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自我凝视的眼神
猫玲玲
人活着总会受伤,总会跌倒。每个人都想为过去的岁月找律师辩护。找律师辩护当然是认为自己很委屈、很无辜,最好那个律师很厉害,能够辩出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人生的法庭上得以全身而退,岂不快哉。但是山本文绪很不同。
如果说人生最后的仲裁者是自己,山本文绪经常判自己有罪,而且是罪有应得。而这个「自己」,指的经常是「女人」。这实在让人很泄气,连骂一声「男人都是智障」的机会都没有。因为山本文绪最终在意的,不是男人是不是智障,而是自己(女人)。
山本文绪一九六二年出生,大学毕业后当过三年粉领族,二十四岁开始写作,二十五岁结婚,六年后离婚,三十八岁以《涡虫》夺下直木赏,翌年结束单身生活再婚。有人把她和唯川惠一起归类于少女文学起家的「两性作家」,也有人说她是「现代OL代言人」,是反应日本OL身心状况的侦测器。我比较喜欢说,她是个「写给亲爱的你」的作家。
「你」,可能是个OL,可能是个无(待)业游民,人家的女朋友、情妇、妻子、家庭主妇、职业妇女、女儿、母亲。山本文绪写尽了「女性生态」。然而不论哪一种女人角色,山本笔下的女人总是为情所苦,不论已婚或未婚,都强烈地渴求爱情,却难以承受这样的自己。
「爱情」在山本文学世界里,经常不是甜蜜的,而且呈现「无糖」状态。想要让情况变好拼命钻营,却偏偏越往丑恶不堪的方向栽进去。几乎每一部碰触到爱情的作品,里面都交织着惊人的丑陋、狡诈、矫饰、以及大量的谎言,甚至被称为「黑暗小说」。但是很奇妙的,你很难讨厌小说里的人。因为山本文绪的小说是,自我洞察和反省并行的。那些丑陋狡诈的言行举止,其实也都成为刺向当事者的凶器。例如《流泪的终究是你》、《无糖的爱情》、《红茶玫瑰》都令人怵目惊心,《恋爱中毒》更是经典代表作,被誉为日本恋爱小说最高杰作。
每一个爱情故事里,都住着似乎知道白马王子不会来的灰姑娘,嘴巴上说平凡最好,内心却渴望着不平凡。带着睥睨的眼神看世界,内心却渴望着「HappyEnding」。尽管世界以「绝望」的眼神瞪过来,灰姑娘拼到头破血流,就算和整个世界反目成仇,也要穿着高跟鞋继续奋战,没有人能真心舍弃「灰姑娘梦想」。《凤梨彼端的幸福》可以说是这种灰姑娘的雏形之作。山本文绪更不讳言地说,这本书的女主角的个性和她最像。
除此之外,山本文学里的女性角色还有一个共同特色,每一个都渴望自由,不想被束缚,不论对方是父母还是丈夫、甚至是恋人。然而自由和孤独经常是以连体婴的形态出现,因此山本文绪不断地诘问「幸福」是什么?「HappyEnding」又是什么?
幸福如果是找到白马王子,嫁个有钱的老公,不用工作,拥有悠哉到足以享受无聊的自由,那么《沉睡的长发公主》的汐美幸福了吗?为什么她觉得受困?觉得被豢养?为什么和邻居十二岁少年的鲁夫发生不伦,又和鲁夫的父亲尼可意外出轨?
那么,如果不甘于被豢养,婚后拥有自己的工作会不会比较幸福?《有家可归的恋人们》的真弓,只是从炽热的地狱转到酷寒的地狱,最后还和老公外遇对象的丈夫茄子田上床,上了床不打紧,竟然还以负气报复的心态将这件事告诉老公。「家」是心爱的人的身边。「回家」就是回到心爱的人的身边。当已经无法爱这个人,「回家」的意义究竟变成什么?
于是我们看到《蓝,或另一种蓝》的苍子A和苍子B都离开了她们的「家」,回到「自己的身边」。
山本文绪在《结婚愿望》里这么说:
「每次去参加婚礼时,我都不禁思索一个问题,『一定要幸福喔』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结婚以前就不幸福吗?说得更基本一点,人一定非得幸福不可吗?有一点痛苦、不幸福也没关系吧。」
当幸福和结婚划上等号时,我想不只山本文绪,许多女性多少都有过「幸福的压力」。不幸福好像变成罪大恶极的事。《恋爱中毒》里有一段扣人心弦的独白:
「神啊,求求您。
不,我不要再求神了。
我自己啊,求求你保佑我。
保佑我往后的人生,不要再太爱别人。
不要因为太爱对方,绑死自己也绑死对方。
我总是把心爱的人的手握得太紧。连对方疼痛不已也没察觉到。
所以不要再让我握起任何人的手。
已经决定放弃的事,就让我彻底放弃。
决定不再见的人,就真的不再见面。
希望我不再背叛自己。与其爱别人,不如爱我自己。」
我一直认为,这段独白是山本文绪小说的原点。爱别人很难,爱自己更难。「自己」大概是最不容易相处的「别人」,而且还甩不掉。山本文绪总是极其认真的凝视自己,批判自己,和自己打起架来,毫不手软。虽然我们也看到她发周遭人事物的牢骚,但最后总是回归到自己身上来思考问题。我想,这是「爱自己」必经的历程。山本文绪的勇敢,令人佩服。
台湾在《蓝,或另一种蓝》之后,引发了「阅读山本文绪风潮」,各家出版社竞相引介山本文绪的作品,挑战同时也释放抚慰了读者的心灵。这次台湾角川书店大手笔引进了六本山本文绪的作品,《绝不哭泣》、《凤梨彼端的幸福》、《纸婚式》、《一切终将远去》、《椰子》、《樱花树》(以上书名暂译),本本精彩可期,喜欢山本文绪的朋友千万不要错过。近期内将先推出前三部。
《绝不哭泣》,大抵来说这是一部职场的励志温馨小说。山本文绪这么说:「这是我所有的作品里最阳光的,唯一一本能让人充满元气的书。」
书中描写了十五种行业的女性在职场上的奋斗身影,有花艺设计师、体育老师、百货公司售货员、漫画家、业务员、专职主妇、派遣人员、护士、女演员、计时员、银行员、游泳教练、秘书、保健辅导老师、沙龙美容师。
看到里面有「专职主妇」时,不禁让人感到山本文绪的细心。然而再往下看,看到分配给专职主妇的老公的职业竟然是「编剧」,不免令人心启疑窦,山本文绪究竟安的什么心?「才子」的妻子向来不好当,更何况「才子多风流」。可是将「主妇」当成一种「行业」来思考,这是非常值得细细咀嚼的一篇。
《凤梨彼端的幸福》是山本文绪由少女小说转型一般文艺作品,第一部大放异彩的杰作。书中描写的是粉领族在职场、爱情、友情等方面人际关系的纷争纠葛。女主角是个你我身边随处可见,任何一个办公室都有的女性基层职员。题材看似平凡,然而再平凡无奇的题材到了山本文绪手上,总是能开创出令人惊艳的崭新风景。日本的资深书评家北上次郎对这部作品赞不绝口,知名的剧作家水桥由美江也将它改编成电视剧,是山本文绪OL作品中的重要代表作。
《纸婚式》则让人再度见识到,为什么日本书评家将山本文绪的小说归类于「爱情推理小说」,甚至以「松本清张的短篇」来夸赞本书收录的八篇关于婚姻的短篇小说,篇篇惊悚骇人,却也令人低回。
〈纸婚式〉里的一段心声更是令人不胜唏嘘:
「老公已经是我的一部分。由于他不再是外人,所以见了面也不会让我忘却寂寞。我清楚的知道,能让我忘却寂寞的是『外人』。」
结婚就是要让彼此变成自己人,但是变成自己人之后却也寂寞了。这是何等残酷的事实。
「婚姻里的寂寞」或深或浅的流窜在这八篇短篇的底层。
幸福究竟是什么?「HappyEnding」又是什么?山本文绪持续诘问着。
(本文作者为资深译者,本名陈系美,译有山本文绪、江国香织的多部作品,著有《猫玲玲捡男人》等书。)
裸身仅披着法兰绒衬衫
那天当我一回到公寓,屋里便什么都没有了。
不,也不能说「什么都没有」。玄关还有鞋柜,上头也还有花瓶。我出门时随意脱下的拖鞋,仍照原样躺在走廊一角。
但是一打开客厅大门,那里却什么都没有。不论是宽荧幕电视、录放影机或音响,还是餐桌或沙发全都不见了。地面在地毯被剥除后,裸露出布满尘埃的本质地板上,只堆放着数张CD和几本流行杂志。
我面对眼前惊人的景象,只能伫立于原地,无法立刻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持续凝望着这片空荡荡的客厅。
我呆站了多久呢?当时明明不冷,背脊却在突然间窜过一阵寒意,就在那一瞬间我搞懂了眼前的情况。
同居的情人搬出去了。
我急忙打开卧房门。
果不其然,床不见了。化妆台和我一直都保留着的十四吋小电视还在,家用电视游乐器主机和游戏软体都不见了。
我尽可能让发颤的双膝使力,走到更衣间,试着轻轻打开门扉。右侧还挂着我的衣服,左侧却空空如也,地板上散落着被揉成一团,皱巴巴的床罩和枕头套。
全身力量顿时消逝无踪,我如同那一团被随意弃置的床罩,跌坐在地板上。
说「你给我走」的人是我。
所以他走了。只带走自己买来的东西,丢下我和我的东西走了。
我生平不曾像那晚哭得那么厉害过。
我那时候首度体会到「肝肠寸断」这句话的意思。我的内脏翻搅,胃里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数度丧失意识后醒来,然后又开始哭嚎,接着再度丧失意识。
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如今冷静回想起来,不过就是单纯的吵架分手罢了。当时同居整整三年,彼此彻底进入倦怠期,我和他都已经撑不下去了。事情不过如此。
失恋而已,历经五年就能重新站起来。掉了十公斤的体重,后来胖五公斤回来变得刚刚好。插画的工作也很顺利,最近还能拥有一间小小的工作室。虽然没有所谓的「情人」,倒是不愁没有男朋友,女性朋友就更不用说了。
但是,我还是无法忘记今天这个日子。事发至今一年,事发至今两年,我每年都会像这样数着。事发至今已经五年了,明年我大概也会像这样数着吧。要数上几次,才能完全忘记今天就是那一天呢?
「老师,您的电话。」
呼唤我的声音,将我从回忆的思绪中拉回来。一回头,助手恭子笑着向我递出话筒。
「是月刊SWEET的加藤,怎么办?」
「你不是都说我在了吗?」
「嗯,对耶。」
她夸张地对我耸耸肩,我接过分机,随即听见杂志编辑活力十足的招呼声。
对方打来催连载工作,还约我今晚吃饭。「好、好。」、「嗯、嗯。」,我适度应答。我也不是说特别想见他,可是今晚可能的话,就是不想独处。我本来就打算约恭子去喝一杯,不过拉他三个人一起去或许也不错。吃点美食喝点小酒,聊聊天笑一笑,换家店再继续喝,让日期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转换就好了。
就在我们随便东拉西扯时,背后的电话又响起。「广濑小姐正在接听电话」,我听到恭子的声音这么说。
我直接将话筒靠在耳朵上转过头,她正好也转向这边。只见她眉头深锁,表情似乎在发怒也像很困扰。当下,和那天一模一样的寒颤又窜过背脊。
我想不出其他还有什么人,能让恭子露出这种表情。
我总是脸上挂着笑说「不可能再见面」,但是一直以来或许都在等待这一天。
我毫不犹豫便答应他一起吃饭的邀约。我明知他是从办公室旁的公用电话打来,却刻意将碰面时间订在两小时后。
「我觉得你们别再见面比较好耶。」
当我手忙脚乱地准备回家时,恭子这么对我说。自从她到我的工作室上班后,即便我说「别这样」,还是会跟我使用敬语。当然只要脱离工作话题,她就会立即回复老友的身份和我说话,只不过她在工作室中几乎不曾触及私人话题,也从未出言干涉我的交友关系。那样的她如今瞪着我,明确反对我和他见面。
「但是,他说有话跟我说。」
「那你听了以后,打算怎么样?」
「现在都还不知道他要讲什么啊。」
「他讲什么不是都一样,你难道忘了他对你做过什么吗?」
我毫无反驳的余地。恭子望着双肩颓然落下、沉默不语的我,拿我没辄似地叹口气。然后,对我说:「不管几点都没关系,总之记得打个电话给我。」
我急忙返回从工作室步行十分钟距离的家中。
我连忙冲了澡、洗完头,匆匆忙忙的披上一件浴袍,一边走向衣橱。和老情人见面,该穿什么赴约才好?如果让对方感到「怎么打扮得这么隆重呀」会觉得不甘心,话虽如此也不想穿得太过普通。
在我逐一开启放着衬衫及毛衣的抽屉时,终于碰到「那个」。
和他共同生活时的衣服几乎都丢掉了,不过就只有那一件,有件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抛弃,收藏在抽屉深处的衬衫。我拉出那件衣服。
那是件深绿领子的衬衫。原本是他的东西,因为穿旧了,后来就被我接收当作家居服。那是件拥有高雅格纹的衣服,从他学生时代就一直被珍惜地穿在身上。
我很喜欢那件质料偏厚的衬衫。我从他那边接收时,衣领和袖日都已经脱线,不过当我悠闲自在地待在家里时,多半都会穿那件衣服。冬天就不用说了,夏天就绑在腰际,一到空调很强的地方就会把那件衣服披上。
当我坐在公园长椅上时,它就被我垫在屁股下;在居酒屋溅到烤鸡酱汁也没关系;在吵架时被用来擦拭泪水和鼻水。一脏掉就随便扔进洗衣机,隔天清早披挂在蓝天下晒干,随风飞舞。即便变得破旧不堪,那件衬衫只要一干,就会和阳光的气味一起带给我幸福的感觉。
我和他共同生活的痕迹,就只剩这件衬衫而已。其他不论是餐具、家具甚至相片,以往的种种什么都没留下来。
我试着将那件衬衫轻轻贴在面颊上,拼命压抑从内心深处涌现的情绪。
我一直以来都在等待这一天呀。
我绝对不能哭丧着脸赴约。
烦恼许久,我最后决定穿上刚买来的长裙,以及一件和裙子同样是纯白色的针织衫赴约。我在耳朵戴上小小的珍珠,穿上和衣服搭配的鞋子。
走出公寓后,我在路边拦了一辆计程车坐上去。就在那一瞬间,我发现食指的指甲油已经有点剥落。我在夜晚的计程车中,紧紧凝视颜色剥落的指尖。
这么说来,他之前对于我擦指甲油、化妆或打扮从没显露过什么好脸色。他常说比起女人味的打扮,比较喜欢牛仔裤加球鞋的我。
我当时是个刚出道的插画家,非常受到欢迎。这说来似乎很矛盾,不过事实就是如此。我当时运气很好,如今回想起来甚至是好过头了。所以,才会沦落到那样的下场。
我在美术大学就读时,就断断续续从出版社打工的朋友那边,接插图工作。那些作品某天获得一家大型广告代理商青睐,突然间就有人和我洽谈想不想试着画电视广告所使用的插图,作品后来还获得采用。与其说才华或什么东西,还比较像签中乐透。
那支针对青少年族群所设计的化妆品电视广告以及杂志广告,让委托工作如潮水般涌来。我就是在拼命消化大量涌进的工作,忙得焦头烂额的情况下认识他的。
但是,我和他真的很速配。不论是食物喜好、爱看的电影、讨厌的人的类型或是度过假目的方式都很类似。
而且,最重要的是我们的身体相当契合。倒也不完全是性方面的感觉,真说起来还比较像是紧抱着自己喜爱的毛毯或绒毛玩具。我从未感到同床共枕的他很碍事,他对我而言可说是无与伦比的寝具。只要被他这件毛毯包裹住,不论是遭遇多么烦心问题的夜晚,我都能安稳舒适入睡。而且,他对我应该也有相同感觉。
我们当时彼此相爱。
别人听到,或许会露出拿我没辄的笑容,仿佛在说「真是的」。不过,即便面对眼前这个臭脸的计程车司机,我也想大声主张。我们当时是真心相爱的,那绝对不是虚幻。
他对待任何事物的态度都喜欢干脆了当,不论生活或是人,都认为简简单单的最好。他不喜欢装饰繁复花俏的东西,也不重视表面工夫,更讨厌牵扯不清的人际关系。因此当两人一同租屋时,他说除非必要,别放太多东西。所以,两人之前各自所拥有的电器或家具,就全数卖给了旧货商。
我们打算一起住一辈子。所以,就连那台来东京时母亲特别买给我,我一直都很珍惜的双槽式洗衣机,都加以舍弃。
因为有他在,每天都很开心;因为有他在,我才能拼命工作。我当时的心思全放在他身上,不论是和他一起的生活、他的笑容、酷酷的思考方式、刚起床睡眼惺忪的双眼、他的气味、头发上整发慕斯的香味、甚至是刮胡膏的罐子。
我们两人为什么没办法天长地久呢,我到现在仍然搞不太清楚。
我明明打算小心呵护这段感情的呀。因为,他在这个世界上比任何人、任何事都还要重要。我原本都小心翼翼地避免失去他,或损害我们之间的关系。我总记得不耍任性、凝视他的眼睛思考、一起看他喜欢的电视节目开怀大笑、他看书时绝不和他说话。
但是,我终究还是失去了。
他对我感到幻灭,然后搬出去了。我束手无策,他甚至没给我任何挽回的机会。
暌违五年的他变了吗?他会带我去什么样的店呢?他打算跟我说什么呢?然后,我又想跟他说什么呢?
我一定会以无所谓的表情冲着他笑吧。就像在任何人面前表现的一样。
当我抵达约好的那家咖啡厅时,已经超过约定时间十分钟。我环顾没有多大的店内,他似乎还没到。
「明明是他叫我出来的,竟然还迟到」,我才这么想时,听到有人叫我名字而回头。
他坐在门口附近的座位仰望我,一边露出似乎很伤脑筋的微笑。
「……不好意思,没认出你。」
我不疾不徐地在他面前坐下,颤抖的双手在膝上紧紧交握。
「我真的有变那么多吗?」
我暧昧地把头一歪。不对,也不是说变了,他根本完全没变。
那时候常穿的运动服,还有肯定是那时候常穿的牛仔裤。可能是不同一双吧,不过他穿着和那时候一样的球鞋,还有发型或眼镜也都和五年前一样。
我不哭。死命下过这样的决心才来赴约真是太好了,我想。
我和他走进附近一家居酒屋。因为两人莫名地总觉得尴尬,于是走出咖啡厅后,他问「这里好吗?」
那家店和我们同居时,常去的那间只有一排柜台位置的鸡肉串烧店很像。我绝对不是说讨厌这种店,只是后悔穿一身白来。
「你变得好漂亮耶。」
点了啤酒,为彼此酒杯斟酒后,他说。
「是吗?」
「发型也变得很有女人味。」
「因为才刚烫头发。」
我们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不过我和他都没触碰彼此的工作或生活。
就这样过了三十分钟,彼此也都没话说了,我们陷入沉默。他坐在我身旁抽起烟来,而我则以筷子频频戳弄根本不想吃的烤鱼杀时间。
他五年前就是个感觉上还未脱学生气息的人,如今应该都已经三十好几了,看起来还是像个学生。不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生活充实的成年男人」。年过三十的男人穿着运动服的样子,总觉得有够悲哀。为什么偏偏是这副打扮?为什么暌违五年再度重逢是在这种店?不过,我并不想去思考个中原因。
我犹豫着该不该提起他那件唯一留着没扔的衬衫。
五年前他搬走后,我就把所有东西全都舍弃。这不是比喻,手头上所剩的家具、衣服、书或CD,总之所有能卖的东西全都卖了。
我正愁没钱,因为那时候委托工作逐渐减少。我开始和他同居的前两年,是我的事业高峰期,之后工作就慢慢减少了。
如今回想起来,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我并没有特别努力,随便画的图就能变成白花花的钞票回到我手上让我开始萌生「这行不过如此」的想法,目空一切。
转瞬间,这世界开始厌烦我的画作。主要收入来源的广告工作飞了,杂志的连载也被腰斩,就连零星的插图工作也逐渐减少。
当时,我真的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段时间不论我再怎么画,不被采用的比率却反而越来越高。即便我觉得自己已经多下工夫,却老被嫌说「每次画的东西风格都一样,我们也很伤脑筋」。
那时候,我觉得「不是单独一人真是太好了」。如果工作就这么泡汤,我至少还有他。就让他娶回家当老婆,帮他生孩子就好。我也差不多想这么定下来。画画方面也不是说完全没工作,只要想成是打工就好。
正好就在我萌生这念头的同时,他便开始以冷漠的眼神看我。人为什么能够这么敏感地察觉到有人想要依赖呢?
之前我们没结婚也不是因为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我们实在懒得理什么仪式、户籍或彼此父母之类的麻烦事,只想早点一起生活。所以,我们就这么开始同居。那生活好舒服,感觉似乎会永远持续下去。而且,他曾体贴地对我说「如果想穿婚纱,我们也可以来办场婚礼」。不过那时我拒绝了,因为我觉得已经够幸福、够满足了。
但是,他却开始睥睨我。因为我们事先约好房租一人一半,他就说什么「如果赚不到钱就去上班」。的确,这话说得一点都不错。不过,我还是觉得大受打击。
我们应该是彼此相爱的。既然如此,照理说一方遭遇困境时,另一方不是该出手相助吗?如果今天立场相反,我也会很乐意成为他的力量。
两人就在不断反覆口角的情况下,不知不觉变成每天都得大吵一架,然后就持续好几天完全不开口说话,我有天终于受不了这么大吼:「如果真那么讨厌我就走啊!」然后,他就走了。甚至连张纸条都不留。
当时,正是恭子拯救了惊愕万分、束手无策的我。
由于他把存款也全数带走,我连下个月的租金都没有。而且,没床、没洗衣机也没冰箱。
恭子对我说:「总之先把房子退掉,到我这里来吧。」一方面她那间狭小的房间容不下我带去的行李,另一方面我当下最需要的就是现金,所以决定把能卖的全都卖掉。
零碎杂货、画图工具或衣物等,靠恭子帮忙在跳蚤市场全卖掉了。一般像是旧锅子或窗帘等都卖得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只有从他那边接收的绿色法蓝绒衬衫就是卖不掉。我也曾犹豫要不要把那衣服扔掉,不过正好傍晚的风逐渐转凉,夹克也已经全都卖掉的我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披上他的衬衫。
然后,我就带着几件少之又少的随身物品,到她的房子去。
当晚,恭子哭得比我还厉害。她痛斥把所有一切都带走的他,边说边哭。她说,哪有人好过的时候就靠过来,不好过的时候就这么轻易拍拍屁股走人。我也觉得悲伤,但是一次彻底失去情人、工作以及之前居住的房子,反倒觉得干净俐落。而且我也不是完全赤裸裸的,至少眼前还有一个为了我的事情真心哭泣的朋友,和披在肩上的旧衬衫。
之后,恭子让我免费住在她房子一年多。她坚决不收租金,还对我说:「你倒不如赶紧存钱,租个自己的房子住。」
我白天在一般公司上班,晚上在小酒吧打工。就这样一点一滴地存钱,才终于能够租到只有一个房间的住处。
当我租了自己的房子,生活稍微过得去后,我马上辞掉小酒吧的兼差,慢慢开始重新画画。
暌违许久重拾画笔,我立即重新体会比起帮陌生老伯调制掺水威士忌,自己喜欢画画的程度胜过前者百倍。然后,我首度认真地学起画画。我没钱去上专科学校,所以就在街上的才艺班或市民教室学石版画、拼贴画或油画。
距今约两年前,原本如同零星小雨般滴落的工作量,仿佛一下子扭开水龙头似地全涌进来。之前合作过的人全都称赞我「画风改变了,变得强而有力」。我就这样将失去的一切,又重新赢回来。
「差不多该走了。」
只管闷头抽烟的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我望着他的侧脸。他的脸庞乍看之下很年轻,不过仔细一看,双颊的肉稍显消瘦黯淡。
他到底想跟我说什么?为什么又说不出口?
「你现在工作方面怎么样?」
我问。他缓缓朝我望来。事实上不问也已经很明白,但是如果我不帮他起这个头,他什么都说不出口。是的,人就是像这样,无须只字片语,也能明白有人想要依赖你。
「……现在,正好失业中。」
「那你是想要我怎样呢?」这句台词几乎脱口而出,不过我及时把话咽下去。
好过的时候就靠过来,不好过的时候就拍拍屁股走人。会做这种事的不只是他而已,有魅力的人自然能吸引其他人聚集,等到变得无趣了,人群也就散了。
但是,我们曾经相爱过。所以当我掉落在洞穴的陷阱时,好希望他能把我拉出去。然而,他却对于在洞穴底下大叫的我视而不见,掉头离去。
我如今,正站在黑暗庞大的洞穴旁,无语俯视仰望着我的他。
他呼唤着我的名字,我好想把耳朵捂住,掌心冒出冷冷的汗水。
我也会对掉落洞穴的人置之不理吗?我也会对他做出自己曾经承受过的事吗?
还是,如果我能尽全力把他从洞底拉出来,我们就能重新找回过去的幸福日子呢?
