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猫的叫声唤醒了我,由小窗户射进的橘色光芒显示现在是黄昏。我拿出背包里的牛奶喂小猫吃。地面布满粉末,这里收着能在操场上画线的石灰粉。我走投无路,天气又寒冷,能有屋顶遮风蔽雨,真该谢天谢地了。我躺在跳高用的垫子上叹了口气,气息离开体内化为白雾,彷佛在思考般地摇晃着,之后便忧郁地消失了。
脚伤又疼了起来,我需要能好好休息的地方。
甩掉那两名刑警后,我发现一所小学,校园的角落有间放置体育用品的铁皮小屋。虽然觉得可能有危险,但再继续走下去,我的肉体和精神方面都将无法负荷。于是我用刀子撬开门锁,进到小屋里。
关上门后,紧张感解除,疲劳顿时涌上。重量适中的小猫窝在我肚子上,令我感到十分舒畅,接着我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外面传来小孩的声音。应该趁着没被发现之前逃走才是上策,但我想等到空无一人的夜里再走。我悄悄从小窗户窥探着外面。
透过窗户,我瞧见单杠与玩单杠的两名小学生。
其中一名是男孩,他在三座相连的单杠中选了最高的单杠,在那儿翻转着。另一个是女孩,她吊在最低的单杠上,不断踢着地面。她想翻转,但脚举到一定的高度,就败给地心引力而落至地面。
两人什么也没说,只沉默地玩着单杠,他们之间仿佛有道看不见的墙。少年好几次想跟少女说话,却总是犹豫不决而作罢,然后一脸不在意似的继续玩单杠。
很明显的,少年喜欢少女。这让我想回忆儿时的记忆,但想想又作罢。回忆了又能怎样?无趣。
每当我想忆起什么时,必定会有两个场景浮现在脑海里。
其一是梦,坠落之梦。另一则是命案现场的记忆,鲜红的血液、倒地的男子。我颤抖着,看着自己手上的鲜血。
我离开窗户,点了根烟。敢在这种地方抽烟,我也真大胆,一定是太累了。被发现就算了,我无所谓。
不过,我想靠近一点看少女的脸。希望是我的错觉,但越想越觉得少女很像她。
「等等,我在想什么蠢事啊?」
吐了口烟,我劝我自己,并一再地摇头对自己说:「你自己想想会有什么下场。」
我一定是对漫长的逃亡生活感到疲惫,才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我掩人耳目,不引人注意地活到现在,现在却想要在小学里靠近一名小孩子,这无疑是自杀行为。小孩一定会很害怕,跑去报告老师,如此一来,那两名刑警一定会立刻察觉是我。
别理她,那一定是错觉,我犯不着为了一个小孩子而冒险。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我的手在颤抖,虽然心里认为不可能,但又怕万一真是如此的话……小猫舔着我的指头,长有倒刺的舌头舔得我好痒。
我想把这个可能性赶出脑袋,可是它却紧紧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既然这样,我只好去亲眼确定。
「……真没办法。」
我把小猫放在垫子上,站起身来,静静打开门。
一出门我就后悔了,真不该这么做的。
但我已无法回头,冷风吹拂着薄外套,少女与少年察觉我的接近,正直直盯着我看。这也难怪,一名男子突然从体育用品仓库走出来,任谁都会大吃一惊的。
我看着少年,他似乎对我抱有敌意,或是他认为他得保护少女。才这么小的年纪,就已经是名男子汉了。
我望向少女,果然,眼前的少女就是她。
她有点胆怯地盯着我看。
「你不会翻转吗?」
我对少女问道,很自然便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她没有移开视线,仍盯着我瞧,过了一会儿才答道:
「不会,你做给我看。」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我脱下外套,握住中间的单杠;这是儿童用的,对我来说很低。脚伤虽疼,还不至于会失败。
「小妹妹,你看好啰。」
我说着,踢了地面。
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世界转了一圈,天空和地面交换了位置。空气的重量瞬间起了变化,但随即又恢复原状,我翻转后着地。
「哇,好厉害好厉害!!再一次,再一次!!」
她说道,脸上洋溢着看魔术表演的神情。
「……嗯。」
之后,少女要求我翻转了好几次,那名少年不知何时已消失无踪。当我察觉时,天空下起冰冷的雨滴,打穿了操场上的残雪。
「下雨了,你该回家了。」
我披上外套,正想返回体育用品仓库。少女兴致勃勃地跟在我身后。
「你住在那里面吗?」
糟了,我太引人注意了,但我无法阻止这一切。我啐了一声:
「我不是住在这,只是在这休息。」
「要休息的话,其他的地方不是更好吗?」
「对我来说这里刚刚好,你别多嘴,快点回家。不要把我的事跟别人说。」
我丢下少女走进仓库。躺在垫子上后,猫叫着跳到我的身上。明明只淋到一点雨,雨滴却像渗入体内深处般的冰冷。天空昏暗无光,彷佛拉上窗帘般:风声听起来像是大难临头的警告。
我点了根烟,吸了一口。看着重量变轻的盒里,发现只剩几根烟了,看来得在别处再捡些新的才行了。
「啊,有猫。」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透过门缝看见少女。她毫无顾虑地进入仓库,对我肚子上的猫伸出手来:
「好可爱喔。」
语毕,她看着我。真是的,怎么这么麻烦?要早点赶走她才行,否则她父母担心她晚归而出来找她就糟了。
「想要就送你,带回去养吧。」
「不行,这是你的猫吧?」
她的神情就像个小大人。
「而且我家是公寓不能养猫,这是规定。」
猫跳上她肩头,舔着少女的脸颊。
「不行啦,好痒喔……唉,它叫什么名字?」
她抱起猫,向我问道。它没有名字,本想这么回答,但又想起自己随意取的名字。
「鸡胸肉。」
「鸡胸肉?猫叫做鸡胸肉?」
「很奇怪吗?」
「对啊,太奇怪了,奇怪得不得了,怪到不行,而且……」
我叹了口气,从背包里拿出鸡胸肉和牛奶。猫离开少女,开心地吃着鸡胸肉,喝着牛奶。
「它喜欢吃鸡胸肉,所以叫它『鸡胸肉』。」
「它不也喜欢牛奶?叫它『牛奶』不是比较好吗?」
「我不喜欢这么奇怪的名字。」
「……噗。」
她按住肚子大笑:
「鸡胸肉才奇怪呢!你真是个怪人。」
居然被小孩子瞧不起,我感到有些狼狈。我掏着口袋,思考着赶她走的方法。这时,我想起那只小盒子。
「对了,这个送你,你快走吧。你看,这是世界水族系列,现在很流行吧?」
我把盒子抛给她,她接过盒子,一脸不满:
「这是低年级学生在收集的吧?我是高年级学生,根本没兴趣。」
原来如此。但在我看来,一样都是小学生。
「小鬼说这什么话……」
「哼,你最好收回这句话,我才不是小鬼,你看,我是完美的淑女。」
看着鼓起双颊的她,我不禁思考:自己小时候是不是也这样?但不管我怎么想,就是无法忆起幼时的事。我是什么时候长大的?
