车摆一旁,换乘越野脚踏车往战场原家出发。早就已经回家的两个妹妹,追根究底地想要逼问我去哪里,所幸我成功逃走了。

刚才我也对八九寺说过,要到战场原家确实有一点远。一般来说不是骑脚踏车能去的距离。不过如果搭公交车过去,到头来还是要走一段路,因此我想还是骑脚踏车过去比较快。这是感觉上的问题,我去战场原家这次是第二次没错,但我还是第一次从自己家里过去,因此我也不能断定怎样去会比较快。

民仓庄——木造的二楼公寓。

里头的二〇一号房。

三坪的房问,一个小流理台。

两位标准体格的高中生,隔着日式矮桌面对而坐,要是把读书的东西拿出来摆在左右两旁,就足够把整个房间挤满。战场原是单亲家庭,又是独生女,而战场原的父亲又是晚归的拼命三郎,在这状况下,现在我们当然是两人独处。

阿良良木历和战场原黑仪。

健康的少年少女,在狭窄的房间内两人独处。

一男一女。

而且是彼此公认的情侣。

是一对男女朋友。

然而。

「……为什么我还在读书啊。」

「咦?因为你是笨蛋的关系吧?」

「你这说法真讨人厌!」

虽然你说的没错。

我只是希望能有一点特别的事情发生。

老实说。

我们开始交往是在和八九寺真宵认识的那一天——母亲节,五月十四号,在那之后已经过了两个礼拜,却没有任何「桃色」的发展,完全没有。

………………

咦,仔细想想,我们甚至连个约会都没有喔。

早上我们在学校见面,下课时间聊聊天、中午一起吃饭、放学后一块回家,走到分歧点后说再见。我们的交流只有这样而已。如果是观念比较开放的人,这种事情在普通的男女交际上也会做,根本不用当男女朋友吧……

我不是很强烈希望能有什么桃色发展,但至少能让我们有一点情侣之间的进展吧。

「我活到现在从来不觉得读书辛苦,所以我完全不知道阿良良木你在烦恼什么、有哪里不懂……我不知道你哪里不会。」

「是吗……」

这话还真让我沮丧……

我们两个在程度上的差距到底有多大呢。那差距感觉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峡谷。

「我甚至以为你是想搞笑,才故意装作不懂的。」

「我干么这么委屈自己啊……不过战场原,你也不是一生下来头脑就很好吧?你应该是经过吐血般的努力,才让成绩维持名列前茅的吧?」

「你觉得一个努力的人会认为自己在努力吗?」

「……是喔。」

「啊,不过,阿良良木你不要误会喔。我是很同情像你这样努力完全得不到回报、甚至还不知道该怎么努力的人。」

「拜托你别同情我!」

「我觉得你们的努力全是白费功夫,毫无意义。」

「呃、呜呜!现在的游戏规则是我一吐槽你就说得更过分吗……?这样一搞,我甚至要用泪眼相对都不行!」

这到底是什么游戏。

「就算没有草叫做杂草,还是有一种鱼叫做杂鱼……」

「也没有鱼叫做杂鱼吧!」

「就算没有草叫做杂草,还是有人被称作杂草……」

「会有人叫做杂草,就代表有取这个绰号的人吧!」

「不过,唉呀,如果我这次让你在实力测验合格的话,我以一个人类来说,也会更往前推进一步。一想到这里我的干劲都来了。」

「别把我的成绩拿来当作对自己的考验啦……而且你以一个人类来说,需要进步的应该是别的地方。」

「你很烦耶。我把你勒死『了』。」

「过去式?我已经死了吗!?」

请她来教我功课,或许是个错误的决定……嗯——我应该拜托羽川才对。

不过。

我虽然对八九寺说那么多,但老实说,我的确有一种可爱又害羞的邪念,暗自期许在战场原家两人独处时会发生一些事情……

我的视线从笔记上,往战场原身上瞄去。

战场原依旧一本正经。

表情几乎没有变动。

就算我们变成男女朋友,她在我面前也不会露出特别的表情……从这点来看,这家伙根本称不上傲娇吧。

她的态度完全没变。

嗯——

还是说就跟往常一样,是我太过期待了呢。我曾经模糊想过,和她交往之后,应该会出现更特别的会话,但不管我们关系如何,谈话的内容依旧跟过去没两样。这就算过度期待吧。这代表情侣之间的甜言蜜语,是一种愚蠢的幻想吗?

「………………」

一定是。

从我认识战场原到现在来看,从战场原黑仪之所以为战场原黑仪的原因来看,当然或许还有贞操观念等问题,但不光是这样,我想战场原或许对我们现在的关系感到很满足吧。

她说过,她最讨厌暧昧的关系。

既然她说过,那就表示她真的很讨厌吧。

……不对。

可是就算是这样……

我想战场原身处这种状况下,不可能没有任何想法吧……但不管怎么说,至少上次我来这里的时候,有发生一些色色的事情啊……她趁家人不在时,招待名目上的男朋友来家里,内心不可能毫无感觉,她不是那种不谙世事的女生……唉呀,假如用这种角度来看,或许是心理作用,矮桌另一端、战场原穿着便服的身影,看起来似乎有这么一点积极,只是我觉得她的裙子好像太长了。她裙下没穿裤袜,但多亏那条长裙,害我几乎看不到她的美腿。与其说她有感觉,不如说她在提防我。

呼。

还是说这种时候,应该要由身为男性的我积极采取攻势呢?但就算要我采取攻势,我过去没交过女朋友,可不知道要如何攻起啊。

「怎么了?阿良良木。你的手在动喔。」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题很难。」

「就这种程度的问题?你真让我伤脑筋耶。」

战场原丝毫不打算理解我的心情,仅露出愕然至极的表情响应我。那是惯于瞧不起他人的家伙,才会有的眼神。

接着她一脸忧郁,喃喃自语。

「不过,算了吧。」

「诶?等等,你一脸麻烦地把自动铅笔放到一边,举止又很无精打采,该不会你心中还有『对我见死不救』这个选项?」

「也不是没有。」

十分干脆的一句话。

「六:四……不,七:三吧。」

「不管哪边是七、哪边是三,这都是很现实的比率……」

你干脆直接说九:一我会比较轻松点。

说真的,到底哪边是七啊?

「这让我很挣扎呢。我努力教你,你还不会;那我干脆随便教教,你不会就算了。这样才能保住我的面子啊。」

「请不要舍弃我……」

看来我真的只能拜托羽川教我功课了。

不管怎么说,我都不喜欢那样。

那位班长认为:「只要努力用功,不管是谁都能把书读好。」同时毫不介意地把它当作常识,深信不疑。我实在没办法请她教我功课……

「唉呀,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我也不会对你见死不救啦。」

「真是这样就太好了。」

「好说好说,我这是来者不拒,去者不饶。」

「好可怕的思考方式!」

「别担心。既然要教你,我就会拼死去做。」

「不用拼死去做!你只要尽全力就好了吧!你是想用什么可怕的方法逼我念书啊!」

「……不过,阿良良木。这么说来,你好像只有数学还算不错对吧?」

「诶?对,嗯。」

你怎么会知道?

在我正要开口问之前,

「我听羽川同学说的。」

战场原说。

原来,羽川的确比任何人都还清楚我的成绩。

「嗯……可是,我想羽川不会把别人的成绩到处张扬吧。」

「啊,这应该说是我感觉到的吧?上次,阿良良木和羽川同学在聊天的时候,我在一旁间接听到的。」

「……那不叫感觉到吧。」

什么间接,那根本是偷听吧。

「唉呀,真的吗?」

战场原毫不在意。

真是个伤脑筋的家伙。

「数学不是背诵科目,所以我多多少少会一点。我感觉公式和方程式很像必杀技,这很棒不是吗?就像十字死光、龟派气功(注46:十字死光:初代超人力霸王的绝招。)之类的一样。如果其他科目也有那种必杀技就好了。」

「如果有这么凑巧的话,那大家就不用读得那么辛苦了。不过呢,科目本身的学习先放一边,如果光指『考前复习』方面,虽然没有必杀技,但还是有必胜法则啦。」

战场原再次拿起放在一旁的自动铅笔。

「其中有一种考前猜题型的读书方法。以结果来说,这种方法会让人有投机取巧的心态,要是用上瘾了不太好,所以我不太推荐。不过事到如今,或许也只能用那种治标不治本的方式吧。这是不得已的。说这么多,简单来说只要你考试全部及格就好,所以把及格线设为平均分数的一半……」

战场原说着,一边在笔记本写上数字。

预测平均点,以及其一半的数字。

这样一写出来,感觉好像有办法达成的样子。当然,这意思就是要我把这数字当作是自己的一百分。

「以背诵为主的科目,老师都会有几个必考题,因此那就是考试重点。我们不要随便猜题,要针对重点来拟定对策。不要钻牛角尖,要针对自己会的问题下手。阿良良木,到目前为止,我说的你听得懂吧?」

「……嗯,还算懂。」

不过,聪明人对考试的思考方式,真的完全不一样……我从来都没站在出题老师的角度去思考。不,我在国中功课很好的时候,或许也有同样的思考模式……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国中时代。

我一点都不怀念。

「那我们就先从简单的世界史开始读起吧。」

「世界史很简单吗……」

「很简单啊。只要把重要的句子全部背起来就好了吧?」

「…………」

「我刚才说过,这次我不会要求你做到那种地步。不过,阿良良木。这次的实力测验,我现在开始帮你的话,你十之八九会及格吧,不过你对未来的事情,到底有什么看法呢?」

「未来的事情?」

「未来的出路吗……你说得对。的确要快点决定才行……对了,战场原你打算做什么?」

「继续升学吧。我大概可以推荐入学。」

「……是喔。」

「我说大概是不是太谦虚了?」

「依你的个性来说,的确很谦虚。」

「反正就是升学。」

「升学吗……」

说得很理所当然一样。

但这本来就很理所当然。

聪明人的聪明到底是什么感觉呢,我现在无法明白,以后也永远不会明白(战场原刚才也说过类似的话语)。

「考虑到学费的话,我能去的学校自然有限。不过,说幸好的话或许有点自虐,我以后也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情,所以感觉上我可以主动去配合学校方面。」

「不管你去哪里,你都是你吧。」

「是啊。不过,」战场原接着说:「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和阿良良木你走在同一条道路上。」

「呃,那可能有一点……」

你这么说我是很高兴,但在现实上,只能说是不可能的任务吧……

说的也对。战场原点头说。

「无知是罪过,不过笨可不是。笨是一种惩罚。要是阿良良木像我一样在前世好好积阴德,现在就不会变成这样了,你好可怜啊。蚂蚁在凝视挨寒受冻的蟋蟀的心情,我现在可以清楚体会到了。阿良良木还真了不起,可以让本小姐体会到那些小虫的心情。」

「…………」

我要忍耐……

这种事情要是反驳,只会白白让自己的伤口扩大……

「你干脆赶快去投胎会比较轻松。因为蟋蟀死掉之后,至少还能变成珍贵的养分,成为蚂蚁的食物。」

「我们下次见面就是在法庭上了!」

我忍无可忍了。

我也很欠缺忍耐。

「不过,就算你这么说,战场原。我们毕业后的目标不一样,也不代表我们走在不同的道路上吧?」

「也对。你说的没错。可是,要是我上了大学每天都在联谊,最后变心了怎么办?」

「你已经准备要快乐享受大学四年的生活了吗!?」

「该怎么办?我们毕业之后要不要同居?」

战场原轻描淡写地说。

「这样一来,就算我们的出路不同,在一起的时间也会比现在还要多。」

「嗯……是不坏啦。」

「不坏?你那是哪一国的说法。」

「……我想要同居。请让我跟你同居。」

「唉呀,是吗?」

战场原说完,很自然地低头看课本。她虽然装作若无其事,说这话的时间点感觉又很像在说笑,但我知道她在这种事情上面,不是那种讲话会半开玩笑的人。就算我再迟钝,也看得出来。这家伙可是战场原黑仪。

……话说回来,她想得还真远。

不,或许我应该换个角度来看——战场原是如此认真地在为我着想。普通的高中情侣应该不会把交往两字想得这么远吧。

但是,所谓的交往又是什么呢。

只是一种口头约定,也没有任何的保证。

我叹了口气。

我无法对应,因为我从来没和女生交往过,别说什么采取攻势,我根本不知道在这

种状况下该做出何种反应。

至少可以拿来当作参考。

攻陷女生不是问题,但现实生活和游戏不同,没有破关那种东西。

「你的叹气还真多呢,阿良良木。呐,你知道吗?听说每叹一次气,幸福就会溜走一次喔。」

「那我已经让幸福溜走了几千次了吧……」

「你让幸福溜走几次我没兴趣,我只希望你不要在我面前叹气。因为我会觉得很烦。」

「你讲话真的很狠耶。」

「说是烦,也是为爱心烦。」

「……嗯,这话让我很难做出反应。」

也让我听了有点高兴。

好一个吐槽陷阱。

「对了,你知道吗?阿良良木。」

战场原开口说。

「我,没有和男生分手的经验。」

「………………」

不,这话有两种正反两面的意思吧?

乍听之下,她彷佛是在说自己是一个追求者众多的好女人。但换个角度想,这句话不就等于在宣告自己没有和男性交往的经验吗?

「所以」

战场原继续接着说。

「我也没打算和阿良良木分手。」

她依旧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眉头没有半点抽动。甚至让人觉得,她没有一丝的自我情感。可是——尽管如此,她的内心绝不可能没有感觉。

两年。

从国中升上高中之间,战场原黑仪在这段既不是国中生、也是不高中生,更不算是春假的时候开始,便完全断绝与他人的接触。她不知道怎么和别人接触,也不无道理;会变得比一般人还要消极、胆怯也无可厚非。这感觉就像一只警戒心很高的野猫

——唉呀,猫还是拿来形容羽川比较贴切吧。

不知道如何采取攻势这点,我们彼此彼此吗?

「……我说,战场原。」

「干嘛?」

「你最近还有把订书机之类的东西带在身上吗?」

「你这么一说……我最近都没带了说。」

「是喔。」

「我太大意了。」

「真的呢。」

这样一来,也算有进步吧。

只有这种程度的变化,根本没办法称作傲娇,但如果傲娇是战场原的个性之一的话——

……嗯?这么说来。

在那两年以前,战场原应该是——

「你国中的时候,不是田径社的王牌选手吗?」

「嗯。」

「你不想再练田径了吗?」

「嗯。因为没有继续练的理由。」

战场原回答的速度可说是毫不犹豫。

「我没有打算回到过去。」

「嗯——」

据说战场原在国中时代的人品卓越,是一个努力不懈、态度非常和蔼、对任何人都很温柔、自然不做作,而且又是田径社的王牌——是一个相当有朝气又活泼的学生。

这八成是谣言,但可信度可说是非常高。

在她升上高中前,这些特质全都改变了。

接着过了两年。

变调的东西,恢复了原状。

但却不是一切都恢复原状。

如果本人不想恢复的话。

「我想不到继续练田径的必要性和必然性,而且回去参加既没意义,也会让自己增加许多负担。况且,最重要的是我现在已经三年级了。不过,阿良良木,你怎么会问我这个?」

「没什么,我只是单纯对你之前在练体育的那段时间有兴趣而已……你这么久没练也会有空窗期,没必要勉强自己。」

就像我说到猫会想到羽川翼一样,我问到有关运动的事情时,脑中自然浮现出那位学妹——神原骏河的身影……但,战场原的反应也太冷淡了。

确实,她的思考是很积极向前看。但是——

不回首过往,真的就表示自己积极向前看了吗?

现在的战场原,果然……

「不要紧的。我就算不运动,也有自信维持现在的身材。」

「……我不是怕你身材走样才这么说的。」

「阿良良木不是被我这个没和男性交往过、又富有弹性的惹火身材给吸引住的吗?」

「别说的好像我是看上你的身体才跟你交往的一样!」

还说什么惹火身材……

没其他说法了吗。

「是吗?你不是看上我的身体啊。」

战场原装迷糊地说。

「既然这样,你应该暂时克制得住自己吧。」

原来她是想说这个吗。

如果真是这样,这话还真是绕了一大圈,相当拐弯抹角。这种说法完全不符合战场原有话直说的个性。

贞操观念吗……

应该不是这么简单而已吧。

「也对。去吃高级自助餐的时候,明明大家都付一样的钱,就是会有人想要把那笔

钱吃回来、或者是想多吃一点免得吃亏。阿良良木你应该不会是那种小家子气又厚颜无耻的人吧。」

「…………」

我不知道战场原这比喻里头有什么含意,但她的意图很明显是想要牵制我……

她在人际关系方面很胆怯。

对我俩之间的关系,却很慎重。

既然这样,我也要尽心尽力和她交往。

我还是搞不清楚交往到底是什么感觉,但我既然和她交往,就要喜欢上她的一切。

「……啊,对了。」

此时,我想到一件事。我决定和战场原说种原骏河的事情。我不是怕她会担心才至今只字不提,只是单纯觉得没必要特别拿出来说,没必要说出口让她心烦。但方才八九寺用小学生独有的猜测,去解释了神原骏河的行动原理,万一真有那一丝的可能性,战场原在身分上(应该也算)是我的女朋友,我要是隐瞒对她似乎不怎么公平。

这问题剐才就浮现在我的脑中。

而且,有些地方也让我很在意。

「我问你喔,战场原。」

「干么?」

「你知道种原骏河这个人吗?」

「………………」

她以沉默回应。

不,应该说她没有任何的回答。

要说不公平的话,这个问题本身就很不公平吧。因为神原骏河是校内明星,在校内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但最迟下礼拜初,神原骏河在跟踪我的事实,也会变成传闻在校内流传吧。但我不用紧张,反正这传闻很快就会被当作谣言而告终吧。因此,这个问题自然有其他含意。我刻意不接话,耐着眼前的寂静之后——

「认识啊。」

战场原开口说。

「神原骏河吗,好怀念的名字啊。」

「……是吗?」

她们两个——果然是旧识。

我早就猜到了。

所以我说到读书会时,种原最先联想到的不是学年第一的羽川,而是战场原——不光是这样,我从神原话中的细微之处,也感觉到一些微妙的区别。我完全想不到八九寺说的那种可能性,就是因为神原给我的那种气氛很明显。而那种气氛告诉我,种原的目标不是我,而是我以外的东西。

「所以你才会问我国中的事情吗?没错,那孩子是我国中的学妹。」

「现在也是你学妹吧。因为我们同校。啊,还是说神原以前在国中也是田径社的?」

「不是,那孩子从国中开始就是篮球社……神原?你叫得还挺亲密的嘛。」

战场原的眼神瞬间变得很险恶。平常她总是不带情感的眼眸,冷不防凶光四射。她完全不等我开口解释,右手拿着自动铅笔,笔尖精准地朝着我的左眼伸了过来。我反射动作顿时想要闪躲,但她右手行动的同时一脚跨过桌子,完全不在乎桌上的笔记会散落一地,用左手抓住我的后脑,封住了我的动作。

自动铅笔的笔尖——以间不容发的距离停留在我的眼球前,最近距离可能连一张纸的厚度都不到,甚至让我无法眨眼。这样看来,战场原会用左手抱住我的后脑自然有她的顾虑,或许她是不希望我有多余的动作,免得自己失手伤到我也说不定。

……战、战场原黑仪。

你根本一点都没变,现在只是没拿订书机而已!

「那孩子怎么了吗?阿良良木。」

「…………!」

喂喂……!

这家伙的嫉妒心有这么重吗……?

这种深情的程度还真扯……况且,刚才我没有叫得很亲密吧。我只不过是直呼学妹的姓而已吧?只因为我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认识了其他女性,就要受到这种待遇吗?假如我真的劈腿的话,战场原到底会用什么方法来料理我?

眼前这恐怖的遭遇,反而让我松了口气。这真是太好了,我可以在有充分理由可以解释的情况下,早一步知道战场原有这样的一面……!

「阿良良木,你伤口恢复的速度很快对吧。那我弄瞎一只眼睛,应该没关系吧?」

「住手、住手!眼球千万不要!我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我跟她一点都不亲密,我的眼里只有战场原你一个人!」

「是吗,你这话还真中听。」

战场原嗖一声将自动铅笔收回,在手中旋转了两次后放在矮桌上,接着开始整理散乱的笔记本和教科书。我一脸茫然,压抑住静不下来的心脏,凝视着战场原的一举一动。

「我可能稍微激动了一些。吓到你了吗?阿良良木。」

「……你再过不久一定会变成杀人犯。」

「到时候,我会选择杀你的。我第一次的对象会选择你,不会选择你以外的人。我跟你约好了。」

「你不要把这么可怕的事情,说的好像很浓情蜜意一样!我是喜欢你没错,但还没到被你杀死也无所谓的地步!」

「被爱到想杀死自己的人所爱,然后死在他手上。这是最棒的死法不是?」

「我讨厌那种扭曲的爱情!」

「是吗?真可惜。也让我很遗憾。如果是阿良良木的话,我就算被——」

「被杀死也无所谓吗?」

「……嗯?啊,对,算是吧。」

「你的回答还真是模棱两可!」

「呃,那个,被你杀死可能不太好。」

「然后又模棱两可地拒绝了!」

「有什么关系,你就认命吧。我杀死你,就代表你在临终的时候,本小姐会陪在你身边喔。这不是很罗曼蒂克吗?」

「不要,就算我会被人杀死,我也绝对不要死在你手上。因为我觉得,不管别人怎么杀我,都比你亲自动手还要来得好。」

「什么嘛,我讨厌那样。要是阿良良木被我以外的人杀死,我会去杀掉那个犯人。谁管我们刚才的约定怎样。」

「…………」

这家伙的爱相当地扭曲变形。

虽然我可以实际体会到她是真的爱我……

「不管怎样,你刚才在问神原的事情吧。」

战场原的态度彷佛在说危险的话题到此为止,用一如往常的步骤,理所当然地将话题拉回原点。

「我们国中的社团虽然不一样,不过我们一个是田径社的王牌,一个是篮球社的,所以就算学年不同,我们还是有一定的交集。而且——」

「而且?」

「……事到如今也不用特别说明啦,不过我们除了社团活动外,私底下也有来往,我以前常常照顾那孩子,应该说那孩子硬逼我照顾她……不对,阿良良木。」

战场原开始试探我。

「在这之前你可以先告诉我,为何你会突然提到那孩子的名字吗?你要是问心无愧,应该会老实告诉我吧?」

「啊、啊啊。」

「当然,就算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你也要据实禀报。」

「………………」

要是随便隐瞒她或许真的会招致杀身之祸,因此,我将种原骏河从三天前开始就一直跟踪我的事情,告诉了战场原。总是踏着「咑、咑、咑、咑、咑、咑!」的愉悦旋律跑到我身旁,找我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然后在我还没猜出她的来意前就兀自离去的学妹——神原骏河。我还告诉战场原,她或许别有用意,但我一直猜不透她。

在说明的同时,我想到一些事情。

神原肯定是看准战场原不在的时候,才跑来找我的吧。今天我和八九寺在聊天时,她跑来找我算是个例外,基本上她应该都是趁我落单的时候跑来。也就是说,战场原至今不知道种原的跟踪行径,这点并不是偶然。

还有一点。

要说叫得很亲密,那战场原叫得不是更亲密吗?就算神原在国中是自己的学妹,她称呼神原时是用「那孩子」,没错,这样在语意上实在太过微妙——不,或许这只是单纯的修辞表现罢了。

战场原的喜怒哀乐不形于色,声音也同样不带任何感情。她不管说什么,语调几乎都是四平八稳。她到底是用多强大意志力在约束自己啊,一想到这点我就毛骨悚然。

可是……「那孩子」吗?

「是吗。」

我大致说明完后,战场原终于点头说。她依旧一副扑克牌脸,语气平稳。

「呐,阿良良木。」

「干嘛?」

「上面是洪水,下面是大火灾,答案是什——么?」

「……?」

为何突然问这种脑筋急转弯。

战场原何时变成这种会玩猜谜的角色?我心觉奇异,但还是作答了。这问题的答案我刚好知道。

「答案是洗澡用的大锅吧?」

「噗噗——答错了。答案是……」

战场原语气平淡地说。

「……神原骏河的家。」

「你想对学校明星的家做什么事情!」

这真的很可怕!

她两眼发直,目露凶光了!

「唉呀,先不开玩笑了。」

「你的玩笑一点都不好笑……因为你真的有可能付诸行动。」

「是吗。不过,既然阿良良木你都这么说了,那要我把它当作是口头上的玩笑也行。」

「一般来说都应该这样吧……」

「神原她啊,比你还要早一年发现了我的秘密。」

她说话的语气很自然,心情没有起伏,但语气中却带有若干的郁闷。

「那是在我刚升上二年级,也就是神原刚进直江津高中的时候。我看学校的地理位置,早就预料到会有认识我的学弟妹进来就读,也有拟定适当的对策,不过,当时我对神原稍微大意了一点。」

「嗯——」

战场原黑仪。

她所抱持的秘密——

我因为在楼梯间接住失足滑倒的她,才进而知道了那个秘密。真要说的话,那只是普通的偶然。但反过来也可以说,这个秘密危险到只要一个小小的偶然,就会轻易地曝光。战场原刚才自己也说了,我不是第一个发现她秘密的人。这么一来,神原她……

以她那种个性来看。

「那时候她……神原大概有想要帮你吧?」

「是啊,你说得对。但是我拒绝了。」

战场原泰然自若地说。

仿佛那是一句文法正常,又是标准的国文一样。

「我应对她的方式,和之前对付你的手法很像。阿良良木在那之后还是想帮我。而神原在那之后就没来找过我了。唉呀,这代表我们之间的关系,就那种程度而已。」

「……没来找过你。」

那是一年前的事情吗。

战场原大概拒绝得很彻底吧。正因为神原很了解她的过去,很了解过去在田径社时代的她。因此战场原拒绝她的方式,肯定比拒绝我的时候还要来得更狠。若不是这样,以神原的个性绝对不会乖乖退让。我知道战场原的秘密好像是在五月八号,那时候她说现在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除了我以外只有保健室的春上医生。

她说现在。

简单来说,神原骏河在过去发现了战场原的秘密,却被逼着要忘掉这件事,是个可怜的被害者……不,她应该算是其中一个牺牲者吧。但,种原是否真的能忘掉战场原的事情呢?