一回神,我已经起身。
就是因为那时候没把衬衫扔掉,才会搞成现在这副德性,我想。
俯视洞底的那一方,说不定反而更悲哀。
就变得赤裸裸的吧,我心底某个声音这么说。
表面张力
国宅决定改建的消息,是隔壁大婶告诉我的。
那位老早就住在这个拥有三十年历史国宅的大婶,也是社区互助会会长,所以她的资讯总是迅速又正确。
我因为早有心理准备,所以不觉得吃惊。不过,只要一想到「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一颗心就沉甸甸地直往下掉。
「我儿子跟女儿都已经结婚独立了,孩子的爸到退休也还有一段时间。我们家是没关系,唉,不过你们那边可就累人了呢。」
隔壁大婶看似很抱歉,声调中却透露着些许的愉悦。我暧昧地微笑,她随即压低音量说:
「改建后,租金应该会涨个两、三倍吧。像你们还年轻,只要拼一点努力工作就行了,可是这里不是有很多独居老人吗?看来,他们的意思就是『付不出钱就滚蛋』啰。」
「啊,直人,流鼻涕了。」
我对乖乖站在身旁的儿子说,一边拿出手帕,帮他擦根本没流出来的鼻涕。当东家长李家短的闲聊似乎会没完没了地拖下去时,孩子便派上用场了。儿子也很习惯,顺势配合我说:
「妈妈,我想喝热热的可尔必斯。」
「好啊,今天好冷喔。那我们先失陪了。」
我们抛下似乎还没聊过瘾的大婶,迈出步伐。然后,儿子还「哈啾」一声打了个喷嚏,他大概是真的想喝热可尔必斯吧。
当晚,我和丈夫提及国宅好像要改建。
「该来的终于来啦。」
冒出这么一句话后,丈夫便陷入沉默,然后将我做的可乐饼放入嘴里。儿子正在电视机前看卡通。
这个老旧国宅的居民以低收入户为主,房租便宜得不得了。特别是可能因为没有罚则规范,许多住户即使后来收入已经提高到一般水准仍不愿搬离。不过,大多数住户还是独居老人、残障者或是像我们家一样的低收入户。
「要去填迁入居住的申请吗?」
我谨慎地轻声询问,丈夫默默喝掉味噌汤后,放下筷子。
丈夫目前工作的地方是间小型印刷厂,由于资金不足导致办公室自动化进度落后,公司经营因此更为艰困,近两年也完全发不出年终奖金。不仅如此,丈夫的薪水微薄,就算是支付现在这笔远低于一般行情的房租,有些月份还会感到左支右绌。不论再怎么想,想要住进改建后的国宅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去申请吧。」
丈夫将脏盘子拿到流理台时,一边静静地说。
「咦?」
「我要换工作。对老板虽然要讲恩情和道义,可是日子都过不下去了,也没办法。」
丈夫微微笑着边这么说。然后,他走过哑口无言的我面前,在儿子身旁坐下。直人看都不看丈夫一眼,只管死盯着电视画面。
「……你没在勉强自己吧?」
我问。丈夫背对着我没回答,定神凝视儿子脸庞。他将手轻轻贴在儿子额头,儿子不耐地想要拨开他的手。
「这小鬼发烧了。」
我急忙起身。儿子大概知道发烧的事一被发现,父母就会不准他看电视,所以才一直假装没事吧。
儿子随即大声哭了出来。
平常不会步出社区半径一公里之外的我,每隔两周只有那么一天会搭一次电车。
那是为了带儿子上医院。儿子的身体也不是说哪里特别糟糕,只是打出生就是个孱弱的孩子。一点点小事就会立刻发烧、长湿疹,还曾经癫痫发作,长得比其他同龄的孩子还要瘦小得多。由于我们实在太过频繁出入小儿科诊所,于是那里的医师介绍我们到大医院去,儿子目前正在那里接受改善体质的治疗。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没办法扔下儿子不管,一个人跑去工作。
但是,我并没有感到不满。
只要他的身体状况不错,和儿子两周出一次远门是让人很开心的活动。上午看完病后,我们会先在医院餐厅吃午餐,然后刻意搭乘绕远路方向的山手线电车。我和儿子接着就开始充分享受那大概四十分钟的小小旅程。儿子会把鞋脱掉贴在车窗上,目不转睛地眺望窗外流逝的景色,而我则茫然眺望其他人。
平日白天的电车很空,不论是广播声音或是奔驰于铁轨上的车轮声响,听起来都仿佛由远方传来一般。屁股下方的座垫,以及投射在背后的阳光感觉好温暖。我的思绪此时开始天马行空地不断延伸。
国宅改建的消息迅速在社区中传开来。相关单位在改建期间会为大家另觅住处吗?房租大概会涨多少呢?具体改建工程会在什么时候展开呢?无止境的疑问让大家感到不知所措。
我家右边邻居就是之前提过的互助会会长,左边邻居是位独居的老婆婆。虽然她精神好到能自己走路去采买,不过我还是很担心,每天都会去找她说说话。
改建的消息似乎也传进老婆婆的耳里。老婆婆呢喃:「到时候没办法,也只好回故乡的儿子家中,麻烦他们照顾了。」我沉默颔首。若老婆婆真的受到那边欢迎,如今应该也不会一人独自住在这里。但是,老婆婆也只能去那了。
我一边感受电车令人愉悦的摇晃,慢慢闭起双眼。阳光残影时现时隐地横向穿越眼睑之中。
我无法回到故乡。也不是说不能回去,而是已经没有地方回去。而且,丈夫都说要换工作了。在这种不景气的情况下,离开东京更找不到工作吧,尤其是在我老家那种乡下地方。
我想起一直生活到十五岁的故乡,我的思绪最后总会回到那里——一个绿意盎然、人烟稀少的村子,以简陋铁皮屋顶搭成的家。可见猫头鹰低沉的鸣叫和满天繁星。暴风雨的夜晚,后山仿佛鬼怪般的吼叫总让我胆战心惊。
此时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因此睁开眼睛,眼前站着一名男子低头俯视我。那是个穿着体面,似乎的确在哪见过面的男子。
「好巧喔。」
他微笑说。原本望着窗外的儿子回头,问我「他是谁啊」。
「……妈妈的哥哥。」
我仿佛说服自己一般低喃。
我有多少年没见过哥哥了?
有听说他在东京,可是从没想过要去找他。
比我大两岁的哥哥,和我一样是在国中毕业时离开老家,因为通学范围内没有高中可读。在那之后我们就不曾见面,所以已经超过十年了。
「亏你还认得出我呢。」
我们在咖啡厅相对而坐,我问哥哥。
「怎么不认得,你没什么变啊。」
「哥哥倒是变了很多。」
「是吧。」
好像很不好意思的哥哥无言地啜饮咖啡。他穿着一身做工高级的西装,比以前胖多了。虽然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鞋子也擦得光鲜亮丽,莫名地感觉就是不像个规规矩矩的上班族。是因为那支大金表的关系吗?
「……不好意思一直都没联络。」
哥哥似乎很尴尬地说,我闻言摇摇头。
「不要紧,你别放在心上。」
「听说妈妈死了?」
我眼睛稍微睁大一些。
「你知道了?」
哥哥点起烟,但是注意到正在吃圣代的儿子,又把烟在烟灰缸里按熄。
「去年隔了好久总算回去一趟,那时候听附近的人说的。」
「啊?回去,你是说回家吗?」
「嗯,我们家还在,不过都已经破破烂烂了。」
「我还以为早就被拆掉了。」
「那种东西放着不管,自然而然就会自己坏掉,也没必要花钱去拆。」
我们轻笑一会儿。
「不过,听说好像是脑中风走的?我还想说她一定会自杀死掉呢。」
「对呀,看起来就像是个以自杀为嗜好的人嘛。」
「就是嘛,那可是她以前的兴趣呢。」
要是让别人听见这样的对话,肯定会大惊失色,我想着不禁笑出来。
如今回想起来,母亲那时候大概是重度忧郁症吧。她和父亲是相亲结婚,在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生下两名孩子,代替那个美其名赴外地工作,偶尔才会寄钱回家的父亲,几乎不眠不休地打工挣钱。但是有一天,她一脸疲惫万分地拿起厨房菜刀,就往手腕切下去。那次虽然没什么大碍,不过从此只要大家一不注意,母亲便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切割自己的身体。
就在我为了上高中离开家的同时,母亲也跟着回娘家去。她之前可能是想说至少忍耐到我上高中吧。
自此之后,我就没再和母亲见过面。听说母亲回到娘家后,症状也没有好转多少。我们彼此连一封信都不曾通过。我当时上高中的学费以及住宿舍的生活费全仰赖母亲娘家资助,却完全没想过要去探望母亲。
听来虽然冷酷,但是我真的不是很喜欢母亲。母亲不论任何时候总是唉声叹气,说什么「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为什么就只有我境遇这么悲惨」。
「小学已经废校了。」
儿子此时插嘴问:「什么是『废校』?」圣代一吃完,大概就开始觉得无聊了。
「意思是说学校没有了。」
哥哥眯起泡泡的双眼回答。
「为什么会没有了呢?」
「因为大家都不在那里啦。」
儿子没有继续追问「为什么」,满脸无聊地在桌下晃动双脚。
「可是,你怎么想到要回去呢?」
因为老友的婚礼或丧礼吗,我心底想着这些理由一边问。哥哥于是以自嘲口吻,嘴角上扬笑着说:
「嗯,就土地啊……应该说,想看看后山那里情况怎么样。」
哥哥暧昧地说。我立即会意过来,接着说「我差不多该回去了」,一边起身。哥哥在分手时给我名片,他说如果遇到什么麻烦,记得要打电话给他。但是,哥哥没问我的联络方式。
时间接近傍晚,我和儿子站在人潮逐渐增加的月台上。哥哥的名片上只写着手机号码。他回乡下去,一定是为了去评估土地的资产价值吧。竟然会到没打算再回去的故乡,找找看有没有值钱的东西,他目前必定相当窘迫。
突然间,我感觉胃部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往上冒,不由得紧握儿子的手。只见直人以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仰望我。
「妈妈?」
「抱歉,妈妈,好像……」
不太舒服,当我想要继续这么说时,已经瘫坐下去。我听到站在身旁,像是粉领族的女孩慌慌张张地大叫:「站务人员!」
我如果有事和丈夫商量,一般大概都会选在晚餐时。不过那天,我一直等到孩子睡着,丈夫洗完澡后才坦承相告。我本来就觉得他一定开心不起来,和他接获之前好不容易拼到最终面试的那家公司,所发出的不录用通知相较之下,他的表情比那时候还要痛苦。
「这时候是不可能的。」
我对于丈夫的回答,答道:「我明白。」我早有心理准备,所以光听到这句话,其实就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实在没有自信。」
当我拉开儿子正在睡觉的和室拉门,准备睡觉时,丈夫在我背后呢喃。
「光是直人一个人,就不知道有没有办法好好供他念到大学了。我实在是没有自信。如果再多一个人,我……」
「那样的话搞不好就活不下去了」,他似乎是想继续这么说,不过终究没说出口。
「不要紧,孩子再生就有了嘛。」
丈夫僵硬地点头。
「晚安。」
「……晚安。」
我钻进儿子身旁的被窝,闭上双眼。我听着儿子平稳的气息,随着进入梦乡。
出乎意料的,堕胎手术简单迅速地结束。我觉得一分钟前才刚打麻醉,一回神一切都结束了,我人也已经躺在病房的床上。
护士发现我苏醒,立刻温柔地说:「先躺好别动喔。」
社区旁这间小型妇产科的单人房老旧又狭窄,不过暖气很强,感觉很温暖。
就算护士小姐不说,我也还没办法起身。并不是说哪里痛,身体的倦怠感反而让整个人觉得很舒服。
在恍惚之间,隐约浮现故乡景色。小学废校了,哥哥是这么说的。也难怪,因为我毕业时,全校学生只剩下五个人。
在那个没有产业也没有观光景点的村子里,已经没有人继续留下来了吧。只剩下被遗弃的房屋,在悠长的岁月间彻底老朽毁坏。日本到底还有多少像那样的小村落或小城镇呢?然后,人们就像是顺着小河随波逐流的竹叶小船,被冲到大河去,一艘艘地堆叠在大街上。所以,现在路上才会到处人满为患。如果老旧国宅不改建成更大、更新的住宅,实在难以容纳这么多人。
随波逐流、层层堆叠、几乎满溢的人们。在这个地方,是不是就连孩子都已经成为一种奢侈品。如果这边溃堤,人又会继续流向哪儿去呢?我今后又会流向哪儿去呢?
妈妈,听到有人轻声呼唤,我睁开双眼。眼前是儿子以及老婆婆俯视着我的忧虑脸庞。
「我和这孩子都好担心,所以才……」
老婆婆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今天将儿子托给隔壁老婆婆照顾,来之前还拜托她说「傍晚就会回来,所以别到医院来」。
我露出微笑。儿子阴郁的脸庞顿时展露光彩,然后仰望老婆婆,老婆婆也笑着对他点头。
但是,丈夫并没有照我的要求到医院来。
后来,丈夫将要任职的公司好不容易确定下来,我身体状况也逐渐好转,日子一如往常俐落稳定地流逝。
冬天时,儿子有一次因为发烧到四十度,连续两天烧都退不下来而住院。看着医师似乎难以应付的侧脸,我也做好最糟糕的心理准备。然而就在春天降临的同时,儿子随之康复。「身体大概都有抵抗力了吧」,医师说。
当儿子在撒满春天阳光的窗边翻阅绘本时。
「妈妈,我跟你说喔。」
我停下折衣服的双手,望向直人。
「我想养猫。」
他指向最爱的动物绘本说。
「那是不可能的,我们这边是公寓耶。」
「为什么公寓就不能养呢?」
「我们这里是五楼,要是小猫咪想到外面去,不就会摔下去吗?」
听到这样的藉口,儿子认同地说了句「这样啊」。然而就在我松一口气的瞬间,儿子又这么说出口:「那我们到神社去看流浪猫嘛。」
我们以前散步时,在神社后方发现一个大批流浪猫聚集的地方。我想一定有人固定在那里喂猫吧。
「嗯」,我沉吟。光看猫是没问题,不过如果有小猫咪,儿子一定会想要吧。要是说不行,又说不准他会不会乖乖听话。
「妈,有没有流浪的人啊?」
儿子突如其来地这么问。我眨眨眼,然后微笑。
「有啊。」
「真的?」
「要去看吗?」
「嗯。」儿子大大点头。
儿子藏在我的裙子后方,窥探状况。
在偌大的车站地下道,游民以纸箱做成的床睡在那里。两个人、三个人,那头还有四个人、五个人。我和儿子伫立于地下通道,凝视他们。看都不看他们一眼的过往行人,对于伫立于原地的我们,投予可疑的视线。
「这些人就是流浪的人啊?」
儿子似乎很害怕地问。
「是呀。」
「好臭喔。」
「流浪猫也会臭呀。」
我一说,儿子便颔首。
「他们会不会跟谁要饭吃呀?」
虽然害怕,他仍以充满好奇的双眼仰望我。
「妈妈也不知道耶。」
「是不是给他们一点东西比较好啊。」
「可是,妈妈什么都没带。」
儿子翻找自己的口袋,然后拿出一颗糖果。接着他缓缓靠近一名游民,随即将手上的糖果扔出去。
对方慢吞吞地张开双眼,打量确认我们后,似乎很害怕直往后缩,紧接着笨拙地起身离开。
「走掉了。」
儿子似乎很遗憾地说。
「差不多该回家了吧。」
「我想再看久一点。」
「直人也想当流浪的人吗?」
儿子露出稍微思考的神情。
「妈妈呢?」
被这么一反问,我为之语塞。
「和直人在一起就没关系。」
「我也是,爸爸也要在一起,不然不要。」
儿子以天真无邪的脸庞凝视我。他是以一个孩子自己的方式,顾虑到我的心情才这么说?还是真心话呢?我不知道。
「是啊,三个人在一起就不孤单了。」
我说着,牵起儿子的手迈出脚步。然后,我逐一望向睡在地下道的每个游民的脸庞。最近,也有很多女人。
刚到东京来的时候,我曾在这里看到一个很像父亲的人。那名当初说要外出赚钱,却从此一去不回的父亲。然而,我根本不想试着出声攀谈。因为如果发现那真是父亲,我应该也会变得想要唉声叹气。
如果真变成那样,就活不下去了。
随波逐流后聚集的人潮,我们正处于杯子的最边缘,一旦像母亲整日唉声叹气,一定会立刻溢出摔落杯缘吧。
儿子开始哼起卡通歌曲,我也跟着轻轻哼唱,儿子很开心地转向我。蓄积于眼角的水滴仅止于微微摆荡,闪耀光芒,并未滴落。我们甩动牵在一起的手,朝车站走去。
心中总有一把裁缝剪
「桌面有够乱。」
突然从背后被这么一念,我循声回头,看到柚木亚纪子双手交叉在胸前,俯视这边。
「啊?」
「小柴的桌面为什么会这么乱啊?」
说是生气嘛,感觉上还比较像是很想解开无论如何都难以理解的疑问,才开口质问。
「哪有什么为什么啊。」
「为什么不整理呢?」
「……我天天都想整理呀,只不过……」
我以露骨的反感语调说。只要每天认真工作,管你是桌面脏乱或是连续好几天穿同一条裤子,那全都是个人自由。
「你看,像这种东西不要了吧?快丢掉啊!」
她拿起放在高耸文件堆最上面的一张传真纸,想要揉成一团。我慌慌张张地制止她。
「你在做什么啊,也没问过我。」
「把这东西丢掉啊!」
「所以说不要随随便便丢人家的东西啊。如果是重要的东西怎么办?」
「如果是重要的东西,就不要这一张那一张地整天乱扔在桌上。你看,这里为什么还有个脚印啊?」
她摊开被揉成一团的纸张堵向我。上头的确有个形状清晰的脚印。
「不就是之前掉到那边去,不知道被谁踩到,可是对方又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扔,所以只好很亲切地帮你捡起来放好的啦!如果真是需要的东西,为什么不放好?如果是不需要的东西,又为什么不扔掉呢?」
她所说的话完全正确。虽然气恼,我还是道歉。
「真是不好意思。」
「之前拜托你的照片呢?」
她劈头冒出这么一句和原先话题毫无关系的话,让我愣了好半晌。
「啊,是、是滑雪场的照片吧?唔,我是在早上拿到的,然后……」
我拨开层层叠叠的资料以及文件山,翻找褐色信封。那是下期杂志要广告的新滑雪场照片,她仿佛打从心底拿我没辄似地大大叹口气。
「请等一下,刚刚还在这的……」
「拜托你明天早上之前可务必要找到啊,还有顺便也把桌子整理一下吧。」
她说着,转身背对我,然后走出门离去。我大声咋舌,一屁股用力坐到椅子上。
「柚小姐说得对。」
正在对面办公桌工作的打工女孩随即嗤嗤发笑,一边这么说。
「是吗?桌子才乱一点就唠叨个没完。就是因为做了一大堆工作,所以才会变成这样的嘛。我哪有时间整理啊。」
「是没错啦,不过柚小姐才不是那种会为无聊事情随便生气的人。她是实在看不下去,才会说话的。」
我姑且点了点头。也对啦,这或许也乱得太过分了。
前面和左右的资料堆积如山,放在脚边的纸箱也已经满而溢出,想当然尔桌子里头塞满各种物品及纸张,好不容易才勉强空出来的桌面中央被留言便条纸或传真纸占据,不把那些东西拨开就没办法让电话重见天日。顺带一提,当我要写字的时候,还得把最上层抽屉拉出来,在上面垫一层板子写。
我们这间邮购公司算是业界的中流砥柱。我进公司的前四年都负责柜台业务,三个月前被调到总公司这个负责制作持卡会员会刊的部门。
编辑部成员包括课长、柚木亚纪子和我。平常虽然也有利用打工族或自由作家这些人力,不过负责企画编辑的就只有她和我,即便只是一本小册子,也够我们忙了。从来没有杂志编辑经验的我,说实在的处理起来是有点兵荒马乱,桌面上的惨状多少真实反映出我目前处境。唉,整理、整顿这档事对我而言原本就是苦差事就是了。
「……来稍微清一下吧。」
首先,必须先把应该被埋在某处的照片给挖出来,然而就在我伸出手的瞬间,堆积如山的资料被我的手肘一碰,开始摇摇欲坠。我急忙压住,不过那座山仍旧唏哩哗啦地崩落到隔壁柚木亚纪子的桌上。
我的纸屑就这么散落到她什么都没放,整齐又干净的桌面上。
隔天我一到公司,只见柚木亚纪子背对着我站在我的桌子前。仔细一看,她正在窸窸窣窣地一会儿翻文件,一会儿开抽屉。我皱起眉头。
「早安。」
我静静从她背后靠近,刻意在她耳边说。她吓了一大跳,双肩打了个颤回头。
「如果要找照片,我已经找到了。」
我摆明就是要挖苦她。
「我又弄丢什么东西了吗?」
「不好意思,你过来一下。」
她无视于我的挖苦低声说,同时以眼神示意小会议室的方向。我耸耸肩,跟她走进会议室。
在折叠椅上就座后,她欲言又止,又仿佛在犹豫什么似地叹气。难得看她这么拖拖拉拉的样子,我不禁诧异地心想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柚木亚纪子虽然和我同年,不过我上大学前重考两年,所以她比我早两年进公司。据说她在同期中的优异表现可谓鹤立鸡群,现在都已经拥有「代理课长」的头衔了。
但是她的外貌,和光听传言所想像的那种充满女强人感觉的女性有点出入。土气的套装,加上平庸的发型、普通的化妆,丝袜脚踝处莫名地就是有点松弛,不论再怎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起来只像「毫不起眼的一般粉领族」。她在极为偶尔的情况下,也会像昨天那样发脾气,然而平常待人处事相对而言都很冷静平稳。虽然也有传说她至今已经逼走五名打工生,或是在和课长搞外遇,可是看不出来她会那样。
她算是我不知道该怎么相处的那种人吧,我望着她平凡的侧脸这么想。高中时,班上成绩最好的女生就是像她这种人,总是淡然地用功念书、淡然地名列前茅。我忘记是什么时候了,那女生某次关于「我搞不懂在确定范围的考试中,拿不到九十分以上的人是怎么回事」的发言,还在班上引发讨论。
「你应该不清楚门票的事吧?」
被这么唐突一问,我顿时回过神来。
「啊?」
「你没开过我的抽屉吧?」
那问题让我瞠目结舌,乱开人家抽屉的应该是你吧。
「我怎么可能开你的抽屉啊。」
我老大不高兴地说。
「说得也是,你也不知道钥匙放在哪里。」
「到底什么事啊,请你解释清楚好吗?」
在我催促下,她才说明事情始末。我们在上个月的会刊中已经预告,将抽出十名会员,致赠最近大受欢迎的摇滚乐团演唱会门票。由于在东京只有一场公演,可说是相当贵重的门票吧。那门票是她用尽门路才弄来的。
她昨天去拿门票回来后,就直接放进上锁的抽屉。可是今早来公司打开一看,十张门票却全都不翼而飞。
「你不是上锁了吗?」
「可是像印花税票和磁碟片也全都放在里面,我都有告诉那些女孩子钥匙放哪里,以免我不在时抽屉打不开。」
「这样上锁也没意义啦。你为什么不放保险箱呢?」
我一说,她便低头咬嘴唇。平常表情没什么变化的她,流露出的懊恼神情让我吓了一跳。
「你知道昨天有谁留在公司吗?」
「这个嘛,我大概七点走的……所以留下来的应该还有课长、布施和西川。」
我刚说完,随即头一歪。
「等等,柚小姐你确实有把那些票放进抽屉里吗?」
「确实放进去了呀。」
「有没有可能是柚小姐你自己搞错,放到别的地方去呢?」
她露出一副没想到我会这么说的神情,断然说道:
「怎么可能是我弄丢的嘛。」
这种说话方式立即惹得我怒火攻心,她到底是把自己想得有多完美,完美到可以这么明确断言啊。
「我明白了,谢谢你。」
她说着起身,正准备迅速离开会议室。
「等……等等、等等。」
我慌慌张张地阻止她,只见她似乎很不可思议地望向我。
「你是明白什么了?」
「犯人啊,就是布施啰。」
她再次斩钉截铁地断言。
「为什么啊?」
「最后剩下来的不就是课长、布施和西川吗?不可能是课长偷的,而西川又不知道钥匙放在哪里呀。」
「你别一口咬定是她嘛。隔壁总务那些人也都有留下来啊。」
「总务那些人怎么可能知道我桌子里有票呢。就是布施了啦,她那个人很像会做这种事。」
她扔下这么一句话随即迈开脚步,我急忙抓住她的肩膀。
「等一下啦!」
「什么事?」
「如果真是布施,你打算怎么样?」
那个布施,正是告诫我「柚小姐才不会为了无聊事情随便生气」的打工女孩。她只有二十岁,虽然染褐发又顶着一脸显眼的珠光妆容,可是我觉得她是个很单纯的好女孩。
「什么怎么样,叫她还我票,然后报到人事那边去呀。」
「喂、喂、喂。」
我深深叹息。
「我们说话稍微和平冷静点吧。如果真是布施,她就不能继续待在公司里咧。」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她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地说。
「做出这种事情还被原谅才奇怪呢。」
「可是,如果搞错的话怎么办?」
「不会搞错的。」
「如果搞错,柚小姐也会信用扫地喔。」
这句台词拖住她即将迈出的步伐,我双手在自己面前合十。
「柚小姐,你就先看在我的面子上,从宽处理吧。」
「我为什么一定得看小柴你的面子啊?你和布施在交往吗?」
「怎么可能!」
「那你为什么要袒护她呀?」
完全搞不清楚个中原因的她这么质问我,我再次深深叹息。
但是那一天,布施并没有出现在公司,而且还任意旷职。我制止怒气冲冲只想去向课长报告的柚小姐,傍晚时我们试着去拜访布施的住处。
她果然如我们原先所预测地不在家,就算在外头打电话,也都只有电话答录机应答。我因此提议先去吃晚餐,边吃边等她回来,两人因此一起走进附近一家居酒屋。
我们有那么一阵子就在尴尬的气氛中喝啤酒,吃小菜。如果再这么继续沉默下去,似乎只会更尴尬,于是我拼命找话题聊。
「柚小姐你学生时期的成绩很好吧。」
其实聊聊工作上的事就好,我却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聊起这些。她迅速往我这边瞥了一眼。
「为什么这么问?」
「也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和我高中时,班上成绩最好的那个同学感觉很像。」
她出乎意料地发出嗤笑。我看见她的笑脸,稍微松一口气。她果然还是蛮可爱的嘛。
「小柴以前成绩很差吧。」
「算吧。」
的确正如她所言,我成绩好的也只有体育一科,其他所有科目都是低空掠过及格边缘。
「作业之类的,也常忘记写吧。」
「嗯,是啊。」
「成绩好的大概也只有体育,而且高中毕业后总算发现好像不上大学不行,这才开始用功念书的吧?」
我虽然点头,心里却想「其实也用不着说得这么明吧」。
「你小时候应该有收集什么东西吧?像邮票或是怪兽玩具之类的无聊东西,但是总是一下子就玩腻,然后又开始收集其他东西。然后那些东西直到长大成人还是舍不得扔掉,全都塞在壁橱里吧。」
她的语调转趋严厉。
「你的房间应该很脏乱吧,你也搞不清楚上次到底是什么时候打扫过吧。书还是CD买来就乱扔,其中有些根本没开过,杂志或报纸散布在从来没收过的万年床垫上,前几天吃完的便当盒什么的也都直接扔桌上吧。」
我用手指揉揉眉间。
「你这话该不会是在酸我吧?」
「是啊。我再去打给布施看看。」
她吐出这么一句话后,起身走向公用电话。我筋疲力尽地目送她的背影。与其被说成那样,还不如被直接当面说「我最讨厌像你这样的男人」反倒痛快。
「还是没人接耶,喂,她该不会是假装不在家吧。要不要再去看看?就说是送宅配的骗她开门,你看怎么样?」
柚小姐一回来便双手插腰说,我用双手撑脸一边凝望她。
「你是真的怀疑布施啰?」
「怎么这么问?不然是谁偷的呢?」
「反正你就是没办法相信她就对了?」
「能不能相信,光看就知道了呀。小柴你可能不知道,那个女孩子以前就出过问题。不但电话应对态度很差,拜托她的工作也没好好做。」
我呻吟着一边抱头。
「或许是啦,可是我觉得那个女孩子看起来不坏。」
「是啊,毕竟你是个连需要或不需要的东西都没办法判断的人嘛。」
一方面或许是喝醉了吧,我一股气直冲脑门,恶狠狠地瞪向她。
「啊,没错。我哪像你啊,不管任何事,不需要的就爽快地直接扔掉,你这种人就是活得这么干净俐落嘛。」
她哼声发笑,把脸撇向一边去。
「你总是合情合理、正派出色啦。只不过,这种女人为什么会搞外遇啊?那个课长可是到处对女人出手耶。很有看人眼光的女人,怎么会跟那种人交往呢?」
眼看着她的脸色转趋僵硬,一张脸红到耳根。
完了。本来只想套她话才试着随口说说,不过好像被我歪打正着说中了。
「对不起,我,说得太过分了……」
「我再到布施家去看看好了。」
柚小姐抓起帐单,虽然强装镇定,语尾却稍稍颤抖。
「小柴你可以先回去。」
「我一起去。」
「因为我早就认定布施是犯人,所以不放心我一个人去?」
她以讨人厌的方式,嘴角一歪笑了。而我完全没回嘴。
当我们抵达时,布施房内的灯已经亮着。按下门铃,无须佯装宅配人员大门便开启。出来应门的她一见到柚小姐和我,立即双眼圆睁,我们都还没说半句话,就已经放声大哭。
布施整整哭了两小时,才终于停止哭泣。我又哄又劝的,好不容易才让她平静下来。在这期间,柚小姐也没去泡茶,只是面无表情地冷冷望向这边。
当布施断断续续道出关于门票的事情时,已经是深夜了。
因为她交往的情人挥金如土,最近似乎都举债度日,所以尽可能想帮他凑点钱。她知道柚小姐桌子里放有十张演唱会门票,想说把门票卖掉就有钱拿,才忍不住出手了,她哽咽说道。
「那门票呢?」
我一问,她就从抽屉拿出一个信封。打开一看,十张门票好端端地放在里面。我把那东西交给柚小姐。
柚小姐缓缓起身,我本来还以为她会说些什么,不过她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慢吞吞地走到玄关穿鞋。
「柚小姐。」
我从背后叫她,但是接下来却无言以对。
她也没回头,只是静静地打开门,然后又关上门。接着大门传来「喀嚓」一声压抑的声响。那听来像是柚小姐再度割舍掉另一件不需要事物的声音,我不禁摇摇头。而布施还是一样持续哭个不停。
如果被报到上面去,只是约聘人员的布施应该两三下就会被炒鱿鱼吧。又或者,是她自己会请辞呢。
我本来一颗心悬在半空中,猜想到底会发生哪种情况,结果不论哪种情况都没发生。事发一周后,布施仍旧照常上下班,柚小姐或上司的态度也没有什么改变。
我也想找柚小姐把事情问清楚,不过她或许是在躲我吧,莫名地就是找不到两人独处的机会。唉,不论如何,至少柚小姐没向课长,也没向人事部报告布施的事情。门票也都顺利找回来了,她这次总算没把不需要的人揉成一团,直接扔到垃圾桶去。
大厅里的人在午休时间变得三三两两,我发现布施一个人坐在那看杂志,于是出声叫她。
「前些日子给你添麻烦了。」
她开朗答道。
「嗯,柚小姐好像没跟任何人说。」
「对啊,好像是耶。」
布施稍稍耸肩,一边笑了。
「我本来就觉得柚小姐一定会原谅我的,因为她人很好嘛。」
她歌唱般地说。我不禁凝望她天真烂漫的脸庞,她到底有没有在反省?这副单纯无邪的样子是怎么回事?我莫名地开始觉得不愉快。
「啊,丰田课长。」
她对看来像刚吃完午餐回来的课长出声。课长回过头,一看是布施就笑嘻嘻地往这边走来。
「柚小姐刚刚在找你喔。」
「喔。」课长沉吟。
「那无所谓啦,我看我们两个去喝杯茶吧。」
我默默凝视两人的交谈。
「讨~厌啦。」
「为什么?好无情喔。」
「课长,你的宝宝不是刚出生吗?这么花心不行喔。」
「就是因为刚出生,所以才想花心呀。」
哈哈哈,布施放声大笑。就在那一瞬间,我在无意识间抬起手。
掌心似乎窜过一阵火辣的疼痛感,还听见女孩夸张的惨叫声。一回神,我已经把布施打倒在地上,手腕被课长抓住。我自己也吓了一大跳。这还是我生平头一次对女人动手。
「你干什么,小柴,怎么可以对女孩子施暴!」
就在课长说出这话的同时,我的拳头也飞向课长嘴角。背后有人大声叫唤我的名字,好几个人对我伸出手,想把我制伏。
我在莫名其妙的情况下一边狂暴怒吼,企图挣脱大家的手。
「你们所做的事不是暴力吗!」
柚小姐平日毫无表情的脸庞、整理得干干净净的桌面、颜色土里土气的套装。那是她用来保护身体,免受看不见的暴力伤害的盔甲,那把大裁缝剪一直以来所剪断的东西或许并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的感情。
我在人群那头看见柚小姐远方小小的脸庞,那脸庞似乎随时都会哭出来。
我在推挤压迫下陷入一团混乱,此时的我真切地想,柚小姐若能为我哭泣就好了。
我简直像孩子耍赖般持续撒野施暴。
不完全自杀手册
新年假期时,母亲过世了。
正确来说,是在年底三十号黎明。感冒恶化导致肺炎,一方面是因为上了年纪,母亲就那么干脆地撒手人寰。住隔壁城镇的舅舅赶来,代替茫然不知所措的我,把所有大小事全都处理好。我们当晚就在附近寺庙守灵,隔天举行丧礼,总算赶在年底前勉强把这些仪式全办妥。
剩下的事情,因为母亲的弟弟,也就是舅舅说要帮我处理,我也顺势接受那份好意。旧的一年才刚过,我年初没拿母亲的遗物或照片,就从乡下回到自己的住处。我后来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照常上下班,所以周遭旁人也不知道我的母亲去世。
我也不是说回来前就下定决心,要把一切当作秘密。只是和大家打照面时,「不说也无所谓」的心情不禁油然而生罢了。
我在大学应用化学系的研究室工作,担任助手。这里的工作人数和普通公司相比大概少得多,不过每个人各自负责不同研究,对于任何事全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感觉。大家在台面下为了争夺助教授之位,会彼此扯后腿、嫉妒他人的论文评价等,总之是各怀鬼胎、动作频频,不过那些对于根本就不是人家竞争对手的我而言,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本来想至少向教授报告家人的不幸消息,不过当我踏进校园的同时,那样的念头顿时消逝无踪。
对我而言,这种事感觉上和报告「我在寒假失恋了」没什么不同。把私领域的事情带到公领域谈论,然后获得礼貌性的慰问或形式上的奠仪,末了还得去跟人家道谢,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负担。
反正,我不久之后也要死了。
这事我早就已经决定,等到父母双亡就自杀。
我本来以为还得等一段时间,没想到提早解放的时间就这样降临。都到了这种时候,麻烦事就免了吧。
当然,现在立刻死也好,今晚或明早死也好。但是,帮我筹备葬礼的肯定是那个大好人舅舅。麻烦人家这么多次也不好意思,所以我决定配合母亲的七七四十九日才死。
还有半个月。我茫然心想,该怎么打发这段不长不短的时间呢?