「不说这个了,你受伤了对吧?手帕给你用。」
少女把白色的手帕塞给我。
「我好像造成你的困扰了,今天我就回家好了。不过,如果你觉得我很烦,为什么要出声叫我呢?」
这是个好问题,我吸着烟回答:
「我做了一个梦。」
「梦?」
「嗯,你长得很像我梦里的人,所以我才会出去看你。不过这只是偶然,没什么大不了。」
「那是什么梦?」
少女窥见着我的眼神,她果然长得和梦里的人一样。
那个坠至黑暗冥府的梦,每晚都会梦见的、逼真又可怕的恶梦。
那是命运吗?会是我的未来吗?总觉得有一天我会像梦境般被吸入冥府,一想到这里,牙齿便不停地打颤。
「什么梦都与你无关,快回去。」
「什么嘛~唔……好吧,我知道了。」
她不满地继续说道:
「不过你要答应我,不可以随便离开这里,要走一定要告诉我。」
不可以随便离开?我怎么可能一直待在这里?
「我干嘛特地……」
「不管,就这么说定了。」
「……好好好。」
就假装听她的话吧。我又点了根烟,少女打开世界水族系列。
「怎么,你不是没兴趣吗?」
「因为这是你送给我的礼物嘛,我可以打开吗?」
「你不是已经开了?怎么样,里面是什么?水母?鱿鱼?还是别的?」
少女从中取出玩具小鱼。
然后说道:
「天使鱼。」
佐间太郎好像听到某人的叫声,他睁开双眼,环顾四周,身边却只有天儿。她把头靠在他肩上睡着。刚刚听见的是幻听?还是错觉?或许是自己太累了,他叹了口气,把天儿拉近自己。
接着,他开始思考梦境。
之前都是照着梦境行动,现在却恰恰相反。佐间太郎与天儿进入体育用品仓库后,梦境也采取同样的行动。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现实世界发生的事,会影响另一个世界?还是说,不管佐间太郎去到哪里,梦里的男子都注定只能走到体育仓库?
「嗯……咦?佐间太郎,你醒了?」
还没完全清醒的天儿望向他,由于脸相距过近,他不禁高声回答:
「哦、嗯。」
「你做梦了吗?快跟我说,擤~」
「擤什么擤啊,那是谁的手帕?」
「不知道,它放在旁边,我就拿来擤鼻涕了。」
「喂喂喂……」
「梦里的发展如何?我们再来要去哪里?」
「关于这点,好像不是按照梦境走就行了。」
天儿双手抱膝而坐,因为寒冷而摩擦自己的脚。她呼出的气息化成一缕白烟,飘荡在仓库中。
「怎么回事?老爹不是说提示就是你的梦吗?」
「嗯,不过我们如果只照梦境走,好像不行的样子。」
「是喔,真难……」
他按顺序思考着梦里发生的事。最早的梦像是在引导佐间太郎与天儿,现在却变成是他们引领着梦境。
梦境影响了他们,而佐间太郎也影响了梦境,是这么回事吗?
「唔…我不懂啦~!」
佐间太郎抓着头发。这样待在体育仓库里,自己就好像在梦中的世界般,与梦相同的地点与光景,使他产生了混淆。
「啊,对了,梦里有一个很像你的女生哦。」
佐间太郎想起梦里的少女。就是曾在单杠工厂事件中出现的那一对少年少女。
「咦?我终于登场了!?如何如何,是怎样的人!?美少女吗!?」
「是小学生。」
「什摸!!怎摸可以这样!!你这罗莉控!!」
天儿像是在连喊必杀技的名称一样,不断打着佐间太郎(「罗莉控!罗莉控!」)。
「很痛耶!不要打我啦!干嘛一直打我!!」
「猪口、猪口,你这变态!竟然这么喜欢女童!!」
「乱讲,我哪有啊!!」
「啊!!等、等一下,佐间太郎……」
这时,天儿忽然露出害怕的神情离开他,她的脸上充满恐惧,就像目睹了可怕的事实一样。
「天儿,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怎么了啊?」
「佐间太郎……你惨了……你、你完蛋了!!」
天儿奋力一指叫道。佐间太郎身上究竟是发生什么大事了?