「……你们是朋友吧?」

「那是国中的时候。现在不是了。毫不相干。」

「可是,你的状况……已经和一年前不一样了,应该说你的秘密已经解决了。所以——」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阿良良木。」

战场原打断我的话说。

「我,没有打算回到过去。」

「…………」

「这是我选择的生活方式。」

「是吗……」

唉呀。

既然这是战场原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那我也没必要从旁插嘴——在理论上,我是这么想的。过去这么严厉地拒绝对方,现在麻烦解决了就想跑去跟人家和好如初——战场原不是这种自私的人。

「可是……就算我知道了你和神原的关系,还是没办法说明她纠缠我的理由啊。」

「那大概是因为,她听到我们变成情侣的传闻吧。我们是在两个礼拜前开始交往,她跟踪你是从三天前开始,以时间点看起来不是刚刚好吗?」

「什么?也就是说,她想知道战场原黑仪的男朋友是怎么样的人……所以才跑来刺探我的吗?」

「我想八成是吧。我给你添麻烦了,阿良良木。关于这点我没有辩解的理由。人际关系没有清算干净,是我的责任。」

「清算……」

用这种字还真讨厌。

我反而感觉她这样很凄惨。(注:清算和凄惨在日文中同音。)

「没关系。我会负起责——」

「不用、不用!天晓得你会做出什么好事来!这种小事情,我的麻烦我自己来解决!」

「你不用跟我客气。太见外了吧。」

「我是怕你让我见血……」

嗯——

可是,我还是不得其解。

「神原在一年前被你狠狠地拒绝了吧?然后,你们在那之后就没联络了吧?那为何事到如今,神原还要在乎你交了男朋友这种小事情呢?」

「在一般的情况下,如果只是单纯因为和自己绝交的学姐交了男朋友,那也就算了,我们的情况不一样吧?阿良良木。你做到神原做不到的事情,所以你自己不觉得奇怪。但对神原来说,那却是她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

「啊啊……原来是这样啊。」

她发现战场原黑仪的秘密……却被本人拒绝了。而且拒绝的方式十分激烈,毫不客气。我是战场原的男朋友,理所当然会知道她的秘密,这点任何人都可以推测到。这么一来,我知道战场原的秘密却还能待在她身边,肯定让神原看了觉得奇怪吧。

话虽如此。

神原大概没注意到战场原的秘密已经解决了。因为假如她推测到这一点,应该会直接和战场原接触,而不是来找我吧。

「我自己说可能很奇怪。不过对神原而书,战场原黑仪是她崇拜的学姐。」

战场原看着一旁说。

「我知道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才会扮演那样的角色。那也没办法。我想那是没办法的事情。所以我拒绝她的时候有特别留意,以免之后留下祸根。不过……对,看来那孩子还忘不了我。」

「……别把人说得像个麻烦一样。对方也没有恶意吧。况且被人遗忘这种事情,还挺让人沮——」

「她是个麻烦。」

战场原斩钉折铁地说。

语气毫不犹豫。

「这和有没有恶意没有关系。」

「没必要这样说吧……你是神原以前崇拜的学姐,而且神原现在还会在乎你的事情……要你们和好或许很奇怪,但至少现在还有和好的余地吧?」

「并没有。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我们是好朋友也是国中的事情,而且,现在要和好实在奇怪。我哪才有说过吧?我没有打算回到过去。还是说,阿良良木你希望我事到如今还跑到那孩子面前,说一声对不起让你久等了之类的话吗?没有比这还要更蠢的事情了。」

接着,战场原想让这段问答就此结束,有如临时想到什么一样,改变了话题。她转换话题的技巧,始终这么高超。

「对了、对了,你最近有要去找忍野吗?」

「找忍野?嗯——也不是没有啦……」

忍野先不管,我还要去给小忍喂血,所以最近要去那栋废弃的补习班一趟才行。今天是礼拜五,嗯,明天或后天找个时间……

「是吗,那么,」

战场原一声不响地站起,拿起放在衣橱上的信封,随后走了回来,直接把信封推到我面前。信封上头印有邮局的标志。

「这个可以麻烦你拿给忍野吗?」

「这啥啊……啊,对喔。」

我问话的瞬间,立刻就注意到了。

忍野咩咩——

这是要付给那个轻浮的夏威夷衫混蛋的报酬吗?

要消除战场原的秘密和她所遭遇的灾祸,这是必要的代价。简单来说就是报酬。

我记得没错的话,好像是十万块。

我随手确认信封内的东西,没有错,万元钞票十张。这些钞票大概是刚领出来的新钞,正好十张,不多不少。

「哇……你这么快就准备好啦,比我想得还快呢。你不是说筹钱可能要一点时间吗,你该不会跑去打工了吧?」

「是啊。」

战场原满不在乎地说。

「我帮我爸工作,帮了他一点小忙。应该说是我自己硬要帮他的比较贴切,所以就赚了这笔钱。」

「嗯——」

听说战场原的父亲是在外资企业工作,唉呀,以选择来说这比较妥当吧?依战场原的个性,她大概不适合一般的打工,况且我们学校禁止学生工读。

「我觉得请我爸帮忙有一点犯规,所以原本不想这么做的,但唯独钱的事情我想要早一点把它处理好。我是任有债务的家庭中长大的嘛。我手边还剩下一点零头,下次我请你在学校食堂吃顿饭吧。我们学校食堂的东西好吃,价钱又很合理,你要点什么都没关系。」

「……谢谢。」

可是,地点是学校食堂。

时间是平常日的午休。

这家伙完全没打算跟我约会……

「不过既然这样,你直接去找忍野,当面交给他不就行了?」

「不要。因为我讨厌忍野先生。」

「原来如此……」

对方是你的恩人,不要说得这么坦白。

这不代表战场原对忍野没有感谢之意,我想这点就是战场原心胸宽大的地方。

唉呀,我自己也不是非常喜欢忍野啦。

「可以的话我希望不要再见到他,我不想再和他那种能够看透别人的人扯上关系。」

「唉呀,忍野的确和你个性不合。可是这种完全瞧不起他的轻浮态度,和你的个性不合吧。」

我说话的同时,把信封放到我的坐垫旁。接着我拍了拍信封,对战场原点头说: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既然这样我不会再多说什么了。那我确实收下了。下次我去找忍野的时候,我会负责把钱交给他的。」

「麻烦你了。」

「嗯。」

接着,我想到了一件事情。

个性契合度。

处事态度。

还有个性。

那位学妹神原骏河那种难以形容的新创意角色,在性格上和战场原似乎完全相反。包含个性契合度、处事态度、个性,以及除此之外的一切——

战场原在国中时是田径社的王牌选手。

不仅如此,还是人们崇拜的对象。聚集在她身上的尊敬目光——当然不光种原一个人。因为自己被当成崇拜对象,才扮演那种性格的角色。她当时扮演的角色,大概和她现在毒舌谩骂的性格完全相反吧。

设骂和称颂。

毒舌和褒奖。

完全相反。

整个颠倒过来。

这也就是说—

「那么,阿良良木。」

战场原用不带感情的眼神说。

「我们继续念书吧。你知道吗?托马斯,爱迪生说过一句名言。天才是一分的天定也认为那一分的天分很重要,据说人类和猿猴在基因上的差别,也不过就差那一点而已呢?」

004

战场原是两年,而我是两个礼拜。

羽川是在黄金周的中期。

八九寺我不清楚,正确时间不明。

这是我们各自接触到怪异的期间。经历不寻常体验的时间。在这段期间和时间中,我们共同体验了一段非常不普通、绝无可能的恐怖事物。

比方说阿良良木历。

就拿我的状况来说。

我在这二十一世纪的文明社会中,遭逢到古典古老的吸血鬼毒手,说来真让我可耻到想找个地洞钻。之后,我被那恐怖到令人血液为之冻结、同时具有传统和传说的吸血鬼,吸干了全身的血液。

吸得一乾二净,一滴不留。

最后,我变成了吸血鬼。

我畏惧太阳、厌恶十字架、忌讳大蒜、害怕圣水,但相对地我的肉体能力变得比人类还要强上数倍、数十倍、数百倍、数干倍。而其代价就是我会对人血感到绝对性的饥渴,成为动漫和电影中最活跃的夜行者。不对,电影那种真实系的吸血鬼,根本就是犯规。现在时下的吸血鬼就算白天也能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身上可以穿戴十字架的饰品,能吃水饺畅饮圣水,而唯独优异的肉体能力没有打折扣——这才是时下的主流。

即使如此。

既然是吸血鬼,就避免不了吸食人血,唯独这点从古至今不曾改变。

吸血的鬼——吸血鬼。

最后,我被一位路过的大叔所救。他不是吸血鬼猎人,也不是天主教的特务部队,更不是猎杀同族的吸血鬼,只是一个普通的路人大叔、轻浮的夏威夷衫混蛋。那个人就是忍野咩咩,他解救我脱离了地狱。但我确实经历了那段生活,这两个礼拜的事实不会就此消失。

鬼。

猫。

螃蟹。

蜗牛。

但是,我和其他三人之间有着决定性的差异,这点千万不能忘记。特别是战场原黑仪和阿良良木历的情况,两者相差甚远。

这不是指期间上的长短。

而是指失去事物的多寡,

她说……不打算回到过去。

不谈必要性和必然性的问题,她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代表就算她想回去,也无法回到从前的意思呢?

因为战场原……在那两年中一直拒绝和他人交际,在班上从不与人接触,作茧自缚了两年。现在那两年过去了,战场原黑仪依旧没变。

除了我的事情以外,其他事物一切没变。

因为阿良良木对战场原而雷是特别的存在,也是个特例,除此之外战场原真的毫无变化。

前后没有丝毫的差异。

只不过没再去保健室而已。

只不过可以上体育课而已。

她总是在教室的一角……静静地看书。在教室中,她彷佛想藉由读书这个行为,在同班同学和她之间,筑起一道厚重坚固的墙壁。

她现在只和我交谈。

只和我一起吃午餐。

她在同学心目中还是和过去一样,是一个体弱多病的文静优等生。同学们只有稍微感觉到,她的病状有某种程度的好转。

班长羽川觉得那已经是天大的变化,由衷地感到喜悦;但我却没办法想得太过乐观、太过单纯。

她不是失去。

或许是她自己舍弃的。

但从结果来看,这两者没有差异。

我不想说得自己好像很懂一样,未来不管我俩用什么方式交往,我可能都不会知道事实为何;但那些都不是我能从旁插嘴的问题。

我不觉得多嘴和干涉是正确的。

但我心中的想法,还是无法抹灭。

要是战场原她——

现在,战场原没拿订书机了……如果这是一个进步、一个变化,那再更往前进一步,肯定会更好不是吗?

不光是我的事情。

对其他事物,要是——

「喂?」

「喂!让你久等了,我是羽川。」

「…………」

这以电话的应答来说十分正确,但讲手机用这个台词似乎有点奇怪吧?

羽川翼。

班长,登峰造极的优等生。

仿佛是为了当班长才生下来的女性。

被种选上的班长中的班长,这句话一开始只是我的玩笑话,但我任职副班长和她共事两个月后,我才知道那形容真是贴切到让我笑不出来。知识对人类而言应当是最重要的东西,但可能的话,这种事情我还真不想知道。

「怎么了?阿良良木竟然会打电话给我,真是稀奇呢。」

「也没什么事啦,该怎么说呢,我有点事情想要问你。」

「有事想要问我?没关系你问吧。啊,你是想问我文化祭的节目吗?不过.实力测验结束前,还是别去想文化祭的事情比较好吧。阿良良木你这样会很辛苦吧?当然,杂务方面我会全部处理好。还是说你想要变更文化祭的节目?我们是用问卷决定的,要改我想很难喔。啊,难道说出了什么不得不变更的问题吗?那样的话,我们必须尽早处理才行。」

「……拜托让我答个腔,有个参与感吧。」

她真的是只顾自己说话的人。

除了择善固执外,她说起话来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要找插话的空隙非常辛苦。

晚上八点。

我从民仓庄——战场原的家踏上归途,离开坐垫牵着脚踏车,走在柏油路上。我不骑车而用牵的,单纯只是因为我想思考一些东西,并不是因为八九寺在我身旁,也不是因为神原又朝我跑来的缘故。

在那之后,我们到晚上八点前一直在念书。

晚饭时间,我原本还稍微期待战场原会为我洗手作羹汤,但那女人完全没有那样的打算。最后我耐不住饥饿,婉转地告诉她我肚子在唱空城计后,「是吗,那我们今天就到这里为止吧,我想你应该记得这附近的路灯很少,所以你回去的时候要小心点。Seeyoulater,Alligator,(注:此为英文中常见的俏皮话,Alligator是短吻鳄。这么说的目的是为了让句子有押韵音,单字本身的意思并不重要。)」她很爽快地就把我扫地出门了。她父亲常工作到三更半夜,因此战场原黑仪和独居没两样,所以我想她没理由不会做料理……

她真的是难易度很高的女主角。

唉呀,现在的我在体质上不太容易感到饥饿,刚才说肚子饿其实有一半以上是骗人的。

无论如何。

虽然我在思考,但我可是连战场原都放弃要我拿到平均分数的人,对我而言思考不是一个创造性动词。只是一种自我满足。但是,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能以自我满足画下句点,有些则否。现在的情况就是属于后者。

所以,

我才会右手牵着脚踏车,边走边打电话到羽川的手机。时间是晚上八点——我不知道在这时间打电话给关系不是很亲密的女生是否恰当,但从羽川的反应来看,似乎还行的话,她应该会清楚地教导我才对。

「那个。可能会稍微占用你一点时间,你时间上没问题吧?」

「嗯?没关系啊?我刚才在轻松念书。」

「…………」

能干脆地说出这种话,又不让人反感,从这点来看她真的是「被神选上的班长中的班长」。

轻松念书?到底是哪一种念书啊……?

「好,那我尽量长话短说……羽川你和战场原是同一所国中吧?那所国中好像叫……对了,是公立清风国中吧?」

「嗯,对啊。」

「那你应该认识晚你一届的学妹神原骏河吧?」

「当然知道啊。应该说,现在有人不认识神原同学吗?阿良良木你也知道吧?她是篮球社的队长,校内明星。她先前比赛的时候,我还和朋友去帮她加油过呢。」

「没有,我不是说现在的事情,我是想问神原在国中时候的事情。」

「嗯嗯?是吗?为什么?」

「没为什么。」

「嗯……不过她在国中的时候,也和现在差不多。一样是篮球社的王牌,在场上相当活跃。她好像从二年级下学期,就跟现在一样开始接任队长。她怎么了吗?」

「不是,那个——」

我说不出口。

无法表达。

她不会相信吧。

偏偏那个明星,好死不死地找上了,对我做了只能用「跟踪」两字来比喻的行为。

就算不是这样,该怎么把事情正确地传达出来也是个问题,既然对方是羽川,稍微透露一点原因也无妨吧。当然该委婉表现的地方还是要委婉一点。

「听说种原和战场原在国中的时候是好朋友,这是真的吗?」

「嗯?我之前应该有说过,我和战场原同学虽然是同一所国中,但我们之间不是很常接触吧?战场原同学是个名人,所以就连不起眼的我也只是单方面认识她——」

「我每次听到你这么谦虚都会觉得很感动,不过这种一如往常的应对,这次就先摆到一边吧……」

「圣殿组合。」

「嗄?」

「刚才听你这么一说我才想到。她们以前被称为圣殿组合。田径社的战场原和篮球社的神原,是圣殿组合。」

「圣殿组合……?这边的圣殿是什么意思来着,我以前好像有听过。可是为什么要那样称呼她们……」

「神原的『baru』和战场原的『hara』,念起来就变成圣殿『瓦拉哈(Walhalla)』了。而瓦哈拉在北欧神话中式主神奥丁居住的天上宫殿,是战场上壮烈牺牲成仁的战士们最后的归宿,也是战神的圣地。所以——」

「……啊,是神原的『神』和战场原的『战场』吗?」

「所以是圣殿组合。」

「喔……」

这也未免太过贴切了。

不过是个外号,居然有人可以取得这么贴切……硬要挑剔的话,就是外号听起来太美,让听者只有感到佩服的份,甚至困扰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不过这是负责吐槽的角色,坏心的见解。

「既然她们被称为组合,至少她们不会是仇人或是关系险恶吧?战场原同学到毕业前一直都在参加社团活动,所以和运动社团之间应该有最低限度的交际吧。」

「你真是无所不知呢。」

「我不是无所不知,只是刚好知道而已。」

一如往常的对话。

总而言之……已经查证完了。

查证完之后——该怎么办?

表面上该做些什么?

「我以前好像也问过你同样的问题,战场原在国中的时候……感觉和现在完全不一样对吧?」

「嗯,没错。最近战场原同学似乎变得有点不一样,可是还是和以前完全不同。」

「是吗……」

变得有点不一样。

只有在关于我的事情方面。

所以……和以前不一样。

「她在学弟妹之间也很有人气吧?」

「是啊。她在男女之间都很受欢迎。也不限于学弟妹吧?还是二年级的时候,学长也很喜欢她,当然在同年级之间风评也很好——」

「也就是不分男女老少……是吗?」

「只是学长姐、学弟妹而已,称不上是老少啦。不过真要说的话,她在学妹之间的人气最高吧。阿良良木你想问的是这个吧?」

「……你的观察力这么好,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不过好到有点过头了。

我有一种被看透的感觉,虽然她不是忍野。

「不过,以前的她怎么样都没关系,阿良良木喜欢的是现在的战场原同学对吧?」

「………………」

你的反应和小学五年级生一样喔。

顺带一提,我和战场原交往的事情没有特别对谁宣言过,但明眼人一看即可明白。战场原在班上被定位为温顺的优等生,现在也依旧维持一贯作风,,而我在班长更不可能有宣言的对象,因此没人会公然地跑来调侃我们,以及大肆宣扬此事,然而这件事情却在不知不觉间成了众所皆知的事实,一种默认。

传闻真是恐怖的东西。

不过要穿越二、三年级之间的障壁传到神原的耳朵里,的确多少需要一点时间……唉呀,战场原是个名人,神原大概也很挂心她的事情,照这样看来,种原知道的或许算慢了吧,隔了一个学年果然会需要一些时间。

「这算老生常谈了,不过你们要维持纯洁正常的男女关系喔,阿良良木。千万别传出不检点的风声喔。战场原同学看起来很正派,我想你们应该不会有不纯的交往吧。」

「咦……正派吗?」

这么说来,羽川还不知道战场原的本性……班上其他同学先不管,没想到战场原居然连羽川班长都骗倒了,实在是了不起。对方可是在我们交往前,就预料到我们会交往的厉害人物啊。这是不是代表战场原只让我看到她不为人知的一面呢……这点我还真是高兴不起来。因为这不代表她认为我是特别或特例的存在吧。

可是我们交往的现状,大概就是那种感觉吧。她都不肯为我洗手作羹汤了,更别提我们会有不纯的关系。

啊啊!不管她们国中时代的关系如何,神原曾经被战场原拒绝过,这代表神原已经很清楚知道她的本性。而且神原现在还跑来跟我搭话,这表示她——

「战场原同学很难对付喔?」

羽川冷不防开口说。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想到,先前羽川也曾对我说过类似的话语。当然,从羽川口中说出来的话,应该不会指战场原黑仪的攻略难度吧。

「唯独这件事,我不想说得自己好像很清楚一样,不过战场原同学在自己身旁张开了难攻不落的自我领域。」

「………………」

「那东西阿良良木你也有。先不管强弱问题,自我领域本身是一种隐私,任何人都会有,不过战场原同学和你,却是更进一步把自己关在虫茧里头。这一类的人很多都对人与人之间的交际感到厌烦。你应该心里有数吧?」

「你是在说我?还是在说战场原?」

「你们两个都是。」

「算有吧。」

确实没错。

但就算如此。

「可是呢,阿良良木。讨厌和人交际,并不等于讨厌人吧?」

「啥啊。这不是一样的意思吗?」

「『人世之间,只因有人诞生,而吵杂不已』。」(注:大田南亩的名言。(1749年~1823年))

羽川用平稳沉静的声音说。

「『话虽如此,邢人绝非是你』……就算阿良良木你不擅长国文,这种程度你应该听得懂吧?而且,你也懂我想说的意思吧?」

「……我懂了。」

我只有如此回答的份。

虽然她把我当小孩,让我有点生气。

但是……我除了道谢外,想不到其他的词汇。

「Thankyou。抱歉,我说了一些奇怪的话耽误了你的时间。」

「这一点都不奇怪啊。想了解自己最重要的女朋友,是很普通的事情吧。」

羽川说。

她毫不介意就说出那种会让人害羞的话。

真不愧是班长中的班长。

「可是我觉得,还是不要太常打听女朋友过去的事情比较好吧?你要有点分寸,不要因为好玩而随便乱打听喔。」

最后羽川贴心地叮咛我后,接着说了一声「那拜拜咯」,随后就沉默不语。

都说再见了为什么还不挂电话?正当我感到疑惑时,这才想到羽川在春假时教过我的电话礼仪。打电话的时候,要让打过去的人先挂才是礼貌。

她真是有礼貌到可怕的境界……

我心想的同时一边说「那明天学校见」,随后按下通话结束的按钮。接着我盖起手机,放回臀部后方的口袋。

这是为什么呢?

我过去和战场原站在同一种立场,有过相同的经验,多少可以理解为何她会用那种态度和话语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是,我现在实在很同情神原啊。

我想,如果可以的话。

而且可能的话。

或许是我鸡婆多管闲事,或许会帮倒忙吧。「我会将温柔视为敌对行为。」战场原先前曾对我透露过,她那超乎常理的思想哲学。但我现在要做的不能说是一种温柔吧。

因为这只是一种权宜上的考虑。这种自以为是的想法,别说化为言语,就连去思考都令我有所顾忌。

但我却不得不这么想。

我希望战场原能够找回自己失去的东西。

我希望她能够拾回自己曾经舍弃掉的东西。

因为。

这是我绝对做不到的事情——

「这种事情就算和忍野讨论也没用吧……那个爽朗的混蛋,个性上不适合做事后处理,也不是那种会照顾人的家伙吧。不过我也没资格说别人啦……咦?」

人们常会在毫无前奏的情况下,突然想起自己不慎忘记的重要事物。现在我正是这种情况。我拉开背在肩上的波士顿包拉链,检查里头的东西。其实我不用检查就已经知道结果,但是我就是想挣扎一下。果然,波士顿包内没有战场原给我的信封。

那个装有忍野工作报酬的信封。

「我放在坐垫旁边忘了拿吗……啊——该怎么办。」

金钱方面的问题最好赶快处理比较好,但这又不是特别急的事情,明天到学校见面再跟战场原拿也行……该怎么办?我想应该是不会啦,可是会不会我放在衣服的口袋里,然后刚才边走边和羽川讲电话时不小心弄丢了呢。这的确不无可能,为了安全起见,还是打通电话和战场原确认一下比较妥当……不。

我刚才是牵着脚踏车走路,应该没有走多远。现在骑车回头的话,马上就能到民仓庄了吧。既然这样,现在回去拿才是正确答案。现在时间不早了,最糟的情况下可能会遇到战场原的父亲,但我耳闻战场原的父亲是个大忙人,因此碰面的机率应该低到可以直接忽视吧。

的确,我打通电话也能解决眼前的问题。不过只要有机会,我想要多见战场原一面。

虽然我不知道如何主动。

但我至少能够品尝恋爱的滋味。

「那就走吧。」

我跨上脚踏车坐垫,同时调头——

在这瞬间,我以为下雨了。

不是因为有雨水滴到我的脸颊,而是因为脚踏车掉头后,有一个「人物」就像至今一直在尾随我一样,冷不防地出现在我面前。他身上的穿著,让我有下雨的联想。

「人物」。

穿着两截式雨衣。

雨帽深戴盖住头。

脚上穿着黑色长靴,左右手戴着橡胶手套。

要是下雨的话,这可说是对应雨天的全套装备……可是,我伸手到半空中却感觉不到半滴雨水。

头顶上星空高挂。

此处为地方都市的郊外,又是乡下小镇——夜空中仅有一片不识趣的云横越而过,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请问——」

啊……

我知道……这种场面我知道……我非常清楚,清楚到刻骨铭心。这场面在春假时曾经体验到令我生厌……

我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笑容。我知道笑容和这状况不大相衬,但我也只能干笑。

这么想或许不合时宜,但我甚至有一种怀念的调和感……我回想起在黄金周和羽川的共同经验,同时心想着。

要说有什么问题的话……这个嘛,大概是我现在和春假时不一样,既非不死之身,更不是吸血鬼。

我在这状况下理当惊慌失措……单位了看清眼前的「这个」是哪一种「对手」,我必须保持绝对地冷静。总之在最近这几个月,我也稍微习惯,有一些经验了——

对「怪异」。

……如果这怪异和母亲节——八九寺的蜗牛一样,实际上无害的话,那我就不会有危险……但是现在,我的本能却要我赶快逃离现场。不对,不是我的本能,而是盘据在我体内某处、只剩残渣,但确实存在的吸血鬼本能。

我想将脚踏车再次掉头时——凭借瞬问的判断,我有如滚落般从脚踏车上跳下。

这个判断是正确的——然而代价却是伞水远失去了自己最珍惜的越野脚踏车。雨衣怪用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朝我跳来,左手拳头一挥,我急忙闪开惊险躲过后,拳头打中越野脚踏车的龙头正中央——越野脚踏车有如被强力龙卷风吞噬的轻盈纸屑般,整台扁掉变形,飞了出去。在它撞上电线杆前,刚才外形还是越野脚踏车的物体,已经失去了原形。

要是我没躲开——变成那样的人就是我。

……是吗?

光是拳头刮起的风压,就割碎了我的衣服。

波士顿的背带也同样被割断,咚隆一声从我的肩上掉落到脚边。

「……差、差太多了。」

我连苦笑也消失了。

不用直击,光是被削到而已,这种惊异的感觉……程度虽然不及传说中的吸血鬼,却能让我联想到她……这怪异伴随着实际的恐怖。

这和母亲节的情况截然不同。

肯定和春假的时候一样。

现在我失去了脚踏车。

我有可能靠双脚奔跑,逃离这里吗?

从雨衣怪刚才的动作来看……更正,我刚才根本看不见,既然他速度快到我看不见,我自然不可能靠两条腿逃离此地。

况且,

就算是为了逃走,我也不想背对这个怪异。背对这个雨衣怪或目光离开他,比任何事物都还要恐怖。这是内心深处无法抹灭的恐怖感。

我马上就收回前言。

这种感觉哪能习惯。

我甚至不愿去回想。

雨衣怪转身面向我。他雨帽深戴,我无法窥视帽内的表情。不过表情并非重点,他帽内的部分有如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一片漆黑,完全看不见任何东西。

有如从世界中消失一般。

有如从世界中脱落一般。

接着,雨衣怪朝我攻了过来。

左拳。

这速度无法只靠反射神经来闪躲,不过就跟刚才打坏越野脚踏车时一样,它的路径完全是一直线,因此在他做出挥拳的起步动作时,我下定决心做出反应,再次惊险地躲过。避开的左拳有如理所当然般,轻易地贯穿了我身后的水泥墙。这景象就像被弹射器打中一样。

这破坏力有如一种恶劣的玩笑,我感到惊愕的同时,打算利用雨衣怪把手从水泥墙抽出来的延迟时间,重整态势。简单来说,他现在就像把手伸入瓶中的猴子,我以为这会让雨衣怪产生几秒钟的空档,但我的估计实在太天真,完全不管用。水泥墙周围数公尺,有如拦河坝以一点为中心溃堤般,发出巨大的声响逐渐崩落。

好怀念的光景。

根本没有一丝的延迟时问。

雨衣怪扭转全身,左拳直接朝我打来,这次没有任何起步动作和预兆,只是直接从刚才的位置,猛力贯进我的身体。

弹射器。

别说是闪躲,我连防御都来不及。

我也摸不清楚身体哪里被击中。

我的视野瞬间回转,两圈、三圈、四圈,剧烈的重力加速度施加在我身体的前后左右,晃动了我的思考回路,我眼中的世界扭曲变形,随后我的身体朝下,狠摔在柏油路上。

我体验到全身和柏油路摩擦的滋味。

就像被擦碎的萝卜泥一样。

但是……好痛。

会痛,就表示我还活着。

我全身疼痛,但最痛的是腹部,刚才被打中的地方似乎是腹筋。我急忙想起身,但我双脚颤抖,光要翻身仰躺就已经用尽吃奶的力气。

雨衣怪的身影,离我有点远。感觉很远。我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然而不是,是真的很远。看来刚才不过这么一拳,就让我飞得大老远。真不愧是弹射器。

我的腹部内侧——很不舒服。

这种感觉的疼痛……我也有印象。

不是骨头在痛。

大概有几处的内脏破裂了。

我虽然受了内伤,但经我确认之后,四肢的形状可说是完好无缺。原来如此,脚踏车和人类在构造上有所差异,就算同样被打中,身体也不会变得像纸屑那样吗……关节好棒,肌肉万岁。

话虽如此……

受到这种冲击,我一时之间根本动弹不得。

而雨衣怪则步步向我靠近。这次我看得很清楚,他的身姿悠然,不疾不徐的速度令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只要再给我一击,不行的话再两、三击,就会分出胜负,所以他根本没有着急的必要。

可是……为什么?