年底的考试已经结束,少了学生踪影的大学校园冷冷清清,鸦雀无声。
研究室除了因个人研究主动到校的人之外,也全开始休假了,我们那个认真硬朗的教授也都在为那些尚未确定工作的专题生,频频接触属意企业,或是参加个人主持的读书会,鲜少在研究室露面。
所以,其实可以用像是「感冒」这种权宜藉口休假的,人生所剩无几的日子再怎么说也不应该窝在工作地点,到其他地方度过或许比较好。
可是事到如今,也不可能想到海外或什么地方挥霍旅游,即便如此整天待在那间住了这么久,都已经住腻的房里又觉得意兴阑珊。结果,我只好一如往常地来到研究室,穿着有些肮脏的白袍,失神眺望窗外。
我从研究室窗户俯视停车场,有个学生正在那一头的空地玩滑板。今天几乎没什么车停,他还把板子组成类似跳跃板的东西,热衷地练习。
「桃井小姐。」
听到有人从背后叫我,我一回头,看到教授面带笑容站在那边。他没穿白袍也没穿西装,却是一身看来老旧的毛衣。是因为他的年纪吗,这样的打扮总让人觉得寒酸。
「咦?不是已经放假了吗?」
「只是想来露个脸而已……你今天也休假吗?」
这个六十好几的教授不论说话语气或交际身段都很柔软,所以看来很温和。可是细听他谈话内容却很辛辣,常常像这样刻意挖苦来上班,却没打算进行任何实验的落后研究员。
「唉,算了。你看来没什么精神耶。」
教授在我回答前便这么说。我内心只觉得懒得搭理,视线随之低垂。
别人哪可能知道你有精神或没精神。更何况是教授,怎么有办法察觉我的心情啊。这可不是纯粹修辞技巧,我真的是宁愿死,也不会跟这个人说亲人过世的事情。
「啊,是星野。」
教授不经意地望向窗外,满脸堆着假笑说。
「那种长头发,现在好像很夯耶。」
勉强使用年轻人用语的教授,感觉上似乎有些讨好,我并未回答。
「太宠学生的话,对学生可没有好处喔。」
不论他说什么,我始终沉默以对。他大概是觉得没辄吧,教授说着拍拍我的肩膀后,便走出研究室。
我目送布满赘肉的背影离去后,视线又回到窗外,看着那个「长发星野」。就在那一瞬间,他随滑板凌空跳跃,然后摔了一大跤。
我不自觉地将脸庞凑近窗户。趴在混凝土地面上的他,好不容易才爬起来甩甩头,我也松了一口气。
星野双肩下垂,直接坐在地面上查看右手肘和手指甲,好像是受伤了。
我走向自己的桌子,打开抽屉查看。我记得里面应该有放几片OK绷才对。我翻开文件或笔记本之类的东西,终于发现一片OK绷。
这或许是老天爷赐给我的最后机会吧,我心想。
「嗨,小桃老师。」
我一走近,直接在混凝土地面上盘腿而坐的星野,仰望我这边,右耳耳环一边闪耀光芒。我默默拿出OK绷,他随即睁大双眼一边接下。
「怎么搞的?怎么这么亲切呀,老师。」
「我从上面看到你跌得很惨。」
他笑着说「谢啦」,然后低下头去。北风在那时抚上我的脖子上让我顿时打了个寒颤,我环抱穿着白袍的双臂问。
「你已经考完了吧?为什么还每天到学校来?」
「老师你还不是每天都来。」
「我是因为在工作呀。」
「我是因为闲闲没事做呀。」
他仿佛回避问题似地笑了。星野是我们教授所主持的专题小组三年级学生,他和时下一般年轻人一样,是个无忧无虑的大男孩,刚开始交出去的报告被教授打回票时,就跑来跟我这个助手哭诉。之前理应是突破层层难关,好不容易才考进这所大学,但是他却只会写些让人难以置信的幼稚文章,拿他没辄的我只好从零开始教他写报告的方法。此外,有时候像是什么考前猜题,或其他科目的功课,只要他来拜托,我也都是有求必应。他好像还把我帮他的那些东西,以收费的形式提供给朋友,教授也发现这个现象,所以才会像刚才那样挖苦我吧。
「明明都放春假了,你不去滑滑雪,或回老家看看吗?」
「我晚上还要打工啊,滑雪是下礼拜才去。」
「你也玩滑雪板吗?」
「玩啊,前年开始玩的。啊,贴不好耶,老师。」
他光用左手没办法顺利把OK绷贴到右手,所以像个小学生嘟起嘴,向我递出OK绷。我在星野身边蹲下,帮他将手指甲那边的擦伤用OK绷贴好。我竟然会为这种事情开心,看来我还是跟国中那时候没两样,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老师。」
我被这么一叫,抬起头眼前就是他的脸庞。长长的浏海迎风摇曳,另一边则是轮廓清晰的双眼。我隐约闻到汗水的味道。
「你今天好像怪怪的耶。」
「是吗?」
我手忙脚乱地起身。他面无表情仰望我,也跟着站起来。然后他用手拍去松垮垮的军用裤上沾染的尘埃,将倒在一旁的滑板抱到腋下。他要走了。
「星野。」
他回头望向我这边。比我小十二岁,只有玩乐和穿着最拿手,论文一篇都写不出来的时下一般年轻男孩。
「今天要打工吗?」
「……不,没有啊。」
「要不要去喝一杯?」
我以为他会更惊讶的,不过他只是犹豫一下子,出乎意料地干脆点头。只不过,平常总带有嘲弄味道的上扬双唇,果然还是嘲弄似地笑着。
我约星野到寿司店去。「我可没钱喔」,他毫不做作地说。我当然没打算要他付钱。
我们并肩坐在柜台位置,一听我说「喜欢吃什么尽管点」,星野满脸诧异地斜眼看我。
「怎么搞的,小桃?你是赌马中头奖啦?」
以他的立场看来,的确会觉得毛毛的吧。他一定明白我这个年龄比他大一轮,外表又毫不起眼的女人对他有好感,所以才会表现出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接近我,让我帮他完成作业。而且现在他一定觉得戒慎恐惧,深怕如果连寿司都白白吃下肚,接下来就很难全身而退了。
「其实,我再过不久就会辞掉研究室的工作,回老家去了。」
我说出准备好的谎言。
「咦?是喔?为什么?」
「我妈的身体状况不太好,我想差不多也该去相个亲,好好孝顺我妈才行。所以呢,嗯,这就算是惜别会吧。」
原来是这样喔,星野皱着眉头说。
「你说一声的话,我们也可以帮你办个惜别会呀。」
「不用了啦,我最不习惯这种场面了。」
是喔,这样啊……他持续这么呢喃,然后出口点了鲔鱼还有鲑鱼卵寿司。还真势利啊,大概是知道眼前这个很好用,却莫名地总是郁郁寡欢的女人即将消失,顿时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吧。
「那今天就来个不醉不归吧,老师。」
「好啊,大姊我请客,想吃什么尽管点。」
彼此的啤酒杯再度碰撞后,气氛顿时变得和乐融融。我们热烈聊起教授的坏话,或是同个专题小组里长相可爱却很轻浮的女孩。
「这里的寿司真好吃,我都不知道几百年没吃过寿司了。」
「我也是。我是想死之前,一定要好好吃个痛快。」
他「咦」地一声望向我,不小心说溜嘴的我连忙补充。
「星野,如果有人跟你说死之前只能吃一个寿司,你会选哪一种?」
「咦?要选什么好啊?星鳗吧,还是海胆呢。」
「我要吃虾子,不是甜虾,是煮过的那种。」
「有够寒酸的耶,啊,我还是会吃玉子烧吧。」
「真是个小孩子呢。」
星野开朗地笑了,还加点清酒。我此时才放下心中大石头,幸好没被揭穿。
是的,死前想做的事。如果有的话,我也想做做看。但是不论怎么想就是想不出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如果有什么无论如何都想尝试的事情,就不可能想要自杀了。
唯一能想到的,那还真是让人难以启齿,应该说是窝囊可笑的愿望。那就是和喜欢的男孩子,一起吃喜欢的寿司吃到饱。真想不到自己活了三十三年,临死前唯一想到的愿望就只有这件事而已。
但是,如果没有下定必死决心,虽然也不是说绝对,我可能没办法约星野出来吃饭。因为我一直觉得,如果让他心生「被一个欧巴桑约还真恶心」的念头,那还不如死一死比较痛快。咦?这样不是自相矛盾了吗?不对,应该没错吧,我就是因为觉得死了比较痛快,所以才要死啊。
「喔,肚子好涨,我吃不下了。」
吃完葱花鲔鱼手卷后,他整个人靠到椅背上很满足地说。
「酒还喝得下吧。」
「对啊。下一间店让我出吧,有家我之前打过工的烧烤鸡肉店,很便宜而且还蛮好吃的。」
「要不要到我家去喝?」
为了避免自己下不了决心,我迅速说道。星野正想点烟的手停了下来。
被他拒绝也无所谓,他就这样仓皇逃离这家店,然后打电话给朋友大笑说「刚刚被小桃胁迫了耶」也无所谓。
因为,死一死比较痛快嘛。
我是在十二岁那年割腕的。
理由根本不值得一提,就只是单纯歇斯底里罢了。我在学校和同班同学吵架,回到家向母亲哭诉,母亲只说「吵架双方都有责任,你也有错」,就扔下我不管。
母亲有时候就是这么冷酷。以我的角度看来,就是希望她能无条件站在女儿这一边,所以沮丧得不得了。然后,我对于不论发生任何事都不会感情用事,总是淡然正直过生活的母亲,也萌生近似憎恨的情绪。
如果我死,再怎么样也会手忙脚乱吧,她大概会想说「早知道当时应该更温柔一点」吧。
就只是为了这样的情绪,我用美工刀割腕。不过是划过细小血管而已,根本就是死不了人的伤,但是眼见血流个没完,陷入恐慌的我开始大声哭泣,一下子就被父母发现了。
母亲由于过度震惊昏倒,我则被父亲狠狠甩了耳光。然后,父亲这么对我说:「你没权力这样伤害你妈!」
我压根儿没想到那个冷酷的母亲会遭受这么严重的打击,也没想到父亲会气成那样。我在事后因为父母总算有把我当作女儿一般疼爱,而感受到一股安心感,同时却也因为自己竟有能力让双亲痛不欲生而觉得恐惧。
在那之前的我,竟会在冲动之下做出割腕的举动,可见相较而言算是情绪起伏激烈的孩子。但是从那件事情之后,我便将自己本身情绪封闭。结果,我变成了一个「乖巧的好孩子」,还真的没再让母亲伤心过。
父亲后来在我上高中时,罹患癌症去世。当时父亲对我留下遗言:「今后妈妈就拜托你照顾了。」
所以,我这一路走来完全遵从母亲的期望。由于乡下没有一所像样的大学,我就进入一所搭火车要两小时车程远的国立大学就读,然后就一直留在大学中。接下来的日子,我每个月有两次会回老家和母亲过周末。这样的模式一直维持到前一阵子,始终不曾中断过。所有的一切,都是母亲的心愿。
而我,一直、一直都在想,虽然是隐隐约约的,但是总想一死了之。
不论我做什么都没用,自杀的心愿就是挥之不去。不论我读再多书、看再多电影都一样。就算听说那些不想死,最后却死掉的人的故事也一样。
我在清晨突然睁开双眼,星野就在身旁微微打鼾。
幽暗中,我望着他的睡容。没想到真的可以跟他上床,人只要一想死,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呢,我异常地想着这些理所当然的事情,微微发笑。
我感到有些口渴,钻出毯子想去穿睡衣。当我把床铺弄得吱吱作响时,星野突然睁开双眼。
「啊,老师,现在几点?」
「才六点而已,继续睡吧。」
「你如果要喝什么,也算我一份。」
我才刚要走去厨房,他就这么对我说。
「你要喝什么?」
「有的话,运饮好了。」
「运饮?」
运动饮料,他以含糊不清的声音说。我耸耸肩,拿出两罐宝矿力后回到房里。
他赤裸的坐起上半身,正在翻阅好像原本就放在那边的一本书。我看到那本书,手上的罐子差点掉到地上去。那是我的爱书《完全自杀手册》。
「这本书很有意思喔。」
他似乎还没清醒,睡眼惺忪地说。
「……是啊。」
「我们就简单多了,反正研究室就有一大堆吃了会死的药嘛。」
我闻言只是沉默地拉开拉环。当然,那些一口就能立刻上天堂的药物,我早已「借」到足够的致死量了。
他似乎很无聊地把书一扔,打开罐子随即咕噜咕噜一饮而尽,然后「哈」地打个大呵欠。
我静静眺望他那副样子,因为我越来越期待自己的死期,我和他无法以语言沟通,他对于我现在的心情必定毫无头绪。
再过五分钟,他绝对会窸窸窣窣穿起脱下乱扔的衣服,焦虑不安地道谢后便离开这房间吧。
然后几天后,他就会知道我死了。到时候他会觉得骄傲得意吗?会觉得「都是我不好」,或觉得「都是因为我当时太无情了」吗?
我也一口饮尽剩下的「运饮」,然后悠悠叹气。我以前不曾觉得饮料会这么好喝。
这么一来总算可以结束了,始终没完没了持续反覆的相同事物。为了房租及生活费,投入那些不怎么有兴趣的研究,一个人做饭、一个人睡觉。别看我这样,即便不起眼也还是谈过恋爱。但是,学生时代同年级的情人却没带我一起走,独自到东京工作。和教授那段本以为能长久稳定维持下去的外遇恋情,有一天也没被告知任何理由就被对方划下句点。当我发现生活喜悦的瞬间,仿佛就会从悬崖上被推落,之前失恋总是像这样的感觉。
我对研究没有热情或野心,也没有能够认真投入的兴趣,老朋友全都已经步入家庭,早把我忘了。什么生存下去的动机或目的,对我而言丝毫不存在。等到会为我悲伤的人不在就去死,等到我尽完义务就去死,长久以来就是这些情绪支持我走到现在。
但是,这些也全都要结束了,想做的事情全都做了。虽然是吃寿司、和喜欢的男生上床这种俗不可耐的心愿,不过该完成的心愿终究还是完成了。唯一遗憾的是无法亲眼看到自己的葬礼罢了。我很想看大家嘴里吐出「之前都不知道桃井小姐会烦恼到要自杀」这样的台词。
茫然凝望蕾丝窗帘那一边的星野这么呢喃:「喂,小桃。」
「咦?你说什么?」
「你回乡下后就不能见面啰?」
我凝视他的脸庞,不太了解他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候电话响起,我吓了一跳转向电话。我想不出有什么人会一大清早打电话过来。一拿起话筒,星野似乎很泄气地叼起一根烟。
我是西田,对方在电话那头报上名字。我整整花了三秒钟,才想到那是我们研究室的助教。
「是这样的,刚刚学校打电话来通知说教授夫人去世了。你知道的,教授夫人之前情况就很不好,不是一直都在住院吗?所以,现在希望你能帮忙联络一下专题的学生,守灵仪式大概会在明天……」
话筒中还听得见声音,不过我已经把话筒放下望向星野。
「怎么了?」
他大概从我的样子察觉到事情非同小可,于是从床上起身。
「……听说教授夫人去世了。」
我的声音颤抖,他则轻轻吐了口气。
「是喔,之前就听说情况很危急了,最近好像也都一直在住院。」
「你早就知道了?」
「小桃你不知道吗?」
身体深处有某种情绪急速涌现,我紧抓住胸口,最后受不了终于发出声音。
星野不知道说了什么一边紧抱住我,我痛苦地难以顺利呼吸。
我想让教授知道,让他知道从他嘴里听到的分手宣言,伤得我痛不欲生。但是我之所以没亲口对他说,就是打算对他复仇。我没对他说家人过世,也是希望他会懊恼当初怎么没有察觉。
「没有任何人了解我的心情」,我一直以来总是这么嘲笑别人。那么反过来说,我了解他人的内心世界吗?之前交往了好几年,我却完全不知道教授夫人生病。
妈妈、妈妈,我在不知不觉中像个孩子般抽泣,一边呼喊母亲。
如果说「不想说」的反面代表「希望被察觉」,那么「想死了算了」也正意味着「想活下去」吗?
星野一时之间手足无措,不过还是抚摸我的头。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我心想。我羞愧难当,真的像快要死去一般。
爱在钱包中
我是在下计程车的前一刻,才发现钱包不见了。
这个十字路口左转,然后麻烦在下一个红绿灯那边让我下车,我边说把手伸进提包,准备掏钱包。
奇怪?奇怪?就在我这么想时,计程车已经有些粗鲁地拐过十字路口。我在倾斜的车中失去平衡,同时在我爱用的普拉达(Prada)名牌包中翻找。没有钱包。我焦虑地把提包翻过来,把里头的东西整个倒在座位上查看。
没有钱包。我把手伸进全身上下的口袋,但是我的钱包很大,根本就放不进口袋。即便如此,我还是试着这边找那边翻。没有。我再次检查散落于座位上的提包内容物,果然没有。我试着仔细查看脚边,没有掉在那里。
「到了喔。」
计程车老早就停下来,发现我情况有异的计程车司机,狐疑地从照后镜望向我这边。
「那个……」
「怎么了?」
「不是啦,嗯……我……怎么办?我好像把钱包忘在家里了。」
司机缓缓转向坐在后座的我,那张脸实在说不上善于交际或和善亲切。剪得短短的头发与其说是整齐清洁,反倒有点恐怖,苍白消瘦的脸庞与其说是病厌厌,反倒让人感觉如果把他惹毛了,下场堪虑。那男人以大概零下十度的冰冷视线凝视这边。越过计程车司机的肩头,可以看见车资计费表正闪耀着红色光芒。三千两百圆。
「真的,我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身无分文还来搭计程车。」
「你还不是搭了。」
「就跟你说,那是因为……我根本没想到会忘记带钱包……」
计程车司机「啐」地一声,发出有够响亮的咂舌声响。怒火油然而生,但是毕竟错的是我,我还是老老实实道歉。
「真的很抱歉,请问,应该怎么办才好?」
「就这样直接掉头开回你家怎么样?」
「可是,我跟人有约了。」
「那去跟那个人借钱呢?」
「这……那个,我约好的人没要好到可以借钱耶……」
我此时才终于察觉事态严重。我接下来是要去房屋仲介公司,签订新租赁的房子合约。然后今天应该付清的押金和仲介费全都放在钱包里。我和房屋仲介公司约早上十点,现在已经十点过三分。早上因为睡过头,才会匆匆忙忙地跳上计程车坐到这里。
我用那颗即将陷入混乱的脑袋死命思考着:我房间的钥匙也放在钱包里,早上出门时虽然匆匆忙忙的,可是我觉得自己还是有锁门,然后按照往日习惯把钥匙放进钱包。所以说,钱包并不是忘在房中,难道是在走出户外,坐上计程车的过程中掉的吗?如果就这么直接搭车回家,可是还是找不到钱包,说不定会让这个眼神感觉很危险的男人更火大。
「那个……我事后绝对会付钱的。看是要用银行汇款还是现金挂号,啊,或是今天之内送到你们车行也行。」
「我说大姊啊,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可是根本就没几个人会真的把钱付掉。」
司机眯起双眼,轻声细语地说。那轻柔的语气实在很吓人、很恐怖。
「别……别人或许会那样,可是我一定会把钱付掉的。」
我挤出所剩无几的勇气说。然后,在原本放在提包中的KTV优惠券背面,写上自己的联络方式和姓名。
「这是我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我没骗你。唔……」
我将字条递给男人,同时想让他看看我的驾照,证明我没说谎。就在那一瞬间,我才发现连驾照也放在钱包里。司机迅速瞄了字条一眼,便塞进口袋,随即递出一张名片,上头写着车行的地址。
「不管用什么方法都好,拜托你可要早点把钱付掉啊!」
「对……对不起。」
「快下车啦,你这不是在浪费我的时间吗?」
我无言以对,一边下了车。车门随即被粗鲁地关上,计程车飞也似地迅速驶离。被喷了一身汽车废气的我,有好一会儿就那么呆站于原地。
来来去去的上班族,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茫然驻足于人行道上的我。猛然一回神,我望向手表,和房屋仲介公司约定的时间已经超过十五分钟。那家店就位于通往后方的一条巷子里,可是我没有勇气直接过去说明原委。
姑且先打通电话到房屋仲介公司去说「突然觉得身体不舒服」,就在我这么想的同时,却发现自己身上没带电话卡也没带零钱。而且写有房屋仲介公司电话的通讯录也放在钱包里。当然,现金卡或信用卡也都一样。
耳朵深处传来一阵类似麻痹的感觉。在那一瞬间,有股冲动让我想就此放弃人生,直接倒在路边一睡不起,我慌乱地摇摇头。
总之,还是先回自己住处一趟吧。或许钱包就在那里,仔细想想,钱包中放着我的所有财产,不快点找到不行。
可是要怎么回去呢?我身上连一枚十圆铜板都没有。像这种时候,这个嘛……去找间派出所,向警员借电车钱怎么样呢?