「什么?我觉得我没什么不一样啊……」
「有!你有!你变了!」
「拜托别再演了,快点说啦!!」
「你很臭。」
天儿捏起鼻子说道。这就是结论。
「……啊?」
「佐间太郎臭死了!!你完蛋了,臭死了!!」
天儿哭了出来,突然被她嫌臭的佐间太郎大受打击。心想:怎么可能?然后闻了闻自己的身体,发现的确有汗臭味。可能是跟恶魔对峙时,流了满身大汗的缘故。变成凡人的他一流汗,会臭是当然的!!
「这么说的话,你应该也很臭吧?」
说着,他步步逼近天儿。
「呀啊~~~~!不要!别过来!臭太郎,不要过来!」
「竟然叫我臭太郎!你也变成凡人了,流了汗一定也很臭!快给我闻你的汗臭味,我要闻闻看!」
臭太郎动着鼻孔靠近天儿,这场景有点像性犯罪,不过这不是「犯罪」,而是「近似犯罪」。
「不行!你别过来!对不起,我应该也很臭,拜托你别过来!」
「少啰嗦,快给我闻!证明给我看!袜子拿来!袜子!!」
「为什么要袜子!为什么要从最危险的地方开始!!」
「快拿来!我要闻!我要闻个过瘾!!」
「讨厌,变态!等、啊、讨、厌、不要、啊……呀!」
天儿拼命抵抗,但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在男人的力量面前,根本无力回天。她的鞋子被强行脱下,连袜子也无法幸免。
「呼、呼……好痒……放过我吧……」
「你少不甘愿,呵呵,袜子是我的啰!」
佐间太郎晃着袜子奸笑,一开始只是有点变态,现在已经变成完美的变态了,真是不可思议,为什么这世界上有这么多超自然现象呢?
「那请容我一闻。」
佐间太郎把天儿的袜子拿到眼前,准备奋力一闻。然而,就在他要深吸一口气时,天儿把手边的足球朝他用力一丢。黑白相间的球与脸的猛烈撞击,让他当场翻白眼。
「呜哇~!!你、你干嘛啦!!」
「我哪有干嘛!如果你真的闻了,幻想世界就会消失了耶!」
「说什么啦!这个世界一点都不幻想吧!」
「人家想保持神秘感嘛!想当梦世界的居民嘛!佐间太郎是笨蛋!!」
天儿含泪(当然是假哭)想冲出体育仓库,她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不希望佐间太郎闻她的袜子。佐间太郎对着她的背影低语:
「要不要去泡温泉?」
奔跑中的天儿瞬间停止,数十秒间不发一语。然后缓缓回头,脸上尽是欢喜地说出这句话:
「我要企。」
天儿说的当然是「我要去」,但是因为太兴奋,咬字有点不清楚。笑得真是灿烂。
★
「你骗我。」
哭得也很灿烂。
佐间太郎在天儿身边露出「嗯?怎么啦?有什么问题吗?」的笑容。这里离体育用品仓库的那所小学有点距离。
眼前有个巨大烟囱,正不断冒出白烟。
现在是晚上八点多,天儿以为能去泡温泉,雀跃不已地准备了一番。但是,佐间太郎的样子却很奇怪。如果要去泡温泉,应该先搭电车到温泉胜地才对,他却不往车站的方向走,而是快步穿过商店街。
啊哈~被骗了。天儿察觉有异,可是又不能随便怀疑别人,说不定这座城镇真的有温泉旅馆,于是她默默跟在他身后走了十几分钟。
眼前出现高大的烟囱,门上写着「男」「女」,还有暂放衣物的柜子。
很显然地,这里是澡堂。
「你骗我。我竟然这么轻易就上你的当!这是澡堂耶!是俗话说的巷子里的澡堂啊!!」
「怎样,有意见吗?温泉跟澡堂还不是差不多?」
「哪有!温泉和澡堂哪里差不多!!讨厌讨厌,就像西瓜冰棒(译注:日本一种西瓜切片造型的冰棒)和枝仔冰一样差很多好不好!虽然人家两种都喜欢吃!!」
「吵死了!反正我们现在很臭,最重要的是洗澡。」
「什么我们!不可以说我们!人家才不臭,还有茉莉香呢!」
「是是是,茉莉茉莉,印度茉莉香。」
「不准嘲笑我!不准嘲笑人家!」
天儿嘟起嘴巴哭了起来。佐间太郎对她视若无睹,走进写着「男」的门里。
「你也快去洗吧,下了雪会更冷哦!」
天空随风飘下砂糖般的细雪。天儿吸着鼻涕,心想:是很冷没错,好想泡澡放松心情。原本以为会到温泉旅馆过夜的,但自己也知道不太可能,只好对澡堂妥协了。
「唉!我怎么这么容易妥协!!真气人!!」
天儿懊恼地打开写着「女」的门,两人就这么进入澡堂。
开门进入后,要先在柜台缴交费用。难道每个澡堂的构造都一样吗?这里跟世田谷「鹤之汤」的配置几乎一样。佐间太郎在柜台买了毛巾和肥皂等用品。澡堂里贩卖的用品一应俱全,就算空手来也没关系。更里面是宽敞的脱衣间,类似健身中心的置物间。这里有体重计、冰箱等用具,冰箱里放着水果牛奶、咖啡牛奶等各式各样、种类丰富的牛奶,彷佛在诉说着:「泡完澡就要喝牛奶,不准喝别种饮料,否则杀无赦!」
佐间太郎脱下衣服,塞进柜子,走向浴场。这里并排着许多水龙头,他选择其一淋了身子,把肥皂抹在毛巾上清洗身体。
变成凡人后,这是佐间太郎第一次洗澡。赫然发现洗澡竟是如此舒服的事。他用毛巾搓揉身体,甚至感觉能把疲劳由体内刷出。
脚伤看来没有大碍,血已完全止住,碰到热水虽有些刺痛,但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口。
淋浴冲走肥皂泡泡,准备进浴池里泡澡。佐间太郎把脚放入可同时容纳好几人的浴池时,感到一股高温:
「唔……还真热……」
他缓缓浸入浴池,感到浑身舒畅,呼吸变得急促。习惯浴池的温度之后,高热渐渐转化为舒适感。
呼。他呼了口气,望着天花板,男浴池和女浴池虽然以墙壁隔开,墙壁却没延伸到天花板,仍留有一点空隙。也就是说,上面的空间是互通的。当然墙壁不是低到垫起脚尖就能偷看春光的高度,但他一想到天儿正在隔壁一丝不挂,不禁感到心跳加速。
「糟、糟了,再想像下去可就惨了。」
年轻男子不能陷入妄想太过,如果只是流鼻血倒还好,万一流出耳血就糟了。若是血液流到下半身,也会演变成大事件,出不了浴池。
「呼、算了,别想了。」
陷入幻想地带的佐间太郎摇着头离开浴池。在思考完全染上桃色画面之前,他想用洗发精洗头。
于是随便找个地方坐下,用水冲了冲头。想接着洗头时,却发现自己没有洗发精。糟了,这下惨了。佐间太郎垂着湿发思考。
明明买了毛巾和肥皂,却忘了买洗发精,真是粗心大意。如果要返回脱衣间买洗发精也很麻烦,这时他突然想到天花板的空隙。对了,上面与女浴池相通,跟天儿借洗发精不就得了?
