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石垒上停着一匹迷路的小鸟。
因违和感而迷惑地歪了一、两次头,小鸟慌慌张张地振翅高飞。
几乎与之同时,一个巨大的影子“轰”地一声踏风掠过它的头顶。乍一看,仿佛那也是一匹生物。有着挺直的颈项,露出獠牙的凶猛外表,以及向左右展开的巨大翅膀——翼龙。
然而,这片大陆上并没有栖息着有翼之龙。它那如金属摩擦般尖锐的咆哮,是魔素引擎的轰鸣声,它的表皮,是在无重量金属——龙石上贴着的一层薄薄青铜。换句话说,这是梅菲乌斯帝朝的飞空艇。
怀抱着操纵士的这些人工翼龙陆续从地面起飞。
欧鲁巴用手掌遮挡阳光,仰视着它们。
飞在最前面的是名为尼尔·冬逊的男人,他技术相当不错,仅这一点就造成了他与其他人之间明显的差距。尼尔漂亮地倾斜回旋,其他的数机就像即将掉队的小鸟想要拼死赶上母鸟一般追随其后。
可当他们刚着陆,欧鲁巴的怒吼就冲着尼尔投来。
“这里不是看你表演杂技的地方。多注意下其他人。在战场上孤身一人什么都办不了。快,再来一次。”
在欧鲁巴——准确地说,对他们而言是梅菲乌斯帝朝第一皇位继承人基尔·梅菲乌斯——的催促下,飞行员们慌慌张张回到自己的机体,再次离陆升空。
“不用那么神经兮兮的吧?我觉得他们干得还不错啦。”
近卫兵希克把手搭上欧鲁巴的肩膀,欧鲁巴粗暴地将他挥开。
“『作为奴隶』干得有多么不错完全没有意义。这种水准根本达不到要求。”
这里是位于近卫队宿舍附近的练兵场,是从原先的小规模剑斗场改建而成。宽敞的场地内,配备了一个小型飞空艇起落场,同时也与龙舍临接。
“但是欧鲁巴。”这次开口的,是有着赤铜色皮肤的格威。“飞空艇队建成连一个月都不到啊。你着急也没用。”
“真不像是你会说的话。我可是在被教会了用剑的方法后,连两周都没到就被扔进厮杀中的哦。”
“用奴隶打比方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吗?”格威反用欧鲁巴的话回敬他。“那时和现在的情况完全不同。用低廉报酬买来的乌合之众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就算是单人身手技术都不会比正规军人逊色的原奴隶,要让他们中数人进行合作也是困难的工作。这话从将剑奴隶们从零开始锻炼并组成步兵队的格威口中说出才更具有说服力。
欧鲁巴陷入了沉默。本想环臂思索,但却因疼痛不由皱起眉头。他的右臂依然用绷带吊着。
——扎德·考克引起的谋反骚动已过去约半个月。在剑斗大会中连战受的创伤,外加被扎德手枪击中的伤口当然尚未痊愈。然而一周前,被皇帝叫去的欧鲁巴被勒令赶赴梅菲乌斯南部的阿普塔。那是在与加贝拉的十年战争中被夺走的土地,也是欧鲁巴的哥哥罗安被征召去的要塞都市。欧鲁巴根本没有休息的闲暇。一边窝在房里埋头于书山,一边还要像这样积极指导近卫队的训练。
“啊哟哟,又保持沉默啊。”希克耸了耸肩打趣道。“我们每次看到你保持沉默都会感到莫名的不安哦。总会猜你不会又在打什么奇怪的主意了吧,之类的。”
这时,
“真壮观!”
华美的声音传来。听到这与杀伐气息浓重的场合截然不相称的声音,不知为何,欧鲁巴脸上掠过一丝紧张的神色。
避开格威他们坐等看戏似的目光,
“实在是献丑了,他们还没到能让公主观摩的水准。”
欧鲁巴脸上贴起笑容。
在侍女特雷吉娅的陪同下出现的,是加贝拉国第三公主碧莉娜·阿维尔。在清晨阳光的照射下,白金色发丝宛若透明似的泛起了白色。
自从来到梅菲乌斯后一直被关在后宫内的她,因扎德谋反时与皇子一起乘坐飞空艇的活跃表现,最近似乎被允许有自由活动的时间了。两天前,在进早餐时正好提到近卫队在进行飞空艇的训练,她随即提出『务必想去参观』的请求。
因阳光的耀眼而眯起眼睛,目光追随着飞空艇运动的少女脸颊上泛起微红。旁观这景象的欧鲁巴,
(真是个奇怪的公主)
内心不禁重新认识到这点。
阿普塔的任务完成后,她将和基尔结为正式的夫妻。——虽然格鲁皇帝这样明言,但归根结底还是单独对基尔说的,并没有对公众进行宣布。与加贝拉在婚礼问题上的协议究竟有何进展也不得而知。碧莉娜当前的立场依然很不安定。
“因为殿下是完美主义者。”希克故意重提刚才的话题。“还不到一个月时间的练习,就说想将他们训练得能和加贝拉飞空艇队比肩呢。”
“我可……”
本想说我可没这么说过,可话还没出口,
“万事都有开端,尤其是飞空艇的训练总是伴随着事故。在队员的身体情况、飞空艇的整备、以及其它诸多问题上都必须做到认真仔细。否则在殿下希望的成长到来之前,队伍却全军覆没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哦。”
在飞空艇的问题上碧莉娜才是前辈。有着一张天真烂漫的脸,嘴里却满是尖刻的语气。
“但是离出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欧鲁巴避开了碧莉娜笔直向他投来的视线。
“到阿普塔再训练如何,殿下?”希克说道。“您这话说得就像是抵达当天就要与阿克斯开始交战似的。”
扎德的谋反虽经由欧鲁巴之手予以制止,但事情发生在邀请了诸多使节的建国祭上,因此这个情报早已传遍近邻诸国。再加上有情报指出,这个时期前后,位于梅菲乌斯西南方位的都市国家陶利亚出现了可疑行动。
陶利亚与阿普塔地区邻接。看准加贝加返还阿普塔的时机,陶利亚太守阿克斯·巴兹甘或许会发动进军。
然而有扎德一事在前,皇帝格鲁·梅菲乌斯似乎无法对常年随侍他的家臣们报以信任。在应对外敌上不能动用大军。因此,格鲁将自己的亲生儿子基尔·梅菲乌斯选派为阿普塔驻留军的指挥官。
“只不过必须尽早让他们派上用处而已。扎德一事中让我明白了这点。哪怕与加贝拉缔结了和平协议,不用跨越国境,战争的火种也始终在我们脚下。万事有备无患。”
“说到扎德·考克,那件事以来,始终未见伊奈莉殿下呢。皇子在那之后见过她吗?”