不对,就算那样回到了自己住处,也没钥匙啊。这个嘛……这个嘛……钥匙不见的时候该怎么办呢?去找房东就行了吧。可是,我也不知道房东住哪里呀?这么说来,好像有种服务会在钥匙遗失时来帮忙,可是我驾照也放在钱包里,现在身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自己的身份。啊,连员工证都在钱包里。就算是有钱赚就好的生意人,也不可能帮一个无法证明自己打哪冒出来的人,随随便便开锁。
想到这,我全身无力地坐到路边护栏。
我觉得耳鸣越来越大,一边毫无意义地缓缓回过头去看看。啪嚓,我听到这样微弱的声响。那是名为「气力」的棒子折断的声音。
「怎么了你,别跑到公司来嘛,怎么这样呢~」
武史很讨人厌地拉长尾音说。
「嗯。」
「『嗯』什么啊,到底有什么事?」
「嗯。」
彻底丧失气力的我,还是想到如果是去武史的公司,那距离勉强还走得到,所以就拖着沉重步伐,走完三十分钟路程来到这里。其实我在这几年从未走过十分钟以上的距离,而且还穿着七公分高的高跟鞋。
柜台的女孩好奇心表露无遗,频频窥视这边,武史手忙脚乱地把我拉到大厅一角。
「来之前至少先打一通电话呀,别这样没头没脑地就跑到柜台找我啦。」
「嗯,我明白你很为难,其实我遇到了一点麻烦。」
「什么麻烦啊,你喔……我也觉得麻烦呀,会议就快开始咧。」
「武史,不好意思……」
一千圆也好,可以先借我吗?就在我想这么说的时候,他抢先说道。
「隔壁栋一楼有间咖啡厅,你先到那边等我。会议大概一个小时就会结束,到时候我就过去找你。」
「……可以吗?」
「你不是遇到麻烦吗?没关系,我会听你说的。」
「抱歉,啊,对了。我不是要跟你说想复合,重新再来,你可以放心。」
武史没听到最后,早就快步离去走向电梯。我茫然目送他离开。
暂时得救了。我稍微放下心中大石头,一打开那间咖啡厅店门,发现现在正好是正午,店内人满为患。我找到一个空座位坐下来,神采奕奕的女服务生随即开朗地对我说:「方便跟别人并桌吗?」我还没回答,两个粉领族便在身边点头致意,一边坐了下来。
人满为患的店内每个人都在用餐,我受到这样的气氛牵引,也点了午餐。毕竟一大早起床就直接冲出门,到现在什么都还没吃。武史大概会摆脸色给我看吧,唉,到时候就连同给他添麻烦那件事一起请他原谅我吧。
我在午餐时间的喧嚣中独自用餐。因为他说会议大概要开一个小时,所以我尽可能慢吞吞地将饭或沙拉送进嘴里。就在我小口啜饮餐后咖啡的同时,并桌的粉领族已起身离去,大概在白开水续到第三杯时,顾客如同退潮般一下子清空,店内也变得空荡荡的。
被孤伶伶地留在靠窗座位的我心情越来越糟糕,随后又向来加水的女服务生加点一杯咖啡和一块蛋糕。
店内没有放置报纸,也没有杂志,我只好茫然眺望窗外。因为这是一条办公街,走在人行道上的人几乎都是上班族或粉领族。大家似乎都有事情要忙,迅速往前迈进。我平常也是街道上忙碌奔走的人群中的一员,现在只不过掉了一个钱包,突然间就被摒除于外。
我真的已经好久没像这样,光是坐着等待时光流逝。总之在武史出现之前,我也只能待在这边哪儿都去不了。
在百货公司内衣专柜工作的我,很少有机会周休两天,今天是我宝贵的假日。所以,预定要做的事情堆积如山。我本来计划,首先去签约确认下个月预定搬过去的新住处,然后去看看家具或床组,傍晚有个新开始的打工面试,回家后清洗堆积很久的衣物、清扫房间,为了搬家还得先整理整理。现在哪还有闲工夫坐在这种地方悠闲地吃什么蛋糕呀。
话说回来,我这个人怎么会做出这种笨蛋加三级的事呢。我很喜欢的爱玛士(Hermes)钱包,之前去夏威夷时,虽然很贵还是忍痛买下来。对了,记得那次夏威夷还是跟武史两个人一起去的。
武史是我之前的男朋友,交往约三年后于半年前分手。说是交往,其实我们当时一个月只不过见一、两次面,夸张时三个月才见一次面,电话也是,两个礼拜大概也只会打一通电话过来。这么继续下去所有一切都是这么淡而无味,也搞不清楚对方到底是男友还是单纯床伴,任由日子一天拖过一天也很空虚,所以我在半年前提出分手。
这时候,我放下咖啡杯,杯盘被我敲出声响。再过不久就要和新男友展开同居生活,所以就别再缅怀已经分手的男人了。
新男友年纪比我小一点,不过和武史不同,每天都会打电话来,一周也会来找我三、四次。武史又小气又唠叨,不管我做什么都只会碎碎念个没完,新男友则是连我的服装、发型,甚至是口红颜色都会加以称赞。
当新男友对我说,一起搬到有张双人床的住处,好让两人随时都能睡在一起时,我真的好开心。武史以前说「一起睡没办法熟睡」,好不容易来过夜也会另外铺床睡,两人相形之下还真是天壤之别。
当我把蛋糕全都吃光、咖啡也喝完,水杯二度被加满时,我逐渐感到不安。明明说好大概一个小时就过来,现在一下子都已经超过两小时了。
我有想过打电话去问,可是少了通讯录,我也不知道电话号码,最重要的是我没零钱也没有电话卡。如果向店家借电话,查询他公司的电话打过去,肯定会听到武史更为困扰的声音吧。
我也想打电话给其他朋友,可是同事一定在享受自己的假期,其他朋友个个也都在上班时间。我不想给别人添麻烦,而且也不想让女性朋友看见我这副狼狈模样。
之后又过了一小时,我筋疲力竭地坐在咖啡厅座位上。武史还是没来。一过下午三点,看来似乎是从文化中心涌来的中年妇女团体顾客,让店内热闹滚滚。我趁服务生手忙脚乱的机会,假装去上厕所,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出店外。很不可思议的是我不太紧张,也没什么罪恶感。我觉得自己心中,身而为人的重要部分似乎已经彻底麻痹。
我茫然走出去后,慢吞吞地在道路上踱步。坐完霸王车,然后是吃霸王餐。直接去派出所自首,被关进拘留所感觉上或许还比较轻松。
我是真的没力气去自首,后来就只是失神地坐在小公园长椅上发呆。当我所凝视的自己的双膝,因陷入夜晚的黑暗而变得模糊时,公园内的游民也开始聚集,我这才总算起身。
回家也没有钥匙。虽然明白这一点,我想不论如何还是先回到自己房门前,然后再冷静想想该怎么办。
我边走边想,先到派出所去借坐到离家最近的电车站的车钱,此时却看到一家当铺。我这才想起,学生时代的男朋友没钱时,就会把音响或电视拿去典当。我正好戴着香奈儿(Chanel)手表,虽然当的钱比想像中少很多,但是我的手上至少出现了现金。
我莫名地感到欣喜若狂。这么一来就能搭电车了,能回家了,肚子饿的话也能买面包。
稍微恢复精神的我,在电车中开始研拟今后对策。仔细想想,离开房间时到底有没有上锁,事到如今记忆也已经模糊不清。联络房东前,还是先回家看看吧。
我怀着这样的想法,匆忙走在夜晚的道路上。走到拐弯的老地方时,我停下脚步。因为公寓二楼我住的那间房,竟然灯火通明。
拥有备份钥匙的只有男友,不过他说今天要打工来不了,是预定计划有变吗?
我急忙步上阶梯,打开自己房间的大门。脚边放着男人的皮鞋,我男友才不穿什么皮鞋。那这双鞋是……我这么想的同时,缓缓探出头来的果然是武史。
「怎么这么晚啊。」
我实在是无言以对,衬衫加领带打扮的武史,倚靠墙壁望着我。
「你是怎么进来的啊?」
「门没锁啊。」
「所以你就觉得自己可以随便跑进来啰?」
「我特地为你跑一趟,你又一直不回来嘛。也没待在咖啡厅。」
「你在说什么啊,我一直都在等你耶。」
「哪有,我问店里的女店员,人家说你帐单放着人就消失了,所以帮你把钱付掉了。你啊,都已经是个有模有样的成年人了,别做这么丢脸的事情嘛。」
我已经不想再回嘴,怀着疲惫的心情脱去高跟鞋。
「你说的麻烦是什么啊?」
武史天真地问。
「没关系了,谢谢。不好意思,你回去吧。」
武史双手插在口袋中,露出遗憾的神情。
「什么嘛,亏我还担心你跑过来。」
「所以跟你说谢谢啦,不过已经没关系了。」
「是有男人会来吗?」
被他嘲弄地这么一说,我粗暴地将手上的提包扔到榻榻米上。
「对啦,如果我男朋友今天跑过来不就糟了吗?你赶快回去啦!」
「喔。」武史沉吟着嘟起嘴。
「你说的麻烦,和那个男人有关?」
「才不是哩!」
「那你去找那家伙商量不就好了,还来我这边干嘛啊?」
听他口气不像在讽刺我,感觉上似乎是纯粹提出心中的疑问。不过,我却无法回答。
「是交往不顺利吗?」
「很顺利啦。我下个月就要从这搬走,去跟他一起住了。像今天,原本应该去签约把那间房子订下来的。」
「原本应该?」
「就跟你说没关系了,你回去啦。」
「那家伙,是个可靠的人吗?」
「这不关武史的事吧。」
我瘫坐在榻榻米上,低下头。
我哪有办法去找新男友商量什么「钱包掉了」嘛。在那孩子面前,我永远都是一个稳重可靠的成熟女人呀。我实在无法跟他坦承这种少一根筋的事情。而且,「希望你帮帮我」这句话只要一说出口,他似乎就会夹着尾巴溜走。
那个男生只是个在卡拉oK包厢打工的打工族,明明无心找份正经事来做,却很喜欢买名牌包、吃大餐,是个无药可救的男生。嘴巴上说要一起住,但是押金、仲介费还有搬家费用都是我一手包办,反正房租也会全由我来负担吧。那孩子是说过「餐费让我出」,那也仅止于一个没带钱包仍会大刺刺走进餐厅的男孩的发言罢了,根本不可能相信。
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那孩子能在我身边。我希望他能永远在我身边,两人彼此凝望、相视而笑、双手交握。我希望能从我自己以外的其他某人嘴里,听到「你好有气质」、「你真是个美女」、「我喜欢你」、「我爱你」之类的话语。即便对方是个什么都不会,唯一优点只有可爱,像宠物一般的男孩。
「你啊,就是爱面子,所以我才会有点担心。」
背后的武史说。
「明明拿的只是一般水准的薪水,却会买些贵得要命的手表或名牌套装。像你的钱包,价值不是比里头装的钱大概高上十倍吗?」
是的,我和那个无药可救的男孩没什么差别。穿着香奈儿套装,住在木造老旧公寓六个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现在甚至领出最后一笔积蓄,准备搬到和自己身份地位完全不相衬的高级公寓去。还想增加晚间的打工量。
「那我回去啰,你可别钻牛角尖啊。」
我感觉武史在背后穿外套,然后听见开门的声音。
我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呢?如果找不到钱包,今天早上计程车钱、武史帮我代垫的咖啡厅钱、下个月房租、每个月的卡费,还有从明天起的生活费,这些钱该怎么付呢?离发薪日还有一段时间呢。
干脆把男友、工作,所有一切全都抛下,回乡下去怎么样?请老家让我借住,到附近超市之类的地方工作,平平淡淡地只管付贷款就好。
这么一想,心情顿时轻松到让人惊讶。是的,干脆就把所有一切一笔勾消,按下「RESET」键吧。
「喂。」
原本已经关上的大门又被打开,武史出声对我说。我虚弱地回头。
「外面洗衣机上有个钱包,是你的吧?」
我呆呆地张大嘴。
啊,我这才想到出门时邮差来了,我领信时就顺手把钱包放在那里……
「钱包别放在这种地方,很危险耶。哇,这里头不是放着巨款吗?」
擅自偷看别人钱包的武史发出暸亮声音,我则是慢吞吞地搔搔头。
准备按下「RESET」键的手停在半空中,我也搞不清楚这是喜还是悲。
甜甜圈戒指
有一天,我发现结婚戒指拿不下来。
白金的细环戒指,紧紧嵌在我那像是奶油面包的手指上。我心血来潮,试着想把戒指拿下来,却发现连一公厘都动不了。
结婚十五年,体重也增加十五公斤。想取下戒指,除非时光倒流,不然就必须瘦十五公斤,对我而言,两者同样都是不可能的任务。
「哇,真的耶。我的也拿不下来。」
周日,吃过早午餐后,无意间对太太谈起戒指的事。她也试着想拿下自己的戒指,果不其然,她立刻像是干脆投降似地这么说。我和她初次见面是在十六年前,相亲时的她虽然不是美女,倒也是个皮肤漂亮的苗条女性。自从那以后,一定胖了二十公斤吧。
我接过坐在餐桌对面的太太的手,感慨万千地紧盯不放。银色戒指深深埋在如同蘑菇般的指头根部,手指和戒指在这种情况下竟能安然无事,实在不可思议。
「你的血流得到指尖吗?」
「真没礼貌耶,爸爸哪有资格说我啊。」
「我的还转得动,你的根本动都不能动啦。」
太太气呼呼地把手抽走,就在那时候,坐在电视机前玩电玩的儿子转过头来。
「你们刚刚握手了喔?」
儿子以嘲弄的语气说:
「好恶喔,爸爸跟妈妈有一腿呀。」
废话,就是有一腿才生得出你啊。我虽然想这么说,但是跟一个小二生认真也不是办法。我默默拿起草莓大福,躺在地毯上翻阅漫画杂志的女儿突然说:
「可以请消防局帮忙拿喔。」
「啊?消防局?」
太太反问女儿。
「嗯,戒指拿不下来的话,只要去消防局,他们就会帮忙把戒指切断。」
「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以前不知道在哪读过的。」
女儿五年级,最近开始会突然冒出一些很成熟的话来。不过,她的外表看来比实际年龄年幼,大概也是因为长得又矮又胖,圆滚滚的吧。不只女儿,儿子的体型在过去那个年代,或许会被表扬为「健康优良宝宝」。说实话,我们一家四口都是难分轩轾的胖子,就是这样。而且,也没人把「你们不觉得,我们瘦一点比较好吗」这样的话说出口。
在平静的周日中午,太太和孩子们个个都满脸幸福地大啖草莓大福。我盯着手上那颗刚吃过的草莓大福,本想要不要放着别吃了,不过内心对于把刚吃过的东西扔掉还是有所抗拒。「明天起再来戒甜食吧」,我姑且在心中发誓后,将茶一饮而尽随即起身。
「那,我出去一下。」
埋头看报的太太头也不抬,随便答了声「喔」。
「爸,你去哪?」
儿子回头,以敷衍的感觉问。「消防局」,我这么呢喃一边踏出家门。
近两年来,我周日都在车站后面的咖啡厅消磨时光。那家店也不是说感觉很好,或是咖啡特别好喝。只是位于巷弄中较难找的位置,气氛又阴暗,即便是周日店内照样比较空也安静。
我任职于一家小型出版公司,主要负责企画书籍等编辑工作,另外也帮朋友在做的杂志写些简单的书评或专栏,当作副业。因此,每逢周日也必须看书撰稿。我也不是说和家人处不好,只是在狭窄公寓中,听着孩子和太太高亢的笑声以及电玩声响,还是会逐渐感到烦躁难耐。
就这样,我每周日都会到那家咖啡厅去,边工作边打发半天时光。或许是因为我的副业对于家计大有帮助,又或许是因为老公不在家反倒让人轻松,太太对这件事不曾有过埋怨。顶多就只是女儿和儿子常会抱怨,「偶尔也带我们出去玩嘛」。
一想到这,我可能是个失败的父亲。但是,这份副业反倒成为我不做「家庭服务」的正当藉口,甚至让我萌生感激之意。
我其实觉得,一家四口共同出游实在有够丢脸。毕竟女儿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儿子又和太太长得一模一样,然后四个人又一样胖嘟嘟地满脸福相。有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当我们和两个走在一起的女高中生擦身而过时,还曾被对方大笑说「有没有看到刚刚那一家人?」我走着走着,很想过去发顿脾气,可是对方会笑也不是没道理,所以姑且还是忍了下来。
「欢迎光临。」
一打开那扇看来不太牢靠的老旧门扉,便听见打工女孩开朗的声音。今年春天开始,周日的乐事再添一桩,就是这声音。端着水杯的女孩走过来。
「今天天气很好耶。」
「是啊,走过来都觉得热了。」
「那要喝冰的吗?」
「嗯,就喝冰的吧。」
她点头微笑后,就到柜台去传达点单。头一次看她穿短袖衣服耶,我边想边在靠窗位置坐下。她从白色Polo衫伸出的双臂,像Pocky饼干棒一样细。
她没多久就把冰咖啡送来。刚过正午的店内还有些拥塞,我今天有样东西想尽快交给她,可是又不能妨碍她工作,所以决定等店内顾客稍微散去再说。
我拿出刚开始读的书,专心阅读。就在我贴便利贴标签、做笔记之间,大概两小时就这么匆匆流逝。注意力一时之间分散后,我抬起头,发现店内不知道什么时候只剩下两、三名客人。
打工女孩在柜台撑着脸庞,轻声与老板交谈。我窥视她嗤嗤发笑的侧脸,听老板叫她「小美」,大概是名字里有个「美」字吧。她那剪得短短的发际边,露出来的双耳还留有稚气,不过嘴角和细细下巴却透露出女人味,看来很成熟。大概十七岁吧,总之她很瘦。最近媒体都在谣传一个当过模特儿的女明星,该不会罹患了厌食症,而她也一样那么瘦。实在无法想像她和我家老婆都一样是人类。
结婚十五年,我到这个时候会试着想把婚戒取下,不用说当然都是她害的。当然,我作梦都没想过对她说三道四,一方面两人之间存在年龄差距,更何况我从以前开始总之一句话就是「没女人缘」,所以即使她和我年龄相仿,我肯定也没办法做出什么积极的事情来。所以,不过就是稍微发发牢骚罢了。而且,如果可能,我很想假装是单身。但是,身上储存的脂肪却不允许我这么做。
可能是察觉到我的视线,她突然间往这边瞄一眼,然后仅以嘴型问我:「热的吗?」我的脸逐渐通红,僵硬点头。正当我忙着收拾散布于桌面上的笔记本和书籍时,她端来一杯卡布奇诺。我平常第二杯都会点热卡布奇诺,最近即使我不开口,她也会帮我送来。
「今天有礼物要送小美喔。」
我说着翻找包包。
「礼物?给我的?」
我向她递出放在褐色信封中的书,她接过后,仿佛在揣测里头装什么似地凝视手上。
「这该不会是……」
她轻声问,我点头。一朵笑容如同含苞樱花「啪」一声绽放,随即在她脸庞漾开,她急忙打开袋子取出书籍。
那是昭和年代(19261989)初期,著作活动大概仅止于五年的一位作家的初版本。如果是知名作家或文学价值很高的作品,说不定会更容易弄到手。只是,这作家虽然拥有小众狂热族群的支持,如今却在历史的洪流中被逐渐抹去,而这本书就是他的作品。不论是旧书店或图书馆都很难找得到。
「多亏你还找得到耶。」
她的脸上浮现即将被满满喜悦撑破的笑容。
「我有熟人在神田(注l)经营二手书店,所以拜托他如果在哪看到了就通知我。这本情况比小美那一本稍微糟一点,不好意思,请你别介意。」
「怎么会呢,我才不介意。」
她紧咬嘴唇,一边摇头。然后,她突然兴致高昂地对我说:
「当然,我会付钱的。多少钱?」
两万五千圆,但是我没想过要向她收钱。
「不用了,当作是礼物吧。」
「可是,这样我会过意不去的。」
「那就等你以后出社会再付吧,大概五年后再跟你请款。」
她暂时露出思考的神情,而我就像个傻子一样心想「好可爱喔」,一边出神凝望她变化万千的表情。
「这书有贵到我现在付不起的地步吗?」
她突然回我这么一句话,让我哑口无言。
「没有啦,我不是那个意思……这样吧,不然你跟我出去约会一次,就算扯平了。」
我为难得要命,不自觉吐露心声。她露出像松鼠般意外愕然的表情,望向我这边。糟糕,搞不好会被她睥睨地视为色老头。
但是,她却抱着那本书嫣然一笑,同时说:
「请跟我约会。我一直很想去一次神田的二手书店,麻烦你带路。」
我这是在做梦吗?但是,这并不是梦。
事情的开端要回溯到两个月前,她刚到那家店打工的第一天。
我当天为了撰写名为「行家熟知的昭和作家」专题报导,在店内阅读前述那位拥有小众狂热族群支持的作家著作。我把书读完后放在桌上,去上厕所回来,就看到今天刚来打工的女孩,站在我那张桌子前面哭泣。我才在纳闷发生什么事,原来是她在送咖哩饭的途中,不小心绊到摔跤,把整盘咖哩饭全打翻到书上。
注l:日本著名的旧书街,位于东京都千代田区。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而且把重要书籍直接放在桌面上就离开的我,也有不对,我没想过要责怪这个惹人怜爱的打工女孩。不过,说老实话,这事让我烦恼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因为,那本书之前怎么找都找不到,后来是靠企划特集的出版社那边的人,向某大牌作家借来的。
但是呢,正当老板以让我都不好意思的模样低头致歉,我则在内心觉得束手无策,一边勉强挤出笑容时,她却眼眶含泪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想家里可能有一样的书,我现在立刻就去拿来。」
我大吃一惊,觉得半信半疑。一个高中生竟然知道连我都不知道的书,就已经够让人惊讶了,结果她还说有那本书。
就在我茫然失神时,她突然冲出店门。她该不会是那位作家的孙女吧?我内心感到惶惶不安,一边等她回来。约三十分钟后,她以冲出店门时相同的气势,又冲了回来。她手上正拿着一本书,和那本已经完全浸染在咖哩颜色以及味道中的书一模一样。
「我父亲,以前是大学的国文学教授。」
她把书递向瞠目结舌的我,有些自豪地说。可能因为是跑来的吧,只见她双颊潮红。
「可是,你来之前有先跟你父亲报备过吗?」
「不要紧,我来之前已经先报备过了。请你收下。」
真是对不起,她深深低头。虽然觉得不好意思,我还是把书收下了。毕竟那是借来的东西,必须还给人家才行。
事后有一天,我从老板那边听说,她当时虽然没提,不过她父亲应该三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我不清楚详细情况,但是能够确定那本书是她父亲的遗物。我后来只要一有空,就会走访二手书店或旧书摊,寻找那本书。
然后,约好的约会日期到了。
「咦?我已经二十岁了耶。」
我和她正面对面喝咖啡,那里并非我常去的咖啡厅,而是位于神田二手书街很里面的一家咖啡店。
隔周的周六下午,我依约带她从郊外街道转搭电车,来到神田。
她对于二手书店,向来只知道那些在商店街角落,以低廉价格销售被人读过即扔的文库本或漫画的店家。一到这里,似乎遭受巨大文化冲击。
她眯着眼睛,视线缓缓扫过书架,最后好像终于下定决心,买下一本颜色褪得恰到好处的画册。她还依依不舍地凝视另一本由外籍人士掌镜,记录下大正时代(西元1912~1926)日本风貌的照片集。我见状,说是要当作纪念,帮她付了钱。她刚开始还有推辞,不久后便坦率说「谢谢」,然后低下头。
我们后来走累了,进入一家咖啡店,在那里聊了好久。我们聊到她名叫「鮕美」,担任大学教授的父亲去世后,便下定决心读完父亲所有的藏书。还有咖哩泼到的那本书,是她最近读到觉得很感动的书。后来,她问到我的工作,当我约略说明完,她随即双眼发亮地说「将来一定要做这样的工作」。
当我问到她高中的事情时,她嘟起嘴巴,告诉我她已经二十岁了。
「真的吗?唉,不好意思。我还想你一定是高中生。」
「嗯,反正我也觉得自己像个高中生,胸部都还是飞机场嘛。」
我开玩笑地端详她的胸部,她也笑了。
「不过,我前不久还真是一个高中生呢。」
她边笑,漫不经心地说。我拿着咖啡杯的手停在半空中。
「咦?是吗?」
「我之前因为生病休学,那时候也曾想过,干脆就这样别念了……」
我不知道像这种时候,该以什么样的表情倾听才好。我在心底埋怨自己,年纪都一大把了,怎么还像个小鬼。
「父亲突然去世,母亲也跟着意志消沉,而我从以前开始就遭遇过很多事情,后来还罹患厌食症,不久之前我还真的是千疮百孔呢。」
她害臊地说。
「不过,妈咪现在精神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我呢,虽然花了一点时间,总算从高中毕业,虽然只是打工,也能开始工作,还能像这样出远门来买东西,所以现在觉得好开心。」
这样啊,我低声呢喃。
从以前开始就遭遇过很多事情,她的那句台词。还有她突然冒出的「妈咪」,那个很像自己女儿会说的称呼方式。听到这些,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明明自己是个年龄比她大一倍的成年人。
回程,我们在途中JR电车站转搭计程车,虽然她坚持没事,不过明眼人一看就能发现她已经显露疲态,而且脸色不太好。我一说「我送你到家门口」,她突然沉默颔首。
之后,不论是她或是我都安静了下来。从碰面后嘴巴从没停过,不停聊东聊西的她,此时只是紧抿双唇,望向窗外。而我也怕一开口,什么荒唐的话语就会不小心溜出口,于是强迫自己闭上嘴。
车子不知不觉中,已经来到当地车站附近。我听她向司机说明开往她家的路线,才发现她家好像就在距离我家步行约二十分钟就能到的地方。
「你结婚了吧?」
她突然这么问我,心脏「噗通」地发出讨厌的震动声响。
「戒指。」
她呢喃道。我沉默以对,视线随之落至埋在手指脂肪中的银色戒指。
「因为是戴在右手,我本来还在想会不会是我误会了。」
我只是沉默地点点头。我其实是个左撇子,结婚时生平头一遭在左手戴上戒指那玩意儿,莫名地总觉得惯用的那只手有只戒指很碍事,于是换戴到右手的无名指。光阴自此之后也就这样匆匆流逝。
她再度陷入沉默。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要是我还单身,我这么想。但是,我紧咬住臼齿,强逼自己停止再想什么「要是」。将「喜欢」这种自私自利的感情,抛向这个刚从痛苦深渊爬上来的少女,又能怎么样呢?