这个像拦路魔一样的「怪异」……从他打烂脚踏车、破坏水泥墙的那股力量来看,就算他再怎么人模人样,也绝对不可能是「人类」,这点一开始就很清楚——但是,这「怪异」为何要袭击我?

每个怪异都有适当的理由。

不会做出莫名其妙的举动。

他们是合理主义者——每个行为都会有理由。

这是我从忍野,以及和那位美女吸血鬼打交道时,学到的最大收获。那么理所当然,这怪异会攻击我也一定有理由,但我却完全想不到!

原因何在。

我回想今天经历过的事物。

我回想今天遇见过的人物。

八九寺真宵。

战场原黑仪。

羽川翼。

两个妹妹、级任老师、五官模糊的同学们,还有——

我不按顺序在脑中列举名字时,

最后我想到了神原骏河。

「…………!」

这时,雨衣怪改变了方向。

将那人形的身体,整个转身向后。

动作结束的瞬间,他开始奔跑——

一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叫人愕然。

「诶……诶诶?」

为何这么突然……?

在支配全身的疼痛,从钝痛逐渐转为锐痛之间,我仰望夜空。天空依旧星光明媚。

我在身上各处隐约嗅到了血味,这味道相当不符合现在的光景。

我的口中也有浓厚的血味。

内脏果然受伤了……内脏适当地纠结在一起。但这种程度还死不了……而且也用不着去医院。虽然我已经非不死之身,但还有某种程度的恢复力。只要静养一晚,差不多就能恢复原状吧。这次九死一生,平安脱险了吗……

但是……

被击中之前的记忆,突然毫无理由地在我脑中复苏。雨衣怪的左拳朝着我飞来——现在我只仔细回想那个拳头。他手上的橡胶手套,在手指的衔接处有四个小洞,或许是在打烂脚踏车或贯穿水泥墙时弄破的,那里就和雨帽中的窟窿一样,何如脱落消失股,但是——

是某种野兽的——

「阿良良木。」

上方突然传来呼唤声。

一个冷若冰霜的平淡声音。

仔细一看,有一个人用同样冷若冰霜、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眸,正在俯视我。是战场原黑仪。

「……哟!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

相隔不到一个小时的好久不见。

「我把你忘记的东西送过来了。」

战场原说完,把右手上的信封拿到我的眼前。不用拿这么近我也知道,那是装有十万块的信封,是战场原要付给忍野的报酬。

「你居然随便忘记我交给你的东西,真是应该处以极刑呢,阿良良木。」

「嗯……抱歉。」

「你道歉我也不原谅你。所以我才追上来想要好好凌虐你一顿的说,没想到你居然自己处罚自己了,阿良良木你的忠诚心真叫我钦佩。」

「我没那种兴趣自己处罚自己……」

「你不用隐瞒了。我就看在你那忠诚心的份上,给你减刑一半吧。」

「…………」

减刑还不能获判无罪吗?

战场原法院还真是戒律严苛。

「先不开玩笑了。」

战场原说。

「你是被车撞到的吗?那边有个东西面目全非,好像是阿良良木你很宝贝的脚踏车。或许应该说它整台插在电线杆上比较贴切。如果不是被车队撞到,应该不会变成那样吧。」

「这个嘛……」

「你记得对方的车牌吧。我会替你报仇的。我会先把他的车子整台拆掉,然后痛扁驾驶一顿,直到对方跪下来求我用脚踏车辗死他为止。」

战场原将如此恐怖的事情,稀松平常地挂在嘴边。

看到她一如往常的样子,我放下了心来。我居然从战场原的毒舌中得到活着的实感,真让我觉得既滑稽又有趣……

「……没有,是我自己一个人摔倒的。我没注意看前面……一边讲电话一边骑脚踏车……结果就撞到电线杆……」

「是喔。既然这样,对了,那我就去把电线杆打烂吧?」

你那是迁怒。

连挟怨报复都谈不上。

「那样会给附近的居民添麻烦,所以算了吧——」

「是吗……不过你连那么坚固的水泥墙都撞坏了,居然只受到这点程度的伤,看来阿良良木你的身体很柔软呢。真叫我佩服。你这柔软的身体,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的。对了,要帮你……叫救护车吗?」

「啊……」

战场原是不是也想多和我见面,所以才刻意花时间把信封拿过来给我的呢?她原本是打算坐公交车送到我家去的吗?真是这样的话,虽然光是这样的举动还称不上是傲娇,但我还是觉得高兴……

而且,多亏她的出现,我得救了。

不用想也知道。

因为雨衣怪看到战场原出现,就消失不见了。

「我休息一下就好,很快就能动了。」

「是吗,那我就给躺在地上的阿良良木一个大优惠吧。」

突然——

战场原跨站在我的头上。附带一提,刚才也说过战场原今天的穿著是一件长裙。修长的美腿没有穿裤袜。而现在这个情况,从我的角度来看,裙子的长度根本不重要。

「你就沉浸在这幸福的气氛当中,直到你能动为止吧。」

「…………」

老实说,我已经可以起身了——不过我决定继续躺着,思考一些东西。虽然我的思考不是创造性的动词……但我还是——

暂且思考了战场原的事情。

以及明天该做的事。

005

神原骏河的家,从校门口骑脚踏车过去,大约要三十分钟左右。而用跑的也一样是相同的时间。一开始我原本想载神原,但她婉拒了。她说两人共乘很危险,而且法律上也不允许。她说得的确没错,也或许神原对坐在后座抱住我这件事情有抵抗感吧。既然这样,我原本想说要配合神原,要不牵脚踏车用走的,要不就把车放在学校,但神原却要我骑车过去不用在意她。我正想说那你要怎么办时,神原开口说:「那我来带路吧。」接着很理所当然地,用双脚开始奔跑。神原骏河在跟踪我的时候也一样,她把「跑步」列入自己的移动方式之一,和「徒步」、「脚踏车」、「汽车」、「电车」等选项同格。这种人在体育系当中,我想应该不稀奇。「咑、咑、咑、咑、咑、咑!」踏着愉悦的旋律,在前方替我脚踏车领路的神原——还有她左手的绷带。当我们抵达目的地时,神原只稍微流了一点汗,呼吸丝毫不乱。

在我眼前是一栋美观的日式房屋。

看起来相当有历史。

既然门上挂着「神原」的门牌,那这里应该是神原家没错,但这房屋却有一种持重的空气,会让人犹豫是否该进入屋中。

但是,我没办法不进去。

我就像在参加社会科的校外教学,要去看某处的神社佛寺一样,抱着难以言语的心情登门打扰,在神原的带领下走过面向庭院——当中可见竹筒敲石的造景——的走廊,拉开眼前的拉门,来到她的房间。

……你还真敢带不是很熟的学长,来这种房间啊。这是我看到房内的景象后第一个感想。

一床棉被铺在地上没收,衣服散落一地(包含贴身衣物),一堆书籍包括教科书、小说和漫画,有些书面朝上盖在地上。这房间不是仓库,角落却堆满了瓦楞纸箱。而更可怕的是垃圾没有丢进垃圾桶内,被随意丢弃在榻榻米上,要不充其量就是被塞进附近超商的塑料袋内,随兴丢在一旁。不对,追根究底来说,这房间内根本没有半个称得上是垃圾桶的容器。

这宽敞的房间应该有六坪大。

然而现在却毫无立足之地,让我无法踏出第一步。

「抱歉我的房间很乱。」

神原骏河转过头将右手放在胸前,用天真无邪的笑脸爽快地说。原来如此,这句话的确很符合现状,但我想,这句应该是用在带客人到整理得还算干净的房间时,所说的客套话吧。

上面是洪水,下面是大火灾,答案是什——么?

这话形容得还真妙。

呜哇……

地上竟然还有生理用品……

我下意识压低视线。

我觉得再继续看下去,会看到一堆更不应该看到的东西……对自己有自信是很棒,但有自信和没有羞耻心是两码子事啊,神原骏河……

啊啊!

这一点,套在战场原身上也通用……

只不过战场原的房间里没有一粒灰尘就是了……这家伙在国中时代包含个性方面等,都受到战场原人格的深远影响,我觉得这反而让她的性格整个泡汤了。

「学长不用客气喔。我们还不是很熟,所以我知道学长进去之前会犹豫,我也感觉到学长纤细的心情,可是现在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吧。」

「……神原。」

「什么事?」

「我很清楚现在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不过,我还是想拜托你一件事。」

「好啊。请尽管开口。我不会拒绝学长的要求的。」

「一个小时,不,三十分钟就好……可以让我打扫一下这个房间吗?然后再给找一个大垃圾袋。」

我没有洁癖,而且我自己的房间也没多干净,可是眼前这幅景象实在太超过……甚至可以说凄惨。神原愣了一下,似乎完全搞不清楚我的用意,但反过来说她也没有反对的理由,「我知道了。」她说完后,便去拿垃圾袋。

中略。

应该这么说。

神原房间的惨状处理起来没这么简单,当然不可能只花三十分钟就收拾干净,而且不管怎么说我跟她还不是很熟,房间内有些地方在伦理上或道义上我可以去碰,有些则反之,因此我只是将散乱一地的垃圾收集起来,把书本和杂志整理好(话虽如此,神原的房间内没有书架,因此我只是按大小把它们堆好而已),适当地、马马虎虎地将正方形的房间大致上扫过一次。不过最后,我把棉被折好收进壁橱,然后将衣服折好放到角落后(这里别说衣橱,连个衣架也没有),这才变得像样些,至少有空间可以让我和神原面对面坐下。

「你实在太厉害了,阿良良木学长。原来我房间的榻榻米是这种颜色的啊。我不知道已经有几年没看过地板了。」

「用年来计算的吗……」

「感谢您。」

「……等事情解决之后,我会花一整天的时间……不,我会住下来帮你整理的。下次我会带一套像样的洗洁剂和去污剂过来的……」

「抱歉让学长费心了。我是一个只会打篮球的女生,像这种打扫整理善后之类的东西,我最不擅长了。」

「…………」

你笑容满面、一脸自信地跟我说这些,我也会很困扰……从她刚才那三十分钟都在走廊上发呆闲晃,完全没有打算帮忙这一点来看,神原不是怕麻烦或厚脸皮,而是真的不擅长打扫环境。话说回来,这虽然不是我该关心的地方,但刚才的光景,肯定不能让那些在学校把神原当明星的人看到。这家伙该不会有叫班上的朋友来家里过吧……朋友的话还无妨,如果是社团的学妹,在最糟的情况下可能会留下心理创伤吧。刚才我塞到垃圾袋里的东西中,混有不少被捏扁的碳酸饮料空罐、零食包装袋,以及快餐食品的杯子……全国大赛等级的运动少女,别吃那种东西啦。

名人一些脱线的插曲,有时反而会让人有好感,但这情况不管怎么想都太超过了。我再怎么努力,都不会萌上这种性格的人……

「那——我们进入正题吧。」

所谓明天的事情。

也就是礼拜五的隔天。

礼拜六的事情。

周休二日虽在社会上行之有年,被当作顺理成章的事情,但我们就读的私立直江津高中是知名的升学学校,礼拜六也会正常上课。就算明天的事情变成今天的事,我还是无法做出结论,因此我利用第一节下课,到二年级的校舍一趟。毕竟对方是明星,我不用调查就知道她的班级。二年二班。一个三年级生突然造访教室,当然会在班上造成一些骚动(升上三年级后的现在,这感觉让我既怀念又有新鲜感),但对方不愧是神原。神原骏河毫不避讳,朝着在走廊上等待的我,大步地走了过来。

「你好啊,阿良良木学长。」

「哟,神原。我有事要找你。」

「是吗,既然这样——」

神原没有任何反问,直接回答说。

仿佛我们事先说好了一样。

「放学后,希望学长能到我家一趟。」

就这样——

我们来到一栋日式房屋中——神原骏河的家。

如果只是要说话,我想不用专程来神原家,只要随便在学校找问空教室,或是去屋顶和操场,不然到校外随便找一问快餐店也行,但神原却邀请我去她家谈,看来她似乎有什么理由。

既然她有理由,那我就顺从她的提议。

无须多问。

「要从哪里开始说起呢,阿良良木学长。如你所见我是一个口拙的人,这种情况下我不知道该照什么顺序来说明,不过首先——」

神原突然端正坐姿,朝我低下头。

「我想先为昨天的事情向你道歉。」

「……好。」

我摸着肚子点头回应。经过一天我的身体已经恢复,不过还是觉得腹部有些疼痛。

「果然昨天那个是你吗?」

雨衣。

橡胶手套、长靴。

刚才整理的衣物当中,这两样东西就参杂在其中。

一切尽在不言中。

「果然这个说词真叫人心烦啊,阿良良木学长。你还真贴心呢。其实你早就看穿了吧?不然学长也不会跑来找我啊。」

「我只是……用猜的而已。从体格、轮廓、外形来判断……还有知道我去战场原家读书的人,我只是锁定以上的条件来思考罢了,而且就算跑来找你之后发现弄错了,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嗯,原来如此。真是高见啊。」

神原一脸佩服地说。

「男生里面有人可以用腰形去分辨女性,学长是在说这个吧?」

「大错特错!」

穿着雨衣哪看得出腰形啊!

「抱歉,那真的不是我的本意。」

神原再次低下头。

我想,这道歉非常地有诚意。

但,她说那不是她的本意……那她的本意又是什么?昨天很明显是针对我,难道说针对我也非她的本意吗?

「不,你不用道歉,我比较想知道理由。不对,理由……我们先不谈。」

攻击我的理由。

我不是完全想不到。

眼前我不用把它说出口,但那个理由,正是让我联想到雨衣怪是神原的契机与线索。

但是——

「总之,我想先问你——」

怪力。

怪异。

把脚踏车像纸屑一样打烂。

一拳打坏水泥墙。

然后,把活人——

「关于那股怪力……的事情。你到底是……」

「嗯。果然一开始要先从那边开始讲起啊。这个嘛,但是……我想要先问阿良良木学长,你是那种能够相信超常事物的人吗?」

「超常事物?」

这是指——啊,原来如此。

神原不知道我身体的事情。我昨晚虽然被神原打伤,但我的伤口不是瞬间恢复,所以她不可能知道我的身体本是不死之身。所以才会有那个开场白吗?不,也不尽然。

神原就算不知道我的情况,也知道战场原的事情。她比我还要早知道战场原的超常秘密。所以,她应该知道我身为战场原的男朋友,不可能不知道那个秘密。也就是说,现在神原可能是在刺探我。

「学长不懂吗?简单来说,学长是那种只相信自己听见事物的人吗?」

「我是那种眼见为凭的人。所以,我至今一直相信自己看见的东西。战场原的事情也是。」

「……什么啊,连这点都被看穿了吗?」

神原听到我的话后并不惊慌,也没有半点愧疚。

「可是,」她接着说。「学长请不要误会。我最近会跟踪学长,不是因为我想知道战场原学姐的事情。」

「诶……?是吗?」

我以为……肯定是那样呢。

她那么做,不是为了想确认阿良良木历和战场原黑仪,在交往的传闻是真是假吗?而她昨天听到我要去战场原两人独处念书时,心中因此有了确信……不是这样的吗?

不,这点当然是有。

我想我的推测不会错。

还是说她跟踪我有其它的理由?

「过重的时候,篮球社的你和田径社的战场原,被称作圣殿组合对吧?」

「对啊,没错。阿良良木学长你居然知道这件事情,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我至今为止都对学长有很高的评价,不过我似乎还是太小看学长了。用我的价值观实在无法去衡量学长啊!我越是了解学长,就觉得学长离我更远了。」

「……我只是听人家说的。」

她说了一连串露骨的美词丽句,却不见半点阿谀奉承,这家伙在某种意思上算是一种艺术品吧。

「由来我也听说了。这个通称还真贴切啊。」

「对吧。是我自己想的。」

神原自傲地挺起胸膛。

……自己想的。

这种空虚的感觉,真是好久不见啊……

「我可是绞尽脑汁呢。顺便说一下,我还有替自己想一个绰号,叫『加油小骏河』(注:神原(KANBARU)与加油(GANBARU)两字,在日文中音近。)。不过很遗憾,那个绰号没有定型下来。」

「我现在也觉得很遗憾。」

「真的吗。学长也很同情我吗?」

没错。

同情你的感性啊。

「阿良良木学长,你真是以慈悲为怀。不过听学长这么一说,那个外号叫起来似乎太长了一点,所以也没办法。」

「要反省的地方应该不是那里吧。」

看来国中时代的神原,身边似乎有一群很好的伙伴。

包含当时的战场原在内……

「总之就是这样。圣殿组合先摆一边、摆一边,学长好像已经知道很多了,所以我接下来的说明,可能会让你觉得有点烦,战场原学姐和我在国中的时候——不对,在这之前我要先让学长看一样东西。所以我才会请学长专程抽出宝贵的时问,长途跋涉来我家一趟的。」

「要先让我看一样东西?啊,原来是这样。因为那东西在家里,所以我们没办法在其它地方谈话咯?」

「不是的,在学校太过显眼,或者该说我会忌讳他人的目光……可以的话,我不想让其它人看见。」

说完,神原开始解开左手的洁白绷带.她解开别扣,一圈圈将绷带从手指附近,依序解开——

我回想起,

昨晚的事情。

打烂脚踏车、打坏水泥墙,遗有让我内脏破裂的——

全都是一颗左拳的杰作。

「老实说,我不想要被人看见这东西。我虽然这样,好歹也是一个女生。」

绷带完全解开后,神原卷起制服的衣袖,露出纤细柔软的女性上臂。而手肘以下的地方,是一只骨瘦如柴的左手,上头盖着一层毛茸茸的黑毛,有如野兽之物。

那是我从手套的破洞中,所看到的东西。

有野兽的味道。

「唉呀,就是这个样子。」

「………………」

这东西很明显不是造型手套或布偶。它的长度和粗细太不自然了,而且先不管外表,我先前确实目击过和这东西相似、或似是而非之物。所以我知道这个东西。

这东西就是怪异。

怪异。

那是野兽没错,但如果问我那是什么,我是完全摸不着边。我感觉那东西像动物的手,但却不属于任何一种动物。所有部分都和动物的手相似,但却无法归类。不过,从那五指各自的长度和指甲形状来看,硬要说的话——

我觉得这表现,不太适合用来形容女性身体的一部分。

「猿猴之手。」

我说。

「就像——猴掌一样。」

猿猴。

哺乳纲灵长目中,除了人类以外的动物总称。

「喔——!」

神原不知为何做出感叹的表情。

接着,她拍打自己盘起的膝盖。

「阿良良木学长果然拥有深不可测的慧眼啊。真叫我佩服,我们的眼睛好像是不同的东西一样。没想到学长居然一眼就识破这东西的真面目,我只有吃惊的份而已。学长累积的知识量,和我这种凡夫俗子截然不同啊!既然这样,我也不用多作说明了。」

「别、别随便就下结论!」

说明就此打住的话,我哪受得了。

虎头蛇尾也要有个限度吧。

「我只是说出自己看到的感想而已,并没有识破什么东西。」

「真的吗?威廉•威马克•杰考布斯有一则短篇小说的标题,就叫《猴掌》。原文标题是《TheMonkey'sPaw》,可以说是直译啦。《猴掌》这个标题被各种媒体随意引用,因此衍生再衍生,就产生了各种不同的模式——」

「我听都没听过。」

我老实说。

这样啊,神原说。

「什么都不知道却能一语道破真实,我只能认为学长是被天上的某位神明选中之人,学长居然可以舍去理论,直观事物的本质。」

「……还好啦,我的第六感还算小有名气。」

「果然如此。嗯,我觉得自己很骄傲。虽然我不及学长你,不过我的直觉告诉我要敬学长三分,看来果然没错。」

「是吗……」

我觉得是错得离谱。

「嗯——」我再次看神原的左手。

野兽之手——猴掌。

「我……我可以摸一下吗?」

「嗯,现在没什么关系。」

「是、是吗……」

得到她的许可后,我轻摸神原的手腕部分。

战战兢兢,提心吊胆。

这手有质感、肉感……体温和脉搏。

是活着的。

这怪异——果然是活物型的怪异。

……难怪神原骏河可以让别人看自己的脏房间,却不愿让人看见这只左手。当然在自我训练中受伤,只是一个权宜之词吧。绷带是用来遮掩手臂,而不是用来保护伤口……她说自己扭伤,但我却看不出来,我从来没看过她保护自己身体的左侧,所以一直觉得很奇怪……不过谜底揭晓后才说这些,根本就没有说服力。

但是,

左手变成这样,不能打篮球大概是真的吧。

我下意识,

用力紧握了她的手腕。

「嗯啊,不要——!」

「不要发出奇怪的声音啦!」

我下意识把手甩开。

「谁叫学长的摸法这么奇怪。」

「我哪有啊。」

「我很怕痒的。」

「那你也不用突然发出和你个性不搭的声音吧……」

说到这里我才想到,这种事情战场原那家伙也做过好几次。当然神原的用法和战场原有天坏之别,但从她已经学会这招来看,那就表一不战场原从国中开始就有这个绝活了吗……

「你可能已经忘了,神原。这里是你家,你的房间喔。你发出那种声音被你爸妈听到的话,那我可惨了。」

「这点不要紧。」

神原活泼地说。

「学长完全不用在意我爸妈。」

「……那就好。」

嗯……?

这说法是怎么回事?有一种很明显不想言及、不想让人深问的感觉……这点才和她至今的个性不搭。而她说话的语气,还是和往常一样活泼。

唉呀唉呀,神原快速切换话题。

左手一边开合。

「就像学长看到的一样,我现在可以自由控制手部的动作,可是有时候我会无法控制它。不对。应该说它的动作会违背我的意思——」

「违背你的意思?」

「该说是意识还是想法呢——不对。这样说很难懂。我现在说明的东西,连我自己都不太明白,所以这样很正常吧……简单来说,阿良良木学长。昨晚攻击学长的人是我,确实是我没错,可是我几乎没有昨晚的记忆。」

神原说。

「当时该说我是意识模糊,还是该说我在做梦呢——我不是完全没有印象,但一切就好像在看电视一样,我没办法去干涉——」

「催眠。」

她说明到一半,我打岔说。

「那叫——催眠状态。我有听说过……附身型的怪异,会慢慢侵蚀被附身者。」

我的状况与此不同,不过羽川,羽川翼的猫就是如此。因此羽川几乎不记得自己在黄金周接触到怪异的事情。以案例来看,这次的状况大概和她类似吧。那时的羽川,也有出现肉体上的变化。

「阿良良木学长真是博学呢。原来这东西叫做怪异啊——」

「我也不是很清楚啦,只是最近不知为何常碰到这种东西,而且有一个家伙——」

忍野。

这完全是……忍野的专业领域了吧。

忍野的势力范围。

「比我还清楚这类的事情。」

「嗯。原来如此,幸好学长是个大人物。要是你看到这手臂就逃走的话,那我就没办法和你谈话了。而且,我心里应该会稍微受点伤吧。」

「幸好我对这种超常事物早就习惯了,所以你放心吧。当然战场原的状况……也是超常事物。」

既然这样,关于我自己也和怪异有关,有一段时间还变成吸血鬼的事情,待会先说明一下会比较好……照理来说,我有义务事先和她说明,但神原左手的怪异,实在有太多的未解之谜。

「不过我还是有一点惊讶。照我一个小学五年级朋友的说法,应该是吓到打嗝吧。不过你一开始就让我这么惊讶,之后不管听到什么插曲,我都有自信不会再吓到了。」

「真的吗?这就是我先让学长看手腕的目的。最麻烦的地方已经先处理好了。现在我们终于可以进入正题了。」

神原面带笑容接着说。

「其实我是蕾丝边。」

「…………」

我滑了一下。

就像藤子不二雄老师的漫画一样,滑了一下。

「嗯,喔、喔。」

看到我的反应后,「学长是男生,刚才我的说法可能有点露骨了。嗯——」神原歪头思考。

「我换个说法吧,其实我是百合。」

「这两个说法意思都一样吧!」

我藉由大吼,想要把持住自己。

诶?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所以,她和战场原在国中才会被称为圣殿组合?学姐和学妹?战场原用「那孩子」来称呼神原是因为这样?咦咦?昨天战场原还说她没和男生分手过,该不会是带有这层意思吧?

「啊,不是的。是我在单恋战场原学姐的。对我而言学姐是一百分,是我崇拜的对象,只要待在她身边我就心满意足了。」

「只要待在地身边就心满意足……」

好棒的一句话。

真的很棒没错。

不过,她在这之前,轻松就把单恋两字说了出口……

八九寺,你体内的女性直觉,导出了一个完全错误的答案……不对,我要冷静,我不能劈头就否定一切。对了……现在时下的女生,搞不好都是这样啊。可能只是我的感受性太古板了。或许我应该用更明亮、更自由的角度去思考才对。

「是吗,百合吗……原来如此。」

「嗯,我是百合。」

神原不知为何一脸欣喜。

可是就算如此……

又是吸血鬼、猫、螃蟹、蜗牛;又是班长、体弱多病、小学生;然后又猫耳、傲娇、迷路小孩,最后还跑出一个百合,这个世界该怎么说才好呢,是要说有挑战精神,还是贪得无厌……

这样根本就是恣意妄为。

战场原知道神原骏河是这样的人吗……从神原的说法来看,她八成不知道吧。不管知不知道,对国中时代的战场原来说,那种事情根本不重要吧。

田径社和篮球社的王牌。

圣殿组合。

「战场原学姐是大家的偶像,不过我对学姐的爱慕和众人有明显的区别。我有这种自信。我甚至觉得如果是为了学姐,我死不足惜。真要说的话就是DeadorILove这种感觉。」

「…………」

咦……那个?

该说这英文是好是坏呢,感觉很微妙。

「嗯。我这话说得还真有趣。ILove和Alive两字音近,我真是太高招了。你不觉得吗?阿良良木学长。」

「是啊。我一开始就觉得很微妙,听到你这么一说,我更肯定自己的判断是对的。」

你这个梗很冷。

不管怎么说。

我催促神原继续说明。

「也没什么好继续说的,现在也不是在说以前的事情。要继续说的话,就说一些和现在有关系的事情吧。我会选择直江津高中,老实说就是为了追随战场原学。」

「我想也是……听到你刚才的话,我就觉得是这样。这点我的理解大于惊讶。」

我想到一个问题。这问题我藏在心里没有说出口,因为依照看法的不同,神原可能会误会我又在侮辱她的队友。可是,既然她国中就是篮球社的王脾,她应该可以靠运动绩优之类的东西,到更棒的环境去打篮球才对。但神原却选择进入无心经营篮球等社团活动的升学高中——直江津高中。她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因为一心一意的爱恋?