“伊奈莉?”
预料之外的名字被提起,欧鲁巴有些吃惊。“不”,他摇了摇头,年幼的公主赌气似地皱起眉头,
“您应该在军事以外的问题上也投入一些关心啦。被扎德抓为人质,经历了那么可怕的事件。该不会是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吧。我想去探望一下,殿下是否要和我同去?”
“不,这个嘛……”
欧鲁巴有些为难。正如碧莉娜所说的,在那次骚乱中,伊奈莉被扎德抓为人质。还在前去搭救的欧鲁巴与碧莉娜面前被抢顶着。可欧鲁巴脑海中浮现的并非当时的光景,而是在建国祭宴会上的一幕。伊奈莉与碧莉娜以喷水池为背景互相干瞪眼的时候。
加贝拉公主貌似早已将当时的怨恨抛诸脑后了,但伊奈莉恐怕不会那么想得开。还不如说以她的性格来看,被憎恨、厌恶的碧莉娜搭救才更令她感到屈辱。
“我认为还是别这样比较好。”
“啊,为什么?”
“这个嘛,嗯,如果她真的在那件事中受到了打击,更应该让她独自清静一会儿会比较好。如果我和公主出面的话,反而会让她回忆起当时的情况,对她的身心都不好。”
“你看,公主殿下。我说的一点都没错吧。”特雷吉娅说道。“我和殿下的意见一致。为伊奈莉公主考虑,才更应该在这种时候老老实实待着哦。”
“什么嘛。皇子和特雷吉娅都把我当成不谙世事的小孩一样。”
鼓起腮帮子,碧莉娜纤细的脚跺着地面。事实确实如她所说,可欧鲁巴没说出口。年龄尚幼、但在各方面都能随机应变的公主似乎不甚了解如何处理人际关系。欧鲁巴不禁向站在公主另一侧的特雷吉娅,
(真辛苦你了。)
送去这样的眼神。公主的侍女瞬间露出惊讶的神色,但随即微垂双眸露出微笑以表示同意。
(糟了)
欧鲁巴也同样产生了动摇。他和特雷吉娅确实是曾经私下聊过的关系,但这仅只是以『欧鲁巴的名义』,而不是以『基尔皇子的名义』。所以特雷吉娅才会感到惊讶吧。
“好了”欧鲁巴企图掩饰似的抬高了嗓门。“飞空艇队的话,既然这样,也只能静等成果了。我先去查看一下龙舍的——”
欧鲁巴向临接练兵场的龙舍方向看去。此时,正好有几个人影从那个方向朝这里走了过来。
走在最开头蹦蹦跳跳地朝这里跑来的,是个娇小的少女。靠近欧鲁巴的身边,拉妮·罗鲁格停下了脚步,提起裙摆躬身行礼。
“您好,皇太子殿下。”
“嗯。”
她是梅菲乌斯武将奥丁·罗鲁格的女儿,现年十三岁。虽然身为少女,但在建国祭时跨上龙背完成了『成人仪式』。
“好啦,快过来。罗姆斯真是的,明明不怕龙,对人却怕生得不得了。”
她高声叫唤的,是走在她身后畏畏缩缩的少年罗姆斯。这位是老将隆戈·塞安的儿子,同样参加了成人仪式。他还是老样子,向皇子问候的声音非常轻。
“真不象话。”
“不,并不是他不象话,而是公主您很强呢。”欧鲁巴半开玩笑地说道。“勇敢虽能令人信赖,但龙舍不适合被当作游玩场所哦。”
“哎,我可不是因为想玩才去的哦,皇子。”模仿贵妇人表情的拉妮撅起嘴。“罗姆斯每天都泡在那里,我只是作为一个年长者,有点担心他而已。”
“哦。罗姆斯崇拜龙骑兵吗?”
“不,殿下。你说对吧,罗姆斯,你的目的压根不是龙吧?你崇拜的也不是龙骑兵吧?”