「喂、喂~天儿~!」
他叫道,叫声却遭水流声及交谈声抹去。如果要让女浴池里听得到,不卖力叫是不行的,只是会有点丢脸。
「天、天儿~!!借我洗发精~!!」
他拉开嗓门大叫,另一头传来「好~呀~」的叫声,洗发精的小瓶子随即咻的一声飞了过来,直接击中佐间太郎的头部,有点痛。
「这家伙一定是故意使出全力丢过来的……」
话虽如此,天儿愿意借他洗发精,还是得感谢她。然而,瓶子上却写着「用完即丢!随手瓶!!」他心里有股不好的预感,但仍打开瓶盖倒倒看。
……一滴也没剩。虽然不知道天儿是不是故意用完的,但里面一滴也不剩。她真有种,敢把用完的空瓶丢过来,等一下一定要让她好看。他叹了口气。
此时,他看见旁边有人正在洗头,对方也是用随手瓶。迟疑了一下,佐间太郎决定对满头泡沫的人物问道:
「不好意思,可以跟你借点洗发精吗?」
「咦?」
这一声「咦?」的感觉很糟,我只是跟你借洗发精而已,为什么发出这么可怕的声音?佐间太郎颤抖不已。但对方马上爽朗地回答:「哦,好啊,不过剩下不多,请用。」吓死我了,刚才的「咦?」是自己想太多吗?佐间太郎心想,借了洗发精抹在头上。
「谢谢。」
「不客气。」
佐间太郎边洗头边跟对方交谈。啊,澡堂果然是心灵交流的好地方。正当他这么想时,对方向佐间太郎问道:
「那是你女朋友?」
不是。佐间太郎不知为何很想马上说出这个答案,但转念一想,他们到底算是男女朋友,于是回答:「是的。」自己心里虽然认定天儿是女朋友,却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这么说。慎重承认令他感到很难为情,也很不自在。
「交往很久了吗?」
「没有,呃,是前几天才开始交往的……我们原本算是青梅竹马……」
洗着头的佐间太郎面红耳赤。我为什么要跟陌生人坦诚一切呢?啊,丢脸死了。
「我没有青梅竹马,也没有女朋友,所以很羡慕你。」
男子自嘲地笑道,继续洗着头。两人闭上双眼,边洗头边聊天,这感觉十分奇妙。
聊了一会儿,佐间太郎洗完头,便走向脱衣问。男子则是十分仔细地洗着头发,佐间太郎穿好衣服后,他还在洗头。
来到外面,发现天儿在澡堂前围着围巾蹲在地上。
「每次都是人家先洗好……」
之前佐间太郎和天儿曾一起去过澡堂。正如她所言,那时也是佐间太郎洗得比较慢。
「抱歉。不过那瓶洗发精被你用完了耶。」
「哼,才不关人家的事。呼~好冷好冷。」
天儿对着搓揉的双手呼气,佐间太郎对她说:
「对了,今天到温暖的地方过夜吧?」
「咦~!真的吗~!?」
天儿突然当场跃起,升龙拳升龙拳。
「你的意思是说,温泉去不成,至少可以住宿!?真不愧是佐间太郎,这么善解人意!在哪里在哪里?高级旅馆吗?还是气氛佳的隐匿民宿?唉,快跟我说嘛!」
「笨~蛋,我哪有这么多钱啊?」
「咦……什么?你不是说温暖的地方吗……」
「是我来澡堂的路上发现的,我想那里一定比体育仓库还棒。」
「呜……住宿……」
天儿闻言失望不已。他们出发前的确没带太多钱(真不会计画),因此无法在旅馆过夜。
佐间太郎究竟有何打算……
★
「豪冷喔。」
天儿鼻水也流得很灿烂。
「拜托!哪里温暖啦!骗子!大骗子!大骗子!」
「笨蛋,别这么大声啦,会塌掉耶!还会被发现耶!」
「呜~没想到你竟然带我来别人家的庭院……」
「别抱怨了,有屋顶不是很好吗?而且,睡在这里意外地暖喔?」
「才怪,豪冷喔。进屋钻进暖炉桌里比较暖。」
「是比不上暖炉桌没错啦……」
其实两人正在小学到澡堂路上的民宅庭院里。这里有孩童们做的大雪屋,佐间太郎见到雪屋时心想:哦,这个雪屋还蛮大的嘛,借住一宿应该不错。于是和天儿悄悄潜入。
「这是非法入侵吧?」
进入雪屋时,天儿担心地说。佐间太郎却一笑置之:「没问题的,这个雪屋不是住宅,是娱乐用的。」但她想说的其实是:「进入别人家的庭院就算入侵了不是吗?」日本的法律真难懂。
而且,当他们踏入庭院,见到雪屋后的狗屋时吓了一大跳。如果出现恶犬,冲上前来一口咬住他们的屁股,他们就得像漫画一样大叫:「对不起,下次不敢了!」之类的台词逃走才行了。
未料,屏息而待的两人面前,出现了一只茶色的大耳老狗。狗屋上用奇异笔写着「LUCKY」,不过它看起来并不怎么LUCKY。长的既不可爱也不讨喜,但身型巨大,反而适合「BIC」或「大才好太郎」这种名字。