车子按照少女的说明,钻过了天桥,拐过第二个十字路日。只见下车处的家庭餐厅招牌逐渐逼近眼前。
「唔,这个,是谢礼。不嫌弃的话,请和全家一起吃吧。」
她翻找包包,拿出一个纸袋,然后塞给我。车子停了下来,车门打开。
「今天很开心,谢谢你。」
她很有礼貌地说完下了车,我僵硬地微笑颔首。车门关上,车子疾驶向前时,还看到她站在人行道上对我频频挥手,短裙也迎风微微摆动。
我向司机说明到我家的路线后,打开散发甜味的纸袋,从里头捏出一个来。
那像是手工制成,形状不太好看的甜甜圈。一数之下,里面全部有六个。计程车在公寓前停下,我付完车钱下了车,然后始终伫立于原地。
我从袋中拿出甜甜圈,放进嘴里。沾满砂糖的那东西,对于嗜吃甜食的我而言,真是好吃极了。我吃完第二个圈圈,然后是第三个。
当我在咬第四个时,从环状的甜甜圈露出一张小小的纸条。我取下摊开看看,上头画着一个小小的爱心图案。我也把它放进嘴里,然后又把剩下的甜甜圈全塞进嘴里。当三个全塞进嘴里后,我开始慢吞吞地咀嚼。末了,我在路边自动贩卖机买了罐乌龙茶,将一切全灌进胃里。胸口感到痛苦,同时头晕目眩。
为什么年轻时,没能多谈几次恋爱呢?长期以来,只会一直以「没女人缘」为藉口,忽视自己真正的心情。如果能够更坦率地向喜欢的女性,直截了当地说出「喜欢」,现在或许也能变得更成熟,对她倾注不同形式的爱情。
我走进公寓入口,搭上电梯,走到自己的家门口,一如往常地按下门铃。我听到「啪答啪答」的脚步声接近,来帮我开门的是儿子。
「爸爸,你回来啦。」
房内弥漫巧克力的香味。
「今天啊,妈妈和姊姊一起作了巧克力蛋糕喔。我们还有帮爸爸留一份耶,要不要吃?」
我慢慢脱鞋。太太和女儿站在厨房发出笑声。
「当然要吃。」
我坚定地说。
明天是周日,但是我大概不会再去那家咖啡厅了吧。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好好珍惜眼前所拥有的。
「大家明天一起去哪里走走吧!」
我这么大声说完,全家三人惊讶地回头盯着我。
「我看一大早就得出门了,要把便当先做好喔!」
「在神气什么啊?」太太笑说。女儿举手说:「迪士尼乐园。」儿子也说:「烤肉吃到饱。」同时学姊姊举起手。
我吃完为我准备的晚餐,也吃完为我留下,切得很大块的巧克力蛋糕。为了别让这戒指再度松脱,即便痛苦,我也全都吃得一干二净。
仓鼠
「这十六年来承蒙你们照顾了」,妹妹吐出这么一句台词便离家出走。
那时候妈妈打工还没回来,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所以,当身穿制服、双手及背上满是行李,双眼红肿的妹妹离家出走时,没有任何人阻止她。这么说也不对,因为就算妈妈在,会不会去挡她也还是个问题。
妹妹离开后的房子,静悄悄地毫无声响。厨房一角有些东西不收不行,但是我可没心情去做那种事情。我本来想继续看那本才刚开始看的《怪医黑杰克》复刻版,可是在附近找了老半天,好像是被妹妹带走了,就是找不到。我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在榻榻米上随意伸展双脚,抽起烟来。一开电视,这时间八卦资讯节目都已经播完了,正在重播时代剧,我也就开始看下去。
「我回来了。我要了些螃蟹可乐饼回家啰,螃蟹可乐饼。」
妈妈这么说着,回家来了。她把左手提的东西「咚」一声放下,一边像用扔的,将抱在右手的小雏交给我。我急忙接过还是个宝宝的小雏,妈妈同时窥探我的脸问。
「你在哭什么?」
「没有啦,就在看大冈越前(注2)。」
「有这么感动喔?」
「嗯,果然坏蛋还是有身为坏蛋的可悲耶。」
「本来就是啊,像店长也不是个坏人呀。就好像螃蟹可乐饼一样,想吸引别人注意这点,才可爱嘛。有没有帮我洗米?」
「啊,还没。」
「那你先帮我换一下小雏的尿布。」
妈妈脱下衣服走向厨房。我蹲下让小雏在榻榻米上仰躺,打开尿布查看。我早就料到会很臭,结果还是臭气熏天的大号。
「便便、便便、小雏的便便真是好便便」,我这么哼唱,一边帮她擦屁股。此时,妈妈在厨房叫我的名字。
「什么~?」
「真讨厌,死掉了耶。」妈妈说。
「嗯,对啊。」
注2:日本江户时代名判官,为人耿直清廉,可说是日本版的包公。
我一帮她换上新尿布,小雏就很开心地忙着往玩具山走去。看小雏一个人玩起来,我于是起身走向厨房。穿着衬裙正在洗米的妈妈,把手停下来对我说:
「仓鼠一家都死了。」
「嗯,所以美纪就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对了,她不是去参加校外教学了吗?」
「她刚刚回来,一看到仓鼠全死光光,就边哭边带着什么衣服啦、教科书啦,还有我的《怪医黑杰克》跑走了。」
「唉呀呀。」
「要去找吗?」
「不用了啦。不论任何人总会有那么一、两次离家出走的经验,这算是一种休闲活动呢。我们把螃蟹可乐饼平分吃掉吧。」
妈妈轻松地这么说完,就把洗好的米放进饭锅按下按键。她白晰的肩膀与背部擦过我的鼻尖,同时走向冰箱。不愧是十八岁离家出走后,立刻生下我的人,看她完全不为所动。
「仓鼠怎么办?」
她直接拿起牛奶纸盒喝牛奶,视线一边扫向我这边。
「还问怎么办,不就小兰负责去埋掉啊!我对动物尸体最没辄了。」
「怎么这样啊!」我回答。
我家是间只有两房的租赁房子,不过因为是乡下地方,还有个蛮大的庭园。但是,在没人整理照顾的情况下,杂草以及树木爱怎么长就怎么长,简直就像个丛林。
因为家里没铲子,我于是从厨房拿了一根吃咖哩的汤匙,然后踏进丛林。接着,在一棵觉得适合的树旁蹲下,开始用汤匙挖土。
挖得太浅怕被野猫挖出来,所以我一边与杂草根和蚯蚓搏斗,拼命挖洞。汤匙挖到一半就弯掉了,我只好改用手继续挖。我在孩提时代以后,就不曾用手直接碰触泥土,指甲深入泥土的感觉让人觉得好怀念。
当我挖出一个足以容纳一整颗排球的洞穴时,我就去把鼠笼拿过来,蹲在洞穴前。我取下锁头,用手把埋在碎报纸中的仓鼠尸体拿出来。那是最大只的「鼠妈咪」的尸体,它身上的毛发看起来和生前没什么两样,呈现淡褐色很漂亮,可是一碰才发现整只老鼠硬梆梆的,还是让人感到汗毛直竖。
我把「鼠妈咪」放进洞穴后,试着以弯曲的汤匙拨开碎报纸。随处可见的黑色污痕应该是干掉的血痕吧。我从底下找到三只被「鼠妈咪」吃到只剩一半,而且已经腐烂的仓鼠宝宝尸体。「喔喔,」我独自呢喃,一边用汤匙挖起那些惨不忍睹的尸体。我尽量不去看,迅速扔进洞里。另一只「鼠爸比」缩成一团,躺在鼠笼角落,同样也是变得硬梆梆。我用指尖捏起那具尸体,一样扔进洞里。这里原本有四只宝宝,还有一只怎么找都找不到。是从鼠笼缝隙溜走了吗?还是被「鼠妈咪」整只吃光光,连头都不剩呢?
我将洞穴盖上泥土,以凉鞋底踩踏固定,再把那边一颗挺大的石头放上去,仓鼠的埋葬作业便大功告成。我用户外水龙头洗完手,坐在后院连廊上稍事休息。
仓鼠是我从朋友那拿来的。因为朋友说「放着不管就越生越多,能不能帮忙领养几只」,我看仓鼠很可爱,就随便要了两只来养。结果,要来的正好是一公一母,没多久就开始繁殖。它们每次生完我就忙着把仓鼠宝宝塞给亲朋好友,历经几次小生命诞生之喜后,我也觉得厌烦,最后就直接放着不管了。
仓鼠主要由妹妹负责照顾,她说「姊姊老是忘记喂饲料」、「姊姊都不帮忙清鼠笼,会变臭」,然后积极扛起照顾的担子。不过,她后来却跑去校外教学,而我也完全忘记有仓鼠这么一回事,饿得发慌的它们只好开始互吃,鼠笼中俨然成为一幅活生生的地狱图。
「真不敢相信」,妹妹边哭边瞪着我。「姊姊根本就没资格养宠物」、「事情变成这样竟然还能若无其事,姊姊根本就不是人嘛」,妹妹这么责备我。然后,她扔下一句「我再也受不了了」,就离家出走去了。
我面向逐渐转暗的天空,吐出一口烟。仓鼠虽然可爱,可是每天要喂饲料很麻烦,而且那些家伙就只是可爱而已,又不会「握手」,也不会亲近人。
可怜是可怜啦,不过这种麻烦的东西消失了,我也稍微松一口气。
之后的三天风平浪静。
当妈妈用那些从打工肉铺偷来的牛肉煮寿喜烧时,电话响了。
「请问是美纪同学的妈妈吗?」
年轻女性的声音说。
「不是,我是她姊姊,美纪不在家。我们现在正好在煮寿喜烧,不好意思……」
我说着想挂上电话时,对方急忙把话说下去。
「我是美纪同学的导师,敝姓楢崎。其实是想跟您谈谈关于美纪的事情。」
「是的。」
「美纪同学现在在同班同学野村家,她说不想回家。」
我频频瞄向妈妈,妈妈把小雏抱在膝上,边看电视一边大口吃肉。
「您们想必一定很操心,不过野村同学的母亲也说可以暂时照顾美纪同学……请问您有在听吗?」
「是的,我有在听。」
「但是,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可以麻烦您明天到学校来一趟吗?不论如何,还是要请您试着和美纪面对面谈一谈。」
「请稍等一下。」
我按下保留键,对妈妈出声。
「妈,美纪导师打来的。」
妈妈仍旧面向电视,一边举起拿着筷子的右手。
「她说请你明天去学校。」
妈妈这才缓缓转向这边,然后一副无可奈何地起身,随即从我手中接过话筒回话。
我急忙回到锅子前,想补回刚刚没吃到的份,夹起肉片送进嘴里。小雏坐在榻榻米上仰望我,背后传来妈妈「实在是喔,给大家添麻烦了」的应答声。
我以筷子夹肉,送到小雏的嘴边。小雏张大嘴一口咬下,在那瞬间双眼圆睁,「哇」地大声哭出来。因为肉片很烫。
「抱歉、抱歉。」
我笑着抱起小雏。
隔天,妈妈果然溜掉了。
我一如往常过中午才睡醒,一起床就发现桌上有张字条。
那里放着一张「我对学校老师最没辄,不好意思,四点帮我跑一趟学校」的便条纸,和一万圆钞票。
我早有预感会发生这种事,所以也不觉得惊讶。我挂电话给打工处,说「小雏发烧,要请假」。录影带出租店的大婶发出讨人厌的声音说,「又来啰?」「又来啰?」想说这句话的人应该是我才对。妈妈每次都只会把麻烦事塞给我。
不过,可以不用去打工,又有一万圆可赚,我高兴起来就打给男友哲也的手机。因为他手机关机,我暂且留言说「有点事要跟你说,一起吃晚饭吧」。
我脱掉睡衣,冲了澡,把昨天剩下的寿喜烧热过后,淋在饭上吃。还有一片肉片剩下来,让我很开心。是妈妈特地留给我吃的呢。
美纪所就读的学校是我以前念过的县立高中。
她动不动就会说「姊姊虽然吊车尾,我可是名列前茅」,但是既然念的都是同一所高中,我实在不认为两人脑袋里装的东西品质会差到哪里去。
只不过,我的确是一进高中,就丧失那所谓「拼劲」的东西。到国中为止还是个孩子,勉勉强强还能和朋友一样用功念书,可是一升上高中被搭讪后,交了一个年龄较大的男友,上课时满脑子想的都是和男友的约会,或是安全日啦、危险日那些事情,根本就没心情去背什么化学式或英文单字。但是,我的成绩不像美纪所说的吊车尾,大概算中下程度吧。我很精明,每到考前就会去讨好那些成绩好的同学,请他们帮我考前大猜题。
可是有一天,莫名地就是觉得每天到学校去,读那些完全不感兴趣的书很不自然,所以也就辍学了。那时候,妈妈也没怎么反对,之后我就有一阵没一阵地打工度日。
我的父亲是妈妈头一个同居对象,听说好像因为机车事故或什么的,没两三下就死了。美纪和「丢人小鬼」(妈妈说的)的小雏则是同一个男人的孩子,妈妈目前也还是没完没了地和那个男人搞外遇。美纪不在时(美纪恨死那个男人,只要他一来就会暴动),那男人偶尔会过来。他就是个没什么好讲的普通温和大叔,不过妈妈好像觉得他全日本最棒的男人。
虽然数目不大,那男人每个月都会拨点钱进来,我和妈妈都是打工族,好歹也算都有在工作。我们因为是所谓的「母子单亲家庭」,所以小雏的托儿所费用相当便宜,美纪自己也很争气,之前曾在麦当劳之类的地方打工,我家的经济也可说是维持在低度稳定的那条线上。
睽违多年后,我再次步上那条通往母校的坡道,穿过校门。我没用学生的出入口,走向职员及来宾专用的入口。我想起辍学时,也不是走学生出入口,而是从这边出去的呢。这么说起来,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十年。
我换上绿色拖鞋,在来宾用的柜台前报出名字,对方告诉我「请到二楼的学生指导室」,我于是步上铺着油毡布的阶梯。
学生指导室大小约一般教室的三分之一,是个只放置桌子和椅子,很像警察侦讯室的地方。
我休学时就曾经被软禁在那里好几次。
我一敲门,听见里头传来「请进」的应答声。我慢慢拉开拉门,看到穿着制服的美纪,和一个看来像导师的女性坐在桌前。那个人随即起身。
「您是姊姊吧?您母亲今天是……?」
「妈妈因为工作,有点不方便。」
我这么一咕哝,美纪立刻以鼻子闷哼发笑。
「老师,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吧。不可能会来的啦,那个人。」
导师似乎很困扰地双眉紧蹙。我则毫不在乎地在美纪面前坐下,然后环视室内。真让人怀念,不管是墙上时钟或是窗帘的褪色情况,就连注明附近荞麦面店名称的日历都没变。
「姊,明明要来学校还穿成这副邋遢样,你什么意思啊?」
被美纪这么一说,我低头看看自己。我穿来的是刚洗过的牛仔裤,头发也梳过,还大致涂上口红。应该是那件酒馆送的,写有「一番榨」字样的T恤让她看不顺眼。
导师对我说了什么家庭环境啦、本人心情啦、未成年啦,诸如此类有的没有的事情。我在敷衍应答的同时,望着她画得漂漂亮亮的妆容,和颜色明亮的套装。一定和我同年吧。这么年轻就从事这种工作,还真辛苦啊,我茫然想着。
「老师,请您让我和姊姊独处一下。」
美纪这么一说,把陷入沉思中的我拉回现实。女教师说着「嗯,当然」,莫名其妙地故作和蔼可亲貌,一边走出指导室。
两人独处后,美纪也有好一阵子沉默不语。夕阳将室内染成一片火红。我眺望美纪的白色上衣和编得整整齐齐的辫子,远处传来金属棒敲击球的声音以及欢呼声。
「啊,对了。」
我想起某件事,倾身向前。
「什么?」
「你不是拿了《怪医黑杰克》吗?我才刚开始看而已。」
美纪狠狠往这边瞪了一眼,明白自己只会把她惹得更火大后,我乖乖闭上嘴。
「我已经受够了。」
美纪把脸朝旁边一撇,吐出这么一句话。
「咦?」
「总之一句话,我受够了。我本来想忍到高中毕业,不过现在已经到极限了。」
喔,这样啊,我呢喃。
「不管是那栋狭小的房子、你们这些人的笑声、小雏的口水和鼻水,还有她脱皮干巴巴的脸,就连电视开着不管,或是人家不催就不缴房租这些事情,全都烂透了。」
我默默地只管点头。这时候回嘴只会让她更激动吧,每次都是这样。
「妈妈也一样,年纪一大把还生小孩,日子本来就不好过了,想干嘛的时候不会避孕啊。想做的时候,也不考虑后果就交配,到头来孩子又生一大堆,这样和仓鼠有什么两样。这根本就不是人类会做的事情嘛。」
竟然把自己的亲生母亲说成这样啊。
「和你们这些人混在一起,脑袋都会变得不正常。小宝宝在旁边还能若无其事地抽烟,半夜哭起来也能放着不管,继续睡大头觉。小雏好可怜。我总有一天会领养她的。」
我抓抓鼻子下方。
「我本来也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可是我现在决定,高中毕业前暂时麻烦野村同学他们家照顾。之后我会申请奖学金,到东京读大学,等到正式就业后,我自己会把钱还给野村同学他们家。姊姊和妈妈以后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美纪断然说道。「什么嘛,不是都已经有结论了吗」,我以耸肩表达这样的意思。
「听懂了没?」
「听懂了,我回去会跟妈妈说的。」
「那,就这样了。」
「辛苦你了。」
我和美纪同时起身,美纪抢先迅速迈开步伐,打开指导室门扉。我目送妹妹穿着白色上衣的背影,飞快从走廊上离去。
「兰子。」
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循声回头。那是在我脱去拖鞋,将脚套入凉鞋的时候。
「啊,木户老师。」
「喔~最近好吗?今天怎么会来?」
「没什么,因为妹妹有点事。」
木户老师是在我休学时,担任学年主任的老师。当时,导师拼命阻止没什么特殊原因却想休学的我,不过就这个老师很干脆地对我说「不念也好啊」。
「你妹妹做什么事了吗?她可是全学年第三名耶。」
「嗯,那反而糟糕呢。」
他的手抚上比当时变得更秃的头,放声大笑。
「毕竟是兰子的妹妹,大概也和平常人有点不一样吧。」
「托您的福。」
「那时候的老师现在大概也只剩下我了吧。」
「都辞职了吗?」
「全都是些笨蛋。和你不一样。转职、升迁或降职,反正有各种原因就是了。」
「老师呢?」
「我?我总是维持平均分数,所以就一直这样啰。一直都是主任,也当不成副校长,不过也没关系,我可不想出人头地。」
我笑着点头。是的,我自从进高中后,总是考四十五分,不过那也没什么不妥。应该也没给美纪所谓的「别人」添麻烦,或惹别人生气过,但是那些事情根本就无关紧要。
美纪说将来要认养小雏,不过就这一点我可是会反对到底的。美纪一定会要求小雏拿九十五分吧,换做我和妈妈,面对四十五分的人生,也一样会笑着对她说「很好、很好」。没获得别人称赞就无法感到充实的人生,我们会去帮她否定掉这样的人生。
回家前,我顺便到哲也打工的柏青哥店去。
听他说今天上早班,就快下班了,要我再等一下,所以我先蹲在店门口抽烟。店长发现我,还给我一罐养乐多。
哲也后来带一个据说上周才上班的新进男生过来,我们三个人于是一起到烧肉店。那个一头黄发,听说就读专科学校的男生老说我是个美女、是个美女,我一开心,频频帮他倒啤酒。
「你今天怎么不喝啊?」
哲也突然察觉,这么说。
「嗯,因为我好像有宝宝了。」
咦?哲也露出这副样子望着我的脸。
「我的小孩?」
「是啊。」
哲也似乎大吃一惊地身子往后倾,新进男生同样嘴巴张得大大的。
「要拿掉吗?」
我边翻肉边问,哲也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生下来吧?好不容易怀孕了。」
「是喔?」
「可是我的公寓只有四个半榻榻米喔,三个人住实在够挤的了。」
「不介意的话,要不要到我家来?」
「这样好吗?」
「我想我妈应该没关系。啊,刚好我妹离家出走了,还有棉被那些东西。反正有另一个宝宝在,大家一起热热闹闹的,不是很好吗?」
「好,就这么办吧。」
谈话轻而易举地获得结论。新进男生惊讶地眨眨眼后,说:「那也要戒烟才行喔。」一边拿掉我嘴里叼的烟。
「是吗?」
「我想啤酒应该还没关系吧。」
「那,来罐啤酒。」
我举手多点一罐啤酒。
心情很好又喝醉的我,似乎看到什么褐色的小东西从眼角一溜烟地跑过去。或许是那唯一一只逃脱出去的幸存仓鼠吧,我想。
一切终将远去
我觉得,自己好像不曾有过在街上和熟人不期而遇的经验。之前,曾在当地车站附近与邻居擦肩而过,或在职场旁与客户打过照面,不过那些都是必然,而非偶然。
在漫长的人生中,这样的偶然总会发生一次吧。对于生活向来缺乏戏剧性且平凡的我而言,那一天是非常奇特的一天。
「那不是小典吗?」
我在中午过后的百货公司中被叫住,现在已经没有人会这么叫我。我大吃一惊回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名穿着明亮的植物印染和服的女性。那个人再次以雀跃的声音说:「果然是小典。」
「该不会是绘美吧?」
这个怀念的名字在无意识之间撒落,她瞪大的眼角随之放松,一边点头。
「不会吧~」我们齐声大叫,拉住彼此的手。大概是因为声音过于高亢,附近的售货员以惊讶的神情回头张望。
「小典一点都没变呢,我马上就认出你来了。」
她满脸是笑,同时紧握住我的手。
「绘美才是呢。你现在住在哪里?」
「还是跟以前一样,住老家那里啊。」
「我才刚搬家,啊,离这里还蛮近的,所以才会来买一些缺的东西。」
「好厉害,住在这种都心区啊?」
「只是一间小小的公寓啦。看你打扮得这么漂亮,是要去哪里吗?」
「不是啦,有认识的人在这边的展场举办插花展,纯粹是为了人情来看一下。也只有在这种场合,才会穿这套难得买下来的和服。」
「颜色很棒耶。」
「谢谢,便宜货啦。小典好苗条,也好优雅喔,你很适合戴耳环喔。」
「耳环啊,前不久才刚去打耳洞的。」
「是吗?现在才打耳洞?发生什么事了吗?」
「可以说有事,也可以说没事吧。」
当我们一口气聊到这边时,才注意到旁人的视线。只见刚刚的售货员以一副受不了的表情望向这边。
我们满脸通红,握着彼此的手迅速离开卖场。就在两人急忙跳上手扶梯的同时,夸张地爆笑出声,擦身而过的人个个都回头看我们。
我们走进最高楼层的特别食堂。我来过这家老字号百货公司的食堂好几次,价格虽然不太亲民,相对地比较安静,气氛也相当沉静悠闲。
一走进店里,感觉上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餐桌的间隔似乎变窄了,但是如同饭店餐厅的气氛仍维持不变。我们点了宇治金时(注3)后,再度一同缅怀往事。
「我们多少年没见了,还真有『偶然』这种事呢。」
绘美坐在餐桌对面,很有气质地用手抚胸一边笑了。
「真的耶。你现在还住那栋房子吗?」
「没有了,那里占地不是蛮宽的嘛,现在已经改建成了公寓,很小就是了。我就住在其中一层。所以住址和电话都和以前一样喔。」
「好厉害喔。」
「才不厉害哩,附近公寓也变多了,根本就没什么人要住进来,又要降房租、又要跟人家低头,很辛苦的。房贷也都还没付完。」
「这样啊。我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回去过了。」
「有空来坐坐嘛,从我房间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小学喔。校舍虽然都变了,可是二宫金次郎(注4)还站在那里呢。」
「咦?真的啊?」
我和她从小一块儿长大,老家住得很近,就在江户川旁隐约闻得到河水味道的「下町」(注5)。我们直到国中都还是同校,不过国中念到一半,我家就搬到约电车两站之外的地方,我也跟着转学了。
之后,我们偶尔还会通信,暑假也会相约到上野看电影。
我们都是属于个性潇洒俐落的人,要说感情好,不如说是彼此关系不至于甜如蜜,才能够细水长流地当好朋友。不过随着毕业就业,各自生活的比重逐渐加重,后来也就慢慢疏远。我们都有参加彼此的结婚典礼,可是孩子出生只以信件告知,我记得贺礼到头来也只用邮寄送去。
我最后一次看到她,是在我因肝炎骤逝的父亲葬礼上。之后还通过几次电话,不过如今连贺年片都没在寄了。
注3:抹茶红豆刨冰。
注4:日本江户末期贫农出身,后因刻苦勤勉出人头地的历史人物。铜像被广设于小学,勉励学子效法前人精神。
注5:意指都市中近河川或海洋,庶民阶层聚集之低洼地区。
我们吃着那碗盛装的玻璃容器和以前一模一样的宇治金时,聊到共同的友人。她一直都住在老家,所以对同年级同学的消息很灵通。每当她说到谁现在在做什么、谁还没结婚、谁跑到国外去了,我都会像个笨蛋似地发出叹息。
「你先生和圭介好吗?」
突然被这么一问,我握着汤匙的手停在半空中。
「嗯,很好啊。圭介他可是越来越神气了,算得上是能言善道。绘美你呢?啊,对了,你父母亲呢?」
「硬朗到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呢,我看大概可以活个三百年吧。」
她的说法把我逗笑了。我们笑了好一会儿,甜点附的昆布茶正好被端上桌。披着一头褐色长发的女孩,粗鲁地将茶杯放到桌上时,还将杯盘弄得发出声响。我和绘美睫毛低垂,一边苦笑。
她以双手捧起茶杯,静静啜饮热茶。然后,她露出有点犹豫的神情,接着抬头这么问:
「小典,你还记得成井吗?」
被唐突地问到这个名字,我一时之间答不上腔。
「啊?」
「国中时一起的那个男生啊。」
「家里开和桌子店的那个男生?成井恭一?」
「对对,亏你现在还记得。」
我捏起和茶一起被送上来的日式糕饼,小心翼翼地打量她的表情。怎么会突然问起他的名字呢?成井、绘美和我国中时同班,不过并不记得当时三人有特别亲近。
「为什么这么问?你和成井有特别好吗?」
为了避免这话引发反感,我以开朗的语调问。
「也不是说特别好啦,小典转学以后,慢慢变得比较有话聊吧。」
「是国二或国三时有同班吗?」
「也不是啦。」
感觉上似乎在鸡同鸭讲,她到底想对我说什么呢?