“怎……怎么了嘛。”
罗姆斯脸顿时涨得通红。仔细一看,还有另一个人从龙舍方向朝这里走来。正是皇子近卫大队附属的龙丁凤·蓝。她以她的方式协助队里龙骑兵们进行训练。就算不训练的日子,也几乎整天待在这里照顾龙们。
“罗姆斯的话,不需要担心。”
就像打从开始就旁听这里的对话似的,蓝抢先开口。
“他已经比欧鲁巴还要习惯和龙相处了。再过半年左右就能听到『声音』了吧。就算待在龙舍里,也不会有被袭击的危险。”
哦,特雷吉娅发出了感叹。并不只是因为游牧民族出身的蓝的容貌很特别,一定也是因为她那匀称的肢体、黑色的皮肤、透出青色的头发组合搭配下,散发出的不可思议的美艳吧。
“既然你这么说,那一定不会有错。骑龙队的情况如何。还有关于带去阿普塔的龙的筛选工作。”
“只能够齐步行走。单只是行走的话还好办,可如果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们的才能甚至还不及罗姆斯的皮毛。在筛选龙之前,欧鲁巴应该先筛选士兵才对。”
“是……是这样啊。”
“还有,如果不用船的话,能带的龙并不多。如果要带上欧鲁巴需要的数量,以我的能力没法全部监视到位。”
“不用船?”
希克惊讶地抬高了嗓门。
“为什么特地这么做。排着浩浩荡荡的大队前去阿普塔的话,需要花费一周的时间。搬运龙也好,武器也好,用飞空船更方便吧。”
“我想在人们的欢送下,挥手与民众告别呢。”
欧鲁巴的回答非常淡漠。每当这种时候,他总会表现出自己有在考虑什么,只不过现在并不想说出口的态度。正因为明白这一点,希克和格威也一脸“又来了啊”的样子,也没有继续表示反对,
“欧鲁巴……”
可碧莉娜公主却似乎对其他的事表示介意。面对愣了一下的『基尔皇子』,说道,
“您似乎相当信赖那位剑士呢。建国祭的时候也是这样,这次好像也交给他很多工作。”
“啊,嗯。那家伙挺能干的。”
欧鲁巴一边迅速作答,一边暗暗瞪着蓝。而碧莉娜对此似乎有些愤慨,
“但是他在剑斗中受了相当重的伤。虽说皇子自身也在忍受伤病,但是您应该更珍惜自己的臣下啊。”
“不,嗯,是吗。”
“无论自己是多么强悍的人,也不能将别人也看成是这样。尤其是皇子不该那么沉默寡言。什么都不说,只是让对方闭嘴听从自己的命令这种方式,就算欧鲁巴是多么优秀的剑士也……”
“哈”
这时,凤·蓝发出一声冷笑。这种显而易见的嘲讽瞬间令全场所有的人露出困惑的表情。都不知道她究竟针对的是谁。
“欧鲁巴还真是被公主宠爱呢。”
作为当事人的蓝却只是唇边露出一丝浅笑,当即回身向龙舍方向折返。罗姆斯慌慌张张地跟在她的身后,随即拉妮也追着他们身后离去。以欧鲁巴为首,剩下的所有人都呆愣着表情目送这副景象。
“那位大人,”停了半会儿,特雷吉娅干咳数声,说道。“稍微有些不懂礼数呢。皇太子殿下和碧莉娜公主都在场,居然还那样说。”
“啊,不。实在惭愧,我代替女儿的无礼向大家道歉。”
作为养父的格威低下满是白发的头。欧鲁巴第一次发现他那魁梧的身躯显得如此瘦小。
然而特雷吉娅也不像是真的在生气。证据就是,
“那位大人,”
她重复了一次后,似乎别有用意地停顿了片刻,
“是欧鲁巴的恋人吗?”
笑眯眯地吐出这话。把欧鲁巴吓得狼狈不堪。
“怎……怎么可能——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根本不是什么不可能的啊。我只是这么觉得而已啦。”
“所以才问究竟为什么啊。”
“这个嘛,为什么呢。我倒是觉得皇子的如此慌张反而令人费解呢。就算是欧鲁巴大人,也是会谈恋爱的嘛。”
怎么可能,再度自言自语,欧鲁巴扭过头去。和凤·蓝已经认识了两年以上,从来没有对她产生过异性之间的情感意识。正因为没有,或者可以说,明明没有,内心才会在被人指出后莫名地感到混乱。
那之后,欧鲁巴他们心不在焉地旁观了一会儿飞空艇队的训练。正午未到时分,碧莉娜与特雷吉娅向他们告辞离去。阿普塔的旅途公主也要随行,为此她们似乎还需做些准备。
欧鲁巴以为总算能松了口气了,可希克的一句意外的话却传入耳中。
“公主似乎没什么精神呢。”
“是吗?我觉得和平时没什么不同。那样子还叫没精神的话,平时的碧莉娜肯定比留卡奥或是帕席尔还要棘手。”
“欧鲁巴你总是这样啦。完全不懂女性的微妙之处。”
“你这个讨厌女人的人居然说这话?”