它的毛长得几乎遮过双眼,散发出深山仙人般的气质。两个人与一只狗就这么隔着雪屋互看。
「思、呃~LUCKY前辈,可以跟您借雪屋吗?」
天儿打破沉默说道(它看起来比较年长,所以叫它前辈),LUCKY前辈思考了一会儿,小声地「汪」了一声。
「它说好。」
天儿爽快地对佐间太郎说道。
「你什么时候听得懂狗语了?不要乱讲……」
「我才没有乱讲呢,我是不会狗语没错啦,但我就是觉得它答应了嘛……」
她接近LUCKY前辈,轻抚它的头。前辈觉得痒似地摇头,深深吐了一口气。佐间太郎对它低头致意,前辈也低下头来。
「LUCKY前辈,你好厉害、好聪明喔!难道你听得懂我们说的话?你能不能说话啊?啊—啊—我叫天儿,听得见吗~?」
天儿摸着前辈的脸,像是测试麦克风一样地说道。当然前辈无法言语,只嗯哼地呼出一口鼻息,便返回狗屋去了。
「啊,走掉了……本来以为它会讲话的说……」
「怎么可能啊。快进去雪屋里吧,以免被这户人家发现。明天一大早就要离开了。」
「第一次外宿竟然是住雪屋……人家好失望。」
「有什么不好?可以勾起小时候的回忆啊,里面很暖哦……」
说着,佐间太郎进入雪屋,天儿也跟着进去。
十分钟后,两人的对话变成:
「拜托!哪里温暖啦!骗子!大骗子!大骗子!」
没错,雪屋里是很冷的。天儿晃动着美式碰碰球般的鼻水抱怨。佐间太郎则默默躺在地面,因为天儿太吵,所以他面向墙壁。
「……好冷。」
这是当然的。直接躺在雪地上睡觉,怎么可能不冷。
「唉,佐间太郎,再这样下去我们会冻死的耶……」
天儿抱着双膝坐着,慢慢靠近他,接着紧紧贴在佐间太郎背后。
「呜~好冷喔,该怎么办?这种时候是不是就要脱下衣服互相取暖啊?」
「干嘛这样!你是从哪里学到这些的啊!」
「美佐姐跟我说,如果遇难就这么做……」
「我们才没有遇难,只是很冷而已,忍着点,别黏着我。」
「哼。」
天儿啐道,离开了佐间太郎。他感觉到她离开的部分变得很冷,这种时候靠在一起确实是好办法,佐间太郎想了一下,小声说道:
「靠近一点会比较好吧……」
「咦?你说什么?」
两人之间有段距离,再加上他面向墙壁,所以天儿没听清楚他说的话。不过,他才说过「别黏着我」,现在叫他再开口要她靠近,实在难以启齿。
「呃……我是说……再靠近点……我们一起用体温……」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天儿一定正嘟着嘴闹别扭。他们相处已久,不用转过身看也知道。如果不说大声、清楚点的话,她是不会过来的。
「唉……好吧,我说就是了……」
佐间太郎虽然很难为情,但他已打定主意,要大声说出「用体温互相取暖吧」的话。
「我说天儿,一起用——」
说到这里,他倒抽一口气,因为天儿躺在佐间太郎身后,紧紧贴着他。
「哇,好暖和喔。」
他微微听见她的声音。怎、怎么回事?这一点都不像天儿的作风!在他的想像中,就算很明白地对她说:「靠过来吧」,她也一定会大吼:「谁要靠过去啊!笨蛋佐间太郎!!」;没想到她竟突然黏着自己。
「天、天儿……你怎么了?」
佐间太郎身体僵硬地嘟哝着。她黏得太紧,导致他无法回头。
「嗯……呼……」
肩膀后方传来她的气息,碰触的部分传来她的体温。
「唔……可、可以不必……贴这么紧吧?」
话才刚说完,天儿便吻了佐间太郎后颈。脖子上残留着柔软嘴唇的感触,他血液直冲脑门,直冲脑门了。
「怎、怎么突然……这样?」
「有什么关系嘛!」
不知是否事发突然,使他意识蒙胧,他觉得无法掌握她声音的距离感。难道雪屋会反射声音?他不曾体验过这种感觉,但或许就像喝醉酒一样茫然、舒畅。
「好、好是好,不过现在没空做这种事吧……」
又有气息呼在他后颈,这次吻的时间更久,佐间太郎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啊……嗯……呃……」
「什么?你觉得很舒服吗?呜呼呼,好想你也这么对人家哩。」
天、天儿竟然说出这种话,这样好吗?天儿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呢?