「你们交往过吗?」
我开门见山地问。不论如何,反正都是陈年往事了,这样猜东猜西的也不是办法。于是她点点头。
「的确是这样。我们国中时还是普通朋友,成井后来不是上男校去了吗?大概高三那时候吧,我们在车站不期而遇,然后自然而然地就……」
她害臊似地以手一边抚摸头发。
「就业后大概继续交往了两年吧。那时候我应该说是纯情呢,或是还没长大呢,深深相信自己绝对会和成井结婚的。」
「……咦?」
「那时候,还是生平第一次跟男人去旅行。」
我不禁咳嗽起来。我用膝上的手帕掩住嘴巴,激烈咳嗽。我自己都对自己的反应感到惊讶。
「不……不要紧吧?」
她战战兢兢地将身子往前倾。
「要不要喝水?我去帮你拿点药来吧?」
「不要紧,好像是呛到了。」
我笑着,以手指拭去眼角浮现的泪水。我实在止不住和咳嗽一起涌现的笑意,她不可思议地直盯着双肩颤抖、持续笑个不停的我。
「小典?」
「啊呦,我不行了,都快笑死了。」
「你怎么了?我有说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我问你喔,绘美你的心脏强不强啊?」
「怎么这么问?我身体一直都很好啊……现在也是每个礼拜去游泳三天,每次都游一千公尺耶。」
「咦?真的假的?」
「我以前是游泳社的啊。先别说这个了,你是在笑什么啊?」
我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柠檬水,然后「呼」地吐口气。
「我以前也和成井交往过。」
「咦?」
「我说我们以前交往过,而且也是我十七到二十二岁那时候。」
绘美以隐约失焦的双眼望向我这边。
「小典,你这是在逗我吗?」
「是真的啦。我到刚刚为止,也都还以为他那时候只和我一个人交往而已。成井的爷爷在那须有栋别墅吧,我之前骗父母说要和女性朋友出去,到那里去过。绘美也一样吧?讲好听点是别墅,其实只是个像是破烂山间小屋的地方。」
她的嘴巴微微一张一合,似乎说不出话来。
「我们,好像被人家脚踏两条船哩。」
「真不敢相信,实在是吓到我了……」
「我才被吓到了呢!」
于是,她突然用手掌拍桌面。
「那,现在是怎样,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吗?也就是说我和小典,在同一时期,对同一个人献出处女之身啰?」
「献出处女之身」,这种说法随着时代演变,现在听来更显得可笑。
「好像是这样耶。」
「成井那家伙~」
家伙~她拉长尾音低喃。
「『我们一起组织家庭吧』,那家伙还这么说耶。」
「他也这么对我说过耶。」
「可是后来竟然说什么『决定相亲结婚』,然后就溜了。」
「他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他是真的去相亲结婚了吗?还是骗人的啊?」
「这我也不知道。」
「打电话问问吧。」
她干脆地说完,就翻找包包拿出手机。
「绘美,你有带手机啊。」
我惊讶之余,不禁这么问。
「对啊,这东西可方便的呢。」
「可是,你知道成井的联络方式吗?」
「说起来丢人,可是我到现在还记得成井的电话号码呢!我肯定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也就是说,对她而言那是多么特别的一次恋爱,同时也是刻苦铭心的经验吧。
「那家和桌子店都还维持原貌,就算成井不在,应该也有其他家人住在那才对。」
她爽快说完就开始打电话,我则以尊敬的眼神望着她。她从以前就是这样,拥有从女性化的外貌所难以想像的行动力。
「啊,请问是成井家吗?我是恭一先生国中时期的同班同学,敝姓津田。嗯,是,是的。」
我心惊胆战地凝视她涂着玫瑰色口红的双唇。将手机贴在耳旁,一边应答的她,将视线投向我这边。那张脸庞逐渐扭曲。
「真是非常遗憾,请节哀顺变。」她说完便挂掉电话,我则双眼瞪大。
「成井他,已经死了。」
随着叹息声,她说。
「为……为什么?」
「是他女儿接的,听说是在前年,胃癌。」
「……胃癌。」
我重复她说的话。
「我本来还想对他抱怨几句的。」
「这年纪就走实在是太早了。」
我们的双肩颓然落下,好一阵子就这么低头无语。
「怀念的人就像这样,一个接着一个离开了呢。」
她把手机收进包包,一边呢喃。
「是啊,毕竟都已经六十岁了呀。」
「『耳顺之年』啊。我是下个月才满,如果女儿送我什么祝寿红背心(注6)怎么办啊?」
「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哪还有人会送那种东西啊。我那时候是拿到一件喀什米尔羊毛的红毛衣。」
「我啊,对于红色就是觉得不喜欢。」
绘美眉头紧蹙一边说。
兴致完全被浇熄的我们,想说换个地方去喝杯咖啡,于是起身。就在我们结完帐,一走出店门口时,她突然问我:
「你有上去过东京铁塔吗?」
「……东京铁塔。」
我停下脚步,光听到这个词汇,原本已经忘却的记忆瞬间苏醒,涌现心头。我同时甚至感受到一股类似轻微晕眩的感觉,一边「啊」地低声呻吟。
「绘美不说的话,我一定一辈子就这么忘了。我没上去过呢!」
「我也是。」
「之前和成井约好要一起去的。」
注6:日本传统习俗会在六十大寿赠送红色背心,祝福寿星健康长寿。
「我也是,然后从此就没上去过了。好像总会错失机会,孩子们在学校远足时好像上去过,不过一旦住在东京,特别跑去也觉得很麻烦。」
光凭这几句话,我们已经轻而易举地摸清楚彼此心意。今天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就算有大概也会推掉吧。我们二话不说,立刻拦了辆计程车,朝东京铁塔驶去。因为我们觉得一旦错过今天,似乎就不可能再去了。
学校大概已经放暑假了吧,东京铁塔的售票处有好几组亲子游客。雀跃兴奋的我们拨开他们似地笔直走进上展望台的电梯。
不断上升的电梯停止后,电梯门一开,我和她都「哇」地一声急忙把脸凑到玻璃上,俯视大楼的浪潮绵延无际的街景。接着我们投下零钱,窥探着望远镜,玩腻后又去制作充满怀旧风情的纪念币。
兴奋玩乐好一阵子的我们,后来也觉得累了,于是买了冰淇淋在长椅上坐下来。眼前大片玻璃的那一头,正是夕阳印染的东京天空。
「没想像中那么高耶。」
她的双唇被冰淇淋染白,一边说。
「是啊,反而是夕阳比较有魄力。」
「我之前和孙子上过都厅大楼,那也很壮观。」
我们慵懒的闲聊,同时品尝冰淇淋。
这座铁塔兴建时,我们正在和同一个男人谈恋爱。从通勤电车中,看着一天比一天高的钢骨高塔,心中雀跃兴奋地想「那个盖好以后,就可以和成井去约会了」。但是,他后来却消失在我眼前。我哭了又哭、哭了又哭,却束手无策,因为不能在父母亲面前哭,只好半夜一个人偷偷哭泣。无论如何,总不能为了失恋这种区区小事辞职,所以即便痛苦,仍旧咬牙每天上班。
真有可能逃离这样的痛苦吗,当时的我绝望地如此怀疑。不过,转眼间我又重新站起来,后来就和公司的人结婚了。
「成井那时候到底是打算怎样啊。」
她说着,呼呼呼地笑了。
「身为和桌子店的大少爷,总是活力十足又开朗,可是因为家里有一大堆复杂的问题,其实内心搞不好很寂寞吧。」
「对啊,听说成井的爸爸换了两次老婆嘛。」
他那张如果没有今天这种事,到死都不会回想起的侧脸,不经意地在我脑海浮现。即便在笑,莫名地总有阴影存在。年轻的我,正是被这样的特质所吸引吧。
「现在,可多了一个理由让我们期待到那个世界去呢。」
我们晃动疲惫的双脚。
「真的,可是还有得等呢。」
「对啊,像我的父母明明都快九十岁了,还玩槌球啦、参加老人会啦,健康到让人不敢相信。」
此时,她提包中的手机响起。急忙接起电话的她笑着回答:「好、好,我在天黑以前会回去啦!」
一挂上电话,绘美似乎很害臊地笑说:「是我孙子。」
以后要常常碰面喔,我们这么约好后向彼此告别。
我毕竟也累了,于是搭计程车回到刚搬家的住处。对于周边地理位置还没概念的我,没想到车子竟然这么快便抵达公寓,着实吓了一跳。
我搭电梯来到六楼,打开门锁后向内推,闷热空气随即一股脑地向我涌来。
我没开空调,直接开窗。俯视窗外的都市街道,灯光开始陆续亮起,我缓缓回头望向自己的新房子。
这是间小小的套房,我在这才刚开始一个人的生活。
我一直以来只打算度过平凡的人生,事实上也是如此。谈了办公室恋情后结婚,依照当时的惯例一结婚就辞职。随即生下孩子,从此始终生活在郊外小小的房子。因为我只有一个孩子,等到儿子一上学,顿时变得无事可做。我于是正式投入从以前就一直很喜欢的编织,后来开始在一家位于铁道客运大厦中的手工艺店打工,慢慢地还收起学生,传授手艺。就在我教了十年、二十年后,还转到手工艺店的总公司帮忙处理企画以及设计相关事务。目前,公司也让我持续保有这份工作。
我和丈夫之间没什么特别的问题,不曾激烈争吵,真说起来要算是感情融洽的夫妇。不过事实上,我对于丈夫的爱情历经漫长岁月,已经一点一滴地被磨蚀殆尽。
丈夫去年迎接退休,在自己的出生地信州买了块土地,下定决心要搬到那边去定居。但是我无论如何都提不起劲来,跟他一起去。并不是说我讨厌和丈夫一起生活,只是光是因为「丈夫去当然也得随侍在侧」的想法,就要我一起过去,我实在办不到。我根本不想去什么信州,也不想学人家去务农。我想做的是构思编织品的新颖设计、和朋友聚会、看看电影或表演、随时高兴吃什么就吃什么、爱看多久的书就看多久的书、想睡觉就睡觉、想起床就起床。
当我这么老实告诉丈夫时,丈夫没生气也没叹息。他仿佛早料到我会这么说,把自己之前用来工作的公寓让给我。「偶尔来玩玩吧」,丈夫留下这么一句话便离开东京。我们并没有离婚,什么户籍事到如今都已经无所谓了。
儿子如今已经结婚,随着调职住到外地去了。虽然他说不放心让我一个人住,可是我又不是步履蹒跚的老人家,还有的是精力工作,一个人什么都能做。
一切都会远去啊,我望着这间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小房间这么想。本以为确实曾握在掌心的一切,最终都会自手掌失落。
本以为能够永远持续下去的一切。不论是首度痛彻心扉的失恋、曾经幸福的新婚时期、养儿育女、丈夫夜不归营的孤独夜晚、在郊外的家中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的日常生活,这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
此时,房内突然一片光明。我吓一跳往窗外望去,看到夜空中处处绽放着烟火。
我急忙走出阳台。点点火光漫天飞舞后,随即被吸进夜空之中。是哪里在放烟火呢?
「晚安。」
我听到一个开朗的女子声音,朝声音来源回头看去,只见住在隔壁的年轻女孩,手拿罐装啤酒对我微笑。
「晚安,今晚有烟火大会吗?」
「嗯,好像是在球场放的。」
「喔,真是壮观。」
就在这时候,夜空再度「碰」一声绽放烟火。我和隔壁女孩同时发出「哇塞」的声音,隔着栏杆相视而笑。
失去其一,获得其一。日子就像这样不断地持续流转,幸福以及绝望也将逐渐失去,最后终究连「失去」这件事都会逐渐忘却。就这么随波逐流,直到抵达意想不到的美丽岸边为止。
布满荆棘的时尚之路
堂姊小鹤非常时髦。
比我年长七岁的她,从小就是我心中仰慕的漂亮大姊姊。我们只在过年或亲戚的婚丧喜庆场合才有机会见面,身材修长、总是打扮优雅、温柔地面带笑容的她,在聒噪的婆婆妈妈亲戚中,果真是名副其实的「鹤」立鸡群。
小鹤常给我不穿的旧衣物。说是旧衣物,看来却像是几乎没穿过的新衣服,就那么满满一箱地随着写有「不嫌弃的话,请拿去穿」的信函一起寄来。还是个乡下国中生的我,觉得那个装满新颖服装的箱子简直就像是个魔术箱。
没想到从今年春天开始,我竟然和小鹤住在一起了。
当我考上东京的大学,正在找房子时,小鹤听说后就向我提议「不介意的话,要不要一起住」。
说老实话,我觉得很惊讶也感到手足无措。毕竟我才在想总算可以从烦人的双亲那解脱,独自一个人过生活。而且不论是再怎么仰慕的亲戚大姊姊,终究是个从未密切交往过的外人。更何况又比我大七岁。如果是我主动拜托她,倒还可以理解,我对于长期独自生活的她为什么提出这种建议,感到疑惑不解。
她该不会是个超怕寂寞的人吧,不小心被紧紧缠上的话,该怎么办。又或是什么清扫、洗衣等家事全都塞给我做,被她当佣人一般随意使唤该怎么办。
即便如此,我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就这么打糊涂帐没给明确答案。结果,原本反对我到东京的父母就以「这么一来就放心了」为由,自顾自地竟然就把事情给谈成了。
然后,我们至今也已经同住了四个月。
小鹤不是个怕寂寞的人,也不是个会随意使唤别人的人。她是个开朗、开通、慷慨、亲切又温柔,比以前变得更、更漂亮的二十五岁女性。
只不过,唯一的问题就是她「很时髦」。
「人家没衣服穿。」
早晨的餐桌上,小鹤穿着内衣垂头丧气。这景象已经是家常便饭,我没回答继续煎蛋。
「怎么办,安奈。人家没衣服穿啦。」
「你老是这么说,可是那边那座山全都是小鹤的衣服耶。」
我把用三颗蛋煎成的大欧姆蛋切成两半,装盘后端到她面前。小鹤凝视装着蛋包的盘子,一滴眼泪就这么掉了下来。
「这有必要哭吗,姊姊。」
我以一副受不了的样子说完,她随即吸吸鼻子。
「可是今天有喝酒的聚会耶。」
「那又怎么样?」
「听说其他分店的女生还有总公司的男生都会来,好像是要吃烤肉。」
我根本就搞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于是默默地在面包上涂奶油,开始吃了起来。
「烤肉的话衣服会沾到味道,而且也会喷油之类的。所以,我本来以为穿那件在夏季拍卖会上买的『祖卡』(ZUCCA)棉质洋装就行了,没想到听说那间烧肉店的座位是跪坐式的。」
「跪坐式的又怎么了?」
「那件洋装是紧身迷你裙耶。遇到跪坐式座位的场合,穿裙子就得穿A字裙,不然不是痛苦死了?」
「喔,这样啊」,我呢喃,同时迅速将早餐塞进嘴里。我特别帮她煎的欧姆蛋,小鹤一日都没碰。
「可是如果穿『玛格丽·海威』(MargaretHowell)的A字裙,上面不搭『娜卡琦』(NaraCamiciee)又很怪,不过总不能穿白色罩衫去烧肉店啊。『摩根』(Morgan)的黑色衬衫,在上次的喝酒聚会也穿过了,刚买的『普拉达』(Prada)洋装第一次亮相竟然选在烧肉店,感觉也很差。唉呦,我都不知道到底该穿什么去才好了。」
「好了,我要去打工了。」
我喝完咖啡便干脆起身,穿着小可爱以及三角短裤的小鹤随即像个孩子似的,抽抽搭搭地哭出来。
「安奈好冷淡喔,提供一点意见嘛。」
「穿牛仔裤去啦,牛仔裤。帮忙洗一下餐具喔。」
我扔下这句话,急忙套上鞋子。玄关堆满小鹤用鞋柜塞不下的鞋子,数年前垮台的南国总统夫人超乎想像的衣鞋收藏,让全球目瞪口呆,但是人家至少有足够空间,能把那些东西像艺术品一般排列得井然有序。
在这狭窄的两房一厅一厨空间中,别说收纳了,只能公开展示的「小鹤收藏」简直就是满而溢。
拥有这么多衣服鞋子的她,仍常把那句话挂在嘴边,说什么「没衣服好穿」。
小鹤常如此断言,「人要衣装」。
我曾在小学的公民课时学过「不要以貌取人」,但是现在会觉得那不过是场面话罢了。
当我环视打工的综合商社中,那大得离谱的办公室时这么想。公司雇我在一个叫做「收发室」的地方工作,主要工作是负责邮件分类及收发等。在这十五层楼的建筑物中,有着数也数不清的「部门」,邮件更是从小件信函到巨大纸箱应有尽有、数量庞大,所以这工作比想像中还要伤神耗力。这份从春天开始,每周两次的打工,如今因为适逢暑假变成每周五天,除六、日以外天天都要上工。
这是我生平头一次所见识到的「大人的社会」。虽然只是分送邮件而已,可是窥见的景象却比逛动物园有趣百倍。
我第一次看到被骂的成年男人,也第一次看见女人和男人没两样地在工作。会跟我说「辛苦你了」的伯伯总是笑脸迎人,看起来人很好。把我当邮差一般看待的伯伯,甚至连我的眼睛都懒得看。即便同样都是西装,可是一眼就能分辨出是高档货还是便宜货;即便同样都是高级西装,整日玩乐的西装和认真做事的西装就是不一样。没在保养擦拭的鞋子总是很醒目,而香水味浓郁的女人只要一没人看,就只会一直补擦口红。
刚开始,我觉得自己是个学生,而且又是份容易弄脏的工作,所以都穿牛仔裤和POLO衫工作。可是有一天,被收发室一位约聘的伯伯这么说,「就算只是分送邮件,可是你这身打扮在客人会进出的办公室晃来晃去,总是不太好喔」。
那时候,我有点火大。可是我也知道伯伯这么说并没有恶意,所以有一阵子就以姑且一试的心态,穿上妈妈在入学典礼时买给我的衬衫和窄裙。
结果让人吃惊的是,原本把我当邮差看待的那个伯伯,拜托我寄快捷时竟然还会用敬语。而且,还是正面看着我说话。
我此时才真实感受到,原来西装不是穿好玩的。那是一种记号啊,仿佛在说「我正以能够独当一面的社会成员的角色,在工作喔」。
就这层意义而言,我可以认同「以貌取人」这句话,但是我觉得小鹤所说的又有那么一点不一样。
对她而言,不论服装多能区分出「TPO」(注7),如果是去年流行的服装样式,那还宁愿不穿。
她任何时候都想要保持在「IN」的状态,同时也想藉由本身的「IN」,来与「OUT」做出区隔。
可是,到底是谁在决定那所谓的「IN」或「OUT」呢?可以确定的是,至少不是小鹤,那或许也是她流泪的原因吧。
注7:Time、Place、Occasion,指时间、地点、情况。
像这样冷漠地分析事物,是我的坏习惯。
不论说得如何冠冕堂皇,扔下正在哭泣的堂姐跑出来的事实仍不会改变。胸口因为罪恶感一阵阵刺痛,于是我趁午休时间,到她位于步行约十分钟之处的职场去看看。
那是一家由服饰产销公司所经营的生活杂货店,其中放着感觉很成熟的乡村风餐具、文具或饰品。据说小鹤曾在一家服饰小铺担任销售员,充分挥洒自己对于穿着的痴迷,但是后来因为觉得只能穿那家店的衣服很无聊,所以就换工作了。
「安奈,你来找我啊。」
站柜台的小鹤一发现我,很开心地笑了。好了,她到底是穿什么来呢,原来是裙子偏长的亚麻材质洋装,象牙色的布面上还有垂直条纹。看起来很有夏天的感觉,也很凉爽,和小鹤梳上去的头发很相称,美到连同性的我都看得目不转睛。
「我的午休时间正好也到了,一起出去吧。」
「啊,可是,我是吃饱才来的。」
「没关系啦,陪我一会儿嘛。」
在半推半就的情况下,被她带去的地方是店面后方一座小小的儿童公园。我们在有遮阴的长椅就座后,她就摊开自己带来的午餐。那是一个像是从超商买来的饭团。
「这样就够了吗?」
我惊讶地问,她随即头一歪说:「这个嘛……」
「我又没钱,伙食费不省一点不行。」
「没钱……不是才刚发薪水吗?」
「除了信用卡扣款之外,这个,也是今天刚买的。」
她说着,拎起裙摆。
「咦?这是今夫刚买的?」
「嗯,百货公司开门的时候跑去买的,因为心里早就有底了,这是『马克斯·玛拉』(MaxMara)的,很漂亮吧。」
的确很漂亮。只不过小鹤的店十点半开门,把移动时间考虑进去,肯定只能在店内待大概五分钟而已。她这么渴望一件穿去聚会的衣服,甚至不惜做到这种地步啊。宁愿午餐只能吃一个饭团,也想要一件新洋装啊。
我和小鹤一起住没多久,马上就发现她常为钱发愁。她领的薪水好像只有一般水准,不过衣服方面的花费实在太凶。而且她可不是只买衣服而已,只要多一套新衣服,就会想要相配的鞋子,想要包包,想要改变发型,就连化妆也想跟着一起换。
说到底,她买的衣服真的过于缺乏一致性。前一天才穿着风格保守、贵妇般的衣服,提着昂贵提包出门,隔天穿的却是好像能直接加入摇滚乐团的迷幻风格服装。况且,不论哪种风格都是一阵一阵的流行,身为「潮流猎人」的她只要流行一过,宁死都不愿再穿上退流行的衣服。
她会想要和我同住,简单来说也是因为觉得房租日益沉重。如果想搬到房租便宜一点,足以收纳持续增加的服装的宽敞住处,离都心都有一段距离。她好像也不喜欢那样,所以才想到找室友帮忙分摊一半房租。顺带一提,现在给我住的那间房原本塞满堆积如山的衣服,而那些衣服如今则展示在厨房小小的一处空间中。
「唉,夏天啊,好热喔。」
一吃完饭团,她「唔」地边伸懒腰。位于都会正中央的公园,即便是在浓密树荫下也很闷热。明知如此,如果不像今天这样刻意外出,就会整天窝在冷气房中,总感觉很不好。炎热时,就是要觉得热,流流汗才舒服。
「我去买点冰的东西回来吧?」
我指向就在那边的自动贩卖机问,她立刻回答。
「我不用了,没钱。」
「这点钱我来出啦。」
我觉得可怜,于是这么说。
「真的?不好意思,安奈。那我去买好了。」
我把零钱给她,她随即像个孩子啪答啪答地跑过去。怎么像妹妹一样呢,我这么想一边眺望她时,看到自动贩卖机前,一名经过的年轻女性不知道在和小鹤说什么。
小鹤和那个人聊了几句,然后望向我这边。那个女性微微一笑向我致意。我也慌慌张张地低下头。
我对着拿着饮料回来的小鹤问:「谁啊?」
「店里的售货小姐。」
「啊,是喔。」
我感到有些意外。记得小鹤店里的售货小姐和她难分轩轾,全都拼命把一堆东西往身上放,打扮得花枝招展。不过刚刚那个女生却只穿着一件很普通的裙子,搭一件白色棉质T恤,所以我完全没想过那是店里的人。
「我不是说过下个礼拜,店里的女生要办婚宴吗?那女生就是新娘。」
「啊,就是你上次说的那件事啊。」
小鹤为了到底要穿什么参加那场婚宴,这一整个月实在烦死人了。因为不是很正式的婚宴,穿得太一板一眼的很奇怪,可是穿得和平常一样又没意思。「大家应该都会穿得很时髦吧,要穿什么才能鹤立鸡群、独树一格呢」,她为此拼命翻阅杂志,烦恼不已,走遍西武和伊势丹百货公司,到处试穿。
小鹤有好一会儿始终保持沉默,一边喝罐装咖啡。感觉上似乎突然变成一颗泄了气的皮球。
「安奈。」
她突然呢喃。
「安奈真是个可爱的名字耶。」
没头没脑地在说什么啊,我歪着头。
「嗯~可是更通俗一点的名字比较好吧。我这个人都输给名字了呢。」
「才不会呢,安奈又可爱又潇洒。」
「咦?哪会啊?小鹤这样讲好像是在挖苦我耶!」
我不禁笑出来,我平常穿的衣服大概就三种固定模式而已吧。
「很棒啊。像那个扣领衬衫、斜纹棉布还有帆船鞋风格都很像啊。很能表现出安奈俐落,又带点男性化的个性。」
「你这是在夸奖我吗?」
「要怎么样才能穿得像你一样这么棒呢?你平常有在研究什么东西吗?是看杂志的吗?」
我本来以为她是在开玩笑,可是小鹤的表情严肃认真,我不禁诧异地眨着眼睛。
「没有啊,也没什么特别的,就只是因为没什么钱,买衣服的时候就会很认真吧……」
我吞吞吐吐地一说完,她便呢喃道:「是喔。」陷入沉默的小鹤头顶上,蝉吱吱吱地不停鸣叫。必须回公司的时间就快到了。我从包包拿出化妆包放在膝盖上,一边拿出口红和镜子准备补妆。
「啊!」
此时,小鹤突然放声大叫。
「什……什么?」
我吓了一跳,手一歪,口红稍微涂了出去。涂口红资历仅止于四个月的我,还没办法像小鹤一样,两三下就把日红涂得漂漂亮亮。
「那个小包包,图案好熟喔。」
我用面纸擦拭口红涂出去的部分,一边点头说:「是呀!」那个几何图案的花俏袋子,是我自己做的。
「是小鹤以前给我的一件洋装的布料啦。我穿起来感觉太标新立异,虽然觉得不好意思,不过后来就用那件洋装做成小包包,或是抱枕套之类的东西。」
「嗯,喔……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买的『CDG』(COMMEdesGARCONS)呢……」
她看来似乎大受打击,我连忙道歉。
「对不起,害你不开心了。」
「啊,没有啦。我是觉得很佩服,没想到还有这种使用方式,安奈你好棒喔。」
小鹤目不转睛地直盯着我,然后慢吞吞地这么问出口。
「安奈,你已经不是处女了吧?」
我的口红差点掉下去,同时以笑容掩饰内心的慌乱。
高中有交男友的我,十七岁那时姑且算是完成了初体验,而且上大学后也立刻交了男友。
「你觉得呢?」
我以开玩笑的感觉反问,小鹤随即以从未见过的严肃表情望着我。
走在时尚尖端的发型、充满透明感的双颊、隐含如烟雾般缥缈美感的双眉、艳红的双唇。就在我满心赞佩地想「她怎么会美成这样啊」,小鹤却说:
「我,从没跟男人交往过。」
「咦?是……是吗?」
「很怪吧,都这个年龄了。」
小鹤呼地轻笑一声,然后低下头。
小鹤的侧脸隐藏着有别于往常的忧愁,让我感到忐忑不安。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到了隔周,明天就是之前说过的那场婚宴。被慎重其事地挂在墙上的,正是小鹤历经长期苦恼,苦恼到最后,终于散尽手头上所有的钱,买下的「香奈儿」(Chanel)粉红色套装。
那通电话,是在小鹤一如往常地认真观看NHK国营电台气象预报时打来的。她每晚毫无例外总会看气象预报,参考天气及气温拟定服装计划。就算是个不折不扣的「服装傻子」,如果做到这种地步,也不得不让人赞叹一声「了不起」。
我一接电话,发现对方是小鹤在店里感情最好的女生。她感觉似乎很慌张地说了句:「小鹤在吗?」
「怎么啦?」小鹤以和平常一样的口吻接起电话应答。我边看电视,边吃餐后的冰淇淋时,猛然发现挂上电话的她就站在我身边。那张脸爬满泪水,湿成一片。
「什……什么?怎么了?」
我大吃一惊这么问,是谁遭逢不幸了吗?
小鹤激烈啜泣,拼命地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只能发出「咻咻」的痛苦喘息。她烦躁地指向挂在墙上的套装。
「那衣服怎么了?」
我接过小鹤的手,让她在沙发上坐下来。总觉得事情非同小可。
「那衣服、一样的、小惠她……」
小鹤断断续续地说,我因此稍微摸到头绪,这么问:
「是那个叫做小惠的女生,明天会穿同样的衣服去吗?」
小鹤双眼泪如泉涌,一边数度点头。我叹口气,那还真是蛮可怜的,可是也没必要露出如丧考妣的神情,哭成这样吧。都已经是个大人了呀。
「听说是敦夫买给小惠的,刚刚麻里在电话跟我说,是同一件粉红色香奈儿的……那衣服,我以前跟敦夫说过我想要,可是,为什么偏偏是跟那种不起眼的女生结婚呢?」
小鹤吐出这些话语,我则窥视她的脸。
「等等,明天要结婚的是谁?」
「小……惠。」
「有人买香奈儿套装送她的是……?」
「小惠。」
「明天是谁和谁要结婚?」
「小惠和敦夫。」
光说完这几句话,小鹤「哇」地一声崩溃哭倒在地板上。
不必多问就已经很清楚了。小鹤喜欢那个叫「敦夫」的,但是,被选上的却是那个既没有自己漂亮,也没有自己时髦的「小惠」。
这也可说是常见的失恋情节吧,不过我莫名地就是为小鹤感到心痛。
香奈儿的套装应该得花上三十万圆吧,小鹤是靠自己的钱买下来的。她不惜删减伙食费,为了节省交通费别说不搭计程车了,就连公车也不搭,可是她却不曾对我说过什么「借我钱」。
「小鹤,你喜欢那个叫做敦夫的人吧。」
她死命压抑呜咽,一边点头。
「被甩了吗?」
「不是,我想他根本就不知道我喜欢他。」
这番如同高中女生的发言,让我呆若木鸡。
「你没想过去跟他表白吗?」
「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嘛。」
听她如此断言,我的双眼圆睁。
「我是个丑八怪啊。」
啊?我张大嘴巴。这个人,到底在说什么东西啊?