“不是因为不明白才讨厌,正是因为太明白了,才会讨厌啦。”
剑斗士时代,希克在女性群中拥有卓越的人气。希望能成为他的保护人而在奴隶商塔尔卡斯面前堆起巨额金钱的贵妇人也不在少数。而这些全部被希克逐一拒绝,并加以嗤之以鼻。
“话虽如此,这也不是什么复杂的问题。你也知道加贝拉与恩德间持续着紧张关系的传言吧。以公主的性格,不可能不会为故乡的困境而担忧。”
“加贝拉自从此前留卡奥谋反事件后,很难说现在已经完全振作起来了。”格威也点头表示同意。“梅菲乌斯情况虽也一样,但再怎么说,这边将事情防范于未然,表面上可以说事态已经平息了吧。但那边却被最有名望的武将背叛,毋庸置疑会留有后遗症。”
“他国的麻烦事对我来说根本无关紧要。”
欧鲁巴一言以蔽之,随即将飞空艇队长尼尔叫了回来,先暂停了训练。
过一会儿将有其他队在这里进行训练。正是以帕席尔为首,以此前的谋反骚动为契机成为欧鲁巴兵力的奴隶们。他们毕竟曾一度在扎德的怂恿下掀起谋反,无法加入正规军,因此将他们安排为近卫队附属的战场奴隶。
欧鲁巴打算离开办些事。他因阻止了谋反而被奴隶们怀恨在心,为避免刺激到他们,现在的他不打算在奴隶们面前露脸。
他将训练交给格威负责。格威原本就担任监督剑奴之职,很擅长驯服奴隶们。
“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嗯。”
欧鲁巴快步离开了练兵场。
留在场上的希克忽然听到格威“噗”的偷笑声。
“怎么了?”
“不。他居然说『交给你了』。当年那个初出茅庐的黄毛小子,才不过两年工夫,立场就如此不同了呢。”
“不仅如此,还惊人地融入这个位置了呢。”
“奇怪的不只是他一个。还有习惯这种立场的我自己也是。”
“嗯”希克露出了别有深意的笑容。“我也已经不会为他的发言和行为一一感到大惊小怪了。如果不去习惯,才真的对身体不好呢。”
格威笑着表示同意,但目光向欧鲁巴离去的方向眺望。
“只是习惯……的程度就好了。最近这阵子,他的身心都过分融入『皇太子』了。”
他的这句自言自语没有任何人听见,终化为尘埃消失于风中。
索隆迎来了一天的正午。
2
皇帝格鲁·梅菲乌斯不再笑了,欧鲁巴曾数次在宫廷中听到此类小声议论。
据说过去的皇帝在家臣面前也常会开玩笑,还会豪爽地大笑。可就算欧鲁巴作为他的亲生儿子,能与他会面的机会也只是屈指可数,因此并不清楚『过去』的皇帝究竟是怎样的。
尤其是在扎德谋反事件后,皇帝甚至不再浅笑。现在的他始终抿紧嘴唇,嘴角下弯,总是心情不悦似地用手撑着下颚。
(只要一看到陛下,就会禁不住颤抖)
这类的话也时常听及。
皇帝愈发全身心投入到加强皇族——准确地说是加强皇帝自身的权威中。总是疑神疑鬼猜测那些知道梅菲乌斯政情不稳定的诸国是否在背后暗中操纵各贵族、武将。稍微表现出可疑举动的人将会立刻被传唤,而这类试探部下忠心的事已发生了不止一次了。
“现在已经无法对陛下提出任何一句意见了。”
费德姆·奥林曾露出战栗的表情这么说过。
“若只是像格莱茵那种只满足于唯唯诺诺方式的臣下来说,或许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只要是还对梅菲乌斯的未来报有一丝担忧,像我这样胸怀尊严的贵族们来说,这种尊严只会给我们带来障碍,令我们成天忧心忡忡地担心不知何时会遭到皇帝的弹劾。”
(比如西蒙·罗德鲁姆。)
欧鲁巴脑海中首先闪现出这个名字。祭典期间,当欧鲁巴与皇帝共进早餐时,他也曾毫不畏惧地直接向皇帝提出自己的意见。而且还是在扎德才刚被勒令关禁闭后。
(若是那个男人,一定会毫不计较得失或是考虑自保,在关键时刻甚至不惜与皇帝针锋相对吧。)
(嗯——?)
陷入了这种奇怪的念头,欧鲁巴歪了下嘴。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承认梅菲乌斯贵族中也有少数人物存在。以剑斗士时期的自己来说,这是难以想象的。
同时,欧鲁巴前往的目的地,正是令常年随侍身边的家臣恐惧、垂首、由衷祈祷视线不要对上的对手——皇帝格鲁·梅菲乌斯所在的地方。
帝都索隆中心区域——黑塔。
看守的士兵在见到欧鲁巴后立刻肃立敬礼。在他的带领下,欧鲁巴向塔的地下走去。途中与很多搬运岩石和沙砾的半裸男人擦身而过,他们几乎全是奴隶或是罪人。
坐落于地下的龙神庙正在进行着改建工程。为在宫殿附近兴建龙神神殿,采用了将原有庙宇直接搬运至那里的方式。
皇帝正在他们前往的目的地。只见他站立在描绘有龙神形象的巨大壁画前。这里正是祭典前举行祈求五谷丰登仪式的场所。而这壁画迟早也将被切割出来,设立在神殿中。
欧鲁巴躬身向皇帝问候,而格鲁皇帝只是“嗯”地颔首回应,继续忙于向周围的人发号施令。
过了一会儿——其实等了相当久。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皇帝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欧鲁巴再次低头行礼。
“我将于后天启程。”
“是吗。”
皇帝没有停下,仿佛将直接与他擦身而过的时候,突然站住了脚步,逼近并凝视着欧鲁巴的面孔。欧鲁巴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哦……”
皇帝沉重眼睑下的视线锐利地注视着欧鲁巴的面孔。靠得相当近,欧鲁巴的心脏不禁剧烈跳动,甚至有向后倒退逃跑冲动,而这时,
“你越来越像你母后了呢。”
“啊,是。是……是这样吗?”