这也太过直接了。

「我被学姐吸引住,就算要我舔她舔剩的糖果我都甘愿。」

这种比喻可以随便对别人说吗?

「可是,阿良良木学长。战场原学姐毕业后,我国中三年级一整年都很灰暗。」

「灰暗吗?」

「对。灰暗的百合生活。」

她似乎很喜欢百合这个表现。

随便她吧。

「不是灰色的脑细胞,而是灰暗的百合生活。」

「这个梗很明显一点都不好笑。」

不要硬把冷笑话夹杂在对话里面。

这样很明显缺乏紧张感。

「阿良良木学长好严格喔。这么严格的标准,对我来说门坎太高了。不过一想到学长说这些是为了我好,我就能够虚心接受,这真是不可思议呢。」

「然后……那灰暗的百合生活怎么了?」

「嗯。在那一年间,我才后知后觉,知道了战场原学姐对我而言,是多么重要的存在。出乎意料地,和在一起的两年时光相比,分开一年对我的影响更大,所以,如果能考上真江津高中,再次遇见学姐的话,我原本打算和她告白,我以此为目标,认真准备升学考试。」

她自信满满的态度一如往常,但或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她脸颊泛着红光。看来这单纯只是因为她觉得害臊。糟糕,稍微有点可爱。我被她跟踪时,满脑子只有吃惊和混乱,现在我初次觉得神原骏河真是一个可爱的学妹。啊啊!在我心中一块名为百合的萌之领域,即将新生发芽……

现在我突然觉得,就算神原的左手是兽手也无所谓……不对,故事的正题应该是那只手才对……

「不只是糖果。是口香糖才对。我被学姐吸引住,就算要我吃她吃过的口香糖我都甘愿。」

「我完全搞不懂你的比喻基准……」

请用更委婉的方式比喻好吗?

「但是。」

神原说到这,语调明显降了下来。

「战场原学姐,她变了。」

「嗯……」

「变得和以前,完全不一样。」

螃蟹。

战场原黑仪遇到了螃蟹。她因此丧失、舍弃、失去了许多东西——拒绝了一切事物。国中时代的旧识包括羽川来看,一定会觉得战场原的改变判若两人。更何况神原信奉战场原,以她的立场来看战场原的改变肯定令她难以置信吧。

甚至会让神原怀疑自己的眼睛。

「我听说学姐上高中后得了重病,也听说她因为久病不愈而停止了田径运动。这些我事前就知道了。可是我没想到……学姐会改变到那种地步。我原本以为那些只是下好的传闻。」

重病吗……

这说法没有错……但对战场原面百,那重病就像宿疾一样,至今还未痊愈。

「但是——我错了。传闻本身虽然偏离事实,但一切都是真的。战场原学姐身上发生了更严重的事情。我发现到这点后一直在想办法。想要帮助学姐。这很正常吧?我在国中的时候,受到学姐很多的照顾。我没有忘记她的恩情。过去就算年级和社团下一样,学姐还是对我很温柔。」,

「那温柔……」

那温柔对战场原而言,到底象征了什么?这种问题,在这个场合我根本说下出口,

「所以我才想要帮助学姐……我想要帮她。可是,却被学姐冷淡地拒绝了。」

「这样啊……」

如何被拒绝这点,她终究无法告诉我吧。这大概是因为她想要保护战场原……因为神原不管发生什么事,就算嘴巴咧开也绝对不会说一句战场原的坏话。

她受到的对待肯定和我一样,甚王比我还惨吧,这点我可以轻易地推敲出来……但老实说我并不想听。

这是为了我,为了神原。

也是为了战场原好。

订书机。

「我以为,我能帮上忙。」

神原似乎压抑不住心中的忏悔,感觉打从心里感到懊悔一般,但她还是故作坚强,勉强自己做出轻松愉快的表情。

「我以为战场原学姐的问题,我有办法解决。就算自己无法根除原因,无法改善现状,只要我待在学姐身边就能治愈她的心灵。」

「这很好笑吧。我真是个笨女人。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可笑无比。」

因为战场原学姐从来没有要求过——

说完,神原伏首。

「学姐很清楚地对我说:我没有把你当成朋友,也没把你当成我的学妹。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前都一样。」

「诶呀……」

当时的她大概会那样说吧。因为战场原黑仪身上,有一种比文具还要更可怕的凶器——辛辣的毒舌护骂。

「一开始我以为学姐把我当成她的恋人,但我错了。」

「你当时的想法真的很正面。」

「嗯,接下来她说的更清楚了。她说和你这种优秀的学弟妹当朋友,我自己的风评也会提升,所以我才会跟你当朋友,扮演一个爱照顾人的学姐而已。」

「……这话还真狠啊。」

因为这话是以伤人为目的。

以疏远神原为目的——

不过,昨天战场原称呼神原为那孩子,还说神原是自己国中的学妹,虽然现在不是,但却承认神原在国中是她的朋友。或许这样的解释正合我意,可是……即使如此。

「她说我是优秀的学妹,让我很高兴啦。」

好一个正面思考。

彻头彻尾的。

「但是,当时我体会到自己的无能为力。我居然以为只要待在学姐身边就能治愈她,实在太自以为是了。战场原学姐反而希望身边不要有任何人。」

这世间确实存在着独而不孤之人。

正常情况来思考,战场原绝对是属于那一类人种。王少,她不是那种无端想要和他人群聚的人。就算在有亲和力的国中时代,战场原内心恐怕也是一样吧。但是——

孤而不独,和想要独自一人不同。

就像讨厌和人交际,并不等于讨厌人一样。

「所以我在那之后,就没再接近战场原学姐。因为这是学姐对我的唯一希望.当然我绝对忘不了学姐,但是如果我离开、什么都不做、别待在学姐身旁,可以让学姐得到救赎,哪怕是一点也好,我都会很乐意去做。」

「……你。」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不是单单佩服她这可说是崇高的态度,而是佩服她不把这选择当作无可奈何或迫不得已,反而还很乐意去做。战场原说已经回不到过去,但其实不是如此,是神原凭借自己的意志而离开的。

神原是认真的。

对战场原。

从国中时代开始直到一年前,神原心中只有她一人——

直到现在也是。

「我很小心不让自己和学姐碰到面。我把我们的行动范围完全错闻,不让彼此在走廊上巧遇、在朝会上见面、在学生食堂擦身而过。这些举动不是为了我自己,而定为了让学姐不要在意我。当然,我如果在社团活动的比赛中大放异彩,学姐一定也会听到我的传闻,所以我才会在传闻当中夹杂了一点虚实。」

「……难怪,所以才会有那种前后矛盾、让人以为你有人格分裂症的传闻啊。」

我懂了。

但是她居然做到那种地步……她那些行为有别于跟踪的寸步不离,可说是一种……反跟踪的方法吧。

「这一年来,我是这样度过的。这一年别说是灰暗,根本就是黑色的百合生活。所以我才会不顾一切,比以前更热中篮球,这结果是好是坏我不知道……可是,过了那样的一年之后,我知道了学长你的事情。」

我还在想她既然这么在意战场原,怎么会这么晚才知道我们交往的事情,原来不是因为我们隔了一个学年,而是神原她一直在躲避和战场原有关的话题吗?

就算她不想知道战场原的事情,

「我坐立难安,事隔一年我才主动地……去找战场原学姐。想主动和她接触。当然这一年间,我有好几次粗心大意不慎和学姐碰到面,但那还是我第一次想主动去飞学姐。我看到战场原学姐面带笑容……和阿良良木学长两个人,在晨间的教室内喋喋不休地在聊天。我在国中的时候,学姐从来没对我露出那种幸福的笑容。」

「…………」

那大概是战场原把我骂得狗血淋头时的笑容吧……那只有一号表情的女人,也只有那个时候脸上才会浮出笑容吧。

「学长懂我的意思吗?」

神原面向我说。

「阿良良木学长,你做了一件我十分想做却又做不到,只能放弃的事情……学长好像很理所当然一样地达成了。」

「神原……你误会了。」

「刚开始,我很嫉妒你。」

神原一字一句,断句分明地说。

「我在途中,虽然想改变自己的想法。」

她的声音彷佛在克制自己满溢的感情。

「可是一直到最后,我还是很嫉妒你。」

她做出结论说。

「我曾经想过为什么我就不行。我很嫉妒学长,同时也对战场原学姐感到失望。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因为对方是男人就行,而我是女人所以不行。我还在想学姐是不是只要有恋人就够了,不需要朋友和学弟妹。既然这样,」

既然这样,神原重复同样的话语,瞪视着我。

她初次对我露出谴责的目光。

「既然这样我应该也可以不是吗?」

我知道这个小我一岁的学妹,不会突然勃然大怒向我扑来,但她气势汹汹的态度,还是会让人下意识退缩。

「我嫉妒学长,对战场原学姐感到失望。然后……我非常惊讶自己会有这种想法。什么叫自愿离开……这一切都是自我欺骗。这一切都是我自私的想法。我根本只顾我自己好而已。我这样做,战场原学姐就会夸奖我吗?愚蠢。伪善也要有个限度。不过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希望学姐能够像以前一样温柔对我。我不管这是自私还是什么,我就是想待在战场原学姐的身旁。所以——」

神原用自己的右手,触碰自己的左手。

触碰那野兽的左手。

「所以我,才会向这只手许愿。」

006

威廉•威马克.杰考布斯的《猴掌》一书的大纲,在这里没有阅读和详细说明的必要——不过就连不知道那故事的我,听完后都会出声赞同,在怪谈和恐怖故事的分野当中,那的确是一个经典故事。一个就像教科书一样的恐怖谈、古色古香的故事。没错,即便我没听过那故事,听完都会觉得很耳熟,或是某些桥段很熟悉。

这就是所谓的古典吧。

照神原的说法,这故事虽然不及吸血鬼,但猴掌这个道具相当一流,因此被许多媒体以不同的风格改编使用。作口叩衍生再衍生,就像生物的进化图般不停演化,最后虽出现了各式各样的版本,但有一点贯彻始终,从未变动过。那就是猴掌贵为猴掌的最大要因——

猴掌能够实现持有者的梦想。

但是,实现的方式会违背持有者的本意。

就是以上两点。

猴掌就是这种有问题的道具。

例如,你许愿想要家财万贯。结果隔天家人突然横死,你也因此得到了保险金。例如,你许愿想要在公司飞黄腾达。结果隔天,公司的声势突然日落西山,上层人员被单职处分,你也因此在日落西山的公司中出人头地。

就是这种感觉。

故事中的猴掌是由印度那些灵验的老行者所制造的道具,目的是用来告诉众人:人类应该顺从自己的命运而生,若要违抗命运就会遭遇恐怖的灾难。故事中一开始所宣扬的一点就是:猴掌能够让三个人各自实现三个愿望。

说到能够实现三个愿望这点,我一开始联想到的是天方夜谭里头的神灯,那是一个怎么样的故事?结局又如何呢?这一类的故事分布在世界各地。能够实现任何愿望的道具出现在人类面前——这种故事类型,对于被无穷欲望所支配的人类来说,或许是最根本的故事形式吧。怪谈类型中最有名的,说到底还是「猴掌」——

「对了,那个人叫作忍野咩咩吗?咩咩是口部吗?」

「对。不过他本人没有名字那么可爱。我之前有说过,他是一个爱穿夏威夷衫的大叔。你不要抱任何奇怪的期待。至少,他看起来不像干那行的,这点希望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不是说这个……她的名字在字面上让人印象深刻,或许该说很有象征性……唉呀,这不是重点。不过咩咩这个名字,好像很容易被人家取绰号吧。」

「你这么说也是……那家伙小时候,别人是怎么叫他的呢。虽然我没兴趣知道……应该说那家伙的孩提时代本身,就让我无法想象。」

忍野的住处,就在离住宅区不远的地方,是一栋四楼高的补习班旧址——简单来说就是废墟。平常所说的废墟,一般人都会有种恐怖的印象,就算办试胆大会也不会想要靠近,更别提把它当作建筑物在里面生活,外观上就是一座废墟。要是来场大地震,这栋上了年纪的废墟,恐怕会体无完肤地倒塌殆尽吧。不对,这问补习班因为站前新开的大型补习班而倒闭,也不过是几年前的事情,还称不上老旧。原来建筑物只要几年无人使用就会变得如此残破不堪,这补习班就像是一个死亡的样本,让我学习到了这一点。所以此处不是住家,不过是忍野擅自入住而已,也就是严重的非法侵占。那家伙在私有地和禁止进入的广告牌围绕下,从春假开始住了两个月的时间,直到现在。他以废墟内遗留的书桌为床,终日在这城镇中徘徊。

徘徊。

没错,他不是一直待在这里。

因此,就算像现在一样跑来找他,他是否会在建筑物内也要听天由命。要见到没有手机和PHS的忍野,老实说运气因素占了很大一部分。

从神原的日式房屋到这里,骑脚踏车需费时一个多小事。

当然,神原用跑的也是一个多小时。

我们抬头仰望补习班旧址。

「话说回来,阿良良木学长。学长曾经被吸血鬼袭击过,那是学长第一次遇到的怪异……遇到那个称作怪异的东西吗?」

「嗯,大概是吧。」

或许是我至今都没注意到。

但至少吸血鬼是我第一次有意识到的怪异。

「那是在春假,然后是战场原学姐和我……学长以前根本没碰过的事情,最近却连续碰到三次,感觉好像在暗示什么一样。」

「嗯。」

老实说,加上羽川和八九寺的部分已经连续五次了,但基于个人数据保护的理念,她们的事情必须要顾虑到两人的隐私,因此我决定适当地模糊焦点,隐瞒不提。

「这种东西好像体验过一次,之后就很容易碰到……的样子喔?所以我以后可能会一直遇到也说不定。」

「那还真痛苦啊。」

「也不全部都是……痛苦的事情。正因为体验过怪异、体验过不寻常的事情,我才能得到一些东西或注意到一些事物。」

话虽如此,但我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在附和她,也像是在模糊焦点想要掩饰自己的心情,这无可避免。老实说,光是回想起春假的经验,我都觉得「不是只有痛苦的事情」这句话说得很心虚。在这尴尬心情的加成下,我不由得看向神原左手上重新缠的洁白绷带。现在虽看不到绷带底下的东西,但只要见过那只手的庐山真面目,就算从外观也能看出神原手部的长度和形状有些不自然。神原似乎刻意在同一个地方绕上好几圈,意图让人看不出来……

「阿良良木学长和战场原学姐,每年都换班级却能够同班三年,我以为你们从以前开始关系就很亲密,照学长的说法听起来,你们是在二个礼拜前才第一次说话的样子。」

「说是第一次交谈听起来也有点奇怪啦……至少,要是她不犯那种无聊的失误,我也不会发现她的秘密,当然也就不会交往吧。而且,要是不认识忍野,我也没办法帮战场原……这样看起来只是偶然而已。要说是凑巧……还是不凑巧呢。神原,就像你知道猴掌的事情,而我刚好知道吸血鬼。」

一年前,神原发现战场原的秘密时,很轻易就会意了过来,这是因为她当时已经知道猿猴的事情吧,就跟我发现当时已经体验过鬼和猫一样。因此,神原和我之间的差异,只在于认不认识专门对抗怪异的忍野而已。

因此,这里我不得不思考。

要是神原认识忍野——不,不一定要忍野,她只要认识一位有办法帮助战场原的专家,在一年前就解决战场原的秘密,那现在神原是否会取代我的位置呢?先不看年龄和性别的差异——

碰巧,吧。

就算是运气,说到底也不过是普通的偶然。

「我很高兴学长顾虑到我,不过我希望学长别说那种话。战场原学姐不是那种人。她不是那种会把恩情和爱情混为一谈的人。那不过是你们认识的契机而已。」

神原淡淡语气中,流露出寂寞。

「所以我才觉得懊悔。被学姐拒绝时,我抽身离开了学姐。学长则是追了过去。不是吸血鬼和猿猴的差异,认不认识忍野这个人也无关,如果要说的话,我们就差在这里吧。」

这才是决定性的不同,神原呢喃说。

在我们谈话当中,我意外发现她是一个会自省的人……这点和她活泼、精力充沛的运动少女形象,是完全相反的个性。但如果说那是一种内疚的话,我感觉自己也和神原一样有相同的问题。

这是为什么呢?

我和神原谈话的过程中,感觉到有种内疚的心情,就像针一样在刺弄我的心。刚才我没必要那么做,但却不自禁地说话想安慰她。

这让我更加内疚。

「嗯……不过战场原学姐的问题已经完全解决了,我真的觉得很高兴。我来道谢可能很奇怪,不过我真的打从心底感谢学长。」

「所以说解决问题的人不是我,那是忍野的功劳。不,这么说也不对。战场原会得救是因为她自己。是她自己救了自己的。」

就是这样。

我和忍野做的事情有限。

无可辩驳,仅仅如此而已。

「这样啊……或许学长说的没错。不过学长,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我知道战场原学姐喜欢上学长的理由了。我也知道……嗯,不能用嫉妒和失望去看待这件事……可是学长是看上学姐的哪个地方呢?你们只是同班两年,完全没说过话的普通同学啊。」

「这个……」

当面被问到这种问题,让我很难回答。当然也有害羞的因素在内,但是要我说出一个明确的理由实在……单纯只是因为那天,母亲节在公园的时候——

啊,对了。

原来如此。

我内疚的原因,原来是这个吗?

「……为什么你要问这个问题啊,神原。」

「嗯。意思就是说,要是学长看上的是战场原学姐的肉体,那我可以代替学姐。」

一个相当要不得的声明。

神原用右手和包着绷带的左手,一把抓住自己的双峰,集中托高.她做出这种和身上制服格格不入的轻率姿势,更让她飘散出一种异样的妖艳气息,充满诱惑的魅力。

「我觉得自己还算满可爱的。」

居然自己说出口了。

「我只要再把头发留长一点,应该会变得比较有女人味,而且我肌肤的光泽也保持得很漂亮。还有,嗯,我从以前就一直在运动,所以腰部还算不错细,整个身材相当紧实坚挺。还有人夸奖过我,说我的身材是男生会喜欢的完美身材呢。」

「你把说那话的人带来这里,我要宰了他。」

「是我社团活动的顾问老师。」

「世界末日了!」

「他被杀掉我会很困扰的。这样我们就要停赛了。」

怎么样?神原再次问我说。

她看起来不像在开玩笑,而且也不像在半开玩笑,气势汹汹的态度十分认真,一直要逼我在YES和NO之间做一个选择。

「我的觉悟是认真的。只要学长想要,我随时随地都可以接受学长的『攻』。」

「『攻』?『受』?.为啥我必须去追求那种东西!(注:BL用语,一号和零号的意思。)」

「嗯?啊!原来如此。学长没有BL的相关知识吗。真让人意外啊。」

「我不想和自己的学妹讨论BL的话题!」

「嗯?BL是Boys'Love的略称喔?」

「我知道!我没有搞错这个字的意思!」

是啊,我早就发觉到了。

我在打扫神原房间时,早就看到散乱的书籍当中,确实有大量那种类型的封面混杂在里头!

可是我故意不去碰触那个话题!

我故意装作没看见的说!

「原来学长没搞错啊。从学长的反应来看,我还以为你一定搞错了呢。那学长现在到底在气什么呢?我应该没有说什么让学长不高兴的话吧,该不会学长其实是『受』?」

「这个话题就到此结束!」

「我是NEKO,所以我当不了攻。」(注:日文中除了用「攻受」来区分零号一号外,还会用「TACHI(攻)」和「NEKO(受)」来称呼。NEKO音同日文的猫。)

「嗯……?这边我就听不懂了。」

猫(neko)?

我还没踏进不可踏入的领域之内吗?

总觉得这对话好像踏在薄冰上一样。

「况且,神原,为什么我们一男一女要演BL啊。根本完全没有那个必要吧。」

「可是啊,阿良良木学长。我想要把处女之身奉献给战场原学姐——

「我不想听!」

薄冰破了,谈话被水淹没了!

战场原黑仪和神原骏河,你们两个连手,想要把我对女性的幻想破坏得体无完肤吗!?我现在完全相信了,我的危机管理意识下了断言,你们两个绝对是学姐学妹旧知,圣殿组合!

我深刻地感觉到,全身的幸福蹑手蹑脚、快步急跑地大举离我而去,一边深叹了口气。

啊啊……真是够了,什么目的是身体,什么弹性柔软讨男性喜欢的惹火身材,我们怎么一直在聊这种会磨耗精神、近乎下流对话啊……我开始怀念和小学生聊天了。八九寺那家伙虽然早熟,不过我们聊的话题很纯真,真的很快乐。

我这是末期症状。

「抱歉,我这么说可能太多嘴了,不过阿良良木学长,我觉得如果学长不能和学妹享受这种下流的话题,出社会可是吃不开的喔。学长最好早点舍弃对女性的幻想才好。」

「这点我不需要学妹开导我呢。」

还有下流这个词也很奇怪。

但也不是说用别的词汇替代就行得通。

「话虽如此,阿良良木学长。我这样讲你可能听得很烦,但老实说,学长基于自身肤浅的女性幻想,想要我贞洁贤慧一点的话,我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才好。这没办法,因为女生也喜欢色色的事情。」

这样讲反而会让我挑起另一种女性幻想……不过战场原和你的情况,和那种幻想的境遇,我想是完全不同吧。

「好了,那我们继续回来讨论学长是三角裤派还是四角裤派的话题吧。」

「我们没聊那种话题吧!」

「奇怪?那我们是在聊,我的紧身裤里头有没有穿内裤的话题吗?」

「你没穿吗?神原同学!」

我动摇之余,连称谓都加上了。

「那、那你那件跑出裙子的紧身裤里头……!」

「就算我真的没穿也不用那么惊讶吧。紧身裤原本就是贴身衣物的一种。」

「那就更夸张、更离谱了!这不就等于你每天都过着内裤外露的生活吗?」

而且,你……跑步和跳跃的时候,那件裙子可是会顺势翻起喔!

「嗯。学长这么一说也对,唉呀,那就当作是运动少女赠送的精美小礼品吧。」

「不对!你那是暴露狂的变态行为。」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我们也不是在聊这个。我们是在聊我可不可以代替战场原学姐——」

「给我等一下,在真相还没搞清楚前,你别想回到原来的话题!你是有还是没穿,快点讲清楚!」

「那种下流的事情我们就跳过吧,阿良良木学长。不过是件小事。」

「兹事体大,这是我的学妹是运动少女还是暴露狂的分水岭!」

先不管这话题有无颜色。

接着,非常没意义的谈话又再度展开。

「嗯——那这样想如何?我是运动少女也是暴露狂。觉得我是运动少女的人就是运动少女:觉得我是暴露狂的人就是暴露狂。」

「不要玩这种文字游戏!『我是OO也是XX。觉得我是OO的人就是OO;觉得我是XX的人就是XX。』这种台词只能帅到国中为止!你是我妹吗!?」

极其不重要的话题。

没有比这更没意义了。

「……不过,神原。老实说,你不管再怎么努力,都没办法代替战场原的。」

无法取代。

我要说的不仅是这点。

「因为你不是战场原啊。谁也不能代替谁,谁也不能变成谁。因为神原是神原骏河,战场原是战场原黑仪。就算你再怎么喜欢她,再怎么崇拜她,再怎么仰慕她。」

「……说得对。」

神原沉默后,点头说。

「阿良良木学长你说得对。」

「嗯。那我们不要再打屁了,走吧。还有,拜托你快点停止那个姿势吧。我从刚才开始,一直在和一个猛揉自己胸部的女高中生说话。没有比这更难以理解的景象了。」

「呜。这点我没注意到。」

「注意一下吧。」

有许多事情,你必须快点注意到。

「我们不快点的话,太阳就要下山了。到晚上那只左手可就糟糕了吧?」

「嗯。反过来说。只要太阳还在就没问题。至少在几个小时以内它不会发作。」

「是吗……活动时间只限夜晚这点,让我不由得想起吸血鬼啊……」

我和神原沿着围绕大楼的铁丝网向前,随后在铁网上找到了一个大破洞。三个礼拜前,我和战场原一起钻过这个破洞。这次则是和学妹——神原一起。

我虽然不相信什么因缘际会。

但这已经是一段奇缘了。

萍水相逢,自是什么来着。

「注意你的脚边。」

「思。谢谢学长的提醒。」

我拨开杂乱丛生的杂草,一边整理出一条路同时向前进,让后来的神原能够定得轻松些。现在草就长成这样,到了夏天这里会变成什么德性呢,我一边思考一边走进即将倒塌——或者该说看卜去已经像倒塌过俊——的补习班。

里头一片狼藉。

内部四处都是水泥碎片、空罐、广告牌、玻璃,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杂乱不堪地散乱一地。这里没有电,所以建筑物内部才傍晚就一片昏暗,看起来比平常还要更腐朽老旧。忍野要是很闲的话,至少把里头打扫干净吧,我心想。生活在这种地方,心情不会觉得忧郁吗?

唉,这里至少比神原的房间还要好上几分……

战场原当时看到这建筑物凄惨的模样,不禁对忍野的懒散皱起了眉头。神原的话,我就没必要担那个心了……

「好脏。这也未免太离谱了,实在让人无法恭维啊。那个叫忍野的人既然都住在这里,为什么不打扫一下啊。」

这女人在奇怪的地方上,对其他人还真严格。

应该说,或许这家伙对自己房间的脏乱没什么自觉吧……我以为她是对自己有自信才会摆出那种堂堂正正的态度——然而,她或许也有这叫人意外的一面。

这是她和战场原不同的地方。

她的自觉太异常了。

忍野的老巢主要在四楼。

我定在昏暗之中。

离入口渐行渐远后,黑暗逐渐加深。我失策了,已经来过这么多次,今天至少要带个手电筒来才对。不过,战场原托付给我的十万块信封倒是有带来。也就是说,今天打从一开始,我不管和神原谈得如何都打算来这里一趟,既然如此,我应该注意到灯光这点啊。

但是,

虽然要看时间和场合,但我现在可以毫不在乎地走在暗处……才会一时忘记灯光这种理所当然的问题。

这是我曾为吸血鬼的影响吗?