「单眼皮、鼻子又圆,根本就是个丑八怪啊。而且又不是说工作很行或家事很拿手。书也是,从来没有看到最后过。只会盲目跟流行又俗气,唯一的兴趣只有打扮,结果呢,买来的衣服没多久就腻了,然后扔掉。哪像安奈或小惠你们这种有品味的人,你们才不会做这种事吧?像我这种笨女人,怎么可能被男人珍惜嘛。」
我呆呆地张大嘴,我完全不知道小鹤是这么看待自己的。
「小鹤才不是什么笨女人。」
「敦夫就是这么说的。」
「我才不管敦夫怎么说,我可不觉得你是笨女人喔。」
小鹤持续哭个不停,我轻抚她的背部。她直到半夜仍然哭个没完,等到东方天空逐渐露出鱼肚白时,才终于进入梦乡。
隔天,小鹤发高烧,结果根本就去不了什么婚宴。她后来整整发了三天高烧,花了一周的时间,才总算能去上班。
等到烧一退,小鹤简直像脱胎换骨似地变得活力充沛,还说什么想把衣服全卖到二手衣店,要我帮忙整理。
我很明白她是因为失恋而自暴自弃,可是再怎么样也没必要做得这么极端。不过,她就是不听我的劝,向朋友借了辆箱型车,把家里堆积如山的衣服全塞进车里,跑到二手衣店去。
全新的香奈儿套装毕竟有卖到高价,但是其他衣服的价钱就没有想像中那么值钱。和CD那些东西不同,衣服只要穿过一次,不论看起来多新,都算是旧衣服了。
我和小鹤一起去把箱型车还给她朋友,然后转搭地下铁回家。地下铁漆黑的车窗,反射出小鹤苍白的脸庞。是因为瘦多了吗,看来比以前更成熟了。
「小鹤。」
我抓着吊环说。
「嗯?」
「去吃顿饭吧?」
「是啊,现在也有钱了。」
「在那之前,要不要先去伊势丹?」
小鹤缓缓望向我。因为比我高了十公分,只见小鹤以细长秀丽的双眸俯望我,那双眼睛轻柔地眯起。
「……要去吗。」
「去买件新衣服嘛。吃饭的话,吃汉堡就好了。」
「是啊,秋装也已经上柜了。」
我和小鹤于是在新宿三丁目下车。即便强自镇定,小鹤的背影看来总觉得好开心,我莫名地也跟着兴奋起来。管他是笨蛋还是什么,就是有种「活着」的感觉,这样比起乖乖地龟缩不前要好多了。我偶尔也上街去买买最流行的服饰吧,还要请小鹤教我化妆的技巧。
枕友
恋爱和结婚是两码子事。延伸而言,两者的差异犹如儿童泳圈和救生艇,我在蛮年轻时就已经了解这个道理。
不过,我直到最近才了解,原来恋爱和性也一样是两码子事。这种事书上通常不会写,也从来没有人教过我。
其他人到底有多少「炮友」,我没试着去问,所以也不知道。
不过我觉得,应该不只我一个人。大家对此绝口不提,都是因为有不能提的理由。毕竟这种事也不能拿出来炫耀。正是因为不能曝光、不能公开介绍,才叫做「炮友」的吧。
和真正喜欢的人,根本就不可能做爱。
我被激烈震动的按摩棒旋进身躯,淌着口水,发出几近惨叫的喘息声,一边这么想。身体那个所谓「小穴」的洞口被异物插入,极乐之网因此紧绷到疯狂边缘,即便如此我仍然恳求着「再来、再来」。
和相爱的人,哪可能做出这种事啊。不论谈的是多正经的话题,彼此只要一想起那时候的蠢样,什么都谈不下去了。
廉价宾馆的镜子里反射出丑陋的我和丑陋的男人。越是写实的、越是丑恶的姿态,越让人眷恋。我们毫不厌倦地持续重复犹如低级无码影片中的行为,换方式、换道具、换体位。
好爽、好痛、好恶、好臭、融化了、好苦涩、好想吐、让人轻蔑、爽到要死、不断高潮、攀越颠峰、愉悦至极。
我勉强撑起筋疲力竭的身躯,到浴室冲洗身上黏答答的汗水和精液。然后,当我穿上衣服、整理头发时,总会感觉那股虚脱无力感莫名其妙地消逝。随之袭来的,是健康的空腹感。
「肚子饿了。」男人笑说。「去吃点东西吧!」我也笑了。我们手挽着手步出宾馆,走进一家映入眼帘的居酒屋。那是一家绝不可能和丈夫走进去的便宜连锁酒馆。
就算是以称不上干净的酒杯所灌下的啤酒,和冷冻食品的炸物,我还是感觉很幸福。男人聊着公司某人搞外遇,低俗的八卦,不过我仍微笑倾听。
啊,我直到刚才都在和这个男人做呢,我感慨万千地想。仿佛卯足全力冲刺四百公尺,好痛苦、好痛苦的性爱。仿佛身处两千公尺深海,好黑暗、好沉重的性爱。不论是那条诡异花纹的领带,或是据说是忘年会抽奖抽到的廉价手表,都让那甜美的回忆变得苦涩。
帐单当然是由我买单。男人笑着说声:「被你请饱了。」
这是关于结婚和恋爱是两码子事的故事。
我第一个男友是高中时期同学,从十八岁起持续交往五年。有时像个孩子工倔强又顽固,却也是个开朗的开心果。和他一起玩很快乐,我们嬉闹、大笑,在一起好几个小时都不腻。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没想像过和他结婚、组织家庭。
从小就喜欢阅读外国童话或世界文学全集的我,满二十岁时便下定决心要成为一位译者。虽然不知道当不当得成,但是我总觉得这和想当个必须拥有与生俱来闪耀才华的小说家不同,翻译的话,只要够用功、努力磨练技巧,似乎就能够当成。我就是这种人,明确订出前进的方向,然后根据这样的目标一天一天地过。相对而言,交往五年的那个男友不论任何事都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也可以说,我就是喜欢他这一点。神经质的我,就是喜欢天真烂漫、不会挖苦的善良心肠等,总之就是和我沾不上边的人格特质。但是,我觉得实在无法和他一起生活。
我拒绝了他的求婚,我觉得他似乎也很清楚自己会被拒绝。彼此当时都才刚踏入社会,在拼命适应新生活的情况下,从此没再见面。我们这一辈子大概都不会再碰面了吧。但是对我而言,和他之间的许多快乐回忆都是宝物,他是教会我恋爱美好的重要的人。
我拒绝了求婚。不过,这也让我对于至今仅止于模糊思考的「结婚」,拥有了明确的愿景。
如果要结婚,我想和结婚会有好处的人结婚。虽然这话一说出口,立刻就会引发反感,但是我就是这么想的。说「好处」可能有语病吧,我希望藉由结婚,让目前的问题多少能朝解决的方向发展,或是目前的不方便变成方便、有难时能够互相帮助。我不要那种把老婆视为所有物的男人,我希望找个价值观相近、能让我尊敬、还具备身而为人的可爱之处,这样的男人比较好。
我后来也找到这样的男人。那个人是我晚上就读的翻译学校讲师,是翻译界的中流砥柱。我本来以为年近四十的他一定是已婚,结果某天却听他亲口说出自己单身,心跳顿时剧烈鼓动。
我之前虽然有被公司男性约出去吃饭过,可是这一辈子的正式恋爱经验就那么一次,也不知道该拿自己的倾慕之心怎么办。不对,那是说假的。我不是美女,也不可爱,不论多么冷静思考,都不属于万人迷,但是我是属于那种一旦确立目标,就会思考对策,然后埋头努力的那种人。我当时也不知道是否有胜算,总之就是开始接近那个人。我听说他喜欢看戏,就拜托从事娱乐票券服务业的朋友,帮我弄到很难买到的门票,然后去约他,或是假借课程有疑问去请教他。
我们没多久就熟稔起来。我怀抱着多少有些讶异的心情,仿佛旁观者一般望着事情持续发展。成年人的恋爱进展很快,只要清楚彼此都有好感,就能进展神速。转眼间我们已经成为情侣,由于没理由不结婚,后来也就结了婚。
我向原本工作的公司请辞,白天也去翻译学校上课。大概是因为全心投入学习,自己逐渐拥有连本身都感到惊讶的能力,经由丈夫介绍,终于盼到生平第一本译作出版。即便那是一本毫无文学价值的爱情罗曼史,我却打从心底开心。因为,我的梦想实现了。而且,今后只要持续努力,工作领域应该也能随之拓展。
丈夫是个公私分明的人,除非必要不会过问我的工作。但是,当他指出我的误译时,总会露出非常认真严肃的表情。他曾说,如果我想要,也可以生个孩子,可是我从来没考虑过要生小孩。我真的是深深热爱我和丈夫的两人生活。我在家里工作,丈夫在离家有段距离的地方,租了间办公室工作。晚上,比较不忙的人负责做饭,只要没什么大事情,我们在睡前都会喝点酒聊一聊。我们也不会聊什么太复杂的话题,像这种时候单纯就是轻松闲聊说笑。
我们能够理解彼此的工作,共通的朋友也就自然而然地慢慢增加。我们的婚姻生活非常顺利,如果是和那个初恋的同学结婚,不可能会这样子吧。
恋爱和结婚就像这样,根本就是两码子事。不过,还是有些事情是我不明白的。我没想到竟然还有这种陷阱等着我。
我有一天,对于和丈夫做爱而痛苦的自己感到愕然。
这是关于恋爱和性是两码子事的故事。
在街头发送的面纸,我至今没想过要去细看里头写什么。光看0990(注8)的号码,以及胸部、瞳孔被特别强调的萝莉塔漫画风格插画,我就判断根本没必要细看,用来擤完鼻涕后就干脆扔掉。
某天,我试着去细看,上头写了一大堆什么「手淫专线」、「SM专线」、「能选对象的一对一」等。我拿起话筒,拨了据说是留言专线的那种听听看,很多感觉年轻的女性声音说「我想要援助交际」。
我毫不犹豫,这绝对是必要的。我在所谓「人妻专线」的留言服务中,录下留言。我已经对丈夫感到厌倦,请给我刺激的性爱。这种系统是只要有人听,就能在我的留言信箱留下讯息。
我放了一整天不管,隔天的相同时间试着进去听听看有没有留言。我本想大概会有一点点吧,结果大吃一惊。总共六十四件,我这辈子有这么受欢迎过吗?
「那不叫『受欢迎』啦。只要有空着的洞,大家都会想放进去试试的。」
男人笑着说。那种事情我当然明白,但是我还是很高兴。在那六十四件留言中,最先留下声音的男人,正裸体在我眼前喝啤酒。
「留美,现在还有在用Q2特殊拨号系统吗?」
注8:类似台湾0204的色情电话号码开头。
「那以后就没用过了。现在都有阿真你了,老公也在家里,工作又很忙,实在没什么时间。」
「你和你老公一个礼拜几次?」
「大概三次吧。」
「毕竟留美很喜欢这档事嘛。」
无数的谎言。我靠到男人的肩膀上,缓缓闭起双眼。「留美」其实是我朋友的名字,我现在也还在拨打留言专线,和新的男生见面,玩玩电话性交。但是,最棒的还是这个男人。而且,最后一次和丈夫做爱,已经是好几个月以前的事了。
「阿真和老婆一个礼拜几次?」
「已经两年没做了。」
「咦?真的吗?」
「大概从比较小的孩子好不容易学会走路以后吧。我老婆白天很累,也提不起劲,家里又窄,根本就没情境做嘛。」
男人拨拨残留着些许孩子气的头发,微笑说道。他和我不同,非常坦白。刚开始的时候,我趁他淋浴时翻找他的包包,结果发现整叠印有他说的名字以及公司名称的名片。他的毫无防备以及天真无邪让人吃惊。
男人今年二十九岁,是纤维公司的职员,要养身为家庭主妇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他刚买了一间从都心搭电车,要花两小时以上的郊外公寓,每月零用钱三万圆。而每月零用钱二万圆,代表每天仅有一千圆。即便六、日不用上班,他也只能用那些钱吃午餐,有时还得和同事去唱卡拉OK或上烧肉店。身穿一看即知是廉价的西装及领带,身材有些发福,还有那约略看得出前兆,即将转为稀疏的头发。照这样下去,再过十年整个人就会彻底走样吧。
我现在化身为结婚三年的三十二岁粉领族。但是,实际上却是和男人同龄的二十九岁,拥有三本译作的新锐译者。
我们藉由留言专线认识,意气相投后多次幽会,躯体交缠。我们不谈情说爱,也不觉得羞愧,从约定碰面的车站验票口直奔饭店,脱去内衣裤,饥渴地享用彼此身躯。
接下来大战三回合后,我们终于稍微回复人性,像这样赤身裸体,慵懒地谈着聊天。
「如果和老婆没办法,怎么不去找特种行业?」
「我哪有钱啊。多亏留美,我才能得救。」
那和爱的话语沾不上边,只是一句「承蒙你助我脱困,真是不好意思」的感谢之词。
「啊,糟糕了,已经这么晚啦!」
他突然跳起来,慌慌张张地开始着装。今天约定见面的时间比较晚,我茫然地想。
「末班电车、末班电车,留美也快穿衣服。」
「坐计程车回去就好了啊。」
「你不知道那要花多少钱吗?」
那钱就我帮你出嘛,这句台词涌到了喉头,又硬生生地被我吞下去。比起舍不得计程车费,他更怕被老婆追究迟归的原因。
小家子气又无趣的男人。长相也不是我喜欢的那一型,注定无法出人头地。没有任何一项我喜欢的要素,可是床上功夫却棒得不得了。
就和我以前所想的一样。如果不是我轻视的男人,我就没办法湿。
住在市中心的我,搭地铁只要十分钟就能到家,可是目送男人往车站远去后,我拦了一辆计程车。
我望着道路两旁那些直到深夜也不熄灯的橱窗展示,还有闪耀着光芒的饮食店招牌,身躯随着车子摇晃。
丈夫已经回到家了吧,他说今天要和出版社的人开会。希望他已经回来了,可能的话,希望他已经睡了。我心情复杂地如此期望着。
然而,丈夫还没睡,而且更糟的是,还很开心地到玄关来迎接我。
「怎么样?留美好吗?」
听到这话的瞬间,心头一惊。对了,今天出门时,是跟他说今天要和学生时期交情很好的朋友吃饭。我挤出笑容点头。
「你可以先睡,不用等我啊。」
我尽可能以温柔的声音对丈夫说。
「我不是在等你,只是边看电视边喝一杯罢了。」
丈夫不是穿家居服,而是出门时所穿的条纹扣领衬衫,桌上放着一瓶开过的葡萄酒和酒杯。我放下包包,坐到沙发上,丈夫随即拿出我的酒杯,一边斟酒,同时说起下次要到纽约采访。据说今天开会时,对方委托的工作是去访问之前出版译作的作家。正因为想跟我说这些,一向早睡早起的他特地等我回家。我从以前就很喜欢那位作家。
「可以的话,你也一起去。」
可以一起去吗?这句话几乎脱口而出的我,听他这么一说,脸庞立即闪耀光采。
「可以吗?」
「可以啊。你不是他的书迷吗?对方也是夫妻一起来,这样感觉上也比较均衡。」
「真的?不会打扰你工作?」
「你在说什么老古板的话啊。」
这种时候,我就会觉得和这个人结婚太好了。他完全不会以夫妇结伴抛头露脸为耻,遇到任何人,都会很慎重地把我介绍给对方。在工作上又是我的前辈,以现在的我而言原本绝对没有机会接触的人,也能像这样为我制造见面的机会。
我和他开始交往后,最感到吃惊的就是这一点。
譬如,我的父亲绝不会让母亲出现在工作领域的场合。他以前任职于市府教育委员会,家里访客很多。可是,父亲很讨厌母亲在客人面前多说些什么。也就是说,「你给我面带微笑,送上酒或下酒菜后,就赶紧退下」。就算客人夸赞母亲的料理,父亲也不知道是害臊还是真的这么想,总是回答「她也只会做这些东西而已」。我不曾见过父亲出言慰劳过母亲。
我学生时期交往的人也大概有这种倾向。就算两人手挽着手走在路上,只要有认识的人走来,就会慌张地把手放开。要是有人向他赞美我,还会嘟着嘴说「可是这家伙就是少了可爱的特质」。
我一直以为男人都是这个样子,所以一开始对于丈夫面对任何人,都把我当作是「让人自豪的妻子」的态度感到困惑。
我喜欢我老公,我非常喜欢这个人,我可以很明确地说,我爱他。他的穿着简单俐落,对于服装的品味还不差;面对任何人都是彬彬有礼,生气时,不论对方是谁都能冷静地传达出自己的不满之处,这一点也很好;博学多闻,好奇心旺盛,温柔、纤细又体贴;而且还具有不可思议的高尚气质。
「啊,都已经这么晚啦!」
丈夫抬头看时钟后说。
「今天应该也累了吧,该睡了。」
累的人是我,但是我却硬是帮丈夫扣上这么一句「你应该也累了」,拿着酒杯起身。
「是啊,你先去冲个澡吧。」
背后传来的那句台词,让我吓了一跳,浑身打颤。当绝对不会下达任何命令的丈夫,说出「你先去冲个澡吧」这句话时,也就是今晚要做的暗号。
月经上上周已经来过,上周被他邀时,我搬出「截稿日快到了」当藉口,逃到工作用的房间去。今天要说什么才能脱身呢?我简直像个被卖掉的少女一般,紧张地全身僵硬。
「这边我来收就好。」
丈夫温柔地这么说,一边从我手上夺走酒杯。
逃不了了,没办法。不过,今天才跟那个男人做过,还算好一点。因为今天做过好几次,身体都已经变得迟钝。被抚摸的手的触感,只要紧紧闭上双眼,就能产生是那个男人的错觉。值得庆幸的是,丈夫对这方面的口味清淡,大概不过十分钟便能完事,随即沉沉睡去。
可是,我还是怀抱着犹如上刑台的心情去冲澡。
可以说我所想望的已经全都到手了吗?钟爱的工作、值得尊敬的丈夫、满足我肉欲的枕友们。为了维持这一切,我唯一必须忍受的就是,和数月只要一次便足够的丈夫的性爱。
真是不可思议呀,我常这么想。搭电车时,或像这样忙完后在餐厅用餐时,我常会突然之间失去真实感。
比起在电车月台,对着手机通话对象发出笑声的短裙少女,比起感觉上实在说不过去,正在和五十多岁男性用餐的貌似粉领族的女孩,我很明显地肮脏得多,然而我仍然泰然自若地穿着白色衬衫,用刀叉熟练地分开鱼骨。
丈夫心情很好地点了甜点,用信用卡签帐后结束这一餐。周六的晚餐总是像这样外出用餐,一周一次的约会。我们不曾有过没话题的困扰。
我们搭上计程车回家,回到家后,他会开那瓶学生作为伴手礼所送的珍贵洋酒吧。明明喜欢酒,酒量却不太好的丈夫,肯定会喝太多而睡着。我预估今晚一定不用做,觉得很安心。因为很安心,所以也可以很温柔。
一回到家,丈夫立刻就想要开酒。我换好衣服后,在厨房切起司准备当作下酒菜。突然感觉到视线而回过头去,发现丈夫站在身后。
「怎么了?」
嗯,丈夫咕哝。今天的他,的确一直都有话想对我说似的。我心里虽然有些不安,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他应该不会发现我出轨才对。只有我才有办法联络那个男人,男人的联络方式我只记在脑袋里,就连记下来的纸张都已经烧掉扔了。
「我有事想问你,可是又觉得可能别问比较好,从上个礼拜就一直在犹豫。」
我一手握着水果刀,望着丈夫脸庞。就连丈夫那张似乎为了什么而感到羞愧的脸庞,简直都像是在指摘我的不是。
「……什么事?」
「上个礼拜你出门的时候,我把旅行箱找出来。还记得吗,上次跟你说过要去纽约。我也觉得自己太心急了啦……」
旅行箱,那个关键字「噗咚」一声沉入心底,掀起的微波形成阵阵涟漪,逐渐往外扩展。
「被我发现了,那不是我的,所以我想是你的吧。」
我缓缓放下刀子。只见心爱的丈夫满脸通红,表情看来像是快哭出来,又像在生气,也像很悲伤的样子。他所发现的是一根特大号按摩棒。那东西是刺眼的粉红色,还有贴心的内藏灯光设计,会闪闪发光。是那男人因为领到奖金,送给我的唯一东西。
「我本来以为你讨厌做爱,又或是我的技巧很差劲吧。如果用这种东西会有感觉……」
我的视线下垂。
一股冲动让我想要坦承一切。「那是我的宝贝呀」,我几乎要这么放声大叫。这还是我生平第一次看不见自己的将来。
单恋症候群
在我展开独居生活的十八岁春天,我遇到内衣小偷。
当我发现时,随手晾在阳台的内衣,已经连同晒衣夹不翼而飞。我原本想会不会是被风吹走了,手忙脚乱地在公寓四周搜索,结果却找不到。我压根没料到自己的内衣竟然会被偷,当下只觉得一头雾水。
但是,我的内衣裤隔周又从晒衣杆上消失。警方得知公寓有女用内衣遭窃,当天就派人过来问东问西。两周后,我从房东那边听说,住在附近的一名上班族遭到逮捕。
我当然觉得恶心,也很火大,不过却被某种更为强烈的不可思议之感所笼罩。对于刚离开乡下,也没和男人接吻过的我而言,实在无法理解为了区区内衣裤作出那种事情的人,脑袋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甘冒被逮捕的风险,做出那么丢脸的事情来呢?不过就是内衣裤罢了,为什么能够彻底抛弃自己的自尊呢?
是的,年轻的我无法理解。不过,现在的我却想和那男人把酒言欢。
迷恋能够让人抛弃尊严。
有时候,无论如何渴望得到的东西,就存在于伸手可及之处,简直是某种悲剧。只要抛弃尊严,甚至背负风险,就能更为接近。妄想与现实随之逐步贴近。
我和内衣小偷犯了同样的罪,只不过我和他最大的不同在于,我所迷恋的对象不是物,而是人。内衣裤没有人格,而一个男人却具有人格。他有自己喜欢的女性类型,有恋爱的自由,也有将来的展望。内裤的话,顺利偷到手后,随你想要穿上或戴在头上都行,可是如果对方是个男人,要是从背后把人家打昏带到房里,这辈子都不可能为其所爱了。
我想到这,微微擤了擤鼻子。大概从上周开始,每天入夜就会一下子转凉。在树丛阴影处缩成一团的我,视线落至手表。晚间十一点半刚过五分钟。上礼拜是十一点半整。此时身体虽感到冰冷,掌心却是汗水淋漓。
我目前坐的地方,是个还蛮大的高级公寓花坛,眼前小巷的另一边可以看到一栋平凡的三层楼木造公寓。我所爱的他,就住在那栋房子二楼最里侧的房间。由于站在路上守候不知道什么才会出来的他,过于引人注目,这里就成了绝佳地点。冷冽的寒意从地面窜上身躯,紧咬住的臼齿开始微微发出声响。
之后大概又过了十分钟吧,我看到公寓的阴暗楼梯出现人影。是他,我拿起挂在脖子上的赏鸟用小望远镜,对准他调整焦距。
他的身影缓缓出现在路灯下。上周还穿着短袖T恤,今天已经换穿运动服了。刚洗完澡吧,他的头发湿濡,右手拿着一个半透明的大垃圾袋。
他踩着运动鞋的后脚跟,信步走下阶梯。他「通」一声将沉沉的垃圾袋,放到公寓前的电线杆下。大概是习惯性动作吧,随即像上周一样将睡裤往上拉一次,然后仰望夜空,将脖子转得喀喀作响。
「……好帅喔。」
我从望远镜偷窥,一边呢喃。不管是那头乱糟糟的头发、有点驼的背部,还是穿旧的睡裤都好帅。
他一丢完垃圾,又信步走上阶梯。瘦瘦的背影走完阶梯后,逐渐消失在走廊的那一头。
我放下望远镜,确认四下无人后悄悄起身。我穿过小巷,走近垃圾放置场,再次确认左右。没人在看。
我一把抓起他扔的那包垃圾,就像偷到鱼的猫儿全力冲刺,朝停在背后的脚踏车跑去。我将垃圾放上后座,急忙跨上脚踏车,猛力踩踏板。只要拼命踩,十分钟就能抵达我的公寓。
无法偷走他的心的我,就像这样在周日晚间,盗取他的残骸。
我一边祈祷「只希望别撞见警察就好」,奔驰于夜晚的住宅区。
「鹿岛小姐。」
被这么一叫,我几乎跳起来,一边循声回头。当我坐在办公桌假装忙于公事,实际上却沉溺于幻想时,那个性幻想本尊竟然出声叫我,心脏当然会一下子缩起来。
「不好意思,我可以去开一下桌子抽屉吗?」
看着迟迟无法回答,哑口无言的我,他这么说。
「有一份档案不见了,我在想会不会忘在这里了。」
「喔,是、是、是……」
我们公司是个与人数成反比的狭窄公司,办公室抽屉也放着大家都用得到的资料。现在都已经演变成任谁高兴开就开,不过还是会分成像这样来说声「不好意思」,以及一脸理所当然地来开抽屉的两种人。
我一闪到桌子旁,他就蹲下身去开抽屉。昨晚丢垃圾时的一头乱发,现在已经用慕斯整理得整整齐齐。
「宣传部那边怎么样,都习惯了吗?」
我佯装镇定,这么问他。
「啊,不懂的事情还很多,刚刚才被骂过呢。鹿岛小姐呢?」
「跟你差不多啦。」
我们姑且和乐融融地相视而笑。太好了,感觉还不错呢,我也开心起来。
两个月前,他还坐在我如今所坐的位置上。后来,原本隶属于宣传部的我调到这个调查部,而原本在这里的他调到宣传部。我们公司以宣传部比较有名,所以他是荣升,而我是贬职。
「要不要我帮你找?」
看他找了老半天,都找不到想要的东西,我对他说。他缓缓望向我,我觉得眼镜另一边的细长双眼,似乎闪现反62'11n的光芒,我的心跳也在瞬间漏了一拍。
「……方便麻烦你吗?」
他沉默了好半晌才说。
「没关系啦,我趁工作的空档找找就是了。是什么文件?」
我想人家有事相求,还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反而会招致反感,于是刻意想营造出「虽然很麻烦,唉,姑且帮你一个忙也行啦」的语感,发出有些冷淡的声音。
「就是去年的市场调查,关于女大学生和粉领族的那份。企划书已经写好了,不过想用那份当资料。」
我点点头,拼命忍住即将漾开的笑容。这么一来,他就欠我一个人情了。「欠了人情债,虽然麻烦,不请人家一顿又不行」,即便对方这么想,或许也能赚到一次约会。只要一想到这,我乐得几乎要飞上天。
我满心欢喜地一回家,他那包昨晚被我一项项翻出来,分类到一半的垃圾正在迎接我。
在狭窄套房的正中央,散布一座垃圾山。我没脱外衣,直接坐到前面。
如果让本人知道这种事会怎么样呢?别说是约会了,连话都不会想跟我说了吧,我茫然地这么想。
我已经偷过他二次垃圾。
第一次完全是偶然。我原本以为他家住在和我同条电车沿线,但是不同站的地方,应该很远。某一天才发现,如果走直线距离还蛮近的。
他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呀?好想去看看。周日晚上,闲闲没事做的我无法抑制内心的冲动,于是骑上了脚踏车。
我立刻就发现他所居住的公寓,随后伫立于小巷仰望他房间的窗户。我看到附近就有电话亭,如果从那边打电话,跟他说「我现在已经来到你家前面,可以见个面吗」,不知道会怎么样。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就看到他提着垃圾袋下楼来,于是慌慌张张地躲到阴暗处。
他扔的垃圾。里头一定装着他擤过鼻涕的面纸,或是空便当盒那些东西吧,对我而言,那如同一座宝山。我不由得信步走到那个垃圾袋前,透过半透明的垃圾袋还可以看到收件人是他的信封。那是电脑打字,所以应该是广告信吧。可是,好想看喔。就在我这么想的瞬间,手已经伸向垃圾袋。
第二次和第二次都一样是在周日晚上,不过这两次就是事先计划过的。那三个垃圾袋,展现出他生活的残骸。
从健身俱乐部寄来的广告信、利乐包装的义大利面酱汁。不过,他好像不常下厨,里面很少厨余,所以不怎么臭。和上周一样的周刊杂志,当我翻到露毛照片时还吓了一大跳。看这种东西时,他也会感觉怪怪的吗?
我真的是好喜欢、好喜欢他,可是又不太清楚的他事情,所以光是看到他的电费收据,或是超商便当免洗筷之类的东西,就会开心得不得了。其实,我本来以为会发现更刺激的东西,没想到偷了三次下来,都只翻出一些平凡无奇的东西。
例如写给女生的情书失败作品、大量的杠龟马券,或是有够变态的杂志,还是使用过的保险套。如果发现这些东西,的确会大受打击,可是找不到任何一项似乎与他外表背道而驰的东西,又好像让人觉得提不起劲来。
他是个非常俭朴、温柔的人,彬彬有礼又身段柔软。
所以,绝对称不上是个醒目的人。他比我小一岁,也就是说我们至今已在同间公司待了七年。我知道这个人,曾经聊过几句话,感觉不错,不过对这个人只留下感觉很乖的印象。
这样的交情,又怎么会演变成竟然会去偷垃圾的「迷恋」呢?