就算是声名远播的剑斗士,衣服下也早已冷汗淋漓。皇帝再次迈开步伐,欧鲁巴紧跟了上去。
“不止是容貌,很多人说你整个人都变了,还奉承说你不愧是继承了我的血脉。”
“这都是多亏了家臣们的忠言谏语。”
皇帝直属的近卫兵在前后担任警卫,但相隔距离较远。在冷飕飕的天然洞窟中,奴隶们的声音与身影逐渐远离,周围陷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中。
“扎德的事也是这样吗?你说得到了他人的建议。但起码可以肯定不是我的吧?我可没有获得丝毫有关这件事的消息。”
“是。啊,不——制定计划的是我。可我对自己的想法稍有些不安,因此在这件事上请教了费德姆。然而我没提及扎德的名字,也没有告知他事态很紧急,只是以假设的情况与他进行的商量。”
欧鲁巴迅速作答。
“那故意选择扎德发动叛乱的时机才行动这事,也是经由谁的建议吗?如果能事先知道此事,就能在不被他国使节觉察的情况下,暗地里控制住扎德了。”
皇帝停下了脚步。前面已没有路了,只有高约五米的悬崖峭壁。墙壁上仅装饰着一个烛台,烛火的淡淡光晕在皇帝脸上投下的阴影左右摇摆不定。
“对此事我无力辩解。我只是想要赢得能被众人所承认的大功劳,而根本没有考虑士兵们可能出现的牺牲,或是使节的问题——我太肤浅了,非常抱歉。”
“不对。”
皇帝断然否决。转身面对倒咽了一口唾液的欧鲁巴。
“不,不对。你只是不相信我罢了。”
“怎……怎么会呢。”
“说什么只是想要赢得功劳?如果真要说你变了,那你和以前最大的变化,莫过于居然会用聪明的借口来应付我这点上。”
深陷眼窝的深处那反射出烛火粘稠色泽的双眸,仿佛毒蛇一样纠缠着身心。欧鲁巴沉默不语,惟有露出诚惶诚恐的样子低垂着头。
“原来如此,龙的孩子终归是龙。吾等皇族继承了龙神梅菲乌斯的血统。你确实也不会永远是一只雏鸟。”
话语中渗透的感情既不是自满,也不是自嘲。皇帝走近低垂着头的欧鲁巴。
“但是,比起我,你似乎更多地继承了你母后拉娜的血统。不只在容貌长相方面,更重要的是你的性格。她到最后都没有融入梅菲乌斯皇族的风俗,甚至对我都不敞开她的心扉,而你正继承了那种软弱。”
他再次注视欧鲁巴的脸,随即从他身旁走过。
“好吧。如果你确实开始长出龙的翼翅,那在阿普塔也定要漂亮地预测状况,成功阻止阿克斯·巴兹甘给我看看。只需两周时间,奥巴里的部队就能和你汇合。这对防卫堡垒来说已是充足的兵力了。”
(奥巴里)
此时,冰冷冻结着的欧鲁巴的内心犹如燃起一星炙热的灯火。
欧鲁巴带去阿普塔部队中,有从奥巴里麾下的黑盔团内借调来的五十名士兵。奥巴里自己则会率领五百名正式部队,被派遣前往梅菲乌斯东南部。在扎德谋反的数日后,东南的吉尔罗发生了奴隶叛乱事件。他就是为了镇压此事才被派遣去的。
在大竞技场发生骚乱的时候,由于奥巴里首当其冲消失了踪影,招致了以皇帝为首的各诸侯们的怀疑与反感。此行正是因为他在帝都索隆越来越难以容身,而另一个方面也是为了洗去他的污名。
“部队你可以随便用。你就作为一个指挥官,尽情发挥你的实力吧。但与之相对,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我都不会听你的哭诉。反正对根本不把我的存在放在心上的你来说,这根本就是无谓的担心吧。”
这次的话语中嘲讽味异常浓重。语毕,皇帝背对欧鲁巴转身离去。在对自己真面目没有被暴露感到松了一口气的同时,
(居然如此……)
欧鲁巴内心也产生了疑惑。
(居然如此讨厌自己的亲生儿子,哀叹,蔑视——所谓的父亲就是这样的吗?还是说,因为是贵族才会如此异常?)
欧鲁巴几乎完全没有自己父亲的记忆。但是他熟知故乡村子里的所有人,村里如父亲一般对待自己的大人非常之多。有对他的调皮捣蛋严厉训斥的男人,也有笑着调侃说“我过去也是这样”的男人。但不管哪种,对当时的欧鲁巴来说,都只不过是令人心烦的对象罢了。而失去他们已久的现在,多少不禁产生了一丝感伤之情。
“父皇。”
在内心燃起的火焰敦促下,欧鲁巴下意识地叫住了皇帝。
“什么事?”
回首望来的面容中带有明显的厌烦。欧鲁巴缓缓抬起低垂的目光,
“随便用——既然您这么说,那我也可以用这些兵力取下阿克斯首级,我能这么理解吗?”
“什么?”
“当获得胜利的拂晓,阿克斯所拥有的城塞都市陶利亚是否也能归我所有。”
静寂,沉重地压在了欧鲁巴的双肩上。
数十秒后。
“你这个蠢货!”
皇帝放开喉咙喊道,随即放声爆笑。
“你这个蠢货,我让你随便用,那你就做给我看看啊!不过是匹翅膀还湿漉漉的雏儿,居然如此妄自尊大,真是个笨蛋!”