「…………」

爬上楼梯后我往后一看,神原的脚步非常提心吊胆,摇摇晃晃。看上去相当危险,看来她似乎很怕黑。正因为她平常是一个坚强的运动少女,现在的危险步伐看起来更彷徨无助。要她这样爬楼梯,实在有点残酷……先不说她的左手,要是她在这里弄伤最重要的双脚……先前带战场原来这里时,对了,我有牵她的手引导她……

第一次和战场原牵手,就是在那时候。

嗯——可是现在呢。今天神原会谢绝脚踏车双载,就表示她有顾虑到身体碰触的事情。再仔细想想我自己,战场原对出轨的基准很严格,这点昨天我已经切身领教过了…………

「喂,神原学妹。」

「怎么了?阿良良木学长。」

「你吧右手伸出来。」

「这样吗?」

「好。合体。」

我抓住她的指尖拉了过来,让她握住我系在学生裤上的皮带。

「从这边开始是楼梯。小心不要跌倒了。我会慢慢爬,你小心一点喔。」

「…………」

不管怎样,这种程度的物理接触,用战场原规格来检视,应该也不构成出轨吧。实在是一个好方法。虽然这听起来像足诡辩,但这样王少我能对战场原有个交代。

「你好温柔喔,阿良良木学长。」

神原似乎在确认皮带的坚韧度,紧握拉扯的同时,一边说。

「大家常常说你是个温柔的好人吧?」

「那种话好像是在替自己的没个性打圆场一样,我才不希望常听到呢。」

「就连在暗处带路这点,学长都考虑自己和对方的关系,我打从心底觉得很感谢。学长的关心让我甚感惶恐,处理方式也让我很佩服。」

「……我的用意被你看穿了吗?」

她还真敏锐。

一般人根本看不出来吧。

应该说,知道就算了,不用故意说出来嘛……这会让人很难为情不是吗。就算你假装在开玩笑,也会让人羞得无地自容。

「阿良良木学长。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干嘛啊。只要是攻受以外的问题,你尽管问没关系。」

「好,攻受的问题待会再说。」

「你还想再讲攻受啊!」

「另外还有内裤和暴露狂的事情。」

「不要冷饭重炒!」

「老实说,我只想谈色色的事情,其它都不要。」

「真这样我哪受得了!有问题就快问吧!」

「从至今的对话来看……学长好像没有对战场原学姐说我的事情。」

「嗄?不对,我有说过啊。就是因为我说了,才会知道你和战场原以前是圣殿组合。」

正确来说,圣殿组合一词是从羽川那边听来的,不过要是我先前没和战场原本人确认,就不会了解战场原黑仪和神原骏河之间的关系。就算我推测得出来,也跳不出推测的框架。更不会想要去问羽川吧。

「我不是说那个……我是在说我的左手。我的左手攻击阿良良木学长的事情……」

「啊,是那个啊。思,我没有机会和她说……昨天也不是说那些的时候,而且我也不知道真相,也不知道你的左手变成了这样。说到底,我没办法确信你是犯人。要瞎猜也要有个限度。所以我昨天只跟她说,是我自己骑脚踏车撞到电线杆的。」

「可是昨天连那附近都坏得那么严重,学长的身体不要紧吗?」

「找原本是吸血鬼的身体,可不能去找警察或去医院.事情要是闹大我也会很困扰。当然你的事情我不打算一直瞒着战场原……但是我觉得你应该亲口告诉她.不是由我来说。」

「我?」

「我既不温柔,也不是好人。我只是呢,有各种的考虑——」

权宜上的考虑。

坏心的留恋。

一件我绝对做不到的事情——

「……嗯。唉呀!」

来到三楼和四楼问的拐弯处,忍出现在眼前。

忍野忍。

一位外表只有八岁左右、有着晶莹剔透的雪白肌肤、头上戴着防风眼镜帽的金发少女,双手抱住曲起的双脚,坐在楼层间的空旷处。她的样子宛如座敷童子,只不过金发让她的相似度打了折扣。

我不由得惊讶出声。

忍朝着上楼的我和神原狠瞪了过来。那眼神带有憎恨、严厉、寂寞、不满如骨鲠在喉,复杂难解。

我无视。

我挪开视线,无视忍的存在,绕过她继续走上四楼。我想不到其它的对应方式……可是为何那家伙会坐在这要上不下的楼梯间?她和忍野吵架了吗……

「我、我说,阿良良木学长。那个孩子是怎么回事?」

走上四楼后,神原的语气稍微欠缺冷静,轻浮地问。毕竟我什么也没告诉她,突然看见一个女生双手抱脚坐在废墟里头,要她不在意才难吧……不过,神原现在身体的一部分也化成了怪异,该不会她在忍身上感觉到什么东西了吧?

「她超级可爱的!」

「你用今天最灿烂的笑容在说什么鬼东西啊!」

「我好想抱紧她……不对,我希望她能拥抱我!」

「你还挺三心二意的嘛!」

你不是很专情吗?

而且对方可是小孩喔……

「那种事情就算想也不要说出来……」

「可是我不想瞒着阿良良木学长。」

「就算是这样,你也说得太过赤裸裸了吧。」

「赤裸裸?」

「不要对裸这个字反应这么大!这么简单的二字熟语你都不会吗,让人难接话也要有个限度吧。」

不过,这家伙简直是杂食类,她的百合不只限于战场原而已……她这样一次又一次对我做地毯式轰炸,打碎了我包括女性幻想在内的所有幻想。我在内心法师打死也不把八九寺介绍给神原,同时用黯淡的心情对她说:

「……她喔,那个……你不要管比较好。」

吸血鬼的——

落魄下场。

吸血鬼的——

残渣。

这就是那个金发少女,忍野忍。

趁鬼不在的时候洗衣服。(注:日本的谚语,意指趁讨厌的人不在,乘机放松心情。)

「嗯哼。是喔……真可惜。」

「在你用今天最遗憾的表情看我的时候,我们已经到了,神原。我不知道忍野那家伙在不在……如果他不在的话,我们也不能等明天再来吧。这可攸关我的小命。」

「……抱歉。」

「我没有讽刺你的意思。你不用放在心上。」

「不,这样我没办法释怀。我要向学长赔罪才行。对了,阿良良木学长喜欢什么颜色?」

「啊?颜色?你要给我什么?颜色嘛,我是没特别喜欢的啦,勉强要说的话大概是水蓝色吧。」

「这样啊,我知道了。」

神原点头说。

「那我答应学长,以后我跟学长见面的时候,会尽量穿水蓝色的内衣裤。」

「不要把我卷进你的黄色世界里!这样说不就等于好像是我的错一样嘛!你只是欲求不满而已吧!」

四楼有三间教室。每一间的门都坏掉了。假如忍野在的话,他肯定在这三间教室里的某处——

第一间教室,空无一人。

第二间教室,出现了忍野的身影。

「你好慢啊,阿良良木老弟。我等你等得不耐烦,差点就睡着了。」

教室内铺着油布,上头布满了裂痕,别说是会绊倒,就连赤脚走过都有可能会被深深割出一道伤口。忍野咩咩在地上铺了一块变了色、看似腐烂的瓦楞纸箱,躺在上头,一开口就是这句话。他还是老样子,不管事情的原因为何,开口第一句就仿佛看

他身上穿着一件色彩奇幻、皱巴巴的夏威夷衫,头发蓬乱,整体看起来就很肮脏。这个男人和整洁与清爽等词汇完全没有缘分。他的造型正好和这栋废墟相符,不过他在此生活之前,外表看起来究竟是怎样呢?现在我完全无法想象。

忍野一脸麻烦似地搔搔头。

接着,他注意到半躲在我身后的神原。神原或许是不安,也可能是出自对忍野这可疑人物的警戒心,我们明明已经爬上楼梯,她却不打算放开握在我腰带上的右手

「搞什么啊。阿良良木老弟,你今天又带不一样的女生来喔。每次你来找我都带不一样的女生,真是可喜可贺啊。」

「顶死了。同样的话你要讲几次。」

「你要这样说我也没办法,因为每次的情况都一样啊。我辞穷嘛。嗯?而且又是直浏海的女生呢。从制服看起来是你同学吗?阿良良木老弟的高中,校规有规定发型吗?这制度还真古色古香呢,太有趣了。」

「哪来那种校规啊。」

一切都是偶然。

应该说,战场原和神原的头发虽然一长一短,但发型上却有相似之处,我想这是因为神原在模仿战场原的关系吧。我不清楚战场原用那发型的理由,但羽川我知道。她的发型大概是认真的象征吧。

「那这是你个人的喜好咯?嗯——既然这样阿良良木老弟,下次我会为了你把小忍的头发剪成那样的。小忍头发太长,差不多也该剪了。我希望你下次可以带一个长发、发尾水平剪齐的女生过来啊。我先说出我的希望,虽然这可能只是在浪费我的口睡。」

「……忍的话,我在楼梯那边有看到她。她干嘛坐在那里啊?」

「啊,我们在吃点心的时候,我多吃了一个misterdonut的甜甜圈,结果小忍就闹脾气了。她从昨天开始就那样了。」

「…………」

这是哪门子的吸血鬼。

还有你这大叔又是怎么回事。

「我还含泪把蜜糖波堤让给她吃了说,唉呀唉呀!小忍的心胸还真狭窄呢。看来我应该要教她『质重于量』这句话。」

「随你便啦……我真的打从心底觉得无所谓。还有,忍野,有个地方我必须纠正你一下。她不是我同学。你仔细看,她裙子的颜色跟战场原和羽川不一样吧?她是我学妹,名字叫神原骏河。『神原』是神明的神,草原的原。骏河是……那个——」

唉呀。

汉字我知道怎么写,但要说明很困难。

国文不好的阿良良木历,发挥出了看家本领。

「『骏河问』的骏河。」

神原替我解了围。

太好了……不过骏河问是什么东西?

这个词我没听过,不过既然有个问字,是不是有名的谜题啊?就跟人面狮身像问几只脚的谜语一样。

「啊,骏河问啊。我懂了、我懂了。」

忍野理解地点头说,

啧……要是忍野不知道的话,我只要安静在旁边等说明就好了……我咂了咂嘴,要是就这样没斥懂心里会很不痛快,「骏河问是什么啊?」于是我问神原说。

「是江户时代一种有名的拷问方式。就是把犯人的手脚绑在身后吊在天花板上,然后在他背上放一块大石头,不停地旋转他。」

「别用这种拷问来解释自己的名字啦!」

「这是我想尝试一次看看的拷问方式之一。」

你是百合、BL、NEK0、受、萝莉控加上被虐狂吗!?

这组合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我校的明星根本没必要散播那些矛盾的传闻,她早就已经人格分裂了。

我无话可说。

「总之我叫神原骏河。」

这对话似乎消除了神原的紧张感,她的手终于离开我的皮带,躲在我身后的半边身体也现身在忍野面前,接着,她用平常充满自信的堂堂态度,将右手放到胸前,毫不犹豫地说出自己的名字。

「初次见面,我是阿良良木学长的学妹。」

「初次见面。我叫忍野咩咩,小姐。」

神原一脸微笑。

相对地,忍野则是冷笑。

微笑和冷笑只有一字之差,但我在一旁看起来感觉却完全下同,甚至可以说这两人是一种对比。这让我深深感觉到,笑容不是只要笑就好。虽然那是忍野的爽朗笑法,但我就是觉得那笑容实在爽朗过头,反而让人觉得不愉快。忍野整体的造型就是有一种很假的感觉。

「……嗯。你是阿良良木老弟的学妹,那也是傲娇妹的学妹咯。」

忍野说。他失焦的远目,似乎在看神原的身后一般。因为战场原和我一样是三年级,所以理所当然神原也是她的学妹——但我想他的话没这么单纯。

可能是我想太多了。

「忍野,我先把这个交给你吧。这是傲娇妹,也就是战场原给你的。」

「嗯?这信封是什么?啊,是钱啊。钱钱钱。太好了、太好了,我差不多手头也有点紧了。靠这些就可以撑到梅雨季节了。只要下雨的话,就能够靠雨水解渴,我以为要撑到那时候呢。」

「不要跟多愁善感的少年少女说这种事情。」

他们在这种困苦的生活中争夺misterdonut吗……难怪忍会闹脾气。她虽然是吸血鬼,但好歹也是贵族血统。现在居然要和这肮脏的中年大叔,一同住在这种废墟里,实在是堕落到地狱的深渊了……一想到我自己要负一部分的责任,心情实在很复杂……

忍野检查信封袋内。

「嗯,刚刚好十万。这样一来我和傲娇妹两不相欠了。她托你拿来,不直接拿给我,是不是对我有好感啊。看来傲娇妹还挺明事理的嘛。」

「你说反了吧?应该直接拿来给你比较有谢意或诚意——」

「那种东西不管有没有都一样啦。唉呀,我不打算和阿良良木老弟争论这些,不然没完没了。话说回来,这位小姐找我有什么事?」

忍野一派轻松,把信封乱七八糟地塞进夏威夷衫的口袋后(专程准备的新钞全泡汤了),用下颚指了指神原说。

「你不会是想介绍可爱的学妹给我认识,才专程带她过来的吧。还是说,你只是单纯来向我炫耀可爱的学妹啊?如果真是这样,那就代表我以前实在太小看你了……哈哈——不管怎么说,那实在很难想象呢。既然这样——嗯?喔,是那个绷带吗?嘿……」

「忍野先生。我——」

当神原话说到一半时,

忍野缓缓挥手制止了她。

「照顺序来吧。看来不是什么快乐的话题。和手扯上关系的话题,每次都是这样,对我来说啦。何况还是左手,那就更不用说了。」

007

在整理神原骏河的房间时,我发现被捏扁的碳酸饮料空罐、零食包装袋,以及快餐食品的杯子当中,有一个奇怪的东西混杂在里头。那是一个细长的桐木盒。盒上漆有古风的颜色,或许是因为神原未妥善保管的缘故,上头满是伤口,但看上去还是一样厚重结实。里头大概放有花瓶之类的骨董吧,我心想。从这日式房屋的庄严格调来看,就算有那一类的东西放在盒内也不奇怪。

可是,

盒子里头空无一物。

当然,我不能因为这样就认定那盒子是垃圾,因此只好先将它摆在瓦楞纸箱上。不过,等到我和神原的谈话进入正题时,她突然把盒子拿了过来,接着,煞有其事地将它放在我俩之间。随后,她问我觉得这盒子原本是用来放什么的。大概是花瓶吧,我说出了刚才的想法。

「阿良良木学长也会猜错啊……我这样说或许很失礼,不过我真的松了-口气。有一种得救的感觉。因为我终于窥见学长像人类的一面了。」

「……那这盒子里头原本放什么?」

「木乃伊。」

神原不假思索地回答说。

「里面原本放的是……木乃伊的左手。」

「……………………」

放在盒内的是木乃伊的左手。

神原初次使用那个东西,据说是在园小的时候。八年前,当她还是小学三年级时,她的母亲将这盒子托付给了她。

那是她最后一次和母亲见面。

宛如母亲早已预见未来一样,神原拿到盒子后过了几天,她的双亲就在车祸中丧生。这时间点就像事先安排好的-样。神原在学校上数学课时,两人在远方的高速公路上遇到连环车祸,当场死亡。他们驾驶的车子陷入火海当中,遗体也因此叫人惨不忍睹。

事后,神原被爷爷奶奶领养。

然后,住进现在这栋日式房屋中。

在这之前,她和双亲是住在外面的公寓。这是因为神原的双亲是私奔结婚。据说他们的婚姻没受到任何人的祝福。因为她的父亲出生在有历史传统的门第中;而母亲则和那些东西完全搭不上边。这时代还会有这种事吗?我听了不禁半信半疑,但神原却说这一类的情况是道也道不尽。

「妈妈因为那样,似乎吃了不少苦。爸爸他……虽然试图反抗,但最后徒劳无功。他们几乎已经和爷爷奶奶断绝关系了。我是在爸妈葬礼上才第一次见到爷爷奶奶,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对方也一样不知道我的名字。他们开口第一个问题,就是问我叫什么。」

「嗯……」

上面是洪水,下面是大火灾。

完全不用在意我爸妈。

原来是因为这样……吗。

话虽如此,就算两老和神原的母亲闹得不愉快,神原对他们而言是儿子的独生女,也就是自己的孙子,领养她也是应该的。因此,神原离开自己至今居住的土地,当然也转学到这里的小学。

但她似乎无法融入同学中。

「因为我们说的话不一样。虽然我现在说话很标准,不过之前我和父母居住的地方,或许他们是想离这边越远越好,所以我们是住在九州岛的最边端,那边的方言口音很重……所以我刚来到这的时候,虽然没到被欺负的地步,不过大家都取笑我,因为这样,我没办法跟大家好好相处。」

「那个……你小学没有和战场原同校吧?」

「嗯,我和学姐是从国中开始同校。」

「是吗。」

从两人住的地方看起来,我想也是吧。

她和羽川大概也不同小学。

「现在想想,我在新环境中和周围格格不入这点,我自己也不能说没有责任。可是那也很正常,双亲的死影响了我的心。所以我封闭了自我。我自己不愿意和他人交流,总不能叫大家对我温柔-点吧。不过,这句话是因为现在我才敢说……当时的我,被双亲的死给深深束缚住了。然而,我却无法沉浸在双亲的回忆当中。甚至无法去想念他们。因为找爷爷奶奶,把爸爸和妈妈的东西全部丢掉了。他们两位老人家,似乎想把我养育成和双亲豪无关系的人吧。」

有一点我要事先声明,神原说。

「我爷爷奶奶的人格都很高尚。我尊敬他们,也很感谢他们把我养到这么大。这是因为他们和我父母之间的不愉快,和我并没有关系。」

她说得没错吧。

如果只是单纯的不愉快,那时间也过太久了。

正因为如此,神原对双亲的回忆只有在记忆当中,以及,母亲交给她的桐木盒子而已。

盒子封得很密实。

但母亲却没有嘱咐她不准打开。

所以她打开了。

木乃伊的左手。

只不过,打开当时……那只木乃伊的左手,长度只有到手腕而已。盒内还有一封母亲的信。不,那内容称不上是信。单纯只是那只左手的使用说明书。

上头写着:这是可以实现愿望的道具。

它可以实现任何的愿望。

仅限三个。

它就是这样的道具。

当时,神原升到小学四年级,年纪约九岁、十岁。但不管实际年龄几岁,这年纪对这类梦幻故事,可说是半信半疑的微妙年龄。不是惊险过关,就是遗憾出局。那年纪的小孩大概有一半相信圣诞老人是真实存在的吧?不然就是跟我一样把他当作幻想……至少我小学四年级就已经不相信圣诞老人的存在,不过,那时候我或许还相信哆啦A梦的秘密道具。

神原则是……站在信与不信的界在线。

也就是用半信半疑。她抱着有如在尝试少女杂志上刊载的咒语——真要说的话就是轻率的心情,对木乃伊许下「愿望」。

第一个愿望的内容不管是什么都行。

因为只是抱着尝试咒语的心情而已。

她只是想尝试看看。

「要是第一个愿望顺利实现的话,我已经想好第二个愿望要许什么了——」

神原说。

想当然耳。

那一定是……和双亲有关的愿望吧。

与双亲的生命有关。

「我想要跑快一点。」

小学四年级的神原骏河,对木乃伊……许下第一个愿望。那时候的神原,跑得慢是出了名的……不只是方言,这也是她被同学取笑的理由之一。到了高中后回想起来,因为跑得慢和说方言被取笑,都都是很蠢的事情,但就算没被取笑,跑得慢对小学生而言,都是非常认真严肃的烦恼。那时,神原的小学刚好要举办运动会,如果能在跑步比赛中拿下第一名,,那大家也会对自己另眼相待,她抱着如此心情许下愿望。

「当时我的运动神经烂得要命。不知该说是笨拙还是迟钝,我甚至平常在走路也会跌倒。」

「嗯……不过你现在是——」

篮球社的王牌选手。

校内明星。

「……难道说,那个愿望让你……」

「如果是就好了。」

我反而希望如此,神原说。

「许完愿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噩梦。我梦见穿着雨衣的怪物……在袭击小孩。怪物的左手,毫不留情地攻击在被窝里熟睡的孩子。」

「………………」

「直觉敏锐的阿良良木学长,应该已经看见这个故事的结局了吧。隔天我起床到学校后,发现有四个学生缺席。那四个人跟我一样,都是要参加跑步比赛的学生。」

猴掌。

猴掌能够实现持有者的梦想。

但是,实现的方式会违背持有者的本意——

「这让我毛骨悚然。接着,我急忙到图书馆去调查那木乃伊的真面目……很快我就找到杰考布斯的《猴掌》。恐怖让我浑身发抖……要是我一开始就许第二个愿望,那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不,那四个同学照情况来看就算死掉也很正常……他们运气好没有大碍,可是万一真的被打死也不奇怪。」

神原把木乃伊放回盒内,把它封得比打开前还要更加密实,塞进了壁橱的深处。她不敢再许第二、第三个愿望,想要逃避一切。忘记全部的事情。

但是,

这样行不通。

就算她想,也无法忘掉。因为那时离运动会还有一段时间。在隔天练习的时候,神原被分到其他的参赛组别。

这次是五个人。

她要和……另外五个人一起参赛。

「学长觉得我当时做了什么?」

「…………」

「你觉得我该怎么办才好?」

没有什么怎么办,要是不采取任何行动,下场再明显不过了。只会再发生同样的事情……不停地发生。所以按常理来看,现在只能向木乃伊许愿,许愿说要取消第一个愿望。但那实在太可怕了。这是已经调查过木乃伊来历的神原,最畏惧的事情。实现的方式会违背持有者的本意——她不知道许愿之后,第二个愿望会用什么方式实现。

所以,神原选择奔跑。

奔跑、奔跑,不停奔跑。

因为她跑得很慢——

所以她努力要让自己跑快一点。

「我只能靠自己实现愿望。这样一来,木乃伊就没有理由攻击我的同学。幸好我一开始努力,立刻就抓到了诀窍。我跑得慢的主要原冈,不是因为身体太胖或脚上有伤。就算我运动神经没办法马上发达起来,还是有办法让自己跑快一点。最后在运动会上,我顺利拿到了第一名……因为这样,我和班上同学的感情开始变好了。不过,最后还是花了一段时间。」

接着,成功靠己力达成愿望的神原,在运动会结束后也努力不懈。说这话可能很失礼,或许她原本就有跑步的才能吧,她长久的努力逐渐开花结果,升上六年级时,甚至还有国中的田径社跑来邀请她入学。

「咑、咑、咑、咑、咑、咑————!」

但是神原不能加入田径社。田径社可能会有人跑得此自己快,她不能让自己置身于那种地方。因为对木乃伊许的第一个愿望,效力不知道会持续到何时。可能在运动会上拿到第一名愿望就已经失效,但也有可能会持续一辈子。这点她无法确认。既然无法确认,她当然会伯可能是后者。

以神原的立场来看。

这时她已经知道自己不适合长距离赛跑。如果是小学生等级的马拉松倒还好,她到了国、高中不能再继续这些项目。要是有人跑得比自己快,那一切就破局完蛋了。

所以神原在国中才会加入篮球社。只要将范围限定在球场内,没有人可以追上神原。

「或许也有不参加社团、不运动的选择,不过我伯会有万一所以不能让身体钝掉,当然不光是这样,因为运动几乎已经强制性地变成了我的优点。要是我什么都不做,可能会就此崩溃。大家都说我是运动少女,其实我没那么了不起吧、我只是因为恐惧而动罢了。」

可是,

篮球很快乐。

她很喜欢这项运动。

过去她强迫自己奔跑,现在这双脚却可以用在积极正面的地方。以前自己练跑只是一种逃离木乃伊的手段,现在却能以不同的手段,不,是不同的目的加以活用。

而且。

她因为变成队上的王牌球员——

而认识了战场原黑仪。

「那时候,战场原学姐是田径社的王牌选手……听说我跑得很快,特地跑来看我。学姐可能已经忘了也说不定……就算她记得,也不会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吧,不过一开始是战场原学姐主动来找我的喔。」

「哇……」

那还真叫我有点意外。

就算不是现在,而是国中的战场原,这举动还是叫我很意外。

「学姐来找我,说她想私下和我来一场百米赛跑。可是,我不得不拒绝她的要求。心里真的很难过,她是一个很棒的学姐。我虽然不是一见钟情,不过和学姐开始聊天后过了第三天,我就喜欢上学姐了。开始想要待在她身旁。因为战场原学姐治愈了我的心。」

治愈。

这个词和现在的战场原,就像太阳到冥王星这般遥远,但是,神原遇到战场原后,似乎就不再去想母亲交给她的木乃伊,以及壁橱内的桐木盒子。

她终于能忘记这些事。

忘掉这些她想忘记的事情。

但是,

「不过那东西还是残留在我记忆的深处,一直遗留在我的潜意识当中,在那之后,我有好几次像疯了一样想要去用那个木乃伊。被想要依赖木乃伊的冲动所驾驭。例如,在篮球比赛中碰到强敌、跟朋友大吵一架,或者是想和战场原学姐一样考上直江津高中的时候……还有,被战场原学姐拒绝的时候。」

神原全部忍了下来。

她全部靠己力去克服。

或者全部死心放弃。

那时的神原,终于理解到母亲将桐木盒子交给她的原因。母亲肯定是自己成为能够靠自身力量,去克服困难的人。《猴掌》一书告诉我们要接受命运的安排,但母亲的教诲则不同,她一定是想告诉神原:想要改变命运必须要靠自己的力量。那一定是母亲从外婆、曾外婆、曾曾外婆、曾曾曾外婆,代代传承下来的教诲。用意是告诉子子孙孙们:命运可以靠自己的双手去改变,愿望可以靠自己的双手去实现的。因此,神原的飞毛腿和聪明头脑,部是靠自己的力量得到的东西。

不是与生俱来。

是经过呕心沥血般努力的结果。

她时时刻刻意识到这一点。

因此,

只要向木乃伊许愿,或许就能解决战场原的秘密和烦恼,但神原没有那么做。

她默不作声。

自愿抽身离开。

甚至放弃待在战场原身旁。

她紧握双手,抿紧嘴唇……放弃了。

她为了战场原,就算赔上性命也无所谓。

说明白一点,神原骏河她——

为了战场原而扼杀了自己。

对自己的思慕见死不救。

她强迫自己——

忘记自己不想忘记的事情。

「可是在那之后过了一年——我知道了学长你的事情,知道学姐和你的关系,看到战场原学姐身旁,有阿良良木学长你的身影。」

她忍受不住。

无法自拔。

她无法就此放弃。

她是何时打开壁橱、何时拿出桐木盒子、何时解开封盖、何时向木乃伊许愿的,神原自己也不知道。同时她完全没去思考,为什么原本只有到手腕的木乃伊左手,会变长到手肘长度。等她发觉时,神原的左手已经化成了怪异。

手臂变成了野兽之手。

神原她——

事隔七年后,再次感到毛骨悚然。

「……你开始跟踪我,是在左手变成那样之后吗……这么说来神原你每次来找我,都会问我今天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对吧。」

那个问题,原来是有含意的。

并不是普通的闲聊。

神原的举动不是为了想探听我和战场原的事情……她的左手变成那样不能再打自己最喜欢的篮球,她应该也不想让其他人看到自己的手,但她却不惜用绷带藏住左手,跑来确认我的安全吗?