他脑中一片空白。接着,她舔了他的耳朵,背脊传来无法言喻的感觉,他浑身颤抖。天儿啊,你怎么变成凡人就性格大变了呢?真是糟糕啊!糟糕的天儿!!
「啊,口水沾在上面了。」
真是太大胆了!她怎么了!为什么今晚如此豪放!?佐间太郎的心脏剧烈跳动,甚至觉得就快爆炸了。天儿舔了他后,嘴唇并没有离开他的耳边,仍一直吐出温暖潮湿的气息。
这有点紊乱的呼吸就快启动佐间太郎那「血气方刚的男性开关」了。只要启动这开关,再软弱的男性都会说出:「我、我、我也是个男子汉!!」然后行径变得大胆且骇人(妖艳的家教大姐常会启动这个开关)。
「唔~唔~嗯~嗯~」
佐间太郎发出闷哼。他想回头抱住大胆的天儿,再这样这样和那样那样。不过这里是别人家的庭院,这样那样好像不太好。随意进入借住就已经不太好了,那样做不是更不好吗?未料,天儿的下一个行动,终於启动他血气方刚的男性开关了。
「舔。」
天儿舔了佐间太郎后颈,鼻子贴上他。这不是暗示「人家准备好了哦」的动作吗!?佐间太郎的心达到最高潮,他的心里尽是「上啊」和「GottaMakeitLove」的情绪。天儿黏在他后颈的鼻子呼出灼热的气息,令他发痒。受不了啦!啊啊,天儿还用鼻子摩擦他,这就是俗话说的「爱抚」吗?真是甘美的名词,光说出口都觉得心里充满了快乐。还有,这微湿的鼻子真有魔力——
微湿的鼻子?
「原来如此……」
佐间太郎完全明白了。啊啊,原来是这么回事。他深呼吸数次,缓缓回头。果然不出他所料,LUCKY前辈正紧抱住他,狂舔他的脖子。天儿躺在前辈身后,说着:「好温暖喔」。
「可恶!!什么嘛,可恶!什么LUCKY嘛!呜哇~~~!」
「怎么了!佐间太郎!?你怎么了!?」
「别烦我,我脖子上都是口水!狗的口水!」
然后,佐间太郎就这么流着眼泪,被LUCKY前辈继续舔着。汪汪。
LUCKY前辈认为两人很冷,才会特地咬着狗屋里的毯子进到雪屋里来。毯子似乎有定期换洗,传来洗衣精的香味。
天儿裹着毯子,紧紧抱住LUCKY前辈,温暖使她露出幸福的表情。另一方面,佐间太郎又冷,又因方才的会错意而失望、焦躁不已。
「啊~可恶……大失所望……」
「嗯,佐间太郎,怎么了?你在气它舔你吗?有什么关系嘛!」
「没怎么了!不,就是有怎么了也不能说!不能说,但是很失望!!」
「你说什么啦?真奇怪。不过人家也很失望啊。」
「哪有,你不是暖呼呼的吗……啊,难道你还在想温泉的事吗?」
「不是啦,刚才就在澡堂洗过澡了啊!是我洗澡的时候……」
「很失望?失望什么?」
「人家脚上……有……那个……毛。」
「喔、是喔,毛茸茸的吗?」
「什么毛茸茸!没有那么多毛啦,不过,有一点多说,脚上的毛。」
「那是腿毛吧。」
「是吗!?原来叫做腿毛啊!?呜~可是很像胎毛,不仔细看还真分不出来。」
「是喔,你长出腿毛了喔?」
「对、对啊。身为天使时都没有毛,所以我吓了一大跳。嗯,之前说不定也有,只是没那么具真实感。人家的脚本来就像洋娃娃的脚,质感很像塑胶。」
「是喔?我觉得看起来还满真实的啊?」
「那是你色才会这么想……可是人家才不这么想呢。凡人很奇怪、不方便、又很真实,跟天使完全不同。」
「对啊,我变成凡人以后也想过,跟以前的身体完全不一样说。不过也不是坏事啦!」
「咦~可是我……不,没事。」
「什么啦?算了。你的脚给我看一下吧?」
佐间太郎乍然起身靠近她,眼看袜子事件的悲剧就要再度上演。
「什么!!你要做什么!你这变态!!」
「没有,我没有要干嘛,只是想看看有多少毛而已,你这么说让我有点在意。」
「不要!人家是幻想世界的居民耶!?你竟然说要看脚毛!!」
「有什么关系,给我看一下嘛,看一下就好。」
「呜~只能看一下子哦,一下下哦!」
天儿不好意思地让佐间太郎看了自己的脚,她的脚上确实长着细毛。身为天使时并没有这些毛,这是身为凡人的证据。
「才这样有什么关系,别在意啦。」
「是吗?我超在意的,觉得每个人都在看我的腿毛!好想剃掉喔!现在就剃!不行就明天剃!」
「不剃也没关系啊,这样就好了。」
「是吗……」
「我也长出毛了啊。」
说着,佐间太郎掀起衬衫,他的胸口稀疏地长着两三根毛。好少的胸毛。天儿见状像发怒的河豚般鼓起双颊,但她并没有生气,而是在笑:
「噗哈~!这是怎样!胸毛耶!佐间太郎竟然有胸毛!而且只有三根!?什么,你想当Q太郎吗!?」
「才没有!为什么想当Q太郎就会长胸毛?……我才吓一跳咧,要长胸毛干脆长多一点,还比较有男子气概,竟然只长了三根。」
「这样一点都没有男子气概!恶心!佐间太郎,我看你把那三根胸毛拔掉算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拔掉!」
「住口,让我拔!看到那么稀疏的胸毛,就想要连根拔起!来,这里有拔毛夹。」
「你怎么会有!!为什么这里有这种玩意啊!!」
「咦?因为我早有准备啊。」
「那怎么不准备其他该有的东西!」
「少废话,你不要动哦!」
天儿单手拿着拔毛夹,奸笑着逼近佐间太郎,然后低喃一声:「不要动哦……」便夹住一根胸毛。
「嘿!」
她拔起胸毛,胸部的皮肤受到拉扯,红了起来。
「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佐间太郎就像刚入港的黑鲔鱼般不停挣扎,天儿见状笑得乐不可支。哇哈哈、呀哈哈哈、嘿嘿嘿地笑完之后,用手掬去眼泪,说出这么一句话:
「刚刚失败了。来,我们再一次。」
恶魔,她是恶魔。天儿嘻嘻嘻地露出诡异的笑容。
「还来啊!!不要!我不要!!」
「咦?佐间太郎,你下巴是不是长出胡子了?」
「嗯?」
天儿这么一说,他摸着自己的下巴,如她所言,摸到了一点胡子的感触。
「……佐间太郎,胡子也拔掉好了★」
无与伦比的笑容。
「不要!一定很痛,我绝对不要!!」
「少罗嗦!真是的!又不是小孩子,你给我安分点!!」
天儿拿着夹子慢慢迫近他。这两个人在别人家的庭院里做什么啊?