曾有传言说,皇帝不再笑了,因此他这大笑令远处的近卫兵们都惊讶地赶了过来。抬手阻止了他们,继续着嘲笑声,皇帝转身离去。
出发前所剩无几的时间内,欧鲁巴一头钻入送到他房间的报告与书籍的文字洪水中。
报告中,列举了同行士兵中位居十人长以上地位的人员名单。黑盔团中,有贝因这个名字。他是在部队编成之际,欧鲁巴与黑盔团的副团长交涉,婉转要来的人物。那时奥巴里率领的正式部队正急于出发,觉得在这件事上争论属于白费时间,因此爽快地同意了他的请求。
作为一个人才,贝因并没有什么过人的能耐。从连续六年以上位居百人长职位来看,倒还不如说他在与加贝拉的十年战争中几乎没有建立任何功勋吧。然而欧鲁巴却有用尽办法都要将他搞到手的理由。
至于战场奴隶中,当然,也有帕席尔的名字。自建国祭『克洛维斯屠龙』那天以来,欧鲁巴还没有与他照面过。据格威所述,他在训练时候姑且表现得相当老实。而照顾战场奴隶的名单中,也有在索隆大竞技场照顾剑奴们的米拉的名字。
粗略扫了一遍。名单的最后,还附带有志愿加入皇子部队,或是志愿前去阿普塔担任行政工作的人员名单。他们几乎全都是拥有贵族血统的人。可不是有名无实的贵族门第,就是没有地位或是领地继承权的末子。
“哪怕同为贵族,也人有自己的苦衷呢。”
侍从丁说着,又搬来了新的书籍文件。
“我手臂都僵硬了啦。”少年一筹莫展地望着房间里堆积如山的文件。“您心里该不会是想把我也锻炼起来,然后送上战场吧。”
“真敢说啊。”
欧鲁巴取过新拿来的书,沙沙地翻了起来。大部分书籍都是关于梅菲乌斯近邻诸国的历史,以及当前形势的归纳总结。
自从诺维与扎德一事以来,欧鲁巴切身感受到自己在这方面完全没有知识。情报才是战争的关键。自少年时代就深刻体会到这点以来,欧鲁巴会将能搜集到的情报全部纳入手中。当然,并非只是一味积累知识就行了的,是否有从他人的视角上得到情报,同样会影响思考的范围。
“那些情况如何?关键的部分还太少了。”
“您是指陶利亚以及西方都市国家群的现状吗?我也尽我的可能从各种方面查过了,但现存的资料只有经由北方沿岸诸国上贡给索隆的几册而已,而且这些文献也都很古老了。”
“为什么?”
“西方世界——也就是陶琅诸国与梅菲乌斯之间禁止交易往来。旧塞尔·陶琅本来就是作为梅菲乌斯家臣的巴兹甘家背叛了梅菲乌斯后兴建的国家。就算在塞尔·陶琅解体的现在,与巴兹甘家的小规模冲突还在持续着。其他都市国家也是由继承塞尔·陶琅派系的人所统治的。”
“即便如此……不,正因为如此,才更应该派去十几上百的探子才对吧。”
“这就请您和皇帝陛下直接交涉啦。这件事可就不是我所能知道的范畴了。”
“如果直接告诉他就能解决问题的话,你肯定一早就告诉我了吧。”
欧鲁巴继续翻着书页,忽然,
(奇怪了)
他突然意识到某个问题,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并不是因为皇帝没有将西方的情报告知欧鲁巴。
“和西方的交易被禁止了?那是几年前开始的事?”
“已经不是几年的问题了。大概有几十年,说不好从一百年前起就这样了。毕竟从塞尔·陶琅时代起,就没有和巴兹甘家缔结过休战协议或是和平协定。”
“嗯……”
合起了书,欧鲁巴把脚搁上了桌子。“又来了!”丁开始责备起他如何没有教养,可欧鲁巴对此熟视无睹,纹丝不动。他一旦陷入了自己的思考,在得出自己的结论之前,是不会离开思考的密林的。
丁也早就习惯这点了。
“好了,皇子。反正您肯定打算在这里进餐吧。在你陷入思考变得沉默之前,快说你想吃些什么。宫廷料理长肯定也想好好露一手才对。还有,不准说随便!”
所以他也惟有以自己方式投身到自己的工作中了。
3
索隆西门,前来欢送基尔皇子部队的群众挤得人山人海。
走在最先头的骑兵方阵在手振枪旗的同时,挥手回应人们的欢呼声。这群从近卫兵中选拔出的成员中,可以找到希克的身影。那张作为男性显得过于奢侈的美貌,以及那淡定的骑马身姿,引来了女性们热情的声援。在奥巴里麾下的骑龙队,以及奥丁·罗鲁格麾下的火枪队通过后,伴随着车轮滚动声出现在人们视野中的,是碧莉娜公主所乘坐的马车。从窗口探出头,向人们微笑招手的公主,令人群中再度掀起了一阵欢呼声。
而当护卫后方的另一支骑兵队出现时,整条大道上又被另一种哗然所覆盖。
脚跨健壮白马的梅菲乌斯帝朝皇太子基尔·梅菲乌斯。白银的铠兜反射着耀眼的阳光,如字面意义,散发着灿烂夺目的威光。而在其身旁的,是一匹与皇太子胯下成对照的黑毛马,脚跨黑马的正是那位铁假面的剑士。喝彩声狂热地向这两人投去。
“基尔大人!”
“皇太子殿下”
“快看,那是『克洛维斯』的欧鲁巴啊!”