然而,就在开始跟踪的第四天。

第四天晚上。

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据说神原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穿着雨衣的怪物在袭击我。

所以,今天我到二年二班的教室去找神原时,她的态度才会那么平心静气。

因为她早就知道了。

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内情和我的预测相差甚远。

我知道这事情和怪异有关,但我却没料想到这和神原的意志无关……对,我没料想到这是木乃伊在作祟。

猴掌能够实现持有者的梦想。

但是,实现的方武会违背持有者的本意——

木乃伊认为要待在战场原身旁,最快的方法就是除掉和她交往的男朋友——阿良良木历。

八成是这样吧。

神原就是怕这样才会跟踪我——

然而,她的预感正中了红心。

老实说,如果我不是我……阿良良木历不是阿良良木历,不是经历过不死身的吸血鬼之人,恐怕在昨晚早就已经死透了。我大概躲不掉第一击和第二击,就算真的躲过,第三击也会让我直接受到致命伤。木乃伊的力量,就是具有如此强大的破坏力。根据我的推测,小学时被神原打伤的人会没有生命危险,一定是因为好是小学四年级的身体,还有她那时候的运动神经没有很发达的缘故。现在的神原,破坏力不可同日而语。很讽刺的是,她为了躲避第一个愿望而锻炼的身体,在第二个愿望却引发了更可怕的灾害。昨天攻击我的只有那只左手,不过那快到眼睛无法捕捉的速度,却是神原骏河自己的能力。恐怕她自身能力的升级版吧。

能力——破坏能力。

暴力。

还有,

那个问题还没有彻底结束。只要我还活着,一切就不会落幕。只要日落西山,夜幕低垂,雨衣怪就会不停来袭击我。神原也会梦见我被雨衣怪袭击吧。

直到我化成尸骸为止,周而复始,循环不断。

直到她实现愿望为止。

直到神原的第二个愿望得以实现之时。

她想要在战场原身旁。

神原的愿望不过如此简单——

「人世之间,只因有人诞生,而吵杂不已,话虽如此,那人绝非是你。」

「嗯?」

神原听到我引文,一脸疑惑,双眼圆睁。

「那是什么东西?」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我们待会要去找的人,会不会欢迎我们而已——」

接着。

我俩没更衣也没吃午餐,我骑脚踏车,神原用跑的,直接朝住宅区郊外,忍野咩咩和忍野忍居住的荒废补习班出发。

然后——终于到了现在这一刻。

现在。

我和神原、忍野三人,在补习班四楼面对面交谈。忍野听完事情概要之后,没做出什么像样的反应,只是抬头看挂在矮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当然这里没有电,所以灯只是挂着),途中他叼了一根没点火的香烟左右摇晃,一句话也没说。我能说的包括战场原的事情全都交代完了,手上已经无牌可出……

总觉得这气氛很尴尬。

平常,忍野咩咩聒噪到会让人怀疑他是从舌头先生出来的,但偶尔他会像这样突然沉默不语,实在叫人难以应对……他看起来个性很关朗,其实骨子里非常阴沉吧,每到此时我都会如此心想。

「绷带。」

最后,忍野终于开口说。

「可以把绷带解开来给我看吗?小姐。」

「啊,好——」

神原有如在求救般,瞄了我一眼。「不要紧的。」为了让神原安心,我开口说,听到这句话后,神原用右手开始拆绷带。绷带顺利解开了。

接着——野兽之手出现在眼前。

神原卷起自己的衣袖,露出自己的上臂。她弯起手肘,似乎想突显兽腕和人腕的衔接处,接着踏出一步对忍野说:

「这样可以吗?」

「……嗯,可以。原来如此。果然是这样。」

「果然?果然是哪样啊。忍野。你今天也是一样,心无旁骛地在装神弄鬼嘛。你每次都是一副故弄玄虚的样子。装成一副无所不能的样子很有意思吗?」

「别那么急嘛。你还真有精神,阿良良木老弟。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啊?」

到头来,他没点火就把嘴上的香烟直接吐掉——不,仔细想想,我从来没看过忍野叼过有点火的香烟——用平常那抹轻浮的冷笑对着我。

「阿良良木老弟,还有小姐。首先我要先纠正一下你们的误解……那东西不是猴掌喔。」

「嗄?」

忍野冷不防颠覆了至今一切的前提。我吃了一惊。神原也露出意想不到的表情。

「猴掌在杰考布斯之后,的确出现了许多衍生物,不过哪些是真的、实际情况又是如何,我没看过实物所以不清楚。但是,猴掌和持有者的手腕一体化的例子,孤陋寡闻的我从来没听过呢。如果傲娇妹是螃蟹,小姐是猴子的话,那听起来就会像日本童话故事一样感觉很不错啦,不过世界上没有这么刚好的事情。小姐,你自己也查过了吧?找不到对吧?猴掌和持有者一体化的事例。万一真的有,那就代表我才疏学浅,知识不足了。」

「……我虽然调查过,不过那是小学时候的事情。」

「是吧。可是为什么你会认为它是猴掌?令堂绝对没跟你说它是猴掌吧……唉呀,因为它和猴掌的条件大致上吻合的关系吧。」

「条件?那是什么?」

「也就是两个传说,阿良良木老弟。有问题的道具猴掌,能实现持有者的梦想。但是,实现的方武会违背持有者的本意。好像是这样对吧?」

忍野哼笑了两声,浮出令人讨厌的笑容。

性格恶劣的笑容。

与其说性格恶劣,倒不如说这笑容让人感觉他烂到骨子里去了。

「把它当作猴掌,正好顺了小姐的意吧。不,应该说这样想心情会比较快乐吧?不过这不是重点啦。反正这东西不是猴掌就对了。这原本应该是木乃伊对吧?它藉由和小姐同化获得生命吗?这么一来——这东西应该是雨魔(RainyDevil)吧。」

「雨魔?」

我对这单字起了反应,但忍野不让我有时间发问,「对了,」接着继续说道。

「阿良良木老弟,你有看过《浮土德》这本书吗?」

「啥?」

看你的反应就知道没有。应该说你根本不知道有那本书的存在吧。当然这种程度的小事,我一点部不会惊讶啦。因为我早就已经习惯你的那种反应了。那小姐,怎么样?你有看过《浮土德》吗?」

「啊?那个……」

问题突然转到神原身上,让她吃了一惊,但她就像无条件反射一样,「抱歉,我努力不够,还没看过。」立刻就回答说。

「当然,故事概要和大纲的相关常识,我是知道啦。」

「是吗。光是知道概要和大纲就够了。嗯嗯。一般来说都是这样吧,读到高中这点程度的事情应该要知道吧。啊——啊!阿良良木老弟还真是可耻啊。」

「不要瞧不起阿良良木学长!学长一定只是刚好不知道而已!而且学长原本就不是读书这种既存框架可以容纳的人!」

神原听到忍野所言突然动怒,扯开嗓门对他怒吼说。忍野看到这超乎常理的反应愣了一下,随即用视线要求我说明。

我只能避开自己的目光。

……神原。

你为我生气让我很高兴啦……看到有人愿意为自己动怒,的确会让人心有依靠没错,可是你在这里对忍野大吼,不就等于我真的是笨蛋吗……

「神原……这种独特的反应仅限这一次吧。这反应有趣是很有趣啦,不过要是忍野调侃我一次你就来一次的话,谈话就进行不下去了……」

「呜。是吗。这是不管和谁都能虚心交往的阿良良木学长,才说得出的含蓄言语。老实说,对容易动怒、品格欠佳的我来说,这话有些地方让我难以听从,但既然学长这么说,那我就自律忍耐下来吧。」

神原点头说完,对忍野低下头来。

「对不起。」

她真是一个能够虚心道歉的乖孩子。

真是率直。

「……没关系啦。你的反应的确很有趣。话说回来,小姐自己的左手都变成那样了,还可以这么有精神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啦?总之呢,就是《浮士德》的故事。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狂飙突进运动(SturmundDrang)的代表作家,他的集大成代表作就是戏曲:《浮士德》。戏曲的内容呢……小姐,你能把自己所知道的,告诉阿良良木老弟吗?」(注:狂飙突进运动:指1760年代晚期到1780年代早期在德国文学和音乐创作领域的变革)

「嗯,好、好。」

神原有所顾虑地看着我。

她的视线奇妙,看似有些不好意思。

她在向我说明杰考布斯的《猴掌》概要时也一样,神原骏河在个性上对教导长辈事物的行为,似乎感到有些内疚。

彻头彻尾的体育系人物。

「就跟忍野先生说的一样,那是歌德的代表作——还有呢,这部作品最容易理解的特征,就是它是前后两部所构成的故事。先有《浮士德初稿》、《浮士德片段》后,再来是《浮士德悲剧第一部》、《浮士德悲剧第二部》。是一部花了六年以上的时间才完成的长篇大作。真是让人很佩服。说到歌德,《少年维特的烦恼》和《亲和力》也是他的名作,不过大家都公认《浮土德》是他最呕心沥血的作品。内容是叙述主角浮士德博士,将灵魂卖给一个名为梅菲斯特的恶魔,想要藉此得到一切的知识。这样以介绍来说,应该算很充足了吧。我怕会说到作品的核心部分,所以不能说得太详细,不过以内容来说,第一部是在描写主角与平民女性葛丽卿的恋爱故事,第二部则是在描写理想国家的建设。一般都把这部作品解读为哲学思想,不,应该说是探求知识的故事。我想阿良良木学长一定知道『浮士德冲动』这个字的意思是指:想要理解、体验一切事物的知识欲,所产生的冲动。」

「…………」

为何这位体育系的学妹会认为一个连《浮士德》都不知道的学长,会知道「浮士德冲动」呢。

「把灵魂卖给恶魔,是这部作品最重要的地方。浮士德博士把灵魂卖给恶魔,想要藉此实现基于『浮士德冲动』所许下的愿望……故事的结局呢,就请阿良良木老弟亲自去书店一趟了。嗯,就是这样。小姐说明的部分是一般常识,这部分懂的话,我也比较好说明。没看过书却可以滔滔不绝、口才流利地解释这么多,小姐你还真厉害啊。如果说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地方呢,对了,有一件事可能不多人知道,其实介绍歌德的解说本上通常都会写到啦,不过古典文学现在没什么人在看。我不是在说小姐啦,而是这种不用看就知道内容的有名作品,实在没必要专程花时间去看。所以现在大家不知道也很正常吧,其实《浮士德》这个故事是基于实际人物而改编的作品。」

「什么?真的吗?」

神原一脸意外地说。

连《浮士德》一书都不知道的学长,完全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惊讶的。

「约翰‧浮士德。据说他是文艺复兴,也就是Renaissance时代的人物……虽然他是实际存在的人物啦,不过这方面也有各种不同的说法,他的相关故事,最后变成了民间传说。他以医生和魔术师的身分过着流浪漂泊的生活,当然最后他和恶魔梅菲斯特订契约,以灵魂为代价换取一切的知识和经验,并答应恶魔在行动上要和天主教为敌,在接下来的二十四年间,他完全遵从『浮士德冲动』来生活……而契约结束的同时,等待他的是悲惨的下场。这部分的细节,也请你们自己去查了,因为《浮士德博士悲剧史》一书里头写得很详细。」

「嗯……原来是这样啊。」

神原似乎很佩服忍野的杂学知识。先不管《浮土德》云云,只要和民间传说有关的东西,都是忍野的专业领域,所以这种程度的旁征博引已经是惯例了。从神原的感觉来看,她该不会等一下要把忍野夸上天去吧。老实说,我搞不太清楚神原夸奖人的基准。看来,她不是对谁都可以捧上天的……

「我还以为那是歌德的创作呢。原来是以街头小巷的传说为蓝本的啊。」

「不过呢,故事经过歌德流的手法加工过,真要说的话应该是更糟糕的《浮士德博士悲剧史》啦。就像太宰的《跑吧!梅洛斯》,芥川的《罗生门》一样,《今昔物语集》和芥川,两者的《罗生门》给人的印象差很多吧?大概就是这种感觉。除了歌德以外,还有许多人也把浮士德传说写成了故事。有名的例如英国的马罗等等。你们知道马罗吧?不是雷蒙‧钱德勒笔下的菲力普‧马罗喔。是克里斯多福马罗。许多人把他当作莎士比亚的前辈作家来介绍,作品就是我刚才说的《浮士德博士悲剧史》。」

「浮士德是医生这点,满有趣的。」

神原带着微妙的羞涩说。

「嗯?」忍野露出诧异不解的表情,看来他不懂神原羞涩的意义何在。

「不过……忍野。」

总觉得现在的话题偏离了主题,所以我决定试着参与忍野和神原的对话,虽然我不太清楚《浮士德》的结局。

「那又怎么了吗?你像平常一样,拖拖拉拉说一堆长篇大论是很棒啦,不过我搞不懂这些和现在神原的状况有什么关系。我们现在是不是偏离主题,搞错焦点了?恶魔以灵魂为报酬实现你的愿望这点,或许和猴掌很类似没错,可是神原的手不是《浮士德》里头出现的恶魔梅菲斯特的手吧?你现在说这不是猴掌而是恶魔手——」

「没错,你说得对,阿良良木老弟。今天你还真聪明啊。」

忍野他——

装模作样地用手指向我。

「姓『神』原的小姐,配上恶魔手实在太过巧合,虽然没有猿蟹合战和之前的迷路小妹那么巧啦。这种情况只是非常普通的暗示吧。当然,梅菲斯特不是什么特别可怕的东西,他是一种低俗的恶魔。他的阶级很低,可能根本没有阶级吧,存在就像一种体格很好的使魔吧。这样一来,原本要特定这恶魔的种类是很困难的,但是如果是拥有猴掌的雨衣恶魔,那很自然数量就有限了。要是还会跟持有者一体化的话,那就只有雨魔了。」

雨魔。

降雨的恶魔。

「那不是猴掌,而是恶魔手。哈哈——你这样去想就会比较好懂吧,为什么猿猴会无条件实现人类的愿望?猴掌会实现愿望是因为印度老行者在上头施加了神秘的力量,这点书中有特别说明到。但是换成恶魔的话,为什么就不用特别说明?恶魔当然会实现人类的愿望,这是因为我们用灵魂作交换。」

「灵魂——」

「以灵魂作交换,他们就会实现人类的愿望。这很理所当然,如果是恶魔的话。」

忍野哼笑一声。

他的态度完全把人当成笨蛋。

「而且,如果是猴掌的话应该是右手,不是左手。」

「……是吗?」

「因为猴掌是用右手握住来使用的道具。正常来思考的话,我想应该是右手。不过恶魔手嘛。虽然这家伙不是体系内的恶魔,不过还是吓了我一跳呢,阿良良木老弟你都见识过吸血鬼了,所以多半的事情不会让你吃惊吧……可是在日本出现这种类型的恶魔,是很稀奇的事情。很有收藏的价值。唉呀,虽然像这一类会实现人类愿望的妖怪,日本也不少啦。总觉得这样看来,班长妹、傲娇妹和迷路小妹,都是类似的情况……这个城镇还真奇怪啊。会不会最后连阎罗王都被召唤出来了啊……小姐,你刚才说那左手是从令堂那里拿到的吧?神原是令尊的姓吧?你知道令堂的旧姓吗?」

「我记得好像是……有点稀奇的姓。」

神原缓缓地摸索记忆后,回答说:

「好像叫『卧烟』。卧薪尝胆的『卧』和烟幕的『烟』,卧烟远江是我妈妈婚前的名字。」

「……喔?啊,原来如此。『远江』是遥远的『远』和长江的『江』吧。远江吗。小姐的骏河这个名字,原来是这样来的啊。哈哈——这名字取得真不错。」(注:远江和骏河皆为日本古代的地名,约在现今的静冈县一带。)

「结婚之后自然就变成神原远江了。不过忍野先生,这名字有什么关系呢?」

「有什么关系?你该不会在反问我吧?不不不,没有关系啊。我只是无聊随便问问而已,完全没有关系。而且,在这种情况下,那些背景因素根本不重要。那么,阿良良木老弟,还有小姐。你们的事情我知道了,这只手是猴掌还是恶魔手对你们来说可能都一样吧,你们来这里找我,已经想好接下来要怎么做了吗?」

「你问我要怎么做——」

「唉呀,阿良良木老弟,当然我还算得上是一个专家啦。遇到这种事情,我不会吝啬用我一知半解的知识帮助你们的。」

「可以——」

神原探身向前。

「可以救我吗?」

「我不会救你。只会助你一臂之力。想得救还要靠你自己,小姐。如果你是来求救的话,那找我就找错人了,而且我根本就没有出场的机会。不过呢,这种情况呢……阿良良木老弟,我该怎么做呢?」

忍野用坏心的口吻说。但他不是在寻求既定的答案,似乎真的在等我回答一样,没有继续说下去。为什么?你该怎么做……这还需要问吗?

「喂,忍野……」

「也就是说,这次你希望我怎么帮你啊,老弟。是要我帮忙让小姐实现的第二个愿望?还是希望我帮你们取消第二个愿望?或者是要我帮忙把小姐的左手复原?又或者是上述的全部呢?全部都要我帮忙可能太贪心了一点,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一切都没办法用普通的方法解决。」

「不……那个。」

如果回答全部……就能够全部解决吗?

可是,

「这次发生的现象有两个简单的解决方法。第一个是阿良良木老弟在晚上,被穿着雨衣的怪物——雨魔杀死。这样一来,小姐的手就能恢复原状,愿望也能够实现。另一个就是把那只野兽的左手,和怪异同化的左手,一刀砍掉。」

「砍、砍掉!」

听到忍野可怕的提议,我顿时慌了。

「……可以把猿猴……恶魔的部分切掉吗?在那之后,我原本的手会长出——」

「又不是蜥蜴的尾巴,哪可能有这么好康的事情。只牺牲一只手臂就能解决事情的话,这买卖还算便宜了。」

说得倒轻松,开什么玩笑。

什么便宜不便宜。

正常人都不会切,更何况是神原。要是把手臂卸掉,神原就再也不能打篮球了不是吗……篮球这个运动,对神原来说是一种莫大的救赎,现在可能还是她心灵的支柱,这样来想,那种提议就算想到也不应该随便说出口。

「是、是没错。可是那样实在……我会很伤脑筋——」

「这只手想要杀掉一个人喔?这点程度的牺牲是很正常的吧?小姐。」

神原一时之间不知所措。忍野严词厉句地质问她。忍野在这种时候,真的是手下不留情。虽然在羽川和战场原的时候也是如此——

「其实阿良良木老弟被杀掉,也是一个简单明了的解决方法啦。」

「喂、喂!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等一下,忍野。你说这只手想要杀掉一个人……那个人是指我对吧?可是那不是神原的愿望啊。神原只是想待在战场原的——」

「只是想待在她身边?真是好笑。」

忍野维持严厉口吻对我说。

「阿良良木老弟,你真的很温柔耶。温柔的好人……你真是一个温柔的好人。真的是温柔到让人心头冒火啊。你打算用那种温柔伤害多少人才甘心啊?小忍的时候也是一样。只是想待在身边,这种甜言蜜语,你就这样照单全收相信了?」

「……难道不对吗?」

我一边窥视神原,同时反驳忍野。

神原一句话也没说。

「喂,神原——」

「我举个例来说好了,阿良良木老弟。你不觉得奇怪吗?她小时候实现第一个愿望的事情。你想想,为什么那只左手没有让小姐脚程变快,反而跑去痛扁周围的人啊?」

「那是……因为猴掌实现愿望的方式,会违背持有者的本意——」

「不过,那不是猴掌。」

忍野一口断言说。

「愿望必须用灵魂去交换。所以,愿望应该也会照内容实现才对。雨魔虽然是低级恶魔,虽然拥有马上诉诸暴力的毒辣性格,可是契约就是契约。交易就是交易。如果小姐希望脚程变快,正常来说,应该会直接变快才对。痛扁同学一顿就可以让脚程变快吗?你不觉得这因果关系很奇怪吗?把和自己比赛的人痛扁一顿,只会被编到其他组别,这种常理不是很显而易见的吗?」

「…………」

这么说来,的确如此。

「……那又是为什么?为什么雨衣怪要把神原的同学——」

「因为小姐想要痛扁他们一顿吧。毕竟她没办法融入新学校,还一直被他们嘲笑。虽然还不到霸凌的程度啦,但是被欺负的人通常都会觉得自己被霸凌。在刚失去双亲的痛苦时期,要是被同学欺负的话,就算想报复他们也完全不奇怪。不想反而才奇怪吧。」

「我——」

神原欲言又止,沉默了下来。

她打算怎么解释?

为什么欲言又止?

她发现了什么吗?

「当然,你是无意识的吧。我想你是在潜意识中,许了那种愿望的吧?如果是刻意的,那你应该自己知道才对。在你的自觉上,肯定许了『希望能让自己跑快一点』的愿望。可是那只是表面,里面却不是这样。那个愿望的里面,有一个黑暗愿望。你希望报复同学,把他们痛打一顿。小姐你在当中许了那种愿望。恶魔看穿了你愿望的本质,察觉到你深层的愿望。不过,这一点其实小姐你自己知道吧?就算是在潜意识中,但那毕竟是你最真实的心情。可是你不想承认,所以才会在别种现象中寻求解答……那就是『猴掌』吧。会实现愿望这点不重要,而是实现的方式会违背自己的本意——这句话才是重点吧?这可以用来解释:攻击同学完全不是出自于自己的本意,可以当作精神上的借口。这才是最重要的地方吧。」

精神上的借口。

解释的问题。

「不光只有猴掌,能够实现愿望的怪异,通常都会让当事人的下场很凄惨。在这层意思上,小姐在小学调查的时候,就算把这左手误以为是其他怪异也不奇怪。你刚好把他误以为是杰考布斯的《猴掌》而已。不过,怎么样?你实现愿望后有变不幸吗?嘲笑自己的同学被痛扁了一顿,对我来说真的很不幸——你敢对阿良良木老弟这样说吗?正常来说只会觉得这样很爽、他们活该而已吧?」

「……正常来说?可是,忍野——」

「哈哈——阿良良木老弟,我是有确切的证据才会这样说的喔。因为,那一听就知道了吧。实在太明显了。我问你,小姐的那只手……在小学的时候有怎么样吗?」

「………………」

这么说来。

当时只有手掌的左手木乃伊,变成什么样子呢。

「小姐没有提到绷带吧。她到教室得知那四个同学缺席前,完全都没发现到已经出了事对吧?要是她的手有怎么样,应该会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才对。也就是说怎么样?也就是说,她在晚上痛扁同学一顿的时候,愿望就已经实现了。怪异在一个晚上,在不知不觉间和小姐的左手同化,然后又在不知不觉间离开她的左手。离开后,左手因为实现了小姐的愿望,而得到了她的灵魂——最后从手腕下长成了下臂吧。」

「……喂,忍野,那不就是——」

忍野所言我明白。

但照他的说法,宛如——

「所以,阿良良木老弟一开始想的很正确。很难得你会找到正确答案。我不是说了吗?今天的你脑袋很灵光。不要去想一些乱七八糟的琐碎问题,只要很普通、很自然、很顺理成章地去思考,那一切就没问题了。想不到你居然会相信加害者的辩解,你还真是个好人啊?阿良良木老弟一定当不了陪审员的。你抢走了她最喜欢的学姐。就算她嫉妒到想杀死你也不奇怪吧。左手要杀你和小姐没有关系?笑话,这一切都是她的意识使然。左手哪有什么自我意识啊。」

忍野说。

008

雨魔似乎是非常暴力的恶魔,他特别喜欢恶意、敌意、嫉妒、怨恨和悔恨等,整体来说,就是人类所有黑暗的负面情感。他会看穿、挑起、引出人类的黑暗面,进而让其开花结果。有如故意引入不快似地听取人类的愿望;有如刻意引入不悦似地实现其心愿。契约本身须以灵魂来交换,可实现三个愿望。在三个愿望达成之时,据说他会夺取许愿者的生命和肉体。简单来说,他在性质上会让人类最后变成恶魔。神原在一年前知道战场原的秘密时,要是她想靠许愿来解决问题的话,恐怕愿望不会实现吧。因为雨魔只能实现暴力和负面的愿望。

恶魔可以读出愿望的里层。

有表就会有里。

神原想让脚程变快,是因为她憎恨自己的同学。

想待在战场原身旁,是因为憎恨阿良良木历。

恶魔读出了里层。

看到里层的愿望。

他看穿神原在潜意识中许下的愿望。

恶魔全部看透了。

神原虽然不后悔离开战场原身旁,但她却不允许有人占走那个位置。要是别人可以,那自己应该也可以才对——

既然这样,我神原应该也可以才对。

雨魔。

自古以来流传在欧洲的恶魔。

他常被描绘成穿着雨衣的猿猴。

这样看来,说那只左手是猴掌也算正确答案吧。总之,第一和第二个愿望本身不论明暗,都是神原在潜意识中的期望。

她希望教训嘲笑自己的同学。

还有教训我。

小学的同学只是受个伤就没事;而我却差点见阎罗王。这是因为神原在意念上的差距吗……因为黑暗情绪的份量差距吗?神原在运动神经等方面的成长,当然也是要因和远因,但再上一层还有精神方面的差距。

不过忍野说得对。

或许我的思考不够周密。

如果神原真的向雨魔许愿:「希望可以待在战场原身边。」那为何她会担心我的人身安全,这太奇怪了。听完她小学时发生的事情后,我知道那只暴力的左手打算排除阿良良木历。但是,站在神原的立场来看,为何她知道这状况确实会发生呢?左手会如何实现愿望,会如何违背自己的本意——这些她应该不可能会知道才对。

因为她在无意间,知道自己在潜意识中许下的愿望。

因为她知道我会有危险。

忍野说怪异和神原的左手同化后,雨衣怪没有立刻现身在我面前,这是因为她抑制了那股冲动吧。她在理性与黑暗的交界和左手产生摩擦,彼此斗争。

「她努力让自己的脚程变快,这是对自己最好的一种借口。说什么只要自己实现愿望,木乃伊就不会有动作,这种说法实在笑掉别人大牙了。或许小姐自己是这么认为,想要如此相信,同时你的想法本身也绝对没有错,不过,雨魔用暴力实现的愿望是里层,不是表面。而小姐遇到问题都想靠自己解决的态度,这次反而起了好的作用……怪异虽然和她的手同化,但她却能够抑制他发动。在这层意思上看来,这类型的怪异确实就像道具一样,受到持有者的意识左右……唉呀,说句实际点的话,就算他是恶魔现在也只有单手,雨魔也无法发挥出全部的力量吧。他无法引出凌驾于自我意识的潜意识。也就是说,小姐在担心阿良良木老弟的那段期间,左手才没有发动。她从四天前开始的跟踪,如期发挥了效果。或许小姐自己不这么认为,因为这些都是在潜意识之中进行的。可是——昨天吗?小姐知道阿良良木老弟和傲娇妹两人要单独开读书会。在那之前,她觉得你们交往的传闻只是谣言,可能是哪里搞错了。但是听到你的说法后,她终于确信了。所以……她无法忍耐。这就跟阿良良木老弟推测的一样。」

她的内心被恶魔趁隙而入。

这句话,忍野绝不会说出口。

因为他彻底厌恶这种撒娇似的脆弱。

可是——

一开始是嫉妒,到最后还是嫉妒,神原自己已经坦白说出口了。

说出口了。

「嗯,差不多了吧。」

忍大口吸食我的血液直到极限时,我轻拍她娇小的背部说。现在我们彼此拥抱在一起。随后,忍把牙齿自我颈上的两个小洞轻轻拔出,并用舌头将拔出时渗出的少许血液舔拭干净。未来我可能需要好好思考,像这样和忍相拥在一起,照战场原的标准来说是不是也算出轨,可是不用这个姿势根本无法吸血,所以只能请她法外开恩了。春假的时候暂且不管,现在忍的身体实在很娇小、无助,就像这样抱着她,也仿佛像在拥抱雾气或烟霭一般,完全没有拥抱的感觉。

「……喔、喔!」

我从蹲姿起身,稍微有一点腿软。果然,这也很正常,被吸血之后会出现一些类似贫血的症状,特别是这次,被吸的血量多了一些。

接近标准值的五倍。

我连续做了几个轻跳。

不过老实说,我的感觉和体感和平常没什么差别……因为现在我全身的能力都获得提升,所以我不太清楚和普通状态有什么差别。

忍已经回复到体育课的坐姿。

体育课坐姿……那是一种用双手环抱大腿,有如在确认自己身体是否存在的坐姿。

她没瞧我一眼。

「…………」

温柔的好人……吗。

就算我再怎么主张自己不是,就现实来看,第一个被我温柔伤害的就是这位金发吸血鬼……忍野会说那种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吧。

我说什么,对忍来说都……

我大把抓住忍的防风眼镜帽,试着左摇右晃。忍一时间虽然无视于我,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但最后她似乎觉得我很烦,粗鲁地拨开了我的手。

嗯。

我对这反应暂时感到满足,随后一语不发,有如在模仿忍野的不说再见主义一样,没有话别,直接转身背向忍,从楼梯间往下走到三楼。下次来找忍的时候,带六小福(注56:六小福是misterdonut的一种六入盒装甜甜圈。)之类的伴手礼来送她吧,我一边心想,同时经过三楼来到二楼。

我顺着走廊来到最深处的教室。忍野咩咩在教室门前,双手抱胸,背靠墙壁,一派轻松地晃着一条腿在等我。

「喔!我都等得不耐烦了,阿良良木老弟。你花的时间比我想象中的还久呢。」

「是啊。我搞不清楚刚刚好的标准。可能让她吸太少了……不过,总比让她吸过头还要好。不管是对我而言,还是对忍而言。」

「嗯——你说的确实没错啦,不过阿良良木老弟,你对小忍没必要这么神经质。她的存在被我的名字束缚住,所以不会乱来的。我替她取名字,就等于是驯服她了。我反而比较担心她会饿死呢。阿良良木老弟待会要和恶魔来一场激烈的全武行,现在应该不是在意那些的时候吧?你要演的只是一个普通的丑角喔。我想就算你把能力提高到极限,胜算也不会高到哪去吧?就算对方只有一只左手。」

……对付雨魔的方法。

驱除恶魔本来就是费时费力的大工程,虽然雨魔是低级恶魔,但即使是忍野也无法轻易地驱除他。这是忍野本人自己说的,听起来的感觉很微妙;但现在至少可以确定一点,就是在目前的状况下。忍野没有亲自出手的打算。

这和战场原的时候不一样。

或许战场原的螃蟹,也算是一种能实现他人愿望的怪异。但螃蟹是神明,这次却是恶魔。这次要解决没那么简单。这点连我这外行人都知道。

「神」原遇上恶魔吗?