「快住手!天儿,拜托你放过我吧!!」
「嘻嘻嘻,别想逃!你这可爱的小家伙!!嘻嘻嘻嘻!」
——过了几十分钟,天儿以LUCKY前辈为枕,满意地进入梦乡。佐间太郎则用手捣着刺痛不已的胸口与下巴,啜泣不已。
啊啊,真是和平的国度。
身体冷的要命,我决定去澡堂。这或许是个疯狂的决定,但我打从心底想要获得温暖。我有预感,今天不会被人发现,要说是我松懈大意也行。
不论如何,我朝着指标似的澡堂烟囱走去。见了白烟默默升起的光景,我想像着遥远行星上的瀑布。
这世上还有许多我未曾看过的景色,虽然我没见过也不知道,但并不表示它们就不存在。在这个世界、宇宙之中有着各种形形色色的人事物存在,而我却永远不知晓。就算这当中,有由地面流向天空的白烟瀑布也不足为奇。我边想边走在日落的街道上。
到达澡堂后,我付了费用,买了必须用品,脱下衣服。衬衫穿了许久,我已习惯这股臭味。偶尔会拿到投币式洗衣店清洗,但冬天一到次数便少了。
我全身赤裸,淋浴后进入浴池里。高温的热水温暖了我全身,暖意渗入体内。当我额头流下汗水,意识蒙胧时,我决定离开浴池洗头。洗了身体后,我再次浸泡在浴池里,之后便离开浴场,来到脱衣间,以毛巾擦干身子,发现冰箱上放着一瓶咖啡牛奶。
这附近什么人也没有,而咖啡牛奶的盖子已打开,仿佛要我喝了它似的。我怀疑里面可能有毒,但就算有毒我也无所谓。
我再次环顾四周,然后喝下咖啡牛奶。
久违的甘甜令我浑身舒畅,我感激把它忘在这里的人,离开了澡堂。
一定到外面,我不禁惊叫一声,因为一名警察正在雪中巡逻。平时我可以不慌不忙地走过警察身边,这次的时机却不好。我太大意,而且刚剃了胡子,不希望别人看到我这副模样,总是戴得很低的毛线帽,如今也躺在口袋里。
警察见了我,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把手伸向警棍。
他缓缓拔出警棍,舔了舔嘴唇说道:
「怎么了?你做了什么亏心事吗?脸色不太好哦!」
他咄咄逼人,或许是因为我的衣服破旧不堪。我已度过许多麻烦的场面,平时总能顺利脱身,今天却有点棘手。胃袋深处的咖啡牛奶甘甜地晃动着,我双手颤抖、呼吸紊乱,这样不就正中对方下怀了吗?
「没有,我只是来洗个澡而已。」
我随口说道,用手摸了摸脸颊。冷风稀奇地眺望着不常出现的胡渣,而后消失无踪。
「洗澡?有澡堂真好,我也想去洗个澡温暖一下呢。」
警察说着,以警棍轻敲着自己的大腿。
「那我先回去了。」
我想赶快逃走,于是准备强行离开。这时,警察语气强硬起来:
「等等,站住。证件给我看一下。」
我没转身就答道:
「我没有证件,没办法证明身分。」
「健保卡也行。」
「没带在身上。」
「护照也可以。」
「也没带在身上。您行行好吧,有人在等我呢。」
「谁在等你?」
警察拿着警棍缓缓用力敲着我的肩头。他扳过我的身子,瞪着我的脸:
「可疑,真可疑,我好像在哪见过你这张脸。」
「我是大众脸嘛。」
「可疑分子每个都这么说。」
「警察也是都这么说。」
「你等等,我查一查。」
说着,他开始有所动作,不知道是想用无线电还是拿出手册。但那都不重要,我反射性地把手伸进口袋,紧紧握住刀子。
「不准动!」
传来冰冷的声音,警察把手伸向配枪。我犹豫了。我得在警察从皮套拔出手枪前做出下一步决定。
「警察先生,真的有人在等我啦,你放过我吧!」
「住口,不准动!」
对方虽警戒着,看来却不会轻易开枪。他若犹豫,情况便对我有利。
「警察先生,你就放过我吧,我什么事都没做呀!」
「我叫你不准动!!不准再动!!」
「哥哥!!」
哥哥?