从谋反之手中拯救了国家的年轻皇太子,以及其忠实的假面勇士。这种组合充满了传奇性,在平民中的人气日渐高涨。
基尔淡然高举放开缰绳的那只手。而欧鲁巴似乎经不起这种暴风骤雨般的欢呼,双臂高振挥舞着,煽动着群众们的呼声。他仅用双足夹着马镫,纵马轻巧地小步跳跃。这种行为造成的反响异常强烈,将假面剑士的兴致也抬了起来,数次反复着这样的动作。可一不留神脚从马镫中滑了出去,差点当场坠马。
“蠢货!”马上的基尔——当然,这边才是真正的欧鲁巴——涨红了脸怒吼道,“你给我安分一点。”
被教训的欧鲁巴——这其实是作为欧鲁巴替身的近卫兵凯因——垂头丧气地垮下双肩。欢呼声顿时一转,化为笑声投向他们。
“哎,又是大张旗鼓的启程呢。”
费德姆·奥林站在围绕着大门的城墙上。
虽身为比拉克的领主,但自从将欧鲁巴假扮成皇子以来,他至今未回过自己的领土。祭典期间,他的家人来到索隆,可当妻子他们一行人启程返回的时候,费德姆以“还有工作要做”为由,表示打算留在索隆。
“经过留卡奥和扎德的事件后,基尔皇子的声名上升了呢。”在一旁低声细语的,是一名乍看起身材瘦高书生风貌的青年。“这样的表演会给民众造成很好的刺激吧。虽然从延续皇族威信的角度来看亦是如此。”
“哼——比起关心威信,还有更重要的事该去办吧。你看看那些个部队。看上去虽然还算体面,但归根结底是一群乌合之众。原剑奴隶的近卫兵,再加上前阵子才刚掀起叛乱的战场奴隶,正规兵只有区区一百名。如果陶利亚想要认真攻打过来的话,别说一个月了,连三天都撑不下去。”
费德姆并不觉得传闻中阿克斯·巴兹甘的动向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如果确信他们会攻打阿普塔的话,格鲁皇帝必然会加强兵力才对。
(该不会如此光明正大地对他见死不救吧。)
耳边传来民众向基尔皇子送去的欢呼声,费德姆厌恶地咂了下舌。目前最令他心焦的,是格鲁的后妻梅利莎怀孕的消息。虽然这目前只是宫内小道消息的程度,但如果确为事实,那自己就不得不从另一个视角去盘算皇太子的处境了。
(格鲁那家伙,打算把开始聚拢人气的皇子疏远出政治中心吗?)
让人坐立不安。费德姆·奥林正是隐瞒了基尔·梅菲乌斯本人的死亡,将原剑斗士欧鲁巴作为替身拥立起来的始作俑者。当然,这件事一旦暴露,是会导致全族被洙灭的重罪。希望事情能尽早达成的焦躁感令费德姆过着每晚都无法好好入眠的日子。
然而,费德姆原本是站在反皇族立场上的人,为了拥立皇子,他不得不寻找新的派阀。必须聚集那些并非对皇族,而是对现在的皇帝表示不满,同时梦想能通过皇太子基尔建立的全新体制获得晋升的人。换句话说,他不得不从零开始重新构筑自己的地盘。他可不希望将自己的性命押在毫无未来的谋反上,落到留卡奥那种下场。
慎重行事,但偶尔也会冒着冷汗铤而走险,好不容易才将计划塑造成形的现在,基尔皇子本人却将被赶去等同于边境的地方。
当然,他不会因此就放弃。以费德姆来看,他甚至更希望能在阿普塔起码打上个一场。当皇子陷入危机时,皇帝若不愿派遣增援部队,那届时就能以此为由,召集人们一致团结弹劾皇帝。
(在和奥巴里部队会合前的两周内,就要决胜负了。)
似乎彻底无视费德姆的苦心计划,欧鲁巴总会擅自行动。话虽如此,巨大的兵力差距摆在眼前,外加无法随心所欲统率己方这种七拼八凑部队的当前状况下,他应该无法任意妄为才对。
“但是——那家伙,说了些奇怪的话。”
出发前,欧鲁巴向费德姆提出了奇怪的请求。
欧鲁巴说,部队会照现在这样沿着陆路抵达阿普塔,同时希望旗舰多姆能暂时停靠在比拉克。
“我还会留下几名飞龙士官。只要能让船暂时停靠就行了。必要的时候,我会让他们操纵船出动。”
“为什么又要干这种绕弯子的事?”
“只是有备无患。放心啦,就算你不在,我也没打算放弃替身的职责。反正你肯定会说真正的皇子殿下将留在索隆吧。不知道他又会被谁瞄上,你只要守着那家伙就行了。”
“你似乎相当中意战争游戏呢,皇子。”
费德姆自己忙着投身于自己的计划,姑且先按照他说的去做了安排。
“你可千万别沉溺在什么策略中啊。只要好好守住堡垒就没问题了。但是,如果你敢做出超出我忍耐界限的独断行为,到那时……”
“我知道啦,费德姆·奥林公。”
欧鲁巴冷笑道。这笑容,着实令费德姆悚然。
(太像了)
他不禁这么心想。并非指像真正的基尔·梅菲乌斯。欧鲁巴的容貌外形和基尔明明如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但此时的费德姆感到他所酷似的人,却是他的父亲格鲁·梅菲乌斯。
随着大部队通过城门离去,欢呼声也逐渐平静下来。
费德姆刚想离开,可忽然向依然矗立原地的那名青年问道。
“怎么了,赫尔曼。有什么值得担心的问题吗?”