这与其说是暗示,倒不如说是讽刺。

不赶快采取行动,我可能今晚就会送命。我死或者是砍下神原的左腕——很可惜我对活着还有一点执着,所以无法选择前者来完结这个故事。然而,砍下神原左手这个选项,更是门都没有。

既然这样,就只剩第三个选项。

「契约吗……那样做的话,能让恶魔乖乖回魔界或灵界去就好了。」

「魔界和灵界都是指『这里』,不是不同的世界。唉呀,这不太好懂,总有一天应该会讨论到类似的话题,所以下次有机会再说吧。没问题的,这点我可以保证,阿良良木老弟。如果恶魔无法履行契约,契约就会无效。这不是什么鉴赏期啦,不过可以让小姐的愿望无效。可怜、无法完成工作的无能恶魔,最后会摸着鼻子自己离开。」

恶魔会离开。

只要没有完成契约。

「简单来说……只要我没被恶魔杀掉就可以了吗?」

「正是如此。」

忍野傻笑说。

「当然,就算现在的阿良良木老弟喂血给现在的小忍,你的能力还是有限吧……我想大概只能发挥春假——你真正是吸血鬼时的十分之一,这样说还算高估了呢。」

「……这数字还真随便啊。」

「不过,那个雨魔只有左手而已,要是对方是整个身体的话,老弟你是没有胜算的,况且他现在还带着一个人类的『重物』,就算是现在的阿良良木老弟,也有十分、十二分、十四分的胜算。」

雨魔和猴掌是完全不同种的怪异。他们共通的地方只有实现人类的愿望一点,就像他被称为雨衣恶魔一样,这怪异应该有完整的身体(在这状况下,完整的定义会影响到事物的观点,因此这里请恕我省略不提)。而他现在只有左手,还是木乃伊状态下,可见他曾被下了强力的「封印」吧,忍野说。

「小姐母方那边的家系似乎有问题。她的双亲会落得私奔的下场,可能是那边的缘故吧?我不喜欢靠独断的猜测,去揭发或窥探别人家庭的隐私啦。不过恶魔的木乃伊可是很了不起的东西。如果是人鱼之类的木乃伊,我倒是有耳闻啦。嗯——如果小姐拿到的时候只有手腕的话,那剩下的部分跑到哪去了?这点我个人非常感兴趣。」

母亲吗?

战场原黑仪、八九寺真宵。

她们的怪异……都和母亲有关系。

神原骏河也是同样的模式吗?

神原骏河的母亲和父亲一样,在私奔时已经和家族断绝关系,因此神原骏河本人和母亲的老家完全没有交集,所以那边的状况现时点无法究明……

「说句题外话,要是雨魔凑齐完整的身体会怎样?会强到连全盛时期的忍也无法对付的地步吗?」

「怎么可能。那东西不过是低级恶魔,赢不了正牌吸血鬼的。如果对方是梅菲斯特的话那还说得过去,雨魔那种杂鱼只要花两秒钟就搞定了。他凑齐的身体会被粉碎,体内的液体会被吸干,然后就嗝屁啦。你忘了吗?小忍可是令人恐惧的传说中的吸血鬼喔。那种东西根本不是对手,赢不了她的。对了,从雨魔的阶级来看,之前班长妹的那只魅猫都比他强上许多呢。喔!不过你可别想借用小忍的力量喔。如果只是单纯要消灭恶魔或许还可以,不过真要这样的话,就只能砍下小姐的左手,不要说我在吓唬你。就因为是阿良良木老弟亲自去消灭恶魔,这一切才有意义。」

「雨魔是藉由实现愿望来夺取人类的身体吧?每实现一个愿望,人类就会朝恶魔靠近一步……一开始只有手腕的木乃伊会长出手肘,是因为恶魔实现了神原的第一个愿望,既然这样,之后会变成怎样?忍野。要是神原恨到想杀死我的第二个愿望实现,然后又实现了第三个愿望的话,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就算身体会被夺取,恶魔也顶多夺取到肩膀附近吧?」

「这个问题过去没有前例所以我不清楚。我只能用这种打官腔的方式来回答你。不过照正常来看,比例上应该和你想的一样,就算身体被夺走,恶魔也顶多夺取到肩膀附近。可是阿良良木老弟,这是一样的吧。就算只有手到肩膀这一带被夺走,也跟全身被夺走没什么两样。拿股份有限公司来说,那就跟获得全部股份的三〇%一样。」

「……我想也是。」

「灵魂不管怎么样都会被剥离身体吧。肉体会变成没有灵魂的空壳,留下来也没用。啊,我帮你保管背包或贵重物品吧,阿良良木老弟。你拿着那些东西,手脚施展不开来吧。」

「啊……麻烦你了。那你等我一下。」

我从屁股和制服的口袋中,分别拿出手机和家里钥匙,将它们放进背包内,然后交给了忍野。「嗯。」忍野应了一声后,将背带挂在肩膀上。

「不过……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阿良良木老弟。」

「啥问题啊。」

「为什么你连想要杀死自己的人,都会想要去救她呢?就算是潜意识、就算那是愿望的里层,那个小姐都很憎恨你喔。她把老弟你当成可恨的情敌喔。」

忍野这番话——

似乎不是平常那坏心的贫嘴。

「追根究柢来说,当你知道雨衣怪的真面目是小姐的时候,为什么会想听她的理由?正常来说,那时候应该不会去管那些。在发现他是小姐的时候,你应该马上甩开他来跑到我这边来才对吧。」

「……人只要活着,都会去憎恨某人吧。我虽然不想被杀掉,但是如果这是一切的原因,是出自于神原对战场原的憧憬——」

每个怪异都会有一个相符的理由。

如果这就是神原的理由——

「那我可以原谅她。」

照忍野所说,如果我一开始的思考是正确的,现在的状况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只是回到原点而已。不管对方是猴掌还是雨魔都没有关系。神原会把我当成情敌,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但即使如此。

权宜上的考虑。

坏心的留恋。

我可能是一个温柔的好人。但我和羽川不同,不是一个清正廉洁的善人。

羽川翼。

拥有一对异形翅膀的少女。

……只有她,让我真的很羡慕。

羡慕到嫉妒的程度。

「是吗,既然这是老弟你决定的事情,那就没差啦。我没关系,这不是我该管的事情。那总之就麻烦你助小姐一臂之力了。我事先声明,你一旦走进去,事情没有解决是出不来的。因为这扇门从里头绝对打不开。你没有逃走这个选项,这点你要先有心理准备。无路可退这个状况有多可怕呢,你仔细想想春假的事情,没做好觉悟可不能进去喔……当然,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和小忍都不会进去帮你。你可别忘了,我可是超乎常理的和平主义者,还是一个常常错失机会的人道主义者。等一下目送你进这间教室后,我会回四楼睡大头觉,之后发生什么事情都与我无关。你们要回去的时候,不用来知会我没关系。那时候我想小忍大概已经睡着了,你们就自己回去吧。」

「……给你添麻烦了。」

「没差啦。」

忍野的背部离开墙壁,打开了门扉。

我毫不犹豫,走进了教室。

忍野随即把门关上。

这样一来,我已经出不去了。

二楼最深处的教室,样式和方才四楼的教室一样,但这里是这栋荒废的补习班中,唯一一间窗户的部分没脱落的教室。但这不代表窗户的玻璃没有碎掉。而是指没有玻璃的窗架上,就像以前在防范台风一样,钉了好几块厚重的木板。反复钉上的好几层木板,让人有一种何苦钉成这样的感觉。也因此,只要把教室门关上,就连一条细光也不会渗入。目前时值深夜,但就连星光也找不到缝隙钻。

黑漆漆的一片。

但我却看得见。

现在的我刚喂完血给忍,就算在漆黑当中,一样能够看穿黑暗。没错,在这个状态下的我,在暗处反而看得更清楚。我缓缓移动视线。

很快我就发现了目标。

有一个人影,伫立在不算宽广的教室中。

身上穿着雨衣。

「……哟!」

我打了声招呼,但对方没有反应。

看来——神原早已进入催眠状态。

他的身体虽然是神原骏河,但现在体内的灵魂是雨魔……顺带一提,这件雨衣是我在喂血给忍的时候,神原独自跑到附近的杂货店买来的。其实雨衣是一种选择性的道具,并非不可或缺的必备之物,但这边就和惯例一样,是制造气氛和状况设定的一种仪式。

教室内的桌椅,因为太碍事所以事先撤掉了。所以这间教室里面,现在只有我和神原两个人而已。只有雨魔的左手和类吸血鬼的非人类而已。

半吊子同志之间,应该会有一场势均力敌的好比赛吧。

不——不对。不能势均力敌。

我必须要一面倒才行。

雨帽内侧就和昨晚一样,像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别说是表情,就连帽内是何物也无法一窥究竟。

「……………………」

面对这种会实现人类愿望的怪异——不只限于雨魔和猴掌——最标准的处理方法,就是许一个其怪异无法实现的愿望。

一个格局过大的愿望。

或是矛盾的愿望。

绝对不可能的愿望。

抑或是一个会让人陷入进退两难的愿望。

简单来说,就是没有底的勺子(注57:没有底的勺子,是用来防止船幽灵的道具。据说船幽灵出现时会喊「给我勺子」,要是真给他,他就会用勺子把海水倒入船内使其沉船,因此渔夫们都会在船上准备一个无底的勺子来应对。),忍野说。他还提到,这样做就能够驱除和看透怪异。

但是,这次神原已经许了愿望——希望待在战场原身旁。而且,因为这股思慕,让她在潜意识中,觉得阿良良木历很碍事、可恨,希望将他除之而后快。而雨魔想要照实回应她的愿望。

这个愿望无法取消。

因为神原已经这么想了,所以没办法去政变。

既然这样,就将这个道理反转过来看。

只要让她的愿望不可能实现即可。

只要阿良良木历是一个雨魔这种小角色杀不死的存在即可。

「理由这种东西要多少有多少,这听起来有点像在硬拗,耍耍小聪明和猴戏也要有个限度,不过以一个妥协点来说……呜喔!」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然,雨衣怪突然朝我跳了过来。神原骏河的跳跃力被憎恨的能量所强化。正常来说,他的速度应该会和昨晚一样快到我无法捕捉,但今晚不同了。

我看得见。

而且还能做出反——

「呜、呜哇!」

我利用离心力将身体扭开,躲过雨衣怪的左拳。闪躲得相当惊险。我随后转了几圈,离开了原本的位置。这么做虽然很糗,但最好先重整姿势比较好。

搞什么?

他的动作和昨天相比似乎更快了。不,只是我眼睛还没习惯而已。总之,我只要躲开雨衣怪的左手,一边找机会抓住他身上的「重物」——神原的身体,用蛮力把他压制住……

「…………呜!」

他已经追上来了。

不可能,我原本以为自己在速度方面,绝对可以压倒雨衣怪。在忍的帮助下,我得到了强化,已经和昨晚不可同日而语。但雨衣怪居然这么轻易用左拳朝我劈了过来。我不能往左边闪,必须要往右边回避,绕到雨衣怪的外侧才行——

裸露在外、毛茸茸的黑手掠过了我的脸颊,画破了空气。瞬间产生的风压,有如要割裂我的身体般。但雨衣怪的侧腹也因此暴露在外,我朝那凌空一脚踢了过去。

……抱歉,神原!

一边住心中如此道歉。

不出所料,雨衣怪左手以外的部分,并没有那么超乎常理。他的身体老实地朝着被踢中的方向飞了出去。就这样失去平衡,半边身体倒在油布地板上。

果然支配身体的只有左手,这对雨衣怪来说是一个障碍……他的身体平衡很糟,很明显全身的动作都跟不上左手。

但就算如此,刚才的速度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昨晚雨衣怪没有发挥出实力吗?对方是配合我的强化而提升速度的吗……可是,怪异有手下留情的必要性吗?

我搞不懂。

在我一头雾水的这段期间,雨衣怪站了起来。

嗯——就算不去管他的身体是神原的,我还是没办法追击倒在地上的对手啊……我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但我还是会犹豫。现在根本不是犹豫的时候啊。

温柔的好人。

这评价真是惹人厌。

简直是在替没有个性的我打圆场一样。

雨衣怪的左拳这次用最短的距离,像弹射器般直线打中我的右肩。雨衣怪原本是想攻击我身体的正中线,我勉强让他打偏……但却没有完全躲开。我没能看透他的攻击,实在太快了。我向后被打飞了三公尺多,随后凭借肉体的平衡感,在空中翻了一圈后落地。同样是能把脚踏车当纸屑一样打烂、让水泥墙垮掉的左拳,但我却没像昨天一样飞得大老远,身体也没受到致命的打击。当然我有受伤,但还不到动弹不得的地步。我的肩骨脱臼,骨头甚至多了条裂痕,但这点程度,很快就能靠吸血鬼的治愈能力自我恢复。身体的刺痛也在一瞬间退去。这真是一种怀念的感觉。呵呵~我等不及看明天早上的太阳了……到时候我会受到多严重的烧伤呢?

我没空去思考这个问题。因为在我着地瞬间,雨衣怪马上就追击而至。追击,不停追击。雨衣怪没有任何迷惘。他的左拳这次朝我的颜面贯来。我的眼睛还没适应,直接就用颜面接下了这一拳。鼻骨折断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目前的我都已如此,因此这一拳的破坏力,恐怕能让普通人的脑袋化为粉尘吧,光想就叫我不寒而栗。我狼狈地匍匐在地,想要远离雨衣怪拉出距离。在我这么做的同时,折断的鼻骨也在自我恢复。这种感觉真的很讨厌。好像自己成了阿米巴原虫一样。这只是原本的十分之一,可见我在春假的那段经历有多么的地狱啊。

接下来的一拳我躲开了。

但下一拳却擦到了边。

「…………该死!」

为什么?

为什么没办法完全躲掉?

就算他的攻击是走直线,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但动作本身却很单纯,只是把左拳从肩膀部分猛甩出来,活像机器人卡通中的飞拳一样,靠蛮力揍了过来而已,事前的准备动作很少,我没理由看不穿。为什么我追不上他?为什么逃不掉?我的速度很明显比昨天还要提升了好几倍……就算挨了他一、两击,不对,就算一次吃他好几十拳,以我现在的身体绝对不会被秒杀,为什么只有速度差这么多?

昨天和今天有什么不一样……

雨衣……

裸露在外的左手,野兽之手。

……右手也一样裸露在外,但那边就和雨帽的内侧一样,感觉像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应该看得见却看不见——咦?原来如此,这点和昨天不一样。昨天雨衣怪有戴橡胶手套,两只手没有裸露在外。但那又怎样?戴橡胶手套不至于让移动速度降低吧。

接着我注意到了。

注意到自己的失误。

不是橡胶手套……而是长靴!

神原从杂货店买来的只有雨衣……她没有买橡胶手套和长靴。这单纯是我的思虑不周,并不因为我觉得制造气氛没必要准备得这么周到。我也真是,直到现在才注意到这一点。我不知道真正的雨魔被描绘成什么样子,但就像忍野用绘画来联想雨魔的外形一样,假如靠一件雨衣就足够展现出他的性格、表现出他的怪异形态的话,那我和神原绝对没有弄错。

但是,没有准备长靴就表示,现在雨衣怪脚上穿的是帆布鞋。这点一目了然,就摊在眼前。就像他的左手裸露在外一样,足下当然不可能打赤脚。那双鞋子原本就在神原的足下,当然也就直接穿在上头。

一双看起来很高级的帆布鞋。

和长靴的速度简直天差地远。

穿在神原骏河这等运动员的脚下,那就更不在话下。

「……惨了。」

其实我可以事先给神原戴脚镰,或者是束缚住她的脚来增加她的重量,但以战略上或目的上来说,我不得不放弃这些露骨的偷吃步方式。但一双长靴的话,用来当作让分不是刚好吗……为何我要专程制造出可以让雨衣怪发挥百分之百实力的状况呢。本来用来妨碍左手的「重物」——神原骏河的身体,现在很轻快地跟着左手在跑!

呜呜……

我真是思虑不周……

事情变成这样,我不能光靠闪躲了……要是现在的状况不是刚好闪过,就是惊险擦到边的话,我这具身体是不会有伤害累积的问题,因此不会像格斗游戏一样血条耗尽而死,但是这样一来我就无法达成压倒性胜利的目标。看来这不是眼睛习不习惯的问题。既然这样,我只能抱着玉石俱焚的觉悟,从正面接住雨衣怪的攻击。我沉下腰,就像迎战十二码罚球的守门员一样,举起双手摆出架式——不对,这个情况应该拿篮球的人盯人防守来比喻比较明确。

但是,以篮球来说很明显是犯规的弹射拳(这是哪门子的犯规?),朝我的颈根飞袭而至,我用双手招架,右手抓住雨衣怪的拳头,左手抓住他的手腕,再用全身包住他的左手想要接住这一击,但这一连串的动作没有赶上。不,应该说我左右手赶上了,但却无法挡住他的弹射拳。我感觉手指折断了几根,瞬间他的左拳就击中了我的锁骨。我的身体大幅向后倾倒,勉强用后脚稳住身体。虽然我没能成功挡住,但至少在拳头击中我的身躯前,成功地消耗掉一定程度的威力。

雨衣怪抽回拳头前,我的断指已经恢复,立刻用双手抓住他的左手。这才达成我当初的目的,停止了雨衣怪的动作。终于我成功抓住他了。很好,就这样——

「神原,抱歉了!」

这次我出声谢罪,双手紧抓住雨衣怪试图挣脱的左手,用脚刀朝他的脚、腹部和胸部,连续踢击三次。在人体构造上,普通的肉体无法做到这样的攻击。雨衣怪只能用左手攻击,但是我可以使用双手双脚。我必须充分活用这个差异和优势。

雨衣怪的左手有如发狂般,激烈乱动。

看来似乎对他造成伤害了。

忍野是对的。要是雨魔有完整的身体,现在的我不会有胜算。但现在的状况,只要我封住这只左手,就有可能压倒他。只要不是连续攻击,以他攻击的威力就算被击中我也能在瞬间恢复,因此反而是神原被提升的脚力比较麻烦,帆布鞋真的是计算外的不规则变化,不过只要这样抓住他,接下来只要狂踢到雨魔投降即可。他不投降就踢到他断气为止。这有如在用骏河问拷问犯人一样,感觉不是很好,但我总不能把神原的左手整只扯下来,也不能让她有生命危险,因此我只能不停给子痛击,直到恶魔退去为止。

雨衣怪的脚软了下来。

看来我不停踢出的下段踢总算有了效果——这只是我以为而已,但事实并不是这样。他软下的脚,不,是可以蹲下的脚,用最短最快的轨道,朝着我的下颚弹了上来。不是左手,雨衣怪的左脚——神原的长腿用上段踢,有如线头穿过针孔一样,精确地踢中了我的太阳穴。这威力当然远不及左手,话虽如此,但神原的脚力直接被转换成攻击力,而且完全出乎我意料,使得我的大脑受到震荡。视野因此模糊。针对感觉器官的攻击,对(类)吸血鬼的身体确实非常有效。这点是春假时的重要教训。

我松开下雨衣怪的左手,

为了防御他接连而来的踢击。

我用十字防御挡住的踢击,虽然不如左手的弹射拳那般强劲,但这冲击反而让我无法解释现在的状况,思考陷入了混乱。

他能用的不只左手吗……?

可是忍野有说过,其他地方是「重物」——

「……原来是这样吗?」

我想到的答案只有一个。

倘若雨魔是以人类的黑暗感情为能量来活动的话,那就表示他现在是以神原骏河对我的嫉妒为粮食吧。如果左手是弹射器,那神原的肉体就是航空母舰。炙热的心情和火热的思慕,让高压蒸汽膨胀,让肉体凝缩。所以神原的身体不是拖累左手的「重物」——不,基本上这个想法没错,不过要是雨魔和刚才一样陷入危机时,身体也会不吝啬做出防卫动作吗……?

不对,这种说法只是狡辩。

如果我想要原谅神原,就不应该用那种会让事实大打折扣的表现方式。那样的表现方式就像通电让青蛙的脚藉由脊髓反射抽动,看起来好像在动一样,这并不公平。

简单来说。

这是神原靠自己的意识在移动双脚。

这一切和她的意识有关。

神原在潜意识中,拒绝了一些事物。

拒绝失去雨魔的左手。

拒绝不让第二个愿望无法实现。

拒绝放下对我的杀意。

她不打算放弃战场原。

「……」

「坏心的,留恋啊。」

神原的心情我明白。

我心有痛感。

感同身受。

因为我也失去了,舍去了。

永远无法失而复得。

雨衣怪不知为何,呆站在原地不动。方才就像磁铁顺从磁力一般,不死心一直朝我挥舞左直拳的雨衣怪,突然停上了动作。有如在思考什么复杂的事物。

或者,

有如在迷惘。

雨衣怪至今毫无迷惘的动作……停了下来。

……神原骏河。

战场原黑仪的学妹。

篮球社的王牌选手。

把我的手砍下来吧——刚才她说了这句话。

那左手是恶魔手不是猴掌,愿望只是照你的期望实现而已——当忍野告诉神原这个不要揭露比较好的无聊真相后……她的视线低伏几秒,随后坚强地抬起头来,交互看了我和忍野——

「这种左手,我不要了。」

她开口说。

她的脸上没有平常的笑容。

神原的语气,刚好和她最尊敬的学姐现在的个性相似……平稳平淡,不带任何感情。

「把它砍掉吧。请你们砍掉它吧。拜托。我知道会给你们添麻烦,可是拜托。因为我实在没办法砍掉自己的手……」

「不、不要这么说啊。」

我慌忙将神原伸出的左手推了回去。毛茸茸的触感,摸起来很不舒服。让人毛骨悚然。

寒毛直竖。

「你在说什么傻话,我哪能砍掉你的手啊。这样的话你以后要怎么打篮球。」

「刚才忍野先生说得对。我想要杀死一个人。这点程度是理所当然的代价吧。」

「这、这没什么,我没把那件事情放在心上,完全没有……」

滑稽可笑。

我这话根本没命中问题核心。

问题不是我介不介意。

况且,我能不能原谅她也和问题完全无关。问题在于,神原骏河能否原谅她自己。

她不想伤害同学,所以一直在练跑。

她克制和压抑住所有的黑暗情感,将它们封闭在心里。

她的坚强意志,反而束缚住自己。

惩戒了自己。

「况、况且,我根本不可能砍掉你的手吧。别说这种蠢话了。你在想什么啊。蠢蛋,你真的是一个蠢蛋。为什么你的思考要这么短浅。你这主意不是认真的吧。」

「这样啊。也对,砍掉自己的手这种事情,不应该拜托别人。就算拜托别人,对方也无法轻易帮你。我知道了,我自己想办法吧。只要利用汽车或电车的力量,应该会有办法吧。」

「你这样——」

什么利用汽车和电车。

那样不是自杀行为吗?