「哥哥,你在做什么,我不是说我在那边等你吗!」
我一回头,看见身后站着那名小学生,单杠少女。
「啊——我知道啊,我知道你在等我,可是警察先生把我拦下来问话。」
我搔着头,接着在口袋中摸了摸,掏出手帕。
「我哥哥做了什么吗?大家都说他很可疑,可是他的脸本来就长这样。」
少女的口吻宛如保护者,她走近警察。对这毫无防备的动作,他大为惊讶。见我从口袋里拿出手帕後,警察的手才离开皮套。
「没有、没事……他是你哥哥?」
「当然啰,不然我为什么叫他哥哥呢?」
「也、也对,啊哈哈……嗯,这样啊,说得也是。」
我与少女互看一眼,他把警棍收了起来,总算没事了。
「那我们走啰!」
她挥手道别,警察也露出和蔼的笑容挥着手。
「哥哥,走吧。」
少女牵着我的手离开,我回过头对警察低头致意。
但他并没有看我,而是看着她的背影。过了不久,我放开少女的手,抽了一根烟。
「大哥哥,你没事真是太好了,那个警察是变态。」
「……什么?」
「他刚刚一直用恶心的眼神看着我。」
我差点笑出来,但这或许不是玩笑话,他看着她的眼神的确有点异常。
「我习惯了,不过还是很恶心。」
少女继续说道,我朝天空吐出烟。唉,这么小的孩子也会在意男人的目光吗?小孩果然会仔细观察大人的行动。
「唉,鸡胸肉呢?」
少女抓住我放开的手问道。我把猫从外套里抓出来,它真是只乖猫,在澡堂的置物柜里安安静静,不吵不闹的。
「原来如此!对了,我刚刚帮上忙了吧?」
「嗯。」
「那你是不是有点认同我了?」
认同?认同是怎样?要认同她的哪一点?
「你这什么脸嘛,刚才手帕也帮上忙了啊!」
「是没错,你借我的手帕帮了我一个大忙呢,谢谢。」
我把手帕还给她。
「干嘛故意这么说,真讨厌!哇,你拿来擤鼻涕对不对!黏答答的!!」
「我才没有擤鼻涕,连用都没用。」
「骗谁啊,你看,明明就黏答答的。」
别找借口了,我把烟蒂丢到地上踩扁。
「啊!不能随地乱丢垃圾!」
「又没关系。」
「不行,绝对不行,捡起来!」
「啰嗦。」
「快捡起来!!」
她双手环胸,鼓起双颊看着我。唉,怎么这么麻烦?我捡起烟蒂,塞进口袋。
「做得好,很棒!」
早知如此,我才不要她用那么老套的方式出手相助。就算没有她,我也能顺利逃脱。
「你就快离开这里了吧?」
少女一脸认真地说道,我也同样一脸严肃认真的表情,默默点头。
「带我一起走。」
带你一起走?
「你在说什么?不行,怎么可以!你不知道我是谁,才会讲这种话,别开玩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本以为她在说笑,看来她是认真的。她是那种爱装大人以满足自我的小孩吗?我一点都不想带着小学生一起逃亡。
「我喜欢你。」
少女继续说道:
「是恋爱感情。」
恋爱感情,好久没听到这句话了,真想把这种感情远远踢飞。
「好吧,明天早上十点来澡堂前面,我带你走。」
「真的吗!?好高兴喔!那我马上回去准备!」
她脸上露出笑容,连忙跑掉:
「明天我一定会来的!不要忘了哦!这是我们的约定!!」
少女大概是想马上回家收拾行囊吧。
我将毛线帽压低,在便利商店买了牛奶和烟熏鸡胸肉,找了一个看似温暖且安全的地方,把买来的东西放在小猫方便食用的盘子上。
「抱歉,希望比我更有能力养你的人收留你。」
望着寂寞叫着的小猫,我把自己的外套弄成一团,放在小猫身边。有了它,应该多少可以御寒。
我因寒冷缩着身子离开城镇,打算走到双脚能到达的地方。
如果再跟那个少女扯上关系,我想等着我的一定是梦里的结局。
我不想坠入冥府。即使我认为这只是个梦,梦里的光景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坠落的少女,想要搭救的我。接着,我失去平衡,仿佛被吸入一般地往下坠落。
我可不想摔个粉身碎骨。
「唔……嗯嗯……」
黑夜离去,黎明到来。佐间太郎在雪屋中醒来。他一睁开眼,就看见一片刺眼的纯白,还以为自己身处医院。他感觉到异样的温暖,才发觉自己盖着天儿昨晚用的毯子。难道我睡到一半把毯子抢了过来?若是如此,那我就太过分了。还是说,她察觉我很冷,才替我盖上毯子的?
没有枕头,头的下方却十分柔软。一转头,发现LUCKY前辈睡在那里。
「呼啊……早啊……」
「……汪。」
前辈动了一下耳朵回答,它可能还想睡。
「呼啊……天儿,起床了,天亮了。天儿。」
尚未清醒的头脑瞬间醒了过来,因为发现她人并不在雪屋里。
是去散步吗?还是去解决凡人的生理需求?他现在可无法这么乐观。
因为雪屋入口的白雪染上鲜红的血迹。
雪地上留有受伤流血的人类被拖行的痕迹。如果是这样,那么流血之人便是天儿了。
「天儿!!」
佐间太郎大叫着离开雪屋,拖行的痕迹来到马路上便消失无踪。现场除了血迹之外还留有大型动物的脚印,一定是那个恶魔干的好事。
「汪汪!!」
跟过来的LUCKY前辈朝着天空大叫。仔细一瞧,有一只异样的生物正朝着灰暗云层的彼方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