作为他门客的魔道士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面无表情,平素就是个很难被看透心思的男人。有时看上去像个年轻的青年,在不同的光线角度下,有时看上去甚至比费德姆还年老。费德姆耸了耸肥厚的肩膀。
“我们必须去做的准备堆积如山。有很多问题需要拜托你进行确认。暂时我将不允许你擅自外出哦。”
“我明白了,老爷。”
赫尔曼轻轻颔首,但就在他即将离开的时候,又一次将视线向城墙外侧街道上的皇子基尔部队投去。
(唔)
他用费德姆听不见的音量,轻声自言自语。
(『他』的命运确实正借助『风』的力量持续地发生着巨变。甚至连我的眼睛都追不上他的速度。)
(但是——究竟)
(真奇怪。『风』确实在吹,而其前进的方向也清晰可见,但关键的是『他』道路的前方——仅一步之遥的前方,被深深的黑暗所封锁。这究竟是——?)
这个时期,索隆的天空显得很高远。些许和煦阳光照射在皇子一行人的铠兜上,放射出波浪般的光列,向远方延伸。逐渐地,无论从索隆多高的塔上眺望,都无法再看到他们了。
“他们走了吗?”
皇帝格鲁根本没有去送别,他只是待在个人工作室内埋头处理诸多杂务。
“是。”
回答问话的,是原评议会议长西蒙·罗德鲁姆。
“皇子干劲相当足呢。坚持让部队正装穿戴整齐,好像在准备上狠下功夫的样子。”
“那还是个孩子。”
“以我看来这是相当令人欣喜的事哦。还不如说,正因为他一个个地褪去了这种孩子气的部分,才能着实地踏上成人的阶梯啊。”
“你还真有耐心。”皇帝嗤之以鼻。“无论在对待政治方面,还是在对待养育子女方面。话说罗德鲁姆家的继承人问题如何了?”
“这个嘛。”
西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膝下有两个女儿,两者均已出嫁。本来应该招其中一个女婿入赘罗德鲁姆家才对,但西蒙到现在尚未做出决定。双方无论是身份还是性格都无可挑剔。
“我总是在害怕一旦操之过急,自己仿佛将一口气变老似的。”
“真像西蒙的作风呢。”
皇帝面无笑容,只是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
(陛下是否是疲累了?)
时不时感情激烈,有着犹如龙神般光辉满溢的精力。几乎以相同频率,时不时又会出现犹如衰败殆尽般的,只会淡然应对的情况。
“两天前,”格鲁低垂眼眸,仿佛顺口提起似的。“碧莉娜公主前来请求与我会面。你猜她是为了什么事而来的?”
“这个……是关于恩德与加贝拉的问题吗?”
“或许是吧。但是,她却对这件事只字不提,只向我表达了即将启程前往阿普塔前的告别之意。最后还说『不久以后,我的父王将会变成两位。请务必多多保重。』”
(——)
若加贝拉发生变故,作为同盟国的梅菲乌斯究竟将如何行动。宫廷内关于这件事的疑率臆测满天乱飞。对碧莉娜来说,一定希望梅菲乌斯到那时能助她一臂之力,她是带着这种含义才说出这席话的吧。
“勇敢且有行动力的公主。基尔哪怕能有她那器量的凤毛麟角也好啊。”
“陛下。”
“我承认基尔也确实有所成长。但是仅以现在的样子,是根本无法担负起一个国家的。所谓为政者,有时必须将黑的说成是白的。要倾听各方的意见,但不能对各方意见表现出任何的踌躇。必须从一开始就像是自己的意见般,用语言表达出去。”
“没有人能从一开始就不犯错误。无论历史上多么伟大的帝王,还是英雄都是如此。恕我失礼,陛下。并非我有耐心,而是陛下的脾气稍嫌急躁。”
“我或许并不是一个好父亲。这点我承认。”
皇帝像是忽然厌烦了和西蒙的对话,仓促地中断了话题。
西蒙有很多必须当面向皇帝提出的事。有关龙神庙的事,还有与之关联的龙神信仰的问题也是。然而,面前就仿佛挡着一堵厚实的岩壁,他清楚地理解到,无论自己说什么话,毋庸置疑会被反弹回来。
(你已经谁都不相信了吗?格鲁。)
西蒙心中的某处,向昔日的旧友问道。
原来如此,为政者就该是孤独的。从那深深刻在脸上的皱纹,雪白的发丝及髯须中,能看到长年的孤独给老皇帝所带来的疲惫。但与此同时,也能看到他对不能放弃皇位的盲目固执之意。
(他或许是在害怕。)
西蒙脑海中突然闪出这样的念头。低着头,伏案处理桌上细碎杂事的皇帝,看上去就像一名瘦小的老人。
(害怕不再是皇帝的自己,害怕无论是否是个傻子,但不管怎么说,都已经不会对他抱有任何爱的儿子。抑或许害怕的是——)
西蒙·罗德鲁姆也不得不意识到,拥有这种想法的自己,也同样有着长年参与国政的人所特有的疲惫感。而这或许正意味着该是退下舞台的时候了吧,西蒙这么想。
(不能始终将政治交付于一个疲惫之人的手中。陈旧的血必须被新鲜的血液所替代。一旦交替的时期出现误差,将会令国家的中枢受到病魔的侵蚀,终将导致毁灭。)