不是自杀行为,而是自杀。

「如果要砍掉的话,我有一个好方法喔。阿良良木老弟,你干么不告诉她呢,看到人家有麻烦你怎么不亲切一点啊。这种小事只要请小忍帮忙就好了吧。心字头上一把刀——只要用她珍藏的利刃,连感觉到痛的时间都没有,就可以把那只左手砍下来啦。现在小忍的利刃虽然没以前那么锐利,不过要砍断小姐的细手就跟切豆腐一样容易——」

「你闭嘴,忍野!喂,神原!你不用这么钻牛角尖吧!你根本不用负这个责任,这点不是很清楚了吗?一切的元凶都是这只猴掌……不对,这个叫雨魔的怪异——」

「怪异只是实现她的愿望而已吧。」

忍野没有收声。

他更加能言善辩地接着说。

「因为她要求,所以他负责实现而已吧。傲娇妹的时候不也一样吗?这和阿良良木老弟你在春假时的案例不一样喔。小忍的案例和他们完全不同。阿良良木老弟,因为你没对怪异许下任何愿望。」

「…………」

「所以,阿良良木老弟不懂小姐的心情。也不懂她的自责和悔恨。绝对不懂。」

他对我说。

「说句题外话,在原著《猴掌》当中,最一开始使用猴掌的人,实现了第一和第二个愿望之后,他在第三个愿望时,许愿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个愿望代表什么意思,需要我逐一说明吗?」

「忍野——」

你所说的完全正确。

但是,忍野你错了。

我和雨衣怪维持对峙,有如陷入胶着状态,无法动弹当中,缓缓回想起先前的对话。

因为我能明白。

甚至让我内心的伤口感到疼痛。

因为战场原黑仪和神原骏河的心情——

我都能明白。

不对,或许我不懂。

或许这只是我自以为是的傲慢。

但是——

我们都抱有同样的伤痛。

有着同样的东西。

如果有一个可以实现愿望的道具摆在你眼前,你敢说自己不会许愿吗?就跟我在春假时一样,就算那不是我希望的结果,可是就连清正廉洁的善人羽川,都会因为家庭的一点不和与扭曲,而被猫魅惑——

我和忍之间的关系,跟战场原和螃蟹、神原和恶魔的关系,本来就没什么差别。

「没关系,阿良良木学长。」

「有关系。怎么可能没关系。你在说什么啊。而且战场原的事情该怎么办。我希望你和战场原……」

「已经,无所谓了。战场原学姐的事情,已经无所谓了。」

神原这句话更让我痛彻心扉。

「已经,无所谓了。我会死心的。」

怎么可能无所谓。

怎么可以这样就死心。

愿望是要靠自己实现的,所以令堂才会把恶魔的木乃伊托付给你吧。令堂托付给你,绝对不是叫你放弃自己的愿望。

所以不要露出那种表情。

别像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一样。

用那种含泪欲哭的表情,哪放弃得了什么。

雨魔。

降雨的恶魔,同时也是爱哭的恶魔。

在毛毛雨的日子里,有个小孩因为一些无聊的小事和双亲吵架后离家出走,最后在山中迷路被狼群吃掉,这就是雨魔的起源。不可思议的是,据说包含家人在内,村落里没有半个人想得起来那孩子的名字。

「……该死!」

我在精神上耐不住这胶着状态,也无法忍受彷佛走马灯般巡回的思考,于是朝着雨衣怪冲了过去。这是从昨晚算起,我第一次主动攻击。可以说充满压力的被动迎击,终于让我无法忍受。

不能用站姿攻击。假如我压住他的左手,他的踢击立刻就会招呼上来。既然这样,那我只好整个身体撞上去,像柔道的寝技或摔角一样,把雨衣怪的全身按倒——

我张开双手,试图从左右两旁抱住雨衣怪的身体,但我没能抓住他。要是雨衣怪朝左右两旁回避,那我或许还能对应,但他采取的动作却不是如此。但是,他也不是向后避开。要是他退开,我只要上前几步即可吧。

雨衣怪跳了起来。

他一跳,双脚贴着教室天花板,开始在上头奔跑。「哒、哒、哒、哒、哒、哒!」他违反重力,视万有引力定律如无物,在天花板上狂奔。

接着,他从天花板降落到地上。

转眼间,这次他又朝侧面跳去。

一眨眼,他降落在半剥落的黑板上,剎那间又跳离黑板,降落在窗户的厚木板上,瞬间他又跳离木板,回到天花板上。

他随心所欲,不断朝斜前方跳动。

动作令人眼花缭乱。

他的双脚像老鼠炮一样,从墙壁往墙壁,从墙壁到天花板,从天花板到地板,从地板再回到墙壁,不停跳动。雨衣怪利用神原骏河经过锻炼的双脚,不停跳跃。

就像高速射击出去的超级弹力球。

有如乱舞一般的不规则反射。

跳跃再跳跃。

我的眼睛已经无法追上。

他的速度,比我眼球的动作还要更快。

他利用重力加速度,加速再加速,每经一个跳跃,就慢慢且大胆地提升速度。长靴和帆布鞋的差异,利用小巧可爱的动作,慢慢且大胆地在玩弄我的视线。

只是平面动作变成立体而已,就能产生这么大的变化吗?为了不让灾害扩大,我才会请忍野在这间教室设下结界,要和他确实做个了断……而且,我还很单纯地盘算认为,面对雨衣怪这种动作敏捷的对手,选择狭窄的空间会比较有利。结果现在完全起了反效果。一切适得其反。

适得其反。

为何我事先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神原选择篮球社而不是田径社的理由,就在于她的双脚在篮球场这种狭窄空间中才能充分活用,可以快过任何人!神原骏河的跳跃力,让她在那种身高和体型下还能轻松灌篮。而在这矮天花板的狭窄空问里,那股跳跃力会被如何活用,已经摆在眼前!

我的所作所为,一直适得其反。

要错估也要有个限度吧,我脑残吗?

每次都错误百出。

对方有如在玩弄我一般,在周围不停跳动;但我却有如脚跟被钉住一样,在原地一步也动不了。我最看不清楚的是他在地板和天花板之间的上下移动。这是人体构造的问题,人眼在物理上可以对应左右的移动,但碰到上下移动就没辙了。因此,我的视野跟不上雨衣怪的动作。

他从我的脚边,一口气跳到我的身后。

雨衣怪终于从天花板上,朝我跳了过来。

他有如藤球的空转扣踢一样,在空中转动身体,乘势用指尖朝我的脑门刺来。我感觉头盖骨陷了进去,因为这股威力而向前倾倒。此时,早已落地的雨衣怪又朝我的下颚,补上一记类似泰拳的膝击。这二连击——藤球(SepakTakraw,15世纪源自于东南亚的项目,游戏方式类似排球,但球员不能用手来击球,而是运用头、胸、脚,降球顶过网)和泰拳的组合,时间点抓得丝毫不差,形成的冲击就像三明治般将我上下夹击,而袭击我的疼痛,已经超越痛觉的极限。我因为头部和脑髓似乎整个被压碎,稍微失去了意识。片刻间不省人事。

但是我没死。

我的伤口马上就恢复。

这简直是地狱。

等活地狱。

就算身体被粉碎,也会随着一阵凉风而复原,然后再被粉碎,再次复原,就这样无止无尽,在粉碎和复活之间循环。这是八大地狱中的第一个地狱,也就是我的春假。

「啧……」

我伸手向前。雨衣怪躲开后,用左拳朝我劈下。我做出了反应,不对,这不是反应,只是普通的反射动作。因为我一直在注意他的左手,因此对他左手的动作特别敏感。然而刚才的攻击,他的左手没有被封住却积极地使用二连踢来攻击我。还有雨衣怪突然运用可怕的步伐,使出那种令人眼花缭乱的立体高速移动。他不只用左手,还能利用全身做出那种动作。这些事情所代表的意义,我绝不可等闲视之。

与恶魔游玩,就会变成恶魔。

不用实现愿望,不用出卖灵魂,不用被夺走肉体、什么都不用做——

只要向恶魔许愿,就能变成恶魔。

这左拳是假动作。

至今只会直线攻击的雨衣怪,现在已经会运用步伐、连续技和虚招这类战斗上的小技巧。

不,这不是虚招。

这里应该叫做假动作才对。

因为对雨衣怪来说,这种小技巧没有神原骏河的帮助是办不到的。

我的身体对左拳做出应对,自然另一边的侧腹就会产生决定性的死角。雨衣怪的脚尖朝那里,这次连续三击,而且准确地踢中同一个点。在同时间连续三次击中相同坐标——这种在相对论上会产生矛盾的攻击,让我的身体弯成了「く」字,瞬间他又抬起另一脚,用脚底踢穿我的胸口。

就像弹射器一样。

我耐不住这一击向后倾倒,但我马上利用倒立后翻的要领,用手掌撑住地板后翻起身,取出距离。雨衣怪马上就逼了上来。

刚才的踢击贯入了我的肺部。

我的肺大概失去了功能。

呼吸好痛苦。

不行,没办法立刻回复。这表示刚才的踢击,比左拳还要有威力和破坏力吗?

神原的意念凌驾于恶魔了吗?

嫉妒。

憎恶。

黑暗感情。

——既然这样我应该也可以不是吗?

「……你——」

在肺部尚未复原的状况下,我说。

「你是没办法的,神原骏河!」

谁也不能代替谁,谁也不能变成谁。因为神原是神原骏河,战场原是战场原黑仪。

就像阿良良木历是阿良良木历一样。

我和神原不同的地方。

有没有认识忍野。

有没有抽身而退。

鬼也好,猴子也好。

这些都是运气和偶然。

唯独内疚是无法抹去的。

我很内疚,无论是对神原还是战场原都一样。但是,我没想过要代替神原承受这一切——我没有打算离开我现在的位置。

没错。

如果你认为我是可恨的情敌,那对我而言你也是一样。我必须去憎恨神原。

这也是我内疚的真正原因吗?

我没有把神原当作对等的对手。

我一直在轻视她。

看不起她。

我从绝对安全的高度,在从容不迫的立场下,想要撮合神原和战场原,想要让她们重修旧好,这是多么卑鄙的行为啊。我是多么温柔的好人,多么残酷的恶人啊。

愿望是——

愿望是要靠自己实现的,既然这样……

那自己应该也能去放弃它吧。

如果不想遗忘,那只要放弃就好了吧。

「……!……!……!」

雨衣怪用排山倒海般的攻势,不停做出攻击。每受到一次攻击,我的身体就会猛烈变形。接续而来的四击,我一次都没躲开。虽然身体被破坏的部分,照顺序自动修复再生,但雨衣怪攻势更凌驾于我的恢复速度。

不知不觉问,我已经被逼退到教室的墙角。这位置无法朝左右或后方移动,有如被一条看不见的丝线给束缚住一般。雨衣怪也一样,来到这里他不再使用步伐,改用拳击的逼迫近身战。而且完全是单方面的近身攻击。就算再高级的帆布鞋,这样不停地加速,很快脚底的橡胶就会因摩擦而烧焦磨破,我淡淡地抱着这种希望与期待;但这乐观的想法,也在此落空。拳头、手肘、膝盖、足胫、脚尖、脚跟,各种排序组合接连不断,猛烈地折磨我身体的各角落。这究极的连击,完全不让我有时间哀号。

这已经脱离打击的范畴。

单纯是一种压力。

被打中的地方不仅骨折,还会皮开肉绽,皮肤和肌肉爆裂。我稳住脚步的感觉和刚才完全不同,雨衣怪左拳的破坏力似乎不停再增强。

话虽如此。

破坏力还是不及神原骏河的双脚。

「制……服。」

我的身体虽然是不死之身,但身上的衣物可不是。

我的衣服早就变得七零八落。

唉,我的制服又泡汤一套了。

还有几天就要换季,改穿立领学生服了说。

这次要怎么跟妹妹们解释。

「呜……」

这个距离的话……

如果是这个距离,只要雨衣怪稍微有机可乘,我就可以抱住神原骏河的身体,封住雨衣怪的行动……然后再利用全身体重,用力把他压倒在地板上的话,情势就会逆转。

我还未失去胜算。

现在我只是位置被逼到死角,而不是整个人被逼死。就算受到雨衣怪的攻击,只要我身体的恢复力能够跟上,他的攻击根本不足为惧。

只是肉体会疼痛。

就和神原的心一样痛。

会痛就表示自己还活着。

「可恨!」

我听到了声音。

「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

是神原骏河的声音。

有如无底洞般的雨帽内发出了声音,像是在倾诉,又像是直接在我的大脑响起一般。

「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

「………………」

憎恶——一个人类无法承受的强大憎恶。

恶意,敌意。

一个乐观阳光的学妹,黑暗消极的内心话。

充满了表面张力。

「你居然你居然你居然你居然你居然你居然你居然!」

声音伴随着打击,接着说。

憎恶的声音没有停止。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神原,抱歉。」

我再一次出声,

对神原道歉。

「我并不恨你。」

或许我们是情敌。

我知道自己的身分可能配不上你,可是——

难道我们不能当朋友吗?

「……■■■■■■■!」

无底窟窿中传出类似悲鸣般的女性尖叫声。接着,雨衣怪的踢击贯穿了我的腹部。整个贯穿了。不是只有内脏破裂,这一击完全无视我的关节和肌肉,不是比喻而是真的贯穿了我的肚子,他的脚踵弄碎了我的肋骨和背骨,抵达我身后的墙壁。就像串剌一样。

这伤害——

远远超过了我的恢复能力。

他缓缓地拔出脚来。

我感觉整个消化器官被向外扯出。

一点都不留。

脏器被扯出后,仿佛我的身体才是个无底窟窿。

洞中空无一物。

「神原——」

糟糕。

我因为腹部被开了一个大洞,整个身体摇摇晃晃,就算是稍微扭动身体,上半身和下半身都有可能会分家。既然如此,我不能再随便移动。虽然我还有意识,但只要再一击,一切就会分出胜负。真是有够窝囊,怎么是我被他压倒性胜利。再这样下去,神原的第二个愿望不就实现了吗?这一点我必须极力避免才对……

不,不如这样想吧?

现在才第二个愿望。

神原今后……只要忍耐不去许第三个愿望,那不就行了吗?这次神原的手会恢复原状,而且愿望就是愿望,她一定可以回到战场原身旁,不管是什么形式,愿望都会实现。

我没打算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她。

没打算让她代替我。

但是我能原谅她。

我本来在春假就应该死去……既然这样就和忍野说的一样,直接死掉不是轻松简单吗?

我虽然对活着有执着。

但对死亡却没有恐惧。

「啊——啊,呜!」

呻吟。

我发出没有意义的呻吟。

就像死前的哀号一样。

我以后,再也没机会把制服弄破了。

「神原,骏河——」

然而,就在此时。

雨衣怪连续几十分钟、片刻未曾歇止的连击,停了下来。

冷不防地停了下来。

这是我望穿秋水的破绽。

然而,我没有按照原定计划,把雨衣怪压倒在地。我肚子开了一个不知何时才会恢复的大洞固然有关系,也因为我想压住他的念头已经消失不在,但最主要还是因为我整个人已经僵住了。

雨衣怪大概也一样。

整个人僵住了。

「……你们玩得很高兴嘛。」

教室门打开了。

从内侧绝对打不开的门,从外侧被开启了。

接着,有一个人影走进教室。

是穿着便服的战场原黑仪。

「把我丢在一旁,自己玩得很高兴嘛,阿良良木。我很不愉快。」

无法读出感情的面孔,以及平稳的声音。

看到眼前的惨状,她只是稍微眯起眼睛。

她总是毫无预警地,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没有系皮带的牛仔裤搭配同色的上衣,尺寸稍微大号的粗织连帽外套。战场原黑仪的便服,宛如直接穿居家服从家里过来一样。

「战、战场原……」

我肚子开了一个大洞,无法好好说话。不成声的声音,就连要开口叫战场原都有困难。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我只是想问她这个问题而已。

但不用开口问,这问题的答案我也心里有数。肯定是忍野那家伙叫她来的,这问题除此之外无解。但是怎么叫?忍野没有联络战场原的方法;战场原黑仪讨厌忍野咩咩,不可能会把手机号码告诉他。应该连告诉他的机会都没有。

手机?

啊!原来如此.

那个家伙,连一点个人数据保护的理念都没有,完全无视我的隐私,随便拿我的手机乱打。我进这间教室前,请忍野保管的背包里头有手机……那支手机没有特别用密码锁,就算忍野再怎么机械白痴,信箱账号、已接来电和拨话记录这点程度的东西,只要花点时间就能找到吧。而手机的使用方法,他在母亲节时应该从战场原那边学到了一点皮毛。

可是,这又是为什么?

在这种情况下,为何忍野好死不死要把战场原叫来?

突然——

雨衣怪往后一跳,踩过天花板和墙壁各三次,从这个角落移动到另一头的角落——离我最远的对角线位置上。

为什么?

明明只要再一击就能分出胜负。

神原的心愿就能实现了说。

该不会神原骏河的意识,在战场原黑仪现身于教室内时,一时间压抑了提供给雨衣怪的潜意识?这是忍野叫战场原来的目的吗?但这只是暂时性的处理吧。因为雨魔是以人类的黑暗感情为粮食,这么做还是一样无法消除掉黑暗感情。这不像以前的海外电影一样,不可能只靠爱的力量就能解决一切问题。叫战场原过来,不如你亲自来一趟吧,忍野咩咩!

战场原对雨衣怪的一切行动丝毫不感兴趣,用冷酷的眼神,恶狠狠地瞪着几近濒死状态的我。那眼神,有如盯上猎物的猛禽类一般。

「阿良良木。你对我说谎了。」

「……诶?」

「骗我说什么你撞上电线杆,神原的事情你也瞒着我。我们交往的时候,不是说好了吗?说好不做这种事情。至少在关于怪异方面的事情上,我们彼此之间不能有秘密。」

「啊,那个……」

这一点……的确没错。

我也没忘记。

「你罪该万死。」

战场原浮现出冷酷无情的笑容。

就算被雨衣怪当沙包打的时候也未曾感受到的巨大恐怖,有如电击般窜过了我的身体。好可怕……这女人真的好可怕。这家伙是梅杜莎吗?到底要怎么样才能用那种眼神看人?况且我还是她的男朋友。等等,喂!此话当真?现在这种状况,应该不是把我这半死不活的人当对手的时候吧?你难道不会看场合吗?战场原。

「……不过,阿良良木看起来已经死过一万次了呢。」

战场原没有把门关上,朝着蹲在教室角落的我,后脚一蹬跑了过来。

「这次我就破例原谅你吧。」

那个。

我想应该没有死到一万次啦。

雨衣怪对战场原的动作十分敏感,也同样朝着我跑了过来。战场原黑仪和神原骏河在国中时代没有实现的赛跑,在偶然的机缘下展开了。如果画直线来看,雨衣怪离我的距离,换成数字来看比战场原远了好几倍。可是,战场原虽然过去是田径社的王牌选手,但现在有两年以上的空窗期,更何况雨衣怪的脚力是借用神原的能力——不,是已经化成了恶魔。率先跑到动弹不得的我面前的,当然是神原。

雨衣怪一到定位,立刻朝我挥下左拳,打出最后一击。就在此时,战场原才总算赶到,挤入我和雨衣怪之问。

危险!

我连如此心想的空隙也没有。

雨衣怪在击中战场原之前,突然往后被弹飞。被弹飞?现在谁有能耐弹飞雨衣怪?我没办法,战场原更是不可能。既然这样,雨衣怪应该不是被弹飞,而是自己往后跳的才对。就算他最后是狼狈地后仰倒地。

我目瞪口呆。

雨衣怪刚才的动作就像怕把战场原卷入、怕伤害到她一样。这不自然的动作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应该是神原骏河的意识——不对。

哪有这么刚好的事情。

怪异是合理主义者。

自始至终,无论如何都会顺着理字走。

只是他的道理,有时和人类不通用而已。

但是,这个情况下——

「阿良良木,你一定在想,『只要自己死掉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这种蠢事吧?」

战场原依旧不理会雨衣怪,没回头看我一眼,背对着我说。她不是因为不想看到我浑身是血的惨状,这点我可以确定。

「别开玩笑了。你那种牺牲自我的肤浅精神,根本不会有任何的回报。阿良良木要是死掉的话,我一定会不择手段杀死神原的。这点我之前有说过吧?阿良良木,你想让我变成杀人犯吗?」

……完全被看透了吗。

战场原还真是个一往情深的女人。

看来我不能随便死掉了。

她那专一而扭曲的爱情。

「最让我不高兴的是,就算阿良良木你不是这种身体,你也会做同样的事情。你要依靠不死之身做这种蠢事,我悉听尊便,不过你好像很理所当然一样,甘愿变成这个样子,我真是搞不懂你呢。」

「…………」

「不过,多管闲事也好、鸡婆也好、帮倒忙也好,如果是阿良良木带给我的,或许也没这么糟糕——」

战场原直到最后都没看我一眼,朝着倒在地上无意起身的雨衣怪,突然踏出了一步。雨衣怪彷佛在畏惧战场原般,倒在地上向后爬行。

彷佛在畏惧一样……

彷佛在畏惧一样……为什么?

这么说来,昨晚也是这样。雨衣怪将我打飞之后,冷不防就消失无踪。这是因为战场原拿着我遗忘的信封,出现在现场的关系……可是,战场原出现为什么会成为雨衣怪逃走的理由?现在想想,那是很不自然的事情不是吗?如果那是「人类」的拦路魔、「人类」的杀人狂,那的确很自然。但是,「怪异」没理由在意「目击者」。而且,凭雨衣怪左手的腕力,战场原区区一个人,根本不会构成阻碍。

既然这样,他是为何而逃?

因为出现的人是战场原的关系?

这是怎么回事?

这真的是爱的力量?

难道就这么凑巧,神原骏河对战场原的思慕,凌驾于恶魔之力吗……专一的感情连代表世界本身的怪异都无法抵挡,贯通了天地吗——不对。

不对。

不是这样……我明白了,是思念。

神原对雨魔的左手许下第二个愿望,自己的左手变成野兽之手后,花了四天左手才实际发挥力量。这是因为神原一直压抑对我的憎恨直到极限的缘故。她的想法——愿望要靠自己实现,压抑住了恶魔的暴力。神原许了第一个愿望后,持续七年都坚持这种想法,让忍野觉得很好笑。不过,那并不完全是字面上的意思。

忍野还说过,她的想法绝对没有错。

雨魔会看穿人类的黑暗情感,读出和观看人类的内心。恶魔是看愿望的里层。想要脚程变快,是因为憎恨同学。想要待在战场原身旁,是因为憎恨阿良良木历。

可是,那终究是里层,

就像有表就有里一样。

有里层,就会有表层。

要是雨魔伤害到战场原黑仪,不管有没有杀掉阿良良木历,神原表层的愿望都会无法达成……没错,这不是爱的力量那种让人感动且微妙的问题,而是更实际且基本的问题。

就是契约。

就是交易。

雨魔能实现的只有里层的愿望,但不代表他会轻视表层的事物。神原在小学时,报复同学的里层愿望实现的同时,脚程想变快的表层愿望到头来还是实现了。就算这没有因果关系,愿望还是确实实现了。滑稽可笑的是,那个结局完全照着雨魔意图走而已。雨魔虽然只是把表解读为里,但并不是无中生有导出里这个结论,因为有表就有里。不,如果这点也照忍野的说法来看的话,左手不可能会有自我意识,这一切部是神原骏河潜意识的意图,让表和里这两个绝对不会交织的因果关系,有如自我矛盾一般而成立。

与恶魔的契约。

以灵魂做交换。

鉴赏期。

许下无法实现的愿望。

进退两难。

表和里之间的进退两难。

所以,就是因为这样雨魔才无法对战场原出手。因为契约是如此,交易是如此,只要战场原成为我的盾牌,就算我再可恨,他也无法对我出手。

他无法用那只左手攻击。

我打败恶魔,让里层的愿望不可能实现是一个方法;那相反的,让表层的心愿无法实现也是一个方法。

何况战场原刚才在我的面前,还宣誓说要是我死掉她就会杀死神原。雨魔想当作没听到也没用,对他来说,这个状况已经完全将死他了。

这种看穿一切的手法……

比恶魔还要更厉害。

忍野,你……你真的是我远比不上、了不得的残酷恶人!

「神原,好久不见。你看起来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战场原说。

接着,战场原慢慢抱住仰倒在地、不停向后退缩的雨衣怪——不,是自己的旧友神原骏河,将她按倒。

我变得这么凄惨——

却还是做不到的事情,战场原做到了。

这是我绝对做不到的。

接着,她用自己人类的右手,如哄小孩般握住野兽的左手。

订书机——

战场原已经没带在身上了。

「……战场原学姐。」

雨帽内侧传来低语。

一个清脆、有如在倾诉般的声音。

雨帽内侧,已经不是深不见底的窟窿。也不是含泪欲哭的表情。不是含泪欲哭,而是一个已经在哭泣的脸庞。一个泪眼汪汪、破涕为笑的女孩面容,清楚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女孩抽泣着说。

她终于把自己的思慕化为言语。

「我喜欢战场原学姐。」

她终于把自己的愿望说了出口。

「是吗,不过我没有那么喜欢你。」

战场原用平常的口吻,语气平稳地说。

直截了当,毫不修饰。

「就算这样,你还愿意待在我身边吗?」

抱歉,让你久等了。

战场原用十分平稳的语气说。

……太蠢了。

没有比这还要更蠢的事情了。

我要当配角也要有个限度吧。

我每次扮演的都是这种有如为我量身打造的丑角。整个就是没帮上忙。

能够虚心道歉的率直孩子。

我应该早就知道,战场原黑仪是多么贪婪的女人。也早就知道她是一个不会轻易死心的女人。

如果那真的是重要的东西。

战场原是不可能放弃的。

多管闲事、鸡婆。

帮倒忙。

可是,该怎么说呢……这些家伙真的很爱闹别扭啊。

其实她们都是有表里的人。

不论表里,都是一体的。就像梅比斯环一样。

既然这样用爱的力量来解释,也没关系吧。

因为被人遗忘,真的会让人很沮丧。

我一边思考,决定在肚子上的大洞愈合之前,暂时停止不识趣的吐槽,安静欣赏在眼前展开的百合情景。如果我是忍野的话,在这边我应该故意摆酷(虽然这不适合我),叼一根没点火的香烟,开口问她们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啦之类的,但很不巧,我未成年。

009

以下是后日谈……应该说是本次故事的收尾。

隔天,礼拜日,我和平常一样被两个妹妹;火怜和月火叫醒,揉着睡意朦胧的眼皮,照约定出门往战场原的家出发。这一整天都要在她家开读书会,或许可以吃到她亲手做的料理。我抱着微薄的期望,跨上我目前仅存的交通工具——上学用的脚踏车,打开门骑出家里后,我碰到一位少女。少女站在电线杆前,似乎闲得发慌,不知为何在做柔软体操。她虽然穿便服,不过还是穿着百褶短裙,配上露出裙襬的运动紧身裤,与她穿制服的印象没什么差别。这位少女就是直江津高中的明星,我的学妹:神原骏河。

「早啊,阿良良木学长。」

「……早安您好,神原同学。」

「嗯。这么有礼貌的问安方式,真让我觉得惶恐啊。阿良良木学长就是这么有礼貌,人品和我完全不一样。学长的伤势已经不要紧了吧?」

「是啊……今天反而是太阳光让我比较难受,不过还不到需要操心的程度。伤势也恢复得很顺利。话说回来,神原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

「学长你真讨厌,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学长是故意要让我表现的吗?我之前可是一直在跟踪学长喔。家里地址这种程度,我早就已经调查好了。」

「…………」

这种事情你用那么开朗的笑容说出口,我会很不知所措。

「那你找我有什么事?」

「嗯,今天早上战场原学姐打电话给我,要我来接学长过去。啊!请让我帮学长拿书包。」

话一说完,神原马上拿起我放在脚踏车菜篮里的背包,用左手抱住。随后脸上带着天真无邪的微笑,看着我说:「我已经先帮学长把脚踏车链上好油啰。如果还有什么事情要做的话,请学长不用客气尽管吩咐。」

她越过朋友这层关系,变成了我的跑腿小妹。

我压根没想过要带着校内明星在外趴趴走,不过那位嫉妒心强到几近病态的战场原,居然会让神原担任这种角色,可见神原和战场原两人已经重修旧好,圣殿组合的关系再度成立——这么想是我想太多吗?一定是我想太多吧。

「出发前我帮学长抓龙一下如何?学长的伤虽然不要紧,不过应该很疲惫吧。我的按摩技巧很厉害喔。」

「……可是你不用参加社团吗。礼拜天应该有练习吧?我们差不多要放读书假了,在那之前要努力练习才对吧。」

「那个,我已经不能打篮球了。」

「咦?」

「现在虽然有一点早,不过我引退了。」

神原左手拿着我的背包,伸出来对我示意。她的左手到手肘附近,包着一层层洁白的绷带。从外侧也看得出来,那只左手的长度和形状稍微有些不自然。

「因为所有事情都实现一半的关系。恶魔虽然离开了,可是我的手却没有恢复。不管怎么说,我手变成这样,没办法继续打篮球了。不过啊,我这只手很有力,用起来还挺方便的喔。」

「……你现在马上把背包还给我。」

该怎么说呢。

就算只有一半,她的愿望还是实现了。

这点程度的代价,是理所当然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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