那是因为上头发布人事异动,我们确定所属单位互调时,彼此的接棒者都另有其人,不过他还是主动约我,希望边吃饭边跟他谈谈是什么样感觉的工作内容。
他带我去一间据说是他常去的西班牙料理店。我们聊工作、聊怎么应付上司,也聊无伤大雅的八卦。他是个比外表看来开朗的人,不论是邀我到第二间酒吧的语气、点酒的方式还有担心回家时间的样子都很绅士,出乎意料地似乎对于约会相当熟稔。
我就这么喜欢上他。我已经很久没像这样,被好好地视为女人一般对待。我的酒量算强,到了这年纪所有人都会认为「鹿岛来的,放着不管也不会有事」,甚至是直到去年还在交往的情人,也只有在刚开始几个月会对我呵护备至。
我也觉得自己是个笨蛋。光是因为对自己彬彬有礼,温柔体贴就喜欢上人家,简直就是脑袋有问题。可是我也明白,爱慕之心一旦起跑,就再也无法踩煞车。
我对于女性杂志中如何抓住男人心的教学性报导,原本都是草草瞄过,现在则是埋头专心研读。另外也会随着占卜结果或喜或忧。我翻出过往日记,回想那些从青春期反覆学习的钓男人秘诀花招。要怎么去约他呢?要怎么样才能让他注意我呢?
绞尽脑汁到最后,付诸实行的还真是标准的老套手段。我有两张电影票,要不要去?因为之前被你请了一顿,我说出这样的藉口。
他非常干脆地说声「好啊」,我还真是开心地整个人晕陶陶的。说不定,他对我也不讨厌吧。我烦恼着不知道该穿什么赴约,前一天又是敷面膜,又是穿上新内衣。
我们在周六下午去看了电影特映场,然后共进晚餐,之后又在酒吧喝了两杯酒。他后来在感觉很好的情况下,趁时间还不至于太晚时就回去了。好开心。不过,等我一回家仔细想想,他这次的酒不像上次喝得多,我一谈到朋友的爱情故事,话题就会被巧妙地引开。走到车站的沿路上,我想去挽住他的手,可是感觉上似乎毫无可趁之机。
邀约第二次的约会是需要勇气的。
因为这次已经没有藉口了。虽然还有一招,就是说有工作上的事情想请教,不过这招很容易被拒绝。基于稍嫌卑鄙的心情,我并不想用这招。
就在我苦恼着不知该如何是好时,两人在走廊上不期而遇。即便是在同间公司工作,部门不同是很不容易打照面的。
他身边还有同伴,所以我们对彼此点头致意。他笑着说「啊,你好」,那感觉好棒的微笑方式,让我理性的线顿时断裂,竟然把正想离去的他叫住。
他的同伴说「那我先走了,」随即离去。他停下脚步,愣愣地等我开口说话。再去喝一杯吧,我尽量开朗地说。他笑说「这样啊。」我立刻问「今天好吗?」他在瞬间哑口无言,然后说:「下周又要忙了,今天的话就行。」
当天晚上,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索性跟他坦白自己爱上他。他没笑也没开玩笑,认真听我倾诉。
现在没有女朋友,也没有喜欢的人,只是目前想暂时一个人。嗯,偶尔去看看电影什么的,倒是没关系。他这么说。
之后,我在大概一个月的时间内,约了他三次。两次被他以不方便为由拒绝,一次又去看了电影,吃了饭。
我试着和学生时期的朋友谈起这件事时,对方以一副很懂的样子说「现在又不是高中生,凡事不能要求非黑即白吧,大家对于成年人的爱情都觉得灰色的就好喔」。
但是,我却仿佛遭受凌迟般痛苦。
仔细想想,我的爱情每一次、每一次好像都是这种感觉。就连正式交往也一样,见面总是以对方方便为主,而我向来都只有配合的份。见不见面的决定权也总是掌握在对方手上,而且只要单方面被宣告「以后别再见面了」,一切就随之结束。
我茫然望着喜欢的男人的垃圾袋。
我下次投胎转世时也想当男人,然后跟来求爱的女人说「偶尔去看看电影什么的,倒是没关系」。我想试试说出那种充满体贴的傲慢话语,是什么滋味。
我这么想,一边望向剩下的垃圾时,目光停在一个被揉成一团的信封。我才觉得眼熟,这才想起是公司的信封。伸手拿来一看之下,我不由得双眼瞪得老大。收件人是他,而寄件人写着吉川美代子。
到了第三次,我终于发现让人大受打击的东西。
吉川美代子拨起长长的浏海,将鸡尾酒送到嘴边。
「唉,对、对,你是说水越吧。」
她对我的问题,发出似乎很疲惫的叹息。
「我听到八卦说,美代子正在和他交往耶。」
我刻意以嘲弄般的语气说。
「咦~?别闹了啦,是谁说的啊?」
「某女子小组。」
「那班人啊!」光听到这句话,她嘴里便冒出咒骂。我们公司中,秘书课那群女生的评价很差。因为只要一说到「八卦来源」,肯定是她们不会错。
吉川美代子是和我同期进公司的其中一人,我去拜托她说「有间酒吧想在约会前先去试试看,我请客,你陪我」,喜欢喝酒的她二话不说立刻陪我来。然后,我就像这样趁机刺探军情。
「就是个无聊男人……也可以说是恶心。」
她劈头就这么说,那就是对于我所爱的水越的评价。我虽然火大,却忍住不回嘴。
「是吗?」
「我就借酒壮胆直接说了吧,可是这是秘密喔。你看嘛,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我外表就是这个样子呀。」
她个头娇小又瘦,脸庞白晰,看起来非常楚楚可怜。实在看不出来,她是能喝下一整瓶酒的女人。她有点在炫耀吧,算了,今天就原谅她啰。
「我自己也觉得这样不行,可是我外在条件就是好啊。有时候就会吸引到像水越那样的人。他还跟我说什么『从没遇过像美代子小姐这么可爱的女人』。」
喔,果然是在炫耀。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啊。又不是被讨厌,人家是喜欢你耶。」
我终于赌气地说。
「我刚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啊。他也不是什么坏人,虽然有点土,不过认真又温柔。如果要选老公的话,那种型的应该算首选吧。」
「既然如此,为什么会觉得恶心呢?」
她慢慢地耸肩,然后说:
「他堵我耶,在车站。」
我停下正想把酒杯送到嘴边的手。
「我都已经说过好几次,没办法跟他交往,他有时候还会跑到离我家最近的车站等。结果呢,看到我又像只胆小狗一样,一溜烟地夹着尾巴跑走。」
「……不会吧~」
「我也曾有过单相思的经验,那种心情也不是说不了解,可是,只要一知道对方对自己满怀爱意,还是没办法接受。一旦被追,就会想逃了,对吧。」
她在征求我的认同,我不得已只好点头。
「我看他不久后就会守在美代子的公寓前面,把美代子扔的垃圾偷走吧。」
我开玩笑地说完,她立刻像是起鸡皮疙瘩似地身体抖了一下。
「他如果做出那种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再跟他说话。」
和美代子告别后,我在电车中从口袋拿出上次那封信,再次阅读。
请不要再打电话给我。我拜托你,不要继续在车站等我。我不想怀疑你,不过请不要再从我的桌子拿走原子笔或手帕。我以前并不讨厌你,可是我现在讨厌你。请不要再跟我说话。
那是以公用便签写成的严厉信件。
一到站,我立刻收起信,步下电车。那并不是离自己住处最近的车站,而是在他住处附近的车站。
我步履蹒跚地走在夜晚的道路上。他每天也都是走这条路回家的吗?他当时都在想些什么呢?想工作的事?想美代子?还是想最近贴上来的那个比自己大一岁的女人?
约十分钟后,我来到他的公寓前面。时间已经稍微超过午夜十二点。我听到从某处传来的狗吠声。
我走进隐约漂浮于黑暗中的电话亭。然后,按下只打过几次,却已经铭记于心的电话号码。
「啊,水越吗?这么晚打来不好意思,我是鹿岛。」
他「啊」地一声,然后吐不出半句话来。
「我找到你要的文件,所以帮你带来了。」
带来?来哪里?咦?我家前面?咦?真的假的?他彻底惊慌失措的声音从话筒传来。然后,我等待着下一句台词。
你这女人真恶心耶,大半夜的还跑过来,我也很困扰啊,拜托你节制一点吧。我等着听到这些话。
在好一会儿的沉默后,耳边传来挂断电话的「喀嚓」声响。我慢慢放回话筒。
然后,我的目光转向公寓阶梯。就这么被视而不见的比率高达百分之九十八,不过剩下那百分之二的希望,让我伫立于原地。干脆豁出去,杀进他家去吧。
什么「爱情是高尚的」,根本就是谎言。所谓「喜欢」的心情只不过是本位主义的自私而已。但是,想要的就是想要,无论如何就是想要。就算被觉得恶心也一样。就算一辈子不跟我说话也一样。
别哭、睡吧
我在车站前的书店,买了三本杂志。
第一本是就业情报志,第二本是海外旅游杂志,这两本之前就常买,不过第三本个人资讯杂志,才买第二次而已。那是一本非营利目的,完全就是个人资讯,也就是说刊载一大堆「二手物品买卖」、「同好会员募集」之类资讯的杂志。这些资讯以往都会刊登于各种杂志的读者专栏,直到最近才开始在书店发现这种把上述资讯汇整成册的书籍。
这三本杂志都是厚厚的一本,沉甸甸的。如果想从头到尾仔细读完,说不定到下一期出版前都还读不完。这么一来,应该可以消磨不少时间,我想。
我抱着分量十足的书店纸袋,走进隔壁的咖啡座,买了饮料和丹麦面包后,在靠窗的老位置坐下。
我随即打开纸袋,首先从就业情报志翻起。
可是,就是提不起什么劲。我草草瞄过事务职缺栏,没什么特别让人心动的职缺。虽然我在上班目的大白天,就开始看什么职缺杂志,但是我可不是没工作或是想换工作。其实是上个月,我所任职的电脑软体公司要我「自宅待命」。
我两年前,藉由那家公司的「中途任用」(注9)进入公司。我不是程式设计师,而是事务员,向来只负责杂务或跑腿工作,所以从没想过公司经营状况竟会如此低迷。当我听说那批程式设计师最近也没提出什么新企划,只能到外面去当当电脑老师,只觉得「现在还真是不景气呀」,不过之前就知道我们背后有大公司在撑腰,所以隐约也有种安心感,认为「公司应该不至于被击垮吧」。
的确,公司并没有被击垮,也没听说什么处境危险的消息。自宅待命期间还能领到六成薪,公司也说待命期间大概就一个月,我甚至还暗自窃喜,心想既然如此就好好休息一下吧。尽情做些像赖床之类平常不能做的事情,去看看电影,和平常很难碰面的朋友见面,顺便去逛街买东西吧。我这么想。
不过,在刚开始的一个礼拜之间,快乐的情绪就彻底烟消云散。赖床只要成为习惯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论是电影或是特映会,看上两部就觉得腻了。久违的短期大学朋友带着未满一岁的宝宝一起来,根本就无法静下心来好好聊聊。
我终究还是打电话给同样「自宅待命」的同事,对方却跟我说「这种日子大概不会一个月就结束,过没多久可能就会被炒鱿鱼吧。也别指望有什么退职金了。还是干脆舍弃这艘快沉的船,赶紧找新工作吧。」
听到这番话,毕竟连我都感到不安起来,所以才会买职缺杂志来看看。不过,可能的话,我还是想留在这家公司。这份工作虽然称不上「有意义」,可是事务员大家都是女性,气氛感觉很祥和,况且薪水也不差。通勤又方便,也不像程式设计师那么常加班。我实在不认为,当今这种市况可以找到其他更好的工作。当然,要是真被解雇,也只好去找其他工作了,只不过课长说过,下个月开始又会有工作。
于是乎,我如今实在是处于进退维谷的情况。一整天待在自己那间狭窄的公寓中也很郁闷,话说回来,到处去玩又要花钱。既然知道自己前途未卜,可得省着点用才行。所以,我才会每天都在商店街闲晃,有时候买买杂志,像这样在便宜咖啡座打发时间。
我随便瞄过职缺杂志后,接下来拿起海外旅游杂志。这本也是随便翻一翻而已。我只出国过两次,不管是香港或峇里岛都很好玩。像这样难得休长假,应该到哪里去走走的。啊,但是既然都说是「自宅待命」,或许也不应该去旅行吧。
约略看过旅游杂志后,我最后试着翻开个人资讯杂志。我刚开始买来看看的时候,发现「情人&朋友募集」专栏比「二手物品买卖」还厚得离谱,只要一想到原来有这么多人想找情人或朋友,就觉得有点恶心。
可是我却买了这种东西。那是因为电视针对这种杂志流行的现象制作专题报导,看了之后意外发现这种杂志还挺正派的。邂逅其实分成不同种类,其实也不错,普普通通地过日子,看到的世界就会变得狭隘,像这样和未知世界的人们相遇,视野也会变得更为宽阔,不是吗,节日中担任来宾的艺人是这么说的。
「自宅待命」若真如当初所说的一个月就结束,那还剩十天。现在要把个人资料寄给杂志,请他们刊登也需要一段时间,不过我可以自己跟刊登在杂志上的人联络。
要打电话给谁呢?
如果每天平平顺顺地上班,就不会想做这种事了吧。只是现在刚好多出空间时间,想试试看罢了。自己或许是想做一些和平常不一样的事情。这比起怀抱不安,茫然过日子,要振奋人心多了。而且运气够好的话,我这个狭窄的世界说不定也能稍微变得开阔一点。
不好意思,迟到了。那女孩说着,迟到十分钟才在约好的咖啡厅现身。她的短发以及深邃的双眼,都和杂志上所刊登的照片一模一样。她重重坐到椅子上后,为了调整紊乱的气息,以手抚胸一边深呼吸。
注9:有别于四月以应届毕业生为主,或年度例行的人才招募,在此指企业不定期举行的人才招募活动。
「立刻就知道了吗?」
「嗯,以前也来过这家店门口。」
她微微一笑。我问的其实是「立刻就知道是我了吗」,但是重新闻一次感觉又很蠢,所以也就算了。我身上那件为了方便辨识,而穿来的黄绿色洋装,之前一时冲动买回家,后来却因为稍嫌华丽从未穿过,现在穿在身上似乎也突然觉得害臊起来。
我从厚厚的「朋友募集」专栏中,选出这个女孩。
朋友募集的广告,和职缺杂志的征人广告非常相似。虽然刊载数量多到连随便瞄过都嫌累,但是感觉上适合自己的却是少得可怜。男生一开始就先排除在外,女生有的年纪比我小太多,有的又比我大太多,有的过于活泼,有的过于轻浮,还有很多人很明显地就是在找情人。
其中,这个女生跟我同年,还留下讯息说「我虽然活泼但是不会过于引人注目,正在寻找真诚的女性友人。让我们一起开开心心地喝茶、喝酒、唱卡拉OK、泡温泉吧」。我也喜欢她那张留着短发,感觉很亲切的相片。
报导有刊载她的电话号码,于是我鼓起勇气试着打打看。果不其然,电话转到语音信箱。
「我觉得我们好像能做朋友。」我留下这么一句连自己都吃惊的坦率又陈腐的讯息。隔天夜里,
那女孩就打电话给我,约好今天见个面。
「朋美,你常买那本杂志吗?」
她没两三下就直呼我的名字了。虽然我有点排斥,不过以对方看来,大概是觉得我很平易近人吧。
「这大概是我第二次买吧,可是这是我第一次尝试打电话。总觉得我们好像能做朋友。」
在对方亲昵的称呼下,我的语气也随之熟稔起来。
「谢谢,听你这么说,我也觉得很开心。听说那本杂志现在卖得很好,有好多人打电话来,多到让我吓一跳呢。可是,正派的人也不多。男生呢,有人一开始脸上就好像写着『让我上吧』。女生呢,好多都是感觉上很会撒娇,好像只想要我带她们去什么好玩的地方。」
「是喔。」
「我上班的公司里,女的就两个,剩下的全都是中年欧吉桑。另一个女的,都已经五十岁了,所以很难有机会认识年纪相仿的人。」
那个女孩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外表看来潇洒俐落,说话语气却很撒娇。
「我念大学前都待在老家仙台,后来为了工作来到这里,一些老朋友全都在乡下。你也知道,东京这边能交到的朋友本来就很少。朋美是哪里人?」
「我是埼玉。虽然说是埼玉,不过跟群马近得很(两县为邻县)。」
「你喜欢旅行吗?最近有没有去哪里?」
话题突然改变,我瞬间感到吃惊。
「……我想算是喜欢吧。前年去过峇里岛后,就没再出去了。」
「好好喔i我没去过峇里岛耶,怎么样?和朋友一起去的吗?」
「嗯,食物之类的都很好吃,物价也很便宜,很好玩。一起去的朋友那时候已经结婚了,现在都有孩子了。」
那女孩双手撑住面颊,身子往前倾,一边听我说话。我莫名地觉得不好意思,于是低下头。
「以前还约好下次要一起去夏威夷,不过看来是去不成了。」
「夏威夷之前我去过两次喔。欧胡岛和茂伊岛,下次我想去可爱岛看看。可以的话,要不要一起去?」
听她开朗地这么说,我为之语塞。我们见面还不到十分钟耶,两人对彼此都还不了解,突然就邀我一起去国外旅行,普通是会觉得困扰的吧。更何况,我其实从刚刚就忘记眼前这女孩的名字,怎么想都想不起来。或许是因为紧张的关系吧。
「这样啊,能去的话就好了。」
我姑且以不失礼的方式蒙混过去。
「要去夏威夷的话,有家旅行社卖的机票有够便宜的……」
她说到这里时,手机响起。她说着「不好意思」,一边急忙从包包拿出手机。
「啊,小洋啊,你好吗?上一次真是对不起,我实在是醉得太厉害了。嗯,后来是小森叫计程车送我回家的。现在?我正在涩谷喝茶呀。咦?啊,那件事我听说了、听说了,真的是好怪喔……」
她开始以这样的感觉,和手机通话对象闲话家常起来。我觉得尴尬,脸庞转向窗外。
失败了呀。我边想,同时喝光完全冷却的红茶。也不是说哪里不好,只是跟我所想像的有些许出入。该说是不稳重吗,感觉上都有一定年纪了,还像个屌儿啷当的大学生。而且,她根本就没必要费力,跟我这种初次见面的人打好关系,朋友好像就已经够多了嘛。
「不好意思,聊个没完。」
一挂手机,她随即流露出非常抱歉的神情。她那对依赖般的双眼让我感到意外,心底也不禁纳闷地想:「怪了?」
「我问你喔,你今天有没有时间?」
被这么一间,我虽然疑惑,仍然点头。和这个女孩或许当不成朋友,但是也没什么其他事情要忙。就这么打道回府感觉上也很凄凉,今天就让她陪陪我吧。
「刚刚那个人,说闲着也是闲着,想跟我们一起玩,要不要一起去唱卡拉OK?」
这次我是真的哑口无言了。
「啊,你讨厌卡拉OK吗?」
「不……也不是啦……是男生吧?」
听她讲手机的应答方式,从那略显媚态的语尾,就能判断对方不是女生。
「嗯,可是他不是我的男朋友,你不用介意。他比我小三岁,虽然个性有点轻浮,不过人不坏。」
我才不是因为这样而觉得反感,而且这女孩似乎连我觉得反感都不知道。
「我有发现一间新的卡拉OK店喔,还拿了优惠券,一起去嘛。」
她这么说着,已经起身。
我觉得干脆拒绝,直接回家似乎欠缺成年人风度,最后只好跟在她后面一起去。
我们穿过闹区,转进小巷走了一会儿,就是那间卡拉OK店。据说是约在店门口等,于是我们望着眼前熙来攘往的人潮,一边等那个男生过来。
我和她简直像高中生一般,直接蹲在路边随意闲聊。不知道为什么,比面对面坐在咖啡厅里聊得更起劲。被问到工作的事情时,我大概说明了一下,却没提目前是「自宅待命」。那女孩跟我聊到自己公司的事、学生时代参加的社团,还有在刊载于杂志上的留言电话录音后,接到好多怪怪的留言。她很能聊,我在不知不觉中也开始放声大笑。
「你有男朋友吗?」
她突如其来地这么问。没有,我立刻回答。
「我也没有。」
「是吗?你看来明明很有异性缘。」
「好像啊,我和男生做朋友是没问题,不过就是没办法让人觉得有女人味。什么『不觉得你是女人』,这种话我都已经听过几百万遍了。」
她嘟着嘴说,然后轻轻叹日气后,突然间就陷入沉默。我总觉得坐立难安,一边也动来动去,玩弄裙摆。
「有这么多人走来走去的,应该不会有认识的人经过吧。」
她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我呢,就是这个样子,认识的人还真不少,但是可以称为『朋友』的几乎没半个。只要一说出心里的烦恼,大家全都跑光光。我真的很想认识可以说说心里话的朋友。」
她直视我这边说。
「我觉得,如果是朋美,好像可以变得很亲密耶。」
被这么认真八百地一说,我内心感到非常迷惑。如果只是客套话似乎太超过,如果是发自内心这么说,这女孩实在是毫无戒心又单纯。她对我的了解,根本就还不到十分之一呀。还是说她心底其实很寂寞,正在向某人求救呢?此时,她的手机再度响起。
「怎么了嘛,好慢喔。咦?迷路?你人在哪里?真拿你没办法耶,我去接你,你待在那边不要动。」
她笑着挂上手机。
「他好像跑错地方了。我去接他过来,不好意思,你可以在这边等一下吗?我大概十分钟就回来。」
她毫无停顿地一说完,没等我回答就冲进人群中。被孤伶伶扔在原地的我,慢吞吞地起身。我不觉得这女孩有多坏,只是总觉得好累。有男生要来也挺有压力的,陪他们唱一下歌,然后就打道回府吧。
我这么想着,伫立于卡拉OK店门口。结果,出入店家的人不时对我投以毫无遮掩的注目礼,于是我离开店家入口,移动到居酒屋招牌的阴影处。
过了十分钟,她还是没回来。十五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开始感到不安的我,决定一过三十分钟,就打她的手机看看。
她从我面前离去的三十五分钟后,我从公用电话打她的手机,电话转到语音信箱。
失败了,看来这么想的人不只是我吧。
我步履蹒跚地走在往车站的路上,一边这么想。到了现在这时候,我还是想不起她的名字,她看来真的不像是会以这种方式跑掉的人。亏我之前还觉得她会这么开朗是因为很寂寞,感觉上跟我一样无依无靠,渴望能拥有心灵相通的正面人际关系。
但是,下判断的不是我,而是她,因为募集朋友的人是她。
傍晚的街道上,人潮汹涌。就在我无力地茫然前进时,肩膀被数度碰撞。
眼前明明有这么多人,我却连一个都不认识。
正如她所说的,就只有陌生的脸庞像河水般在眼前流动。没有任何人认识我,我根本就是个彻彻底底的无名小卒,没有任何人对我感兴趣。
但是,她不是说过吗?如果是我,好像可以变得很亲密。如果想像那样子逃跑,又为什么说出那种话来呢?可是仔细想想,我也说过啊,在完全不认识对方的情况下,就说「好像能做朋友」。
大家开口开口,随随便便就是「朋友、朋友」的,但是朋友到底是什么呢?同事也只是每天为了工作而碰面,原本觉得是朋友的老朋友,见了面却已经没话聊,虽然没什么兴趣,不过话题也只剩下缅怀往事。试着翻阅通讯录,什么想见的人,事实上是一个都没有。
这时候,双手手腕突然被人抓住,我吓了一跳,发出短暂叫声。
「不需要尖叫吧?一个人吗?要不要去喝一杯啊?」
两个年轻男人站在面前露出邪笑,我慌张地甩开被抓住的手腕,然后不发一语,穿过他们中间往前跑。背后还可以听见他们嘲弄的声音。
丑八怪,用不着当真吧!
脚步在那瞬间停了下来。就算转身回去,凭自己的力量根本没办法胜过他们。没被人家暴力相向,所以也不能报警。
明明受到这样的伤害,却束手无策。
我快步走向车站,一边觉得背部刺痒,手心的温度节节高升。我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感觉呼吸困难,嘴唇颤动。
那些逐渐忘怀的过往回忆,开始在脑海涌现。
只会呵护表现出众的哥哥,完全不关心我的父母。只要一沉默,就会被责骂「明明是女生,怎么这么不讨人喜欢」。我完全没有受到疼爱的记忆,但是一就业,竟然就说什么「记得把一半薪水缴回家」。听到我说「这样的话,我就没有生活费了」,他们竟然就毫不犹豫地说什么「那就把所有奖金都缴回家」。我虽然觉得天底下哪有这种事,莫名地却无法拒绝。因为父母对我毕竟有养育之恩。
第一个认真爱上的男人,是首份工作的公司上司。我们两情相悦,我头一次和男人上了床。正当我沉浸于交男友的喜悦中时,一周后内裤里觉得痒得受不了,鼓起勇气到妇产科就诊,医师竟然宣布我被传染到一种叫做「衣原体」的性病。上司知道后激动地大闹「都是你传染给我的」,可是再怎么想,传染别人的应该是他吧。为了这种事情,就干脆地被甩掉的我,一看到那男人的脸就觉得痛苦,最后只好换工作。从此之后,我就变得很害怕男人。
为什么啊?
我在行人能以各种方向自由穿越马路的十字路口号志灯旁,停下脚步。
不论是父母或是那男人的事情,都让我感到悲伤又不甘心,那时候似乎也哭得满惨的。我当时也没有任何倾诉的对象,而且我想自己根本就很害怕亲口说出这些经历,以及描绘出事实的轮廓。
我好想早日脱离痛苦,为此,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再去想它。我怎么这么会忍呢?像今天也一样,我拼命要去接受自己不讨人喜欢的事实。
丑八怪,用不着当真吧!
只要当真,就会下场凄惨。与其如此,不如大哭一场,把一切都忘掉,反倒来得轻松。不要喧哗,强自镇定。因为我好害怕,平常就够孤单了,一旦生气大吵大闹,搞不好会更加孤立。
我已经受不了了。
号志转成绿灯,身体火热发烫,脑袋却仿佛冰块般冷飕飕的。
我走过马路,看到人潮的那一头有个巨大的书店看板。公司也是,肯定会就这样塞来一笔微薄的退职金,然后逼我「自动请辞」吧。然后,也只好无可奈何地哭着入睡吗?
我再也受不了继续被人家单方面地甩上大门了。书店一定有在卖一些写劳工权益,或是教人如何组织工会的书籍吧。就去看看那些书,然后打电话给那个劝我赶紧离开快沉的船的同事,设法阻止吧。
我从未黏着父母撒娇过,也没对任何人说过任性的话。我甚至还自豪地认为自己还真是坚忍不拔,怎么会这么白恋啊?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才交不到朋友的。
这时候,我在马路那头的人潮中,发现那个终究还是想不出名字的女孩的脸庞。我停下脚步,她缓缓将视线转向这边。
双眼圆睁的孤独女孩,以泫然欲泣的表情望着我这边。在我们面前,许许多多的陌生人交错而过。
后记
不知道是幸或不幸,我还蛮「喜新厌旧」的,一切都比较喜欢新的。
只要一看到新产品的广告就会跃跃欲试,似乎足以让具知性的成年人皱眉的时下高中女生用语,也会毫不害臊地抢先使用。
所以,我根本就不会产生什么「过去真好」的心境,即便如此,偶尔还是会想起过去所拥有的东西。
学生时代穿的那件宝贝罗夫罗伦(RalphLauran)连身洋装;第一次用自己的钱买的电视;心血来潮开始玩的网球拍;国中时,男生送的第一条项链;结婚戒指;始终放在老家房间中的大猫咪绒毛玩具;用新人赏奖金买的打字机。
这些东西都已经不在了。在些许感伤之余,我想起这一切都是自己放手舍弃的。
就好比是飘浮于蓝天之上,看来仿佛静止不动的白云,在我们眼神移开的当下便飘流至远方,事物以我们想像中还要快的速度持续流逝。
我直到最近才深刻体认到这一点,结果,我也变得有些急躁。再不快一点,如今手中的一切,身边陪伴的亲朋好友,明天就会消逝不见,内心这样的预感总让我难以扣一然释怀。
一九九六年秋
山本文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